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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田寶

[公告] 周振甫、冀勤《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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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③《越缦堂日记》:五十一册,清李慈铭撰。
  ④詅痴符:指无才学而自夸出丑的。见《颜氏家训•文章》。买驴券:“博士买驴,书券三纸,未有驴字。”见《颜氏家训•勉学》。
  ⑤萚石:清钱载号,有《萚石斋文集》二十五卷,《诗集》五十卷。
  ⑥颜黄门:北齐颜之推官黄门侍郎,有《顺氏家训》二十卷。
  ⑦《晚晴簃诗汇》:二百卷,徐世昌辑。
  ⑧王仲任:后汉王充字,有《论衡》八十五篇。
  ⑨《南齐书》:五十九卷,梁萧子显撰。
  ⑩书厨:王俭讥陈澄为书厨,见《南齐书•陆澄传》。
  ⑾《北齐书》:五十卷,唐李百药撰。
  这一则从翁方纲讲起,讲到诗歌与学术不同。袁枚论诗讲性灵,批评翁方纲以抄书当作诗。当时翁方纲提倡“学人之诗”,所以被讥为“学究”。诗歌与学术不同,这点颜之推在《颜氏家训》里已经讲了,讲学术的可以成为学士,即学者。不必勉强做诗。倘没有才华,就做不好诗,缺少学问,就成不了学者。杨雄在《太玄经》三《更》中说:“童牛角马”,好比像牛则无角,像马则有角,都不像,“两无所归”了。《晚晴簃诗汇•序》里讲:排列三坟五典的典籍,用作的《苍颉》《凡将》篇的古小学书,即要证经补史来作诗,认为诗道更受人尊重。这是受到汉学家的局限,认为考证学比词章尊贵,所以要把考证学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去。钱先生认为这种看法是不对的。因此引王充《论衡》中的说法,把读经的称为儒生,创作文章的称为鸿儒,认为创作文章的人胜过儒生。汉朝以后,研究经书的考孝廉,创作文艺的考秀才,晋宋时看重秀才。又举陆澄、刘昼、马敬德三例,说明学人望为文人而不可得,即文人会创作文艺,胜过儒生。
  这里谈到翁方纲,提倡“举人之诗”,即“肌理说”。他在《诗法论》里说:“法之立也,有立乎其先立乎其中者,此法之正本探源也。有立乎其节目,立乎其肌理界缝者,此法之穷形尽变也。”“夫惟法之立本者,不自我始之,则先河后海,或源或委,必求诸古人也。夫惟法之尽变者,大而始终条理,细而一字之虚实单双,一音之低昂尺黍,其前后接笋乘承转换开合正变,必求诸古人也。”(《复初斋文集》八)他讲法,有正本探源之法,是立本的,有先河后海,这个本指什么,如“诗言志”,“诗缘情”,这就是立本,是求之古人。有穷形尽变之法,讲大面始终条理,细而用字论音到承接转换,那怎样穷形尽变呢?根据不同的言志缘情,作出穷形尽变来,因为各人的情态不同,所以表达不同情态的文辞也不同,这就需要穷形尽变了。这样,“肌理说”有两种理,一是立本的理,即求情理,这是救神韵派诗的空虚;二是条理的理,即穷形尽变的理,纠正格调派的模仿。但“学人之诗”,还是受当时考证学的影响,以金石考订为诗,这又走入歧途。他的立本,不是以表达情理为本,以金石考证为本,他的穷形尽变,不是讲表达不同的情理,讲表达不同的金石考订之学,成了学人的韵语,不成为诗人的诗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0 | 显示全部楼层
  (2)
  夫以萚石之学①,为学人则不足,而以为学人之诗,则绰有余裕。此中关捩,煞耐寻味。锺记室《诗品•序》云②:“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拘挛补衲,蠹文已甚。虽谢天才,且表学问。”学人之诗,作俑始此。杜少陵自道诗学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③;信斯言也,则分其腹笥,足了当世数学人。山谷亦称杜诗“无字无来历”④。然自唐迄今,有敢以“学人之诗”题目《草堂》一集者乎⑤。同光而还,所谓“学人之诗”,风格都步趋昌黎⑥;顾昌黎掉文而不掉书袋,虽有奇字硬语,初非以僻典隐事骄人。其《答李翊书》曰:“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学而自画,已异于博览方闻。《进学解》曰:“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又一若河汉无涯涘,足以为学人者。然读《答侯继书》,则昌黎用意自晓。《书》曰:“仆少好学问,自五经之外,百氏之书,未有闻而不求,得而不观者。然所志惟在其意义,至礼乐之名数,阴阳土地星辰方药之书,未尝一得门户”云云,则亦如孔明之“仅观大略”⑦,渊明之“不求甚解”⑧。舍名数而求意义,又显与戴东原《答是仲明书》背道以趋⑨,盖诗人之学而已。故得殷侑《公羊传注》,答书至云:“每逢学士真儒,愧生颜变,不复自比于人。”昌黎不自居学人,即此可证。唐后首学昌黎诗,升堂窥奥者,乃欧阳永叔,永叔固即刘原父所讥为“欧九不读书”者⑩。阎百诗《困学纪闻笺》卷二十谓⑾:“盖代文人无过欧公,而学殖之陋,亦无过公”;傅青主以百诗为附和原父⑿。要之欧公不得为学人也。清人号能学昌黎者,前则钱萚石,后则程春海、郑子尹,而朱竹君不与焉⒀。萚石实非学人,诗佳处亦都在放笔直干,非以襞襀奥衍开生面。程郑皆经儒博识,然按两家遗集,挽硬盘空,鳌呿鲸掣,悟无本“胆大过身”之旨⒁,得昌黎以文为诗之传,堪与宋之王广陵鼎足而三⒂;妙能赤手白战,不借五七字为注疏考据尾闾之洩也。(177—178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①萚石:清钱载字,有《萚石斋诗集》五十卷。
  ②锺记室:梁锺嵘,为晋安王记室,有《诗品》三卷。
  ③杜少陵:唐杜甫,自称少陵野老。《奉赠韦左丞丈》中有“读书”两句。
  ④山谷:宋黄庭坚,自号山谷道人,他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见《签洪驹父书》。
  ⑤《草堂》:杜甫到成都,建有草堂。《草堂》一集,指《杜少陵集》。
  ⑥昌黎:唐韩愈,自称“昌黎韩愈”。有《韩昌黎集》。
  ⑦仅观大略:《三国志•诸葛亮传》注引《魏略》:“亮独观其大略。”
  ⑧不求甚解:晋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好读书,不求甚解。”
  ⑨戴东原:清戴震字。他的《与是仲明论学书》:“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必有渐。”“则知一字之义,当贯群经本六书然后为定。”
  ⑩欧阳永叔:宋欧阳修字,有《文忠集》一百五十三卷。刘原父:宋刘敞字,有《公是集》五十四卷。
  ⑾阎百诗:清阎若璩字。
  ⑿傅青主:清傅山字,有《霜红龛集》四十卷。
  ⒀程春海:清程恩泽字,有《程侍郎遗集》十卷。郑子尹:清郑珍字,有《巢经巢诗抄》九卷。朱竹君:清朱筠字,有《笥河文集》十二卷。
  ⒁无本:唐贾鸟为僧时名无本,有《长江集》十卷。
  ⒂宋广陵:宋王令,广陵人,有《广陵集》三十卷。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则讲“学人之诗”,清钱载的诗是“学人之诗”,他做“学人”不够,做“学人之诗”有多余,即学问有余。因为锺嵘《诗品•序》称:“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即在南北朝宋武帝大明,宋废帝泰始中(457—471),作诗多用故事,近乎抄书。用古语来申今情,显得拘挛;凑合故事,好像打补钉。这样来写诗,用不到很多学问。但“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不同。像杜甫“读书破万卷”,他的学问,可以抵几个学人。但杜甫的诗不是用故事填凑的,所以杜甫是“诗人之诗”,不是“学人之诗”。晚清“同光体”诗,“同光体者,苏堪(郑孝胥)与余戏称同(同治)光(光绪)以来诗人不墨守盛唐者”(陈衍《沈乙庵诗序》)。同光体诗学习韩愈的诗,韩愈掉文而不掉书袋,掉文指诗中有奇字硬语,不掉书袋,即不编织古语故事来作诗。韩愈对于经史百家之书无不读,但他的志趣只在求意义,相当于略观大意,与清代考证学的从考证文字、音韵、训诂、名物、制度等不同,因此他研究的是“诗人之学”,跟学人之学不同。他不认为自己是“学人”。欧阳修继承韩愈,他的研究学问,也是“诗人之学”,有利于写诗文,不用力于考证,所以他也不是“学人”。清代的钱载学韩愈,也不成为学人,诗也有佳处。稍后的程恩泽、郑珍学韩愈的以文为诗,与宋的王令硬语盘空、气概阔大的鼎足而三,他们做的是“诗人之学”,不同于“学人之诗”。
  钱先生在这里从“学人之诗”讲起,结合钱先生《宋诗选注》王安石篇来看,钱先生讲了四种诗:(一)以学人而为诗人的诗,如杜甫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就“破万卷”说,已经是学人,但不靠编织故事以为诗,还是写出诗人之诗。(二)虽够不上称学人,但好学问或“不求甚解”,即以“诗人之学”而为“诗人之诗”,如韩愈、欧阳修、陶渊明。(三)既是学人,有时又搬弄词藻典故来做诗人之诗,成为搬弄典故词藻的诗。如王安石的诗。(四)“文章殆同书抄”的“学人之诗”,如《诗品》中说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1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五)论赵翼诗
  瓯北诗格调不高,而修辞妥贴圆润,实冠三家①。能说理运典,恨锋铓太露,机调过快,如新狼毫写女儿肤,脂车轮走冻石坂。王麓台论画山水云②:“用笔须毛,毛则气古味厚。”瓯北诗笔滑不留手,脱稍加蕴藉,何可当耶。予尝妄言:诗之情韵气脉须厚实,如刀之有背也,而思理语意必须锐易,如刀之有锋也。锋不利,则不能入物;背不厚,则其入物也不深。瓯北辈诗动目而不耐看,犹朋友之不能交久以敬,正缘刃薄锋利而背不厚耳。(134页)
  ①瓯北:赵翼字。三家:赵翼、袁枚、蒋士铨三家。
  ②王麓台:王原祁号,清画家。
  这一则讲赵翼诗。赵翼有《论诗》:“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五百年。”“只眼须凭自主张,纷纷艺苑漫雌黄。矮人看戏何曾见,都是随人说短长。”“少时学语苦难圆,只道工夫半未全。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诗解穷人我未穷,恐因诗尚不曾工。熊鱼自笑贪心甚,既要工诗又怕穷。”从这五首诗看,赵翼论诗,主张争新,因为天工人巧都在争新,是符合自然和社会的变化的。要独具只眼,有自己的主张。要人工和天分的结合,像风格,跟个性有关,这就跟天分有关。钱先生称他的诗,修辞妥贴圆润,能说理运典,这五首诗就可作例。《诗论》讲他的论诗,即属说理,说得明白畅达。再看他的用典,有融化的工夫,如“预支五百年新意”,就用了《孟子•公孙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但用得使人不感到他在用典。再像“诗解穷人我未穷”,用了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再像“熊鱼自笑贪心甚”,用了《孟子•告子上》:“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这样用典,用得自然而不像在用典。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先生指出他锋铓太露,机调过快。如“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比起杜甫称“王杨卢骆当时体”为“不废江河万古流”来,即李杜诗是“不废江河万古流”的。就显得赵翼论李杜,不免“锋铓太露,机调太快”了。再像“矮人看戏何曾见,都道随人说短长”,也一样。再像《杂题八首》之一:“每夕见明月,我已与熟悉。问月可识我,月谓不记忆。……神龙行空中,蝼蚁对之捐。礼数虽则多,未必遂鉴及。”这后四句也是锋铓大露,机调过快。

   (二六)论田雯尊宋诗
  清初渔洋以外,山左尚有一名家,极尊宋诗,而尤推山谷者,则田山薑是也①。《古欢堂杂著》卷一力非论诗分唐宋而二之,谓“梅、欧、王、苏、黄,陆②,皆登少陵之堂,入昌黎之室”。卷二谓七言古“至唐末式微。欧阳崛起,直接杜韩而光大之。山谷从杜韩脱化,创新辟奇,风标娟秀,陵前轹后,有一无两。宋人尊为江西派,与子美俎豆一堂,实非悠谬”;又谓山谷七绝“新洁如茧丝出盆,清飏如松风度曲,下笔迥别”。卷三驳谢茂秦之薄苏黄③。《文集•序》卷一《芝亭集序》谓:“宋人之诗,山谷为冠;摩垒堂堂,谁与为敌”;真笃于好而敢于言者矣。然余细绎山薑撰述,复征《香祖笔记》卷九所记其处方改药名轶事④,乃知山薑弘衍之才,而好涂泽挦撦以为博奥。故《杂著》卷一主用奇字,有访子云亭,熏班马香之语⑤;卷六谓“生平于佳句善字,每好摘录,人有饾饤之讥”,乃引山谷《答曹荀龙书》以自解;同卷论古文亦引山谷“陈言使妍妙”之说。则其所得于山谷者,恐亦不过朱少章所谓山谷之“昆体工夫”⑥,洪觉范所谓“言用不言名”⑦,叶石林所谓“减字换字法”耳⑧。故《杂著》卷一袒明七子而斥《列朝诗集传》⑨,参观《文集》卷一《木斋诗序》。盖七子学古,亦妆点字面,牧斋《读杜小笺》识语⑩,至以“山谷隔日疟”斥之者也。卷二论放翁七律,亦美其取料。着眼得力,在此等处,于神韵气骨,所窥殊浅也。如评放翁七古曰:“登杜韩之堂,入苏黄之室”,非章子厚所谓“海行言语”而何⑾。(110—111页)
  ①田山薑:清田雯字纶霞,号山薑,有《古欢堂集》三十六卷,《古欢堂杂著》四卷。
  ②梅、欧、王、苏、黄、陆:梅尧臣、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
  ③谢茂秦:谢榛字,明后七子之一。有《诗家直说》二卷。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2 | 显示全部楼层
  ④《香祖笔记》十二卷,王士禛撰。
  ⑤子云:杨雄字。班马:班固、司马迁。
  ⑥朱少章:朱弁字,有《曲洧旧闻》十卷。
  ⑦洪觉范:即释惠洪,有《冷斋夜话》十卷。
  ⑧叶石林:叶梦得字,有《石林诗话》一卷。
  ⑨《列朝诗集传》:十卷,清钱谦益著。
  ⑩牧斋:清钱谦益号,有《读杜小笺》三卷。
  ⑾章子厚:章淳字,有《章申公九事》一卷。
  这一则讲田雯,先讲田雯的论诗,推宋诗,推重黄庭坚诗。认为黄庭坚诗从杜甫、韩愈脱化,创新辟奇,可以继承杜甫。又驳谢榛的看轻苏轼黄庭坚。田雯在《古欢堂杂著》卷三说:“《诗法》曰:‘《事文类聚》不可用,盖宋事多也。’后引苏、黄之诗以为式,……茂秦视苏、黄诗为何物耶?”谢榛认为做诗用宋事是一病,引苏、黄诗作例,田雯认为不对,即肯定苏、黄诗的用事,是对的。但他主张用奇字,钱先生指出他有“访子云亭,熏班马香”之语。按《古欢堂杂著》卷一:“奇字亦前人所常用,而于古体最宜,不知者诵以为怪。嗟夫,诗文固不必怪也。然班、马等赋,所以使人嵬眼澒耳(犹言惊奇)者,政由时出奇字以衬复之。方今文章尚古,吾党之士,独不欲访子云之亭,而熏班、马之香欤?”其实杨雄文艰深而浅陋,遭到后人批评,不必学。而司马相如、班固的赋,因为汉人通小学,在描状物态时,用了汉代的语言,到后代人认为奇字,在他们当时只是用当时的语言,说他们好用奇字,并不确切。至于清代人,要用清代已不通行的汉赋中字,就更不对了。田雯还称黄庭坚的“陈言使妍妙”,指要用古人用过的陈言。所谓“昆体工夫”,指摹仿李商隐体,洪觉范在《冷斋夜话》里讲夺胎换骨法,“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当即“言用不言名”。至于“减字换字法”,即用古字换今字。至于明七子学古,“文必秦汉,诗必盛唐”,是摹仿秦汉文,盛唐诗,也有用秦汉时文字来装点字面的。因此田雯的袒明七子而斥钱谦益《列朝诗集传》的批评明七子,是不对的。田雯的《杂著》卷二说:“陆务观(游)七律不下千篇,其间取料寄兴,无不令人解颐,有作诗之乐,而无伤于大雅。”着眼在陆游的取料上,所窥殊浅。《杂著》又说:“陆务观挺生其间,祓濯振拔,自成一家,真未易才。七言古诗登杜、韩之堂,入苏、黄之室,虽工力不及前人,亦一杰构。”钱先生称这样说是“海行言语”,当指不中肯、不确切意。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里讲陆游诗的两个特点:“一方面是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区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滋味,熨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这两点都有他的特色,与杜、韩、苏、黄不同,田雯没有看到这些。田雯的诗,如《翠微寺》:“诘曲历石齿,沿溪树溟濛。招提门何向,陂陀无人踵。峭崖立万仞,惆怅林路穷。岂知披榛莽,纡回流水通。一僧出汲水,竹戽行相从。长绠下深涧,剨豁惊蛰龙。渐浙石湫雨,泠泠葛花风。前循略彴去,木杪闻清钟。”这首诗是比较清淡的,但还用了“剨(huō豁)”,象声字,而不用“哗”字。“略彴”即小桥,但他不用通行的“小桥”两字,这里还显出换字法来。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七)论诗文之累
  黄公谓“诗文之累,不由于谤而由于谀”①,其理深长可思。余则欲更进一解曰:诗文之累学者,不由于其劣处,而由于其佳处。《管子•枢言》篇尝谓②:“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最是妙语。盖在已则窃憙擅场,遂为之不厌,由自负而至于自袭,乃成印板文字;其在于人,佳则动心,动心则仿造,仿造则立宗派,宗派则有案臼,窠臼则变滥恶,是则不似,似即不是,以彼神奇,成兹臭腐,尊之适以贱之,祖之翻以祧之,为之转以败之。故唐诗之见弃于世,先后七子拟议尊崇③,有以致之也;宋诗之见鄙于人,闽赣诸贤临摹提倡④,有以致之也。他若桐城之于八家⑤,湖外之于八代⑥,皆所谓溺爱以速其亡,为弊有甚于入室操戈者。虽明人好立宗派如锺伯敬辈⑦,亦略窥斯指,故集中《潘稚恭诗序》力辟“竟陵诗派”之说,以为“物之有迹者必敝,有名者必穷。”《尺牍新抄》一集卷五载吾乡堵廷蔡一书云⑧:“以踵习之流极,议作者之滥觞。照眉之屧已粗,苧村之颦不绿,昔人所以恨于临摹者,谓真色人难学,其毒甚于诋河也。”真痛乎言之矣。螙生于木,还食其木;本是狮子虫,反把狮子坏。《隋书》卷四十五高祖叹⑨:“譬如猛兽,物不能害,反为毛间虫所损食”;云门说法⑩,不许弟子稗贩,有以夫。(171—172页)
  ①黄公:清贺裳字黄公,有《载酒园诗话》三卷。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②《管子》:二十四卷,旧题管仲撰。
  ③先后七子:明代嘉靖年间,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边贡、康海、王九思、王廷相号前七子;李攀龙、谢榛、梁有誉、宗臣、王世贞、徐中行、吴国伦号后七子。
  ④闽赣诸贤:指清同光体诗人,做宋诗的。闽指陈衍、郑孝胥、陈宝琛,都是福建人。赣指陈三立、陈衡恪、陈方恪都是江西人。
  ⑤桐城:指清方苞、刘大櫆、姚鼐都是桐城人,他们的古文人称桐城派。八家指南宋八大家,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王安石、苏洵、苏轼、苏辙、曾巩。
  ⑥湖外:指清王闿运、邓辅纶,都是湖南人。八代,指汉魏晋宋齐梁陈隋八代,他们做魏晋派诗文。
  ⑦锺伯敬:明锺惺字,为竟陵派的代表人物。
  ⑧《尺牍新抄》:清周亮工辑,十二卷。
  ⑨《隋书》:八十五卷,唐魏征、颜师古等撰。
  ⑩云门:南汉高僧文偎,俗姓张,居韶州云门山,因称。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则讲诗文之累,即诗文之失与得,有辩证观点。《管子•枢言》说:“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故善游者死于梁池,善射者死于中野。”梁池当指桥下水流湍激处。善游泳的自恃善游,游泳到水漩涡处,被卷入漩涡中死去。善射的自恃善射,老在中野射鸟兽,被猛兽所害。这即是失由于得。作者也这样,像陆游工于作诗,长于作对仗。但诗作得多了不免诗句命意前后相袭。如《唐安徙家来和义》:“身如林下僧,处处常寄包;家如梁上燕,岁岁旋作巢”;《病中简仲弥性等》云:“心如泽国春归雁,身是云堂早过僧”;《寒食》云:“身如巢燕年年客,心羡游僧处处家”;《秋日怀东湖》云:“身如巢燕临归日,心似堂僧欲动时”;《夏日杂题》:“情怀万里长征客,身世连床旦过僧。”(《谈艺录》126页)这就是“遂为之不厌,由自负而至于自袭”了。再就历代诗的盛衰演变说,袁宏道《雪涛阁集序》说:
  夫法因于敝而成于过者也。矫六朝骈丽饤饾之习者,以流丽胜。饤饾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固大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然奇则其境必狭,而僻则为不根以相胜,故诗之道至晚唐而益小。有宋欧苏辈出,大变晚习,于物无所不收,于法无所不有,于情无所不畅,于境无所不取,……然其敝至以文为诗。……
  这里指六朝崇尚骈丽,骈丽之失在编织典故;矫编织典故的得之于流丽,流丽之失在轻纤。矫轻纤的得之于阔大,阔大的失在粗莽;矫粗莽的得之于情实,情实的失在俚俗。矫俚俗的得之于奇僻,奇僻之失在偏狭。说明失的产生即由得,得的流弊即是失,由失又产生得。有得着有谀,有谀就使得造成流弊,即转为失。有失就有人起而矫正,由矫正而有所得。得失就这样转化。晚唐诗失在纤靡,宋诗用扩大境界来矫正它。宋诗走入以学问为诗,所以明代前后七子又走上模拟汉魏盛唐的路,因此同光体又提倡学习宋诗。至南社派诗人起来又攻击同光体。所谓“物之有迹者必敝,有名者必穷”。有迹有名,必有人称誉而引起模仿,产生流弊,所以必敝必穷。这就是“踵习之流极”,踵着有名有迹者去模仿,就产生流弊。流弊产生以后,“议作者之滥觞”,认为开始创作一种新的流派或新的风气的也受到议论批评。这样,“照眉之屧已粗,苧  村之颦不绿”,绝代佳人西施的美也遭到批点了。模仿名作的好比狮子虫,他们的模仿损害名作,好比狮子虫损害狮子。不过应该指出的是:明代七子模仿盛唐诗,使人家厌弃盛唐诗转学宋诗。但盛唐大诗人李杜,真像韩愈《调张籍》说的:“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并不因为明七子的模仿而损害他们的伟大;宋代欧苏作为大诗人的地位,并不因同光体的模仿而有损害。西施作为绝代佳人,并不因东施效颦而变丑。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八)评黄遵宪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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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人论诗界维新,必推黄公度①。《人境庐诗》奇才大句,自为作手。五古议论纵横,近随园、瓯北②;歌行铺比翻腾处似舒铁云③;七绝则龚定庵④。取径实不甚高,语工而格卑;伧气尚存,每成俗艳。尹师鲁论王胜之文曰⑤:“赡而不流”;公度其不免于流者乎。大胆为文处,亦无以过其乡宋芷湾⑥。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譬如《番客篇》,不过胡稚威《海贾诗》⑦。《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不过《淮南子•俶真训》所谓⑧:“槐榆与桔柚,合而为兄弟;有苗与三危,通而为一家”;查初白《菊瓶插梅》诗所谓⑨:“高士累朝多合传,佳人绝代少同时”;公度生于海通之世,不曰“有苗三危通一家”,而曰“黄白黑种同一国”耳。凡新学而稍知存古,与夫旧学而强欲趋时者,皆好公度。盖若辈之言诗界维新,仅指驱使西故,亦犹参军蛮语作诗⑩,仍是用佛典梵语之结习而已。(23—24页)
  ①黄公度:黄遵宪字,清末诗人。著有《入境庐诗草》十一卷。
  ②随园:清袁枚字子才,有随园别墅,著有《随园诗话》十六卷,补遗十卷。《小仓山房诗集》二十六卷。瓯北:清赵翼号,著有《瓯北诗话》十卷,续二卷,《瓯北集》五十三卷。
  ③舒铁云:清舒位字,著《瓶水斋诗集》十六卷。
  ④龚定庵:清龚自珍号,著有《定庵文集》三卷及《龚定庵全集》。
  ⑤尹师鲁:宋尹洙字,撰《河南集》二十七卷。王胜之:宋王益柔字。
  ⑥宋芷湾:清宋湘字,撰《红杏三房诗》五卷。
  ⑦胡稚威:清胡天游字,撰《石笥山房文集》六卷,诗集十二卷。
  ⑧《淮南子》:汉淮南王刘安撰《淮南子》二十卷。
  ⑨查初白:清查慎行字,著《敬业堂集》五十卷。
  ⑩参军蛮语作诗:《世说新语•排调》:“郝隆为桓公(温)南蛮参军,三月三日会,作诗。揽笔便作一句云:‘娵隅跃清池。’桓问:‘娵隅是何物?’答曰:‘蛮名鱼为娵隅。’桓公曰:‘作诗何以作蛮语?’”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则讲清末黄遵宪的诗。在康有为、梁启超提倡维新运动时期,康有为在《与菽园论诗》中说:“新世魂奇异境生,更搜欧亚造新声。”主张在诗歌上融合欧亚,创造异境新声。梁启超与夏曾佑、谭嗣同等提倡“诗界革命”。梁启超《夏威夷游记》中说:“欲为诗界之哥伦布、玛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然成其为诗。”“时彦中能为诗人之诗,而锐意欲造新国者,莫如黄公度。”钱先生认为“若辈之言诗界维新,仅指驱使西故”,所以称他们为“诗界维新”,不称为“诗界革命”。钱先生推“《人境庐诗》奇才大句,自为作手。”黄遵宪的“奇才大句”是怎样造成的?黄遵宪在《人境庐诗草自序》中写:“仆尝以为诗之外有事,诗之中有人。今之世异于古,今之人亦何必与古人同。尝于胸中设一诗境:一曰,复古人比兴之体;一曰,以单行之神,运排偶之体;一曰,取《离骚》乐府之神理而不袭其貌;一曰,用古文家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其取材也,自群经三史,逮于周秦诸子之书,许郑诸家之注,凡事名物名切于今者,皆采取而假借之。其述事也,举今日之官书会典方言俗谚,以及古人未有之物,未辟之境,耳目所历,皆笔而书之。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李、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不名一格,不专一体,要不失乎为我之诗。”康有为《人境庐诗草序》:“及久游英美,以其自有中国之学,采欧美人之长,荟萃熔铸而自得之。尤倜傥自负,横览举国,自以无比。而诗之精深华妙,异境日辟,如游海岛,仙山楼阁,瑶花缟鹤,无非珍奇矣。”这样推重黄遵宪的诗。钱先生有不同看法。认为他的五古议论纵横,近袁枚赵翼,歌行铺比翻腾处似舒位,七绝则龚自珍。语工而格卑,伧气尚存,每成俗艳。大胆为文,亦无以过其乡宋湘。对于“无以过其乡宋芷湾”的评语,钱仲联先生说:“以单行之气运用于七律,正是宋湘诗的专长,而作者生长在宋湘的家乡,很早从《红杏山房诗》中有所濡染,也是无可置疑的,所以在他的早期作品中如《武夷道中作》等五律里,还明显地保存着学习宋湘诗的痕迹。”(《人境庐诗草笺注》前言)至于“伧气尚存,每成俗艳”的评语,又见下论黄遵宪诗。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4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先生对别人赞黄遵宪诗的新境界、新意境有不同看法,认为“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化电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钱先生论严复、王国维诗,就是从新理致着眼的。这样观察,就比较深刻了。推重黄遵宪诗有新理想的,如梁启超《饮冰室诗话》:“《人镜庐集》中有一诗,题为《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半取佛理,又参以西人植物学、化学、生理学说,实足为诗界开一新壁垒。”又像(番客篇》,写南洋华侨风俗及其悲惨遭遇。这些诗就是写新内容的。钱先生认为这些诗还没有新理致。钱先生认为《番客篇》,不过像胡稚威的《海贾诗》,写海上商人的生活。像《以莲菊桃杂供一瓶作歌》,(黄遵宪在新加坡华侨佘山楼养病,那里“杂花满树,无冬无夏,余手摘莲菊桃李同供瓶中。”见《己亥杂诗》自注)以莲菊桃花合在一起来抒发不同种族的团结思想,像《淮南子•俶真训》里以“槐榆与桔柚”合在一起,来比把苗族迁到三危,使苗族与三危地区的人合为一家;像查初白《菊瓶插梅》,来比高士合传,佳人同时。不过黄遵宪生在清末,所以不说“有苗三危通一家”,而说“黄白黑种同一国”了。这是说,黄遵宪诗里写的,类似的内容前人也有写过,不过时代不同,说法稍有不同罢了。又提到“赡而不流”,说黄遵宪的诗,赡而不免于流。即内容丰富而文辞不够凝炼吧。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2)
  评黄公度诗一节,词气率略,鄙意未申。吴雨僧先生颇致不满①,尝谓余曰:“‘新学而稍知存古’,亦大佳事。子持论无乃太苛乎。”先生素推崇公度,曩在清华大学为外语系讲授中国旧诗,以公度之作为津梁。余事不挂心,鬼来擘口,悚谢而已。钱君仲联笺注《人境庐诗》②,精博可追冯氏父子之注玉溪、东坡③,自撰《梦苕庵诗话》,亦摘取余评公度“俗艳”一语,微示取瑟而歌之意④。胡步曾先生命余订其《忏庵诗》⑤,因道及《谈艺录》,甚许此节。先生论诗,初与胡适之矛盾相攻,后与雨僧先生凿枘不合,二人之所是,先生辄非之;余未渠以其言自壮也。余于晚清诗家,推江驵叔与公度如使君与操⑥。驵叔或失之剽野,公度或失之甜俗,皆无妨二人之为霸才健笔。乾嘉以后,随园、瓯北、仲则,船山、顀  伽、铁云之体⑦,汇合成风;流利轻巧,不矜格调,用书卷而勿事僻涩,写性灵而无忌纤佻。如公度乡献《楚庭耆旧遗诗》中篇什⑧,多属此体。公度所删少作,辑入《人境庐集外诗》者,正是此体。江驵叔力矫之,同光体作者力矫之,王壬秋、邓弥之亦力矫之⑨;均抗志希古,欲回波断流。公度独不绝俗违时而竟超群出类,斯尤难能罕觏矣。其《自序》有曰:“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李、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岂非明示爱古人而不薄近人哉。道广用宏,与驵叔之昌言:“不喜有明至今五百年之作”(符兆纶《卓峰堂诗钞》弁首驵叔序⑩,参观谢章铤《赌棋山庄文集》卷二《与梁礼堂书》)⑾,区以别矣。梁任公以夏穗卿、蒋观云与公度并称“诗界三杰”⑿,余所睹夏蒋二人诗,似尚不成章。邱沧海虽与公度唱酬⒀,亦未许比肩争出手。余称王静庵以西方义理入诗,公度无是,非谓静庵优于公度,三峡水固不与九溪十八涧争幽蒨清冷也。观《人境庐集外诗》,则知公度入手取径。后来学养大进,而习气犹余,熟处难忘,倘得沧浪其人,或当据以析骨肉而还父母乎。辑者不甚解事。如《春阴》七律四首,乃腰斩为七绝八首;《新嫁娘诗》五十一首自是香奁拟想之词,“闺艳秦声”之属,乃认作自述,至据公度生子之年编次。此类皆令人骇笑,亟待订正。《日本杂事诗》端赖自注,椟胜于珠。假吾国典实,述东瀛风土,事诚匪易,诗故难工。如第五十九首咏女学生云:“捧书长跪借红毹,吟罢拈针弄绣繻。归向爷娘索花果,偷闲钩出地球图。”按宋芷湾《红杏山房诗草》卷三《忆少年》第二首云⒁:“世间何物是文章,提笔直书五六行。偷见先生嘻一笑,娘前索果索衣裳。”公度似隐师其意,扯凑完篇,整者碎而利者钝矣。(347—348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5 | 显示全部楼层
  ①吴雨僧:吴宓字。曾任清华大学教授。
  ②钱仲联:钱萼孙字,东吴大学教授。有《人境庐诗笺注》。
  ③冯氏父子:清冯浩注李商隐诗,有《玉溪生诗集笺注》。冯应榴注苏轼诗,有《苏文忠公诗合注》。
  ④取瑟而歌:《论语•阳货》:“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
  ⑤胡步曾:胡先骕字,曾任东南大学教授。
  ⑥江驵叔:清江湜字,有《伏敔堂为录》十五卷,《续录》四卷。
  ⑦随园、瓯北、仲则、船山、顀伽,铁云:袁枚、赵翼、黄景仁、张问陶、郭麘、舒位。
  ⑧《楚庭耆旧遗诗》:前集二十一卷,清伍崇耀辑。
  ⑨王壬秋、邓弥之:王闿运、邓辅纶。
  ⑩符兆纶:有《卓峰草堂诗抄》二十卷。
  ⑾谢章铤:有《赌棋山庄文集》七卷。
  ⑿任公:梁启超字。夏穗卿:夏曾佑。蒋观云:蒋智山。
  ⒀邱沧海:邱逢甲号。
  ⒁宋芷湾:宋湘号,有《红杏山房诗抄》十三卷。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则再论黄遵宪诗。钱先生在上一则里论黄遵宪诗,评他“伧气尚存,每成俗艳”。钱先生在清华大学念书时,老师吴宓是不赞成这样批评的,吴宓《人境庐诗草自序跋》:“谨按嘉应黄公度先生,为中国近世大诗家。《人境庐集》,久已流传,脍炙人口。二十余年前,梁任公尝称其最能以新思想新事物熔入旧风格,推为诗界革新之导师。”钱仲联《梦苕庵诗话》称:“《人境庐诗》,论者毁誉参半,如梁任公、胡适之辈,则推之为大家。如胡步曾及吾友徐澄宇以为疵累百出,谬戾乖张。钱锺书则又以卑格俗艳评之。予以为论公度诗,当着眼大处,不当于小节处作吹毛之求。其天骨开张、大气包举者,真能于古人外独辟町畦。抚时感事之作,悲壮激越,传之他年,足当诗史。至论功力之深浅,则晚清做宋人诗一派,尽有胜之者。公度之长处,固不在此也。”这里不同意贬低黄遵宪诗的说法,包括“卑格”“俗艳”的说法在内,但并不具体批驳,所谓“取瑟而歌”之意。胡先骕(字步曾)《读郑子尹巢经巢诗集》:“梁任公所著《清代学术概论》云:‘直至末季,始有金和、黄遵宪、康有为,元气淋漓,卓然称大家。’此语大足以证明任公之于诗实浅尝者也。”“黄公度、康更生之诗,大气磅礴则有之,然过欠剪裁,瑕累百出,殊未足称元气淋漓也。”徐英《论近代国学》:“金和、黄遵宪、康有为之诗,谬戾乖张,丑怪已极。而梁启超谓其元气淋漓,卓然大家。阿其所好,非通论也。”这是对黄遵宪诗本有不同评价。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先生又称:“余于晚清诗家,推江驵叔与公度如使君与操。”曹操煮酒论英雄,称:“天下英雄,惟使君(刘备)与操耳。”认为江湜与黄遵宪诗可以匹敌。邵祖平《无尽藏斋诗话》,称江湜《伏敔堂诗录》:“大概长处在意致新缓,气势流畅,随笔写来,不窘篇幅。而短则在贪多就熟,步骤太快。步骤太快之病,比之作山阴道上客,光景虽好,终嫌行步匆忙,不能深细领略也。”钱先生称黄遵宪诗赡而不免于流,江湜诗也这样,“贪多就熟,步骤太快”,赡即多,步骤太快即不免于流了。
  钱先生又讲黄遵宪时与乾嘉以后时的风气,认为乾嘉以后各家的诗,形成一种风气,流利轻巧,不矜格调,写性灵忌纤佻。遵宪少作也近这种风格。黄遵宪后来的诗,“不绝俗违时而竟超群出类”,即不反对这种风气,却能够超群出类。他怎样超群出类?钱仲联说:“在黄遵宪当时的中国诗坛,笼罩着浓厚的复古云雾。主要出现了这样几个流派:一是模仿汉魏六朝的湖湘派,以邓辅纶、王闿运为首;一是模仿宋诗的江西派和闽派,当时号称‘同光体’,以陈三立、沈曾植、陈衍为首;一是标榜唐人风格的,以张之洞为首,他的门人樊增祥、易顺鼎隶属于这一派;一是模仿西昆体的,以李希圣、曾广钧、曹元忠为首。‘同光体’在这个时期独占上风。这些流派,模古的目标不同,其为模古则一。”“遵宪自称他的诗为‘新派诗’。”(《人境庐诗草笺注》前言)黄遵宪的诗不同于当时几派的模仿古人。钱先生又指出:“其《自序》有曰:‘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李、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岂非明示爱古人而不薄近人哉。道广用宏”,所以又和江湜不同,能“超群出类”。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6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先生又称黄遵宪大胆为文处,无以过其乡宋湘的诗。按顾莼《红杏山房诗抄题辞》:“淋漓元气,充塞高厚。人随化运,孰能窥牖?有大力者,负之而走。陶冶在心,端倪在手。或一卷书,或一杯酒。兴来莫遏,挥斥万有。”这里讲的,跟黄遵宪诗有一致处。如“元气淋漓”,“人随化运”,“挥斥万有”都是。这里又指出黄遵宪《日本杂事诗》咏女学生一首,仿宋湘《忆少年》,但宋湘是反映少年时生活,是确切的。黄遵宪缺乏日本女学生生活,所以扯凑完篇,显得“整者碎而利者钝”了。又称他的《新嫁娘诗》是“闺艳秦声”之属。钱先生评黄遵宪诗的“俗艳”,或指这一部分的诗。黄遵宪自序称“其炼格也,自曹、鲍、陶、谢、李、杜、韩、苏讫于晚近小家。”但也说“然余固有志焉而未能逮也”,他自认为没有达到。钱先生认为他的五古近袁枚、赵翼,歌行似舒位,七绝则龚自珍,取径实不甚高,并没有做到从陶、谢、李、杜、韩、苏炼格,所以说他“格卑”。大胆为文处,不超过宋湘,不能改变“格卑”的评语。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二九)评严复诗
  严几道号西学巨子①,而《愈野堂诗》词律谨饬,安于故步;惟卷上《复太夷继作论时文》一五古起语云:“吾闻过缢门,相戒勿言索”,喻新句贴。余尝拈以质人,胥叹其运古入妙,必出子史,莫知其直译西谚也。点化熔铸,真风炉日炭之手②,非“喀司德”、“巴立门”、“玫瑰战”、“蔷薇兵”之类③,恨全集只此一例。其他偶欲就旧解出新意者,如卷下《日来意兴都尽、涉想所至、率然书之》三律之“大地山河忽见前,古平今说是浑圆。偪仄难逃人满患,炎凉只为岁差偏”;“世间皆气古尝云,汽电今看共策勋。谁信百年穷物理,反成浩劫到人群。”直是韵语格致教科书,羌无微情深理。几道本乏深湛之思,治西学亦求卑之无甚高论者,如斯宾塞、穆勒、赫胥黎辈;所译之书,理不胜词,斯乃识趣所囿也。(24页)
  ①严几道:严复字,有《愈野堂诗集》二卷。
  ②风炉日炭:指自然融化。
  ③“喀司德”:地名的译音,又译作喀斯特。此地为石灰岩所成,英文的岩溶就是Karst。“巴立门”:Parliament的译音,即国会。“玫瑰战、蔷薇兵”:指的是同一个历史事件,或译作玫瑰战争,或译作蔷薇战争。十五世纪英国都铎王朝兰开斯特家族与约克家族为争夺王位,不断发生战争,双方各佩戴标记,兰开斯特一方是红玫瑰(蔷薇),约克一方是白玫瑰(蔷薇)。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讲严复的诗。严复是清末维新运动中最大的翻译家,介绍赫胥黎的《天演论》到中国来,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又介绍了斯宾塞的《群己权界论》、《穆勒名学》等等。钱先生在这里推重他直译西谚的两句诗。这两句诗的好处,达到化境,比采用外国译名或典故来作诗的不同。又指出他用西洋的物理化学来作诗,成了“格致教科书”,不成为诗了。在这里,说明艺术与科学的不同。这里又指出严复的翻译,“理不胜词”。大概严复对于古文是有修养的。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里说:“译事三难:信,达,雅。”又说:“故信达而外,求其尔雅。”“实则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用近世利俗文字,则求达难。”因此他用古文来翻译西洋名著,文辞雅正,但有“理不胜词”的缺点。
  严复论诗是有见解的,像他《说诗用琥韵》:“光景随世开,不必唐宋判。大抵论诗功,天人各一半。诗中常有人,对卷若可唤。捻花示微笑,悟者一笑粲。”认为诗是跟着时代的发展,开出新的光景来,所以不必分唐诗宋诗。论诗的功力,天性和学力各占一半。要诗中有人,要有悟入。这里他讲不分唐宋是对的,但这话里还含有不想跳出唐宋的范围,所以还是维新派诗,不是革命派诗。这也说明严译名著,对于西洋文学艺术方面的著作还注意不够,受这方面的影响也不够,所以钱先生作出那样的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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