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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田寶

[公告] 周振甫、冀勤《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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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引金刘祁、明曹安的话,都在说明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一个时代的文学有一个时代的风格。到了明代前后七子李梦阳、何景明、李攀龙、王世贞辈,他们由于不满“台阁体”只追求典雅工丽的形式,不顾及格调的陈腐庸俗,而主张复古拟古,提出偏激之见。如李梦阳说:“宋无诗,唐无赋,汉无骚。”(《方山精舍记》)他所谓的“无”,就是“亡”的意思。何景明把这番意思明白地说出了:“经亡而骚作,骚亡而赋作,赋亡而诗作。”(《杂言》)他简单地把文学形体的递变,看作是绝对的新陈代谢或前仆后继。明胡应麟也在《诗薮》里发表相同的意见。明郎瑛《七修类稿》进一步提出贵古贱今的主张,认为“文章与时高下,后代自不及前”。如果说一个时代的文章有一个时代的标准是对的,但如果说后代的文学一定不如前代的文学,显然大误。郎瑛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若照他的主张,文体无需变化,停留在先秦,仍然读四言诗,或许是他的最高境界。但是社会生活和人类语言都在不断发展、变化,表达情感和模写事物的要求自然是越来越丰富,文体也便随之越来越千变万化、多姿多采,整部文学发展的历史就是如此。
  这里举出六朝骈体文盛行,取代了汉魏以来的散体文,开始时由于这种文体追求语言对偶、句式整炼、声韵和谐、辞采华美、使事用典诸多严格的追求而广为流行,发展到后来,更趋于形式的讲求,内容日益贫乏,风格日益柔靡。于是杨炯《王勃集序》,称王勃把“积年绮碎,一朝清廊,翰苑豁如,词林增峻,反诸宏博,君之力也。”王勃起来革除柔靡的文风,但写的还是骈文。诗也如此,陈子昂批评“齐梁间诗,彩丽竞繁,兴寄都绝”,他提倡风雅兴寄,他所写的《咏怀》,还是五言古诗。直到韩愈提倡古文运动,以古文代替骈文,传奇兴起,变文出现,但当时骈文并未中绝,在传奇、变文中就有不少骈俪语。钱先生即指出“俪体未曾中绝”,又指出“忽盛于清”。即就明代说,由于统治者的提倡和应试科举的需要,八股文起,排偶句法的兴起,又重视讲究对偶,到了清代骈文大为盛行,又出现了“骈散并行,各放光明”的境况。这里例举骈体的盛衰发展便可以说明,文学体制的发展可以在同一体制中推陈出新,不是一种文体先亡,之后生出另一种文体,而是犹如调色,黑白呈灰,黑红呈紫,红黄蓝白黑五种原色,可随意随时调配,便会产生越来越多的异样色采,而原色是绝不能缺少的。钱先生以此比喻文学形体的发展,形象精辟,深入浅出,易于接受。这里还形象地批驳了“彼作则此亡”的立论之误,然而“诗亡”之叹,几乎每个时代都有。盛唐的大诗人李白,在《古风》的第一首便说:“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其实正是他自己成为伟大的诗人!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焦循在《雕菰集》讲到唐以后“诗文相乱,而诗之本失”,“乃分而为词,谓之诗余”,“诗亡于宋”云云,都不可靠。这里指出唐司空图、金赵秉文和清赵翼、黄遵宪等人就唐“以文为诗”,“以古文浑灏,溢而为诗”,“以古文伸缩离合之法以入诗”等诗文相混的文体变化,发表了深有识见的议论,说明诗的体制本身可以有种种发展变化,但诗并没有亡。清人陈廷焯看到李杜在文体和内容上的变化,却没有说清是怎么回事。钱先生指出两点:(一)诗情和诗体“本非一事”,不能混为一谈。《文中子》云:“诗者,民之性情也。性情能亡乎?”性情与人同在,性情不亡,诗也不能亡。非但不亡,诗情和诗体还都会有各自的发展和变化。(二)文分朝代,却不限于某朝。王国维于文体前冠以朝代,如汉赋、唐诗、宋词、元曲等,若是说赋至汉代始盛,诗至唐代始盛,词至宋代始盛,曲至元代始盛,是可以的;但如果像焦循所说,赋只限于汉代,诗只限于唐,词只限于宋,曲只限于元,便成了谬误。一部文学史证明,一代有一代盛行的文体,如元曲胜于元诗,不等于说元无诗;汉赋胜于汉文,也不能说汉赋胜于司马迁的《史记》;诗至唐始盛,词至宋始盛,也很难说唐诗胜于唐文,宋词胜于宋诗、宋文,具体到某位文学家也是如此,不能说司马相如的赋写得好,就说司马迁的文写得不好,实际上他们“各擅其绝”,“各放光明”,并峙文坛。但有的文体,它的高低有定,像八股文的排偶,称为俳体,正说明它体制的低下。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诗文的侵入与扩充
  林谦之光朝《艾轩集》①卷五《读韩柳苏黄集》一篇,比喻尤确。其言曰:“韩柳之别犹作室②。子厚则先量自家四至所到,不敢略侵别人田地。退之则惟意之所指,横斜曲直,只要自家屋子饱满,不问田地四至,或在我与别人也。”即余前所谓侵入扩充之说。子厚与退之以古文齐名,而柳诗婉约琢敛,不使虚字,不肆笔舌,未尝如退之以文为诗。艾轩真语妙天下者。《池北偶谈》卷十八引林艾轩论苏黄之别③,犹丈夫女子之接客,亦见此篇。(34页)
  ①《艾轩集》:宋林光朝(字谦之)撰,九卷,附录一卷。
  ②韩:指唐韩愈,字退之。柳:指南柳宗元,字子厚。
  ③《池北偶谈》:清王士禛撰,以所居池北书库为书名,二十三卷。苏:宋苏轼。黄:宋黄庭坚。
  关于诗文侵入扩充的文学现象,焦循指为“诗文相乱”,确是浮浅之见。把一向认为不宜入文的事物,取作为文的材料;把一向认为不雅的字句,组织成文彩斐然可观的篇章,钱先生认为说是“诗文境域之扩充,可也”。金赵秉文深为“少陵知诗之为诗,未知不诗之为诗”而遗憾,赞赏韩愈“以古文浑灏,溢而为诗”(《滏水集•与李孟莫书》),确是高见。这一则举林光朝的一段韩柳比较的说法,颇为形象。他说韩愈与柳宗元的不同犹如造屋子,柳宗元先丈量自家应占的面积,不敢有丝毫出圈,而韩愈则先想好自己需要如何安排,依自己的心愿,不管是否会侵占到他人的地盘。以诗而论,柳诗是按诗的意境来写,韩诗是以文为诗,打破诗文的局限。这个比喻很形象,将造屋的丈量面积,比作恪守文体的限制,与韩愈的开拓境界自然不同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则还引了林光朝论苏黄之别的比喻,亦十分形象、精彩。他说:苏轼与黄庭坚,“譬如丈夫见客,大踏步便出去,若女子便有许多妆裹,此坡谷之别也。”苏轼如丈夫,大踏步出去,黄庭坚如女子,还要修饰一番,也可以说一个畅达豪放,“从心所欲,不逾矩”;一个深奥莫测,犹如“隔帘听琵琶”(黄庭坚《跋翟公巽所藏石刻》),风格迥然不同。韩愈“以文入诗”,他的《南山诗》、《陆浑山火》、《月蚀诗》等,都写得认真而洒脱,想怎样写便怎样写,本来古体诗在句数、对仗、平仄、押韵方面就没有一定的要求,所以他更不束缚自己的笔,《南山》中连用“或”字五十一句,全是散文,描述山石草木全用铺张的排比句,确是一种打破常规的大胆尝试。韩愈力求标新立异,别创一体与他的侵入扩充之举直接相关,他的“以文入诗”对诗的发展究竟值不值得称道,历来众说纷纭,毁誉参半。比如司空图在《题柳柳州集后》说:“韩吏部歌诗数百首,其驱驾气势,若掀电挟雷,撑挟于天地之间,物状奇怪,不得不鼓舞而徇其呼吸也。”柳宗元也很看重韩愈的诗,每“得韩愈所寄诗,先以蔷薇露灌手,薰玉蕤香后发读”,并称赞韩诗为“大雅之文”(冯贽《云仙杂记》)。而宋人陈师道却持不同意见,他说韩愈“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以文入诗,故不工尔”(《后山诗话》)。沈括也说韩诗只是押韵之文,格不近诗(《苕溪渔隐丛话》引)。清王夫之更讥讽说:“以险韵、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辏之巧,巧诚巧矣,而于心情兴会,一无所涉,适可为酒令而已。”(《姜斋诗话》)但是,不论怎么说,韩愈对后来产生的影响不容忽视,清叶燮《原诗》说:“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皆愈之发其端,可谓极盛。”说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又是宋诗若干大家诗风的鼻祖,这个看法很有见地。
  诗文侵入扩充之说,对评价古代作家和今日文学的发展,有理论上的启发意义,它将引导打破一些形式上的框框,去评价古代作家的贡献,去正视今日作家对于新的文学样式的大胆尝试。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以文为诗与以诗为词
  刘会孟论词①,与其论诗一揆②,若一反《后山诗话》评韩“以文为诗”、苏“以诗为词”之“非本色”③者。《须溪集》卷六《辛稼轩词序》云④:“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率雅颂入郑卫也⑤。自辛稼轩前⑥,用一语如此者,必且掩口。乃稼轩横竖烂漫。乃知禅家棒喝⑦,头头皆是。”(362页)
  ①刘会孟:宋刘辰翁字,号须溪。
  ②揆(kuí葵):准则。
  ③《后山诗话》:宋陈师道(号后山)撰,一卷。韩:唐代韩愈。苏:宋代苏轼。
  ④《须溪集》:刘辰翁撰,七卷。
  ⑤率雅颂入郑卫:雅颂是雅正的,郑卫是浮靡的,把雅正的词混入浮靡的词中。
  ⑥稼轩:宋词人辛弃疾,字幼安,号稼轩居士。
  ⑦禅家棒喝:佛教禅宗祖师接待初学,常当头一棒,大喝一声,提出问题,促人觉悟。
  这一则从宋代诗人刘辰翁论词与论诗采用同一个准则说起,刘辰翁《须溪集》卷六《赵仲仁诗序》云:“文人兼诗,诗不兼文。杜虽诗翁,散语可见,惟韩苏倾竭变化,如雷霆河汉,可惊可快,必无复可憾者,盖以其文人之诗也。”(见《谈艺录》34页)这是说文人如韩愈苏轼可以以文为诗,诗人杜甫,诗不兼文,他的文不出名。这里赞美韩苏的以文为诗,突破诗文的界限。宋代另一位诗人陈师道在《后山诗话》里说:“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评韩愈“以文为诗”,苏轼“以诗为词”,说明他反对“以文为诗”,“以诗为词”,主张保持诗和词的本色。刘辰翁赞美韩苏对各自采用的文体都有所突破,也就是前面讲到的侵入扩充之说。韩诗苏词均“非本色”,都不是诗和词本来所要求的样子,说韩愈以文侵入了诗,或是说他的诗扩充到文句亦可;说苏轼以诗侵入了词,或是说他的词扩充到诗句亦可,总之,他们都不恪守诗词本色的束缚,都有所突破。
  诗与文的体制不同,诗有字句韵律的限制,散文就没有这些限制。比如韩愈的《晚春》:
  草木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英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便是一首严守字句韵律的七言律绝。再如《嗟哉董生行》:
  淮水出桐柏山,东流遥遥千里不能休。淝水出其侧,不能千里百里八淮流。寿州属县有安丰,唐贞元时,县人董生召南隐居行义于其中。……
  光看这几句,就打破了四言、五言、七言诗的句式,犹如散文,有九字句、十三字句,除了押韵,几乎是散文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说词和诗的区别,词多写儿女私情,诗可以写风云之气;词媚,诗严正,看《花间集》就可知道。苏轼以诗入词,如(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只看这上片,就有风云之气。所以刘辰翁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到辛弃疾之前,发展到用经用史,率雅颂入郑卫,“横竖烂漫”,屡屡用典,表现出更多的扩充与自由。辛弃疾的词或激昂慷慨,或温柔伤感,或议论畅达,或吊古伤今,正如刘克庄所说:“公所作,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辛稼轩集序》)辛弃疾自闽中罢归,隐居瓢泉时写的一首《贺新郎》便很典型: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令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这类散文化的词出现,对当时的文坛,无异是一记当头棒喝,足以引起对文体变革的注意。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周振甫、冀勤《谈艺录》12


   (五)柏梁体
  堆垛物名,仿“柏梁体”之句①,唐宋以下,作者偶为之,不复覙缕②。所见莫如诸襄七锦《绛跗阁诗集》之乐此不疲者③,兹举五七言古近体各一例。卷一《述怀》第三首:“蓑笠铚耨俯④,弓庐陶旖段。砗磲玛瑙珠⑤,鱼菽盐豉蒜”;卷八《又赋玉瓮诗》:“卣壘敦*鬳匜鬲,觚隸角洗槃盂彝”⑥;《七虫篇》:“鼃黾蛾螳鼠雀蝉⑦,飞鸣跳伏阶庭前”;卷十《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经》:“沈贺钱陈董,虞洪宋李韩。隶真行狎草,长短瘠肥宽⑧”。先于徐文靖所为者⑨,南宋郑青山清之《安晚堂诗集》⑩卷七《病后再和前韵》第二首:“事业镂冰何所有,之乎者也已焉哉。”《随园诗话》卷四载张璨《戏题》⑾:“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张南山《花地集》⑿卷二《曾朴园》:“烟霞泉石风花月,柴米油盐茶醋糖”;《两般秋雨庵随笔》卷四引郭臣尧《捧腹集•村学诗》⒀:“赵钱孙李周吴郑⒁,天地玄黄宇宙洪”⒂;又柏梁体之打诨也⒃。(523—524页)《明诗综》⒄卷八范嵩《过太平府有感》:“昨夜月明乡梦醒,杜鹃啼上杜鹃花。”
  清人唯金和能于叙事长篇中着堆垛物名句,爽利贯注,不滞不佻,远非诸锦、张维屏所能及。《秋蟪吟馆诗钞》卷二《原盗》之八⒅:“井灶庖廥厕,楣槛屏柱墙;一一搰之烂⒆,惟恐屋不伤。盆钵鼎豆壶,几匮橱椸床⒇;一一撞之碎,惟恐物不牫”;又《六月初二日纪事》:“先期大飨聊止啼,军帖火急一卷批;牛羊猪鱼鹅鸭鸡,茄瓠葱韭菰菔藜,桃杏栌芍菱藕梨,酒盐粉饵油酱醯(21)。”运用柏梁体可谓能手矣。(《谈艺录》增订本补正,《钱锺书研究》22页)
  ①柏梁体:七言古体联句。相传汉武帝筑柏梁台宴群臣时的七言联句,句句押平声韵,称柏梁体。
  ②覙缕:细述。
  ③诸襄七:清诸锦字,有《绛跗阁诗集》十一卷。
  ④铚(zhì至):大镰刀。耨(nòu):除草的农具。俯(tiāo祧):古量器。
  ⑤旖(fǎng访):捏土为瓦器。段:锥击成物。砗磲:同车渠,海中软体动物的贝壳。
  ⑥卣(yǒu友):古代中型酒器。壘(léi雷):古盛酒器。敦(duì对):盛黍稷器。*(fǔ斧):礼器,盛稻梁用。鬳(yán言):古炊器,分两层。匜(yí移):洗手盛水器。鬲(lì力):炊具,一层。觚(gū姑):古酒器。隸(hé河):温酒器。彝:青铜祭器。
  ⑦鼃,同蛙。黾(měng猛):金线蛙。
  ⑧《六和塔宋刊四十二章经》:杭州六和塔上刻有宋刊《四十二章经》,这经是沈、贺、钱、陈、董、虞、洪、宋、李、韩十个人写的,他们用了隶、真、行、狎、草五种书法来写,有长、短、瘠、瘦、宽多种形体。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0 | 显示全部楼层
  ⑨徐文靖:清学者,字位山。工于考证古体。
  ⑩郑清之:原名郑燮。有《安晚堂诗集》六十卷。
  ⑾《随园诗话》:清袁枚撰,十六卷,补遗十卷。
  ⑿张南山:清张维屏字。
  ⒀《两般秋雨庵随笔》:清梁绍壬撰,八卷。
  ⒁《百家姓》读本的首句。
  ⒂《千字文》读本的首句。
  ⒃打诨:以诙谐的语言相戏谑。
  ⒄《明诗综》:清朱彝尊编,一百卷。
  ⒅《秋蟪吟馆诗钞》:清金和撰,六卷。此处所引《原盗》句,《清诗纪事》题作《痛定篇十三曰》。
  ⒆廥(kuài侩):藏刍稿处。搰:掘穿。
  ⒇豆:高脚盘。椸(yí移):床前小几。
  (21)菰:茭白。菔:即莱菔。俗称萝卜。藜:一种野菜。栌:栌橘。醯:醋。
  提到柏梁台诗,最早的是《东方朔别传》、《汉武帝集》,稍晚的是《艺文类聚》、《古文苑》。清人顾炎武认为是伪作,游国恩据颜延之《庭诰》云“挚虞文论,足称优洽,《柏梁》以来,继作非一,所纂至七言而已”,进而考证这首托于古人以文为戏之作,似乎在挚虞的《文章流别集》里已经录入,则其作不能早于魏晋。而魏晋时代尚清谈,一些士大夫遇事互相调笑时,有用联句语、联句诗、联句赋者,如《世说新语•言语篇》记谢太傅寒雪日集儿女讲论文义事,雪下大了,公曰:“大雪纷纷何所似”,兄子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便可以看作是韵同义贯的咏雪联句诗。
  相传的柏梁台诗,首句是“皇帝曰:日月星辰和四时。”接着是“梁王曰:骖驾驷马从梁来。”各述各自职位需要说的意思,“皇帝曰”“梁王曰”的内容都与他们的身份相称。又如“丞相曰:总领天下诚难哉。大司农曰:陈粟万石扬以箕”等等,亦复如是。全篇共二十六句,都用某某曰以下七字句的形式,句末皆谐声用韵,形成联句体的格式,同时带有游戏谐谑的意味,人称这种诗体为“柏梁体”。发展到后来,仿此体堆垛物名,也不限于七言联句,更极尽俳谐之能事。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讲唐宋以后的作者很少有人再写这类诗作,但清代的诸锦喜用此体,举了他的四首作品,使读者可以从中看到“柏梁体”的特点及其流变。《述怀》每句五字,连用二十字,从日常用品到贵重物品,从海产到调味品,内容全不搭界,却包括了生活的全部,读起来句句有韵,无一虚字,仿佛是在游戏。《七虫篇》写七种小虫,有飞的,有叫的,有爬的,有跳的,聚在门前,好不热闹,这可能是天气变化前后的某种景象,除“前”字外,一句全是名词:“鼃黾蛾螳鼠省蝉”;一句四个动词:“飞鸣跳伏”,两个名词“阶庭”,堆垛成诗,还颇有味道。清经史学家徐文靖是讲求实学的人,也尝有柏梁体戏作。南宋的郑清之,在《病后再和前韵》中,一连堆垛七个虚字,再生动不过地反映了他病后对毕生事业无限感慨、痛苦无奈的心情,真是“之乎者也已焉哉”,一言难尽。张璨的《戏题》,也是自己生活的写照。头两句写他家境尚好时的生活:“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他”,自在潇洒,后来他的父亲跛了,家道败落,需要他日日亲自侍奉,生活起了变化,一天七件事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前后两样的生活内容,都是实实在在的实物名词堆垛于诗中。清梁绍壬所引的郭臣尧的《村学诗》,虽不能令人捧腹大笑,但也把村学读书的内容,默写出来了。
  清金和很善于写长篇叙事诗,其中也有堆垛物名的诗句,向不为人注意,《清诗纪事》所引到的若干诗评中,也未有道及这个特点的,钱先生指了出来。《原盗》是一首百六七十韵的长诗,这里引出堆垛的二十个字的器物名称,囊括了家中的动产和不动产,在强人手下,统统“搰之烂”,“撞之碎”,把太平天国军队进攻时的猛烈形象,勾勒得维妙维肖。《六月初二日记事》,堆垛了二十八个物名,这是太平天国军的一张军贴征用的物名,其中没有山珍海味,都是平常的荤素菜蔬和果品调料,也只有当他们造了统治阶级的反之后才能得到。一首长诗中连用四句品物的堆垛,既烘托出当时十万火急的气氛,又有着一定的史料价值。
  读过钱先生举引的柏梁体诗,与最初此类诗作比较,可以看到它的发展和变化,形式上仍保持句句押韵,表面上也保持了游戏取乐的特色,实际内容则有了很大拓展,它既能表达诗人的情感,又能反映现实生活,是值得注意和研究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六)章咒气与偶颂气
  纪晓岚《点论李义山诗集》①卷下评《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云:“终恨有章咒气”②;《点论苏文忠诗集》卷四评《读道藏》云:“作僧家诗③,不可有偈颂气④;作道家诗⑤,不可有章咒气。此固未免于章咒。”(546页)
  ①纪晓岚:清纪昀字。
  ②章咒气:毫无文采,如同奏书,文尽意尽。
  ③僧家诗:指出家人不食人间烟火之作。
  ④偈(jì寄)颂气:佛教里的赞美诗有一定格式,不论几言,必四句为一偈,到将颂赞之意说尽为止,毫无文采。
  ⑤道家诗:指那些上天入地求仙访道之作。
  李商隐《戊辰会静中出贻同志二十韵》这首诗讲的“会静”,指道家凝神养静修炼说,在这时候,作者想象飞腾,就会想到许多神仙故事,如说:
  大道谅无外,会越自登真。丹元子何索?在己莫问邻。蒨璨玉琳华,翱翔九真君。……
  这是说,修炼神仙的方法,想来只有一种,没有别的。合于这种方法,可以超越人世,自然“登仙”。“丹元子”指道家修心养神的一种方法,怎样求得这种方法,在于自己的修炼,不必去问别人。修炼得道后就可以会见神仙,像会见仙人上元夫人,看到她穿着非常美丽的玉带,看到仙人九真君,在天上飞翔。这样写,就同道士写的章咒讲到神仙的话相似了。清纪昀评点李商隐此诗说:“诗无风旨可采”,“杂之通明(陶弘景)《真诰》中,殆不可辨。然终恨有章咒气。”《真诰》所记皆神仙授受真诀的事,叙述典雅,像给上级写的公文,恭敬庄重至极,朱熹曾怀疑陶弘景撰写此书时,从佛家的《四十二章经》里窃得不少,特别是关于下地狱、托生等荒诞之说,更是窃自佛书中。这里纪昀没有说李商隐从《真诰》中作手脚,但也指出他写得跟《真诰》一样。因为李诗中写升仙经历,就是从《真诰》中学来,李商隐根本没有升仙的事。所谓“章咒气”,就是指诗从《真诰》里来的,带有《真诰》的章咒气。然而,苏轼的《读道藏》却不同: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2 | 显示全部楼层
  嗟余亦何幸,偶此琳宫居。宫中复何有?戢戢千函书。盛以丹锦囊,冒以青霞裾。王乔掌关籥,蚩尤守其庐。乘闲窃掀搅,涉猎岂暇徐。至人悟一言,道集由中虚。心闲反自照,皎皎如芙蕖。千岁厌世去,此言乃籧  篨。人皆忽其身,治之用土苴。何暇及天下,幽忧吾未除。
  苏轼的诗,是一篇诗体读书笔记,先写《道藏》的来历和存放,以及如何珍视等等,后写道家虚心求悟,像荷花的皎洁。否则厌世而去,气绝之后,用粗竹席裹尸。人皆不注意学道,归于土苴(泥和枯草),何暇治天下,这是我的幽忧。这首诗写出作者对《道藏》的看法,跟道士的章咒气不同,也就是说苏轼的诗写得比李商隐好。指出诗的风格应避免有章咒气,避免有偶颂气。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七)以诗品作诗
  以“诗品”作诗,可上溯《诗•大雅•烝民》:“吉甫作诵,穆如清风”①;少陵“翡翠兰苕”②,退之“鲸牙龙角”③,滥觞于是矣。(《钱锺书研究》11页)
  ①吉甫:周宣王时大臣尹吉甫,助宣王中兴。
  ②少陵:杜甫。句见《戏为六绝句》之四:“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
  ③退之:韩愈。句见《调张籍》:“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又《送无本师归范阳》:“蛟龙弄角牙,造次欲手揽。”贾岛初为浮屠,名无本。
  以“诗品”作诗,可以追溯到《诗经•烝民》,尹吉甫作诗送别仲山甫,称所作的诗“穆如清风”,用诗句来讲这首诗。用诗句来讲诗的,叫以“诗品”作诗。最突出的是唐代司空图的《诗品》。《诗品》二十四首,是二十四篇评诗之作,又是二十四首诗,即以诗来评诗。“穆如清风”便是以诗句来评诗,所以是以诗评诗最早的。
  杜甫的《戏为六绝句》:“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也是以诗评诗,用诗句来评两种风格:一种翡翠兰苕,是秀丽的风格;一种是鲸鱼碧海,是雄伟的风格。韩愈的《调张籍》:“刺手拔鲸牙,举飘酌天浆。”是赞美一种雄奇的风格。又《送无本师归范阳》:“蛟龙弄牙角,造次欲手揽。”是赞美一种惊险的风格。此外如刘禹锡的《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韵》:“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郢人斤斫无痕迹,仙人衣棠弃刀尺。”钱先生在《谈艺录补订》里称为以诗评诗的“佳例”。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三十首》也是以诗体谈艺者,然杜韩以诗评诗最为著名。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为具体了解以诗评诗之体,特列举元好问《论诗绝句》中的几首,以助从中窥见运用绝句形式写作诗论、诗评的一斑。如第一首:“汉谣魏什久纷纭,正体无人与细论。谁是诗中疏凿手?暂教泾渭各清浑。”开宗明义,他对汉魏以来诗作“纷纭”,孰为“正体”,无人评说的情况不很满意,才决意自己以诗评诗。三十首绝句,从汉魏的古诗到宋诗,摘其要者几乎都发表了意见,形成一组有系统有见解的文学批评佳作。元好问对陶潜的评论是:“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陶诗语言天然浑成,内容真淳自然的特点,他很赞赏。元好问是以建安风骨为论诗准则,所以对刘琨、张华,有自己的看法:“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邺下风流在晋多,壮怀犹见《缺壶歌》。风云若恨张华少,温李新声奈尔何?”他认为好诗要有风骨,要有悲壮慷慨之气,刘琨正以悲壮取胜,所以赏识;张华虽然儿女情多于风云气,但他以为也胜过李商隐、温庭筠。对待民间文学,他推崇具有清新刚健之气的《敕勒歌》:“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引此四章,便可看出元好问的好恶,他对历代文坛诗作,都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有理论,有文采,使其成为以诗体论诗的重要作品。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八)传记通于小说
  平景荪《樵隐昔寱》卷十四《书望溪集书左忠毅公逸事后》①云:“篇中自‘史前跪’以下数行文字,奕奕有生气。然据史可法《忠正集》崇祯乙亥十一月祭忠毅文云②:‘逆珰陷师于狱,一时长安摇手相戒,无往视者。法不忍,师见而颦蹙曰:尔胡为乎来哉!’忠正述当日情事,必不追讳,岂易以一言哉。《龙眠古文》一集左光先《枢辅史公传》③亦只云:‘子已至此,汝何故来死!’”按《戴南山全集》④卷八《左忠毅公传》记此事云:“光斗呼可法而字之曰:‘道邻,宜厚自爱!异日天下有事,吾望子为国柱⑤。自吾被祸,门生故吏,逆党日罗而捕之⑥。今子出身犯难,殉硁硁之小节,而撄奸人之锋。我死,子必随之,是再戮我也!’”又与史、左两文所记不甚合。然《望溪文集》⑦卷九《左忠毅公逸事》中此节文自佳:“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公辨其声,而目不可开,乃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怒曰:‘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无愧平氏所称“奕奕有生气”。盖望溪、南山均如得死象之骨,各以己意揣想生象,而望溪更妙于添毫点睛,一篇跳出。史传记言乃至记事,每取陈编而渲染增损之,犹词章家伎俩,特较有裁制耳(参观《管锥编》117页又《宋诗选注》论范成大《州桥》)。刘子玄读史具眼⑧,尚未窥此,故坚持骊姬“床第私”语之为纪实⑨,只知《庄子》、《楚辞》之为“寓言”、“假说”而不可采入史传(参观《管锥编》165页、1297页)。于“史”之“通”,一间未达。譬如象之杀舜⑩、子产之放鱼⑾,即真有其事,而《孟子•万章》所记“二嫂使治朕栖”、“郁陶思君尔”、“圉圉焉、洋洋焉”、“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等语,断出于悬拟设想。如闻其声,如得其情,生动细贴,堪入小说、院本。儒宗“传记”(参观赵岐《题辞》),何减“园吏”“骚人”之“伪立宾主”哉。当吾国春秋之世,希腊大史家修昔底德自道其书记言⑿,早谓苟非已耳亲聆或他口所传,皆因人就事之宜,出于想当然而代为之词,信不自欺而能自知者。行之匪艰,行而自省之惟艰,省察而能揭示之则尤艰。古希腊人论学谈艺,每于当时为独觉⒀,于后代为先觉,此一例也。(363—365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毛颖传》词旨虽巧⒁,情事不足动人,俳谐之作而已。唐人却有以与传奇小说等类齐举者。李肇《国史补》⒂卷下云:“沈既济撰《枕中记》⒃,庄生寓言之类⒄。韩愈撰《毛颖传》,其文尤高,不下史迁⒅。二篇真良史才也。”评小说而比于《史记》,许以“史才”,前似未见。《山谷外集》卷十《廖袁州次韵见答》云:“史笔纵横窥宝铉,诗才清壮近阴何”⒆,自注:“干宝作《搜神记》,徐铉作《稽神录》,用意亦同”。李卓吾、金圣叹辈评《水浒》“比于班马”(29)、“都从《史记》出来”等议论,阿堵中已引而未发矣。(21)(384—385页)
  《望溪集》卷二《书〈刺客传〉后》论太史公“增损”《国策》本文,不啻金针度人(22)。读其《左忠毅公遗事》时,当解此意。参观《管锥编》166页《增订之二》。(《钱锺书研究》11页)
  ①平景荪:清平步青字。撰有《樵隐昔寱》二十卷。左忠毅公:明诤臣左光斗,为阉党魏忠贤所害,惨死狱中。
  ②《忠正集》:明名臣史可法撰,四卷。
  ③《龙眠古文一集》:二十四卷,李雅、何永银辑。左光先:左光斗弟。
  ④《戴南山全集》:清戴名世(字南山)撰,十四卷。
  ⑤国柱:国家栋梁。
  ⑥逆党:阉党魏忠贤。
  ⑦《望溪文集》:清古文家方苞(晚号望溪)撰,十八卷。又撰《望溪集》八卷。
  ⑧刘子玄:唐史学家刘知几字。撰《史通》二十卷。
  ⑨骊姬:春秋时骊戎国之女,晋献公伐骊戎,获骊姬,立为夫人,献公卒,被杀。
  ⑩象:人名,舜之同父异母兄弟。
  ⑾子产:春秋时公孙侨字。
  ⑿修昔底德(Thucydides):古希腊历史学家,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⒀独觉:独知独觉。
  ⒁《毛颖传》:韩愈假托毛笔为传。
  ⒂《国史补》:唐李肇撰,三卷,多记开元、长庆间事。
  ⒃《枕中记》:唐传奇,写卢生在邯郸遇吕翁事。
  ⒄指《庄子》一书中的寓言。
  ⒅史迁:汉史学家司马迁,撰有《史记》。
  ⒆《由谷外集》:宋黄庭坚撰,十七卷。宝铉:晋干宝,撰《搜神记》二十卷;宋徐铉,撰《稽神录》六卷。阴何:梁诗人阴铿、何逊。
  ⒇李卓吾:明代思想家李贽字。金圣叹:清代评论家金人瑞字,原名张采。两人评《水浒》,将其比作司马迁《史记》、班固《汉书》。
  (21)阿堵:唐代俗语,犹言这个。
  (22)《国策》:《战国策》,汉刘向编,共三十三篇。不啻(chì赤):犹言不仅,不但。金针度人:犹言传授秘诀。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讲到传记、历史散文与传奇小说有相通处。这是三种不同的文体,钱先生认为从不同文体中可以看到相通之处。
  平步青为方苞《左忠毅公逸事》叫好,说文字“奕奕有生气”,不是凭空虚赞,而是与史可法的祭忠毅公文和左光先的《枢辅史公传》、戴名世的《左忠毅公传》比较之后得出的结论,很有说服力。
  左忠毅公是明代著名的诤臣左光斗,遭到阉党魏忠贤的诬陷,死于狱中。他是人中的伯乐,在史可法还是书生时,便发现他是个人材,给以提携和训导,史可法后来终成抗清名臣。
  钱先生举引戴名世、方苞、史可法、左光先四人所写史可法去狱中探望左光斗一段,目的就在于说明不同才力的人运用不同文体所产生的不同效果。现比较如下:
  史可法祭文:“法不忍,师见而频蹙(忧愁不乐)曰:‘尔胡为乎来哉!’”左公只说了这样一句感叹的话,可以看作是史可法亲身经历的真实记录。
  左光先《枢辅史公传》:史可法在狱中见到左公,左公说:“予已至此,汝何故来死!”这是弟弟为兄作传时代言的话,提到了“死”,多了一点危险的内容,进了一步。
  戴名世《左忠毅公传》:史可法去狱中探望,左公竟说了六十二个字的话,把入狱的前因后果,都说得有条不紊,并对史可法作了日后的交代。显然这些都是戴氏构想中代左公立言。这个写法在当今的作品中常见运用,是作者生怕读者看不明白,才虚构得头头是道,句句是实话,可惜没有顾及到当时危急的情势,是否有条件说这些话。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4 | 显示全部楼层
  方苞《左忠毅公逸事》最为生动感人。“史前跪,抱公膝而呜咽。”仅用九个字,形象地写出史可法探监之难,左公已遭酷刑之惨,都见于言外。接着写左公听到史的声音,却睁不开眼,“乃奋臂”把眼睛拨开,“目光如炬”,怒斥史,说了四十七个字的话:“庸奴,此何地也,而汝来前。国家之事,糜烂至此。老夫已矣,汝复轻身而昧大义,天下事谁可支拄者。不速去,无俟奸人构陷。”把左史的关系,彼此的情感,以及两人不可一世的气概和会见的气氛,都写得“奕奕有生气”,感人至深。
  对此,想到以下几点:
  (一)方、戴都掌握到史、左狱中会见的实情,好比骨头架子,各人需以自己的揣测和想象附之以血肉,方苞更妙于画龙点睛,更能把握环境,传达史、左两人高贵的品质和情操,以及埋在人们心里对史、左两人的崇敬之情。因此,方苞对人物的刻画和对环境气氛的渲染,都使人觉得合情合理。戴名世则对这些方面把握得不够。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文学作品,无论反映历史事件,还是现实生活,都离不开写人与事,而怎样写才能给人以真实感,从戴《传》、方《逸事》的写法可以得到启示:琐细的表面现象不等于真实,而与所写有关的入情入理之言与事,则不可有所遗漏。如《管锥编》117页写禽言之“拟声达意”,即出于想象。又如《宋诗选注》范成大《州桥》注:“确确切切的传达了他们(沦陷区人民)藏在心里的真正愿望”,“我们读来觉得入情入理”,这也靠想象和体会。不仅文学作品如此,中国工于记言的史籍也不例外。如《管锥编》166页:“《韩非子•解老》曰:‘人希见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图以想其生也;故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谓之象也。’”又如《左传》写骊姬床笫私语,介之推与母亲偕逃前的对话,皆是“生无傍证,死无对证者”,所谓“记言”,皆由史家“悬拟设想”,“揣想生象”,虚拟合情合理的言与事,使其达到“如闻其声,如得其情,生动细贴”的效果。所以说文学作品和历史,在写法上有相通之处,就在于摆脱不掉虚构和代言。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三)韩愈为毛笔作传,虽以“传”名,实则是以传记文学的手法写作的一篇警世讽时之寓言故事。韩愈把毛笔人化,以戏谑的文词写出,引人大笑,发人深思,柳宗元认为司马迁的《滑稽列传》“皆取乎有益于世者”,“若壅大川”,“必决而放诸陆”(《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李肇亦认为韩愈此文“不下史迁”,“真良史才”(《国史补》),白居易也赞韩愈“立词措意,有班马之风”(《韩愈比部郎中史馆修撰制》)。这些评论皆意在说明文学传记、寓言故事与史的写法有相通之处。
  
 楼主| 发表于 2017-2-14 23:34 | 显示全部楼层
  (四)不仅中国有文学作品通史的看法,希腊大史学家修昔底德也称自己书中的记言,并非亲耳所听或他人相告,而是“因人就事”,根据自己的设想揣摩,代为立言。因此,这里指出史家与作家不能自欺欺人,自己应当首先明白这一点。《管锥编》对此有精辟的论述,录于此作为补充。钱先生说:“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事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庶几入情合理。盖与小说、院本之臆造人物、虚构境地,不尽同而可相通;记言特其一端。”并举例说:“《左传》记言而实乃拟言、代言,谓是后世小说、院本中对话、宾白之椎轮草创,未遽过也。”(《左传正义•隐公》)真是切当宏伟的高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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