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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寒烟翠

国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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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2-8 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昆仑奴

陈友冰

相思  崔生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相思  红绡姬
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依玉箫愁凤凰。
  这两首男女双方互表爱慕的相思诗出自唐人裴铏的传奇《昆仑奴》。裴铏,唐末文学家。字、里、生卒年均不详,事迹亦不见于史传。《新唐书·艺文传》在“子部·小说家类”中列有“裴铏《传奇》三卷”,旁有小注曰“高骈从事”,但在新旧《唐书·高骈传》中均未提到裴铏。只有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和清人董诰《全唐文》中有关于他的一些记载。其大致轮廓是:裴铏在唐懿宗咸通年间(860—874)曾为静海军节度使高骈掌书记,加侍御史内供奉;唐僖宗乾符五年(878)以御史大夫为成都节度副使。唐末动乱时,裴亦留在成都。唐亡后可能改仕前蜀王建,所以清人王士祯辑《五代诗话》时把裴铏列在前蜀人物之中。
  裴铏著《安定集》、《咏史诗》,今不传。唯一名世的就是《传奇》三卷。这是本传奇小说集。后人将唐人小说称为“传奇”,就源于此。据宋人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和晁公武《郡斋读书志》,此书至少到南宋仍在流传,但今已佚。究竟有多少篇,也不清楚。《新唐书·艺文志》和《郡斋读书志》说是三卷,《直斋书录解题》则说是六卷。今人周楞伽从《太平广记》中辑得三十一篇,1980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可能是现今较为完备的一个本子。
  关于《传奇》的内容,《新唐书·艺文志》说其“多记神仙恢谲之事”。从现存的三十一篇来看,记载的皆是唐代自代宗广德年间(763—764)至宣宗大中年间(847—859)社会上所流传的神怪灵异和传奇故事,大多属于志怪一类。主要宣传道家出世思想,但也打上时代和作家生活经历、人生态度的烙印,其中亦有对中晚唐藩镇割据政治状况的曲折反映,以及对爱情理想和处事待人应有品格的诠释。《昆仑奴》和《聂隐娘》即是其中的代表之作。
  《昆仑奴》是描写了一位武艺高强的老奴,他帮助少主窃取豪门姬妾,成全了他们的爱情。“昆仑”是唐代对印度半岛与南洋群岛的泛称,因皮肤黝黑,昆仑有黑色之意,即黑奴。“昆仑奴”是对昆仑人移居中国的通称。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唐代昆仑奴陶俑,高24.5厘米俑身材短小,头部扭向一侧,皮肤黝黑,发卷曲,穿窄袖右衽衣,腰系丝绳,双足外撇。目前考古发现的昆仑奴俑多赤裸上身,下著羊皮短裤。此件陶俑却身穿长袍,腰中系带,显然是接受了唐人的生活习惯。

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陶昆仑奴俑
  《昆仑奴》的故事情节大体如下:
  唐代宗大历年间,有一位崔生,他父亲是一个地位显赫的官员,与当时的勋臣一品很要好,崔生当时是宫中警卫“千牛卫”中一员。勋臣一品患病。崔生的父亲命他去探视。崔生很年轻,容貌如玉,性情耿直,举止安祥,语言清雅。一品命一姬女卷起门帘,召崔生入室,崔生拜过一品后,传达了他父亲的关怀之情。一品很喜欢崔生,让崔生坐在面前,二人闲谈。这时有三个艳丽无比的姬女站在前面,手捧着金饰的食器,食器中盛着用糖水浸过的鲜桃。一品让一位身穿红绡衣的姬女端了一碗给崔生吃。崔生年轻,在姬女面前显得很羞涩,没有吃。一品又让红绡姬用匙喂崔生,他不得已才吃了,姬女笑了,崔生要告辞回去。一品说:“你要闲暇时,必须经常来看我,可不要疏远了老夫。”命红绡姬送崔生出院。这时,崔生一回头,看见那姬女伸出三个手指,又连续翻了三掌,然后又指了指胸前的小镜子,说:“记住。”没有再说其它话语。
  崔生回来,先向父亲转达了一品的意思。返回宫苑后便神迷意乱,人也瘦了,话也少了,只是痴呆呆地想心事,整天不吃饭,吟下一首诗: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
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诗中的蓬山就是蓬莱山,仙人居住的地方。璚芝即琼芝,古人以为服之可以长生。崔生是用借喻的手法,用游仙遇仙女却无法相亲,来暗喻他在一品家遇见红绡姬的经过,表达其相思之情。但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此时,他家有一个叫磨勒的昆仑奴,去看望崔生并关切地问道:“你心中有什么事,竟这样抱恨不已?你为什么不和我说?”崔生说:“这是我心里的事,你们怎么能知道?”磨勒说:“你说吧,我一定能为你解除忧愁,不论什么难事,我都能办成。”崔生觉得这话不一般,便把他这段经历告诉了磨勒。磨勒说:“这是小事一件,何不早说,你自找苦吃。”崔生又告诉他红绡姬临别时的手语,不知是何意?磨勒说:“这有什么难的,伸三个手指,是说一品家有十院歌姬,她是第三院的。翻掌三次,正是十五,是说十五日后。胸前小镜子,是说十五的月亮圆如镜,叫你去相会。”崔生一听非常激动,高兴。他对磨勒说:“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开我心中的郁结,达到我的愿望呢?”磨勒笑着说:“后天晚上,就是十五夜,请你用两匹青绢,做一套紧身衣服。一品家有猛犬,看守歌姬院门,一般人是进不去的,进去也将被咬死。那犬,其警如神,其猛如虎,是曹州孟海之犬,这个世界上,除了我,别人不能杀死它。为了你,我就要杀死它。”崔生便弄来了酒肉,犒赏磨勒。到了那晚的三更,磨勒拿了炼椎走了,只过了吃顿饭的时间他回来了,说:“犬,已经叫我打死,这回没有障碍了”。这晚三更后,崔生换上了紧身青衣,磨勒背着他飞过了十多重院墙,到了歌姬院,在第三院停下了,门也没锁,灯还亮着,只看着红绡姬长叹而坐,好像在等待。她不戴头饰,不施脂粉,满腹怨恨,满面悲戚,正在吟诗:
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
碧云飘断音书绝,空依玉箫愁凤凰。
  诗中也是用隐喻的手法来表达自己的相思。“阮郎”用的是刘义庆《幽明录》中阮肇在天台遇仙女的故事,“玉箫愁凤凰”是用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箫引凤,和萧吏结合的爱情故事。这两个故事中下爱情都有圆满的结局,红绡姬反用此意来表达自己的思念和忧伤。
  此时,府中的侍卫都睡了,周围很寂静。崔生便慢慢地掀起门帘进去了,过了一会儿,红绡姬认出来人是崔生,便急忙跳下床,拉着崔生的手说:“我知道你很聪明,一定会悟出我隐语的意思,所以那天才用手语。可我不知道郎君你有什么神术,才能到这深宅大院?”崔生便把磨勒为他出的主意,并背他飞到这里的经过告诉了红绡女。姬女说:“磨勒在哪?”崔生说,在帘外。便把磨勒叫进屋,用金饰杯盛酒叫磨勒喝。红绡姬告诉崔生说:“我家原来很富有,住在北方,是一品用武力逼迫我做了姬女,没能自杀,苟且偷生,脸上虽然涂脂抹粉,心里却很苦闷。就是吃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铺金盖玉,这都不是我希望的,我好像在监狱里似的,贤仆磨勒既有这么高明的神术,何不帮我逃出监牢,只要我的愿望实现了,虽死不悔。我情愿为奴仆,侍候在你身旁,可是,我不知道郎君有什么高见?”崔生只是闷闷不语。磨勒说:“娘子既然这么坚决,逃出虎口,只是小事一件。”姬女非常高兴,磨勒先为红绡姑娘把随身用的衣服,妆奁背出去三次,然后说,恐怕晚了就要天亮了。磨勒便背崔生和姬女,飞出高墙大院十几处,一品家的守卫,都没发现。回来后到学院隐藏起来。
  天亮了,一品家才发觉,又看到了犬已死,一品大吃一惊,说:“我家墙高院大,警卫森严,门户紧锁,来人是飞腾而来,没留一点痕迹,必定是侠士所为,这事不要声张,以免惹祸招灾。”红绡姬在崔生家隐居二年,到了春暖花开季节,她坐着小车去游曲江,被一品家人暗中认出来了,告诉了一品。一品有点疑惑,便召来崔生追问此事,崔生胆怯不敢隐瞒,便详细地把前后经过都说了,最后说都是因为磨勒背着才去的。一品说:“是姬女的罪过,但她已服侍你几年了,也不能向她问罪了。但我要为天下人除害。”命令五十名士兵,持兵器包围崔生的院子,叫他们抓捕磨勒。磨勒呢,手持匕首,飞出高墙,轻如羽毛,快如鹰隼。尽管箭矢如雨,却没能射中他,顷刻之间,不知去向。崔家却是一片惊慌,一品也有些后悔和后怕,每到晚上,配备了很多持剑执戟的家童自卫巡逻,这样做了一年多。十多年后,崔家有人看见磨勒在洛阳市卖药,面貌还和从前一样。
  《昆仑奴》这个故事有着极高的时代意义和思想价值。它不仅超出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和“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这个道德范畴,也不仅仅在于塑造了一个出身卑贱却聪明机智、具有侠肝义胆的下层民众的高大形象,更重要的是反映了当时藩镇割据给人民带来的苦难。这位“盖代之勋臣一品”的节度使盘踞在朔方,穷奢极欲又装横跋扈,甚至掳掠良家女供其淫乐,多达“十院歌姬”,其中第三院的红绡姬就是被他掳掠威逼而来的。红绡姬等名为侍妾,实为奴隶。院门有猛犬看守,院外有卫士巡逻。外人不得擅入,他们更不得擅出。所以昆仑奴解救红绡姬,不仅是“成人之美“的侠义行为,更带有解放奴婢的性质,是当时民众要求结束藩镇割据、解除苦难的艺术再现。另外,这篇传奇艺术上也相当成功另外,这篇传奇艺术上也相当成功。首先在于它创造了一种通过人物的高超技艺来塑造人物形象,展示人物性格特征的新的表现渠道,推动了后世武侠小说向描写技艺的方向发展,如昆仑奴磨勒在围捕中“持匕首飞出高垣,疾若翅翎,瞥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可说具有中国武侠小说的特色与雏形。其次,它创造了一种骈散结合的语言表达方式:以骈文、诗赋描写人物和场景,以散文叙述故事,在形象上、音节上皆构成和谐的美感。成为后来古典小说叙事方式的滥觞。
  正因为这篇传奇具有如此价值,在唐以后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它先后被改编成戏剧、小说,笔记和诗歌也屡次引用、咏歌,达八十多种、次。
  明人梅鼎祚将其改编成杂剧《昆仑奴》;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一九四“豪侠二”收录了《昆仑奴》这个传奇,并在卷一六“神仙”、卷一七五“幼敏”、卷三三九“鬼”二十四、二十五、卷四二○“龙”引用了这个故事有关人物和情节;明·陆楫等《古今说海》“说渊部”,宋·曾慥《类说》卷三十二,明·江南詹詹外史《情史》卷四,明·王世贞《剑侠传》“卷三”皆收录了这个故事。《情史》还在卷十九“情疑类”引用了这个故事情节;清·梁廷柟《曲话》卷一,收录了这个故事的目录。《香艳丛书》中的《张老传》,清·夏仁虎《旧京琐记》“卷十”昆仑奴故事则是改编自唐人传奇《昆仑奴》等。
  对此故事做出研究和品评的有明·袁宏道《未编稿》,明·祁彪佳《远山堂剧品》“妙品”,清·李调元《雨村剧话》“卷下”,明·徐渭《徐文长佚草》“卷二”等。
  引用这个故事的笔记、小说、诗词乃至正史、佛典、道藏更多,如明代佚名的文言小说《龙会兰池录》,清人笔记王之春《椒生随笔》卷四,明·于慎行《谷山笔麈》卷十八,明·屠隆戏剧《彩毫记》第五出湘娥访道,宋·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二五,唐·袁郊传奇《甘泽谣》,清·慵讷居士《咫闻录》卷十二,明·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四十五回“元帅重治爪哇国 元帅厚遇浡淋王”,宋·王谠《唐语林》卷三“夙慧”,清·陈田辑《明诗纪事》,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唐·李复言《续玄怪录》辑佚,清《野叟曝言》第四十三回“侠客赠龙泉群凶授首 奄人折虎翼一性归空”,宋·司马光《资治通鉴》卷一百二十九,清·昭梿笔记《啸亭续录》卷二,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五,明·吴中情奴《相思谱》第九折,明·卓人月《花舫缘》第四出。1916年出版的何海鸣《求幸福斋随笔》,清·庾岭劳人《蜃楼志》第九回,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四“闻人生野战翠浮庵 静观尼昼锦黄沙巷”,清·陈球《燕山外史》卷一。
  《昆仑奴》的故事更多见于历代文人的吟咏之中,如清·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九:“黄山有氓真健者,云海横行力如马。贯负游人绝顶游,人亦浑忘马是假……上比商邱开,出入水火无惊猜;下比昆仑奴,飞行绝迹何殊呼。八日游山事已了,策勋那更如渠好。不着黄騦肯负人,并非赤兔能先鸟”;清·魏源《古微堂诗集》卷六:“蛮毡帐里蛮弦语,春雁秋鸿乱无序。虬髯莫觅昆仑奴,笳拍欲同青冢女。黑云压帐三更夕,星月无光辨巾栉,偷壕出堑万死生,缒逃虎口真奇策”;清·墨浪仙主人《海烈妇百炼真传》第八回:“昆仑奴飞渡重垣,虬髯公潜踪外岛。狠烈烈错认了莽黄巢,气腾腾妆紥起病关索。他道窃巫仙,区区定作楚襄王,谁知恼贞娘,哥哥竟是催命鬼。将这条旧蓝桥早变出奈何桥,把那块三生石已化做望夫石”;明·杨巍《存家诗稿》卷四:“十二楼台争献图,蛟螭潜泣愁水枯。白昼梦狎昆仑奴,野鬼扪舌撼户枢。”;1916年出版的何海鸣《求幸福斋随笔》:“男子不幸而为优隶、为绿林响马,然优隶与响马中有真英雄在,如雷海青、昆仑奴、大刀王五之类是也。女子不幸而为婢妾、为青楼贱娼,然婢妾娼妓中亦有英雄在,如绿珠、红拂、柳河东之类是也。世有英雄,岂可具贱视娼妓之心哉”。皆可看出《昆仑奴》故事的深远影响。直到今日,还有《昆仑奴》的故事书和连环画问世,并改编成电视连续剧。

据裴铏传奇《昆仑奴》改编的连环画

清·王素的《仕女书法合册》“昆仑奴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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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故事:昆仑奴

陈友冰


代薛嵩送红线  冷朝阳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这首诗见于袁郊的《甘泽谣·红线》。袁郊,字之乾(一作之仪),蔡州朗山(今河南确山)人,宰相袁滋的小儿子。生卒年均不详,约唐宣宗大中中期(852)前后在世。他的生平诸书记载都很简略,且有抵牾之处。比较通行的说法是唐懿宗咸通年间,曾为祠部郎中,后为虢州刺史。袁郊喜文学,尝与温庭筠唱和。《唐诗纪事》录有他的《月》、《霜》、《云》、《露》四首诗。咸通九年(868),袁郊任祠部郎中作传奇《甘泽谣》一卷。据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题解》,该书取名是因为“以其春雨泽应,故有甘泽成谣之语,遂以名其书”。唐代的祠部职掌祭祀、天文,祈求甘泽,应是其分内之事。据《新唐书·艺文志》,共有九篇,皆记谲异之事。其中“红线”和“聂隐娘”两篇最为著名。袁郊还著有《二仪实录衣服名义图》、《服饰变古元录》。
  据韩愈《袁氏先庙碑》,袁氏家传《春秋》之学。袁郊继承家学,懂得“褒善惩恶”之旨,这在他的《甘泽谣》中多有体现。《红线》写唐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与潞州节度使薛嵩两个藩镇之间的矛盾斗争。据史载,薛、田均为安禄山部将,降唐后各霸一方。小说中的田承嗣飞扬跋扈,骄横凶戾,残民以逞,作为叛逆朝廷、妄图吞并邻镇的反面人物;薛嵩则拥护皇室,思守封疆以报国恩。红线是薛嵩的侍婢,具有超人的力量,她以神术潜入戒备森严的田府,巧妙地从田承嗣枕旁取回其供神金盒,薛嵩随即遣人送回。这一有节制的威吓行动,迫使田收敛其狂妄气焰,回书表示悔过自新,并遣散了其强悍骄纵的亲军“外宅男”。红线则在“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烈士安谋”之后,功成身退。其实,这只是个传奇故事,与历史事实并不一致:田承嗣要吞并的潞州,是泽潞沁节度使李抱玉的辖地而并非属薛嵩的辖地;另外,田承嗣虽也侵夺过相卫节度使薛嵩的辖地,那是在薛嵩逝后而非生前。但是,这个传奇故事却反映了当时民众对跋扈藩镇的不满,以及希望有人能制服藩镇的愿望,起到朝廷所起不到的作用,因此还是有积极意义的。
  题目下的这首诗是冷朝阳代薛嵩送别红线时所作。薛嵩,薛仁贵之孙,山西河津人。父亲薛楚玉曾经担任范阳节度使。安史之乱时,薛嵩投安史叛军。累战有功,被封为邺郡节度使。史朝义兵败,薛嵩以相、卫、洺、邢四州降唐,被封为昭义节度使。使昭义镇很快恢复了生气,在大乱之后的重建工作上作出较大贡献。累迁检校右仆射。代宗大历八年(773)正月卒。冷朝阳,中唐诗人。江宁(今南京)人。代宗大历四年(769)登进士第,不待授官,即归江宁省亲,当时著名诗人钱起、李嘉祐、韩翃、李端等大聚会为之饯行,赋诗送别,为一时盛事。大历五年至八年间入相卫节度使薛嵩幕府。德宗兴元元年(784)任太子正字,贞元中官至监察御史。朝阳诗工于五律,辛文房《唐才子传》称其“在大历诸才子,法度稍弱,字韵清越”。有集传于世,但不见于史志著录。诗多亡佚。《全唐诗》录存诗十一首,《全唐诗补编》存其诗一首。《全唐文》存其文一篇。《代薛嵩送红线》见于宋代尤袤《全唐诗话》卷二。是冷朝阳作为相卫节度使薛嵩的幕僚代薛嵩所作的为红线送行诗。红线是薛嵩的侍女,至于为何叫“红线”,计有功的《唐诗纪事》交代了得名的原因是“因其手纹隐起如红线,因以名之”。
  冷朝阳诗是以写景见长。如《登灵善寺塔》:“天花映窗近,月桂拂檐香。华岳三峰小,黄河一带长”。这首《代薛嵩送红线》同样是景色描绘来抒发离别之愁绪,但诗意平庸,借用的曹植《洛神赋》典故也有点不伦不类。第四句“碧天无际水空流”境界倒是很阔大,但却是套用了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结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首诗虽不怎么样,但围绕此诗的故事却很出色生动,其基本情节如下:
  唐朝,潞州节度使薛嵩家一婢女名红线,她很会弹琵琶,又懂四书五经。薛嵩让她管理各种文书,称为内记室。有一次军中宴会上,红线对薛嵩说:“听这鼓声很悲凉,这打鼓的人必定有心事。”薛嵩平时也懂音乐,说:“你说得很对。”于是,找来打鼓人一问,他说:“昨晚我妻子死了,我没敢请假。”薛嵩听完就让他回家了。这时正是唐肃宗至德年间,河南、河北一带很不安宁。朝廷命令薛嵩守卫淦阳,并控制山东。战争刚过,军府初建,朝廷命薛嵩将女儿嫁给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儿子,又让他的儿子娶滑亳节度使令狐章的女儿。使淦阳、魏博、滑亳三镇联姻,经常派使相互往来。
  魏博节度使田承嗣肺部患病,天热就严重。他常说:“我若驻守山东,那里天气比较凉快,我还能多活几年。”于是,他从军中选拔了三千勇士,称为外宅男,给其优厚的待遇。他命令三百人在衙门口和宅院内值班,并选择适当时机,想吞并潞州。薛嵩知道这消息后,日夜忧愁,常自言自语,却想不出好办法。一天夜晚,军营的大门已经关闭,薛嵩拄着拐杖到庭院,只有红线跟在身后。红线说:“您这一个多月寝食不安,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因为田承嗣的事?”薛嵩说:“事关安危,不是你能处理的。”红线说:“我虽为奴婢,也能为您解除忧愁。”薛嵩听她的话语不一般,便说:“我知你不是一般人,我心中有数。”他便把具体事都告诉了红线,我继承祖父的大业,承受国家的恩惠,一旦将镇守的疆土丢掉了,几百年的功勋都丧失了。红线说:“这事好办,不用这样忧愁。您先让我去趟魏城,观察下形势,探探虚实。一更去,二更便可回来。请您先准备好一个使者和一匹马、一封问候信,其它事情等回来再说。”薛嵩说:“这事若办不好,反会招来祸,那怎么办?”红线说:“我此去定能办好。”说完回到自己屋中,准备行具,梳洗打扮,梳一个乌蛮髻,头插金雀钗,身穿紫色绣花短袍,腰系青丝带,脚登轻便靴,胸前佩龙文匕首,前额上写着太一神名。向薛嵩拜了拜,转眼不见了。薛嵩回屋关门,背灯而坐,独自饮酒,薛嵩平日不善饮酒,但这一晚上喝了很多酒,没醉。忽然听到一阵晨风吹过,好似有片树叶落下来,他惊起,却是红线回来了。薛嵩高兴地问:“事办的怎么样?”红线说:“我怎敢完不成使命。”薛嵩又问:“没伤害人吗?”红线说:“用不着,我把田承嗣床头的金盒拿来了。我半夜前就到了魏城,过了几道门,便到了他睡觉的地方,听到外宅男在走廊上睡觉,鼾声如雷。中军士兵在院中走动,互相打招呼。我开了左门,到了他床前,您亲家公躺在床上,露着脚睡得正香,头裹黄巾,枕花枕头,枕前露一把短剑,短剑前有一个开着的金盒。盒内写着他的生辰八字和北斗神名,上面盖着香料和珍珠。看他那熟睡的样子,他没想到他的性命就在我手下,杀他是很容易的事,我怕那样惹来麻烦。这时,蜡烛快要熄灭,香炉的香已燃烬,他的侍者四散了,兵器扔在了一起,有人头碰屏风,鼾声大作,有的手持汗巾、毛掸睡着了。我拔他们的头簪、耳环,摸他们的衣服,都像有病似的不能醒来。我便拿金盒回来了。出魏城西门,走了二百多里,隐约看见城墙上的铜台,漳水向东流去,月上林梢,晨鸡鸣动。去时很忿怒,回来时很高兴,忘记了疲劳。为了感谢您的恩德。我不顾半夜三更,往返七百里,不怕危险,走过了五六座城,希望减少您的忧虑,我怎敢说辛苦?”于是,薛嵩派人到魏城,给田承嗣送了一封信,信上说:“昨晚有人从魏城来,从您床头上拿了一个金盒,我不敢留下,特派专使连夜送还。使者半夜到魏城,只是为了寻找金盒,为了搜捕盗金盒的人,军人都在忙碌着。使者用马鞭敲门,他们认为在这非常时刻求见,一定是有要事,田承嗣急忙出来,使者把金盒给他,他捧着金盒,惊异得几乎晕倒。留下了使者,请到厅内,设宴款待,给使者很多赏赐。第二天,专门派人带了三万匹布,二百匹好马,还有一些珍贵的东西,献给薛嵩。并转告薛嵩,多亏他不记私怨,我才保住了性命,我要悔过自新,不再连累亲戚,我专门派人去商量孩子的婚事,叫我儿子厚待他的女儿,我招募的外宅儿,本是为防盗,没别的企图,现在叫他们脱掉军装,回家种地。以后的一两个月内,河北、河南信使经常来往。
  忽然一日,红线要辞别。薛嵩说:“你生在我家,你想上哪?我还要依靠你,你怎么能走呢?”红线说:“我前世是个男子,周游四方,寻求学问,读过神农的药书,给世人看病消灾。当时有一孕妇,肚内生了虫子,我给她服了芫花酒,妇人和腹中的双胞胎都死了。我一次杀了三个人,阴曹地府为了惩罚我,变为女子,贬为奴婢。幸亏生在您家,已经十九啦,穿够了绸缎,吃尽了美味,您对我特别宠爱,给了我很多荣誉。现在您管辖的疆土太平,人们安居乐业,我应该留在这里,可这样违背了天意,昨天去魏城,是为了报恩。现在两地都保住了城池,人们的性命也安全了。乱臣知道惧怕,刚烈正直的人得到了保障,对我一个女人来说,功也不算小。”“可以你一个小姐之身怎么能住在山里呢?”红线说:“为了来世,我怎能久留?”薛嵩知道不能留住,便为她饯别,集合宾朋好友,夜宴中堂。为了助酒兴,薛嵩请在座的冷朝阳作词,其词是: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
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空流。
  唱完,薛嵩非常悲痛,红线边哭边拜,托辞醉了,离开了宴席,从此,不知去了哪里。
  《红线》的故事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平息藩镇纷争,维护国家安定的愿望。但篇中也带有明显的报恩思想。作品成功地塑造了智勇兼备的侠女形象,情节一波三折,想象丰富,构思奇妙。语言骈、散结合,像裴铏的传奇《昆仑奴》一样,以骈文、诗赋描写人物和场景,以散文叙述故事,在形象上、音节上皆构成和谐的美感。成为后来古典小说叙事方式的滥觞。
  同《昆仑奴》一样,这篇传奇在唐以后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它先后被改编成戏剧、小说,笔记和诗歌也屡次引用、咏歌,甚至比《昆仑奴》更多,达200多种、次。
  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宋·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卷下,宋·曾慥《类说》卷三十六皆转录了这个传奇,《唐诗纪事》并丰富了其中一些细节;明人梁辰鱼据以撰成杂剧《红线女夜窃黄金盒》,胡汝嘉改编成传奇《红线记》,程守兆改编成《金盒记》,无名氏又将它与梁辰鱼的另一剧本《红绡》合为一剧,称为《双红记》;京剧《红线盗盒》亦取材于此并成为京剧的传统保留剧目。1918年,梅兰芳在北京广德楼戏院首演。由梅兰芳饰红线、高庆奎饰薛嵩,李寿山、曹二庚合演田承嗣;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一九四“豪侠二”收录了这个传奇,并在卷一六“神仙”、卷六九“女仙”、卷三四六“鬼”、卷三六五“妖怪”多次征引这个故事;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程元玉店肆代偿钱,十一娘云冈纵谭侠”用红线、聂隐娘的故事为入话;清·翟灏《通俗编》卷三十七,清·慵讷居士《咫闻录》卷十一,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宋·尤袤《全唐诗话》卷二八,宋·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四十三“送别门”皆摘录了这个故事和这首送别诗,清·王晫《看花述异记》则改编了这个故事。
  引用这个故事的笔记、小说、诗词、戏曲乃至正史、佛典、道藏更多,如明·顾起元《客座赘语》卷八,明·无名氏《白兔记》第二十一出,宋·舒岳祥《阆风集》卷五,清·丁治棠《仕隐斋涉笔》卷三,金·元好问编《中州集》戊集第五,明·沈德符《顾曲杂言》,清·魏秀仁《花月痕》第二十回“陌上相逢搴帷一笑 溪头联步邀月同归”,清·不题撰人《野叟曝言》第十五回、第四十三回、第五十八回、第七十回、第七十一回,明·陆采《明珠记》第三十三出“写诏”,清·长白浩歌子《萤窗异草》初编卷四,清·冒襄《影梅庵忆语》,清·佚名《施公案》第二五○回“中途遇盗又失金牌 狭路害人猝逢铁匠”,清·宣鼎《夜雨秋灯录》卷四,清·吴敬梓《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庄濯江话旧秦淮河 沈琼枝押解江都县”,清·李百川《绿野仙踪》第一百回“八景宫师徒参教主 鸣鹤洞歌舞宴群仙”,明·卓人月《花舫缘》第一出,清·随缘下士编《林兰香》第二十回“聪慧姿一姝独擅 风流事五美同欢”,清·随缘下士编《林兰香》第二十六回 “彩云一日几般妆 耿服三秋无限恨”;清·李汝珍《镜花缘》第五十九回“洛公子山中避难 史英豪岭下招兵”,明·江南詹詹外史《情史》卷十九“情疑类”,《後西游记》第二十五回“莽和尚受风流罪过 俏佳人弄花月机关”,清·石玉昆《三侠五义》第四回“除妖魅包文正联姻 受皇恩定远县赴任”,明·王世贞《剑侠传》卷二,清·沈起凤《谐铎》清·震钧《天咫偶闻》卷四,清·吴趼人《林公案》第五回“长途仆仆响马追踪 良夜迢迢霜锋飞至”,清·贾茗辑《女聊斋志异》卷一,清·汪景祺《西征随笔》,清·陈维崧《妇人集》妇人集。
  对此故事做出研究和品评的有清·陈田辑《明诗纪事》己签·卷十一,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清·梁廷柟《曲话》卷一。清·周亮工《书影》卷四云:“《红线传》‘铜臺高揭,漳水东流,晨鸡动野,斜月在林’四语何等冷劲,而下接云‘忿往喜还,顿忘於行役。戚知酧德,聊副於咨谋’便是村学究语。乃知为文单行者易工,而俪偶者难妙也”,其卷八又云:“所谓舌端有写生手也。此妇要是隐娘、红线之流。伯弢善述,伯祥此记,亦奕奕动人。所谓潘君之笔,乐君之舌也”;明·祁彪佳《远山堂剧品》“雅品”:“陈思王觌面晤言,却有一水相望之意,正乃巧于传情处。只此朗朗数语,摆脱多少浓盐赤酱之病”(《红线》);清·李调元《雨村剧话》卷下:“《双红》剧,一、《红绡》,见《昆仑奴传》所称奴摩勒负崔生至一品院,与歌妓红绡会,逾十重垣,双负出,挝杀猛犬者也。一、《红线》,见《甘泽谣》,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盗田承嗣金合,一夜去来,辞嵩不知所往者也。沈德符《顾曲杂言》:梁伯龙有《红线》《红绡》二杂剧,颇称谐惬。今被俗优合为一大本南曲,谓之《双红》,遂成恶趣”。
  《红线》的故事更多见于历代文人的吟咏之中,如明·荑秋散人《玉娇梨》-第九回百花亭撇李寻桃:“〔双声子〕改妆聊自悦,吊影忽悲咽。十二重门深深设,是谁遣红线红绡来盗妾”;明·彭孙贻《茗斋诗馀》卷下:“清襞吴绫软,非烟非雾神光闪。绣虎情丝,重吐出凌波人面。微步盈盈,翠羽明如剪,遥相思描影菱花展。怕前身粉本,侬比誵妃近远。  可待丹青染,生尘罗袜香沾腕。千古才人悔不倩,针神写怨。铜雀漳河遗枕同悲惋。十三行万缕柔肠转。付青衣红线,补入填词弦管。(冷朝阳送红线诗有‘洛妃乘雾’句。)”;《敦煌变文》6·王昭君变文:“妾嫁来沙漠,经冬向晚时。和明以合调,翼以当威仪。红脸偏承宠,青蛾侍妾时。妾貌如红线,每怜岁寒期”;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卷一百八十六:“惊句如侠客,使笔如使剑。星斗寂无声,青天碧云敛。夜中红线来,冰雪芙蓉艳”;清·钱谦益编《列朝诗集》丁集第六《红线诗五首》:“清明陌上香车路,认得萧郎不敢言。手碎琵琶断玉箫,青青谁竟折长条。背啼红袖逢人笑,岁岁春风恨不销”

民间年画:红线盗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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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故事:昆仑奴

陈友冰


  附录:
昆仑奴  裴铏
  唐大历中,有崔生者,其父为显僚,与盖代之勋臣一品者熟。生是时为千牛,其父使往省一品疾。生少年,容貌如玉,性禀孤介,举止安详,发言清雅。一品命姬轴帘,召生入室。生拜传父命,一品欣然爱慕,命坐与语。时三妓人艳皆绝代,居前,以金瓯贮含桃而劈之,沃以甘酪而进。一品遂命衣红绡妓者,擎一瓯与生食。生少年赧妓辈,终不食。一品命红绡妓以匙而进之,生不得已而食。妓哂之,遂告辞而去。一品曰:“郎君闲暇,必须一相访,无间老夫也。”命红绡送出院。时生回顾,妓立三指,又反三掌者,然后指胸前小镜子云:“记取。”余更无言。
  生归,达一品意。返学院,神迷意夺,语减容沮,怳然凝思,日不暇食,但吟诗曰:
“误到蓬山顶上游,明珰玉女动星眸。朱扉半掩深宫月,应照璚芝雪艳愁。”
  左右莫能究其意。时家中有昆仑奴磨勒,顾瞻郎君曰:“心中有何事,如此抱恨不已?何不报老奴。”生曰:“汝辈何知,而问我襟怀间事。”磨勒曰:“但言,当为郎君释解,远近必能成之。”生骇其言异,遂具告知。磨勒曰:“此小事耳,何不早言之,而自苦耶?”生又白其隐语,勒曰:“有何难会,立三指者,一品宅中有十院歌姬,此乃第三院耳;返掌三者,数十五指,以应十五日之数;胸前小镜子,十五夜月圆如镜,令郎来耶。”生大喜不自胜,谓磨勒曰:“何计而能导达我郁(“郁”字原空缺,据明抄本补)结?”磨勒笑曰:“后夜乃十五夜,请深青绢两匹,为郎君制束身之衣。一品宅有猛犬,守歌姬院门,非常人不得辄入,入必噬杀之。其警如神,其猛如虎,即曹州孟海之犬也。世间非老奴不能毙此犬耳。今夕当为郎君挝杀之。”遂宴犒以酒肉。至三更,携鍊椎而往。食顷而回曰:“犬已毙讫,固无障塞耳。”是夜三更,与生衣青衣,遂负而逾十重垣,乃入歌妓院内,止第三门。绣户不扃,金釭微明,惟闻妓长叹而坐,若有所俟。翠环初坠,红脸才舒,玉恨无妍,珠愁转莹。但吟诗曰:
“深洞莺啼恨阮郎,偷来花下解珠珰。碧云飘断音书绝,空倚玉箫愁凤凰。”
  侍卫皆寝,邻近阒然。生遂缓搴帘而入。良久,验是生。姬跃下榻,执生手曰:“知郎君颖悟,必能默识,所以手语耳。又不知郎君有何神术,而能至此?”生具告磨勒之谋,负荷而至。姬曰:“磨勒何在?”曰:“帘外耳。”遂召入,以金瓯酌酒而饮之。姬白生曰:“某家本富,居在朔方。主人拥旄,逼为姬仆。不能自死,尚且偷生。脸虽铅华,心颇郁结。纵玉箸举馔,金炉泛香,云屏而每进绮罗,绣被而常眠珠翠;皆非所愿,如在桎梏。贤爪牙既有神术,何妨为脱狴牢。所愿既申,虽死不悔。请为仆隶,愿待光容,又不知郎高意如何?”生愀然不语。磨勒曰:“娘子既坚确如是,此亦小事耳。”姬甚喜。磨勒请先为姬负其橐妆奁,如此三复焉。然后曰:恐迟明,遂负生与姬,而飞出峻垣十余重。一品家之守御,无有警省,遂归学院而匿之。
  及旦,一品家方觉。又见犬已毙,一品大骇曰:“我家门垣,从来邃密,扃锁甚严,势似飞腾,寂无形迹,此必使士而挈之。无更声闻,徒为患祸耳。”姬隐崔生家二岁,因花时,驾小车而游曲江,为一品家人潜志认,遂白一品。一品异之,召崔生而诘之事。惧而不敢隐,遂细言端由,皆因奴磨勒负荷而去。一品曰:“是姬大罪过,但郎君驱使逾年,即不能问是非,某须为天下人除害。命甲士五十人,严持兵仗围崔生院,使擒磨勒。磨勒遂持匕首,飞出高垣,瞥若翅翕,疾同鹰隼。攒矢如雨,莫能中之。顷刻之间,不知所向。然崔家大惊愕。后一品悔惧,每夕,多以家童持剑戟自卫,如此周岁方止。后十余年,崔家有人,见磨勒卖药于洛阳市,容颜如旧耳。(出《传奇》)
红线  袁郊
  唐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召俾掌表笺,号曰内记室。时军中大宴,红线谓嵩曰:“羯鼓之声甚悲切,其击者必有事也。”嵩素晓音律,曰:“如汝所言。”乃召而问焉,云:“某妻昨夜身亡,不敢求假。”嵩即遣归。是时至德之后,两河未宁,以淦阳为镇,命嵩固守,控压山东。杀伤之余,军府草创。朝廷命嵩女嫁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男,又遣嵩男娶滑台节度使胡章女;三镇交缔为姻姬,使益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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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承嗣常患肺气,遇暑益增,每曰:“我若移镇山东,纳其凉冷,可以延数年之命。”乃募军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号外宅男,而厚其廪给。常令三百人夜直宅中。卜良日,欲并潞州。嵩闻之,日夕忧闷,咄咄自语,计无所出,时夜漏方深,辕门已闭。杖策庭除,惟红线从焉。红线曰:“主公一月,不遑寝食。意有所属,岂非邻境乎?”嵩曰:“事系安危,非汝能料。”红线曰:“某诚贱品。亦能解主公之忧。”嵩以其言异,乃曰:“我不知汝是异人,诚暗昧也。”遂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遗业,受国厚恩,一旦失其疆土,则数百年功勋尽矣。”红线曰:“此易与耳。不足劳主公忧,某暂到魏境,观其形势,觇其有无。今一更登途,二更可复命,请先定一走马使具寒暄书,其他则俟某却回也。”嵩曰:“倘事或不济,反祸之速,又如之何?”红线曰:“某之此行,无不济也。”乃人闺房,饬其行具。梳乌蛮髻,插金凤钗,衣紫绣短袍,着青丝轻履,胸前挂龙纹匕首,额上书太乙神名。再拜而行,倏忽不见。嵩乃返身闭户,背烛危坐。时常饮酒,不过数杯,是夕举觞十余不醉。忽闻晓角吟风,一叶坠露,惊而起问,红线回矣。嵩喜而慰劳,询事谐否?红线对曰:“幸不辱命。”又问曰:“无杀伤否?”曰:“不至是。但取床头金盒为信耳。”又曰:“某子夜前三刻,即达魏城,凡历数门,遂及寝所。闻外宅儿止于房廊,睡声雷动,见中军士卒,步于庭下,传呼风生,乃发其左扉,抵其寝帐。田亲家翁止于帐内,鼓跌酣眠,头枕文犀,枕前露七星剑。剑前仰开一金盒,内书生身甲子与北斗神名;复以名香美味,压镇其上。彼则扬威玉帐,但其心豁于生前;熟寝兰堂,不觉命悬于手下。宁劳擒纵,只益伤嗟。时则蜡烛烟微,炉香烬委,侍人四布,兵仗森罗。或头触屏风,鼾而者;或手持中拂,寝而伸者。某乃拔其眷洱,褰其裳衣,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盒以归。出魏城西门,将行二百里,见铜台高揭,漳水东流;晨钟动野,斜月在林。忿往喜还,顿忘于行役,感知酬德,聊副于咨谋。夜漏三时往返七百里。人危邦,一道经五六城,冀减主忧,敢言劳苦。”嵩乃发使人魏,遗承嗣书曰:“昨来暮夜有客自魏中来,云从元帅床头获一金盒,不敢留驻,谨封纳。”专使星驰,夜半方达。正见搜捕金盒,一军忧疑。使者以马捶挝门,非时请见。承嗣遽出,使者以金盒授之,捧承之时,惊绝倒。遂留使者止于宅中,狎以私宴,多其赐赉。明日遣使赉帛三万匹,名马二百匹,及珍异等,以献于嵩,曰:“某之首领,系在恩私。便宜知过自新,不复更贻伊戚。专膺指使,敢议亲姻。循当捧鼓后车来,在麾鞭马前。所置纪纲外宅儿者,本防他盗,亦非异图,今并脱其甲裳,放归田亩矣。”由是两月之内,河北河南,信使交至。
  忽一日,红线辞去。嵩曰:“汝生我家,今将焉往?又方赖汝力,岂可议行?”红线曰:“某生前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而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妇孕,又患蛊症,某误以芫花酒下之。妇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而杀三人。阴司见诛,蹈为女子,使身居贱隶,气禀凡俚,幸生于公家,今十九年。身厌罗绮,口穷甘鲜,宠待有加,荣亦甚矣。况国家平治,庆且无疆。此即违天,理当尽弭。昨至魏邦,以是报恩。今两地保其城池,万人全其性命。使乱臣知惧,列士谋安,在某一妇人,功亦不小,固可赎其前罪,还其本形,便当遁迹尘中,栖心物外,澄清一气,生死长存。”嵩曰:“不然,以千金为居山之所。”红线曰:“事关来世,安可预谋。”嵩知不可留,乃广为饯别,悉集宾僚,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红线酒。请座客冷朝阳为词,词曰:
采菱歌怨木兰舟,送客魂消百尺楼。还似洛妃乘雾去,碧天无际水长流。
  歌竟,嵩不胜其悲。红线拜且位,伪醉离席,遂亡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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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九

陈友冰

汉魏乐府·杂曲歌辞
  所谓杂曲歌辞,是指声调已经失传,无所归属的一些乐曲歌辞。唐吴兢《乐府古题要解》把它称作“乐府杂题”,宋郭茂倩把它单独划成一类叫做“杂曲歌辞”。根据郭氏的解释,之所以称为杂曲有两个原因:一是内容庞杂,情思所感、宴游所发、忧愤所兴、别离之怀、征战之苦,兼收并蓄,时间跨度也大。二是形式杂乱,有的有辞无调,有的名存义亡,有的虽有古辞可考,但歌辞残缺;有的古辞已佚,仅是后人拟述。总之,因为其杂,不好归类,所以只好另辟一类。
  但杂曲歌辞的思想、艺术价值倒不因其杂而有所损伤,相反,它与相和歌辞一样是汉乐府中的精华。在这类歌辞中保存的汉代民歌较多,其中像《婕蝶行》、《悲歌》、《枯鱼过河泣》、《上山采蘼芜》、《迢迢牵牛星》等都是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篇章,而且对后来刻意学习乐府民歌的诗人如李白、杜甫等人的创作,具有巨大的影响。至于其中的《孔雀东南飞》,则是我国古代最长的一首叙事诗,其思想和艺术价值更不待言了。
蛱蝶行
蛱蝶之遨游东园,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接我苜蓿间。
持之我入紫深宫中,行缠之付欂栌间。
雀来燕,燕子见衔哺来,摇头鼓翼,何轩奴轩!
  在表现手法上,汉乐府民歌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它常用拟人化的方法,赋予鸟兽昆虫以人的情感和思想,透过它们之间的纠葛、遭遇来折射人间的悲欢离合,这在《诗经》中很少见,汉乐府中用得却相当普遍。如前面说过的《双白鹄》就是透过一对雌雄白鹄的生离死别,来歌颂一种互相眷念又互相关心的夫妇生活;《乌生》则透过一只被射杀的乌鸦的悔恨和感叹,来反映世情难测和人生的危机感;《枯鱼过河泣》则是写一条遭了横祸的枯鱼写信给自己的同伴,要他们在潜伏著杀机的社会中,时时警惕著自己的言行,免遭杀身之祸。这些诗以他们特有的丰富想像力,反映了那个动乱时代,人们的危机感和处世信条,含有发人深省的哲学意味。这首《蛱蝶行》也是如此,它叙述一只“遨游东园”的蛱蝶被燕子捉去,带回梁间喂乳燕的经过,透过它的所见所闻与自伤自叹,来反映危机四伏、时时都有生命危险的东汉时代生存危机。
  开头一句“蛱蝶之邀游东园”点出这场悲剧发生的地点,和悲剧发生之前蛱蝶的自由自在之状。蛱蝶即蝴蝶。蛱,一作“蛙”,据《初学记》改。“东园”泛指花园之类蝴蝶游遨之处。诗人用被捉前的“遨游东园”与被捉后的“付欂栌间”构成鲜明的对比,以此来寄托自己的伤感。蛱蝶为什么被捉呢?被捉后的心情如何?诗人在此没有点破。但在另一首寓言诗《乌生》中倒是交代了其中的原委:一只乌鸦被击毙后,它的灵魂发出了忏悔!真不该来到秦家的桂树上,要是仍在人迹不到的南山岩石间,又怎会遭此横祸呢?由此看来,这只蛱蝶遭祸的原因,也是由于它“遨游东园,涉足世情而被罗网所致”,这其中大概也蕴含著对世情险恶的慨叹吧!第二句“奈何卒逢三月养子燕”是明写悲剧发生的原因。卒即猝,突然间发生,意想不到之事;养子燕,即正在哺雏的燕子。燕子本就以昆虫为食,现在要哺雏,捕捉昆虫当然更加急迫和贪婪。蛱蝶碰上了养子燕,当然绝无生还的可能了,“奈何”二字即是对这种命运播弄的苦笑和慨叹,也是人们在不可抗拒的危机面前,一种绝望心理的表现。“接我苜蓿间,持之我入紫深宫,行缠之付欂栌间”,是写蛱蝶被燕所捉,带回梁间窝里的经过。此篇是汉乐府中句读难定的篇什之一,其原因就在于这两句中的“之”字及最后一句中的“奴”字费解。据余冠英先生解释,诗中的“之”和“奴”字皆为表声的字,与文辞无关。“持之我”即「持我」,“行缠之付”即“行缠付”。蛱蝶被捉的经过可分成三个场景:一是在苜蓿间被接。接即挟,挟持之意;苜蓿,豆科植物,俗称金花菜,蛱蝶正在东园的苜蓿上嬉游时被燕子捉住。二是持我飞入燕子的居处——“紫深宫”内。“入紫深宫”即深入紫宫,紫宫原指帝王的居处,这里是指燕子垒窝的高堂深院。蛱蝶强调燕子居处是“入紫深宫”,既渲染周围环境的阴森可怖,与蛱蝶被捉的恐惧心情相吻合,也强调此处是重门深院,难以脱逃,这也符合蛱蝶此时绝望的心境;三是“行缠之付欂栌间”。欂栌即斗拱,是柱上斗形的方木,上承屋梁,此处是燕子垒窝之所。“行”即“且”;“付”即“缚”。这句是说燕子把蛱蝶捉来后又绑在斗拱上。捉来之后还要绑起来,这是人的行为,但绑在斗拱的燕窝旁边,这又是燕的心理。这几句用拟人的方法来写蛱蝶的被捉,而且站在蛱蝶的角度来写燕的动作和心理,似人而非人,似物又非物,构思确是相当新颖奇巧的。最后三句是写雏燕见到食物来时欢腾雀跃的情景。“雀来燕”这句歧义很多,有人推测这句是燕在园中啄蝶,殊不知己巢已被雀占;李子德的《汉诗评》又说这是写蝶为燕持来付于欂栌间时,又为雀从旁取之。这两种误解的产生,都在于把“雀”当成又一飞禽。其实,雀在此是作状语,形容雏燕因其母衔食来时的欢腾雀跃之状。黄节先生说:“雀来即雀立,雀踊也”(《汉魏六朝风笺》),这个解释是合理的。下句的“摇头鼓翼,何轩奴轩”正是形容众雏兴奋争食之态:他们摇晃著小脑袋,拍著翅膀,抬著头,张著嘴,争著要母亲喂。“奴”在此是表声,无意义。轩轩,即高举之貌。诗人用众雏的兴奋争食,来反衬蛱蝶的悲惨结局,而且透过蛱蝶之眼所见、蛱蝶之口道出,更增浓伤感的意味。因为这句话的潜在意思是:雏燕们是得食了、高兴了,但随著自己的被捉身亡,自己的孩子们将会怎么样呢?
  如上所述,这首寓言诗叙述的蛱是蝶的不幸遭遇,但反映出的却是人间的苦难,它是汉代社会动乱、官吏横行,人民朝不保夕生活现状的折射。例如汉元帝永光二年(42),平原郡闹水灾,官吏趁机敲诈盘剥,使得民不聊生,以至“人相食”。连元帝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元元大困,流散道路。盗贼并兴,有司又长残贼,失牧民之术”(《前汉书·元帝纪》)。正是这种社会动乱造成了人民的危机感,才托蛱蝶以讽,曲折地反映当时人们的生存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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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九

陈友冰


伤歌行
昭昭素月明,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
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
东西安所知,徘徊以彷徨。
春鸟向南飞,翩翩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
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李白的《静夜思》几乎谁都熟悉,它透过诗人在明月之夜的所见所思,来抒发一个客中游子对家乡深长的思念,成了一首千古不朽的名作。但这首名作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就像万里长江是以喀喇昆仑作为自己的源头,珠穆朗玛是以青藏高原作为自己的底座一样,这首汉乐府《伤歌行》就是《静夜思》的源头之一,只不过它的主人翁正好相反,是写闺中的妻子在明月之夜对远在它乡游子的思念。
  全诗可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开头四句是托物起兴。明月的辉光照在这位女主人翁的床边,使她夜不能寐。为什么不能寐呢?月光太强、刺激得人难以入眠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因为她是个“忧人”吧。心忧本来就难以入眠,现在月色皎洁当然就更难以入眠。“耿耿夜何长”是失眠者的一种心理感觉。因为欢娱嫌夜短,愁来恨时长,漫漫长夜,对一个难以入眠的忧人来说,实在是太长了。阮籍的《咏怀诗》“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所抒发的即是类似的感受。后来的词人或把这种长夜难眠的忧愁或是夸张如一江澎湃的春水,所谓“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或形容成像蛛网那样千丝万结,所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张先《千秋岁》),大概都是对此的继承和发展吧?那么,这位女主人翁又为什么如此忧心忡忡,以至夜不能寐呢?诗人没有挑明,一千年后的苏轼倒是作出了回答:那就是“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月圆而人未圆,不怨人不归而恨月在别时圆,表现得虽然婉曲,但却道出了她忧思难眠的原因所在。
  诗的第二层就是透过女主人翁月下所见、所感,来表现这样深长的相思和思极之怨。“微风吹闺阔”等六句是写她在月下徘徊的彷徨和惆怅。既然睡不著,干脆起来去散散心吧!这是人们在此时此情下惯常的做法。如南唐词人薛昭蕴笔下的宫女在月夜时就是如此:“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接裙带绕阶行”(《小重山》。另一位词人冯延已写自己在月夜时也是“枕簟微凉,辗转浑无寐。残酒欲醒中夜起,月明如练天如水”(《鹊踏枝》)。《伤歌行》中的女主人翁,此时此情正是离人的一种共有的心理感受和行为,所不同的是,它比一般类似诗篇写得更为深刻和形象,这从以下两点可以看出:第一,它写出“屣履下高堂”后的更加失望和徘徊后的更加彷徨,把思恋之情更推进一层。中夜无寐,披衣而起之后,诗人并不像其他作品那样,让女主人翁在如水的月色和静谧的氛围中获得片刻的慰藉,而是写她“东西安所知,徘徊以彷徨”。这种失落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寻觅,这种内心无主的忧虑也不知从何处获得慰藉,这就有点像李白所说的“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了。起床散步不但不能解忧,反而使忧愁更深了。第二,它用拟物喻人的方法来表现主人翁的相思,而且把这种相思转化成忧怨,用怨之切来反衬思之深。如果说,在“春鸟向南飞”这句之前,我们只知道女主人翁忧心忡忡,耿耿难眠,但忧的是什么?我们只能从暗示中来揣测,诗人并未明言。那么,从“春鸟向南飞”这句开始,诗人才告诉我们女主人翁忧思的内涵究竟是什么。但这种内涵仍不是直接道出,而是以物喻人,用春鸟的孤单和呼唤亲人来暗示自己的忧思所在。在女主人翁的眼中,独翔的不是春鸟,而是他们夫妇;“悲声命俦匹”的也不是天上的飞禽,而是她心中发出的惨痛呼声。透过这种以物喻人法的运用,使女主人翁的感情表现得更加深沉,更富有感人的力量。正是这种真挚的爱、深长的思,使她产生了无尽的忧怨。
  诗的第三层就是表现她的忧思之深和对苍天的抒愤。“感物怀所思”是点题,至此,女主人翁才直接表明自己月下不能寐,哀鸣伤孤鸟的原因是“怀所思”——怀念远方亲人的缘故。这里说的“感物”恐怕不只是南飞的春鸟,也应包括明明的圆月,甚至包括吹进闺阁的微风。因为这和煦的春风不单是吹动了罗帏,恐怕也吹开了女主人翁的心扉,使得她心旌摇摇了吧,这时所思念的人天隔一方,满腔的愁怨向谁倾诉呢?看来,只有舒愤苍天了。诗的最后一句“舒愤诉苍穹”不止是向苍天倾诉自己的愁怨,而且也包含著对命运播弄、人事乖违的怨愤。这在汉乐府以后的一些杰出诗篇中有类似的表达抒发,如蔡琰的《胡笳十八拍》:“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元曲《窦娥冤》中窦娥也有段怨天恨地的曲子:“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任为天!”这两首诗、曲中对天地神灵的指斥,实际上也就是对主宰人间命运,造成人民流离的封建统治者的控诉和指斥。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和关汉卿的《窦娥冤》中这两首诗直接受到汉乐府《伤歌行》的影响,但这种构思方法和表达方式诗歌史上的承传还是很明显的,而且更加直白和强烈!在《伤歌行》中虽然没有像《胡笳十八拍》和《窦娥冤》那样直接道破这一点,但从“舒愤”二字中却透露出类似的讯息。所以,过去有的乐府本子中干脆删去了这两句,大概也就因为它触犯了当权者的忌讳了吧!
昭昭素月明,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楼主| 发表于 2016-2-8 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九

陈友冰


羽林郎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
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
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
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不意金吾子,娉婷过我庐。
银鞍何煜爚,翠盖空踯躅。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
就我求珍肴,金盘鲙鲤鱼。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
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
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渝。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
  这是一首文人仿作的乐府诗,最早见于《玉台新咏》,郭茂倩的《乐府诗集》收入《杂曲歌辞》。作者辛延年,东汉人,身世不详。《玉台新咏》把他放在班婕妤之前,看来大约生活在汉元帝和汉成帝的时代,约公元前三十年左右这一时期。胡应麟认为他的诗才超过了当时的名诗人孔融、赵臺和高彪(《诗薮》),从这首诗所表现出的思想价值和艺术才华来看,这个评价是公允的。这首诗是对汉乐府《陌上桑》的仿作,《陌上桑》在艺术上的巨大成功,引起了一些文人的仿效。魏代的曹丕、晋代的傅玄、唐代的刘希夷等都写过《采桑》、《艳歌行》等仿作,但在这些仿作中,只有辛延年的《羽林郎》保持了《陌上桑》的锋芒,成功地吸收了《陌上桑》的表现技巧。下面对此略作分析。
  《羽林郎》写的是一位卖酒姑娘拒斥贵族豪奴无礼调戏的故事。羽林,是汉代皇家的禁卫军;羽林郎,是羽林军中的高级将领。诗中被斥责的对象既是个贵族豪奴,又是皇家禁卫军的将领,所以它谴责的范围就绝不仅仅是个道德败坏的冯子都,而是直至皇权的整个上层者;胡姬的反抗也就绝不仅仅是坚守贞操、忠于前夫,而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劳动妇女,对整个封建权势的蔑视和挑战。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首诗在思想意义上与《陌上桑》有著同样的价值。在艺术结构上,也是对《陌上桑》的出色借鉴和模仿。
  “昔有霍家奴,姓冯名子都。依倚将军势,调笑酒家胡。”开头四句是简括介绍故事梗概。霍家奴,指西汉昭帝时大将军霍光的家奴冯子都,据《汉书·霍光传》:“光爱幸监奴冯子都”。但在这首诗中指斥的对象并不是西汉的大将军霍光,也不是其家奴冯子都,而是借西汉霍家故事来影射讽刺东汉的社会现实。后人白居易《长恨歌》的开头:“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明说“汉皇”,暗指唐玄宗,这种“以汉代唐”的手法亦是《羽林郎》的承绪。至于具体的指斥对象,《乐府正义》的作者朱乾认为本诗是讽刺汉和帝的外戚执金吾窦景,他说:“后汉和帝永元元年,以窦宪为大将军。窦氏兄弟骄纵,而执金吾景尤甚。奴客缇骑,强夺财货,篡取罪人妻,略妇女,商贾闭塞,如避寇仇。此诗疑为窦景而作,盖托往事以讽今也。”这种说法当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我认为这首诗并不是专门抨击哪一个权贵,而是指斥整个东汉的政治状况,因为官僚及豪奴依权仗势、胡作非为是东汉政坛的一大弊端,如大将军梁冀的家奴也常常“乘势横暴,妻略妇女”(《后汉书·梁冀传》),甚至连宦官也“多取良人美女,以为姬妾”(《后汉书·单超传》)。由此看来,作者在此是借西汉故事来讽刺、抨击整个东汉权贵阶层,社会意义是很深广的。另外,用这四句诗作为开头,在乐府诗中也是别具一格的。乐府叙事诗的开头往往是开门见山,开篇就让主人翁出场,或描绘她的相貌,或记叙她的动作,像《陌上桑》和《孔雀东南飞》的开头都是如此。也有少数叙事诗如《董妖娆》则先描绘环境,渲染气氛,然后再让主人翁出场。《羽林郎》的开头与它们都不同,它是由歌者来介绍故事梗概,这种开头方法,也丰富了乐府诗的表现手法。
  “胡姬年十五”以下十句是写胡姬的年龄和身份,并用极度夸张的手法来描绘她惊人的美丽。这位卖酒的女子是个外族姑娘,诗中所说的“垆”是指用土垒成的放酒坛的台子,类似今天酒店门前的柜台;“当垆”,即是站在柜台前卖酒。据《西京杂记》载:当年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后,两人开个酒店,“文君当垆,相如亲着犊鼻裈涤器”。《羽林郎》中这位卖酒姑娘今年十五岁,正值青春美好的时刻,店外又是春光明媚,人面桃花互相映衬,更增添了这位卖酒姑娘的风采。这位姑娘不但正值妙龄,而且穿著也很精美:衣服的前襟长长的,腰间系著对称的带子,宽大的袖子上绣著合欢花图案。头上戴著蓝田美玉做的首饰,发簪两端垂下的是大秦国产的珍珠。这种精美的穿著打扮,尤其是那对在耳后摆动的大秦珠,更增添了十分风韵。这段对服饰穿戴的描绘,是直接模仿了《陌上桑》中秦罗敷的衣著打扮:“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因此,它的目的也和《陌上桑》一样,是用一种艺术的手法来“夸张美好的东西,使它更加美好”(《高尔基论文学》),从而为写冯子都的垂涎和表现胡姬富贵不能淫品格作好了铺垫。诗人在写了胡姬的年龄、服饰后又来描绘她惊人的美丽,这点则不同于《陌上桑》。《陌上桑》主要采用侧面烘托的手法,透过行者、少年尤其是耕者和锄者见罗敷时忘情失态:“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怒怨,但坐观罗敷”,这种富有戏剧性的场面,来表现她惊人的美丽,而《羽林郎》则是正面描绘。方法是取其一点,以点带面,即透过胡姬的两鬟来直接描绘她的惊人艳丽。其手法当然是极为夸张的:“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一鬟五百万,两鬟千万余。”有人说这是指鬟上首饰的价值,这恐怕不正确。因为如指鬟上首饰的价值,那么“两鬟何窈窕”就无法解释,因为这明明是形容一个女子风姿的。况且,如果是说首饰贵重而不是说人的风姿,那也就无法引起金吾子的垂涎,因为金吾子缺的并不是钱财和贵重的首饰,下面提及的“银鞍何煜爚”和“贻我青铜镜”即是证明。此处的手法是用两鬟的窈窕作为代表,仅仅这两个髻鬓就价值千万,整个胡姬美的价值就不可估量了。正如清人闻人恢所指出的那样:“论价近俗,故就鬟言,不欲轻言胡姬也”(《古诗笺》)。
  美并不是罪恶,但在那个罪恶的社会中,一个女子的美,尤其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的美,往往是一场灾难。一个当垆的卖酒女的美貌,当然更容易引起权豪们的非份之想。“不意金吾子”以下十句,就是写金吾子企图调戏胡姬的情形。“不意”是没有料到,这种语气既表示对霍家奴的嫌憎,又写出胡姬对他的来临缺乏思想准备,这样更能显示出胡姬身陷困境、临危不惧的勇敢和才智。金吾子即“执金吾”。金吾是一种铜棍,汉时卫戌京师的武官执这种武器巡夜,因此叫“执金吾”。汉代“执金吾”属北军,而“羽林郎”属南军,根本不是一回事。又据《汉书》记载,霍光的家奴冯子都并无官职,可在诗中一会儿说他是“羽林郎”,一会儿说是“金吾子”这是在暗示他确是“倚著将军势”在到处招摇撞骗。“娉婷”是走路轻盈之状。对这次会面,胡姬虽是猝不及防,但冯子都却是做好充分准备的,他一是装模作样做出一副和蕴之态;二是大摆阔气,骏马配著银鞍,车上饰著翠羽,藉以炫耀自己的威势和气派;三是步步涉深,由垂涎到调戏,直至达到霸占之目的。他是一步步进行的:进酒店,藉口当然是喝酒,但我们从“丝绳提玉壶”和“金盘脍鲤鱼”中也可看出他的豪侈。他和《陌上桑》中那个五马太守一样,以为自己一旦显示出自己的威赫声势,对方马上就会俯身相就。所以在酒足饭饱之后,这个豪奴藉著酒意开始轻薄起来。他把一面青铜送给胡姬,并动手动脚想把它系在胡姬胸前的红罗衣襟上,但这位胡姬的品格与这个豪奴的势利估计正好相反,她的地位虽然低下,但人格却很高尚,对豪奴的调戏,她坚决拒绝,但在处理方式上又大方得体。你拿钱买酒菜,作为酒家,我当然以好的供应,让玉壶盛满清酒,金盘端上鲤鱼;但你要藉酒装疯、下流轻薄,则严辞拒绝、毫不含糊,表现出高超的斗争艺术,这当然也是对《陌上桑》的学习和借鉴:当五马太守遣吏上前打探罗敷姓名、年龄,并未暴露其本意前,罗敷也是据理答复:“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年几何?二十尚不足,十五颇有余”。一旦太守露出本来面目,亲自上前提出“宁可共载不”时,罗敷则义正词严加以拒绝和斥责:“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
  “不惜红罗裂”以下八句就是叙述胡姬拒绝冯子都调戏的经过。对豪奴动手动脚的轻薄举动,她奋起反抗,不让对方占任何便宜,也不给对方以任何幻想:“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然后直白地解释这样做的原因,公开表名自己的态度:“男儿爱后妇,女子重前夫。人生有新故,贵贱不相逾”。虽是短短四句,内容却异常丰富,它谴责了豪奴的轻薄,也表达了自己对爱情的忠贞。同时,我们如把“贵贱不相逾”和上句“轻贱躯”联系起来看,是可以觉察出胡姬身上那种自甘贫贱、富贵不移的高尚品德。但对方毕竟是个声势显赫的豪奴,自己又是个孤立无援的卖酒弱女子。因此,既要使对方的企图不能得逞,又不能使对方过于难堪。诗的最后两句“多谢金吾子,私爱徒区区”,柔中寓刚、恰到好处,表现了这位酒家姑娘极富才智。“多谢”实际上是个双关语,表面上是感谢,实际上是谢绝。“私爱”是私心相爱,这里也含有不正大光明之意。“徒区区”二字更是意严而辞婉,既使对方死了心,又使他能藉机下台。由此看来,胡姬这几句言辞,态度是很坚决的,但方式又是极委婉的,这种柔中寓刚的答覆,当然使这个仗势欺人的豪奴哭笑不得,只得扫兴而去了。这和《陌上桑》采用了不同的手法。《陌上桑》中那位采桑女利用封建官场“小官怕大官,外臣怕近侍”的通病,虚构了一个“夸夫”的情节,编造了一个在官场迅速升迁,现任朝中侍中郎的丈夫,以此来镇吓住怀有邪念的五马太守。结果是罗敷越夸越高兴、越夸越神奇,五马太守则越听越沮丧,越听越害怕,这个故事就在罗敷的夸说和读者的笑声中结束。因为“夸夫”这个情节太夸张,斗争性也太强,所以一些崇尚“温柔敦厚”诗教的文人在模仿是大都将其舍去,如西晋文人傅玄写的《艳歌行》就是如此。辛延年这首《羽林郎》也有意改换成这种柔中寓刚的答覆。应当指出的是,后世文人在表达类似情感时,多采取《羽林郎》中这种表达方式。如三国时代孔融的《答曹操书》,最后两句是“苦言至此,终身诵之”,表面上是对曹操表示感激,实际上却透露出对曹操的不满,与这种手法极其相似。至于唐代诗人张籍的《节妇吟》的结尾,更是有意模仿这种手法:
君知妾有失,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逢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唐德宗时,最强悍的一个藩镇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企图笼络名士,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力,致书处于困顿之中的张籍,要他到自己的藩镇来任职。张籍忠于唐王朝,反对藩镇割据,自然不会前往。但李师道反跡未露又不能公开决裂,况这种礼聘表面上也是好意,于是张籍也就用这种委婉的方式,来表白自己的政治态度。可见《羽林郎》的影响确实是很深远的。
贻我青铜镜,结我红罗裾。不惜红罗裂,何论轻贱躯?

 楼主| 发表于 2016-2-9 19:32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司空见惯

陈友冰

赠李司空伎  刘禹锡
鬟髯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
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
  这首诗的故事记载在唐代孟棨的《本事诗》中。说的是刘禹锡在免去和州刺史后被任免为主客郎中、集贤殿学士,由和州回到长安朝廷上任职。李绅此时正好免去淮南节度使也在京城(“刘尚书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集贤学士。李司空罢镇在京”)。李绅慕刘禹锡之名,邀请刘到府上做客,设下隆重的宴席招待。酒兴正浓时,又命少年歌姬唱歌佐酒。这位歌姬妙曼的姿容和动听的歌喉深深打动了刘禹锡,于是刘便当场吟诗:梳着高高的宫女一般的发髻,一曲《杜韦娘》像春风般的拂过宴席。李司空对此是见惯了心底无波,可是我这个江南来的刺史真是柔肠百结。李绅见此状况,便将这位歌伎赠给了刘禹锡。
  这个故事被后人概括为成语“司空见惯”。但作为一篇笔记小说,其中却是矛盾多多:因为据卞孝萱《刘禹锡年谱》和《新唐书》“刘禹锡传”,刘禹锡由和州刺史奉调的是回洛阳,任职于东都尚书省,所以称为“刘尚书”,时间是敬宗宝历二年(826);再过二年,即文宗大和二年(828),在调到京城朝廷任主客郎中,之后又改任集贤殿学士。李绅的经历曾在唐诗故事(二)张又新的“云雨分飞”中做过介绍,穆宗长庆四年(824),张又新在李逢吉的指使下,罗织罪名,将李绅贬为端州(今广东肇庆)司马。直到文宗大和后期,裴度、李德裕等李党大臣重新回朝来当政,李绅的仕途才出现转机:开成元年(836),李绅被任命为河南尹,旋又任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宋毫汴颖观察使。开成五年任淮南节度使,这才会有笔记中说的“罢镇在京”。后入京拜相,任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这才会有笔记中说的“李司空”之称。至于刘禹锡回京任主客郎中时,李绅还在南方受贬,是无法“罢镇在京”,更不能以李司空身份招待刘禹锡的。所以著名唐史专家岑仲勉考证说:“刘自和州入,约大和二年,至六年复出。于时李绅方贬居在外,未曾作镇,何云‘罢镇在京’?此时守司空者为裴度,此涉于李绅者全误也”。(《唐史余审》)。
  其实,古人也注意到了唐人笔记中这些矛盾。宋代李昉《太平广记》中的标题就是《赠李绅伎》,避免李绅任司空与刘禹锡赴京任主客郎中之间的矛盾。范摅《云溪友议》更是将诗中的“断尽江南刺史肠”,改为“断尽苏州刺史肠”。这一改,不但避免了上述时间和身份上的龃龉,而且也有若干史实作支撑。范摅是晚唐人,据刘禹锡生活的中唐不远,《云溪友议》专载开元以後异闻野史﹐尤以诗话为多。所录诗及本事﹐有为他书所不载者,遗篇琐事,有不少靠该书得以流传。如王梵志诗十馀首﹐即为唐人诸书所未及。但所载也有失实处,但比起《本事诗》,传奇的成分要少一些,也许他所载的就是刘诗的本来面目:
  卞孝萱《刘禹锡年谱》和《新唐书》“刘禹锡传”,敬宗宝历二年(826)刘禹锡由和州刺史奉调东都尚书省,两年后的文宗大和二年(828),又调到京城任主客郎中,之后又改任集贤殿学士。大和五年(831)十月,六十岁由礼部郎中、集贤殿学士出为苏州刺史,第二年二月六日抵任,大和八年(834)移汝州刺史(《姑苏志·唐刺史条》)。李绅则于大和七年(833)由寿州刺史改授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所以两人此时没有在京城交集的机会,但倒是有可能在苏州相聚。因为李绅在太子宾客任上只有几个月时间:大和七年暮春抵洛阳,七月即擢为检校左常侍、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当时的浙东观察使使府在绍兴,但李绅爱苏州林泉之美,在当年冬即在苏州买邸建新楼,据此时写的《新楼诗二十首》,内有杜鹃楼、满桂楼、海榴亭、东武亭等楼台亭阁,其中的杜鹃楼作为歌舞饮宴之所。其序云:“七年冬所造,自西轩延驾城隅,楼前植其杜鹃,因以为名,宴游多在其上”。此时,刘禹锡正在苏州作刺史,李绅于此地此时宴请当地太守,完全有可能。另外,李绅此时由于李党李德裕、裴度等执政,获破格擢升,春风得意,心情自然不同于宝历至大和初年贬谪于端州之时。据《李司空集》李绅在擢升越州刺史、浙东观察使的赴任途中,途径扬州,受到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宴请,事后写了一首诗,诗题中明确点出牛僧孺是单独宴请他,夜深后又命美人佐酒伴唱:《忆被牛相留醉州中,时无他宾,牛公夜出真珠数人》。诗中写道:“严城画角三声闭,清宴金樽一夕同。银烛坐隅听子夜,宝筝筵上起春风。酒徵旧对惭衰质,曲换新词感上宫。淮海一从云雨散,杳然俱是梦魂中”,只是牛僧孺没有将歌姬真珠赠给他(也可能宴席上他没有像刘禹锡那样直接表白),以致事后思念不已:“淮海一从云雨散,杳然俱是梦魂中”。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但刘禹锡在席上高唱“断尽苏州刺史肠”时,李绅立即将歌姬赠予。当然,这也体现出李绅为人的豁达大度。关于李绅的为人,在唐诗故事(二)“云雨分飞”张又新的故事中已作介绍。
  但是,在这个故事中,李绅不是主角,刘禹锡才是咏歌的对象。唐人编造这一故事,是要突出中唐杰出诗人刘禹锡性格的另一面,不仅有侠骨,还有柔情。刘禹锡(772-842),字梦得,洛阳人,唐代著名诗人,为人性格豪放,白居易称赞他是“诗之豪者”,而且能秉持政治理想,不屈不挠,是王叔文派政治革新活动的中心人物之一。永贞革新失败被贬为朗州司马(今湖南常德),在此被“惩戒”了近十年。十年后的宪宗元和十年(815)年二月,刘禹锡终于被朝廷召回京城。这次恩准回京,当然盼望能有较好的任命,同时被流放又同时被从永州司马任上召回京的柳宗元就充满兴奋和期待,在诗中写道:“南来不作楚囚悲,重入修门自有期。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汨罗遇风》),表示自己不学屈原,因为朝廷明察,此番征召、前途有望。但刘禹锡却对十年前的政治迫害耿耿于怀,特别是对贤臣去国后群小得势十分气愤,他借长安看花对此进行挖苦讽刺,写了首《元和十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中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桃花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本来就是轻薄和短命的象征,所谓“癫狂柳絮因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更何况诗中还特地点出这些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所以执政者认为“语涉讥刺”,将刘禹锡贬到更远的播州(今贵州省遵义地区)任刺史。历史的车轮继续向前缓慢而艰难地转动,刘禹锡继而改任连州刺史、夔州刺史、和州刺史,终于历尽轮回、云开见日,刘禹锡终于回到了京都任职,先是任主客郎中,很快升任礼部郎中兼集贤殿学士。此时据第一次征召回京已经十四年了。当年的执政者早已下野,朋党们也流落星散,此时的玄都观也桃树零落成为荒园,他的好友,那位正直但很脆弱的柳宗元在曙光到来之前死在荒僻的柳州刺史任上,倔强又自信的刘禹锡终于等来了胜利的一天,百感交集之中,他又写下一首《再游玄都观绝句》:“百么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需要指出的是,这种豪放乐观、不随波逐流的倔强性格和奋斗精神在《刘宾客集》中可以说比比皆是。例如对秋天,一般诗人都是愁思哀怨:“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索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宋玉《九辩》),但刘禹锡眼中的秋天却是“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在《秋词二首》中他甚至认为秋天胜似春光:“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九霄”。直到晚年,还吟唱出“莫到桑榆晚,为霞尚满天”这样充满自信的诗句,还能写出这样的《秋声赋》:“骥伏枥而已老,鹰在鞲而有情。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力将痑兮足受绁,犹奋迅于秋声”。但是,通过这首《赠李司空伎》则让我们看到这位倔强的刘禹锡的另一面:铮铮铁骨之外尚有柔情,还我们一个完整的刘禹锡。
  顺便说一句,唐人豪放,士大夫宴饮之中,歌姬佐酒乃至伴宿,并不以为是颓放或超越法度,不像宋代那样严格,以致台州知府唐仲友与营妓严蕊有染,就被理学家当时任浙东常平使朱熹连上六疏进行弹劾。唐代不但可以公开,而且还形诸吟咏,世人传唱。刘禹锡如此,李绅如此,刘禹锡的好友白居易、元稹也是如此。白居易就写过称赞歌姬樊素和小蛮的诗句:“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至于元稹与歌姬薛涛的风流韵事,更是被历代诗歌、戏剧传唱。
  刘禹锡的这首诗不但留下“司空见惯”这个连小学生都知道的成语,而且从唐代开始就为世人乐道,但唐代关于此事的记载分为两个系统,一是孟棨的《本事诗》,认为诗的作者是刘禹锡,故事发生在刘禹锡和李绅之间;另一是李肇《国史补》、范摅《云溪友议》和韦绚《刘宾客嘉话录》,认为诗的作者是同样任过苏州刺史同是中唐诗人的韦应物,故事发生在韦应物和同是司空的杜鸿渐之间,但诗的内容并无不同。唐以后转载这个故事的,两个系统皆有传承,如李昉《太平广记》卷一七七“器量二”,就是基于《本事诗》,宋人孙奕《示儿编》“卷十七”记载亦同《本事诗》;宋人赵与时《宾退录》“卷九”传承的则是《国史补》,认为这首诗的作者是韦应物;阮阅《诗话总龟前集》“卷二十六·寄赠门上”和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九亦从《国史补》;宋人魏庆之的《诗人玉屑》“卷十五”从《国史补》并加上自己的分析判断:韦应物“豪纵不羁。余因记唐宋遗史云:韦应物赴大司马杜鸿渐宴,醉宿驿亭,醒见二佳人在侧,惊问之,对曰:郎中席上与司空诗,因令二乐妓侍寝。问记得诗否:一妓强记,乃诵曰: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观此,则应物豪纵不羁之性,暮年犹在也”;宋人曾慥在《类说》“卷二十七”记载此诗作者是韦应物,同《国史补》,但在同一本书的“卷五十一”,又采《本事诗》说法,将此故事主人公说成是刘禹锡;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九,将诗的作者说成是刘禹锡,但赠伎的不是李绅而是扬州大司马杜公鸿渐,将两个故事抽并到一起;元人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卷十四”中认为是韦应物诗。明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八亦同《国史补》;但同为明人的杨慎在《升庵诗话》“卷七”的记载则同孟棨《本事诗》,其中“高髻云鬟”记为“浮渲梳头宫样妆”,并认为:“今本‘浮渲梳头’作‘高髻云鬟’,又以为韦应物诗者,误也。盖韦与刘皆尝为苏州刺史,是以传疑。‘浮渲’字妙,画家以墨饰美人鬓发,谓之渲染”;明·张岱辑《夜航船》卷十三“容貌部·司空见惯”条下则是韦应物与杜鸿渐的故事;清人沈雄《古今词话》“词评上卷”、王弈清《历代词话》“卷二”清人冯金伯《词苑萃编》“卷十·纪事”又都从《本事诗》,认为故事的主人公是刘禹锡;清·孙涛《全唐诗话续编》卷上则同《国史补》,认为故事的主人公是韦应物。
  唐以后,这首诗不但为笔记、诗话广泛转载,“杜韦娘”、“司空见惯”也成为历代文人吟咏的诗题,并不断见诸于传奇、小说和戏曲之中,据《国学宝典》该条目下统计,有八十六种之多。如宋人谢薖《竹友词》:“雪消新洗寒林碧。华堂向晚开瑶席。一曲杜韦娘。有人空断肠”;宋人周文璞《方泉诗集》卷四:“山连莽莽荒陂白,门掩萧萧野日黄。想得故园疏雨外,樽前催拍杜韦娘”;宋·陈师道《後山集》卷二十四《木兰花》:“髻钗初上朝云卷。眼波翻动眉山远。一曲杜韦娘。当年枉断肠。佳期如好月。拟满还须缺。别易见应难。长须仔细看”;宋·汪元量《水云集》“夷山醉歌”:“客路相逢在异乡,佐樽先得杜韦娘。舞迴锦臂花争艳,醉吸金波月斗光。他日未忘今日乐,老年须记少年狂。五陵游侠休相笑,归去奚奴有锦囊”;《全宋词》:杜安世《杜韦娘》“花不尽,柳无穷。应与我心同。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应老。劝君看取利名场。今古梦渺渺”;舒亶“重帘小阁香云暖。黛拂梳妆浅。玉箫一曲杜韦娘。谁是苏州刺史、断人肠”;赵鼎臣“雪消新洗寒林碧。华堂向晚开瑶席。一曲杜韦娘。有人空断肠。谪仙同夜宴。晓即归程远,莫放酒尊空。主人陈孟公”;元·王恽《秋涧乐府》“卷三”:“拾翠仙洲野兴长。尊前一曲杜韦娘。人怜暖日明歌扇,我爱兰英媚国香。供楚佩,笑梅妆。春风著意泛崇光。老怀不到凌波梦,要遣琵琶送一觞”;元·张翥《蜕岩词》卷下:“乍学琵琶已断肠。锦绦银甲玉悬珰。春风琼树声逾稳,秋水芙蓉字亦香。微敛笑,浅匀妆。何须重觅杜韦娘。休教月底清歌去,怕趁行云上凤凰”明·杨慎《升庵长短句》“卷二”:“檀槽凤尾龙香拨,一糤骊珠落。风流傅粉媚何郎,解唱春风一曲杜韦娘”。明代镏炳《鄱阳词》“当年歌舞翠红乡,一曲杜韦娘。曾击碎珊瑚,玉人扶醉,银烛成行”;《女子绝妙好词》卷六:“千娇百媚杜韦娘。恼乱柔肠。昨宵梦里成恩爱,待醒来、依旧凄凉”;南歌子〔湖中自适〕:“锦字簇成花伎俩,新声押就鸟宫商。谁按锦筝歌此曲,杜韦娘”;清·陈田《明诗纪事》:“从此京华独擅场,时人争识杜韦娘。芙蓉秋水黄金殿,芍药春屏白玉堂”;《元曲》:“画堂,绮窗,玉错落金波酿。春风枉羡杜韦娘,试听宣娥唱”;《元曲》:“白雪阳春,一曲西风几断肠。花朝月夜,个中唯有杜韦娘”;明代郭勋编《雍熙乐府》“卷四”〔混江龙〕:“想着我数年飘荡,都为那春风一曲杜韦娘”;《全元词》:“拾翠仙洲野兴长。尊前一曲杜韦娘。入怜暖日明歌扇,我爱兰英媚国香”;《全元词》《浪淘沙·临川文昌楼望月》:“何须重觅杜韦娘。休教月底清歌去,怕趁行云上凤凰”清·沈德潜编《清诗别裁集》-卷十八:“天上已归秦弄玉,人间重见杜韦娘。酒阑曲罢浑无寐,疑是维摩证道场”等。
  戏曲方面,元代杂剧家周文质作有杂剧《春风杜韦娘》。至于剧中人物唱词引用杜韦娘或司空见惯故事则更多,如:王实甫《西厢记》第九出“锦字传情”,红娘唱的〔油葫芦〕:“一个潘郎鬓有丝,杜韦娘非旧时。一个带围宽清减了小腰肢,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指。一个笔下写幽情,一个弦上传心事,两下里都一样害相思””;元代剧作家武汉臣的《李素兰风月玉壶春》则多次提到杜韦娘的故事,如:第二折〔旦做念,云〕玉螳螂,翠珠囊。高烧银烛照红妆,我压着春风一曲杜韦娘。《采茶歌》:“素兰呵,那里也翠珠囊,百忙里玉螳螂。决撒了高烧银烛照红妆,没指望月夜双歌玉壶腔,空压杀春风一曲杜韦娘”。〔卜儿冲上,云〕呆屌唱的好。踏开这屌门。〔旦慌科〕〔卜儿云〕呸。休波,甚么春风一曲杜韦娘;第四折《水仙子》“俺只道玉壶春打灭再休题,险做了运退雷轰荐福碑。元来素兰香也有逢春日,沉香串依然共素手携,翠珠囊似合浦重回。玉螳螂飞绕在兰丛内,白罗扇长如明月辉,怎肯教杜韦娘嫁了王魁”;明·崔时佩、李景云《西厢记》第二十出“情传锦字”与此完全相同;明·徐复祚《红梨记》第二十五出“忆主”〔玉胞肚〕:“如花模样,门儿外轮蹄日忙。谈笑处尽是鸿儒,典香醪惯解鹔鹴。是春风一曲杜韦娘,云雨巫山枉断肠”;明·许潮《写风情》中生与贴、旦的一段对话:“〔生作醒惊科〕你两个如何在此。〔旦、贴〕昨夜相公席上有诗。杜老爷故遣妾二人,侍奉枕席。〔生〕其诗何如。予已忘之矣。可为我诵之。〔旦〕“高髻云鬟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苏州刺史肠”〔生〕予真大醉矣”,完全是套用李肇《国史补》中韦应物题诗前后的情节;明·徐阳辉《有情痴》中旦与生的对话:“(旦)则俺这心坎里时牵挂,梦魂中也念着他。(生)你要见他也不难。〔旦〕(如今我也无颜见他。只索罢了)如今也索干休罢。襄王梦断巫山峡,刘郎路阻天台下。〔生〕那人或者不是薄幸的。〔旦〕杜牧之他纵有旧交情,则俺杜韦娘不是当时价”;元·白仁甫《董秀英花月东墙记》第三折《脱布衫》:“病潘安瘦损形骸,杜韦娘憔悴香腮。你两个恩情似海,没来由把咱禁害”;明·郭勋编《雍熙乐府》卷六《一煞》:“杜韦娘更不同,韩素梅应难比,笑西施人物非堪戏。他比朝云彩云千般俏,他比那柳叶梅英百样媚,刘盼春娇无遂。论聪明出色,秀雅为魁”;明·杨柔胜《玉环记》第六出“韦皋嫖院”中生与贴的对白:“〔贴〕《哑观音》,参哑禅;《李夫人》哭杜鹃。《别虞姬》拆锦鸳;《杜韦娘》舍翠钿。呀,有个没兴的《荆娘》,荆娘愁怨。柳青娘,仗锦笺;莫愁吟,苏蕙编。《回文》诗,带意传;薛涛耻,红袖脸;断肠吟,鸿鸟编。〔生〕好好。包兄,此间大姐,委实妙哉。〔贴〕休笑休笑”;明·李开先《宝剑记》第二十六出《前腔》:“梦破池塘,云雨无成只自忙。柳媚和风荡,花落春波涨。伤,辜负好时光。杜韦娘,不得相亲,业眼空凝望,恼断苏州刺史肠”等等。
  文言小说如明代江南詹詹外史《情史》卷四“情侠类”,就引用了刘禹锡与李绅的这个故事。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卷十一“韦公子”则仿唐人传奇《霍小玉传》借“春风一曲杜韦娘”的诗句无情地鞭笞贵介公子的负心和狠毒:
  韦公子,咸阳世家,放纵好淫,婢妇有色,无不私者。韦某后令苏州(后来在苏州作县令),有乐伎沈韦娘,雅丽绝伦,爱留与狎。戏曰:“卿小字取春风一曲杜韦娘耶?”答曰:“非也。妾母十七为名妓,有咸阳公子与公同姓,留三月,订盟婚娶。公子去,八月生妾,因名韦,实妾姓也。公子临别时,赠黄金鸳鸯,今尚在。一去竟无音耗,妾母以是愤悒死。妾三岁,受抚于沈媪,故从其姓”。公子闻言(知道这个幼妓沈韦娘是自己与韦氏所生之女),愧恨无以自容。默移时,顿生一策。忽起挑灯,唤韦娘饮,暗置鸩毒杯中。韦娘才下咽,溃乱呻嘶。众集视,则已毙矣。呼优人至,付以尸,重赂之。而韦娘所与交好者尽势家,闻之皆不平,贿激优人,讼于上官。生惧,泻橐弥缝,卒以浮躁免官。
鬟髯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
 楼主| 发表于 2016-2-9 19:33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司空见惯

陈友冰


兵部尚书席上作  杜牧
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
忽发狂言惊四座,两行红袖一时回。
叹花  杜牧
自恨寻芳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
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这两首诗的本事,同上面的那首“鬟髯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绝句一样,有两个不同的版本。只不过他不是有着刘禹锡和韦应物两个不同的作者,而是所记的内容不同:唐人孟棨《本事诗》只记上面第一首诗的发生背景和故事内容:
  杜牧作为分司东都的监察御史在洛阳。当时检校司空(后来职务)李愿因疾病免去徐州刺史、武宁军节度正在洛阳闲居。其家中声乐歌伎队伍的豪华,当属洛阳第一。洛中的名士都去拜谒,李愿亦为这些客人大摆筵席。当时的朝廷的高官名流,无不纷至沓来。杜牧也属名流,但因为他当时监督风范的御史,所以李愿不敢邀请他参加者“声伎豪华”的宴饮。但杜牧却不管这些,派宾客前去传话,说自己愿意和李愿相聚。李愿不得已,于是下帖相邀。杜牧接到请帖时,正在花下独自饮酒,已经微醺。接到请帖后,很快便赶到李府。此时酒宴已在进行,侍宴的女仆、歌舞的女伶有百余人,一个个貌若天仙。杜牧在南边独自坐下,瞪着眼在歌妓队中瞅来瞅去,在喝下三大杯后问李愿:“听说有个叫紫云的,在那里?”李愿于是指给他看。杜牧对这个歌姬凝睇良久,说:“果然名不虚传,最好能把她赠给我!”李愿低着头笑,歌姬们也都回头看着他笑。杜牧却毫不为意,又自斟自饮三大杯,站起来高声吟诵着刚作的诗篇:“华堂之上盛宴大开,谁人请我这位东都御史前来?我的一句狂言让四座皆惊,两边的歌姬也都回头望着我笑”。吟后意气闲雅飘逸,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这就是不拘礼法狂放的杜牧。杜牧一直是如此:他在考中进士后纵酒挟妓,并形诸诗篇:“我落拓一身携酒漂流在江湖上,歌姬像楚宫的细腰美人轻盈得可以在掌上歌舞。扬州十年回首像一场春梦(按:《全唐诗》中原句为“十年一觉扬州梦”,实际上,文宗大和七年(833)杜牧任淮南节度使推官(使府在扬州),大和九年即为监察御史分司东都)时间不到三年,,所以有的版本的此句为“三年一觉扬州梦”),得到的只是歌姬们说我轻狂无情的名声”。到了晚年,他回忆这扬州三年,感觉仍是如此,写诗说道:“空空的船上觉得一切皆空,唯有十年扬州岁月没有辜负青春好时光。如今两鬓如丝枯坐禅榻上,风吹着落花在茶的烟雾上飘荡”。
  宋代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卷五十六《杜秋娘》题下则记载了两首诗的背景。第一首诗的背景故事与孟棨《本事诗》同,可能取自于《本事诗》。接着是关于第二首诗的故事:
  杜牧作为宣州太守的幕僚,有次去湖州游玩。苏州太守崔某,组织水上游戏,让全城人都去观看。吩咐杜牧悄悄行走其中,偷看其中美丽的姑娘。杜牧果然看中一位披着头发的十几岁女子。过了十四年,杜牧担任湖州太守,打探这位女子,发现她已出嫁生子了。杜牧感到无比惆怅,写诗曰:“只怪自己寻春的时间太迟了,不要惆怅地埋怨春天走得太快。狂风下红花片片落地,枝头绿叶间已结满果子”。
  后来关于杜牧这两首诗的本事,基本上都取自上述的两种笔记,其中以专记第一首诗孟棨《本事诗》为多,如宋·李昉《太平广记》“卷二七三·妇人四”,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六”,宋·尤袤《全唐诗话》“卷四”,宋·阮阅《诗话总龟·後集》卷三十五,明·陆绍《醉古堂剑扫》“卷二·集情”,宋·曾慥《类说》“卷五十一·寓情门”,清·贺贻孙《诗筏》等。也有的笔记、诗话承袭计有功的《唐诗纪事》,记载了两首诗的背景,如北宋张君房《丽情集》,北宋末年李颀的《古今诗话》,南宋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十五,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后来的笔记、诗话并非是一味照抄照录,而是有所发展,针对其疏漏有所补充。如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在转录唐人孟棨《本事诗》的第一个故事后,又但增加了一个杜牧如何中进士的经过:
  牧不拘细行,故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吴武陵以《阿房宫赋》荐于崔郾,遂登第。郾东都放榜,西都过堂,牧诗曰:东都放榜花未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春色入关来。
  但这段记述让人看得不甚明白,崔郾是干什么的?什么叫做“东都放榜,西都过堂”?杜牧诗说的是怎么一回事?于是元人辛文房《唐才子传》在《本事诗》的上述故事之后对此做了比《唐诗纪事》更详尽的叙述:
  牧,字牧之,京兆人也。善属文。大和二年韦筹榜进士,与厉玄同年。初未第,来东都,时主司侍郎为崔郾,太学博士吴武陵策蹇进谒曰:“侍郎以峻德伟望,为明君选才,仆敢不薄施尘露。向偶见文士十数辈,扬眉抵掌,共读一卷文书,览之,乃进士杜牧《阿房宫赋》。其人,王佐才也。”因出卷,搢笏朗诵之。郾大加赏。曰:“请公与状头。”郾曰:“已得人矣。”曰:“不得,即请第五人。更否,则请以赋见还。”辞容激厉。郾曰:“诸生多言牧疏旷,不拘细行,然敬依所教,不敢易也。”
  这段文字是说:杜牧字牧之,是长安人,善于写文章。文宗大和二年(828)以韦筹状元的进士榜上进士,与厉玄在同一榜。开始,杜牧并不是第五名,来到东都洛阳。这年的主考是礼部侍郎崔郾。太学博士吴武陵偷偷跑到贡院去见崔郾,说:“崔侍郎德高望重,为明君选拔人才,我不敢不贡献出微薄的力量。我曾看到有数十位读书人扬眉拍掌在朗诵着一篇文章。我拿来一看,原来是进士杜牧写的《阿房宫赋》。其人真有王佐之才”。接着便将手板插在腰上,捧着这篇文章高声朗诵起来。崔郾听后也大加赞赏。于是,吴武陵说:“请让杜牧作为头名状元”。崔郾说:“状元已另有人选了”。吴武陵说:“既然不能做状元,那也得让杜牧在前五名。不然,请将这篇《阿房宫赋》还给我”。言辞和表情都很激烈。于是崔郾说:“很多读书人都说杜牧这个人很狂放,不注意自己的言行。但是既然阁下如此推荐,那就让他排在前五名吧”。
  辛文房《唐才子传》补充的这段细节,让我们明白了《唐诗纪事》中所说的“东都放榜花未开”指的是什么,什么是东都(指洛阳)放榜,西都(指长安)过堂。辛文房的这段纪事,是有事实作为支撑的,因为这首诗就在《樊川诗集》中,题为《及第后寄长安故人》,诗中说:放榜的时候,洛阳的花儿还未绽开。三十三名进士骑着高头大马从洛阳返回。他们喝着秦地(今陕西一带)酿造的美酒,春风满面回到长安。回到长安后,当年又通过了“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被任命为弘文馆校书郎兼左武卫兵曹参军,正式步入官场。这一年,杜牧二十五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只是辛文房没有再接着记下去,因为《唐诗纪事》毕竟不是正史,只是记唐代文人轶事。况且《本事诗》中那段记载是意在突出杜牧为人的狂放,所以放在“高逸”这个门类之中。《唐才子传》是从侧面、从别人的眼中来肯定这点,也是在交代杜牧一生落拓不遇的原因,照应《本事诗》中杜牧自己在诗中的叹息:“落拓江湖载酒行”、“十年一觉扬州梦”产生的原因。无论是突出主题还是从剪裁,都是很高明的。
  至于第二首诗的背景故事,辛文房《唐才子传》,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比起《唐诗纪事》都补充了许多细节。《唐才子传》说杜牧到湖州为刺史,是自己主动申请的,而且是在以直言获得宣宗赏识的周墀当宰相之时;另外又加上自己当年所恋的女子此时已有两个孩子,这更能突出杜牧对这位女子的感情,也更契合“绿叶成阴子满枝”的诗句。当然这只是“小说家言”,不足为史据的。周墀是给杜牧帮过大忙,但不是同意杜牧任职湖州,而是在宣宗大中二年(848),杜牧得宰相周墀之力,由睦州刺史入朝为司勋员外郎、史馆修撰,不久又转为吏部员外郎。两年后才出为湖州刺史,而此时周墀因议河湟(西戎)事,不合皇上旨意早已被罢相,改拜检校尚书右仆射。
  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後集·卷十五”中做了更多的修正和补充,也更接近于小说:
  《丽情集》云:“太和末,杜牧自侍御史出佐沈传师宣城幕,雅闻湖州为浙西名郡,风物妍好,且多丽色,往游之。时刺史崔君,亦牧之素所厚者,颇谕其意,凡籍之名妓,悉为致之。牧殊不惬所望,史君复候其意,牧曰:愿得张水戏,使州人毕观之,俟其云合,牧当间行寓目,冀此际或有阅焉。史君大喜,如其言。至日,两岸观者如堵,这暮,竟无所得,将罢,忽有里姥引髽髻女年十余岁,牧熟视之,曰:此真国色也。因使语其姥,将致舟中,姥女皆惧,牧曰:且不即纳,当为后期。吾十年必为此郡。若不来,乃从所适。因以重币结之。寻拜黄、池二州,皆非意也。泊周墀入相,牧以其素善,乃并上牍于墀,乞守湖州,大中三年,移授湖州刺史,比至郡则十四年,所约之姝已从人三截而生二子矣。牧即政之夕,亟使人召之,夫母惧其见夺也,因携幼以诣之。牧诘其母曰:曩许我矣,何为适人。母拜曰:向约十年不来而后嫁,嫁已三年矣。牧俛首曰:辞也直,强之不祥。乃礼而遣之,因为《怅别诗》曰: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
  胡仔首先说明这个故事来源于《丽情集》。《丽情集》是北宋张君房撰的一部小说集。记中强调杜牧之所以要到宣州邻近的湖州去游玩,就是因为那里多佳丽;并且将组织水上游戏,让全城人都去观看,好让杜牧悄悄行走其中,偷看美人这个主意,也变成是杜牧自己想出来的,这更符合杜牧的风流天性,又强调崔君是杜牧的好友,而且很了解杜牧的声色之好,“凡籍之名妓,悉为致之”,这也为杜牧这个主意得以实行夯实了基础,显得更为合理。在十四年后杜牧主动要求去任湖州太守一段,取自辛文房《唐才子传》,但又增加了就任之夕召见这位昔日恋人,以及两人见面的种种细节,如这位女子担心自己被杜牧抢占,带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去见杜牧;杜牧当面责备这位女子:“从前答应嫁给我,怎么又嫁给了别人?”女子回答说:“当时约好十年之内娶我,我等了十年后才出嫁的,今年是嫁后的第三年”。杜牧方知责任在己,于是低头道歉,“礼而遣之”,并有了上述的表达悔恨的那首诗。增加了许多生动的细节,更有人物的心理活动和言语表情,更加突出了杜牧的风流心性,也更加像篇传奇小说。
  以上这些纪事和想像拓展,基本上建立在史传基础上,也都基本符合杜牧为人的性格特征。杜牧生于宰相世家,是著名的《通典》作者杜佑的孙子,史称其“刚直有奇节,不为龊龊小谨”。诗情史笔,名满天下,时人比之拟杜甫,称为“小杜”后人评牧诗,“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谓圆快奋急也”,为人又风流自任,不拘小节,视功名如粪土。上述纪中提到的“自侍御史出佐沈传师宣城幕”就很能说明其为人。沈传师是唐代传奇作家沈既济之子,与杜牧的祖父杜佑同修过《宪宗实录》,又是杜牧的恩师。亦风流自任,喜欢冶游,他从南昌赴宣州任时,居然把在江西结识的歌妓张好好也带到了宣城。因此他同杜牧,在通家之好、师生关系之外,更有性格和情趣上的共通。杜牧在赴宣州幕之前已中进士,当年又通过了“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已被任命为弘文馆校书郎兼左武卫兵曹参军。但放下京官不做,却接受沈传师之邀请跑到宣州来做幕僚,只有杜牧这种秉性能干得到。当然做出上述如此举动,写出上述种种诗篇,贵介公子的身份、喜欢冶游的心性只是一部分动因,甚至只是表面的原因,更加深沉的内因更在于当时的时代感受和自身的种种遭遇。杜牧为人极富才华,除了上述的诗情史笔,名满天下外,他文武兼备,还注过《孙子兵法》,写过《原十六卫》、《战论》、《守论》(均见《樊川文集》)等军事著作,史称他“敢论列大事,指陈病利尤切至”及“真王佐才”。他本人在狂放的外表下又有一颗渴望济时报国之心:“平生五色线,愿补舜衣裳。弦歌教燕赵,兰芷浴河湟”(《郡斋独酌》)。他曾两次上书给朝廷执政,对消弭外患和讨伐叛镇,提出具体的用兵方略。但可惜的是,他生活在“只是近黄昏”的晚唐,大厦将倾,非他这根独木能撑,而且从皇帝到朝廷大员,追逐的是声色犬马,朋党内斗,谁也不去听他的安邦兴国、扶危定倾之策。面对如此时代、如此朝廷,诗人只能一再悲愤叹息:“请数系虏事,谁其为我听?”(《感怀诗》)“愤悱欲谁语?忧愠不能持”(《雪中书怀》),失望之余,他只好借酒浇愁,清狂声色,成了中国士大夫文人中风流才子的典型。不要忘记,他也写过有名的《夜泊秦淮》借着责备唱着“后庭花”、“不知亡国恨”的商女,来斥责不恤国事、只知追欢买笑达官权贵的。
  上述杜牧诗故事的产生,尤其是辛文房《唐才子传》,将故事定名《杜秋娘》,可能与杜牧的长诗《杜秋娘》有着直接关系。《杜秋娘诗》是首很有名的五言古诗,杜牧描述美貌善歌的民间女子杜秋如坐高山车一般的跌宕起伏遭际,以此来寄托自己的人生遭遇,抒发不能为时所用的人生感慨,其中还有对藩镇叛乱的批判,因为杜秋娘的苦难遭遇就是从李锜叛乱开始的,其诗序云:“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之妾。后锜叛灭,籍之入宫”。李锜,宪宗时代镇海节度使,割据称雄,对抗中央,因叛变被杀。诗中提到“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李锜类似汉文帝时代吴王刘濞的叛乱,是造成杜秋娘灾难的根源。至于诗中提到“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则是由咏歌杜秋娘的转为抒发自己有志难申、有才难展的人生遭遇。最后结句“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怡”更是将此题旨公开点破。我们从这首长诗中,可以看到杜牧诗酒风流中的真正心声。也正因为如此,这首长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影响很大,许多诗话、史籍、文人笔记、诗词、戏曲唱词中皆多加引用,如唐·朱揆的《钗小志》;宋·孙奕《示儿编》,吴文英《梦窗词集》,郑樵《通志略》,张邦几《侍儿小名录拾遗》,王楙《野客丛书》,陈著《本堂集》,沈括《梦溪笔谈》,洪朋《洪龟父集》;元代钟嗣成《录鬼薄》,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许昂霄《词综偶评》;明代吴乔《围炉诗话》,顾起元《客座赘语》,蒋一葵《尧山堂外纪》;清代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二石生《十洲春语》,潘德舆《养一斋诗话》,王士祯《池北偶谈》,贺贻孙《诗筏》,胡式钰《窦存》,梁章钜《称谓录》,钱谦益编《列朝诗集》等。清人沈雄的《古今词话》,冯金伯《词苑萃编》,王弈清《历代词话》在作品中引用了两次,汤显祖的名作《紫箫记》中则引用十五次之多。更可看出《杜秋娘》一诗的影响所在。
故宫收藏的元世祖至元二年子山手书《杜秋娘诗》
附:
一、唐·孟棨《本事诗》“高逸第三”
  杜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罢镇闲居,声伎豪华,为当时第一。洛中名士,咸谒见之。李乃大开筵席,当时朝客高流,无不臻赴。以杜持宪,不敢邀置。杜遗座客达意,愿与斯会。李不得已,驰书。方对花独酌,亦已酣畅,闻命遽来。时会中已饮酒,女奴百馀人,皆绝艺殊色。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府而笑,诸妓亦皆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意气闲逸,傍若无人。杜登科后,狎游饮酒,为诗曰“落拓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后又题诗曰“光船一棹百分空,十载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
二、宋·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六
  牧为御史,分务洛阳,时李司徒愿罢镇闲居,声妓豪侈,洛中名士咸谒之。李高会朝客,以杜持宪,不敢邀致。杜遣座客达意,愿预斯会,李不得已邀之。杜独坐南行,瞪目注视,引满三卮,问李云:闻有紫云者,孰是。李指示之。杜凝睇良久曰:名不虚得,宜以见惠。李俯而笑,诸妓亦回首破颜。杜又自饮三爵。朗吟而起曰:华堂今日绮筵开,谁唤分司御史来。忽发狂言惊满座,两行红粉一时回。气意闲逸,傍若无人。牧不拘细行,故诗有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吴武陵以《阿房宫赋》荐于崔郾,遂登第。郾东都放榜,西都过堂,牧诗曰:东都放榜花未开,三十三人走马回。秦地少年多酿酒,却将春色入关来。
  牧佐宣城幕,游湖州,刺史崔君,张水戏,使州人毕观,令牧间行,阅奇丽,得垂髫者十余岁。后十四年,牧刺湖州,其人已嫁生子矣。乃怅而为诗曰:自是寻春去校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
  三、杜牧《杜秋娘诗》
  序曰:杜秋,金陵女也,年十五为李锜之妾。后锜叛灭,籍之入宫,有宠于景陵。穆宗即位,秋为皇子傅姆。皇子壮,封漳王。郑注用事,诬丞相欲去异己者,指王为根。王被罪废削,秋因赐归故乡。予过金陵,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曰:
京江水清滑,生女白如脂。其间杜秋者,不劳朱粉施。
老濞即山铸,后庭千蛾眉。秋持玉斝饮,与唱《金缕衣》。
濞既白首叛,秋亦红泪滋。吴江落日渡,灞岸绿杨垂。
联裾见天子,盼眄独依依。椒壁悬锦幕,镜奁蟠蛟螭。
低鬟认新宠,窈窕复融怡。月上白璧门,桂影凉参差。
金阶露新重,闲捻紫箫吹。莓苔夹城路,南苑雁初飞。
红粉羽林仗,独赐辟邪旗。归来煮豹胎,餍饫不能饴。
咸池升日庆,铜雀分香悲。雷音后车远,事往落花时。
燕禖得皇子,壮发绿緌緌。画堂授傅姆,天人亲捧持。
虎睛珠络褓,金盘犀镇帏。长杨射熊罴,武帐弄哑咿。
渐抛竹马剧,稍出舞鸡奇。崭崭整冠佩,侍宴坐瑶池。
眉宇俨图画,神秀射朝辉。一尺桐偶人,江充知自欺。
王幽茅土削,秋放故乡归。觚棱拂斗极,回首尚迟迟。
四朝三十载,似梦复疑非。潼关识旧吏,毛发已如丝。
却唤吴江渡,舟人那得知。归来四邻改,茂苑草菲菲。
清血洒不尽,仰天知问谁。寒衣一疋素,夜借邻人机。
我昨金陵过,闻之为歔欷。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
织室魏豹俘,作汉太平基。悮置代籍中,两朝尊母仪。
光武绍高祖,本係生唐儿。珊瑚破高齐,作婢舂黄糜。
萧后去扬州,突厥为阏氏。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
射钩后呼父,钓翁王者师。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
秦因逐客令,柄归丞相斯。安知魏齐首,见断篑中尸。
给丧蹶张辈,廊庙冠峨危。珥貂七叶贵,何妨戎虏支。
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饑。主张既难测,翻覆亦其宜。
地尽有何物,天外复何之。指何为而捉,足何为而驰。
耳何为而听,目何为而窥。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
因倾一樽酒,题作杜秋诗。愁来独长咏,聊可以自怡。
 楼主| 发表于 2016-2-9 19:34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八

陈友冰

汉魏乐府·相和歌辞
艳歌行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览取为吾绽。
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这首《相和歌·瑟调曲》可以和同为相和歌的《饮马长城窟行》相对读。《饮马长城窟行》是写一位闺妇对远方亲人的相思,《艳歌行》则是写远方亲人对家乡的怀念。诗中透过居停主妇为游子补衣引起的误会,来反映远行人的辛酸。它像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轻轻地弹奏出流浪者苦涩的心声,当然也流露出他们对远方家庭温暖的遥念。
  开头四句是托物起兴,交代人物和事件。主人翁是几个飘流他乡的弟兄,他们看到堂前之燕而顿生感慨,生此感慨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见燕冬去春来,有家可归,起居定时,而自己却远离故乡,遥无归期,感到人不如燕;二是双燕雄飞雌从、负食哺雏,相形之下游子更感到孤独和凄凉。接着“故衣谁当补”四句是写流离之苦,诗人故意用了两个设问句:“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故衣、新衣系修辞上的连类偏举,新衣在此是个陪衬,因为新衣是不会绽裂的,实际上是偏指衣破无人补这种流浪汉的苦楚。这种设问是诗人在明知故问,无须作答,它对游子离乡背井之苦产生了强调和渲染的作用。当然,一个离乡背井、飘流四方的流须汉,其苦楚绝不止于衣破无人补,顶酷热、冒严寒,起居无定处,饮食无定时,都是家常便饭,但诗人仅仅衣破为例,一方面是于此一斑即可窥全貌,另外即将开始的一个小误会,也是以补衣为导火线。这几位游子寄居在外县的一个人家中,居停女主人很贤惠,她同情这些飘流外乡的客子(也许,她的亲人中间也有类似的生活遭遇),把几个在外打工游子的破衣“览取为吾组”。“览”通“揽”,即统统拿过来。这个动作不但说明了弟兄们的破衣不止一件,补缀的活儿不轻,而且也说明了这位女主人是主动承担这些活儿。“绽”的原意是裂开,这里当缝补讲。于是,一个小误会因此而发生了:“夫婿从门来,斜柯西北眄”。“斜柯”即歪斜着身体。孟棨《本事诗》载唐代诗人崔护郊游寻春时,有“女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也是说这位女子斜靠在桃树上,用眼睛瞟了过来。这两句是说正当主人妇把游子们的破衣揽过来缝补时,她的丈夫回来了,斜靠在门边上,眼睛向西北方斜视着。“斜柯西北眄”二句写得异常生动:这位主人以为妻子与游子有什么暧昧关系,便用眼神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怀疑。但这毕竟又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自己的怀疑又不便点破和挑明,所以当他的目光与客子们相遇时便赶忙闪避,假装向西北望去,这种无声的猜忌,确实比公开的责难和怒骂更让人难以忍受,法国雕塑家罗丹说:“艺术的真谛在于表现人的心灵,这种表现不在于色彩的浓重和语言上的喧哗。”(《艺术论》)《艳歌行》中的这句“斜柯西北眄”正是出色地做到了无声胜有声。
  对这种怀疑,主人是不便挑明,游子却一定要挑明。因为主妇是出于同情才主动帮他们补衣的,无论是从自己或是从主妇的名誉考虑,都需要把话讲明:“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主人是假装不在意,目光眄向西北,客子们首先直接把它点破:“语卿且勿眄”,然后表白自己的情怀:“水清石自见。”自己的行为是端正的,它就像清水里的石头一样清清楚楚,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这样一解释,也许能打消主人的疑心,也许并不能消除这场误会,但风波总算过去了。事情过去后再回过头来想,这场烦恼是怎么惹起来的呢?如果在自己的故乡、在自己的亲人身旁,衣破了也有人补,哪里会有这场误会,哪里会引起这无端的烦恼呢?想到这里,必然要答出结论:远行不如归。这个结论包含着在外地被人误会的许多牢骚和委曲,也包含着对家乡更急切的思念之情。
  这首乐府透过居停主人妇为客补衣,被其夫误会的这个生活小插曲,来表现游子对家乡的思念,这在社会动乱的东汉后期,更有其典型意义。它实际上反映了当时离乡背井、颠沛流离人们的共同心声,反映了当时人们对安定生活的向往。所以,诗中居停主妇的态度,也反映了当时人们对离乡背井者的同情,和对造成这种状况的当时社会的不满。在这一点上,它与同为相和歌的《陇西行》是一致的。《陇西行》所歌颂的正是一位同情远方游子,热情大方招待客人的主妇: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
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
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
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
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
娶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健妇持门户,一胜一丈夫。
  这位热情招待客人,“废礼”送客的“健妇”,不但没受到指责、猜忌,相反却受到称赞:“齐姜亦不如”。也许可作为《艳歌行》中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的一个补充吧!

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
 楼主| 发表于 2016-2-9 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八

陈友冰


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皓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蹀躞御沟止,沟水东西流。
凄凄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竹杆何袅袅,鱼儿何蓰蓰,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
  此诗最早见于徐陵的《玉台新咏》,题为《皑如山上雪》,郭茂倩把它归入《相和歌·楚调曲》。白头吟的含义是“疾人相和,以新间旧,不能至于白首,故以为名”(《乐府诗集》)。
  据称是东晋葛洪所著的《西京杂记》中,在记叙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时,说到司马相如曾打算纳茂陵女为妾,卓文君闻讯后写了一首《白头吟》表示绝裂,所以后来不少人把这首汉乐府说成是卓文君所作。实际上汉乐府《白头吟》与卓文君的《白头吟》是两码子事。清代学者冯舒就曾指出:“《宋书·大曲》有《白头吟》,作“古辞”;《乐府诗集》、《太平御览》亦然。《玉台新咏》题作“皑如山上雪”,非但不作文君,并题亦不作《白头吟》也。惟《西京杂记》有文君为《白头吟》以自绝之说,然亦不着其辞;或文君自有别篇,不得遽以此诗当之也”(《诗纪匡谬》)。
  这首汉乐府民歌是写一位女子得知男方变心后,向他表示决绝的诗。透过她悲愤的诉说,为我们揭示了封建婚姻制度的极端不合理,使我们看到了当时妇女卑下的社会地位和任人摆布的命运。就其思想深度来说,与同是汉乐府的《有所思》、《上山采蘼芜》等相比,这位女主人翁头脑更为清醒、性格也更为坚强,面对着被遗弃的命运,她既没有向《上山采蘼芜》中那样“长跪问故夫”去诉说陈情;也没有《有所思》那种“秋风肃肃晨风飓”式的犹豫不决,甚至她也不同于《诗经·氓》中的女主人翁“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就此作罢。她不但有着纯真的情感、刚强的性格,而且还有着深邃的思想和明确的追求。她向往着一种不受金钱摆布的婚姻,一种建立在相知基础上的爱,这正是《白头吟》独特的思想价值所在。
  全诗共分四节。从内容上来看,前两节写她对男方负心的态度,后两节是表明她对爱情的理想与追求。
  诗以托物起兴开其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这是女主人翁对爱情的表白,也是对自己襟怀的表白。女主人翁认为,自己纯真的爱情就像那高山上皑皑的白雪;自己磊落的胸怀,就像那云间皎洁的月亮。透过白雪与明月这两个明洁素净景物的比附,使我们从一开头就了解了女主人翁情感的纯洁高尚和形象的堂堂正正,相形之下,那个喜新厌旧的男子就更显得委琐与卑污了。“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是叙事件的起因,也是女主人翁对此事的态度。女主人翁对爱情是专一的,态度是光明磊落的,对男方的“有两意”,女主人翁不哀告、不愁叹,而是“闻”之即来、来之即断,显得果断而又斩绝。明代竟陵派代表人物钟惺和谭元春说这两句是“咄咄逼人”(《古诗归》),确实很能表现女主人翁主动果断、泼辣倔强的性格特征。
  第二节是写决绝的场面和女主人翁当时的心情。“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女主人翁置酒诀别,告诉对方说:今天的饮酒是我俩最后的聚会,明天我们就像是沟边的路人各自东西了。有人把“今日斗酒会”解释成“指昔日初遇的欢乐”似乎与诗意不符,因诗中明明说是“今日”而不是指“昔日”,况且置酒绝别这个主动的举动,沟头路人这番斩截的言辞,很符合女主人翁的刚强性格和对现实的清醒态度。下面“蹀躞御沟上”两句是写绝裂后的女主人翁的心境。“蹀躞”是缓步而行的样子;“御沟”是指环绕宫苑或流经宫宛的渠水,“东西流”是个复义偏指,指沟水向东流去一去不返。女主人翁缓步徘徊在御沟边,也许在反省往日恋爱的经过,也许是在思考今后的人生,总之,两人生活上、感情上的“相决绝”,就像这东流的沟水一样,是不可逆转的了。用水之东西来比喻事态的不可逆转,这种写法为后来不少的诗人所借用。如曹植的《怨诗行》:“思情中道绝,流止任东西”;吴均的《陌上桑》:“麻茎左右披,沟水东西流”;李白的《妾薄命》:“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等。
  如果说,诗的第一、二节是反映女主人翁对男方变心的决绝态度,着力表现她刚强性格和磊落胸怀的话,那么从第三节起,思想内容上便掘入了更深的一层,它不再描绘这事件的本身,而是着力去表现由此事件而引起的思考。女主人翁所思考的也不再是两人婚姻破裂的原因,而是进一步去探索什么才是美满的婚姻?美满婚姻的基础是什么?这些带有普遍性的问题。俄罗斯文论家车尔尼雪夫斯基曾说过:“能否表现出人物的理想,这是作品闪光的要害,也是作品成功的关键。”(《车尔尼雪夫斯基论文学》)《白头吟》从第三节起,正是在着力表现女主人翁对理想爱情的探讨与追求。女主人翁向往的是这样一种理想婚姻:“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如果能实现这个理想,那就“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凄凄”悲伤貌;“嫁娶”在此是复义偏指,专指“嫁”。这几句话的大意是,姑娘们出嫁时总是哭哭啼啼,显得很伤心,其实这是不必要的,只要能嫁得一个理想、志趣相投的一心人,相敬相爱、白头到老,这不是天下最美满的事吗?封建社会中姑娘出嫁时哭哭啼啼,原因很复杂,其中有对娘家亲人的留恋,也有社会风俗习惯的约束,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对陌生夫家的畏惧和惶恐,这对诗中的女主人翁来说可谓不幸而言中,当年惶恐的啼变成了今天苦涩的泪。所以,她提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爱情理想是有感而发的,是以痛苦的爱情经历和对男方负心的谴责决绝,作为基础和潜台词的。女主人翁希冀的是这种理想婚姻,那么她鄙弃的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合方式呢?如果说“凄凄”四句是表现她的正面追求,那么结尾四句则是从反面表现她的唾弃:“竹竿何弱弱,鱼尾何蓰蓰。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竹竿,在此是指钓竿;“袅袅”,是形容钓竿柔长而有节奏地摆动;“蓰蓰”,是“漇漇”的假借,形容鱼尾沾湿的样子。中国古代诗歌中常用钓鱼来比喻男子求偶,并引申为爱情和婚姻幸福的象微。如《诗经·卫风·竹竿》:“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又如《诗经·陈风·衡门》:“岂其食鱼,必河之鲂;岂其取妻,必齐之姜”。但在此诗中,这种“竹竿袅袅,鱼尾蓰蓰”是否也是女主人翁肯定的求偶方式,也是作为婚姻美满的象征呢?不!恰恰相反,它正是女主人翁鄙弃和极力否定的,这从下面两句的反问中就可以看出:“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古代钱币有作为刀形者,所以钱币又称钱刀。女主人翁认为男子对于女子应以意气为重,用金钱作诱饵来博取新人欢爱是不可取的。透过这样一正一反,女主人翁心中的理想婚姻应当是什么样的,已清楚明白地告诉读者了。
  在表现手法上,全诗采用女主人翁独白的方式来抒发情感、表达思想。对那个负心的男子,诗人只让他站在被告席上,没有让他发言,甚至连他被谴责后的反应和狼狈相也不着一字,这种高度集中又异常经济的笔墨,使女主人翁的形象更加突出,性格更加鲜明。我们可以说,像《白头吟》中这样既有刚强性格、清醒头脑,又有着深邃思想和明确追求的女性,在中国古代弃妇诗中是不多见的。晋代乐府中也有一首《白头吟》,文字比汉乐府多,但人物形象却苍白得多:它在本辞第二节后加上了“郭东亦有樵,郭西亦有樵。两樵相推与,无亲为谁迹”四句;写女主人翁决绝后的忧伤傍徨心绪。“樵”谐“交”,回忆往日男方、女方都有交游往来,但现在失去了亲人,还同谁交呢?前面两节写她“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和“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的刚强之态、果断之举。这里又写她的怅惘和优柔,显得前后支绌和矛盾。晋乐府《白头吟》在本辞最后又增加一节:“齩如马瞰箕,川上高士嬉。今日相对乐,延年万岁期”,无论在情调上或是情节上更是与本辞相忤:前面是“相决绝”,这里是“相对乐”;前面是“沟水东西流”,这里是“川上高士嬉”。有人认为这样增改只是为了便于歌唱,并未顾及诗义;有人又把此解释为是乐工对主人的祝词,与前四节的内容无关,但不管怎样解释,此起本辞来,女主人翁的形象和性格,及全诗谐调的气氛都受到了损害。相形之下,晋乐府的仿作比起汉乐府本辞来,无论是内容和手法上都有一段差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楼主| 发表于 2016-2-9 19:36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八

陈友冰


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本篇最早见于昭明太子的《文选》和徐陵的《玉台新咏》。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把此诗收入相和歌的楚调集。作者皆题为班婕妤。班婕妤(公元前48年一公元2年),女,楼烦(今朔州市)人。她自幼聪颖,相貌俊秀,读书甚多。建始元年(前32),汉成帝刘骜即位,班十七岁时被选入皇宫,不久得宠,赐封“婕妤”。因她不干预朝政,谨守礼教,据《汉书·班捷妤传》载:一次成帝到后宫去游玩,让婕妤与其同辇而行,她以古之贤君臣在侧,而亡国之主则是嬖女相随,谢绝同辇而行。因而深受时人敬慕,有“古有樊姬,今有婕妤”之称。后遭赵飞燕妒嫉,受到排挤,求往长信宫伺候太后,死后葬于距长安60余里的延陵。班婕妤工于辞赋创作,有集一卷,可惜大部佚失,现仅存《自悼赋》、《怨歌行》、《捣素赋》三篇,另有这首五言诗《怨歌行》。《自悼赋》叙述了自己一生荣辱悲欢的经历,及后来居深宫中苦闷与幽怨的心情,可以说是一篇小小的自传。班婕妤的诗歌当时评价很高:钟嵘《诗品》将她列入上品诗人十八位之列。西晋博玄诗赞她:“彬彬婕妤,履正修文。进辞同辇,以礼臣君。纳侍显得,谠对解份。退身避害,云邈浮云。”

班婕妤
  关于这首诗的本事,《玉台新咏》介绍说:“昔汉成帝班婕妤失宠,供养于长信宫,乃作赋自伤,并为怨诗一首”。这段介绍的依据是班固的《汉书·班捷妤传》,但班固在传中只录了班的《自悼赋》、《怨歌行》和《捣素赋》,并未提到怨诗,更没有录下这首《怨歌行》。因此,这首《怨歌行》可能是古辞,因其内容、情节与班婕妤的身世极其相近,所以被后人附会成班婕妤所作。唐人李善注《文选》时,就指出《怨歌行》是“古辞”,看来是很有见地的。但此诗无论是写班捷妤的遭遇,还是写民间某个弃妇的怨苦,它都是在反映中国封建社会中,妇女们任人摆布、玩弄的悲惨命运,力图揭示作为封建伦理道德支柱的夫权制和多妻制的罪恶。
  这首《怨歌行》竭力突出的就是一个“怨”字,就这点来说,它和历代的弃妇诗《氓》、《谷风》、《有所思》、《上山采蘼芜》等并无什么不同,所独异的是其表现手法,表面上它是首咏物诗,通篇都是在咏扇:咏扇的功用、遭遇及扇的担心和不平。诗中处处在咏扇,又时时在借扇来喻人,抒发一位已婚妇女的伤感与忧虑:扇有“动摇微风发”之功用,因而受到“出入君怀袖”的恩宠。一旦时过境迁就会恩断情绝、被忘得一干二净,这又多么像男性社会中妇女任人摆布的地位,又多么像一夫多妻制下,妻子对丈夫的人身依附关系。所以,以物喻人、借物抒怨,是本诗一个很突出的特点。
  在结构上,这首可分为三层:“新裂齐纨素”四句是写新扇的鲜洁、精美和制作过程,暗喻女方的品格和出嫁过程。“纨素”,是白色的细绢,战国时齐国的丝绢很著名,这块细绢正是齐国产的细绢。用这种质地精美“齐纨素”来制扇,扇面当然像霜雪一样洁白晶莹了。这是在咏扇,也是在喻人,比喻这位姑娘的品德和操守是冰清玉洁,这样的新妇居然被抛弃,更加突出女方的无辜和夫权制下男方的霸道和薄幸。“合欢扇”是指在扇子上绘有合欢花的图案,暗示出嫁为人之妇;“似明月”的含义有二,一是说是把团扇,它像圆月般的秀媚喜人;二是再次强调它的质地像明月般的皎洁,这俨然是个刚刚出嫁的、天真无邪又秀媚喜人的少妇形象。她由一位少女变成了少妇,就像齐纨素裁成了合欢扇,但内心仍是那样纯洁,外形又仍是那样娇媚。清代学者吴湛说:“‘裁成’二句,既有此内美,又重之以修能也”。诗人在此首先强调这位少妇外貌内德俱美,然后再写她的被玩弄、被遗弃,这就更能引起人们的同情,也更能引起人们对那个不合理的夫权制度的憎恨。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是写新妇的受宠,也是写男子对女子的玩弄。她就像一把秀媚洁白的新扇一样,夏天被人随身携带、时时使用,但这种形影相伴、片刻不离并不是建立在心心相印、相亲相爱的基础上,而是男方感到新鲜,像扇子在夏天可以“动摇微风发”,有使用价值。所以,这两句表面上是写男方对新妇的宠爱,实际上是在暗喻男方的寡情薄幸,也是在暗喻当时妇女那种任人摆布、供人玩弄的可怜处境。
  “常恐秋节至”至结尾四句是写新妇的担心和结局。在封建社会中,妇女是深知自己在家庭中之地位的,她时时担心失去爱,但又没有任何办法来左右自己的命运,这就像扇子一样,夏天一过,就会被遗弃一样。但夏天终究要过去的,因此团扇被冷落、遭遗弃的命运也是不可避免的。透过这位女主人翁对扇子的悲愁和结局的咏叹,使我们形象地看到了中国封建社会妇女的命运:她们即使受到了宠爱也仍在忧愁和担心,而一旦担心变成现实时,又只能无可奈何地哀叹。可以说,她们无时无刻不在忧虑,无时无刻不在忐忑不安,从来就没有一种安定感。
  这首诗除了以扇喻人,突出一个“怨”字外,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语言清丽自然、委婉含蓄。纵观全诗,没有什么新巧的句式,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语言,作者用一种似乎极平淡、极自然的语言,来倾诉她的愁和怨,但人们读起来,却像是秋千摇晃在瑟瑟秋风下,丁香俯首于潇潇暮雨中,给人一种无穷的哀怨感。如开头四句,写扇的洁白无瑕、扇的精美可爱,表面上是在称颂,暗含的却是哀怨,女主人翁的自怜自艾无不含蓄于其中。钟嵘《诗品》说:“《团扇》短章,辞旨清捷。怨深文绮,得匹妇之志。”“怨深而文绮”,正是这首汉乐府语言风格之所在。
  这首汉乐府用以扇喻人的新鲜表达方式和“怨深而文绮”的语言风格成为中国古代文人的学习典范,仅在唐代就有许多著名诗人仿效,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团扇成了这个孤寂宫人终日相伴的物品,更成为这位宫人人生命运的象征。那种被玩弄被抛弃的命运到头来连一只乌鸦也不如:乌鸦还可以飞过君主居住的昭阳宫,她却只能在长信宫与秋后的团扇为伴。王昌龄着意点出《长信秋词》,明显是受是《玉台新咏》影响,拟托汉代班婕妤在长信宫中某一个秋天的事情而作。中唐诗人王建写有一百首著名的《宫词》,其中有首又与团扇有关,诗曰:“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草昭阳路断”。不仅暗用班婕妤著名的《怨歌行》的全部诗意,即以“秋扇见弃”暗示“恩情中道绝”;而且也袭用了《白头吟》的婉曲手法:“美人病来”用团扇“遮面”,亦不仅是自惭形秽,更是担心被君主看见病容,失去恩宠,含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的深深悲苦。但是一旦到了用团扇来遮蔽病容,被抛弃的命运也就离“弃捐箧笥中”秋扇不远了。刘禹锡《团扇歌》:“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上有乘鸾女,苍苍虫网遍。明年入怀袖,别是机中练”。立足于被抛弃以后的处境:“上有乘鸾女,苍苍虫网遍”,就不仅是“从此不相见”的被抛弃和孤独感了,还有受到的打击和伤害。作者是以扇喻己,抒发永贞革新后自己受到的迫害和打击。但从选题、立意,还是从《白头吟》延伸而来。
  明代的唐寅被誉为明代中叶“江南第一才子”。他博学多能,吟诗作曲,能书善画,为文与祝允明、文征明、徐祯卿并称“江南四才子”;其绘画与沈周、文征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他的人物画,大体上分为两种,一种是线条劲细,敷色妍丽,气象高华,出自南宋院体画,如《王蜀宫妓图》;另一种是从南宋的院体脱胎而出,画风由工丽变为简逸高雅。笔墨流动爽利。转笔方劲,线条抑扬起伏。《秋风纨扇图》就是后者的代表之作。在这幅传世之作中,他还有首题画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家谁不逐炎凉。”诗人由传统的代被抛弃的妇女申说改为安慰,但名为安慰,实则抒发对世态炎凉的感慨,以表达狂放和孤傲的心境,社会意义更加放大。但仍是以《白头吟》为祖本的。

唐寅所作《秋风纨扇图》及题诗

 楼主| 发表于 2016-2-9 19:37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画眉深浅

陈友冰

闺意献张水部  朱庆余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酬朱庆余  张籍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这两首诗,是中唐诗人朱庆余和张籍之间的唱和,两诗分别载于《全唐诗》卷五百一十五和卷三百八十六。朱庆馀,字可久,以字行,闽中(今福建省)人,一作越州(今绍兴市)人。唐敬宗宝历二年(826)进士,秘书省校书郎,有《朱庆馀诗集》。张籍(约767——约830),唐代诗人。字文昌,和州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镇)人,祖籍苏州,先世移居和州。唐德宗贞元年间进士,曾任水部员外郎、国子监司业等职,世称张水部。朱庆余此诗的诗题即是《闺意献张水部》。张籍无需多做介绍,他是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新乐府运动的中坚,其乐府诗与王建齐名,并称“张王乐府”。白居易曾称赞他“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读张籍古乐府》)。其诗作关心现实,多用比兴、通俗浅白,但骨力深透。如《野老歌》、《节妇吟》、《秋思》皆传于乐章,流布人口。
  对朱庆余,一般的读者可能知道的不多。他也是为颇为杰出的诗才,在唐代就很知名,曾被唐人张为选入《诗人主客图》,称其为“及门之人”。宋明清时期,其诗作也是诗话和文人创作经常提及和引用的:南宋洪迈在著名的笔记《容斋随笔》谈及“草堂”时,引用了杜甫、白居易、元稹等一流诗人的诗作,其中也提到朱庆余的“称著朱衣入草堂”(《容斋随笔》卷十)。清人杭世骏在《订讹类编》中,说到自己曾得许浑手书诗句“湘潭云尽暮烟出”,称赞其中“烟字”极妙,因而断定“是许之手笔无疑也。浅人妄改‘烟’作‘山’,无味”。其证据中就举朱庆余诗“浦迥湘烟暮,林香岳气春”为据,证明“始知改者之谬”。
  由于诗中颇多佳句、精工粹美,所以常被后人用来集句或用作楹联。扬州萧村水厅绿云亭里有副对联,是集唐人诗句,上联就是朱庆余的“山深松翠冷”,下联是崔翘的“树密鸟声幽”(清·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十五)。在汤显祖著名传奇《牡丹亭》中第三十出,写杜丽娘的鬼魂与柳梦梅用唐人集句对诗,杜丽娘用的就是朱庆余“自然无迹又无尘”;柳梦梅对的则是令狐楚的“白日寻思夜梦频”。第三十七出《骇变》末的出场诗:“ 风吹不动顶垂丝。吟背春城出草迟,夜来风雨葬西施”。其中第二句“吟背春城出草迟”就是集自朱庆余的诗《寻僧》。
  朱庆余不仅诗写得好,为人还十分机敏善于应对。清人独逸窝退士辑的《笑笑录》卷三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袁景文御史名凯,喜欢开玩笑。朱庆余和他是老朋友,有天骑着毛驴去拜望他。袁景文迎上前去作揖说:“朱庆余驴。”朱庆余迅速答道:“此畜生非驴,乃獬豸截去角耳。”袁景文故意舍去朱庆余与驴之间的动词,以此来打趣。朱庆余却就坡骑驴加以化解,暗示自己的高贵。獬豸,中国古代传说中的上古神兽,体形大者如牛,小者如羊,类似麒麟,额上通常长一角,俗称独角兽。(扬州古籍刊行社《笔记小说大观》)。
  尤其是朱庆余同张籍一样多用比体,通俗浅白又辞意清新,描写细致,如其绝句:“大堤杨柳雨沉沉,万缕千条惹恨深。飞絮满天人去远,东风无力系春心”(胡震亨《唐音统签》卷八四六),亦是托物喻人、借景写心,意蕴深沉。其《望早日》“才分天地色,便禁虎狼心”五代人王玄认为“此比明主在上,小人藏也”(《诗中旨格》)。《早梅》:“自古承春早,严冬斗雪开”王玄认为是“劲健曰力”(《诗中旨格》)。他的《宫词》:“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比起同时代王建著名的《宫词》,也并不逊色。正因为如此,他受到前辈著名诗人张籍的赏识和推重,李昉在《太平广记》卷199中还具体记载了张籍指教朱庆余诗作和朱中举的具体经过:
  中唐朱庆余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余新旧篇什数通,吟改只留二十六章,籍置于怀抱而推赞之。时人以籍重名,无不缮录讽咏,遂登科第。初庆余尚为谦退,作《闺意》一篇,以献张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籍酬之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沈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由是朱之诗名,流于四海内矣。
  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二十九,清人皮锡瑞《经学通论》也都有类似的记载。
  朱庆余和张籍这两首诗皆是比体,辞意清新又曲折委婉。朱庆余此诗又名《近试献张水部》,是在临近科举考试前写给张籍的。朱庆余为何在会试前奉上此诗,又以“闺意”为题,这与当时士人“行卷”风气有关。中国的科举制度,虽产生于唐,但到宋代始完备。为防止作弊,除了有主考官、副主考官、审议官集中封闭式阅卷外阅卷和逐层把关外,还有“弥封”、“誊录”诸制度。所谓“弥封”就是把考试人的姓名弥封,让阅卷官不知是何人试卷;所谓“誊录”,就是由抄写人员按统一字体将考生的试卷誊录一遍,阅卷官审阅的是经过誊录的试卷,以防阅卷人员认出笔迹作弊。这也是今天“宋体”的来源。这些方法,大多还被今日的“高考”、“公务员考试”沿用着。但唐代就没有那么严格了。本人在考试中展露的才华固然重要,但有人赏识推荐更为重要。而且赏识推荐你的官员名士官阶越高、名气越大,你中举的可能性也就越大,名次也就越有可能置前。大诗人杜甫考了数次都没有中举,不知是否与无得力人推荐有关,但王维在省试中中头名解元、会试中又中头名状元确实于此有关。宋人计有功的《唐才子传》对此经过有较为详细的记录:
  维,字摩诘,太原人。九岁知属辞,工草隶,闲音律。岐王重之。维将应举,岐王谓曰“子诗清越者,可录数篇,琵琶新声,能度一曲,同诣九公主第”维如其言。是日,诸伶拥维独奏,主问何名,曰“《郁轮袍》”,因出诗卷。主曰“皆我习讽,谓是古作,乃子之佳制乎”。延于上座曰“京兆得此生为解头,荣哉。”力荐之。开元十九年状元及第。擢右拾遗,迁给事中。
  这段的意思是说王维很聪明,九岁就能写文章,书法又很好,又懂音乐能作曲,因而受到玄宗的弟弟岐王李隆范(后改名李范)的赏识。岐王有天对王维说:“你把你诗作中一些清丽激越者选几篇,谱成琵琶曲,我俩一道去拜访九公主。”所谓九公主,是玄宗最宠爱的妹妹玉真公主,排行老九,喜爱音乐,好佛老,曾代玄宗出家为女冠。拜见玉真公主后,王维在乐工队中表演琵琶独奏,乐声十分悦耳。玉真公主问:“这是什么曲子?”王维回答说:“名曰《郁轮袍》。”说着便拿出载有这几支曲的诗卷。玉真公主看后大惊,说:“这都是我平日爱诵的几首诗啊,还以为是古人的作品,原来是阁下的大作呀!”于是请王维上座,说,今年省试如果能得到你这样的才子作为头名解元,也是京兆地区的荣幸了。于是,努力推荐王维为京兆解元。开元十九年,王维参加会试,又得了个头名状元。提拔为右拾遗,后又升为给事中。
  但是,如何才能得到权贵和名士的引荐呢,不是个个人都有岐王来搭桥的,得靠自己去奔走、自我推荐,当时叫“干谒”。杜甫在说到当年干谒之苦时说:“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即使是权贵或名士接见了,如何引起对方的关注呢?自然不能凭空夸说,对方会不相信;更不能像今天这样送钱、送卡、送美女,这这种公开的贿赂对方很难接受,甚至会引起反感。当时的文人最大的可能是像和白居易那样,奉上自己的诗文引起对方的赏识,这就叫做“行卷”。王维是这样,同时代的白居易是这样,同时代的朱庆余也是这样,这就是李昉在《太平广记》卷中所说的“庆余新旧篇什数通”,朱庆余把自己的全部诗作都呈给赏识自己的张籍。平日靠行卷获得名诗人张籍的赏识和推荐,以致“时人以籍重名,无不缮录讽咏”,但是否中主考官质之意呢?朱庆余心中很是忐忑,于是便有了这首《近试献张水部》,向张籍表达自己的疑虑。自然也有希望张籍向主考官关说的言外之意。张籍事后有没有向有司关说,于史无征,但张籍的和诗《酬朱庆馀》对扩大朱庆余的影响乃至帮助他进士及第,确实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据南唐刘崇远《金华子杂编》卷下云:“中朝盛时,名重之贤,指顾即能置人羽翼。朱庆余之赴举也,张水部一为其发卷于司文,遂登第也”,可做作证。
  当然,朱庆余的这首干谒诗写的确实是好,充分证明了朱庆余的才华。朱庆余在临近科考之际向张籍表露自己的担心:自己的作品不知能否让主考中意。作为一名应试举子,在面临关系到自己政治前途的考试前表露出特有的不安和期待,这是举子们的正常心理,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朱庆余偏偏不是直接袒露而是采用比体,以新妇自比,以新郎比张籍,以公婆比主考,将一位士人对自己人生前途的期待比喻成一位新妇对今后家庭和谐幸福的期待,使“干谒”这种屈己而求人的政治行为变得风情万种,婉曲而绵长。诗人选择的时间是新婚夜后的第二天清晨,新妇在通夜高烧的红烛下梳妆打扮,准备去拜见公婆(舅姑)。古代风俗,头一天晚上结婚,第二天清早新妇才拜见舅姑。此诗的妙处在于诗人细致地描写了此时此地她微妙的心理状态。因为在封建社会中,公婆的好恶,将决定自己今后在家中的处境乃至命运。但公婆的爱好自己又不了解,自己的装扮、言行不知能不能中公婆的意。同为中唐诗人的王建有首《新嫁娘词》:“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这位新妇很聪明,不知婆婆的饮食习惯,先征求小姑的意见。但朱庆余这首诗中的新妇似乎更聪明,他直接问自己的丈夫:“画眉深浅入时无?”因为作为公婆的儿子,既能像小姑一样知悉自己父母的脾性,还能与自己同心,会将实情相告。如果是小姑,就不一定那么可靠了。至于“妆罢低声问夫婿”,这句情态描写,更能显现出新妇的温婉和新婚的羞涩。
  当然,“闺意”和“本意”也有可比性。应进士科举,对当时的士人来说,和女人出嫁一样都是终身大事。如果考取了,就有非常广阔的前途,反之,就可能蹭蹬一辈子。这也正如一个女子嫁到人家,如果得到丈夫和公婆的喜爱,她的地位就稳定了,处境就顺当了,否则,日子就很不好过。《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钗头凤》中路由的妻子唐婉,皆是因婆婆不喜欢而遭休弃的。诗人的比拟来源于现实的社会生活,使用的有非常巧妙和契合,自然会得到张籍的赏识和推重。
  由于朱的赠诗用比体写成,所以张的答诗也也用比体,巧妙而含蓄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见。首先是对朱庆馀的品德文章作了肯定,然后回答了他的疑问,为朱庆余在考前鼓劲打气。诗的前两句,是说朱庆余德才兼备,文章写得好,居然还不自信。越地出美女,而朱庆余恰好又是越州人,所以这个比喻更为贴切作者把朱庆馀比做一个刚刚经过修饰打扮,从清澈明净,风景优美的鉴湖中走出来的采菱女。“自知明艳更沉吟”,表面上是说采菱女自己也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但因过分爱美,却又自我思量起来,实则是说朱庆馀虽然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文章不错,但还没有足够的信心,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得到考官的赏识。诗的后两句,紧扣“更沉吟”三个字,针对朱庆馀的疑虑,作了肯定的回答,同时也流露出作者对朱庆馀的赞赏之情。“齐纨未足人间贵”,“齐纨”,齐地产的白色细绢,异常精美,自古有名。这句表面是说,尽管有许多别的姑娘身上穿着齐地出产的精美绸缎做成的衣服,却并不值得世人看重。“齐纨”,在这里比喻表面的、花哨的东西。整句是说,表面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并不值得看重,言外之意是,朱庆馀并不是一个华而不实、徒有其表的人。便自然引出最后一句“一曲菱歌敌万金”。乐府古题有《采菱曲》,以此为题创作者甚多。在这里,作者用“菱歌”比朱庆馀的文章。这句紧承前句,说朱庆馀的文章写得好,很有价值,作者本人非常赏识,榜上有名是没有问题的。两句结合起来,作者除回答了朱庆余的疑问以外,还肯定了朱庆余的德行文章,说明朱庆馀不是一个徒有其表、华而不实的人。同时也流露出了对朱庆馀的赞赏之情,自然,作者喜欢奖掖后进、爱惜人才的品质也表现得非常充分。两诗酬唱,珠联璧合,异曲同工,成为诗坛上广为流传的佳话。
  这次考试,朱庆余果然中了进士。张籍闻讯后非常高兴,写了一首《喜起放榜》,诗云:“东风节气近清明,车马争来满禁城。二十八人初上榜,百千万里尽传名。谁家不借花园看,在处多将酒器行。共贺春司能鉴识,今年定合有公卿。”(《唐诗纪事》卷59)张籍诗中说的是中榜的二十八名进士,但心中恐怕主要是为朱庆余而放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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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故事:画眉深浅

陈友冰

  其实,张籍本身就是位比体诗的高手,朱庆余的比体诗写法说不定就源于张籍,宋人计有功就认为:很多人学习张籍诗风,惟朱庆余得其真传,“沿流而下,有任蕃、陈标、章孝标、司空图,咸及门焉”。(《唐诗纪事》卷49)。张籍的比体诗代表作就是那首《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首诗还有一个诗题为《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李司空师道即是李师道,是当时的藩镇平卢淄青节度使,又冠以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头衔,所以称为李司空。东平即今山东省东平县,当时平卢淄青节度使使府所在地。中唐政治有三大弊端: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和朋党之争。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则是当时藩镇中最强悍者之一。为了对抗中央,藩镇不仅加强自己的军事实力,而且拉拢罗致名士,树立自己的政治声誉。所以当时一些忠贞于唐王朝的士大夫对此都很警觉。韩愈就写过一篇很著名的《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就是委婉劝告友人董邵南不要去投靠河北藩镇。张籍是韩门弟子,主张统一、反对割据的政治主张与老师完全一致。当时张籍在朝廷并不得意:他于德宗贞元十五年(799)登进士第。及第后并未授官。直到七年后的宪宗元和元年(806)才调补太常寺太祝,仅为最低等级的九品官。十一年后才转国子监助教。此时已年过五十,又患眼疾,贫病交加,连他的好友都为他抱不平:“张君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如何逾五十,官小身贱贫。”李师道正是瞅准这一点乘机想拉拢他到藩镇去效力。但张籍却拒绝了李的拉拢,不仅表现了自己忠于唐王朝、坚持统一、反对割据的政治立场,也显现了自己贫贱不能移的品格操守。但李师道是朝廷命官,有朝廷特许的任命属官之权,而且礼聘张籍的理由也很堂皇,你无法严词拒绝或揭露其歹心。因此,就像他的老师韩愈,只能委婉地劝告董邵南不要去河北为藩镇效劳一样,张籍在诗中将自己比喻成一位“事夫誓拟同生死”的节妇,不愿背叛朝廷而去东平。其中“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是说你明知我有夫,还要对我用情,这非礼法之士所为,其中含暗讽之意。但话锋一转,又“感君缠绵意”,将对方赠送的明珠“系在红罗襦”,是说自己以为对方的情谊所感动。接着话锋再转:“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这里用汉乐府《羽林郎》和《陌上桑》中酒家胡和罗敷拒绝对方调戏的话语,来明确表白自己的态度。最后四句,又把前面的话锋转折又再重复一次:“知君用心如日月”是为对方的情谊所感动,“事夫誓拟同生死”是坚贞表白,“还君明珠”是坚贞表白,“双泪垂”和“恨不相逢未嫁时”又是感谢对方情谊,婉转再拒。全诗就在这“感谢”——“拒绝”的反复迭唱中结束。因此这首诗不仅好在用比体,更好在无限波澜。曲折尽情。如果说,张籍为朱庆余的《闺意献张水部》所感动的话,后人更为张籍这首《节妇吟》的操守和手法所感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赠婢  崔郊
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对于崔郊,我们知道的很少,只知道他是中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的秀才,这首诗收录在《全唐诗》中,但也仅此一首。
  这个故事的背景记载在唐代范摅所作的笔记小说集《云溪友议》(卷上)“于頔”之中。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卷五六)、王谠《唐语林》“豪爽”也有类似的记载:
  唐代一个叫崔郊的读书人,住在汉水边上一个穷县内。为人擅长文艺,性情随意、不拘礼法,跟他姑姑的婢女私通,和竹林七贤中的阮咸差不多。(《晋书·阮咸传》:“素幸姑之婢,姑当归于夫家,初云留婢,既而自从去。时方有客,咸闻之,遽借客驴追婢,既及,与婢累骑而还,论者甚非之。”)这位婢女长得端庄秀丽,歌舞弹唱都颇精通,可以说是汉南一带最美的姑娘。崔郊的姑姑家境不好,把这个婢女卖给山南东道节度使于頔。于頔非常喜欢这个婢女,以为她很像唐人传奇《无双传》中的无双,备加宠爱。给钱四十万枚。崔郊对这位姑娘思念不已,经常在于頔府附近徘徊,,盼望能见到一面。寒食节这位姑娘那天果然出了门,崔郊等在柳树下,两个相见,哭泣不已,指山河为誓要终生相爱。临别崔郊赠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有人嫉妒崔郊这段爱情,就把这首诗写下来,贴在厅壁里。于頔看到这首诗,叫人把崔郊召到府上,左右的人猜不出他的用意,崔郊也提心吊胆,但逃不掉,只好硬着头皮前往。于頔见了崔郊,握着他的手说:“‘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肖郎是路人’是先生写的呀?四十万是笔小钱,哪能劳得上大驾写上这首诗呢!为何不早点告诉我?”随即命令这位姑娘随崔郊同归,并且赠送了很丰厚的妆奁,让崔郊小富了一把。
  于頔干这类事情还不止一回,范摅的《云溪友议》还载有另一个相近的故事:
  当初,有人从零陵回来对于頔说,他在任职零陵的戎昱家的酒席上看到了一个歌唱得很漂亮的女子。于頔随即下令召这位歌姬前来,戎昱官小不敢抗命,拖了一个多月,最后只好将那位歌姬送到山南东道节度使府。于頔叫她唱歌,那女子便唱道:“宝钿香娥翡翠裙,妆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意,莫向阳台梦使君。”这歌词是戎昱写的,所弹乐器,也是戎昱所赠。于頔说:“唉,大丈夫应该建功立业,为后世楷模,岂能夺人所爱,为自己来玩乐?”于是,将这位歌姬遣回,并赠给很丰厚的礼品,由亲自写信向戎昱道歉。戎昱(744—800)荆州(今湖北江陵)人,进士出身,曾任侍御史。后贬为辰州刺史、虔州刺史。晚年在湖南零陵任职,流寓桂州而终。戎昱是中唐时代著名的“大历十才子”之一。代表作有《塞下曲》、《桂州腊夜》等。艺术风格以沉郁为主,兼有雄放、哀婉、清新的特色。胡震亨曾称赞说:“戎昱之于杜甫,尤其著者。”(《唐音癸签》卷三十六)于頔大概也是欣赏戎昱的才华,才开恩放还歌姬的。
  其实,史书上所载的于頔又是一个很跋扈的一个藩镇将领,颇类民国时期的山东军阀韩复渠。在他身上既有予取予夺的专横和任性,又有与重才爱士、器局大度、乐于助人的另一面。《新唐书·于頔传》等有关史料中记载了他的这种多重性格:“于頔字允元,行二十九,河南(今河南洛阳)人。始以门荫补千牛,调授华阴尉。唐德宗建中四年(783)以摄监察御史充入蕃使判官。迁司门员外郎兼侍御史,充入蕃计会使。历长安令、驾部郎中。贞元七年(791)出为湖州刺史,有政声。贞元十年改苏州刺史,十二年入为大理卿,十三年拜陕虢观察使,十四年移镇山南东道。宪宗元和三年入觐,九月拜相。累迁为检校尚书左仆射、平章事,封燕国公。但其骄横又是天下闻名天下所闻,故人称不遵法度的节度使为然,以市声名,虽有政绩,然益横暴。”他的骄横为天下所闻,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时,“俨然专有汉南之地,凌上威下,骄横不法,时人称之为‘襄样节度’”(即襄州样式的节度使,山南东道使府在襄州,即今湖北襄阳市)。任上曾诬奏邓州刺史元洪贪赃,朝廷只好判元洪流放端州。行至枣阳县(今属湖北),他又派部下兵丁将元洪劫到襄州拘留。又上表说对元洪处刑太重了。对这种出尔反尔行为,朝廷也毫无办法。德宗只好重新下旨任命元洪为吉州长史,搞得朝廷毫无威信可言。他的部属使府判官薛正伦死了,他命令士兵将其住宅围起来,强抢薛的女儿去做儿媳妇。但另一面,施政又颇有政绩,尤其是善待士人借以买名,与诗僧皎然等人酬唱,韩愈也曾持奉书拜见过他,求其援引。范摅的《云溪友议》、王谠《唐语林》还记载有他的豪爽、为人大度几件事。
  一件是说金州刺史郑太穆,有次写信给他。信写得狂傲无礼,不像个下级郡守对待节度使应有的态度。信中说:“阁下如南海的大鹏鸟,又像是中天之砥柱,腾飞起来日月都会被遮掩;煽动翅膀,山岳也要为之倾倒。你是皇上的重臣,各地官员的楷模。可我郑太穆一家二百多口人,分住在东西两京,挨饿受冻。我管理的地盘小,薪俸少,靠节衣缩食过日子。现在,请你给我一千贯钱、一千疋绢、一千两银子、一千石米。再给我十名女婢、十名男仆。”并且在信上说:“这点东西对于你,不过是千树之一叶,但这一叶对于我,足以遮荫;对于你,又如大海的几滴水,对我,那就是一片大泽了。”大概是马屁拍的好,文辞也漂亮。于頔读信后,没有对他的无理之求有丝毫惊讶,反而吩咐左右:“现在军费开支很大,郑太穆要的东西,不能全给,依次各给一半。”当时庐山又有一个叫符戴的道士,差一个童子持信到于頔那里去,要求给钱一百万,把庐山买下来。此举实属狂放。况且自己仅为一个道士,对方是一路诸侯,又是如此巨额钱款,自己不上门亲自陈情,仅派一童子持信前往索取,也是对对方的极大不尊重。但于頔却毫不为意,不但如数拨给,另外还赠给纸墨、布帛。
  《云溪友议》的作者范摅在记载上述这几则故事后感叹说:“晋朝王敦把乐伎送给士兵、隋朝杨素送还赵德言的妻子乐昌公主,都是不贪财、不爱色的榜样,这是少有的,被称为雅谈。但历代做宰辅的人,没有超越于頔这种大器量的”。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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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七

陈友冰

汉魏乐府·相和歌辞
妇病行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
  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恩复念之!
  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
  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舆孤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
  “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
  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东汉后期的政治倾轧和社会动乱,日益加剧了农民的贫困化。因此在汉乐府的后期,反映兵役、赋税、灾荒、疾病等天灾人祸带给人民的深重苦难,成了很突出的一个主题,这也是东汉乐府写实精神之主要所在。清代学者朱乾说:“读《饮马长城窟行》则夫妻不能相保矣,读《妇病行》,则父子不相保矣,读……《孤儿行》,则兄弟不相保矣。亡国之昔哀以思,其民困,元气贼矣。”(《乐府正义》)《妇病行》所咏叹的正是这样一个夫妻不能相守,父子不能相保的“亡国之音”。诗中描写一个妇人在贫寒久病中痛苦死去,弥留之际因放心不下遗孤,对丈夫再三叮嘱、死不瞑目。此时家中一贫如洗、无衣无食。其夫又要照料孤儿,又要托人上街给孩子找吃的。等到疲惫不堪地赶回家,孩子又哭喊著要妈妈。这位父亲感到这几个孩子也会不久于人世,这种苦日子也无法再挨下去。全诗写得酸楚不堪,大概歌者也生活在类似的环境中,才会唱出这充满同情又极为感人的歌来。
  全诗像一出悲苦的歌剧,基本上分为两幕。第一幕是夫妻不能相守。一个久病的妻子在弥留之际,把丈夫叫到自己的跟前来,一对贫贱夫妻在生离死别之际是有很多话要诉说的,也定然会出现许多催人泪下的情景,但诗人从众多的场景中只选择一个典型镜头:病妇和丈夫诀别,诉说自己死前的担忧和悲伤,这担忧和悲伤又集中到一点——对遗孤的担忧。再三叮嘱丈夫要带好孩子们。“丈人”是古代对男子的尊称;“属”同“嘱”,“嘱咐”之义。其中“累君”又包括两个含义,一为“莫我儿饥且寒”,要让他们吃饱穿暖;另一为“有过慎莫笪笞”。“笪”即“挞”的通称,笪笞就是责打的意思,为什么有过也不要责打呢?因为孩子的母亲已不在人世,没有人照料他们,也没有人来袒护他们,因此即使有点过失,也不能因此加以责打。家中无衣无食,妻死子孤,一个人在此情况下是很容易烦燥的,因此孩子即使没有过失,也容易招致责打。当然,在弥留之际、伤心之时,妻子不愿说丈夫今后会无故动怒、责打孩子,只能委婉地说孩子们即使有过失也不要责打他们。除此之外,还有第三个原因,就是孩子们在如此贫困的家境中,母亲又死去,他们也不会活多久了:“行当折摇,思复念之。”“行当”即“将要”,“折摇”即“折夭”,人在未成年时死去称折夭。黄节先生认为这话的意思是病妇说自己快要死了,看在多年夫妇的份上,不要责打孩子(《汉魏乐府风笺》)。这当然也可以说得通,但病妇已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病死说是夭折,似乎情理难通。所以还是把此解释成孩子们看来也不会活多久了,看在这点份上,不要再责打他们了吧。这与本诗结尾写丈夫的感慨:“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的意思完全相同,结构上也呼应。
  作为一对贫困相守的夫妻,妻子现在一旦要撇下对方撒手而去;作为一个关心孩子的母亲,现在再也无法逆料孩子们的将来,此时此刻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诗人在满怀酸痛地诉说病妇的临终遗言前,又细腻地描叙了她说话时的神态:“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这两句把病妇的病态和伤心之状描绘得准确而形象:临终之际,气若游丝,呼吸尚且困难,说话当然时断时续、力不从心,“当言未及得言”了。另外,临终之际,夫妻、母子生离死别,哽咽难言,这也是“当言未及得言”的一个原因。后一句则既是描绘病妇的悲伤之态,也是意在渲染当时的环境气氛。“翩翩”是眼泪纵横状,“何翩翩”是诗人对此的评论,也是病妇对此的感慨。我认为,病妇之所以“泪下何翩翩”,并不止于有的评论文章所说的那样,是病妇对遗孤的依依难舍和对他们未来的不放心,至少还应包括下面两个因素:一是与丈夫的依依难舍。这对贫贱夫妻长期患难与共,现在一旦永别,心里的悲哀当然是难以言状的;二是对亲人未来的担忧:过去夫妻两人共同努力,家境尚如此贫困,现在剩下丈夫一人,既要劳作又要照顾孩子,这更是难上加难,今后的日子真是不堪设想。所以她开头的第一句就说“累君”,这既是爱莫能助、满含歉意,又对未来充满了忧虑和担心,这是她泪流满面的第二个原因。
  第二幕是父子不能相保。它按时间顺序又可以分为离家、路途和返家三个场景。它像一面多棱镜,从父子两个不同角度,反映出这个家庭的灾难和不幸;也像一把双刃剑,从贫穷和疾病两方面,把批判的锋芒指向造成这个灾难的东汉政权。第二幕的开头有个“乱曰”,这是古代乐曲最后一章的标记,本诗放在第一乐章结尾,是指以下写妇死以后之事。病妇临终时嘱托的第一件事就是莫让孤儿饥且寒,而现在家中恰恰是“抱时无衣,襦复无里”。“无衣”是说孩子没有长衣服,只有短衣,而短衣又是单的——“无里”。“襦”是内衣,“里”是衬里。孩子又小,穿得如此单薄,当然不可能带他们一道上街,但如不上街买点吃的,孩子们又要挨饿,看来只好一个人去,可是把幼小的孩子们丢在家中无人照料又不放心。真是左也难、右也难;去也难、不去也难。诗人把其父在此情况下的心情和举动,处理得异常曲折细腻。按时间顺序,诗人先写他“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离家之前把门闭上,窗户堵好,这是防止孩子们在家发生意外,也是怕只穿著短单衣的孩子们寒冷,这位父亲心极细,也很爱自己的孩子。接著写他“道逢亲朋”时的情形,妻死子幼,家境又贫寒,这时的心情当然是异常悲苦的,路上遇到知己亲友,平时强压下的悲伤,就像决堤的河水一下子冲了出来。“泣坐不能起”,正是反映了这种悲痛欲绝之状。“从乞求与孤买饵”是说他请求亲朋替他去市上买点糕饼。“乞求”在此是请求之意,有人从“乞”字生发,说这位父亲连买饵饼的钱也没有,必须向亲友行乞。这样解释固然更能说明这个家庭的贫寒,但与下句的“探怀中钱持授交”就相矛盾了。所以“乞”在此还是解释为请亲朋代为买饼较好。那么,他又为什么要请亲朋代为买饼呢?一般的解释是他不放心留在家中的孩子,既然途中遇到知己亲朋,自然请其代劳,他好早点回家照料。我认为这当然是个主要原因,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这一阵子料理妻子后事,照料无衣无食的孩子,已弄得身心交瘁,这时又道逢亲故一番哭诉,平时勉强支撑著的精神堤防一下子就崩坍了,这时再到城里买饼,再从城里返回家中,精神上、体力上都已不可能胜任,加上又惦记著关在家中的孩子,因此只好把此事转托亲朋,自己中途返回。此句之前的“泣坐不能起”,此句之后的“我欲不伤悲不能已”都说明了这点。
  第三个场景是写他回到家中的情形。出门悲伤、道途悲伤,回到家中更觉悲伤。几个孤儿“啼索其母抱”。看来,几个孩子都还幼小,还要人抱,也还不知道母亲去世是怎么回事。人常说:幼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是人生的至痛。作为中年丧妻的“丈人”,看著这些嗷嗷待哺不懂事的孩子,当然更觉心酸。“徘徊空巷中”是写丈人对此的反映和心理感觉。“空巷”这里是指“空舍”。丈人为什么觉得舍空呢?妻子死去、形只影单,家中顿觉空荡荡的,这当然是舍空的原因。另外,家徒四壁、“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东门行》》也是他觉得舍空的原因。面对著嗷嗷待哺的孤儿和无衣无食的家境,他只好感叹道:“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看来,这几个孩子的命运将要像他们死去的母亲一样了,自己无法照顾他们,又无力政变这种贫困的家境,只好听天由命,随它去吧!作为一个丈夫,救不了自己的妻子;作为一个父亲,救不了自己的孩子,此时此刻是何等心情,是不难想像的。“丈人”用“弃置勿复道”来自宽自慰,并以此来结束全篇。实际上这种故作放达之言,比痛哭流涕更令人心碎,它像极度哀伤时的狂笑一样,是一种“心死”的表现,是对前途的完全绝望。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在谈到细节的重要性时说:“我在生活中到处寻找细节,如果把我的作品比作编织好的生活之网,那么细节就是网中的结点。”(《文艺理论译丛》)丈人徘徊空舍、感叹不已的这个细节,正是这张苦难生活之网的结点,它把丈夫失去妻子、孩子失去母亲的哀伤,将导致这场悲剧的直接原因——贫困、疾病,以及根本原因——封建社会权贵的残酷压榨都连结了起来,同时在结构上也与第一层病妇的担心相呼应。不难预料,这个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家庭,随著病妇的去世、丈夫的绝望,将会很快地坍塌下去。
  这首叙事诗以时间为线索,选择几个典型场景来表现一个家庭悲剧,从而反映了东汉后期严重的社会问题。由于诗人注意了人物言行、心理等细节刻画,所以使人读后如临其境、如见其人、如闻其声,非常真切感人。它和建安诗人阮踽的《驾出北郭门》可以对读。《驾出北郭门》是受汉乐府《孤儿行》的启发,由文人创作的新词,它是写一个孤儿在母亲死后的惨状:
  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顾闻丘林中,嗷嗷有悲啼。借问啼者谁?何为乃如斯?“亲母舍我殁,后母憎孤儿。饥寒无衣食,举动鞭捶施。骨消肌肉尽,体若枯树皮。藏我空室中,父还不能知。上冢察故处,存亡永别离。亲母何可见,泪下声正嘶。弃我于此间,穷厄且有资”?传告后代人,以此为明规。
  它和汉乐府《妇病行》一样,都是反映一个家庭的苦难,尤其是母亲去世后的孩子们的苦难。只不过《妇病行》是从父亲的角度来表现,《驾出北郭门》是从孤儿的角度来哭诉;《妇病行》写的是社会苦难,是封建政权的残酷压榨所造成的贫困、疾病所造成的,《驾出北郭门》写的是家庭灾难,是后母的凶狠造成的。前者揭露和反映的主题显然要深刻广阔得多。但在著重于人物言行和内心世界的刻画,著重于典型细节的描绘上,两者则是相同的。
孤儿行
  孤儿生,孤子遇生,命独当苦。
  父母在时,乘坚车,驾驷马。父母已去,兄嫂令我行贾。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头多虮虱,面目多尘。大兄言办饭,大嫂言视马。
  上高堂,行取殿下堂。孤儿泪如雨。 
  使我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手为错,足下无菲。
  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怆欲悲。
  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冬无复襦,夏无单衣。
  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
  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
  将是瓜车,来到还家。瓜车反覆。助我者少,啖瓜者多。
  “愿还我蒂,兄与嫂严。独且急归,当兴校计”。
  乱曰:里中一何譊譊,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
  长子继承权,是封建宗法社会的一项根本制度。出于剥削者的贪婪本性,这些继承了家族权势和财产的长子们,不但残酷地剥削压榨佃农和佣工,而且也把自己的弟妹当成凌辱和压榨的对象。哥哥把弟弟视为奴婢,长兄把妹妹置之死地,这在汉代社会生活和文学作品中是屡见不鲜的。据《后汉书》记载,东汉时著名的官吏第五访就是少时丧父,佣耕于兄嫂。众所周知的《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就是被其兄逼到殉情路上去的。汉乐府中有首《上留田行》也是反映这类社会现象的:
  里中有啼儿,似类亲父子。回车问啼儿,慷慨不可止。
  崔豹《古今注》说:“上留田,地名也。人有父母死不悌其孤弟者,邻人为其弟作悲歌以讽其兄。”但此诗只说弟弟慷慨不止、痛哭流涕,究竟受了哪些虐待,心情如何悲苦,诗中没有细表。而同属于相和歌“瑟调曲”的《孤儿行》,倒是透过孤儿自己的悲苦自诉,详细地叙述了出来。《孤儿行》中的这位孤儿,实际上已沦为兄嫂家中的奴婢,诗人透过他繁重的劳作、低劣的待遇及所受到的种种苛遇,反映了汉代社会奴婢们的困苦生活,和痛不欲生的心理状态。因此,它所反映的就不仅仅是个家庭问题,而是整个社会制度的弊端。
  在表现手法上,诗人主要透过“行贾”、“行汲”和“收瓜”这三个典型事件,从孤儿肉体和精神上的具体感受,来表现上述主题。
  诗的开头三句点出一个“苦”字,为全诗定下了基调。其中的“遇”当遭遇解。出生到世上成为孤儿,命就够苦的了;又受到兄嫂的苛待,这就更是雪上加霜、苦上加苦了。有的选本说“这是诗人愤慨不平的话”,实际上是孤儿的自叹,也是对自己生活遭遇的总体感受。后来清代山歌《童养媳叹五更》的开头:“童养媳叹五更,自叹自苦情”,就是模仿这种表达方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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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七

陈友冰

  接著,孤儿透过三个典型事件来诉说自己的苦处所在:
  第一件是“行贾”。行贾就是出外经商,汉代商人的社会地位低贱,法律明文规定:“贾人毋得衣锦绣绮榖絺罽,操兵,乘骑马。”(《前汉书·高帝纪》)“子孙亦不得任宦为吏”(《史记·平准书》)。也就是说商人即使再有钱,也不准穿绫罗绸缎,只能穿粗麻衣服。出门不准佩戴刀剑,不准骑马。不但自己不能当官,连子孙也不准当官。所以在当时,有的商贾就是富贵人家的奴仆。如张安世家就有七百个家童从事手工业,其间就驱使家奴从事商品贩运(《汉书·张安世传》)。《孤儿行》中的兄嫂命孤儿行贾,实际上是把孤儿当奴婢使唤。下面,孤儿就从三个方面来叙行贾之苦:一是路途之遥远:“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九江,指九江郡,郡治西汉时在寿春(今安徽寿县),齐与鲁是泛指山东境内。“齐”,西汉时为郡,郡治在临淄(今山东淄博市北)。鲁,汉县名(今山东曲阜县)。从孤儿所叙述的“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方位来看,其住处当在河南或陕西一带,行贾到九江、齐鲁一带是要经过长途跋涉的。在交通不便的古代,更是路途遥遥。二是时间之长:“腊月来归。”一年四季餐风露宿,顶酷暑冒风雪在外奔波,只有年终时才能返回。三是旅途之艰:“头多蠛虱,面目多尘”。这也是行贾路途之遥、时间之长、生活条件之差的必然结果。又脏又累,疲于奔命,确实是苦不堪言。但孤儿行贾之苦不只是因为身体的疲乏困顿,更重要的还是精神上的摧残和折磨:辛苦一年,腊月来归,却“不敢自言苦”。这里的“不敢”是不敢说,更是不愿说。因为兄嫂狠毒,诉苦不但不会得到怜悯,相反的却会受到嘲讽,甚至责打,所以再苦也不愿说、不敢说了。从孤儿“不敢自言苦”的自诉中,可以想像得出他踏上归途时,精神上的凄惶和悲伤。不仅如此,当他拖著疲乏的身体返回家门时,不但听不到半句慰勉的话,而且也得不到片刻的休息。大兄叫他去办饭,大嫂叫他去喂马,堂上堂下跑来跑去忙个不停。这是肉体上的摧残,更是精神上的折磨。兄嫂的凶悍不近人情,孤儿的可怜哀苦无告,从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现。这时孤儿再想想父母在世时“乘坚车、驾驷马”的阔绰安逸生活,当然要泪下如雨了。
  第二个典型事件是“行汲”。其表现手法又不同于行贾。他不是泛写行汲之苦,而是选择冬日行汲这个摧人泪下的细节:“朝行汲,暮得水来归”。打水用了整整一天,并不是由于汲水的路途之遥,而是由于“手为错,足下无菲。怆怆履霜,中多蒺藜,拔断蒺藜肠肉中。”“错”即“皴”,皮肤皴裂之状;“菲”即扉,草鞋。在寒冷的冬天不停地劳作,手冻得都皴裂了,脚下却连一双草鞋都没有,赤脚走在寒霜上,这样凄凄惶惶去汲水,边走边叹息,当然走得很缓慢了。更何况地上还有野蒺藜,野蒺藜又被霜覆盖著,一不小心踏上去就会刺进肠肉中。“肠”即“腓肠”,足胫后部的肉。于是又要停下来拔刺。心里又悲苦,走走停停、哭哭啼啼,自然朝行汲而暮方归。封建社会里生产力的低下,我们从孤儿行汲中这一具体事件中也可探知其原因之所在。它是由于封建主对奴仆的非人待遇,造成了奴仆缺乏起码的劳动条件和劳动兴趣。“怆欲悲”以下八句是写孤儿在行汲途中的心境。他由“冬无复襦”联想到“夏无单衣”,一年四季都受饥寒暑热之苦。“泪下渫渫,清涕累累”既是形容其悲苦之貌,也是在写他的挨冻之状。既然一年四季身体、精神都受到如此摧残折磨,于是不想再活下去,不如“下从地下黄泉”。作为一个年岁幼小的孤儿,竟然想到了死,这是由于现实生活使他无法忍受,也是他对兄嫂完全绝望和对地下父母的怀念所导致的。诗人透过汲水这个细节,和孤儿在汲水途中的所思所想,对封建社会的长子继承权和奴婢制度揭露得相当尖锐深刻。
  第三个典型事件是“收瓜”。诗人写收瓜,并不像写行贾和行汲那样著眼于本身的劳苦,而是抓住“瓜车反复”这一偶然事件,极力去表现孤儿由此引起的心理上忧虑和恐惧,从而反衬出兄嫂的凶残。“春气动,草萌芽。三月蚕桑,六月收瓜。”是泛叙开春以来的繁重劳动:一年刚开始,就忙著采桑、养蚕、收茧、缫丝,然后又是种瓜、收瓜。这段泛叙为后面的“瓜车反复”作好了铺垫。这不仅是在写孤儿一年之辛苦,而且还意在告诉读者,这一车的瓜也是孤儿辛苦耕种换来的。自己耕种的果实不但不能享受,瓜车翻倒还恐惧到如此地步,兄嫂的凶残于此可见一斑。诗人在叙瓜车反复时突出了两个细节:一是“助我者少,啖瓜者多”,以此来暗示周围人们的自私和世情的冷漠,更反衬出孤儿的孤苦无告;二是求啖瓜者将瓜蒂归还,好在兄嫂面前有个交代,以此证明不是瓜收少了或自己平日偷吃掉了。但交还瓜蒂也免不了一场责打,孤儿惶恐地急急忙忙赶回家,已经预感到将要大祸临头了。从“瓜车反复”到“当兴校计”不过短短七句,却把孤儿覆瓜后极其复杂的心思活动,描绘得细腻而逼真:瓜车覆后,看到“助我者少,啖瓜者多”,孤儿这时是又急又怨;央求路人归还瓜蒂好去塞责,这时的心情是无可奈何的,只望能害中取小;理智告诉他:这场灾难是解释不过去也躲不了的。“独且急归,当兴校计”,是说一面急急忙忙朝家中赶,一面还在考虑回家后如何应对和将要受到的责罚,此时的心情是慌乱、惶恐而担忧。短短七句,一波三折,把孤儿的复杂心情、可怜之态写得曲折而尽情。正如清人李因笃所慨叹的:“数句之中,多少曲折”(《汉诗音註》)。在这段,诗人虽没有像写“行贾”那样去直接描写兄嫂的颐指气使,要孤儿一回家中就堂上堂下不停劳动,但其凶残之状,比起直接描写来,更加令人可憎。
  最后的“乱曰”是个尾声。从“里中一何譊譊”可以看出,孤儿的担心变成了事实,一顿责打正等著孤儿的到来。诗人虽只点出一句,但却引起了我们对孤儿命运的无穷忧虑和担心。“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这三句是写孤儿听到“里中一何譊譊”时慌乱而又悲苦的心情。它在结构上回应了行贾一节对父母的吊唁和忆念,以及行汲一节想与父母“相从地下黄泉”的愿望,但又不只是上两段心情和愿望的简单重复。它是孤儿在行贾、行汲等劳苦中,受到无数身心摧残后得出的必然结论,也是比较了覆瓜过程中路人们的态度后,而引起对父母的更加怀念,当然更是对兄嫂所作所为的彻底绝望和对即将来临的一顿责打的恐惧所导致的。孤儿的悲苦、兄嫂的凶残,都在这场即将发作的暴风雨和孤儿对这场风暴的恐惧中,得到了深刻而形象的表现,从而使封建社会的长子继承权和奴婢制度的罪恶,得到了更充分的揭露和批判。由此看来,典型事件和细节的选择,及细致而曲折的心理描绘,是这首叙事诗获得成功的主要原因之所在。
  另外,此诗在表达上还有一个特点:孤儿在倾诉和自白时话题中心比较分散,给人一种絮絮叨叨、杂乱无章的感觉,如“行汲”一段,开始是叹息手足在寒风中皲裂,有没有鞋穿,接着是脚被野蒺藜刺破,因而怆欲悲。下面又是流泪的情形:“泪下渫渫,清涕累累”。后面的“冬无复襦,夏无单衣”应该与“手为错,足下无菲”,因为皆是写缺衣少穿,也是交代“手为错“的原因所在。这段的结尾三句”居生不乐,不如早去,下从地下黄泉“与第三段的结尾“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意思亦相近。但正是这种絮絮叨叨、杂乱无章的感觉,更准确也更形象地反映了孤儿因痛苦而变得烦乱无绪的心境,另一方面,这种讲述方式也正是智力尚弱的未成年人谈话的特点,与他的年龄恰好相合。
  
  语言浅俗质朴,句式长短不整,押韵较为自由,具有明显的民歌风格,也是此诗重要的艺术成就之一特征。
南到九江,东到齐与鲁。腊月来归,不敢自言苦。
双白鹄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
忽然卒疲病,不能相飞随。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
吾欲啣汝去,口噤不能开。吾将负汝去,羽毛日摧颓。
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峙躇顾群侣,泪落纵横垂。
今日乐相乐,廷年万岁期。
  此诗郭茂倩《乐府诗集》未载,最早见于徐陵的《玉台新咏》。此歌古名《飞鹄行》,南朝的戴颢曾把此歌与魏文帝的《何尝行》合为一调,称为《何尝古白鹄》,徐陵又把此篇抽出,改名《双白鹄》。
  《双白鹄》写的是雌雄天鹅间的恩爱与诀别,反映的却是人间的苦难。我们从中似乎可以听到《妇病行》中那位病妇在弥留之际肝肠寸断的话语,也似乎看到了那位丈夫徘徊在空舍中憔悴的身影。当然,从两只天鹅平日的翩翩相随和卒病时的不忍分离,也可以看出歌者的爱情理想和道德标准,只不过这一切是透过幻想中天鹅的行为和语言表现出来,使表现的天地更为广阔,更富有浪漫气息,因而也更蕴含感人的艺术力量。
  诗的前四句是写天鹅成双成对在天空飞翔的情形。大概是秋天到了吧,成群的天鹅从西北向东南飞去,其状态是“十十将五五,罗列行不齐”。十十五五,是写它们成双成对,罗列不齐是写它们前后相随,参差错列,形象地描绘出雌雄天鹅在天空的飞翔之状。有的本子上写成“十十五五,罗列成行”,意思虽相同,但表现得呆板了一点,缺少一种错综的形式美。
  诗的五至八句是写雌鹄卒病,不能相随,爱情生活出现了波折。“卒”当“猝”解,指其中的一只突然病了。从后面病鹄劝对方“乐哉新相知”来看,病的是雌鹄(在郭茂倩收的晋乐《艳歌何尝行》中此句为“妻卒被病”),雌鹄因突然生病,飞行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这时雄鹄则“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不断地回头,反覆地徘徊盘旋。透过这两句,把雄鹄对雌鹄眷念的情态,和不忍分离又不得不分离的复杂矛盾心情,很生动地表现了出来。《孔雀东南飞》的起句:“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无论是情态或是句式都套用了这两句。接下去的四句(九至十二句)就是透过雄鹄的自白,道出它返顾徘徊的原因:想把雌鹄衔在口中一同飞去,但体大口小无法衔住,于是又想把雌鹄负在背上一同飞去,但自己羽毛日颓又无此体力。透过这四句,把白鹄夫妇平日的眷眷深情,和一方有难、另一方爱莫能助的痛苦心理,刻画得异常生动细腻。它既带上了鸟类的典型特征——衔汝飞去、羽毛摧颓等,同时又反映了人类恩爱夫妇在危难时共同的情态和心理。十三至十六句是雌鹄的对答。在此生离死别之际,雌鹄很自然地回忆起两人的婚后生活,这里有相识的兴奋,结合的欢乐,更有今日别离的痛苦。“新相知”是回忆当年相识时的情形。有人把此解释为雌鹄责备雄鹄喜新厌旧,“为新知见阻,弃其旧好”(朱乾《乐府正义》),恐不符合诗的本义。诗人不仅用今日的死别与昔日的欢会相对比,来反衬生离死别的伤痛,而且还用这对不幸的白鹄与周围的“群侣”作一对比。“峙躇”即踌躇,这里当满腹心事解。周围的群侣仍是那样的欢乐,上下颉颃,伉俪相从,联翩向东南飞去,而自己却在经历著生离死别、前景不堪设想,这样更觉痛苦和凄伤。这种以乐境衬忧的反衬法,当然更能增添伤感。
  最后两句“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与本辞没有什么内容上的联系,是乐工演奏时所加,叫“趋”,用来表示对宴会主人祝福之意,这也证明乐府歌词是民间艺人或歌手用来演唱的。总之,这首歌透过对一对白鹄在生离死别之际情态和心理的细腻描绘和丰富想像,歌颂了一种互相眷念又互相关心的夫妇生活,从而反映了歌者的生活态度和爱情理想。我们从《有所思》、《白头吟》、《上山采蘼芜》等同时代妇女痛苦的歌声中,可以看到这种夫妇关系,正是当时千千万万妇女日夜渴求而又无法得到的,所以它只能借助于天国来作人间的投影,只能借助于幻想和拟人来曲折反映她们的理想和不平。南朝诗人鲍照有首《京洛行》:“宝帐三十所,为尔一朝容。但惧秋尘起,盛爱逐衰蓬。唯见双黄鹄,千里一相从。”反映的正是即使在受宠和恩爱中的妇女也担心将来的被抛弃,这也许在客观上道出了《双白鹄》的社会意义所在吧!

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来

 楼主| 发表于 2016-2-10 19:45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云雨分飞

陈友冰

赠广陵妓
张又新
云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
今来头白重相见,还上襄王玳瑁筵。
赠新妇
张又新
牡丹一朵直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
今日满阑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
  这首唐诗故事发生在张又新和一位歌伎之间。张又新是中唐诗人,著名诗人李贺的好友,李贺有诗《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就是向张又新和李汉倾吐自己不愿做“奉礼郎”这种“臣妾意态间”的小官,离开京都回故乡昌谷时的愤懑。张又新字孔昭, 深州陆泽(今陕西深州旧州村一带)人,生卒年均不详,约生活在唐代宗、宪宗年间。为人才貌双全,李贺在上述诗中称赞他和李汉是“二子美年少,调道讲清浑”。他初此应试“博学宏辞科”就考了第一,接着又为“京兆解头”,元和九年(814)又状元及第,时号为“张三头”。在三次大考中都得第一名,即“解元”、“会元”、“状元”谓之“连中三元”,历史上“连中三元”者连他在内仅有17人!历任左右补阙、广陵从事。张又新嗜茶,著有《 煎茶水记》一卷,是继陆羽《茶经》之后我国又一部重要的茶道研究著作。诗文也很好,《全唐诗》存诗有《郡斋三月下旬作》《赠广陵妓》、《牡丹》、《罗浮山》等十多首,其中就有这首《赠广陵妓》。
  这两首诗的背景牵涉到张又新的为人和另一位诗人李绅。原来张又新虽才貌双全,人品却很差,有点像六朝时的潘岳。在当时的“牛李党争”中,他依附牛党李逢吉,与一帮宵小之辈组成臭名昭著的“八关十六子”小集团,对以李绅、李德裕为首的朝廷股肱大臣。李绅(772—846)亳州(今属安徽)人,千古传诵的《悯农》二首的作者。宪宗和元年(806)中进士,补国子监助教。元和四年赴长安任校书郎,与元稹、白居易共倡新乐府诗体,史称新乐府运动。其《乐府新题》20首为新乐府运动开山之作。 元和十四年升为右拾遗。元和十五年任翰林学士,为李(德裕)党重要人物,与李德裕、元稹被誉为三俊,任御史中丞、户部侍郎等要职。穆宗登基后,李党失势。长庆四年(824),张又新在李逢吉的指使下,罗织罪名,将李绅被贬为端州(今广东肇庆)司马。李绅被贬到蛮荒的岭南之后,张又新仍不罢休,不停地上书皇帝,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幸亏朝中正直大臣韦处厚为他据理力争,才免于死罪。但到了文宗朝,历史又翻了过来:有天年轻的新皇帝从先皇留下的一堆遗物中偶然翻出一件奏章,乃是李绅、裴度等人一年多前请求立他为太子的内容,这与此前张又新们所说的恰恰是完全相反。于是,以裴度、李德裕为首的一帮被贬大臣重新回朝来当政,李绅的仕宦之路也重现光明,开成元年(836)任河南尹(管理东都洛阳的长官),旋又任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宋毫汴颖观察使。开成五年任淮南节度使,后入京拜相,任中书情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继又晋升为尚书右仆射门下侍郎,封赵国公。居相位4年。武宗会昌四年(844年)因中风辞位。后又出任淮南节度使。会昌六年病逝扬州。李逢吉诏夺一季俸,贬为涪州刺史。张又新也坐贬为江州刺史,后又连江州刺史也被罢免。从江州北上返乡要途经淮南,而此时的淮南节度使恰恰是他当年欲置之于死地的李绅。这下张又新吓得可谓灵魂出窍了,左思右想之下,只好写了一篇求饶文送到李绅府上,乞借一条生路。孰料李绅看完他的长文,竟对他的遭遇生出哀悯之情,于是将他接到府上好生宴请了一番,接着便发生下面这段故事。孟棨的《本事诗》作了如下记载:
  李绅任淮南节度使时,张又新又被罢免江州刺史。张又新与李绅有宿仇,这事另外有记录(按:至上述的张又新受李逢吉指使迫害李绅之事)。祸不单行,张在从江南返乡途中,在荆溪遇风翻船,两个孩子又被淹死。悲伤之中,又担心自己从淮南经过时遭李绅报复,于是写了一封长信给李绅,切责自己往日之过,希望李绅放他一条生路。孰料李绅看完他的长信后,竟对张的遭遇生出哀悯之心回信说:“我对当年流放到端州一事,不放在心上。只是对阁下在荆溪所遭之祸,倒是深怀悲悯。”于是将张又新接到府上好生宴请了一番,自此以后竟尽释前嫌,待之如旧友,常有往来。就在李府的宴会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二十多年前张又新曾任广陵从事,看中了一位佐酒的歌伎,但因种种原因没有将她娶回家。这次在李绅招待的宴会上,张又新发现佐酒的歌伎正是自己二十多年相恋的情人。这位歌姬也发觉时张又新,于是眼内充满哀怨,眼泪都快流出来。这时,李绅要如厕。张又新趁李不在,用手指沾着酒,题了一首诗在盘子上,表达思念之情。诗曰:“云雨分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今来头白重相见,还上襄王玳瑁筵”。这位歌姬读后也深深感动。李绅回到酒席上后,发现张又新端着酒杯闷闷不乐,就命这位歌姬唱歌佐酒。于是这位歌妓便唱起张刚写的这首诗。张又新为此喝得大醉,李绅命这位歌姬晚上就在张又新处歇息。
  这位张又新不但给情人写诗,给自己新婚的妻子也写诗,其中的故事也很有趣。据宋人计有功的《唐诗纪事》卷40“张又新”条:张与杨虔州齐名友善(按:杨虔州名虞卿,字师皋。元和五年进士,官至京兆尹,文宗太和九年贬虔州司马,卒于任上,故世称杨虔州)杨虔州的妻子李氏,有德而无容,杨并不在意她其貌不扬,很是敬重她。张又新曾对杨说:“我少年成名,仕途是不必担心了。唯一的心愿是得到一位美漂亮的妻子,我平生之愿就都满足了。”杨虔州回答说:“你的愿望和我一样,我一定会让你满意。”张又新对朋友的话深信不疑。但等结婚之后,发现杨虔州介绍的这位新人并不漂亮,心里很不满意。杨发现后,用手板碰了碰张又新说:“你怎么这样笨?”而且不止说了一遍。张不胜其忿,回应之曰:“我和你关系不错,才告诉你我求妻的标准,你为何要误我的事,反而说我傻?”杨回答说:“我俩是好朋友,都很重视名誉,是不是?”张回答“是。”杨又说:“我俩做官的目的也一样,对不对?”张回答“对!”杨于是说:“我有一位丑老婆,你为何就要和我不一样了呢?”张又新听此话后不再生气了,便问道:“你老婆真的很丑吗?”杨说:“比你老婆丑多了!”张又新于是哈哈大笑,两人和好如初。张又新为此还赠给新妇一首七绝:
牡丹一朵直千金,将谓从来色最深。
今日满阑开似雪,一生辜负看花心。
 楼主| 发表于 2016-2-10 19:46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红叶题诗

陈友冰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宫女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顾况
  这就是传奇故事《红叶题诗》中一位宫女所写的诗。反映的是整日闭锁深宫中宫女的寂寞与悲哀。盛唐诗人王昌龄也写过一首宫词:“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盛唐时代是被千百年来历史学家和政治家们无保留称颂的“开元盛世”,但这首《红叶题诗》和王昌龄的《长信宫词》却证明,这些幽闭深宫宫女们的痛苦和不幸,并不比“路有冻死骨”的市井和荒村稍轻。
     
  《红叶题诗》的故事最早见于孟棨的《本事诗》中“情感第一”。一共有两则,一则说的是:
  中唐诗人顾况在洛阳时,闲暇时与三诗友在宫廷苑囿内游玩。看到流水从宫墙内飘来一片大梧桐树叶,上面写有一首诗:“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顾况第二天走到流水的上游,也题了一首诗在叶上,诗曰:“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让它顺着水流入宫墙内。过了十多天,有人到苑中踏春,又在红叶上得到一首诗,拿来给顾况看。红叶上写着:“一叶题诗出禁城,谁人酬和独含情。自嗟不及波中叶,荡漾乘春取次行”。
  顾况(约725—约814),字逋翁,号华阳真逸,晚年自号悲翁,苏州海盐恒山人(今在浙江海宁境内),唐代诗人。唐肃宗至德二年进士,曾任校书郎、著作郎等职,亦曾任润州刺史、镇海军节度使韩滉幕府判官但在仕途上并无大的建树。晚年隐居茅山,“炼金拜斗,身轻如羽”。 著有《华阳集》3卷,辑入《四库全书》。《全唐诗》编录其诗4卷,其中就有《叶上题诗从苑中流出》。另有《宫词》亦是抒写禁闭深宫宫女的哀怨。《全唐文》编录其文3卷。事迹见《旧唐书》本传﹑《唐诗纪事》和《唐才子传·顾况》,但并无红叶题诗这段故事,可见是小说家言。
  另一则说的也是宫女题诗,但情节人物均有所改变。说的是盛唐时代开元年间,玄宗下诏赏给边塞守军军袍,让宫中宫女们缝制。一位边塞守兵士在短袍中发现一首诗,上面写着:“沙场征戍客,寒苦若为眠。战袍经手作,知落阿谁边。畜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重结后身缘”。这位士兵不敢隐蒙,上报边帅,边帅又呈报朝廷帅进之。玄宗下令将此诗拿给六宫嫔妃宫女们看,并宣告说:“作此诗者只要坦白出来,我不降罪于她。”有一宫人上前承认自己罪该万死。玄宗非常同情她,下令见这位宫女嫁给得到诗的那位兵士, 说:“我与汝结今身缘。”边疆将士听到后都很感激!
  
  相比之下,“红叶题诗”情节更离奇,更富浪漫色彩,也没有君主仁义大度,免罪赐婚这类颂圣内容。所以,后来的类似传说、诗词、戏剧都是按“红叶题诗”这个版本发展下去,只不过人物、内容各自不同,情节越来越细致生动。
  在笔记小说方面有唐人范摅《云溪友议》,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宋代王铚《补侍儿小名录》,刘斧《青琐高议·流红记》。
  
  范摅《云溪友议》下卷,此篇名《题红怨》即根据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增饰而成,只是内容增加了一倍:除顾况题诗外,又增加卢渥的题诗,时间分别在玄宗和宣宗朝,题诗的内容也不同于《本事诗》:
  唐明皇以杨贵妃妃、虢国夫人专宠,宫娥们都不备掖庭,一个个都潦倒而憔悴。她们常常在落叶上题诗,书写此时的感受,让这些题诗的红叶随着御沟水流出宫苑,其中一首写道:
旧宠悲秋扇,新恩寄早春。
聊题一片叶,将寄接流人。
  著作郎顾况听到后和了一首:“愁见莺啼柳絮飞,上阳宫女断肠时。君恩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寄与谁?”。这事被皇上知道后,将一些宫女遣散放出后宫。中书舍人卢渥舍人当年在京应举时,有次偶尔来到御沟,看见水上飘一红叶,便让仆人取来,叶上乃有一首绝句。于是便将这首题诗的红叶放到自己的箱子里,有时也取出公诸同好。等到宣宗皇帝下召,将部分宫女遣散出宫,任其嫁人。但规定只许嫁给百官和司吏,唯独不准嫁给在京应举的举子,这大概也是对卢渥这类举人写和诗的惩罚。卢渥后来到范阳任职,才得到一位出家的宫女。婚后,这位宫女看到卢渥保存的红叶,发出长长的叹息说:“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人们听到这段奇遇后,没有不惊讶的。这位宫女题在红叶上的诗曰:“水流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卢渥字子章,生卒年不详。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人。大中年间举进士第,历中书舍人、陕府观察使,终检校司徒左丞相。唐代诗人代表作品有《赋得寿星见》、《题嘉祥驿》等,并无这首“题红叶” 诗。从故事内容来看,《本事诗》中只云“树叶”,到这篇笔记中才具体为“红叶”,真正成为“红叶题诗”。题诗的宫女有以为变成了多位,笔记中就保存有两首不同的五绝。故事的男主人公有一位变成了两位,但反不如《本事诗》情节集中,叙事生动。
  到了五代和北宋,又分别有孙光宪《北梦琐言》和王铚《补侍儿小名录》这两本文言小说,其中均载有“红叶题诗”故事。《北梦琐言》将男主人公改为进士李茵;《补侍儿小名录》则改作贾全虚,故事基本情节则与《本事诗》一致。但从《补侍儿小名录》将人物姓名改为贾全虚,颇类《红楼梦》中的“贾雨村”言。可以作者已认定为虚构的小说,而不是孟棨笔下的人物“本事”了,这也是中国文学创作体裁上的进步。李昉《太平广记》卷第一百九十八“文章一·卢渥”基本上是摘取《云溪友议》中卢渥这一部分:
  中书舍人卢渥应举之岁,偶临御沟,见一红叶,命仆搴来。叶上及有一绝句,置于巾箱,或呈于同志。及宣宗既省宫人,初下诏,许从百官司吏,独不许贡举人。渥后亦一任范阳,独获其退宫人,睹红叶而吁怨久之,曰:“当时偶题随流,不谓郎君收藏巾箧。”验其书迹,无不讶焉。诗曰:“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閒。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相比之下,刘斧《青琐高议》中《流红记》这类故事中内容最详尽,叙述最生动的一种:
  唐僖宗时有位读书人叫于祐,有天傍晚在皇城宫墙外漫步。当时万物飘零,秋风萧索,残阳西坠,不由得让于佑生出无限乡愁。他在御沟的流水中洗手,看见御沟不断有红叶流出。片片浮泛,情意幽远。忽然他发现其中一片较大的红叶上似有墨迹,就随手将叶子从水里拾起。果然红叶上题着一首诗: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于佑把这片题诗的红叶带回家里,藏在书箱内。终日吟咏着红叶上的诗句,喜其句新意美,不知是何人写在红叶上面?但推想御沟水出自皇宫禁掖,必定是宫中美人所作。于祐珍藏着这片红叶,寄托着自己的思念,也常常对自己的友人说起这件事,于祐时时眷恋着这片红叶,搞得寝食俱废。
  有天遇见一位友人。友人问他:“几月不见,阁下为何如此清瘦?其中必有缘故,请告诉我。”于祐说:“数月以来,我为此眠食俱废”,便把得到红叶的经过从头到尾告诉了这位朋友。友人听后哈哈大笑,说:“你怎么蠢到这样?那位写这首诗的宫中美女,并不是为你而写的,你只是偶然得到它,为何要这样执着钟情呢?况且,你虽然这样思念,但她被禁锢在深宫内,你就是长上翅膀,也不敢飞进去。你真是愚蠢到可笑的地步!”于祐说:“天虽然高但也会倾听卑下者的心声。人若果意志坚决,苍天也会从人愿的。我听说当年王仙客遇无双的故事,不就有位侠客古生帮助成全了吗?所以,只怕自己意志不坚决,事情不一定办不成!”于是,他费尽思量,写了两句诗:“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置于御沟上游的流水中之后,又怅然地在流水边徘徊许久才离去。于佑将此事讲给几个朋友听,有笑他痴愚的,也有被他这片心意所感动的。有的赠诗给他曰:“君恩不禁东流水,流出宫情是此沟。”
  于佑后来累次应试均落第,旅情客思、倦于游历,只好安下心来到河中贵人韩泳家教书,所得之酬金稍稍能够自给,于是便无意进取,在韩家安心住下来。过了很久,韩泳召把于祐叫到跟前说:“皇宫内有宫女三千因罪遣出,让她们各自嫁人。有位叫韩夫人者,和我同姓,久在宫闱。今日被遣出宫,住在我处。你至今未娶,年令已过已过壮年,总不能老是这样一个人孤苦地生活下去,我很同情你的处境。这位韩夫人本是良家妇女,年才三十,长得又漂亮,又很富有,存钱不下万贯。我替你做媒,将她娶过来,你看如何?”于祐听后拜倒在地,说:“我是一个穷困书生,寄食门下,衣食得以温饱,长期受阁下的恩惠。只恨自己一无所长,无法报答,整天从早到晚都处于羞愧之中,不知该怎么办?哪里还敢再生此妄想?”韩泳听后便派人做媒,并帮助于祐下聘,准备了六样聘礼,以合礼数。结婚的当晚,于祐以为自己遇仙了,高兴得神魂飞越。婚后某一天,韩氏在于祐的箱子中见到了那片题诗的红叶,便惊奇地询问于祐:“这是我当年题诗的红叶,为何会在你的手中?”于祐便一五一十告诉此事的经过。韩氏听后,便从自己的箱子中取出一片红叶,说:“吾于水中亦得红叶,不知何人所作也?”于祐大惊,见正是自己题两句诗的红叶。于是夫妇二人相对惊叹感泣久之,曰:“事岂偶然哉?莫非前定也。”就在这时,韩氏又告诉于祐说:“当初妾得到题有这两句诗的红叶后,又写了一首诗在红叶上,说着便从箱中又取出一片红叶,只见上面写着:
独步天沟岸,临流得叶时。
此情谁会得?肠断一联诗。
过了不久,韩泳宴请这对新婚夫妇。席上韩泳开玩笑说:“你们二人今日应该谢谢大媒了!”韩氏笑着说:“我和于祐是天作之合,非你媒人之力也。” 韩泳说此话怎讲?韩氏便从头到尾告诉韩此事的经过,并取笔写下一首七绝:“一联佳句题流水,十载幽思满素怀。今日却成鸾凤友,方知红叶是良媒。” 韩泳听后感叹说:“我终于知道是人世间一切都是因缘前定的!”
  后来逢黄巢之乱,僖宗幸蜀。韩泳令于祐率家童百人作为前导。韩氏以旧宫人身份得以见帝,告诉自己嫁给于祐的前后经过。僖宗说:“我也稍稍听到过传闻。”于是召见于祐,笑曰:“卿乃朕门下旧客也。”祐伏地拜谢罪。黄巢之乱平定后,僖宗返回长安,于祐以扈驾幸蜀有功,封为神策军虞候。韩氏生五子三女。儿子皆以努力学习成为官员,女儿亦许配给名家。这皆是韩氏治家有方,自己终身也被封为命妇。宰相张浚曾为此事作诗曰:“长安百万户,御水日东注。水上有红叶,子独得佳句。子复题脱叶,流入宫中去。深宫千万人,叶归韩氏处。出宫三千人,韩氏籍中数。回首谢君恩,泪洒胭脂雨。寓居贵人家,方与子相遇。通媒六礼具,百岁为夫妇。儿女满眼前,青紫盈门户。兹事自古无,可以传千古。”
  《流红记》在这类故事中不仅内容最详尽,叙述最生动,而且成为元人杂剧和明清传奇的渊薮元人白朴的《韩翠苹御水流红叶》、李文蔚《金水题红怨》以及《元宫词百章笺注》皆是取材于刘斧《青琐高议》中《流红记》。
 楼主| 发表于 2016-2-10 19:47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破镜重圆

陈友冰

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
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徐德言
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
笑啼俱不敢,方验作人难。
    ——乐昌公主
  这就是成语典故“破镜重圆”中两位主人公徐德言和乐昌公主对咏的两首诗。徐德言是南朝著名的才子,飘泊在北方时曾写过一首著名的《长安听百舌诗》,抒写他对故乡的怀念:“万里风烟异,一鸟忽相惊。那能对远客,还作故乡声”。乐昌公主是陈朝后主陈叔宝的大妹,名叫陈贞。为人不仅体态婀娜,端庄秀美,而且工诗词、精乐礼,是一位才貌双全的美丽公主。才子佳人自然宜其室家,陈后主便将乐昌公主下嫁徐德言,并将徐提拔为中书舍人,夫妇二人互敬互爱,夫唱妇随。但好景不长:北方的杨坚取代北周建立了隋朝后,便厉兵秣马,矛头直指南方陈朝。眼看国势危如累卵、亡国在即。徐德言有天拿出一面铜镜对妻子说:“你才艺容貌冠绝当时,又出身皇族,如果陈朝灭亡,必然会被权贵之家掠去,我俩就此永诀。假若情缘未断,我俩有重逢之日,但也会关山重重且形容改变,难以相认,必须有一件信物作证。”说着,将手中的镜子劈为两半。自己留下一半,将另一半递给妻子,说:“分别以后,请你每年逢正月十五,让仆人到京城街上去卖这半面镜子。那一天,我也一定到街上去寻找,也许那时还能见面。”妻子含泪答应下来。陈国灭亡后,乐昌公主随着陈国皇室被掳到北方。根据《北史》所载,这些皇室成员有的充实后宫,如陈后主姑姑宁远长公主纳入后宫后受隋文帝宠爱,封为宣华夫人者,有的赐赠功臣贺若弼、杨素等为妾。史籍中记载的隋文帝赐给杨素的“陈主妹”,就是乐昌公主。杨素爱乐昌公主的容貌和才艺,对她很是宠爱。此时徐德言饱受战乱之苦,但仍坚守信约,一路上忍饥挨饿,也来到了京城。就在正月十五那天他依旧约来到街上。果然,他看到一个老头,也手持半面破镜在那里叫卖,而且要价颇高,过往人均笑这老头发疯弄傻。徐德言见状,连忙把老头叫到自己住处,拿出自己的半面镜子与之合成一面,又详细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并题诗一首:“镜与人俱去,镜归人不归。无复嫦娥影,空余明月辉”。当年镜子和人一道离去,现在分开的镜子重圆了,人却难圆。就像天上的月亮,空见其清辉,却不见了月宫中的嫦娥。乐昌公主见到此诗后感慨万分,哭泣得寝食俱废。杨素见状,连忙亲自问讯,方得知这一悲哀动人的爱情盟誓。感动之下,让人把徐德言叫来,把乐昌公主仍还给徐德言,并且赠了许多礼物,还设宴款为二人送行。杨素知道乐昌公主颇有才华,席间让她写诗一首,乐昌公主思前想后,心中又悲又喜,既欣喜破镜重圆,回到心爱之人身边,又感激杨素磊落大度,有君子成人之美而不忍作别,真有说不出来的滋味,于是写道:“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诗中新官是指杨素,旧官是指徐德言。公主感叹世事变迁,现在是哭笑不得,去留皆难,真叫人难舍难分啊!后来,乐昌公主和徐德言一起回到江南,两人白头偕老。
  夫妻分离,破镜为凭,这则传说最早见于托名西汉东方朔的《神异经》。《神异经》在说到为何在铜镜的背后铸上一只喜鹊时解释道:“昔有夫妇将别,破镜,人执半以为信。其妻与人通,其镜化鹊飞至夫前,其夫乃知之。后人因铸镜为鹊安背上,自此始也。”此时的铜镜是作为背叛盟誓的警戒物。但自隋初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破镜重圆的故事发生后,唐代诗人对这类题材的处理由负面变成正面,皆是咏歌二人的爱情坚贞,被迫分离的无奈和对盟誓的坚守,如中唐诗人元稹长诗《古决绝词》就引用这个故事作为例证,写有 “我自顾悠悠而若云, 又安能保君皑皑之如雪。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馀血。 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等句,其中既有对徐德言和乐昌公主坚守盟誓、破镜重圆的感慨,也有移情它恋的担忧,仍才残留有《神异经》故事的影子。但到了晚唐杜牧的《破镜》诗,已成为专门咏歌两人信守盟誓、爱情坚贞了。诗云:
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
今朝万里秋风起,山北山南一片云。
  宋词基本上秉承杜牧等唐代诗人对此的基调,且更多借破镜分离来抒发自己爱情遭遇中的伤感和思念,如北宋词人赵令畤的《蝶恋花》:“镜破人离何处问,路隔银河,岁会知犹近。只道新来消瘦损,玉容不见空传信。   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南宋宰相、词人吴潜( 1195- 1262) 的《蝶恋花》:“野树梅花香似扑。小径穿幽,乐意天然足。回首人间名利局。大都一觉黄粱熟。别墅谁家屏簇簇。绮户疏窗,尚有藏春屋。镜断钗分何处续。伤心芳草庭前绿。”;南宋末年著名词人 张炎的《渡江雪》:“锦香缭绕地,深灯挂壁,帘影浪花斜。酒船归去後,转首河桥,那处认纹纱。重盟镜约,还记得、前度秦嘉。惟只有、叶题堪寄,流不到天涯。     惊嗟。十年心事,几曲阑干,想萧娘声价。闲过了、黄昏时候,疏柳啼鸦。浦潮夜涌平沙白,问断鸿、知落谁家。书又远,空江片月芦花。”类似者还有吴潜的《永遇乐·祝告天公》、《水调歌头·过了中秋后》和《满江红·楼观峥嵘》,赵长卿的《一丛花·阶前春草乱愁芽》、《蓦山溪·满城风雨》等。
  北宋词人秦观有《调笑令》10 首, 模仿调笑转踏歌舞曲诗词结合的形式, 咏叹10 位女子。其中第二首即是 “乐昌公主”。 这首调笑转踏, 可说是在北宋时期, 集合叙事和抒情手法来演绎“乐昌分镜”故事最完整的一种。
  其诗曰:
  金陵往昔帝王州, 乐昌公主最风流, 一朝隋兵到江上, 共抱凄凄去国愁, 越公万骑鸣萧鼓, 剑拥玉人天上去, 空携破镜望红尘, 千古江枫笼辇路。
  其词云:
  辇路, 江枫古, 楼上吹萧人在否? 菱花半襞香尘污, 往日繁华何处? 旧欢新爱谁是主?啼笑两难分付。
  词中提到的德言分镜、乐昌去国、越公(杨素封为越国公)纳宠几乎与孟棨《本事诗》前半段情节相同,词作最后两句“旧欢新爱谁是主?啼笑两难分付。”也是从乐昌公主诗“笑啼俱不敢, 方验作人难。”引申而来,当强调的仍是分离相思之苦。北宋末年还出现一首大曲《新水令》,更加详细地记述徐德言与乐昌公主相见、相爱到相分、相合的整个过程:
  冒风连骑出金城, 闻孤猿韵切, 怀念亲眷。为笑徐都尉, 徒夸彩绘, 写出盈盈娇面。振旅阗阗, 与睹同讶阆苑神仙, 越公深羡。骤万马、凌凌转盼。感先锋, 容放镜, 收鸾鉴。一半归前陈。惨怛切, 同陪元帅恣欢恋。二岁偶尔, 将军沉醉连绵, 私令婢捧菱花,都市寻遍。新官听说邀郎宴。因命赋悲欢,孰取, 做人甚难。梅妆复照, 傅粉重见。
  词中带有调笑的意味,反映了宋代歌舞大曲喜插科打趣的市民倾向,但他以中心事件作领的叙事手法已经和接近明清传奇相当接近。南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下曾提到:“宣和末, 京师盛歌《新水》”并具体说到“大曲新水歌乐昌公主与徐德言破镜复合事”。陈元靓的《岁时广记》第十二卷“尚公主”条目下亦记载记载了这首《新水令》, 更指出这是宋人“作词嘲之(徐德言) ”。可见徐德言和乐昌公主破镜重圆故事已在文人和市民间广泛流传。
  但孟棨《本事诗》的价值在于:他在赞美两人信守盟誓、爱情坚贞之外,又加上“杨素还妻”、君子“成人之美”的主题,不但使情节更为丰富, 而且在爱情盟誓之外增添了作者的人文理想。宋元话本小说、传奇故事和戏曲基本上都是按《本事诗》的基调来发展丰富的,如宋代李昉辑纂的大型类书《太平广记》中, 即按《本事诗》增修文句, 并收录在第一百六十六卷“气义”类,小标题也改成“杨素”。
  据周德清《中原音韵》、《永乐大典》中的戏文著录以及徐渭的《南词叙录》考证, 我们知道乐昌公主破镜重圆故事在宋代已改编成戏曲。收录在1956 年编纂的《宋元戏文辑佚》中就有宋代南戏《乐昌公主破镜重圆》,其情节就是在《本事诗》的基础上加以拓展。根据现存残曲的内容, 可以分作6 个主要情节: 嫁娶后夫唱妇随四时游赏,祸乱之中夫妻分镜盟誓述怀,徐德言村店相思、描画妻容,乐昌公主村店被抓北去,德言元宵京城买镜,杨素畏妻不犯乐昌。宋代戏文之后, 又有元杂剧沈和甫的《徐驸马乐昌分镜记》。明传奇方面,则有佚本《破镜重圆》, 见录于徐渭《南词叙录》。另外《曲品》和《南词新谱》则分别著录有《合镜记》和《新合镜记》。万历年间,凌虚子( 清余居士) 编选的曲集《月露音》,其卷三“愤”集收录的〔四朝元〕以下七支曲子,就是选自《合镜记》。胡文焕的《群音类选》有《合镜记》六出共三十九支曲子选入“官腔”。以邪初刻和二刻《拍案惊奇》闻名于世的凌蒙初编选的《南音三籁》、《旧编南九宫谱》和《增定南九宫曲谱》也有选录《新合镜记》曲子。可见,《新合镜记》以及上述入选的相关曲子在万历年间非常流行。因该剧已经失传,但再从《群音类选》选出的曲文内容来看,其主要情节是:徐德言娶公主;两情相悦, 徐德言赐镜定情;逃难在即, 乐昌分镜以志后约;元宵破镜再合;杨素向乐昌探问前事;徐德言乐昌公主夫妇团圆。
  破镜重圆这一题材,还对一些小说、戏剧的人物、情节产生影响:
  杜光庭所著的唐人传奇《虬髯客传》中,有一侠女叫红拂。杨素府中家妓,因手持红拂而得名。她不但武艺高强而且富有政治远见。他看到隋末天下即将大乱,杨素虽居高位,不过是“尸居余气”,便跟着后来成为唐朝开国功臣的李靖私奔。但到了张凤翼著的明代传奇《红拂记》之中,手持红拂深受杨树才宠爱的却变成乐昌公主。冯梦龙的《墨憨重定女丈夫传奇》则用乐昌故事润色关目。宋人话本《宋小官团圆破毡笠》,通过描写宋小官与刘宜春感情上的坎坷挫折, 但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赞扬了刘宜春对宋小官坚贞不渝的爱情。其中主要道具便是一顶破毡笠,颇类乐昌公主故事中的“铜镜”,也许就是受了“破镜重圆”故事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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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六

陈友冰

汉魏乐府·相和歌辞
陇西行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
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
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
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
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
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
娶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健妇持门户,一胜一丈夫。
  《陇西行》属《相和歌·瑟调曲》,它可以和同属于《瑟调曲》的《艷歌行》对读。它们都是在称赞主人妇的好客和殷勤(《艷歌行》还表现了远方游子的苦辛》。只是《艷歌行》中主人妇的设勤招来了丈夫的误解,发生了一场带著苦涩味的闹剧;《陇西行》中“好妇”的丈夫大概去世或出门去了,自己独持门户,就没有招来这类麻烦。相反却因为待客周到而又有礼数,赢得了客人的感谢和歌者的称赞。它表现了中国妇女的品德和才干,也反映了当时北方的社会风俗习惯。
  这首歌按“好妇”待客的经过可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从开头到“为乐甚独殊”,共八句,是交代“好妇”的处境,时间是待客之前。申述之前先用比兴:它透过人间天上、好妇与凤凰间的对比来进行。一开始,诗人就展开浪漫的想像,把天上的星体想像成有生命的生物,把北斗星旁的白榆星想像成白榆树;桂树星就是桂花树,它就生长在太阳运行的轨道——黄道两旁;东方的七宿——青龙星也像七条青龙盘旋在道边;凤凰(鶉火星)则像个温存的母亲,带著它的尾宿九星——九个孩子在欢乐地呜叫。为什么它显得如此欢乐呢?因为它看到了人间的苦辛、好妇的孤单,更为自己的幸福而得意。诗人在此有意用白榆、桂树的成双成对,青龙、凤凰的兄弟、母子欢聚来反衬陇西“好妇”的孤单,突显出她独持门户的难能可贵。有人认为,“乐府歌辞往往拼凑成篇,不问文意”,这一段亦是将《步出夏门行》的尾声拼凑到《陇西行》中,与本辞之间并无内容上的联系(余冠英《乐府诗选》)。我以为恐怕还不能作这样推断。乐府诗由于年代久远,文意错乱的现象固然是有的,但对这首歌来说,目前还没有证据证明是拼凑成篇的。况且,从内容上来说,天上人间、凤凰好妇之间的比衬之意还是很明显的,这正是汉乐府民歌中常见的起兴手法的运用。
   
  第二层从“好妇出迎客”到“足不过门枢”,共二十四句,描敍这位“好妇”独持门户接待客人的经过,是此诗的主体部分。诗中没有出现“好妇”的丈夫和孩子,也未提及这方面的情况,可见是一人独处,支撑门户之事自然只能由她来承担。但封建礼教又不允许她像男子一样去应对宾客、无所忌惮。也就是说,对宾客既要周到大方又不能废礼失度,既要热情接待又不显得过份。因此,她必须在礼法的夹缝中发挥她的才干,这位女主人翁还是出色地做到了这一点:整个待客的过程,她热情周到但又保持一定的距离,言辞恭谦但又端庄不可犯。这透过迎客、敍谈、饮酒、办饭、送客几个场面,出色地表现了出来:“好妇出迎客”以下六句是写迎接来客,她面上带著和悦的笑容,把客人迎到家中,然后很有礼貌地向客人间好,恭敬地请客人坐到地毡上,显得殷勤又周到。“清白各异樽”至“慎莫使稽留”十句是写待客经过。如果说迎客的六句重在表现她的热情好客,那麼这十句则重在表现她的礼数周到又有分寸,热情之中又有把持:“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说她摆出各种酒肴来待客,这是写她的热情与大方;“酌酒持与客”是写她对客人的耸重,而“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则是在尊敬之中,掌握著节制和分寸了。上酒时把桌上的果蔬端正一下,这除了尊重对方外,恐怕还包含著孔子的“割不正不食”之类的古训。客人出于尊敬女主人,先向她敬酒,她既不拒绝也不亲暱——问后稍退再拜跪,然后饮上一杯,处理得非常得体。如果说这两句还是在暗示,靠对方来体察的话,那麼“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一四句,则是公开表现这种节制了。她不让客人放肆地谈笑下去,也不让客人无节制地痛饮,而是令厨房迅速办饭,让客人吃过就离开。诗人在此用“敕”、“令”这些带强制性的动词,反映了“好妇”处理事情的异常清醒果断,她的安排是毫无更改和商量余地的。这种热情又有节制的待客之道,对一个独特门户的妇女来说,当然包含著许多难言苦衷的。
  “废礼送客出”以下四句是写送客,同样是表现好妇热情又有节制。单身女子为客送行,这在封建礼教看来是“废礼”之举,但她家中更无别人,为尽待客之道,她只好“废礼”。但这“废礼”,又不像有人所理解的那样,“是向封建的传统伦理道德挑”,而是在当时礼教允许的范围之内——“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因为这首诗的主题,不是在赞扬这位好妇对封建礼教的反抗精神,而是在夸奖她的精明能干。男人能做的事她能做,男人不能做或做不好的事,她也能做得很好。当然,这在客观意义上,也是对“男尊女卑”封建传统观念的批判和否定。这个主题,透过诗的第三层明白地表露了出来。第三层是写待客之后,歌者对此的看法和评价。诗人认为这位妇女的才干超过了齐姜。齐姜是春秋时代齐桓公的宗女,晋文公的妻子。在晋文公流亡齐国时,她把丈夫从偷安中唤醒,使之成就霸业,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所以齐姜后来成为有胆识、有才干妇女的代称。赞誉并非到此为止,在诗人看来,这位奸妇的才干不仅超过了古代杰出的女子,而且也胜过出色的男子汉:“一胜一丈夫”。整首诗就在对这位妇无保留的赞美声中结束了。
   
  诗中赞美这位“好妇”独持门户,待客殷勤周到又果断有节,这种超卓的见识和才干,既是诗人对她的赞美,也与她生活的环境和北地的社会习俗有关。据顏之推的《顏氏家训》等文献记载,当时北方的妇女与南方大不一样。如邺下(今河南省临漳县西南)一带“专以妇女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争曲”,靠的都是妇女。这种社会风俗当然增长了妇女们的胆识和才干,使她们能独持门户而且“一胜一丈夫”。另外,汉代的陇西郡治狄道(今甘肃临洮县西南),是当时通往西域的要道。沿途人家,多经营酒店客栈。这种职业特点,当然也增广了主妇们的识见,也增加了她们应付各种场面的能力。更何况诗中这位女子是独持门户,这方面的才干和能力都会更强一些。我们从歌者的叙述和赞扬中,不但可以看出这位“好妇”的为人和才干,也可以借此了解当时汉末北方的习俗和北方妇女的性格特征,有一定的认识价值。
东门行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哺糜。上用仓浪天故, 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这首诗属于《相和歌》中的“瑟调曲”。
  两汉乐府中有不少篇章是反映下层民众悲苦生活的,像《十五从军征》中那位无家可归的老兵,《巫山高》中有家却不能归的役夫,《孤儿行》中那位“冬无复襦,夏无单衣”的孤儿,《病妇行》中“乞食于道”奄奄待毙的病妇。他们都以自己的血泪,向当时的执政者发出悲愤的控诉。但在众多的这类篇章中,敢于向这个政权挑战,发誓要铤而走险的,却只有这首《东门行》!况且,它所反映的又是一个城市贫民的生活状况和反抗行为,这类题材在我国古典诗歌中就更为罕见了。
  《东门行》中这位主人公生活无着,在走投无路的绝境中悲愤不已,终于不顾妻子的劝阻,拔剑挺身而去,走上反抗道路。乐府歌者透过主人公的具体行为和内心矛盾的描述,尤其是透过这对夫妇之间令人揪心的对话,为我们塑造了一个被逼而走上反抗道路的城市贫民形象。
   
  诗的开头六句,从“出东门”到“还视架上无悬衣”是透过这位反抗者出而又入、入而欲出的行为,来描绘他铤而走险前的复杂纷乱思绪。这位主人翁本来已不考虑后果愤而出走了,但对妻儿放心不下又转回家中,但到家中一看,心情更加悲苦,因为“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盎”,是一种口小腹大的陶製容器,“斗米储”即一斗米的存粮。“还视”即回头看,“悬衣”是掛著的衣服。米缸内没有粮食,衣架上没有衣服,意思是既缺吃又少穿。这两句描绘在诗中具有很重要的作用:首先,他交代了这位城市贫民走上反抗道路的原因。这位主人翁也不是天生下来就有著反抗觉悟的,他也犹豫过、矛盾过,他生活上的走投无路,才使他下定了反抗的决心。其次,这也揭示了人们“犯上作乱”行为的真正根源,是在剥削制度的本身,而不是什么天生刁民,不愿安分守己。封建国家压榨得人民“盎中无斗米储”、“架上无悬衣”,老百姓想当顺民、过安稳日子而不可得,只好拔剑出门,铤而走险了。所以这两句既揭示了人民反抗的合理性,又伸张了人民反抗的正义性。这正是此诗现实主义深度之所在。从结构上看,这六句也和下面夫妻间的对话做到很好的呼应,暗暗交代了他后来断然拒绝妻子劝阻的原因。
  “拔剑东门去”以下十句是丈夫走上反抗道路时夫妻间的对话。它像一幕出色的短剧,作者不著一字,完全透过那富有个性的语言,使人物情态毕现。诗中的这位主人翁性格刚强、富有正义感。他不甘忍受统治阶层的残酷压榨,宁可冒著生命危险选择了反抗的道路,而他的妻子却善良而懦弱,宁可吃糠咽菜,也不愿犯上作乱。对生活的不同态度和对生活道路的不同选择,反映了他们不同的性格特征和价值观念。但作为城市贫民,他们的本质又都是淳厚的;作为一对患难夫妇,他们之间又是互相体谅的。诗人既注意他们之间的区别,但又处理得很注意分寸,表现了极其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当主人翁决意走上反抗道路,拔剑东门去时,善良的妻子不忍心自己的丈夫去冒险,牵衣啼哭,动之以情,晓以利害。妻子的劝阻主要有两点:一是劝他安于现状,不要冒险以图侥倖:“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铺糜。”“他家”,指那些希图富贵的人家;“但愿”,在此是不希罕之意,“他家但愿富贵”即是说:别人家想富贵就让他富贵吧,我并不稀罕。“糜”是粥,“哺糜”指过著清贫的生活。善良而又懦弱的妻子,提出一个与丈夫相反的价值原则:安于现状,不计较,也不攀比。而是用天道人情来打动自己的丈夫,劝他不要去冒险。“上用仓浪天故”,说的是天道,“用”在这里作“因为”、“为了”解。这句是说如做“拔剑东门去”之类非法之事,天道不容。“下当用此黄口儿”说的是人情。“黄口儿”即幼儿,意思是看在幼小孩子的份上,请不要去作非份之事。因为一旦犯法受戮,孩子就更无依无靠了。妻子从以上两点出发,动之以情,晓以利害,最后得一结论:“今非!”——你今天要“拔剑东门去”的做法是不对的。对“今非”二字,学者们有不同的解释。黄节先生认为“今非”应与“咄!行!”连读,是丈夫对妻子劝告的答覆,“谓今非咄嗟之间行,则吾去日为已迟矣”(《汉魏六朝风笺》)。余冠英先生则认为是妻子说的,但中间文字上有脱漏,似少了“今时清,不可为非”五字。我认为从上下文来看,似以妻子之说较符诗意,但说其中文字上有脱漏,又似乎证据不足。况且,“今非”二字语意明白,不增字亦可通。意思是无论从天道还是从人情来考虑,你这样做都是错误的。“今非”,这正是妻子在一番分析后所答出的简要结论,也是她极力劝说所要达到的主要目的。
   
  对妻子得出的这个结论,丈夫当然不能同意。因为从他开始出而又入的举动中,我们可以推想他已考虑过铤而走险的后果,这当中肯定包括妻子所劝说的理由。现在既然仍“拔剑东门去”,可见他在一番思考后,已下定了决心,因为困顿的现状和刚烈的性格,使他再也无法忍受眼前的一切,无法按妻子规劝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所以他的答覆是:“咄!行!吾去为迟,白髮时下难久居。”“咄”是呵叱声,这里我们不应看作是对妻子的责骂。因为从开头他那出而又入的徘徊举动中,可以看出他对家庭是深怀眷念的;从妻子牵衣啼哭的举动和“与君共铺糜”的誓言中,也可以看出妻子是爱他、为了他的安全,才宁可选择了“共哺糜”这条艰难的生活道路,对此,这位刚烈的丈夫不会不体察到。因此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丈夫在此时都不会斥责妻子,我们只能把“咄”理解成他对妻子所选择的生活方式的责备,和不能立即仗剑而去的焦燥。“行”是说我要走了,说得决绝而果断。之所以如此决绝,是因为即使现在走也嫌迟了。你看我已满头白髮,再也难以苦挨苦等了。这几句话说得清醒而又果断,从中可看出他对封建政权——“沧浪天”已不抱幻想,也清醒地认识到如再安于现状,也必然保不住家庭和黄口儿。所以这几句是对妻子劝说的答覆,也是对封建秩序的宣战。它反映了城市贫民们觉醒的反抗意识。这段话也是这位主人翁思想上的闪光点,亦是这首汉乐府民主性的主要精华所在。也许正因为如此,一些封建意识较浓的文人,在仿作中极力阉割这点,企图挫钝它抗争的锋芒。所以到了晋乐府《东门行》(见《宋书·乐志》)中,全诗就变成了下面这副模样:
  出东门,不领蹄。
  来入门,悵欲悲。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桁上无悬衣。
  拔剑出门去,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铺糜。
  上用仓浪天故,下为黄口小儿。
  今时清廉,难犯敖言,君复自爱其为非。
  行,吾去为退!平慎行,望君归。  
  这首晋乐府比起汉乐府来,除一些个别字句外,最大的改动有两处:一为在“下为黄口小儿”后加了“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复自爱莫为非”两句;另一是在结尾加了“平慎行,望君归”。这两处都是妻子的话,内容都是对封建政权的粉饰和对丈夫的劝告。因为在汉乐府中,妻子作为丈夫所选择道路的对立面,是比较符合封建道德规范的。况且,又加上这段对封建政权的颂词和对丈夫行为的进一步约束,这就更符合“怨而不怒”的诗教,所以清代文人陈祚明满意地说:“‘望君归’,其意缠绵,有忍冻馁之苦,遥遥望之之意。”(《采菽堂古诗选》)我们从这类正统文人的褒扬中,正可以看出汉乐府《东门行》的战斗锋芒所在。
   
  《东门行》在艺术上也是很出色的。它不仅透过人物复杂的心理描绘和个性化的语言,为我们塑造了一个不甘心忍受压迫,敢于铤而走险的城市贫民形象,而且语言上也很有特色。这首诗是杂言,有的七字一句,有的仅一字;有的句子间对仗工整,有的又长短不齐。但字数多寡、句式参差,又完全服从人物的心情和性格需要,行所当行,止所当止,使全诗在顿挫之间,疾徐相继,参差错落、挥洒自如。既把人物的言行和心理描绘得栩栩如生,又使全诗具有一种特殊的风格和韵味。如开头四句是整齐的三言,这种顿挫有致的节奏,很形象地表现了主人翁的徘徊犹豫、心潮难平。妻子劝丈夫的五句,开头四句是整齐的六、七言,表现妻子的话是久蓄心中、尽力陈情,结句却是短促的二言,点出妻子陈述的结论和目的所在,显得突兀不平。丈夫的回答又是“咄”! “行!”每句一字,乾脆斩绝,很形象地表现出丈夫坚定不移的决心,和义无反顾的英勇气慨。这种出色的语言功力,也增加了这首汉乐府的艺术感染力。
饮马长城窟行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恩,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鄙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 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言,其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此诗最早见于萧统的《文选》,因“名字磨灭,不知其作者”(《文选》五臣注》,故定为“乐府古辞”,徐陵把它收入《玉台新咏》时,题为蔡邕作,后人又据此把它收入《蔡中郎集》。其实,蔡邕诗风崇尚古雅,喜堆砌词藻,与此诗风格殊不相类。所以宋人郭茂倩在编《乐府诗集》时,把它归入《相和歌辞·瑟调曲》,定为无名氏所作,这是对的。诗题之所以叫《饮马长城窟行》,是因为古长城之南有溪坂,上有土窟,窟中泉流,挹之不穷。汉时将士远征塞北常在此饮马。秦汉时远戍长城是征人们最感痛苦之事,所以饮马长城窟逐渐成为艰苦行役生活的一种代称。但从此诗的内容来看,与饮马长城窟并无关系,这是写一位妇女对远方亲人的怀念,和接到亲人来信时的复杂心情。相反,后人陈琳仿作的《饮马长城窟行》倒是直接描述征戊之苦,并以诗的首句作为诗题:“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这也符合汉乐府民歌的命题习惯。因此有人怀疑这首古辞与陈琳的仿作,在内容上弄颠倒了,现在我们称为古辞的,也许正是陈琳的仿作。因为仿作是允许内容主题都作较大变化的,这在文人乐府中不乏其例。这种说法虽有道理,但缺乏史料佐证,只能是一种揣测之词,我的看法是: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不是古辞,这首也不是古辞,仍是汉代无名氏文人的仿作,从诗的风格上来看,与《古诗十九首》的写作年代大概相近。其证据有二:1、此诗又称《饮马歌》,据王僧虔《技录》云:“《饮马行》今不歌。”说明现在称为“古辞”者已非古辞,真正的古辞已失传——“不歌了”。2、从郭茂倩集录的《乐府诗集》来看,汉乐府留存至今者实为九牛一毛,始创时原辞已佚而仅存后人仿作者比比皆是。如《行路难》中就只有鲍照的拟作而无古辞,所以现称为《饮马长城窟行》古辞者,也不一定就是原作。这样,诗题与内容无关,也就是很自然的事了。
   
  这首乐府诗是描述一个闺妇对远方丈夫的思念。夫妇间相亲相爱,离别后相思相恋,乃是人类的一种普通情感。历代的诗人们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层次,不知表现出多少缠绵非惻、动人心屝的篇章来。这首乐府古辞之所以能躋身于优秀行列,千百年来被人们吟诵不衰,我认为主要得力于它表现手法的高妙。
   
  首先,它把情思与景色,真实与梦幻,闺房与他乡交错揉合,往复表现,形象而感人地反映出闺妇寤寐难忘的相思和飘忽不定的情感。开头两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即是托物起兴,即景生情。托物起兴,这是汉乐府民歌中的常用手法。如“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孔雀东南飞》);“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壙上行》)皆是如此。“青青河畔草”两句妙在它不光是托物起兴,而且即景生情:春天来了,万物焕发出勃勃生机;青草绵绵,长满了通往远方的道路。春草萌生了,春情也萌生了,独守在房中的闺妇,这时更加思念远方的亲人,这种情思也像天涯芳草那样绵绵不绝。所以,“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二句在此既是形容春草的连绵不绝,也是形容情思的连绵不断。“远道不可思”以下六句,则是突破时空界限,把真实与梦幻、闺房与他乡交错揉合在一起。“远道不可思”是句无可奈何的反语,表面上是说路途遥遥不能相见,想也是空想,实际上是说路途遥遥,也使相思之情更觉绵绵不尽。既然白天不能相见,肌肤不能相亲,梦中相会、魂魄相亲,也是一种伤心的自慰、心灵上的补偿吧!所以这位女主人翁在白日苦长的相思后,“宿昔梦见之”。“宿昔”即“夙夕”。有人根据《诗经·采蘩》中的“夙夜在公”把此解释为“昨夜”,实际上,“夙夕”即是“早晚”、“早早晚晚”。是说女主人翁不分早晚,没日没夜地思念而形诸梦寐,这更能体现出她的相思之苦、恋情之深。但如只写相思、梦寐,这还是传统的俗套,此诗的高妙之处,在于它把时间、空间有意识地来一番混乱和颠倒:“梦见在我傍,忽觉是他乡。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一会儿是闺房,一会儿是他乡;一会儿是异县,一会儿又在身旁。它把女主人翁情绪起伏、神魂颠倒之状,表现得异常生动传神,这种神魂颠倒当然又是由于朝思暮想、寤寐求之的苦恋而导致的。为了更加表达这种执著的思恋,这八句诗采用了顶真格,下句的句首顶接上句的句末,累累如贯珠,好像是女主人翁那挣不脱、解不开的绵绵情思。
   
  其次,诗人很注意人物内心世界的刻划。诗中透过比喻、双关、对比等修辞手法,和人物动作的描绘,细腻而传神地表现了女主人翁复杂而微妙的内心世界。
   
  诗人首先透过比喻和对比,来表现女主人翁的深长情思和寂寞情怀。“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就是一个形象而精当的比喻。在别人看来,枯桑已无叶可落,似乎不会感觉到风力;海水从不结冰,似乎也不会知道天寒。但作为枯桑和海水的本身来说,却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枯桑在此喻其夫,所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越人歌》》;海水喻其妇,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元稹《悼亡诗》》,而“沧海桑田、高下异处”正是“喻夫妇远离不能会合”(闻一多《乐府诗笺》)。“天风”和“天寒”在此是喻夫妇两人各自孤凄独宿,危苦凄凉之意,只不过这种凄苦只有当事人心里明白,别人无从觉察罢了。诗人为了进一步表现女主人翁独处的孤寂和凄清,又把她的生活与周围的人们作一对比:“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周围人家那些远游的亲人回来了,都只顾著和自己的亲人欢聚,谁会与我说句话呢?周围的欢乐气氛更反衬出女主人翁的凄冷。王夫之说:“以乐景衬哀,以哀景衬乐,更一倍增其哀乐”(《姜斋诗话》)。“入门各自媚”两句正是起了这样的作用。
   
  为了更加刻划女主人翁复杂而微妙的内心世界,诗人在诗的后半部分,集中描绘了她在接读丈夫来信时的情态和动作。封建社会里,一个独守空闺、足不出户的妇女,是生活在一个何等狭窄的圈子里,过的又是怎样单调寂寞的生活,这是不难想像的。回忆往昔的欢爱,悬想羈旅的景况,渴等远方的来信,祈盼亲人的还归,这种苦苦的相思将占据她整个精神空间,成为她生活的主要寄託。况且,当时社会的动盪不安,妇女任人摆佈的命运,又使她的情绪始终笼罩在惊疑忧虑的阴影中,徒增许多忧伤和痛苦。就在这时,她突然接到了丈夫的来信,对于一个思妇,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更使她激动的呢?令人叹服的是,诗人把女主人翁接信、读信时的动作和情绪,表现得异常复杂而细腻。“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是写女主人翁意想不到的惊喜,当她正在思念和担忧之际,远方的客人带来了丈夫的来信,它像一阵春风,吹散了周围沉闷的空气,为女主人翁孤寂独处的生活带来了生气。“呼儿烹鲤鱼,中有尺”就是写她在惊喜之余开起玩笑来。“双鲤鱼”在此就是指来信。有人说因为装信的木函是两块刻为鱼形的木板,也有人说是写著书信的素绢结成双鲤形,因为鱼为沉潜之物,以喻书信的隐密,不为外人所见。不管怎麼解释,它都不是鱼,不可能烹煮,但随著书信的到来,女主人翁的心情开朗,语言也活泼了起来。她不说拆开书信,却说是“呼儿烹鲤鱼”,长期担忧一下子解除的轻松感,绵绵情思瞬间得到慰藉时的舒畅,都从这个玩笑中流露了出来。但来的又仅仅只是书信,况且书信中说的是什么?是喜还是忧?都还是个问号。所以,女主人翁又由刚接信时的惊喜和轻松,转成忐忑不安。“长跪读素书”正是描绘她读信时的急切之态。这个女主人翁“本来是席地而坐,因见书信而心情迫切,急欲见其内容,故长跪捧书而读”(闻一多《乐府诗笺》)。当然,从“长跪”这个动作中,也可以看出她对其夫是相当敬重的。如果说“长跪读素书”是描绘女主人庄重而又急切的读信之态的话,那麼“其中意如何”则是带有点忐忑不安了。天隔一方,消息阻断,今日来信不知是吉是凶,所以读信之前未有一番思量:不知意何如?信中的内容并没有使女主人翁失望:“上言加餐饭,了百长相忆。”丈夫很平安,也没有变心,他对这方的妻子很关心,也很思念。这样一来,女主人翁的心总算放下来了。我们可以想像得出,女主人翁读信之后,也许会宽心地叹一口气,但一阵精神上的松弛和心理上的慰藉之后又会怎麼样呢?诗人没有写下去,但我们想,女主人翁恐怕又是更加深长的思念,亦更有一种悵然若失之感吧!因为毕竟来的只是信而不是亲人啊!透过以上短短几句,把一个妇女读远方亲人来信时的动作、心理,刻划得如此细腻、复杂又生动传神,确实是很了不起的。
 楼主| 发表于 2016-2-10 19:50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章台柳

陈友冰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韩翃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
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柳氏
  这两首诗是唐代诗人韩翃和他的情人柳氏的唱和之作。韩翊,字君平,南阳人,生卒不详,唐代宗大历初前后在世,著名的“大历十才子”之一德宗时,以驾部郎中知制诰。官终中书舍人。《新唐书·艺文志》有传。韩翊著有诗集五卷,但最著名的有两首,皆有生动的故事。一首就是无人不知的《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 轻烟散入五侯家”。诗中描绘了唐代长安寒食节的风俗习惯,更不露声色鞭挞了中唐时代宦官政权的弊政一时传为佳话。另一首就是上述的《章台柳》,其中有一个更为动人的故事。据孟棨的《本事诗》介绍:
  韩翃少负才名,天宝末举进士。为人孤贞静默,所与游皆当时名士,但家境贫寒,徒有四壁。韩愈邻居李生常邀韩去饮酒。韩也敬李生是位大丈夫,所以也不推辞。两人成了好朋友。李生有位歌妓柳氏,常从门缝看韩翊的居处,见韩家虽萧然葭艾,但来的客人都是名人,便私下对李生曰:“韩秀才穷甚矣,然所与游必闻名人,是必不久贫贱,宜假借之”。李生也很赞同柳氏的看法。过了一日,李生又具馔邀韩。酒酣,谓韩曰:“秀才当今名士,柳氏当今名色,以名色配名士,不亦可乎”。于是让柳氏傍着汉韩翊坐下。韩翊感到意外,恳辞不敢当。李曰“:“丈夫相遇杯酒间,一言道合,尚相许以死,况一妇人,何足辞也”坚持要让韩翊接纳柳氏,不让他推辞。又谓韩曰:“夫子居贫,无以自振,柳资数百万,可以取济。柳,淑人也,宜事夫子,能尽其操”。随后长揖而去。后数年,淄青节度使侯希逸辟韩翊为从事。当时淄青一带社会扰乱,韩翊便将柳氏留在京都,只身去赴任,等淄青一带社会秩序好一些再将柳氏接过去。就这样过了三年。因音信断绝,韩翊买了个练囊托人带往京都给柳氏囊中题诗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以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接到诗笺后,知道韩翊对自己有误解,便回复说:“ 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柳氏深知自己颜色较好,过去又是歌妓,如这样独居下去恐不自免,难免不被玷污。于是削发为尼,居佛寺。后来韩翊随侯希逸入朝,也去找过柳氏,但柳氏已遁入佛寺,所以寻访不得。后来得知柳氏被番将沙吒利所劫走,宠之专房。韩翊怅然不能割舍。后来韩翊回到京城。有次在子城东南角看到一辆贵者专乘的犊车,编缓缓地跟随在后面。这是,车中有人询问:“后面莫非是青州的韩员外吗?”韩翊连忙回答说:“是的”。于是车中人披帘探身曰:“某柳氏也。失身沙吒利,无从自脱。明日如果你还路过此处,再来话别”。韩翊深为感动,第二天如期前往。犊车很快驶过来。车中投下一块红巾包着的小盒子,里面是香膏。柳氏呜咽着对韩翊说:“从此永诀”。车如闪电般逝去。韩不胜情,为之泪流满面。这天,临淄大校置酒於都市酒楼,邀韩。韩赴之,怅然不乐。座中人询问说:“韩员外平日风流谈笑,未尝不适,今日何惨然邪?”韩翊便将此事告诉在座诸位。其中有位虞候将许俊,很年轻,借着酒性对韩翊说:“徐某从来以义烈自许,请你写个字条,我将柳氏夺回还给你”。大家都赞成,韩不得已与之。徐俊于是迅速装束,乘一马牵一马而驰,迳趋沙吒利之府第。正好沙吒利外出,徐俊即对府上人说:“ “将军坠马,且不救,请柳夫人快去。柳氏惊出,徐即以韩翊的手书示之。挟上马,绝驰而去。等到了酒楼,宴席还未罢,即以柳氏授韩曰:“幸不辱命”于是一座惊叹。此时代宗正借番将平定安史之乱,沙吒利又立有大功,众人担心大惧祸作,于是同去见侯希逸报告此事。希逸听后扼腕夺髯曰:“这像我往日的行为,今日徐俊能像我那样”!于是,立即修表上闻,深罪沙吒利。代宗称叹良久,御批曰:“沙吒利宜赐绢二千匹,柳氏却归韩翃”。
  这故事也被许多笔记和戏剧、小说采录,如唐人传奇许尧佐的《柳氏传》,宋代《太平广记·柳氏传》、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传》,明代梅鼎祚《玉合记》等。今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有中篇小说《柳氏传》,清醉月楼刊本。原系民国时期齐如山先生旧藏。四卷十六回,有回目,清人作,然姓名已不可考。考其文笔辞藻,当为清初作品。
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有中篇小说《柳氏传》
民国年间出版的《新刻章台柳》
  其中以许尧佐的《柳氏传》最为杰特,只要与孟棨《本事诗》中相关记录比较一下就可知晓,如韩翊与柳氏在京城再会和徐俊抢回柳氏一段,传奇《柳氏传》中描绘如下:
  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之所,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驳牛驾辎軿,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驻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速永诀,原置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
  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候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翊不得已,肯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径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许,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急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曰:“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迩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使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故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二百万。
  比起文史笔记《本事诗》,这篇唐人传奇的情节更为集中:他将韩翊寻访柳氏和再次会面并为一次,放在韩翊随侯希逸除左仆射入京觐见之时,情节上也更为合理。韩柳再次相会和徐俊抢回柳氏一段,多了更多的细节描绘,显示出小说与文史笔记的不同。至于侯希逸的奏章内容尽为刊出,不仅代表了作者对小说中人物的评价,亦可看出作者对代宗借番将平叛,引狼入室的微词。这直接启发了明代剧作家梅鼎祚的《玉合记》。这出戏曲直接取材于许尧佐的《柳氏传》。除了咏歌下层妇女任人宰割的命运和对理想爱情的追求这个传统主题外,又加上安史之乱、韩翊从军和番将跋扈等政治批判,扩大了社会容量,并加进有才难用、有志难遂的个人孤愤。该剧第一出《标目》就将其题旨说得很明: “才子韩翃,名姬柳氏,多情打得成双。参军出塞,鼙鼓起渔阳。暂向禅林寄迹,遭番将强逼专房。还朝后,香车绮陌,邂逅各沾裳。  雄威看许俊,立时飞马,夺取孤凰。把当年玉合,再整新装。为问王孙侍女,重相会下界仙乡。章台咏,风流节侠,千古播词场”(满庭芳); “三尺字龙泉,影含星,气烛天。芙蓉溢水精光变,这时节那贵妃专宠,禄山擅兵。眼见得天下将乱也,妖狐在前,长蛇在边。五都名价君当献。〔合〕问苍天,学成文武,遇主是何年” (黄莺儿)。
  孟棨的《本事诗》还将韩翊的两首代表作串在一起。这篇笔记在记述御批曰 “沙吒利宜赐绢二千匹,柳氏却归韩翃”后接着写道:
  柳氏回归韩翊之后便离开淄青节度使府,罢府闲居将近十年。后又担任岭南节度观察使李勉的幕僚。此时韩翊已到迟暮之年,同职皆新进后生,不了解韩翊,甚至将有名的《寒食》一诗目为恶诗。韩翊亦郁郁寡欢,多时常托病在家不去幕府。唯有一位职务很低的韦巡官,也是知名士,与韩翊交好。德宗即位后建中初年(780),有天半夜,韦巡官急叩门,韩出见之。韦巡官恭贺说:“员外已被任命为贺部郎中,知制诰”。韩翊大惊,说断无此事,定是误传。韦巡官说:“不会错,这是朝廷邸报上登的”。并且还说出其中的具体经过:中书省开始上报两名中书舍人候选人,请皇上选定。但迟迟不见批件。于是中书省又请示:皇上是否有中意人选,德宗批曰:“与韩翃”。当时士大夫中有两位韩翊,另一位是江淮刺史。中书省不知皇上中意的是哪一位韩翊,于是又请示,“御笔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翊”。可见其诗被德宗记了几十年,也足见此诗在当时的影响。
  资料来源: 唐·孟棨《本事诗》、薛用弱《集异记》,宋·尤袤《全唐诗话》、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元·辛文房《唐才子传》、方回《瀛奎律髓》,清·孙涛《全唐诗话续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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