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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田寶

[公告] 周振甫、冀勤《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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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先生又指出欧阳修称梅诗:“譬如妖韶女,老自有余态。”指老女有风韵。这像梅诗的名句:“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技。”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称“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引这两句诗,称:“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钱先生指出作者极喜这个意思,在诗里反复讲到。钱先生又提到梅诗“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混入刘攽的《彭城集》。《宋诗抄•宛陵诗抄》称梅尧臣诗:“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剥,出以怪巧。”指出梅诗有清丽平淡的,以上讲的都是。又指出梅诗有出于怪巧的,钱先生在下面讲到,如“雷声出云背”,“云背”一辞已有刘梦得、樊宗师用之。但“百川”“却回如鼻吸”的比喻确为奇创。又他写他妻子说他“笑媚”,像唐太宗说魏征的妩媚,也属奇巧。这样显出梅尧臣诗具有不同风格。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2)
  贡奎诗云①:“诗还二百年来作,身死三千里外官。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亦即为圣俞不平也。尝试论之。二公交情之笃,名位之差,略似韩孟。若以诗言,欧公苦学昌黎,参以太白、香山,而圣俞之于东野,则未尝句摹字拟也。集中明仿孟郊之作,数既甚少,格亦不类。哀逝惜殇,着语遂多似郊者。如“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入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惯呼犹口误,似往颇心积。”“哀哉齐体人,魂气今何征。曾不若陨箨,绕树犹有声。”然取较东野《悼幼子》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汝千行泪”;《杏殇》之“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则深挚大不侔。即孟云卿哭殇子之《古挽歌》②,视圣俞作亦为沉痛。圣俞他语,若《猛虎行》之“食人为我分,安得为不祥。而欲我无杀,奈何饥馁肠。”按《三国志•魏志•杜畿传》裴注引范洗语:“既欲为虎,而恶食人肉,失所以为虎”,即梅诗“食人为分”之意。《古意》之“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等,亦雅近东野。斯类不过居全集十之一二。东野五古佳处,深语若平,巧语带朴,新语入古,幽语含淡,而心思巉刻,笔墨圭棱,昌黎志墓所谓:“刿目鉥心,钩章棘句”者也。都官意境无此邃密,而气格因较宽和,固未宜等类齐称。其古体优于近体,五言尤胜七言;然质而每钝,厚而多愿,木强鄙拙,不必为讳。固不为诗中之“杜园贾谊”矣,“热熟颜回”之讥③,“鏖糟叔孙通”之诮④,其能尽免乎。《次韵和师直晚步遍览五垄川》云:“临水何妨坐,看云忽滞人”,与摩诘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子美之“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欲相拟比。夫“临水”、“看云”,事归闭适,而“何妨”、“忽滞”,心存计较;从容舒缓之“迟”一变而为笨重粘着之“滞”。此二句可移品宛陵诗境也。(166—167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38 | 显示全部楼层
  ①贡奎:元人,有《云林集》六卷。
  ②孟云卿:唐代诗人。
  ③杜园贾谊、热熟颜回:宋魏泰《东轩笔录》:“陈绎晚为敦朴之状,时谓之热熟颜回。……孔文仲举制科,廷试对策,言时事有可痛哭太息者,……真杜园贾谊也。”意谓无根据的颜回、假的贾谊。
  ④鏖糟叔孙通:《吴下方言考》五:“苏东坡与程伊川议事不合,讥之曰:“颐可谓鏖糟鄙俚叔孙通矣。”鏖糟,执拗。
  这一则是讲梅尧臣的诗。欧阳修《梅圣俞诗集序》:“昔王文康公尝见而叹曰:‘二百年无此作矣’。”所以贡奎诗说:“诗还二百年来作。”他是宣城(在安徽)人,官做到尚书屯田都官员外郎,死在汴京,所以说“身死三千里外官”。尧臣死后,欧阳修作《梅圣俞诗集序》,称赞他的诗。把欧阳修跟梅尧臣同韩愈跟孟郊比,孟郊更比梅尧臣清寒,所以说:“知己若论欧永叔,退之犹自愧郊寒。”钱先生在这里,把梅尧臣的诗跟孟郊比。“哀逝惜殇,著语遂多似郊者。”指出梅的哀逝惜殇之作,有多似孟郊的。
  如梅的《书哀》:“天既丧我妻,又复丧我子。两眼虽未枯,片心将欲死。雨落入地中,珠沉入海底,赴海可见珠,掘地可见水。唯人归泉下,万古知已矣。拊膺当问谁,憔悴鉴中鬼。”又《戊子三月二十一日殇小女称称三首》:“生汝父母喜,死汝父母伤。我行岂有亏,汝命何不长!鸦雏春满窠,蜂子夏满房,毒螫与恶噪,所生遂飞扬。理固不可诘,泣泪向苍苍。”“蓓蕾树上花,莹洁昔婴女。春风不长久,吹落便归土。娇爱命亦然,苍天不知苦。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高广五寸棺,埋此千岁恨。至爱割难断,刚性剉以钝。泪伤染衣斑,花惜落蒂嫩。天地既许生,生之何遽困。”再看孟郊的《悼幼子》:“一闭黄蒿门,不闻白日事。生气散成风,枯骸化为地。负我十年恩,欠尔千行泪。洒之北原上,不待秋风至。”又《杏殇》并序:“杏殇,花乳也。霜剪而落,因悲昔婴,故作是诗”,“冻手莫弄珠,弄珠珠易飞。惊霜莫剪春,剪春无光辉。零落小花乳,斓斑昔婴衣,拾之不盈把,日暮空悲归。”“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此诚天不知,剪弃我子孙。垂枝有千落,芳命无一存。谁谓生人家,春色不入门。”从哀逝惜殇来看,梅的“慈母眼中血,未干同两乳”,是比较沉痛的。至于用“雨落”“珠沉”还可见,人死长已矣,这样用比喻虽巧妙,沉痛反而不及。孟郊的诗,用花乳即花蕾来比小女,“零落小花乳”来比婴孩的夭折。“芳树根”来比婴孩的父母。因此“踏地恐土痛,损彼芳树根”,花乳的零落使芳树根痛,也使芳树根上的土痛,自然就“踏地恐土痛”了,这样就写得比较沉痛了。
  钱先生又指出梅诗的写景句,如“临水何妨坐,看云忽滞人。”与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还是不一致的。
  “行到水穷处”,指已经无路了,不妨“坐看云起时”,表达了心情的闲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指看到水的缓缓流动,云的停着不飞,可以使心不奔竞,意不飞驰。而梅诗的“临水”、“看云”,用“何妨”、“忽滞”两字,跟王维、杜甫诗的情趣还是不同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周振甫、冀勤《谈艺录》8

  (一五)论黄庭坚诗
  《桐江集》卷五引刘元辉《读坡诗》云①:“诗不宗风雅,其诗未足多。气如存笃厚,词岂涉讥呵。饶舌空吾悔,吹毛奈汝何。为言同道者,未许学东坡。”遗山薄江西派,而评东坡语则与江西派议论全同。遗山既谓坡诗不能近古而尽雅,故论山谷亦曰:“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不作西江社里人。”山谷学杜,人所共知;山谷学义山,则朱少章弁《风月堂诗话》卷下始亲切言之②,所谓:“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少章《诗话》为羁金时所作;遗山敬事之王若虚《滹南遗老集》卷四十已引此语而驳之③,谓昆体工夫与老杜境界,“如东食西宿,不可相兼”,足见朱书当时流传北方。《中州集》卷十亦选有少章诗④,《小传》并曰:“有《风月堂诗话》行于世。”则遗山作此绝时,意中必有少章语在;施注漫不之省,乃引后山学山谷语以注第三句。少章《诗话》以后,持此论者不乏。许觊《彦周诗话》以义山、山谷并举⑤,谓学二家,“可去浅易鄙陋之病。”《瀛奎律髓》卷廿一山谷《咏雪》七律批云⑥:“山谷之奇,有昆体之变,而不袭其组织。其巧者如作谜然,疏疏密密一联,亦雪谜也”;《桐江集》卷四《跋许万松诗》云:“山谷诗本老杜,骨法有庾开府,有李玉溪,有元次山。⑦”即贬斥山谷如张戒,其《岁寒堂诗话》卷上论诗之“有邪思”者⑧,亦举山谷以继义山,谓其“韵度矜持,冶容太甚”。(152—153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①《桐江集》八卷,元代方回撰。
  ②朱少章:宋朱弁字,有《风月堂诗话》二卷。
  ③王若虚:金人,有《滹南遗老集》四十五卷。
  ④《中州集》:十卷,金元好问编。
  ⑤许觊:字彦周,宋人,有《彦周诗话》一卷。
  ⑥《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编。
  ⑦庾开府:庾信在北周,官开府仪同三司,人称庾开府。李玉溪:李商隐,号玉溪生。元次山:元结字。
  ⑧张戒:宋人,有《岁寒堂诗话》二卷。
  这一则,主要论黄庭坚诗,讲到对黄诗的一种评价。先从论苏轼诗谈起,引了方回在《桐江集》卷五里引刘元辉的诗,这首诗批评苏轼诗,涉于讥呵,吹毛求疵,不厚道,不要学苏轼这种作风。再讲元好问的《论诗三十首》:“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那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即认为苏轼门下倘真有忠臣,岂肯让苏轼诗百态新呢?即认为苏诗的“百态新”,“不能近古而尽雅”。所以元好问评黄庭坚诗:“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即认为在古雅方面不像杜甫,在精纯方面全失李商隐,这是不满意黄庭坚诗的失去古雅精纯。但又说:“论诗宁下涪翁拜,不作西江社里人。”论诗宁可向黄庭坚拜,即认为黄庭坚诗还可取,江西派诗更不如了。这里认为黄庭坚诗跟杜甫、李商隐的诗不同。但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黄庭坚》篇里说:“他是‘江西诗社宗派’的开创人,生前跟苏轼齐名,死后给他的徒子法孙推崇为杜甫的继承者。”所以钱先生说:“山谷学杜,人所共知。”钱先生又引朱弁说:“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又称王若虚驳这话,认为昆体工夫与老杜境界不同,不可相兼。钱先生认为元好问“苏门果有忠臣在”,含有批评朱弁的话的意思,即黄庭坚不能真正学习杜甫与李商隐,所以不能纠正苏诗的不足处。因此认为施注引后山学山谷语来作注为不合。按施国祁注第三句说:“无己(陈后山)云:鲁直(黄庭坚)长于诗词,秦(观)晁(无咎)长于议论,文潜(张耒)云:长公(苏轼)波涛万顷海,少公(苏辙)峭拔千寻麓,黄君(庭坚)萧萧日下鹤,陈子(师道)峭峭霜中竹,秦(观)文蒨丽舒桃李,晁(无咎)论峥嵘走珠玉。乃知人才各有所长,虽苏门不能兼全也。”这个注说苏轼门下人各有各的长处,不能兼备苏轼的各种长处。钱先生认为这个注不符合元好问诗的原意,元好问诗是批评苏诗不能近古而尽雅,所以这个注全不对头。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39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先生又对朱弁讲的“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的看法,认为也有持此论的。如许觊《彦周诗话》说:“作诗浅易鄙陋之气不除,大可恶。客问何从去之,仆曰:‘熟读唐李义山诗与本朝黄鲁直诗而深思焉,则去也。’”即把李商隐与黄庭坚相提并论,即“山谷以昆体工夫”的意思。又引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一黄庭坚《咏雪呈吴广平公》:“春寒晴碧去飞雪,忽忆江清水见沙。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风回共作婆娑舞,天巧能开顷刻花。政使尽情寒至骨,不妨桃李用年华。”方回评:“山谷之奇,有昆体之变而不袭其组织。其巧者如作谜然。此一联(夜听一联)亦雪谜也,学者未可遽非之。下一联‘婆娑舞’、‘顷刻花’则妙矣。”这里即认为“有昆体之变”,即用昆体工夫加以变化,即不点明雪,写出疏疏密密的声音,整整斜斜的下雪形态,即认为这样写为昆体工夫。方回又说:“山谷诗本老杜,骨法有庾开府,有李玉溪,有元次山。”这里说的骨法,即刘勰《文心雕龙•风骨》里讲的“骨”:“沉吟铺辞,莫先于骨”,“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骨法指用辞说,有庾信、李商隐、元结。用辞有庾信、李商隐,当指清新、绮丽说的;有元结,当指劲健说的。绮丽当指张戒说的:“冶容太甚”。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元好问为什么说“论诗宁下涪翁拜”,即宁可拜黄庭坚呢?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黄庭坚》里又说:“他(黄庭坚)说:‘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在他的许多关于诗文的议论里,这一段话最起影响,最足以解释他自己的风格。”这段话里提出“真能陶冶万物”,这是创造,在创造出意象后再用陈言来表达。元好问的宁可拜涪翁,当由于他的“真能陶冶万物”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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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论杨万里、陆游诗
  尝试论之。以入画之景作画,宜诗之事赋诗,如铺锦增华,事半而功则倍,虽然非拓境宇、启出林手也。诚斋放翁,正当以此轩轾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与古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诚斋之化生为熟也。放翁善写景,而诚斋擅写生。放翁如画图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飞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未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踵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放翁万首,传诵人间,而诚斋诸集孤行天壤数百年,几乎索解人不得。放翁《谢王子林》曰:“我不如诚斋,此论天下同”;又《理梦中作意》曰:“诗到无人爱处工”。放翁之不如诚斋,正以太工巧耳。放翁为曾文清弟子,赵仲白《题茶山集》所谓“灯传”者;见《江湖后集》八①。顾茶山诗搓枒清快,实与诚斋为近,七言律绝尤往往可乱楮叶,视剑南工饬湿润之体,大勿类。岂师法之渊源,固不若土风之鼓荡耶。《后村诗话》②谓“古人好对仗,被放翁使尽”。放翁比偶组运之妙,冠冕两宋。《四六话》论隶事③,有“伐山语、伐材语”之别;放翁诗中,美具难并,然亦不无蹈袭之嫌者。《困学纪闻》卷十八即举其本朱新仲、叶少蕴两联④,殆翁《九月一日夜读诗稿走笔作歌》所谓“残余未免从人乞”者欤。譬如《寓驿舍》云:“九万里中鲲自化,一千年外鹤仍归”;而按《东轩笔录》卷三载丁晋公移道州诗曰⑤:“九万里鹏容出海,一千年鹤许归辽”;《皇朝类苑》载晋公自崖召还寄友人诗,“容”作“重”,“辽”作“巢”。《五灯会元》卷十六载佛印比语亦曰⑥:“九万里鹏从海出,一千年鹤远天归。”《望永阜陵》云:“宁知齿豁头童后,更遇天崩地陷时”;而按陈简斋《雨中对酒》曰⑦:“天翻地覆伤春色,齿豁头童祝圣时”。《春近山中即事》云:“人事自殊平日乐,梅花宁减故时香”;而按陈后山《次韵李节推九日登南山》曰⑧:“人事自生今日意,寒花只作去年香”。(118—119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①曾文清:曾几谥,号茶山居士,有《茶山集》八卷。赵仲白:赵庚夫字。《江湖后集》:二十四卷,宋陈起编。
  ②《后村诗话》:有前集、后集、续集、新集共十四集,宋刘克庄撰。
  ③《四六话》二卷,宋王铚撰。
  ④《困学纪闻》:二十卷,宋王应麟撰。朱新仲:朱翌字。叶少蕴:叶梦得字。
  ⑤《东轩笔录》:十五卷,宋魏泰撰。丁晋公:宋丁谓,封晋国公。
  ⑥《五灯会元》:二十卷,宋僧普济撰。佛印:宋僧了元号。
  ⑦陈简斋:宋陈与义号,有《简斋集》十六卷。
  ⑧陈后山:陈师道别号,有《后山集》二十四卷。
  这一则讲陆游的诗,主要讲他的七律。这里把他跟杨万里比。陆游“铺锦增华”,在锦上添华,把别人已写过的景物再加以美化,所以事半功倍。杨万里从生活中去捕捉诗料,是开拓新的题材意境,善于写生。从生活中体会到诗意,立刻抓住,写入诗中,像拍快镜,一放松就失落了。就这一点说,陆游不如杨万里,钱先生又提到陆游的老师曾几。钱先生在《宋诗选注》里谈到曾几时说:“尤其是一部分近体诗,活泼不费力,已经做了杨万里的先声。”钱先生选了曾几的《三衢道中》:“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这样的诗就成了杨万里的先声。
  这里又讲到陆游七律中的对仗,认为有“伐山语、伐材语”之别。顾炎武《日知录》里讲到铸钱,一种是融冶铜器来铸钱,一种是开山采铜来铸钱,前者近伐材语,后者近伐山语。这里又引了陆游摹仿丁谓、陈与义、陈师道的三联诗句。这三联,孤立起来看是好的,但跟他摹仿的原来联句对照起来看,终不免“残余未免从人乞”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七)论赵孟頫诗
  松雪诗浏亮雅适,惜肌理太松,时作枵响①。七古略学东坡,乃坚致可诵。若世所传称,则其七律,刻意为雄浑健拔之体,上不足继陈简斋、元遗山,下已开明之前后七子②。而笔性本柔婉,每流露于不自觉,强绕指柔作百炼刚,每令人见其矜情作态,有如骆驼无角,奋迅两耳,亦如龙女参禅③,欲证男果。规摹痕迹,宛在未除,多袭成语,似儿童摹帖。如《见章得一诗因次其韵》一首,起语生吞贾至《春思》绝句,“草色青青柳色黄”云云。结语活剥李商隐春光绝句,“日日春光斗日光”云云。倘亦有会于二作之神味相通,遂为撮合耶。一题之中,一首之内,字多复出,至有两字于一首中三见者。此王敬美《艺圃撷余》所谓“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为病”,正不可借口沈云卿、王摩诘辈以自文④。《云溪友议》⑤卷中记唐宣宗与李藩等论考试进士诗,已以一字重用为言,是唐人未尝不认此为近体诗忌也。宋元间名家惟张文潜《柯山集》中七律最多此病⑥,且有韵脚复出。松雪相较,稍善于彼。然唱叹开阖,是一作手。前则米颠《宝晋英光集》诗⑦,举止生硬;后则董香光《容台集》诗⑧,庸芜无足观。惟松雪画书诗三绝,真如骖之靳矣。元人之画,最重遗貌求神,以简逸为主;元人之诗,却多描头画角,惟细润是归,转类画中之工笔。松雪常云:“今人作画,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吾所画似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佩文斋书画谱》卷十六引⑨。与其诗境绝不侔。匹似《松雪斋集》卷五《东城》绝句云:“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不因送客东城去,过却春光总不知。”机杼全同贡性之《涌金门外见柳》诗⑩;“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阴。折取一枝入城去,使人知道已春深。”而赵诗设彩纤秾,贡诗着语简逸,皎然可辨,几见松雪之放笔直干耶。东坡所谓“诗画一律”,其然岂然。按详见拙作《中国诗与中国画》一文。吾乡倪云林自言⑾:”作画逸笔草草”,而《清秘阁集》中诗皆秀细,亦其一例。陶宗仪《辍耕录》卷九记松雪言⑿:“作诗虚字殊不佳,中两联填满方好”;戚辅之《佩楚轩客谈》、陆友仁《砚北杂志》亦著是说⒀,并皆载松雪言:“使唐以下事便不古。”明七子议论肇端于此。与方虚谷之论七律贵用虚字⒁,适相反背。是以《桐江续集》中道子昂,无虑二十余次,皆只以书画推之,只字不及其诗篇。盖一则沿宋之波,一则缵唐之绪,家法本径庭耳。(95—96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0 | 显示全部楼层
  ①松雪: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撰有《松雪斋集》十卷。浏亮:清楚明朗。
  ②陈简斋、元遗山:陈与义、元好问号。两人诗雄浑健拔。明前后七子:明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七人称前七子,李攀龙、王世贞为首的七人称后七子。他们主张诗必盛唐,文必秦汉,学雄健古雅的诗文。
  ③龙女参禅:娑竭罗龙王女,八岁,领悟佛法,现成佛之相。见《法华经》十二《提婆达多品》。
  ④王敬美:王世懋字,有《艺圃撷余》一卷。沈云卿、王摩诘:唐诗人沈佺期、王维。一首诗中有复出字。
  ⑤《云溪友议》:唐范摅撰,三卷。
  ⑥张文潜:张耒字,号柯山,有《宛丘集》七十六卷。
  ⑦米颠:宋米芾,字元章,为文奇险,妙于书法,画山水人物,因行为脱俗,人称米颠。有《宝晋英光集》八卷。宝晋是芾斋名,英光是芾堂名。
  ⑧董香光:明董其昌字,有《容台文集》九卷,《诗集》四卷。
  ⑨《佩文斋书画谱》,清康熙帝御定,一百卷。
  ⑩贡性之:元诗人,有《南湖集》七卷。
  ⑾倪云林:倪瓒号,画居逸品,有《清秘阁集》十二卷。
  ⑿陶宗仪:明学者,有《辍耕录》三十卷。
  ⒀陆友仁:元陆友字,有《砚北杂志》二卷。
  ⒁方虚谷:元方回号,有《桐江续集》三十七卷。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1 | 显示全部楼层
  钱先生又指出一首中有重复字,即上引一首律诗里,有“催人”“从人”“游人”重出三个“人”字。王世懋《艺圃撷余》里说:“诗有古人所不忌,而今人以为病者。……若沈云卿‘天长地阔’之三‘何’,至王摩诘尤多,若‘暮云空碛’,‘玉靶雕弓’,二‘马’俱压在下,‘一从归白社,不复到青门’,‘青藏临水映,白鸟向山翻’,‘青’‘白’重出,此皆是失检点处,必不可借以自文也。”按沈云卿(佺期)《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岸》:“天长地阔岭头分,去国离家见白云。洛浦风光何所似,崇山瘴疠不堪闻。南浮涨海人何处,北望衡阳雁几群。两地江山万余里,何时重谒圣明君。”这首诗里有“何所”“何处”“何时”三个“何”字。王摩诘(维)《出塞作》:“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度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这首诗有“驱马”“勒马”两“马”字。又如张文潜(耒)《夜》:“木落风高砧杵伤,孤城更漏入秋长。寒生疏牖人无梦,月过中庭树有霜。报落梧桐犹陨叶,知时蟋蟀解亲床。年年多病浑无寐,静对楞严一炷香。”这里“木落”“报落”两“落”字,“无梦”“无寐”两“无”字。这是指七律中以字的重出为病。
  再讲赵孟頫的诗书画三绝,胜过米芾的诗书画,米芾的诗生硬,但胜过董其昌的诗书画,董其昌的诗庸芜。只有赵孟頫的诗书画都是好的,可以相配。又元人的画简逸,即赵孟頫说的简率,不求工细,但他们的诗却设彩纤浓,与他们的画不一致。钱先生对苏轼说的“诗画一律”提出疑问。钱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里称:“苏轼《东坡题跋》卷五《书摩诘〈蓝田烟雨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凤翔八观•王维吴道子画》说得更清楚:“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这是说“诗画一律”,即诗画的风格一致。钱先生据赵孟頫的画简率,诗浓纤,说明诗画的风格不一致。举他的《东城》作例:“野店桃花红粉姿,陌头杨柳绿烟丝。”这里用了色彩字,又用了两个比喻,显得设彩纤浓了。最后谈到方回不称赵孟頫的诗,因他的设彩纤浓与方回的主张不合,所以不谈他的诗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八)论竟陵派诗
  竟陵派锺谭辈自作诗①,多不能成语,才情词气,盖远在公安三袁之下②。友夏《岳归堂稿》以前诗,与伯敬同格,佳者庶几清秀简隽,劣者不过酸寒贫薄。《岳归堂稿》乃欲自出手眼,别开门户,由险涩以求深厚,遂至于悠晦不通矣。牧斋《历朝诗》③丁集卷十二力斥友夏“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篇不破碎断落”,惜未分别《岳归》前后言之。友夏以“简远”名堂,伯敬以“隐秀”名轩,宜易地以处,换名相呼。伯敬欲为简远,每成促窘;友夏颇希隐秀,只得扞格。伯敬而有才,五律可为浪仙之寒④:友夏而有才,五古或近东野之瘦。如《籴米》诗之“独饱看人饥,腹充神不完”,绝似东野。《拜伯敬墓过其五弟家》之“磬声知世短,墨迹引心遐”,《斋堂秋宿》之“虫响如成世”,又酷肖陈散厚⑤。然唐人律诗中最似竟陵者,非浪仙、武功⑥,而为刘得仁、喻凫。(102页)
  ①竟陵派锺谭:锺惺字伯敬,有《隐秀轩集》。分天、地、玄、黄……三十三集。谭元者字友夏,有《岳归堂集》十卷。两人皆竟陵人,因称他们提倡的诗为竟陵派。
  ②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兄弟皆公安人,因称公安三袁,他们提倡的诗称公安派。
  ③牧斋《历朝诗》:钱谦益字牧斋,有《列朝诗集》甲乙丙丁等六集。又《历朝诗集小传》十卷。
  ④浪仙:贾岛字。东野:孟郊字。
  ⑤陈散原:陈三立,号散原老人,清末诗人。
  ⑥武功:姚合,唐诗人。授武功主簿,世称姚武功。
  这一则讲竟陵派锺惺、谭元春的诗。钱先生先讲谭元春的《岳归堂稿》,认为早期的诗,佳者近于清秀简俊。如《谭友夏合集》卷一《马仲良邀饯同茅老若赋•亭皋木叶下》:
  秋风带早寒,吹君邻家树。叶叶望远吹,在君阶下遇。本与叶相别,飘焉墙瓦赴。飒沓散秋回,非为霜所误。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是夕灯外菊,同心照迟幕。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诗赋“亭皋木叶下”,是写秋景,又是饯别,从木叶下写到将与友人分别的“如何故人影,看作霜天路”,再结到“同心照迟暮”上去。是写得比较清秀的。再看他后来所作,如《谭友夏合集》卷二十一《德山》:
  维舟无所住,深入乱云间。江水高僧性,梨花古佛颜。塔灵抽寸寸,碑晦想班班。秘密闻幽鸟,威仪见别山。穿筠不愿尽,烹蕨有时还。移步孤峰下,如同树影闲。
  这首诗写停船登山入寺,用“江水”来比“高僧性”,意义不明。用“梨花”来比“古佛颜”,当比白。“塔灵抽寸寸”,自注:“周金刚自言,塔长三寸,我当再来。今一寸矣。”这个注不可解,塔高有一定,怎么会长高一寸?“碑晦”意义不明,“晦”是“晦明阴雨”的“晦”,如日暮的阴晦,碑怎么晦,倘碑字剥落不明,又怎么“想班班”?“鸟鸣山更幽”,是山幽而非鸟幽,何以称“幽鸟”?听鸟鸣并不“秘密”,何以称“秘密”?庙里有高僧,怎么称“烹蕨有时还”?这就“幽晦不通矣。”不过谭元春后来的诗,也有明通的,如《谭友夏合集》卷二十一《怀杨修龄先生》:
  一诗曾寄到园林,三载怀中未报音。闻议沙场徒气塞,若归原野本情深。德山风雨吹秋舫,穿石云涛涨古琴。闻却此人边事急,明君何可但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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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诗写得清新,说对方有诗寄来,藏在怀中三年未报。对方有将才,所以他议论边疆战事,徒然气塞,感叹朝廷不用他去守边疆,倘然归隐原野本有报国深情。归隐到德山是坐船归来的,只剩风雨吹秋舫。弹奏古琴的声音与穿石云涛相应。闲却此人不用,使边报紧急,君王怎么可以无心抛弃他呢?从这里看,他后期的诗也有清新的。因此,饯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的《谭解元元春》,评谭元春诗:“以俚率为清真,以僻涩为幽峭,作似了不了之语,以为意表之言,不知求深而弥浅;写可解不解之景,以为物外之象,不知求新而转陈。无字不哑,无句不谜,无一篇章不破碎断落。一言之内,意义违反,如隔燕吴;数行之中,词旨蒙晦,莫辨阡陌。”这样的批评,指谭诗中有些诗或句是可以的,指所有的诗是不确的。
  再看锺惺的诗,如《隐秀轩诗•地集》的《六月初五夜月》:
  长夏不肯晚,既晚亦苍凉。凉色已堪悦,况此纤月光。初生如新水,清浅半东墙。寻常如乍见,悲喜触中肠。对月本佳况,乡思亦无方,且复共明月,无为念故乡。
  这首诗写得清真,并不晦涩。他的诗也确有晦涩的,如《隐秀轩诗•黄集》的《夜》(十月十五夜,舟已过德州,泊柿林作)。
  天寒无不深,不独夜沉沉。难道潮非水,何因风过林。戏拈生灭候,静阅寂喧音。到眼沙边月,幽人忽会心。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里的“夜沉沉”指夜深,但说“天寒无不深”,即不仅夜深,别的一切都深,这话不好理解。“难道”一联费解,难道潮不是水,为什么风吹过林。“风过林”指起风了,有风就有浪,这跟“难道”句无关。有风起浪,这是浪,不是潮,潮的来去有定时,与风无关。这一联不可解。下联的“生灭候”“寂喧音”,从“风过林”来,这是风生,风生则林喧。松风定即风“灭”,风定即音寂,这和“风过林”结合。但上两联有不可解处。锺惺后期的诗也有清真的,如《隐秀轩诗•宇集》的《春幕看桃花宿王氏山庄作》:
  春遍郊原恐易终,人情争向数朝红。曾经咏赏心尤恋,未接香光魂早通。山月一更风雨后,园花半日霁阴中。忍看归路飞飞处,较昨来时已不同。
  这首诗写得明白,“数朝红”,即数朝的红桃花,说明红桃容易谢落。“未接香光”的“香光”指桃花,如《诗经•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用灼灼来形容桃花,即指它的光。桃花是花,所以连带提个“香”字。经过一更风雨,“飞飞”正指花谢花飞了。这首比较清真。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锺提学惺》说:“余尝论近代之诗,抉摘洗削,以凄声寒魄为致,此鬼趣也。尖新割剥,以噍音促节为能,此兵象也。”又称“其所谓深幽孤峭者,如木客(山中怪物)之清吟,如幽独君之冥语,如梦而入鼠穴,如幻而之鬼国。”这就说得过分了。钱先生指出:“伯敬欲为简远,每成促窘;友夏颇希隐秀,只得扞格’,就跟钱谦益的攻击大不同了。钱先生又用孟郊的寒、贾岛的瘦来比锺谭两人的诗,是有所肯定的。
  钱先生又指出刘得仁、喻凫的诗似锺、谭。如刘得仁的《宿僧院》:
  禅地无尘夜,焚香话所归。树摇幽鸟梦,萤入空僧衣。破月斜天半,高河下露微。翻令嫌白日,动即与心违。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喻凫的《题翠微寺》:
  沿溪又涉巅,始喜入前轩。钟度鸟沉壑,殿扃云湿幡。凉泉堕众石,古木彻疏猿。月上僧阶近,斯游岂易言。
  这两首诗,中间四联写景,写得深细有特色,不同一般的泛泛而谈,颇近竟陵派诗。

   (一九)竟陵派诗论
  锺谭论诗皆主“灵”字,实与沧浪、渔洋之主张貌异心同①。《隐秀轩文》往集《与高孩之观察书》曰②:“诗至于厚,无余事矣。然从古未有无灵心而能为诗者。厚出于灵,而灵者不能即厚。古人诗有以平而厚者,以险而厚者,非不灵也,厚之极,灵不足以言之也。然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云云。参观谭友夏《自题简远堂诗》云③:“诗文之道,朴者无味,灵者有痕。予进而求诸灵异者十年,退而求诸朴者七八年”;又《与舍弟五人书》引蔡敬夫称其“笔慧人朴,心灵性厚”云云。议论甚佳。即沧浪所谓“别才非学,而必学以极其至也。”亦即桴亭所谓“承艾添膏,以养火种”也④。以“厚”为诗学,以“灵”为诗心,贤于渔洋之徒言妙悟,以空为灵矣。范仲闇曾选《锺李合刻》⑤,周氏《尺牍新钞》卷七载范《与友人书》云⑥:“伯敬好裁,而下笔不简,缘胸中不厚耳。内薄则外窘,故言裁不如言养。”按伯敬《诗归》评语反复于“厚”字⑦,《与高孩之书》又言“养以致厚”,而自运乃贫薄寒乞,此正伯敬所谓“知而未蹈,期而未至,望而未见”者也。仲闇之讥,伯敬固早得失寸心知矣。《钝吟杂录》卷三曰⑧:“杜陵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近日锺谭之药石也。元微之云:‘怜渠直道当时语,不著心源傍古人’;王李之药石也。⑨”又曰:“锺伯敬创革弘正嘉隆之体,自以为得真性情也。人皆病其不学。余以为此君天资太俗,虽学亦无益,所谓性情,乃鄙夫鄙妇市井猥媟之谈耳,君子之性情不如此也。”按“鄙夫鄙妇”一语,或可讥公安派所言性灵,于竟陵殊不切当。必有灵心,然后可以读书,此伯敬所自言;与钝吟所以讥呵伯敬者,正复相同。此又予所谓锺谭才苦学不能副识之证也。《杂录》卷五谓王李诗法本于沧浪⑩。钝吟不知锺谭诗法,正亦沧浪之流裔别子。伯敬《感归诗》第十首自注云:“谭友夏谓余以聪明妨禅,语多影响。”《文•往集•答尹孔昭》云:“兄怪我文字大有机锋。我辈文字到极无烟火处,便是机锋。”谭友夏《奏记蔡清宪》亦有“以诗作佛”之论。诗禅心法,分明道破。其评选《诗归》,每不深而强视为深,可解而故说为不可解,皆以诗句作禅家接引话头参也。纳兰容若《渌水亭杂识》卷四称伯敬“妙解《楞严》⑾,知有根性,在钱蒙叟上⑿。”余窃以为谈艺者之于禅学,犹如先王之于仁义,可以一宿蘧庐,未宜久恋桑下。伯敬引彼合此,看朱成碧。禅亦生缚,忘维摩之诫⒀;学不知止,昧荀子之言⒁。于是鹦鹉唤人,尽为哑子吃蜜。语本《续传灯录》卷十八慈受禅师答僧问⒂。其病痛在此。至以禅说诗,则与沧浪、渔洋,正复相视莫逆。渔洋《古夫于亭杂录》卷五云⒃:“锺退谷《史怀》多独得之见⒄。其评左氏,亦多可喜。《诗归》议论尤多造微,正嫌其细碎耳。至表章陈昂、陈治安两人诗,尤有特识。”渔洋师友如牧斋、竹垞⒅,裁别明诗,皆矢口切齿,发声征色,以诟竟陵。渔洋非别有会心,岂敢毅然作尔许语乎。《何义门集》卷六《复董讷夫》云⒆:“新城《三昧集》乃锺谭之唾余⒇。”杨圣遗《雪桥诗话》续集卷三记焦袁熹斥新城神韵之说(21),谓“毒比竟陵更甚”。皆不被眼谩者。世人仅知渔洋作诗,为“清秀李于鳞”(22),吴乔《答万季野诗问》中语,赵执信《谈龙录》引之(23)。不知渔洋说诗,乃蕴借锺伯敬也。(103—105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①锺谭:明锺惺、谭元春。沧浪:宋严羽,号沧浪逋客。渔洋:清王士禛,别号渔洋山人。
  ②《隐秀轩集》:分天地玄黄……等集,锺惺撰。
  ③谭友夏:明谭元春字,有《谭友夏合集》二十一卷。
  ④桴亭:清陆世仪号,有《思辩录辑要》三十五卷。
  ⑤范仲闇:清范文光字,号两石,尝为锺惺、李梦阳合刻。
  ⑥周氏:清周亮工辑《尺牍新抄》十二卷。
  ⑦《诗归》:五十一卷,明锺惺、谭元春合编,分《古诗归》,十五卷,《唐诗归》三十六卷。
  ⑧《钝吟杂录》:十卷,清冯班撰。
  ⑨王李:明王世贞、李攀龙。
  ⑩沧浪:宋严羽号沧浪逋客。
  ⑾纳兰容若:清纳兰性德字,有《渌水亭杂识》四卷。《楞严》:佛经名,十卷,唐天竺沙门般刺密谛主译。
  ⑿钱蒙叟:清钱谦益号,亦号牧斋。
  ⒀维摩:即维摩诘,佛名。《维摩诘经•观众生品》,称天女散花,花至诸菩萨即皆堕落,花至大弟子即着不堕,证俗习未净,禅亦生缚。⒁《荀子•劝学》:“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术)则始平诵经,终平读礼。”即学止于读礼。
  ⒂《续传灯录》:即《建中靖国续传灯录》,宋释惟白撰,三十卷。因作者意在续道原所撰之《景德传灯录》,故称《续传灯录》。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3 | 显示全部楼层
  ⒃《古夫于亭杂录》:六卷,王士禛撰。
  ⒄锺退谷:锺惺号,有《史怀》十七卷。
  ⒅竹垞:清朱彝尊字,有《明诗综》一百卷。
  ⒆《何义门集》:十二卷,清何焯撰。
  ⒇新城:清王士禛,新城人。有《唐贤三昧集》三卷。(21)杨圣遗:晚近杨锺羲字,有《雪桥诗话》十二卷,二集八卷,三集十二卷,余集八卷。焦袁熹:清作家,字广期。
  (22)李于鳞:明李攀龙字。吴乔《答万季野诗问》:一卷,清吴乔撰。
  (23)赵执信:清人,有《谈龙录》一卷。
  这一则讲明锺惺、谭元春的竟陵派诗论。竟陵派诗论皆主“灵”字,如谭元春《诗归序》:“有教春者曰:公等所为,创调也,夫变化尽在古矣。其言似可听。但察其变化,特世所传《文选》《诗删》之类,锺嵘、严沧浪之语,瑟瑟然务自雕饰而不暇求于灵迥朴润。抑其心目中,别有宿物,而与其所谓灵迥朴润者,不能相关相对欤?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于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想亦非苟然而已。”这里讲当时的所谓“变化尽在古矣”,讲的“变化”,指锺嵘严沧浪之语。锺嵘在《诗品序》里说:“至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渠出经史。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这是说写诗只写所见景物,不贵用事,不用经史中故实,这里讲写景诗是对的,但要在写景中表达深层的思想感情,反映复杂的生活感受,要在很短的诗句中表达丰富的内容,这样说就不够了。在这里,竟陵派当在批评公安派三袁袁宏道、袁宗道、袁中道这派诗,写即目所见,不讲用事,不讲表达深层的情思,以鄙俚轻率为趋新,这是改变明代前后七子摹拟汉魏盛唐的做法,但这种变并不正确。这里又讲严沧浪,指《沧浪诗话•诗辨》说:“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明代前后七子听了严沧浪的话,作诗摹仿汉魏晋与盛唐之诗,也不行。竟陵派要纠正这两种缺点,所以提出“灵迥朴润”,“真有性灵之言”,“自出眼光”,这是纠正明代前后七子的摹仿说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2-13 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谭元春在《诗归序》里又说:“人咸以其所爱之格,所便之调,所易就之字句,得其滞者、熟者、木者、陋者,曰我学之古人,自以为理长味深,而传习之久,反指为大家,为正务。……夫滞、熟、木、陋,古人以此数者,收浑沌之气;今人以此数者,丧精神之原。古人不废此数者,为藏神奇藏灵幻之区;今人专借此数者,为仇神奇仇灵幻之物。”这里讲有真性灵的话,自出眼光,与人云亦云的话不同。这些话可以保留在滞熟木陋的话里,用来藏神奇灵幻的话。今人没有真性灵的话,不能自出眼光,那他的滞熟木陋的话,没有藏神奇灵幻的话,就全无可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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