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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寒烟翠

国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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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2-20 20:40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理趣
——《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之四

陈友冰

  一、何谓理趣
  有这么两首诗,它们咏歌的是同一个对象,但表现手法却截然不同,只要比较一下就知道他们的差别所在。一首诗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另一首是苏轼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无须多加分析即可看出: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旨在惊叹庐山瀑布的神奇壮观,重在艺术形象的塑造,其途径主要是通过夸张、想象等浪漫手法来完成的。西林壁是庐山西林寺的一座墙壁。苏轼此诗与西林寺并无关系,也是抒发在庐山生发的感慨。这种感慨并非像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夸张庐山瀑布的壮美神秀,而是意在阐述自己由此生发的人生感受:前两句是要告诉人们观察问题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也会各异;后两句则揭示“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这个生活哲理。如果说李白的《望庐山瀑布》是首浪漫主义杰作的话,苏轼的《题西林壁》则是首充满理趣的哲理诗。
  所谓诗中的理趣,是指诗中蕴含或意在阐发某种人生哲理,读者也能从中得到某种人生的感悟。这里要指出的是:诗中的理趣与哲理诗不是同一个概念。哲理诗主要用来阐发某种人生哲理,其表达方式主要是议论,而非描景、叙事和抒情;诗中的理趣只是诗中蕴含有某种人生哲理或某种领悟,其表现手法并不排除叙事、描景和抒情,甚至主要是叙事或描景抒情。像我们熟悉的陶渊明的《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诗歌主要叙述诗人隐居中的感受,其中像“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等句都蕴有丰厚的人生哲理,且不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和其中含蕴的归隐之趣,“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所表达的老庄忘言之境,即使像“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类描述,它也意在告诉我们:鸟倦飞而知还,夕阳西下时刻也飞回山峦。为什么人要眷恋官场之上,滚滚红尘之中,而不知山林之乐呢?但是从整首诗的表达方式来看,他并非一味议论,而是以描叙为主。所谓哲理诗,这是在宋代哲理诗派出现后才真正在中国古典诗坛上被认可的一种诗歌类型。这个诗派以宋代的理学家程颐、张载和朱熹等为代表,他们通过诗歌来宣传正心诚意、格物致知的理学主张,虽然不排除形象思维,但主要是通过叙事加议论的表达方式,而且以议论和阐发哲理为主,其代表作如朱熹《观书有感》和陆九渊的《仰首》: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自有源头活水来。
              ——《观书有感》
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
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
            ——《仰首》
  朱熹和陆九渊虽皆是宋代理学的代表人物,但两人对客观世界的认知却大相径庭:朱熹突出天理的客观性、绝对性,并认为要想“穷天理”就必须“窒人欲”,将天理与人的本体相对立,以此来为伦理道德的合理性进行辩护。这首《观书有感》并非是游览方塘,而是借此谈他读书的感悟:小小方塘之所以能清净明澈,容纳天光云影,主要是它有一个永不枯竭的源头。人心要保持清净明澈,也必须借助圣贤阐述的天理来荡涤人欲,这样才能格物致知,永远高尚纯洁,这就是他读书时的感受。陆九渊则以“直承孟子”为学源,以本心为本体,以易简为功夫,以自由为境界,构建起心学体系。他认为现实中之所以有恶存在的原因在于本心被放失、被蒙蔽,道德修养的目的就是为了解除心蔽,恢复心的本然至善。一个人只要不失其赤子之心,依本心而行,行为无不善。这首《仰首》中所塑造的倚身天外、高度张扬的超人形象,并不同于李白等浪漫诗人的夸张想象,而是陆九渊哲学思想的形象化诠释和诗意化,当然也是一种主观唯心主义者的虚幻。
  二、理趣诗的分类
  理趣诗有多种分类方法,基本上可以分为两种:一种从诗歌的内容上分类,另一种以表现手法分类:
  1、从内容上分:可以分为写景咏物、生活中的人生领悟、题画、赠答以及直接用于哲学论辩包括佛偈、禅宗语录、机锋等诸多方面。
  第一,写景咏物中的理趣。诗人在游历之中,登览之时,受到自然景物的触发,从而产生对自然、对万物、对人生的深切感悟,如欧阳修的这首《画眉鸟》:
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
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人间自在啼。
  诗中谈的是一只画眉鸟的感受,通过山林生活和金笼生活的比较,表达它对自由生活的向往。是的,锁之以金笼,过的自然是锦衣玉食的富贵生活,也不会有山林之中的风雨侵袭和鹰隼的猎杀,但唯一的优长是可以不受约束的“自在啼”,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百啭千声随意移”。说到这里,我想读者完全可以了解,此诗与其说是谈画眉鸟的感受,一只鸟的生活选择,倒不如说是诗人据此对人生的感悟,是诗人的人生选择。我怀疑这首没有编年的诗是写于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由河北都转运使贬往滁州之时。因为在此之前,随着新政的深入,保守势力开始反扑,指责新派为“朋党”,改革派中坚范仲淹、韩琦、富弼等相继罢去,欧阳修出于正义感,陆续写下《与高司谏书》、《朋党论》等著名疏章,为改革派辩诬,指斥保守派,于是遭到保守派更大攻讦,诬告他与外甥女有私,虽经勘验为构陷,但仍被贬官滁州。政敌以此来打击欧阳修,但对欧阳修来说,倒是一次心灵的解放。滁州地处江淮之间,当时地僻事简,林壑幽美,政事之余,带着宾客徜徉于琅琊山一带的山水林泉之间,山花红紫,绿树高低,听着画眉鸟自由的鸣叫,这当然比在朝堂之上受窝囊气要自由得多,也轻松得多。我们从他当时写的《醉翁亭记》中就可以清晰的感受到这一点。在那篇著名的游记中,诗人以一个“乐”字贯穿其中:山林之乐、禽鸟之乐,游人之乐,宾客之乐,最后是太守之乐。在欧阳修作于滁州的诗歌中我们也能感受到类似《画眉鸟》的那种生活感受,如初到滁州时写的《幽谷晚饮》:“山势抱幽谷,谷泉含山泓。旁生嘉树林,上有好鸟鸣。鸟语谷中静,树凉泉影清”。
  写景咏物中的理趣阐释,往往是先描绘客观景物,或是回忆某种人生经历,然后再阐释其中的哲理或是某种人生领悟。这首《画眉鸟》的前两句先描绘林中的美景和画眉鸟在其中自由自在鸣叫的情形,然后再阐发内心的感受。王安石的这首《登飞来峰》就是如此:
飞来峰上千寻塔,闻说鸡鸣见日升。
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
  此诗作于庆历七年(1047),是年春王安石由大理评事调任浙江斳县知县,此诗即写于由京都赴斳县路上游杭州时所作。飞来峰在杭州灵隐寺旁。据说在晋咸和年间,僧惠理登此山,发现他是印度中天竺国灵鹫山的小岭飞来此地。因此命名为飞来峰,亦叫灵鹫峰。王安石此诗就是抒发登上飞来峰上宝塔后的人生感受。有人曾在“只缘身在最高层”做文章,认为此诗写于王安石拜相之后,理由就是诗中有“身在最高层”几字。其实,诗的佳处就在于空灵,如此坐实,不但与诗意以及士大夫做人的低调不符,(作为宰相的王安石无论如何也不会自诩“身在最高层”的)而且如此解释,也大大减弱了此诗的涵盖面和哲学意蕴。因为此诗并非在说一个身居高位人的登塔感受,而是道出一个普遍真理:只有登高,才能望远,才能不被浮云等遮蔽障目,这也是王之涣《登鹳雀楼》的感受,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也是此诗的理趣所在。
  苏轼是中国最杰出的古典诗人之一,其诗的构思、气势、语言,无不有过人之处,但其中蕴含的理趣,我想也是许多读者喜爱其诗歌的主要原因。前面曾举过他的《题西林壁》,其实,类似像《题西林壁》这样充满哲学意蕴和人生思考的佳作还很多,如:
此生归路转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
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
                 ——《慈湖夹阻风》之二
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
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慈湖夹阻风》之五
己外浮名更外身,区区雷电若为神。
山头只作婴儿看,无限人间失箸人。
                      ——《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视雷雨》
  第二,生活抒怀中的理趣。它同前一种的差别在于并非具体于某一次登览或游历,而是产生于日常生活之中,或是起居之中,或是散步之时,或是某次品茗或弈棋之际,如王安石的这首《午枕》:
百年春梦去悠悠,不复吹箫向此留。
野草自花还自落,鸣鸠相乳亦相愁。
旧蹊埋没开新径,朱户敧斜见画楼。
欲把一杯无侣伴,眼看兴废使人愁。
  此诗写的是春日梦醒时分的感受,时间但在罢相闲居钟山之时。此中自然有现实的感受,神宗此时已去世,自己终生为之奋斗的新法尽废,回想起来,当年的豪情壮志,日以继夜的兴利除弊,不过像一场春梦。自己现在一人困居山间,连一个倾诉的对象也没有,眼看兴废更迭,只不过徒增惆怅而已:“欲把一杯无侣伴,眼看兴废使人愁”。但这首诗的价值并不仅仅限于一个政治家的失意慨叹,它的涵盖面和内在意蕴要深广得多,它对新旧事物的更迭、世事的沧桑变化,富贵荣华的兴废起落都有探讨,也都有着深刻的见解,其中含蕴着深深的理趣。其中的“旧蹊埋没开新径”就是以朴素的语言表达了一个深刻的哲理:旧事物总是要被新事物取代的,即使一时的曲折反复,也改变不了这个历史发展的总趋势和总规律,他与刘禹锡的名句“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扬州初逢,乐天席上见赠》),“芳林新叶催陈叶”(《乐天见示伤微之》)皆是表达同一人生哲理。只不过眼下不是除旧布新而是除新布旧,这种历史颠倒的“兴废”才使诗人“愁”绪万端。
  宋代词人辛弃疾也有一首梦觉词,表现的则是另一种人生哲理,题为《鹧鸪天·睡起即事》:
  水荇参差动绿波。一池蛇影噤群蛙。因风野鹤饥犹舞,积雨山栀病不花。
  名利处,战争多。门前蛮角日干戈。不知更有槐安国,梦觉南柯日未斜。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时任隆兴知府兼江西安抚使的辛弃疾被监察御史王蔺弹劾落职,不得不在四十二岁有为之年闲居铅山带湖并长达十年之久。在这漫长的隐居生活中,辛弃疾一方面不忘北伐大计,词作中不断抒发统一中原的壮志和被谄遭诬的忧愤,如这首词中的“因风野鹤饥犹舞,积雨山栀病不花”皆是用喻体表白自己的志向和抒发自己的不平;另一方面,归正以后所遭受的接连不断的打击和因坚持理想不断遭到的攻讦,又使他感到名利场中是非太多,小人的征名逐利,不过像蜗角触蛮为着蝇头微利,争逐不已,到头来不过是南柯一梦,虚幻而已。这就带有人生的终极思考,有一种老庄哲学的意趣。而且,这也从个人遭际的感慨转向大千世界的思考,带有更广的涵盖面了。他在另一首题咏诗《水调歌头·题永丰杨少游提点一枝堂》中,也作了类似的思考,只不过涵盖面更加广阔,是把人类放到整个自然宇宙之中:“万事几时足,日月自西东。无穷宇宙,人是一粟太仓中。一葛一裘经岁,一钵一瓶终日,老子旧家风。更著一杯酒,梦觉大槐宫。  记当年,嚇腐鼠,叹冥鸿。衣冠神武门外,惊倒几儿童。休说须弥芥子,看取鹍鹏斥鷃,小大若为同。君欲论齐物,须访一枝翁。”在另一首闲居此中,他又从飞舞的尘土中,再一次进行类似的思考:“静看斜日隙中尘。始觉人间何处、不纷纷”。这类思考,都是发生在日常平凡的生活中,并无一个完整的事件,所以我们把它皆归入第二类。值得注意的是,这种源自庄子哲学中的人生虚幻感,在士大夫遭受打击、人生坎坷之际,最容易浮现和表达,而在元代前期更为集中,它几乎成了元代前期所有有才华的、正直的士大夫文人共同的价值观和人生归趋,如元初的文坛领袖关、马、郑、白几乎一致发出这种感慨:关汉卿的《南吕·四块玉·闲适》:“意马收,心猿锁,跳出红尘恶风波。槐阴午梦谁惊破!离了名利场,钻进安乐窝,闲快活”;马致远《双调夜行船·秋思》中[离亭宴煞]一段:“蛩吟一觉才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 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穰穰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郑光祖的《正宫·塞鸿秋》:“金谷园那得三生富,铁门限枉作千年妒。汨罗江空把三闾污,北邙山谁是千钟禄?想应陶令杯,不到刘伶墓。怎相逢不饮空归去”;白朴的《双调·沉醉东风·渔夫》:“黄芦岸白苹渡口,绿杨堤红蓼滩头、虽无刎颈交,却有忘机友:点秋江白鹭沙鸥。傲杀人间万户侯,不识字烟波钓叟”。
  三、诗书画论中的理趣
  中国的诗论、画论除了一些应酬之作外,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很少就诗论诗,就画论画,而多在其中抒发人生感慨或是阐释生活哲理。这样的诗评画论,除了给中国诗歌史、绘画史留下一笔珍贵的遗产外,本身就是一种很妙的美学享受,这种享受,往往与其中的理趣关系极大。如赵翼的这首有名的《论诗》:
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这首诗与其说是在论诗,还不如说探讨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这就是新陈代谢,就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就是在强调与时俱进,就是在肯定创新。他告诉我们,千万不要迷信权威,千万不要沉溺于往古,人类历史就是在否定、创新中前进的,这也就是刘禹锡诗中所说的:“劝君莫奏前朝曲,请听新翻杨柳枝”。其深沉的理性意义,自然不限于诗歌创作,更不限于李杜的诗歌。再如杜甫的《论诗绝句》: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初唐四杰一反齐梁宫体,倡导声律风骨兼备的诗歌风格,这在徐庾体大行于天下的初唐,四杰的这一主张被视为诗歌异类,被时人“哂未休”。但杜甫却高度肯定了四杰诗体革命上的丰功伟绩,认为他们的功绩就像是长江大河,万古流淌,而那些攻击他们的时人,不过得逞于一时,几十年后便身名俱灭。当然,这首诗的价值并不全在于文学史上对四杰功绩的肯定,更在于其中闪现的理性光辉,它告诉我们:人生价值也好,历史功业也好,靠的不是一时的吹捧和贬抑,历史价值和事实真相是无法欺瞒和掩盖的。对四杰的评价是如此,对某一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的评价也是如此。
  在论诗诗中,金代诗人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堪称冠冕。其所以广布人口,也不仅是只具慧眼,品评精到,很大程度上也因为其理性的光辉,如:
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仍复见为人。
    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之六)
慷慨歌谣绝不传,穹庐一曲本天然。
    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之七)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
      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之二十二)
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
      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之二十九)
  “之六”提出的文品与人品的关系,作者以晋代辞赋家潘安为例,指出两者之间并不一致。他的《闲情赋》高蹈绝尘,一派隐士风度,但实际为人却附炎趋势,附身权臣贾谧为其二十四友之一,见到贾谧居然望风下拜!元好问此诗提出了一个不仅在诗人中、也是士大夫中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文品与人品的矛盾。我们阅读文学作品也好,或者听其信誓旦旦也好,都不要偏听偏信,听其言还要观其行。“之七”的思想价值不仅在于从《敕勒歌》这首具体歌谣出发,得出诗歌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天然”,更重要的是揭示了中原文化与少数民族文化之间的渊源与联系,这无论是对胡汉一家、中华一统的国家政治,还是中华文化的一统性特征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之二十二”和“之二十九”尽管侧重点不同,前者是肯定以苏轼和黄庭坚为代表的宋诗价值,后者是批评缺少生活和创新精神的宋代诗人陈师道,但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肯定创新精神,这不仅是诗歌创作的要诀,也是人类进步、社会前进的关键!当然,作为一种理趣,各人就会有不同的理解,也会产生一些驳难,这在元好问的论诗绝句中就发生过。《论诗绝句》之八,是批评宋代诗人秦观诗风柔弱,不如韩愈的《山石》等诗刚健:“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清代诗人薛雪对此就很不以为然,他在《戏咏》中写到:“先生休讪女郎诗,《山石》拈来压晓枝。千古杜陵佳句在,云环玉璧也堪师”。文学风格是多样的,我们不能凭自己的爱好或功利的需要强调一种风格,压抑另一种风格,所谓“春兰秋菊,皆一时之秀”、“燕瘦环肥,各得其宜”。况且,一个诗歌大家往往会有多种风格。薛雪举杜甫为例,它可以写出《秋兴八首》这样沉郁顿挫的诗篇,也写过《佳人》、《赠内》等哀婉缠绵的诗章,后者也是后代的楷模——“云环玉璧也堪师”。这种驳难,更有利于我们发掘和理解诗中的理趣。
  在中国古典论诗诗中,类似的理趣还很多,如王安石《题张司业诗》:“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妙入神。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清代成书《论诗绝句》(之八):“诗词一例吐清新。片语精微妙入神。便使钟谭非法眼,也因愁杀钝根人”; 陆游《偶读旧稿有感》:“文字尘埃我自知,向来诸老误相期。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示子聿》:“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论诗诗外,中国古典一些题画诗也含蕴有深刻的理趣。中国古典题画诗包含两种类型,一种是题在中国画的画面空白处,其内容或抒发作者的人生感慨,或是谈论艺术见地,或是咏叹画境画技。它是绘画章法的一部分,通过书法表现到绘画中,构成了中国画独有的艺术特色。它使中国文化中的诗、书、画三者之美极为巧妙地结合起来、相互感应生发,一方面能使画家的立意得到阐释,增强了作品的形式美感,更能使画面得以无限延展,增加许多画面无法表达的内涵和蕴意,正如清代画家方薰所说的:“高情逸思,画之不足,题以发之”(《山静居画论》)。另一种是写在画面之外,内容是赞美这幅绘画或是画家。当然其内涵远远超出对画面和画家的赞叹,包孕有理趣在内的丰富内涵。从广义上讲,这也算是题画诗。
  题画诗中充满理趣的首先数苏轼,如这首《王维吴道子画》:
  何处访吴画,普门与开元。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这首诗是对唐代两位画家作品的评价。其价值不仅在于评论的精到、准确,出神入化地概括了吴道子和王维这两位大师的绘画艺术特征,而且揭示出中国绘画的最高境界,当然从中也透露出作者的艺术旨归和理趣。吴道子(685—785),又名道玄,河南禹县人,盛唐著名画家。其人物画一是富有气势,使人感到“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历代名画记》卷二“论顾、张、陆、吴用笔”),二是用笔线条圆熟,勾勒遒劲细密 “其势园转,而衣服飘举”,所谓“吴带当风”(郭若虚《图画闻见志》),这也就是苏轼所概括的“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王维是位大诗人,也是我国南宗画派的开创者。他的山水画,很大程度上是追蹑吴道子,所“画山水树石,纵似吴生” 。但他与吴道子等画家最大的区别在于他追求的是神似。吴道子以及吴之前的阎立本、顾恺之等著名画家,他们追求的画境皆是逼真,讲究形似,顾恺之的“画龙点睛”传说,吴道子的“吴带当风”褒誉,都是在强调画面的细腻和逼真。而王维特行独立,将自己的诗学修养和禅宗意念融入画家技法,另开一派画风,不追求画面的逼真,而强调内在精神的契合和融通。如果说,吴道子等人追求的是“生活是这样”,王维追求的则是“生活应该是这样”。将鱼画在水中,将鸟画在树上,这就是“生活是这样”,这就是“形似”;将鱼画在树上,将鸟画在水中,这就是“生活应该是这样”,这就是“神似”。王维的代表作之一《雪里芭蕉图》就是从此美学追求出发的。现实生活中的芭蕉,不可能在风雪中还枝青叶翠,红蕊吐芳,但王维认为“生活应该是这样”,他用主观意志改造了客观生活,用黑白相间的水墨代替现实生活中的青绿山水,从而开创了南宗画派,即文人画,与北宗的匠人画相抗衡。所以安岐在指出王维山水画“纵似吴生”后又强调王的绘画“意出尘外”、 “风致标格特出”(《墨缘汇观》)。苏轼也是位著名南宗派画家,他的水墨画《竹石牧牛图》曾让黄庭坚佩服不已,他的《文与可筼筜谷偃竹记》就是篇见解深刻的“神似派”画论,强调“画竹必须有成竹在胸”。在这首论画诗中它通过比较,进一步强调画家的修养和画境中的最高境界“神似”,这就是此诗带有总结性的结尾:“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在另一首题画诗《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其一》中,苏轼对“神似”的内涵作了进一步的阐释:
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
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
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
何如此两幅,疏淡含精匀。
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
  苏轼认为诗画同理,它们的最高境界皆是自然和创新,那种一味追求逼真,只强调就事论事,必定不是好诗和佳画,那种主张也像孩子一般幼稚。诗人举名画家边鸾的鸟雀和赵昌的花卉为例,证明鄢陵王主簿所画的折枝之所以能超越这两位名画家,就在于画面的疏淡和内在的情韵,就在于一点红画包孕无限的春意。诗人所强调的内在神韵和一与无限之间的关系,就是我们所欣赏的“理趣”。这类题画诗中的理趣,我们在许多名画家的笔下都能找到,如郑板桥的《画竹》:“四十年来画竹枝,日间挥写夜间思。冗繁削尽留清瘦,画到生时是熟时” 。他的另一首《题自家画册》:“国破家亡鬓总皤,一囊诗画作头陀,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唐寅的《题秋风纨扇图》:“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杜甫的《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翦取吴松半江水”;郑思肖的《题梅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石涛的“可怜大地鱼虾尽,犹有垂竿老钓翁”;黄媛《为渔洋山人画山水》:“懒登小阁望青山,愧我年来学闭关,淡墨遥传缥缈意,孤峰只在有无间”;王冕《墨梅》:“吾家池砚池头树,个个花开淡墨痕,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等等,诗的美妙和诗人的操守固然让我们倾慕,但从中得到更多的是理性的思考和咀嚼的乐趣!
  四、佛偈、禅机、语录等哲学或学术论争中的理趣
  禅宗强调不立文字,所谓“把口挂在壁上”,实际上禅宗的祖师们最能运用语言,把握机要,往往只用一句简单的话语,使听者豁然大悟,明心见性。这类“机锋转语”用文字记录下来,便成了语录。语录多是散体,但也有少量诗体,如《景德传灯录》中记载的禅宗北宗神秀与六祖慧能的一段禅对就是诗体:
  神秀云:“身如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有尘埃”。慧能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此间本无物,何使有尘埃”?
  禅宗是中国士大夫式的宗教。他将老庄的虚无融入佛教的“四大皆空”学说之中,是一种更加彻底的主观唯心论。它否定佛教仪式,否定佛教典籍,甚至否定佛作为实体的存在,认为佛只存在于自己的意念之中,所谓“极乐不远,心即是佛”。从神秀与慧能的驳难中,慧能显然更接近禅宗的真谛。因为神秀还承认菩提树、明镜台等客观事物的存在,还要对它们殷勤拂拭,以保持内心的洁净。慧能则根本不承认这些客观事物,认为“心外无物”。既然菩提树、明镜台根本不存在,那还有尘埃可生,那还需要殷勤拂拭呢?惠能以下的禅宗僧人,,皆强调在片言只语的偈颂讥讽中了悟无上智慧。故云“经诵三千部, 曹溪一句亡。” 从此, 简短的禅师语录遂逐渐替代了浩繁的佛教经典,此间也出现许多充满理学趣味的诗偈。如《五灯会元》中记载洞山和尚形容参学之初,函关未度、信息未通时的精神状态是“客路如天远, 侯门似海深”;匡悟禅师指出拜佛参禅的要诀是:“学道如钻火, 逢烟未可休。直待金星现, 烧燃始到头”;《古尊宿语录》记载圆悟佛果禅师比喻众生拜佛,得道者寡是“白鹭下田千点雪, 黄莺上树一枝花”;《五灯会元》记载奉先深禅师说自己对佛学的领悟无人知晓是:“我有一只箭, 曾经九磨炼。射时遍十方, 落处无人见”;风穴禅师也作类似的比喻:“洞山一句子, 落处少人知”。这些禅学机锋,都充满理性的光辉。
  用诗歌的理趣来进行类似的驳难,也存在于理学家之间。前面已提及宋代理学代表人物朱熹和陆九渊在客观世界认知上的分歧。朱熹哲学突出认知作用,其途径就是“格物、穷、致知”。由于“格物、穷理”须在一事一物、一草一木上下功夫,且“凡居处、饮食、言语,无不是事,无不各有天理人欲,须是逐一验过”(《朱子语类·卷十五》) 。这使得“格物穷理”难免有繁琐之感,因而被强调“发明本心”的陆九渊讥为“支离”。陆九渊提出的“发明本心”“易简功夫”就是针对朱熹“格物穷理”的“支离事业”。陆九渊有首诗曰《仰首》:“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陆九渊所塑造的“大人”形象即是强调所谓“本心”。陆九渊认为先天固有德修养的途径之所以易简,缘于本心是人人生而有之。圣人之所以为圣,就在于本心未被流失;广大凡夫俗子由于禁不起物欲的诱惑而丧失本心,只要能够减灭私欲,“求放心”,时常保持本心的澄莹中立,德性即可养成,人人皆可成为“仰首攀南斗,翻身倚北辰”的大人。陆九渊19岁所作的《大人诗》:“从来胆大胸膈宽,虎豹亿万虬龙千,从来收拾一口吞。有时此辈未妥帖,哮吼大嚼无豪全。朝饮渤冥水,暮宿昆仑巅,连山以为琴,长河为之弦,万古不传音,吾当为君宣” 。也即是后来学说的根苗。针对陆九渊的诘难,朱熹也用诗歌形式加以答难:“德业风流夙所钦,别离三载更关心。偶携藜杖出寒谷,又枉篮舆度远岑。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只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诗中说到的“别离三载”是指两人三年前在铅山鹅湖的问难,这是中国哲学史上有名的鹅湖之会。诗中叙述了两人的友谊和对对方的钦佩,表现了一位哲学大师的胸襟和识见,当然更有对自己学术主张的坚持和辩解,这就是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后来的学人,无论是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洋务派,还是坚守祖宗家法的保守派,无不以此为座右铭,富有无比宽广的哲学内涵。
  从表现手法上区分,可以分为以下几个类别:
  第一种,含而不露,让读者从题外之意、弦外之音中去咀嚼领悟。如苏轼的《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 山色空朦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浓妆淡抹总相宜。
  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苏轼出任杭州通判,在前后三年间,写了大量咏歌西湖景物的诗章。但在苏轼关于西湖的所有诗章中,乃至中国古典诗人所有咏歌西湖的诗章中,这首确实最出色的,王文诰在《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中称此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清代同光体代表作家陈衍在《宋诗精华录》中,称“欲把西湖比西子, 浓妆淡抹总相宜”“遂成为西湖定评”。事实上,西湖从此即被称为西子湖。“欲把西湖比西子, 浓妆淡抹总相宜”,苏轼这一妙喻确是神来之笔。因为西施无时无处不美,“即使蓬头垢面,也不失国色天资”,西湖也是四季、晴雨无时不美、山光水色无处不美,两者非常接近,且都有一个“西”字,以西施之美比喻西湖之美,既空灵又贴切。再者,古往今来的诗篇皆以自然之美来比喻美女,如用“芙蓉向脸两面开”(王昌龄《采莲曲》)来比喻采莲女的面颊,用“手如葇夷,肤如凝脂”(《诗经·硕人》)来比喻美女的肤色。但苏轼却反其意而用之,用人来喻物,给以一种意想不到的美感。苏轼本人对这个比喻也很自得,曾在诗中多次引用,如《次韵刘景文登介亭》:“西湖真西子,烟树点眉目”;《次前韵答马忠玉》:“只有西湖似西子,故应婉转为君容”。但是,必须指出的是,这首诗的价值并不止于出色地描绘了西湖一带的山光水色,以及上述的精当贴切的比喻,更在于它内蕴的理性思考,在于它的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它告诉人们,自然界也好,人类社会也好,都存在各种各样的美感,关键在于去发现它们,体悟它们。就以西湖为例,湖光美,山色也美;晴天美,雨天也美。晴天的湖面波光潋滟,雨天的山色空濛奇幻,都能让人遐想连篇,身心得到极大的愉悦。我们如果联想到范仲淹那篇著名的《岳阳楼记》,其中描绘洞庭湖晴日和阴雨不同景色造成人们不同的心境,其结论是晴日美,阴雨天不美:晴天的洞庭湖让人“把酒临风,其喜洋洋”,雨天的洞庭湖则让人“满目萧然,感极而悲”。我认为:《岳阳楼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忧国忧民情怀,确实让人感佩不已,但如从对山光水色美感的鉴赏来说,《岳阳楼记》是不如这篇《饮湖上,初晴后雨》的。当然,作者并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上述哲理,是要我们从他对西湖之美的描述中去领悟、去体察。
  类似这种表现手法的还有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宵》: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宝马雕车香满路,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表面上看,这是一首情词,描叙一对意中人在元夕之夜街头巧遇的情形,实际上却是另有怀抱。从创作主旨来说,词人着意塑造一位幽独的美人,她不慕繁华、刻意避开节日的喧闹,自甘寂寞独立于灯火阑珊处,这实际上是作者处境和人品的象征。词人自二十二岁帅义军南归后,由于“归正人”的身份和坚持抗金的政治态度,使自己处境“孤危”,常言未出口而祸即旋踵,在年富力强的四十二岁即被诬落职,前后在带湖闲居将近二十年。在漫长的闲居岁月中,他表面上寄情山水,似乎忘怀世事,实际上仍不改初衷,坚持操守,时刻也未忘记收复中原。所以,《青玉案》中这位孤独又自甘寂寞的美人,正是词人处境和品格的象征和表白。除了这一创作主旨外,词中还有理性的启示,它告诉我们生活中常常有这样一种现象:刻意的苦苦追求往往不可得,偶尔时刻、无意之间往往能得之,这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对事业、对爱情、对荣誉,无不如此,我们皆可以举出许多事例。例如人们熟知的坦腹东床的典故。最后成为谢家乘龙快婿的,不是那些着意打扮在挑选者眼前走来走去的王家诸位弟子,而是那位不以为意、坦腹东床呼呼大睡的王羲之。其实,在自然科学中,这样的例子也不少:牛顿坐在苹果树下无意中发现了万有引力,阿基米德在洗澡中发现了浮力定律,凯库勒在睡梦中发现了苯分子的六角环状结构分子式,从而成为有机化学之父。当然,这种表面上看来是偶尔的发现,实际上也是长期锲而不舍追求的结果,不过是长期孕育、一朝破壳而已。没有665次的失败,就没有“六六六”杀虫剂的诞生。大诗人王国维在谈到做学问的三种境界时,引用了包括《青玉案》结句在内的三段诗词:第一种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第二种境界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最后才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没有前两种境界的苦苦追求,就不会有最后的突然发现。这也是《青玉案》中蕴藏的弦外之音吧!
  第二种,直接点破。这与前一种恰恰相反,诗人把自己的人生领悟以及诗中含蕴的哲理,直接告诉读者,与读者共同分享其中的理趣。如辛弃疾的这首《采桑子》: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诗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
  辛弃疾一生出处进退,《青玉案·元宵》中已加论析,这里谈到的对愁的态度就充满人生哲理,那就是整天说愁的时候愁并不深重或者根本就无愁。到了无言说愁或根本不愿提及愁之时,才是愁十分深重之时。诗人的本意也许包含自己的孤危身份和无人倾诉的孤独和愁苦,但客观上却道出人生或处事的真谛。看看自己的周围:那些整天将“忙”挂在嘴上的人,不一定真忙,而累得连话也懒说的人才真正忙;在单位逢人便吹自己有关系、有靠山者实际上底气不足,真正有后台者并不愿意告诉别人;《笤溪渔隐丛话》中评晏殊的词,说夸富贵时说人家腰金玉紫,钟鸣鼎食,这并不是大富大贵,晏殊的“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才是真正的富贵气象。这与《采桑子》中的“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是同一道理,只不过后者直白点破罢了。另一首辛词《丑奴儿》中的“低首细看隙中尘,始觉人间何处不纷纷”;程颐的《桃花菊》:“存留金蕊天偏与,漏泄春香众始猜。兼得佳名共坚节,晓霜还独对楼台”;陆九渊的《题刘定夫诗轴》:“人生不更涉,何由知险艰。观君一巨轴,奚啻百庐山”。前面提到的欧阳修《画眉鸟》,朱熹《观书有感》以及王之涣《登鹳雀楼》 皆属此手法。
  第三种,欲吐未吐,介于两者之间。在一首诗词中,有的地方直接点明其内涵,有的地方又含蓄隐晦,让读者自己去领悟体察,如陶渊明的《饮酒》: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晋安帝义熙元年,时任彭泽令的陶渊明终于耐不住官场的繁琐和庸俗,辞官回归久已向往的田园,过着自食其力、淡泊宁静的农耕生活。也就是从这年开始,他写下许多咏歌田园生活的诗章,《饮酒》诗二十首就是其中著名的篇章。这里所选的是其中第五首。诗中咏歌隐居生活的安逸宁静,并从中体会到人生的真谛。其中的哲理有的是直接告诉人们,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生活在喧闹的人间,却无车马骈阗之声,这是为什么呢,诗人告诉我们:“心远地自偏”。陶渊明是个佛教徒,自称居士,是庐山白莲社的主要成员,曾留下“虎溪三啸“的美谈。诗人在此阐发的正是禅宗的真谛——“心外无物”。禅宗教徒认为:客观世界只是人内心产生的幻像,只要内心宁静,即使身处闹市也会听不到车马骈阗之声。这是诗人直接告诉我们的禅理。但是,诗中也有含蓄隐晦,要我们自己去领悟体察的真谛,如诗人在傍晚时分的感受:“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面对着傍晚时分山间的晴岚和纷纷归来的飞鸟。诗人幡然领悟了其中的真意。但“真意”究竟是什么呢?诗人卖了个关子:“欲辨已忘言”。这种忘言之境自然是一种至高之境,其内涵需要读者自己去体察、去领悟。这种体察领悟却也无需漫无边际的想象,因为诗人在描景叙事中已暗暗地告诉了我们:鸟到了傍晚,也知飞还山中。人为什么要留恋官场,不知道返回大自然呢?这与他在《归园田居》中所说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与《饮酒》(其四)“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今复得此生”皆是同一个内涵。清人吴淇在《六朝选诗定论》中指出这首诗中最有价值的就是“心远地自偏”和“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这几句,认为“‘心远’为一篇之骨,而‘真意’又为一篇之髓”。只不过前者是直接道出,后者则含蓄隐晦罢了。
  类似这种欲吐未吐,介于两者之间还有张孝祥的《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著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状元出身的张孝祥被任命为静江(今桂林市)知府。在此任上,张孝祥想做一番事业,而且也确实“治有政绩”。殊不知一年不到,就被言官弹劾,以“脏烂”罢官。这首《念奴娇》即写于从任上返回家乡芜湖途中路过洞庭湖之时。时间是中秋之夜。词人面对“素月分辉,明河共影”的八百里洞庭,一方面感受着月白风清的大自然美景,更是借此表白自己的清白和无端受诬的不平。这当中有公开的表白,如“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鬓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公开表白自己在南岭之外的静江府任职一年来,自己恪守为官之道,内心像冰雪一样洁净。古人常用“玉壶冰”来比喻操守的纯洁,如唐代诗人王昌龄就说过:“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张孝祥在此也是作如是表白。下面的“襟袖冷”也是针对言官抨击自己受贿“脏烂”而作的回击;“稳泛沧溟空阔”是说自己内心很踏实,不会愧对天地万物。但词中也有含蓄隐晦、似吐未吐的“真意”:一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怡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心会”的是什么?什么“妙处”?为什么“难与君说”?关键就在于“表里俱澄澈”五字之中。洞庭湖的中秋之夜,素月分辉,明河共影,外在的天地自然澄澈。词人身处澄澈的大自然中,又操守纯洁,稳泛沧溟,肝胆皆冰雪,诗人的内心也很澄澈。前者是表,后者是里;前者是自己对大自然的感受,后者是自己的人生表白。其间的关联就是“怡然心会”,将自然和人生和谐地统一起来,我想这就是作者难以言说的“妙处”。二是结句“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前面已清楚道出“近中秋”,这里又说“不知今夕何夕”,不是自相矛盾吗?实际上这里要表达的是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也是上面所说的“怡然心会”的结果,词人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之中,也许他想到:自己与大自然相比,是何等的渺小;政治上的不快与月白风清的美景相比,又算得了什么,更何况,自己内心很踏实,对操守很坚持,没有愧对天地万物。这是八百里洞庭对自己的洗礼,也是大自然美景对自己的陶冶,这也许就是词人要告诉我们的内在哲理。南宋词人魏了翁曾对此点评道:“从舟中人心迹与湖光映带写,隐现离合,不可端倪;镜花水月,是二是一。自尔神采高骞,兴味洋溢”(《蓼园词选》)。
  辛弃疾的《踏莎行·和赵国兴知录韵 》中哲理也在欲吐未吐之间:
  吾道悠悠,忧心悄悄,最无聊处秋光到。西风林外有啼鸦,斜阳山下多衰草。
  长忆商山,当年四老,尘埃也走咸阳道。为谁书到便幡然?至今此意无人晓。
  上阕写景,为全诗定下一个伤感和灰暗的基调,下阕点出辅佐汉惠帝的商山四皓,指出即使德高望重如商山四皓者也在为名利奔走,批判之中当然也就划清了自己与之不同的人生态度。但结句“为谁书到便幡然?至今此意无人晓”又用含混之语,故意不加点破,以此引发人们的思考,所以总体表达方式也在欲吐未吐之间。
 楼主| 发表于 2016-2-20 20:41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动与静
——《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之三

陈友冰

  中国古典诗词中有的动态感特别强,有的诗人或读者也特别欣赏这种动态感,例如杜甫,就常用动态感来称赞他所喜爱的诗篇,如称赞岑参的诗作是“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夜听许十一诵诗是“精微穿溟涬,飞动摧霹雳”;称赞李白的诗是“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 ,至于自己追求的诗歌境界也是“毫毛无遗憾,波澜独老成”(《赠郑谏议》)。老子云:“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既然有动态,也就有静态;既然有人喜欢动态美,也就有人喜欢静态美。王籍笔下的若耶溪,王维诗中的鸟鸣涧,孟浩然吟哦中的鹿门渡口,那隐没的斜阳、栖息的夜鸟、睡去的青山、闪烁的渔火,都给人一种静谧、安详的美感。但是,中国古典诗人在向人们展示这种美感时,从来都不是单纯的以动写动、以静写静,而是化静为动,或是以动衬静。
  一、以动衬静
  所谓以动衬静即是在诗词中以富有动感的表情动作或声响,来反衬周围环境的静谧或心情的寂寞。动静的相衬和相承,这也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现象:人们悲伤到极点,往往会大笑;高兴到极点,往往会哭泣,杜甫的“剑外或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就是如此。同样的,午夜传来“嘀嗒、嘀嗒”单调的钟摆声,或是一阵阵鼾声,会使午夜显得更为寂静;炮击声突然停息,阵地上死一般的寂静,意味着一场人仰马翻的大搏杀即将开始。中国古代诗人很懂得这个原理,并把它运用到诗词创作中去,如王籍的《入若耶溪》
艅艎何泛泛,云水共悠悠。
阴霞生远岫,阳景逐回流。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
  王籍,字文海,原籍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县),出生在山阴(今浙江绍兴)。他广学博涉,富有才气。初仕齐,后仕梁。王籍颇有六朝名士风度,喜欢游山玩水,据《梁书·文学传》记载:“籍除轻车湘东王谘议参军,随府会稽。郡境有云门天柱山,籍尝游之,或累月不反。至若耶溪,赋诗云:‘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当时以为文外独绝。”。史称王籍有文集10卷,但存留下来的只有两首诗,其中就有这首《入若耶溪》,可见此诗的知名度。若耶溪在浙江绍兴市东南,发源于距城约40里的若耶山,向北流入鉴湖。沿途有支溪36条,两岸丰林茂竹,峰峦叠翠,秀美而幽深,是风景绝佳之处。王籍的这首诗就是描绘在若耶溪上游览的感受,由于山水之美而动归隐之念。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两句,其手法就是“以动衬静”。诗人为了表现密林的静谧和山体的幽深,用了两个极富动感的音响效果:蝉噪和鸟鸣。一遍蝉噪再加上鸟儿不停鸣叫,似乎是个喧闹的世界。但如细加揣摩,这正说明若耶溪周围的幽深和静谧。凡是有点生活常识的都知道,蝉若叫个不停(噪叫),有两个前提:一是天气燥热,而是无人经过。前者不仅点明季节,也暗示其幽深是避暑的好去处;后者更是点明静谧,无人经过故蝉噪不停。至于突出鸟鸣,除进一步强调此处寂静无人,鸟儿不受惊扰,自在鸣叫外,也突出了山体幽深,人迹罕至。因为只有林“静”、山“幽”,才会只有“蝉噪”、“鸟鸣”。除此之外,从整个诗境来看,这两句也很好地表达了诗人融入大自然的身心感受,为结句“此地动归念,长年悲倦游”做好了铺垫。也正因为如此,这两句诗一直受到后人的追捧,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王世贞《艺苑卮言》、《梁书·王籍传》对这两句皆大加称赞,称为“文外独绝”。当然,也有人对这种动与静的辩证法不甚理解,将此改为“一鸟不鸣山更幽”。究竟是“鸟鸣山更幽”还是“一鸟不鸣山更幽”,我想这个结论是不难得出的。
  王维《辋川集》中有一名篇《鹿砦》,描绘他隐居之地空山深林幽寂的景色,反映他此时空无寂灭的心态,亦是采取“以动衬静”的手法: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诗人着意表现空山的寂静,但并非一味地去写死寂,也没有像王籍《入若耶溪》那样用蝉噪鸟鸣来反衬,而是用“人语响”来反衬,这确实不同凡响。因为从常识来说,有“人语响”的地方就不会是死寂,怎么会用此来表现寂灭呢?这正大家与常人的区别。因为“人语响”似乎是破“寂”,但实际上是以局部的、暂时的“响”来反衬出整体的长久的空寂。空谷足音,愈显出空谷之空。试想一下:等这阵“人语”过后,空山不是要陷入更加空旷寂灭之中吗?更何况,我们并没有看到人影,只是听到偶尔传来的人声,这更给人一种空无之感。这就同他在另一名篇《山居秋暝》中“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等句采取的手法相似。诗人意在表现一个山村秋日傍晚的清幽寂静,偏偏用浣女的喧哗和渔舟的归来这些声响和动态来反衬。但是,又不让我们直接听到姑娘们的笑闹声,而是隔着竹林,让声音透过秘密的竹林传过来;也不让我们看到划过来的渔船,而是让我们通过莲叶的摇动感觉到,这不但减弱了声音的强度和动作的幅度,而且透过竹林和莲叶,画面更为清幽淡雅。王维是南宗画派的大师,苏轼也曾称赞王维“诗中有画”,这幅《山居秋暝》图可作见证。同样的,如果说《鹿砦》的前两句是以动衬静的话,后两句“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也是运用绘画原理的杰作,这个原理就是“以明衬暗”。写一处幽暗,通常是强调不见阳光,甚至夸张为“伸手不见五指”。王维毕竟不同于常人,他凭着画家对色彩和光线的特有敏感着意在画面上安排了阳光,让它透过树林照到地上。乍看起来,这一缕阳光给幽暗的密林带来了亮色,给阴冷的青苔带来一丝暖意,甚至给幽寂的鹿砦带来一线生机。但如细加体味,就会感到无论是作者的主观意图,或是作品的客观效果都与此相反。因为一味的幽暗反倒使人不觉其幽暗,有一丝光线作为反衬,倒更能显出周边的幽暗。设想一下,当一抹余晖透过斑驳的树影映照在幽暗的青苔上时,那一小片微弱的光影与周围的幽暗会形成更为强烈的对比,使深林的幽暗更加明显。更何况,这是“返影”——即将落山的太阳,光线不仅微弱而且短暂。再推想一下,一旦这个“返影”从天空消逝后,整个深林不将陷入更加漫长的幽暗之中了吗!
  必须指出,王维作为一位绘画和音乐大师,他对动静和明暗高妙的处理手法在其诗作中比比皆是。同为辋川集中的《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籍无人,纷纷开且落”;《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等等,皆是采取类似的手法。
  柳宗元的《小石潭记》是篇颇富诗意的散文,在突出作者被贬之地小石潭的清幽时,同样采用了这种手法,如描写游鱼这一段: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俶而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皆若空游无所依”是突出小石潭的洁净,连潭中的鱼皆可数出“百许头”,更见潭水的清澈。作者是在永贞革新失败后被贬为永州司马的,作者一片为国热情落得个被贬荒州的下场,心中充满悲愤是可以理解的。诗人在《小石潭记》中,就是要通过潭水的洁净来暗示自己高洁的人品,用小石潭周围的幽寂来衬托自己身处荒州的悲愤。作者在突显小石潭周围的幽寂时,用的同样是以动衬静的手法:作者着意描绘游鱼在潭中种种形态,一会儿是“影布石上,怡然不动”,一会儿是“俶而远逝,往来翕忽”。无论是“怡然不动”或是“往来翕忽”都有一个前提:此处寂然无人,游鱼不受打扰,所以这个“动”正是反衬“静”,从而突出身处荒州无所作为的悲愤之情。
  二、化静为动
  与“以动衬静”相反,化静为动是通过人物语言动作或将无生命的物件生命化、动态化,刻意将静态的形象化为生动的场景,让人留下人物性格、形象或客观景物方面深刻的印象。在表述方式上,多采用描写和夸张而尽量避免叙述性或说明性的文字,如杜甫的《少年行》: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街下马坐人床。
不通姓氏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为了表现一位少年粗犷豪放的性格特征,诗人采用三个动态感异常强烈的语言动作:一是“下马坐人床”。翻身下马,这是个矫健的动作,也不与主人打招呼就到人家中大模大样地坐下,这就显得粗豪不懂礼仪了,(这里的“床”指“胡床”,低矮宽大,类似今日的沙发),二是写语言——“不通姓氏”,既是补充交代上句的动作,也是诗人对此举的评论;第三句“指点银瓶索酒尝”又是个动态描绘,是对“粗豪甚”的进一步补充形容。描写人物,可以静态的叙述,也可以动态的描绘。杜甫在此完全采用动态手法来完成静态写生,通过动态感极强的语言和动作,将一个大大咧咧、不懂礼仪的少年粗豪性格特征刻画的活灵活现。杜甫还有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首被杜诗研究者称为“生平第一首快诗”的诗作,写于唐德宗广德元年(763)春天。在此之前,郭子仪等在洛阳附近的横水打了个大胜仗,安史叛军的头目薛嵩、张忠志等纷纷投降。第二年即广德元年正月,史思明的儿子史朝义兵败自杀,其部将田承嗣、李怀仙等相继投降,安史叛军的老巢蓟北(今河北东北部一带)被唐军收复。其时,杜甫率全家正漂流在梓州(今四川省三台县),因战乱离开故乡已经八年多了。这个消息给爱国的诗人带来意外的惊喜,也带来返回故乡的希望,兴奋之中写下这首生平第一快诗。诗中从表情——“涕泪满衣裳”到动作:“漫卷诗书”、“放歌”、“纵酒”;从现实到遐想:“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无不充满喜悦之情,无不呈现动态感。所以诗论家感叹说:“此诗句句有喜跃意,一气留注而曲折尽情”(王嗣爽《杜臆》)
  说到化动为静,运用得最出色的还是中唐诗人李贺,这位仅活了25岁的天才诗人,不仅善于通过人物的语言动作来化静为动,甚至连诗歌的节奏意象都呈跳跃式,如这首《雁门太守行》: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关于此诗的主题,历来众说纷纭,有人说是敌兵压境,雁门太守坚守危城;有人说是雁门太守率兵平定藩镇;有人说是官军围城,有人说是驰援奇袭;有人说是描述战斗过程,有人说是描绘激战情状。为什么会产生这么多歧义,主要就是由于它才采用跳跃式结构:几乎每句就是一个片段、一个场面,而且之间并无直接的关联,也无叙述类的过度。有的批评家将此解释为西方印象派的写法,有的批评家则为此取了个中国特色名字——“印象连缀方式”。无论何种名称,其主要特色就是画面之间的跳跃,结构上极富动态感,强调片段的视觉印象。再加上画面色彩极为浓重——“黑云”、“金鳞”、“燕脂”、“夜紫”、“红旗”、“霜重”,这就给读者留下更深的视觉印象。
  李贺不愧为一个“鬼才”,他不但写人能化静为动,极富动态感,就是写鬼、写神也是如此,熟悉中国古典诗词的人一定会知道他的那首《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李贺虽是唐王室的宗支,但家道早已中落。他虽夙有大志,但因避父亲名讳,无法参加进士考试,断了仕进之路。只是靠宗亲关系,才得到奉礼郎这个管理宗庙祭祀的从九品的卑微职务,以此来养家活口。与“少年心事当拏云”的壮志相比,内心的痛苦和委屈是自不待言的。到二十三岁时,就连这点与朝廷的联系也要失去。据朱自清在《李贺年谱》中推测:此诗约写于元和八年(813),是李贺因病辞去奉礼郎职务,由长安返回洛阳时所作。诗人借当年金铜仙人不愿离开长安宗庙而赴洛阳的传说,来表现自己这位“宗子”的去国之悲。诗的主调低沉忧伤,诗的色彩灰暗幽冷,但诗中却充满动态感,诗人以化静为动的手法,来表现自己“宗子去国”的悲愤以及内心的躁动不安。这在环境的描绘、人物形象勾勒和内心世界的刻画上无不表现出来。汉武帝求长生,一直是李贺嘲弄的对象,“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 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马诗》);“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苦昼短》)。但在这首诗中,虽然仍在嘲弄这位求长生的君主只不过像秋风之中的匆匆过客,但却是个躁动不安的灵魂:白天看来。茂陵和其它的荒冢一样悄然无声,但一到夜晚,却战马嘶鸣,载着这位一代英杰在咆哮,在追寻。“夜闻马嘶晓无迹”虽仅仅七字,由于充满强烈的动态感,将汉武帝这个已经逝去的英魂从内心到外在动作都刻画的栩栩如生。金铜仙人的形象更是充满动态感。据东晋习凿齿《汉晋春秋》说:“帝(指魏明帝,引者注)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即铜人)或泣,因留霸城”。李贺故意隐去金铜仙人因过重不便迁徙而留在霸城这段史实,想象他离开故国前往洛阳一路上的情形:“魏官牵车指千里”是强调离开故国的被迫和无奈,“东关酸风射眸子”是道出内心的悲凉和凄婉。“酸风”不仅是形容关东霜风凄紧,让铜人眼睛发酸,也暗含内心凄楚之意。诗人不仅用“酸风”和“射”这两个动态感异常强烈的词汇来化静为动,而且用拟人手法让无生命的铜人带有人的感受和心理,让画面和内涵都富有动态感。另外,诗人在描绘之中还不断地变换角度:“魏官牵车指千里”是写客体,突出铜人东迁的被迫和无奈;“空将汉月出宫门”则转写主体,突出故国的荒凉和空无,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已逝去,这是想象之中铜人对故国的感受,也是诗人这位宗子去国时的感受;用“铅水”来表现内心的沉重和对君主的深刻思念,恐怕只有这位“诗鬼”才能想象得出。泪水像铅水一样匝地有声,就不止是有动作而且有声响了。这种动态感,也不仅表现在武帝的行迹、铜人的表情和心理,还反映在诗人对铜人被迁洛阳一路上环境的描绘上。“衰兰送客”意在表现环境的凄婉和忧伤,“月荒凉”更给人天荒地老的亘古感受,“渭城已远波声小”更是用距离和声音给人渐行渐远的视觉和听觉感受,这都是化静为动手法的运用。
  《金铜仙人辞汉歌》写的是神,他的另一首诗《苏小小墓》表现的却是鬼,这首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经典同样采用了化静为动的手法:
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诗中的兰花在哭泣,蜡烛发出幽冷的寒光,风吹着秋雨洒遍西陵,不仅富有动态感,而且将无生命的自然改造成富有人的情感和生命:风作衣裳,水为佩玉,油壁车更是朝夕相伴,让苏小小这位才女的冤魂以风为衣、以水为佩,乘着油壁车、驾着青骢马,在风雨的陪伴下,在西陵下的松林里、草茵上来回游荡,倾诉作自己一生的哀怨和不平。只要比较一下南朝乐府中同题材的《苏小小歌》,我们就会感受到李贺笔下的这首诗作想象力何等丰富,动态感何等强烈:
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这首南朝乐府中并无环境描摹和象征着死亡的种种物象,西陵下的凄风苦雨、如啼眼的幽兰和不堪剪的烟花,以及鬼物象征的“冷翠烛”都是李贺的进一步想象并加以动画,“西陵松柏下”也细化为“草如茵,松如盖”,“我乘油壁车”之外又增加了“风为裳,水为珮。油壁车,夕相待”等准备赴约的动态情节。
  三、化静为动的手法
  1、人物的神情、动作可以化静为动。
  以上举了不少这方面的诗例,如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李贺的《雁门太守行》、《金铜仙人辞汉歌》、《苏小小墓》等。下面这首王维《少年行》也有自己独特的处理方式: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杨边。
   诗人咏歌的是京城少年游侠的讲义气、重然诺,但没有像李白《侠客行》中“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那样通过夸张式的语言来表现,也没有像曹植《白马篇》那样让其置身于为国舍家的激烈的矛盾冲突中来实现,而是选取一个日常生活常有的饮酒小镜头,通过一个“系马高楼垂杨边”的动态感极强的、豪放又粗犷的动作来暗示其重义疏财的侠义性格,以及借酒使气、轻生报国等少年侠客的心性。
  2、无生命的景物、事物也可以赋予生命、精神,变得气势飞动,富有动态感和生命力。
  曹操的《观沧海》可以说是极为典型的一例: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是汉献帝建安十二年(207)曹操东征乌桓时途径碣石山,登山观海所作的一首大海咏歌,也是中国诗史上最早的一首山水诗佳作。这里,我们姑且不论它在中国山水诗发展历程中的地位,要强调的是: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千古传诵的乐章,与它化静为动的表现手法关系极大:一般来说,咏歌大海或是赞颂其辽阔浩瀚,或是用来比拟人的志向和胸怀,像《观沧海》这样,让无生命的大海充满生命的律动,孕育着万物,吞吐着日月,确是少见。更何况,诗人登临的是秋天的大海,“悲哉秋之为气也,草木零落而为秋”(宋玉《秋声赋》)。但诗中却毫无衰惫之气,也没有伤秋、悲秋之感。海面是“水何澹澹,山岛竦峙”,草木是“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之下是“洪波涌起”——这是个生机勃勃的大海,是个澹宕又极富爆发力的大海。这显然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景象,而是经过改造,是诗人想象中的大海。或者说,是诗人人生志向的表达,是诗人人生追求的体现。我们从中得到的领悟,所受到的感奋,与诗人化静为动的手法,将无生命的大海充满勃勃生机、跳跃着生命的律动不无关系!
  其实,在中国诗歌长河中,懂得这一奥妙的不止是曹操,大凡写江湖河海声名鹊起者,都与动态的描述、化静为动有关。如张若虚写江:“春江潮水连海平,海水明月共潮生”(《春江花月夜》);李白写河:“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出龙门”(《公无渡河》);孟浩然描绘洞庭湖:“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宋之问写海:“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灵隐寺》),如此种种,无不以动态感取胜。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曾记载这样一个故事:洞庭湖旁的岳阳楼上不断有人在壁上题诗,或咏歌洞庭,或借以抒怀。楼主不胜其烦,就在楼的左右两序门旁各题一幅描绘洞庭湖的名句:一是杜甫《登岳阳楼》中的“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另一就是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结果“后人不复敢题矣”。细想一下,这两个名联,除了气势阔大外,主要还是以动态感取胜。因为要说气势阔大,刘长卿咏洞庭的 “叠浪浮元气,中流没太阳” (《咏洞庭》);无名氏的“水涵天影阔,山拔地形高”似乎也不差,但毕竟赶不上上述两幅名联。
  说到咏物中的动态感,韩愈的咏赤藤杖和李贺的咏葛布也值得一提。韩愈《和虞部卢四酬翰林钱七赤藤杖歌》描写了一根赤藤做的拐杖:
共传滇神出水献,赤龙拔须血淋漓。
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极睡所遗。
几重包裹自题署,不以珍怪夸荒夷。
归来捧赠同舍子,浮光照手欲把疑。
空堂昼眠倚牖户,飞电著壁搜蛟螭。
  作为中唐险怪诗风的开创者,诗人在这首诗中不仅运用了想象、夸张、神话传说等常人手段,而且采用了丑陋、险怪、以丑为美和化丑为美等非常人手段,造成强烈的动态感,给人留下极为强烈的视觉印象和剧烈的心灵颤动。他为了强调这根拐杖鲜红的颜色,把它比拟和想象成火龙拔下的正在鲜血淋漓的胡须,又想象成太阳神遗失的火鞭。至于“空堂昼眠倚牖户,飞电著壁搜蛟螭”更是充满动态感的想象和夸张。与此相类的还有中唐时代李贺的《罗浮山人与葛篇》:
依依宜织江雨空,雨中六月兰台风。
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
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
欲剪湘中一尺天,吴娥莫道吴刀涩。
  葛布用麻织成,夏天穿在身上比较凉爽,所以又称夏布。葛布以广东博罗县出产最为著名。李贺诗中的罗浮山在博罗和增城两县境内。此诗意在夸赞博罗葛布的疏薄凉爽和罗浮山人高超的织葛技术。其手法亦如韩愈,不仅采用夸张想象,更多的是神鬼世界,造成一种凄迷奇幻的险怪境界。例如为了强调夏季的炎热,他不写人的感受而强调怪物的感受:“蛇毒浓凝洞堂湿,江鱼不食衔沙立”;夸赞罗浮山人高超的织葛技巧也是如此:“博罗老仙时出洞,千岁石床啼鬼工”。至于渲染博罗夏布的疏薄凉爽,他也用江雨、湘水这种疏朗阔大的画面来比衬,以对比酷热的繁密和湿重。从作者刻意选择的词汇“宜织”、“江雨空”、“欲剪”来看,这种对比也是在动态中完成的。
  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不仅是诗歌,一些诗化的散文也常用这种手法,如柳宗元《钴鉧潭西小丘记》对石的描写:
  其石之突怒偃蹇,负土而出,争为奇状者,殆不可数。其嵚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马之饮于溪;其冲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
  3、赋予抽象的意念以动态感
  无生命的景物还有个具体的形象。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即使没有具体形象的抽象意念,也往往赋予动态感,以增强其可视可感的视觉或触觉印象,使其更加真实形象,更加感人。如白居易《琵琶行》描写琵琶女弹奏的一段: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情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我们知道,白居易的《琵琶行》之所以成为千古不朽的名篇,主要得力于两个艺术手段。一是塑造了两个前后映带的艺术形象:一个是无端被贬、有才难用的江州司马,一个是身怀绝技却沦落天涯的琵琶女。诗人让他们同病相怜又心心相通,从而引起人们对这一对“天涯沦落人”的同情,对那个毁灭人才的不合理社会的愤恨。另一就是对琵琶女精湛琵琶弹奏技艺的出色描绘。因为只有让读者充分领略到琵琶女高超的弹奏技艺,才能达到上述的创作目的。那么,诗人是如何让读者充分领略琵琶艺人高超的弹奏技艺的呢?其手法自然是丰富多样,如夸张、想象,通过间歇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通过环境的描绘和听众的感受来烘托和陪衬。但是,使用的最充分的是准确又形象的比喻,通过一连串的类比将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乐语汇变得可见可摸、具体可感。总的说来,诗中描绘了这首琵琶曲的两个乐章,以及两个乐章中的间歇 。第一乐章描绘得翔实,第二乐章简约,只描述结束前的快弹。但无论是第一乐章还是第二乐章,都充分运用了比喻,而且是动态的、进行中的,将听觉幻化为强烈的视觉和触觉冲击。如将粗弦发出的声响比喻为急雨,将细弦发出的声响比喻小儿女间窃窃私语:“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将粗弦与细弦交错弹奏发出的声响比喻为“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再用“间关莺语花底滑”比喻流畅的乐境,“幽咽泉流冰下难”比喻冷涩的乐境,最后用“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形容断断续续余音袅袅的乐章间歇,这都给人非常鲜明的视觉和触觉形象,它与听觉结合起来,让人们时而愉悦,时而愁闷,甚至产生阵阵寒意。至于第二乐章虽然简略,重点突出开始的爆发力和收束的斩截有力,也是用具有极强动态感的比喻达到其目的,如用“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来比喻乐章开头的急促突然,用“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来形容收束的斩截麻利,都收到视觉与听觉交相浑融的艺术效果。当然,唐代出色地描绘音乐弹奏的诗章也不只是白居易的《琵琶行》,韩愈的《听颖师弹琴》,李颀《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李贺的《李凭箜篌引》,元稹的《琵琶歌》、李绅的《悲善才》也都是传乎乐章,久布人口,但他们的手法尽管各异,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形象的动态式描绘,将抽象的不可捉摸的音乐语汇变得可视可感、可触可摸。如《听颖师弹琴》用“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这种动作语言来形容缠绵低沉的音乐境界;用“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来形容乐调突然转变为高亢之声;用柳絮在广阔的天地间随风飘舞来形容曲调的悠扬缥缈,用百鸟和凤凰的鸣叫来形容乐曲的清脆和稀世之音。《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用“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来形容凄怆的音乐境界;用“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来形容忽而清脆忽而低沉多方变化的乐调;用“长风吹林雨堕瓦”来比喻幽抑舒缓的曲调突然变得急促和劲发;再用“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对这种乐境加以进一步的烘托和渲染。《李凭箜篌引》出于诗鬼李贺之手,鬼神想象自然更多一些,但鬼神仍然用来作为动态的比喻,如用“江娥啼竹素女愁”、“空山凝云颓不流”来夸张李凭精妙的弹奏技艺;用“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来形容清脆的乐音带来的感人效果;用“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来表现乐曲所引起的强烈震撼。元稹与李绅与白居易是诗友,又同是新乐府运动的中坚人物。元稹的《琵琶歌》与李绅的《悲善才》又同是描绘琵琶高手,所以,在表现手段上有更多的相似之处。例如元稹的《琵琶歌》中也用“冰泉呜咽流莺涩”来形容冷涩的境界;用“花翻凤啸天上来,裴回满殿飞春雪”,“流莺子母飞上林”来形容流畅的乐境,与《琵琶行》中的“间关莺语花底滑”、“冰泉冷涩弦凝绝”等颇相类,只不过音域更为宽广;“骤弹曲破音繁并。百万金铃旋玉盘”与《琵琶行》中的“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也相近。李绅《悲善才》中诸种动态的描绘,如“寒泉注射陇水开”,“转腕拢弦促挥抹”,“金铃玉珮相瑳切”等均是化抽象的音乐语汇为具体的形象,而且充满动态感。
  中国古典诗词中对美人的描绘也常采用类似的手法。大体上说,中国古典诗词中描绘美人基本上有三种手法:
  一是用比喻将抽象的美感变为具体的形象,如中国最古老的诗篇《诗经》中的《硕人》篇,形容庄姜夫人的美丽:“硕人頎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颈如蝤蛴。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这种手法的好处就是使抽象的美变得可视、可感,具体而形象:这位美丽的女子身材很颀长,手很白嫩,像新生的茅草一样柔嫩,皮肤白嫩且有光泽,像凝结的油脂,脖子长长的,像天牛的颈项,头像蝉儿一样方正,眉毛像蛾儿一样好看。笑起来很好看,美丽的眼波左顾右盼!这种写法的好处是让美变得具体可感,可触、可摸、可见,其缺陷是让美固定化,缺乏想象的空间,也限制了美的适应性。因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审美标准,有的人爱林妹妹,有的人却爱薛宝,所谓萝卜青菜,各人所爱;不同的时代也有不同的审美标准:从《硕人》篇来看,春秋时代是以高大为美,到了汉代,娇小则成了美人胚子,不然,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就成不了皇后;到了唐代,则一反汉习,丰腴成了美的标准,不然 “肥婢”杨玉环就不会“三千宠爱在一身”,所谓燕瘦环肥各得其所!所以将美具体化、固定化,也有其不能适应的一面。
  有鉴于此,聪明的中国古代诗人们不再用比喻将美固定化、具体化,而是对其极致作抽象的界定,让读者调动自己的生活积累,通过想象去丰富、去补充,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形容邻女之美就是采用了这种手法。他在赋中丑化登徒子,说登徒子的老婆很丑,他还如此眷恋,足见其好色。自己家隔壁的邻女长的很美,所谓“施朱太赤,施粉太白。增之一分太长,减之一分太短”。但她对我示好,我却不予理睬,足见我不好色。姑且不论宋玉攻击登徒子好色的证据是不是充分?但就对这位邻女美色的描绘手段来看,《登徒子好色赋》确实比《硕人》高明,因为它提出的美很有弹性,具有宽泛性和长久适应性:他可以适应不同层次、不同类别人们的审美标准,也可以适应不同时代的审美需求,而且还可以调动不同层次、不同类别人们的审美想象:有历史知识的人会认为吴国的西施大概就是这样,三国的貂蝉就是这样;喜欢神话的读者会认为月里嫦娥就是这样,八洞神仙中的何仙姑就是这样;有西方文学经验的人会想象埃及艳后克里奥佩特拉就是这样,导致特洛亚战争的海伦就是这样;小市民会认为某某电影明星就是这样,他前天在公共汽车上看到的美女就是这样。这种手法所造成的美的宽泛性和适应性应当是其优长所在。
  第三种方法是从描绘美女的自身转为观众的反应,如《陌上桑》中描绘不同年龄层次的人见到美女秦罗敷时的表现:“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犁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做观罗敷”。诗中的“行人”是位长者,他对美是一种鉴赏,应当不包含爱慕或占有;少年的“脱帽著帩头”是希望引起美女的注意,自然有爱慕,但也不同于后面五马太守的占有贪欲。犁者和锄者是作者刻意设计的一出生活小闹剧,通过贪看貌美的罗敷而耽误的农活,以至事后相互埋怨,以此来反衬罗敷惊人之美。这种通过观众的反应来反衬美女惊人之美,实际上包含了第二种方法的优长,又有着第二种方法所没有的动态感,因为它完全是在动态的时间推展中、观众的不同表情动作中去完成和实现的。
 楼主| 发表于 2016-2-20 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时间变化
——《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之二

陈友冰

  上一讲说到中国古典诗词结构上的空间变化。实际上,空间变化和时间变化几乎同时存在,只不过为了解析上的方便,分开来讲。这一讲着重讲时间上的变化,最后再谈谈时空交织的情况。时间变化分以下四种情况:
一、时间的延展
  从某一特定时刻出发,或向前追溯到往古,向后延伸到未来,造成一种历史的纵深感和画面的广阔感,从而使自己某一时刻的特定情绪得以扩展,涵盖面更为深广,社会意义更加普遍,如杜甫的《阁夜》:
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野哭千家闻战伐,夷歌处处起渔樵。
卧龙跃马终黄土,人事音书漫寂寥。
  这首诗的创作时间是唐代宗大历元年(766)一年将尽的岁暮。此时的安史之乱尚未平息,西川的军阀又相互混战,烽火不断,吐蕃也在不断的侵袭蜀地。不仅是国计民生让诗人忧心不已,自己也在蜀地漂泊了七年,“此生哪老蜀,不死会归秦”,家国之情也一直萦回在诗人的心头,再加上好友郑虔、严武、李白、苏源明、高适等相继去世,世无知音,更让诗人沮丧。这一切不幸和沮丧,在年关将近之时,集中喷发了出来。从时间说,这首诗有两次向上推移:第一次是从眼前的年关“岁暮”上溯到离开成都准备东下以来,乃至整个西南漂泊时期。前一年的四月,因好友也是上级严武去世,诗人在成都失去保护人,诗人因此买舟东下,经嘉州(今乐山市)、戎州(今宜宾市)、渝州(今重庆市)、忠州(今忠县)、云安(今云阳),与大历元年夏到达夔州(今奉节市),受到夔州都督柏茂琳的照顾,暂时打消出川的念头,在夔州的西阁安顿下来。诗中所叹息的“野哭千家闻战伐”,即是指不久前发生的剑南西山都知兵马使崔旰在成都叛乱一事,以及随后的军阀混战,也包括尚未平息的安史之乱八年来给百姓带来的种种苦难。至于“夷歌”则是指代宗广德二年(764)以来,吐蕃对奉天、凉州一带的不断进犯。第二次时间上推得更远:诗人在联想到三国时的诸葛亮和西汉末年的公孙策。诸葛亮,人称卧龙先生;公孙策是西汉末年在蜀称帝,建白帝城,“跃马”是借用左思《蜀都赋》中“公孙跃马而称帝”。从地理位置上看,夔州西郊有诸葛武侯庙,东南有白帝庙,杜甫在夔州西郊极目远眺联想到这两位古人,是很自然,但也是经过精心选择的:一来这二人都在蜀地建立过一番功业,二来都在夔州留有胜迹。这样就与自己在夔州乃至整个漂泊西南的遭遇构成对比。这个对比,表面上是自我排遣:像诸葛亮、公孙策这样一代英杰都成了一抔黄土,我在漂泊之中所遭遇的故人凋零、音书断绝又算什么呢?实际上这种自我安慰比直抒伤痛显得更加哀怨感人!由于经过这样两番时间延展,其伤痛更加深沉,覆盖面也更加广阔,已不是一己一时一事的伤痛,而是时代、百姓、家国的深哀巨痛!
  类似的处理手法还有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宋孝宗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在江西安抚使任上被劾落职,在江西上饶闲置了23年。直到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才被启用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第二年又被调到抗金前线的军事重镇镇江任知府,诗人已是65岁老人了。此时韩侂胄执掌朝政,为了提高自己的威望,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就打算北伐。北伐中原,收复失地,这是辛弃疾一生最大的愿望,韩侂胄准备北伐,他当然支持。在镇江知府任上他竭力为北伐做准备:招募沿江熟悉地形的壮士,计划在淮西的安丰和淮东的山阳设立两处军屯,作为北伐基地。但他对韩草率行事、仓促北伐又持不同看法,认为北伐必须长期做准备,“更需20年”(袁确《清容居士集》)。因此在这首词中,他一方面支持北伐,要人们不要忘记四十三年前金兵南侵不堪回首的历史,也不要忘记“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今日沦陷区现实,并表示自己虽老但老当益壮,要为北伐出力报效。但另一方面,又要执政者记住刘宋时代刘义隆仓促北伐的历史教训,要做好准备,慎重从事。而所有这一切,都是通过历史回顾、时间推移来完成的。比起杜甫的《阁夜》,辛弃疾的《永遇乐》在时间推移上又多了一层。首先它由诗人所在地镇江联想到镇江一带的著名古人,选取的对象又与北伐大业有关:一个是孙权,他联合刘备抗击南侵的强曹,也赢得对手的尊重,使曹操感叹“生子当如孙仲谋”,这就是辛弃疾感叹“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的原因所在;另一位是刘裕。晋安帝义熙五年(409)4月,身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实际上掌控了东晋政权的刘裕出兵北伐,攻灭南燕,生擒燕主慕容超。义熙十二年,刘裕再次北伐,一直攻到长安,灭掉后秦。诗人通过对他们的称赞与怀念,也表达了自己对朝廷北伐主张的支持态度,因为这毕竟是自己终生追求的目标:“男儿西北有神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只不过通过时间推移怀古的方式来表达,显得更为含蓄和深沉!时间的再次推移是到刘裕之子宋文帝刘义隆的元嘉二十七年,这一年,宋文帝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派大将王玄谟北伐,结果被北魏打得打败。刘义隆在诗中称:“惆怅惧迁逝,北顾涕交流”。辛弃疾重提“草草”地去“封狼居胥”,结果“仓皇北顾”这段往事,是要告诫当局,北伐虽势在必行但又必须慎重其事,要有长期的精神和物质准备。通过这两个时间推移已表达了词人对北伐的基本态度,但仍意犹未足,还欲进一步的表达。下面的表达仍是通过时间的向前推移来进行,比起杜甫的《阁夜》,辛弃疾的《永遇乐》在时间推移上更繁富一些。首先是将时间推移到宋高宗三十一年(1161).这年金主完颜亮率军大举南侵,想从采石渡江,遭宋军虞允文等痛击,退守扬州。然后提到此时距今已43年了,但北方仍沦陷在胡人手中。当年北魏主拓跋焘(小名佛狸)在镇江对岸步瓜山上的祠庙香火正盛。词人重提这段历史,不外要提醒当局不要忘记这段民族耻辱,再次表明自己支持北伐、收复失地的决心。最后,诗人又将时间推移到一千多年前的战国时代,以赵国名将廉颇老当益壮为喻,暗示自己为国杀敌、收复失地的老而弥坚之志!从上面分析来看,这首词的主旨和词人主张的表达,皆是通过时间的推移在回顾历史中完成的。
  这样的诗例还很多,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诗人由眼前的长江,将时间推移到八百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赤壁之战,由此来抒发被贬黄州,岁月流逝而壮志难遂的悲愤。杜甫的《登岳阳楼》:“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也是由眼前的岳阳楼将时间推移到安史之乱发生以来的这段岁月,由此来表达自己忧国忧民、思亲怀乡的悲苦情怀!
  上面所举之例皆是将时间向前推移,也还有时间向后延展的,如陆游的《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一生志在恢复,而且老而弥坚,我们只要稍微翻阅一下他晚年的诗篇就可知晓,如“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夜泊水村》),“僵卧荒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戌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当时,由于投降派当政,诗人长期被削职在家乡务农,其报国理想、收复失地的愿望至死也未能实现。诗人临终前写了这首示儿诗,来表达他终生不能实现其理想壮志的悲愤。其方法就是将时间向后推移,设想有那么一天,北方的失地收复了,国家统一了。这个时候后人在祭祀的时候,不要忘记将这个大好消息告诉我。这种表达方式,不仅符合这位时称“小李白”的浪漫特征,也暗中表达了诗人对收复失地、国家统一的坚定信念。遗憾的是,在诗人之后,国家倒是统一了,但统一的是元世祖忽必烈,而不是诗人期待的南宋。宋恭帝德佑二年(1276)年正月,元丞相伯颜率大军进逼南宋都城临安,南宋太后率幼帝和百官投降,南宋灭亡。作为不能屈节仕元的遗民林景熙,在国破家亡之际重读这首《示儿》,真是感慨万分,写下这首同样著名的《书陆放翁诗卷后》:“青山一发雨蒙蒙,干戈天南地复东。儿孙已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从这首感慨万千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陆游这首诗作的巨大影响。
二、时间的凝聚
  这种手法和时间的延展相反,即把几年、几十年或千百年的经历、时态在铺叙、抒怀中突然来个凝聚,让无限的时间和无限的情怀浓缩在一个典型的场面或人物的语言、表情、动作之中,类似电影中的定格或特写,实际上是截取时间流程中的一个横断面,只不过它比一般场面更典型、更集中、更富代表性而已。如宋之问的《渡汉江》: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宋之问(约656—712),字延清,虢州弘农人,弱冠即以文学知名。授洛州参军,累转尚方监丞。此公虽字延清,但并不清贞自守。被武则天看中经常随宴,写了许多拍马屁的应制诗,约占生平196首诗作的五分之一。先是谄事武则天的男宠张易之兄弟。张氏事败后又阿附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睿宗即位后,追究前愆,被从越州长史任上召回,流放钦州,最后死于贬所。他的一些著名诗篇多写于晚年的流放途中,即事即景,怀乡思亲,写得深情绵邈、缜密精工。《旧唐书·文苑传》称:“之问再被窜谪,经途江、岭,所有篇咏,传布远近”。这篇《渡汉江》即是从岭南返回故乡时所作。如前所述,宋之问一生有两次被贬,诗中所写的是谄事张易之兄弟遭贬后的情形。宋中宗神龙二年(706),被贬在泷州(今广东省罗定市东南)的宋之问被赦北归。这首诗就是描述他北归途中的感受。泷州在唐代,是个尚未开化的蛮荒之地,诗人被贬在此,经历了一个寒暑,其生活上的困窘和政治上的摧残,想必都相当难挨。这里与家乡远隔万里,在交通信息均不发达的古代,亲人音信不通更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但诗人没有也不可能在这仅20个字的短诗中去细数上述的种种苦难,而是来个巨大的浓缩:在时间上将经历寒暑的漫长岁月浓缩到一个短暂的瞬时;在空间上在将万里之遥的回乡路浓缩到临近家乡这个节点上,通个这个特定的时刻、特定的地点来抒发自己急切思乡但又忐忑不安的心情,非常符合诗人的特定身份和临近家门时的独特感受。因为诗人是个罪人,封建社会的刑律是要株连的。犯罪后不仅自己被贬荒州,亲人也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处罚。再加上泷州地处蛮荒,亲人在经冬历春的漫长时间内又是音书断绝,当然更增加诗人的惦念和担心,而在临近家门时,自己长时间的担心也许就要变成再也无法回避或自我宽慰的残酷现实,当然会更加心慌气怯,甚至都不敢向来人打听一声。这个浓缩时空的表达方式,自然更能打动读者,甚至忘记他的人品而产生某种情感上的共鸣。因为通过这种浓缩的方式,这种情感已被舍去诗人自身的种种印记,而被放大为一个久居异乡、又与家人音信断绝的他乡异客的普遍感受,自然会引起有着类似遭遇的读者的情感上的共鸣!
  思乡是一个永远说不尽道不完的话题,因为“人总是爱他的故乡的,尽管他乡的水更绿、山更清,他乡的少女更多情”(艾青)。宋之问在遭贬困顿中返乡是这样,贺知章荣归故里也是这样,而且两人都采取浓缩时空的手法,通过特定的一瞬来表现特定的情感: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回乡偶书》
  贺知章(659—744),字季真,越州永兴(今浙江萧山市)人,盛唐时代著名的“吴中四士”之一。少以文辞知名,武则天证圣元年(695)进士,由国子四门博士累迁至礼部侍郎、太子宾客、秘书监。玄宗天宝二年(743)冬,上书请求返回故乡去做道士。当时玄宗正崇信道教,闻此举大喜,将贺知章家乡镜湖的剡川一曲赏赐给他,临行时并亲自赐诗,太子以下百官送行,可以说是百倍风光。但在这首回乡诗中,我们看不到丝毫矜夸和洋洋自得,有的只是一位久别归来时意味深长的人生感慨,而这正是所有游子返归故乡时共有的一种情感,所以能引起人们的普遍共鸣。当然此诗成为人们吟诵不衰的名篇,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将几十年来对故乡深长的思念浓缩到踏上家乡土地这个特定的时刻,家乡儿童将这位归来的游子当成异乡来的客人这个特定的场面。通过这个让人啼笑皆非的特定场面,通过这个让人唏嘘不已的特定时刻,将诗人对故乡的感情,对人生的感慨,通过浓缩显得更加凝重,也更加深沉。
三、时间的变形
  佛家说,境由心造。人们在生活中都会有这种经验:同样的时间,在高兴时会觉得很短暂,忧愁时会觉得很漫长,所谓“欢愉嫌时短,忧愁觉日长”。中国古典诗人们即利用这一生活常识,创造出许多美妙的诗篇。
  由于心境不同,时间变长的诗例,如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南朝乐府的内容我称之为“三歌”,即:妇女之歌,作者的身份多为女性;都市之歌,都反映都市生活;偷情之歌,在两性关系上都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相爱乃至偷情之类。这首歌表达的是一位女性对情人的思念。情人是因为约会没来,还是外出不在身边,这不得而知,总之情郎不在身边,辗转难眠,黑夜会觉得分外的漫长。诗人的高妙之处在于他把社会生活中这种常见的现象处理的很巧妙:这位女性明明是思念情郎而辗转难眠,她却怪夜太长,怪月亮太亮,这都让她心烦意乱,都让她难以入眠。下面两句更是精彩:冥冥之中好像情人在敲门,在呼喊她,于是她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一声,但只是这位女性的悬想虚拟,因为诗中点破是“虚应”,是“想闻”。产生这种幻觉的原因是深度的思念,是“想闻”,才会出现“虚应”。而这美妙的种种变现手法都基于这个前提——“夜长不得眠”。篇首的“夜长”二字正是领起全篇的关键,而这个“夜长”恰恰是时间的变形!
  类似的还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是北宋名臣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置身抵御西夏前线时所作。范仲淹在西北边陲拒守四年,西夏强寇闻风丧胆,时称“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但家与国是有矛盾的,有时卫国就必须舍家。作为一代英杰的范仲淹也是位性情中人,他有为国之志,也有思亲怀乡之情。这首词就是重在表现家与国的矛盾,情与志的冲突,显得真切而感人。其中下阙数句,将将士们的思亲之情,燕然未勒归无计的怅惘尽情加以挥洒和倾诉。“人不寐”的前提,自然又是时间的加长和变形。
  在现实生活中,不止是忧愁会使时间变长,悠闲也会使时间变长,如陆龟蒙的《王先辈草堂》:
松径隈云到静堂,杏花临涧水流香。
身从乱后全家隐,日较人间一倍长。
  诗人笔下的这位前辈是位隐士,诗人夸羡其隐居环境的清幽:静谧的堂前是条白云相偎的松径,堂旁的山涧开满杏花,使流水也带着芬芳。环境的清幽再加上隐者特有的清闲,所以给诗人的感受是:时间在这里仿佛已经凝滞,岁月显得格外漫长——“日较人间一倍长”。当然,诗人对这位前辈隐居环境的夸羡,也暗含自己的人生追求。陆龟蒙也是位隐者。陆龟蒙精六艺、工诗文,年轻时就“名震江左”,但因应进士试不中,再加上唐末政局昏乱、吏治腐败,所以在担任一段时间幕僚后就隐居于松江甫里,而且隐居之后不与流俗交,只是闭门品茶饮酒,以读书论撰为乐,即使朝廷以高士征召也辞不就。陆龟蒙这种隐士风度和洁身自好的行为赢得了士大夫们的敬仰和仿效,把他与春秋时的范蠡、西晋的张翰一道并列为“吴中三高”,建祠膜拜。但是,陆龟蒙并非是一位脱离现实的隐者,并非像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中所说的那样,他的诗集中没有一篇反映现实的诗篇。相反,他的双脚一直扎在苦难的大地上,双眼也一直注视着民生的疾苦,我们只要读一读他那著名的诗篇《新沙》、《筑城词》就会同意这一点。就是这首诗也不例外,它并不是一首纯粹咏歌隐逸的诗,内中亦有对政局的惦念和民生的关怀,因为其中有句“身从乱后全家隐”。自己归隐,也许是人生志向的选择和归趋,但全家隐呢?妻子、孩子也一起归隐,这就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了。况且“乱后”二字也点出对时局的担忧。所以这首诗表面上看是咏歌隐逸,实际上暗含着士大夫在乱世的无奈和喟叹。这也为“日较人间一倍长”增添了新的内涵:不仅是时间仿佛凝滞,岁月显得格外漫长,同时也还有“挨日子”、“艰难时事何日了结”的感叹!
  由于心境不同,时间可以变得漫长,时间也可以变得分外短暂。只要参加过应试考试的学子都会有这种体验,时间的车轮仿佛转的格外飞快,试卷还未做完,时间已到了。与友人相聚、与情人相会,也都会有这种感受,下面这首南朝乐府《子夜变歌》说的就是这种感受:
打落长鸣鸡,弹走乌桕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
  前面已经说过,南朝乐府多为妇女之歌、都市之歌、偷情之歌,这首诗写的就是偷情时的感受:两人好不容易结合到一起,共度春宵,但天亮得太快了,转眼之间就又要分手。这首诗的妙处在于它不说时间过得太快,而是抱怨公鸡不该报晓,鸟儿不该晨啼,似乎鸡不叫、鸟不啼天就不会亮了。最后说出自己的希望:“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这种看似无理的荒诞表达方式,却反映了一种真情:两人结合如此之难,希望永远结合在一起。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这种由于心情和主观愿望使时间变短的例子还很多,如同属于南朝乐府的《子夜歌》:“岁月如流迈,春尽秋已至。荧荧条上花,零落何乃迟”,诗人对时光的无情流逝,青春的苦短伤叹,使本来同样长度的时光变短了。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更是以高度的夸张将时间变形。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时间变形,除了上述的形式外,还有种时间上的回环,即由某一特定时刻出发,经过一番延展,最后又回到初始,如王安石《与宝觉宿龙华院》:“与公京口云水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钟山”?诗人与友人在京口(今镇江市)分别,当时的明月为友谊作证。经过一番人生颠簸,诗人又回到京口这个初始之地,再往下延展就是归隐钟山。杨万里《听雨》:“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蓬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蓬声”,亦是采取同样的手法。所不同的是王诗是昔——今——未来;杨诗是昔——今。在时间的延展上,王诗的时间延展更长。
四、时空的交感
  以上两节,分别从时、空两个角度解析中国古典诗人们处理时空变化的一些手法。实际上,这种处理往往是同时存在或交错进行的,即一首诗中既有时间的延展、凝聚或变形,又有空间的扩展或浓缩。如曾谈到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所采取位置旋转的手法,其中有空间变化也有时间变化:从时间转换来说,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环,这将在下一讲提及;从空间转换来说,是巴山——西窗——巴山的回环转换。在中国古代作家诗词创作中,采取这种手法者很多,如陆游《逍遥诗》:“州如拳大真无事,日抵年长未易消”上句是对空间的改造,属于空间的浓缩;下句是对时间的改造,属于时间的延展。此诗是陆游在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春任知严州军州事时所作。严州是南宋腹地一个贫瘠的小州,既不可能在民政上有所作为,又远离抗金前线,这对“一生报国有万死”、以收复失地为己任的陆游来说,无疑是种摧残和折磨。所以他在任上感到空间狭小、度日如年,上述两句分别对时空的改造,很好地表达了此时此地的心境。王安石的《萧然》也属于这种时空改造的组合,而且排列得很整齐“
萧萧三月闭柴荆(时),绿叶荫荫忽满城(空)。
自是老来游兴少(时),春风何处不堪行(空)。
  这是王安石在熙宁九年(1076)再次罢相后,隐居金陵钟山时所作。此时,他在江宁府和钟山之间筑了一座半山堂,阵日在此间读书诵诗、谈禅出游,也不废著述。此诗即是吟咏他在暮春时节的感受。首句是时间,第二句是空间,第三句再是时间,第四句又是空间,呈现很整齐的对应关系。从空间来看,极力渲染春色之浓、之美;但从时间来看,又着意强调意兴阑珊、闭门独坐,与时间上的春色之浓、之美形成强烈的反差。王安石晚年诗作属意于闲适,写下相当多的雅力清绝、精工脱俗的写景抒情小诗,如《北山》、《南浦》等。但他并未忘怀世事,尤其对他一手推行的新法,更是念念于怀,不但写下《歌元丰》、《元丰行示德逢》等咏歌新法的诗章,而且惦念着政局的变化。元丰八年(1085)神宗病逝,旧派秉政,王安石闻讯后苦闷异常,“在书院读书,时时以手抚床而叹”(陆友《研北杂志》)。元祐更化,新法全面毁弃,使王安石深受刺激,第二年(1086)四月即去世。这首诗虽写在元祐更化前,但从“萧萧三月闭柴荆”、“自是老来游兴少”等诗句中,我们已看出端倪。
  但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这种整齐的时空组合并不多见,更多的是一句之中时空的交织,规则之中又有变化,如杜甫的《洞房》:
洞房(空)佩环冷(时),玉殿(空)起秋风(时)。
秦地(空)应新月(时),龙池(空)满旧宫(时)。
系舟(空)今夜远(时),清漏(空)往时同(时)。
万里关山北(空),   园陵(空)白露中(时)。
  “洞房”是空间位置,“佩环冷”则点明季节,一句之中时空交织;第二句“玉殿起秋风”至第六句“清漏往时同”亦是如此,结构完全相同。第七句又起变化,只有空间变化,结句则又变成时空交织。《洞房》一诗写于漂泊夔州时期。杜甫此时已五十五岁,中原战乱仍未平息,返家无望,诗人对夔州又无好印象——“形胜有余风土恶”,于是更加思念故乡和惦念着国事:“故乡门巷荆棘底,中原君臣豺虎边”。诗人在清秋之夜,以一个宫人的口吻,写出时代的感伤和个人的不幸。其中时空的不断交织转换,将今日的凄凉与昔日的鼎盛,故地的遥想与异乡的清冷反复呈现,其中又通过空中的“清露”与季节上的“秋风”将今与昔、故国与异乡连成一个整体,更加深了漂泊异乡的凄凉和战乱未息、故国难归的幽怨。可见杜甫是个善于处理时空变化的高手。杜牧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也采取同样的手法,只是时空变化更为繁富,变化多于规则:
六朝文物(时)草连空(空),天淡云开(空)古今同(时)。
鸟去鸟来山色里(空),人歌人哭水声中(时)。
深秋(时)帘幕千家雨(空),落日(时)楼台一笛风(空)。
惆怅无因见范蠡(时),参差烟树五湖东(空)。
  第一句“六朝文物草连空”和第二句“天淡云开古今同”皆是一句之中时空交织,但两者之中又有变化:第一句是前“时”后“空”,第二句则是前“空”后“时”。三、四两句又变成单纯的空间和时间,五、六句则和一、二句对应,时空组合完全相同;七、八句则和三、四句对应,时空组合又不同于五、六句和一、二句的对应关系:三、四句是由“空”到“时”,七、八句则是由“时”到“空”。此诗是杜牧在宣州团练判官任上所作。这位与李商隐被时人幷称为“小李杜”的晚唐著名诗人,少有大志,读书时“留心治乱兴亡之迹,财赋甲兵之事”,一心想挽唐王朝这座百年大厦于既倒。但是,事与愿违,到了34岁仅在州里担任一个低微的团练判官,内心的伤感惆怅可想而知。但宣州是个江南大郡,物产富庶,景色优美,尤其是宛溪两岸,人烟稠密,风光绮丽,李白就曾经称赞宣城是“江城如画里”。所以杜牧在诗中一方面赞叹宣州的秀美富庶,一方面又生发人生的伤感和惆怅。在表达手法上,空间描绘则明丽秀美,伴之以轻快的节奏和流畅的语调,格调明朗俊健;时间表述则重在抒发人生感慨,语调低回,情绪惆怅。通过这种时空交织和反复变化,出色地表达了上述主题。
 楼主| 发表于 2016-2-20 20:43 | 显示全部楼层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空间变化
——《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之一

陈友冰

  按:上个世纪末到本世纪初,笔者陆续在台北中央研究院文哲所和台湾大学访问或作客座,教学研究之中,结识了诸多学者。其中成功大学文学院张高评教授是来往较多的一位。张教授赠送的许多著作中,有几种是他老师黄永武教授的。黄教授是敦煌学专家,在诗词理论和鉴赏上亦有独到的心得。我拜读他的《中国诗学·鉴赏篇》、《中国诗学·设计篇》,很是心仪,又觉余兴未尽,继而产生冲动写下这本小书《中国古典诗词的美感与表达》,其中有些见解和资料就是借鉴黄先生的。拜谢之余,特别道出,以示不敢掠美之意。
  文学的表现对象是人,正是从这个几点出发,高尔基才认为“文学即人学”。当然,人并非在真空中生活,南唐李后主说“剪不断,是离愁”,其实,现实生活中剪不断的不仅仅是离愁,人与人、人与山水林泉,与天地万物皆构成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纠葛。中国古典诗人是相当聪明的,他们常常通过人在空间的位置的变化反差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感情。这种空间变化主要有空间的大小比衬、空间的扩展与浓缩、空间位置的转向这三种主要方式。
一、空间的大小比衬
  主要是通过空间大小的比衬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这种比衬的依据主要出自一个视觉原理,即视野中的背景越是阔大,背景下的物体就显得越是渺小:一位老师站在讲台上,以黑板做背景,居高临下会显得很高大;如果站在操场上,以周围的四百米跑道为背景,他的形象就会缩小很多倍;如果是站在万里长城上,以蓝天白云为背景,那他就会显得十分渺小。中国古典诗人常常运用这个原理,来表现人生的孤独感,例如唐代诗人陈子昂的这首《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是初唐著名诗人,继“四杰”之后,以更坚决的态度举起反对柔弱纤细齐梁诗风,倡导汉魏风骨的大旗。他不仅在文学上开一代风气,被李白称为“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在政治上、军事上更想有一番作为,陈子昂在睿宗文明元年(684)年举进士,官麟台正字、右拾遗。为人直言敢谏,切中时弊。两次从军边塞,以博取功名。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他随建安王武攸宜攻契丹,任行军参谋。武攸宜仗着是武则天侄儿,为人霸道又轻率少谋略,不但不采纳陈子昂的分兵合击谋略,恼怒之中将陈降职为军曹,结果大败而归。陈子昂报国无门,只好怀着满腔忠愤辞官还乡,回到四川射洪县金华乡。不久就被武三思指使县令段简诬陷,死于狱中。这首《登幽州台歌》即是他武攸宜攻契丹途中在幽州台登览时所作。幽州台又称蓟丘,位于今北京市西南郊。这座古台是战国时燕昭王为招揽贤才所筑。昭王登位之初,决心要令燕国强大起来,筑碣石馆,并置千金于台上以招揽贤才。结果各国群贤聚集燕国,史载“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燕国终于强大起来,一举击败宿敌齐国,占领齐国七十多城。陈子昂忠心谋国却遭到贬斥,满腹才华却得不到任用,登览蓟丘时自然会想到那位礼贤下士的燕昭王,他有首《蓟丘览古》就是直接咏歌此事:“南登碣石馆,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与《蓟丘览古》不同,同时写作的这首《登幽州台歌》并未直接咏歌此事,而是抒发登览之中的历史沧桑之感,在怀古伤今之中含蓄地倾吐不被理解的孤独情怀。应当说,比起《蓟丘览古》,它的涵盖面更加宽泛,更有种历史的沧桑感,也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而这个主题的凸现,主要是通过画面之中空间大小的比衬来实现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是条上下的历史纵线,其“古人”已不限于礼贤下士的燕昭王,也许包括三顾茅庐的刘玄德,也许包括善于纳谏的唐太宗;其“来者”也不仅仅限于帝王,也应包括武攸宜这类执政为上者。“念天地之悠悠”则是一条横线,是诗人遥望悠悠的地平线而生发的无限感慨。历史纵线和地理横线构成了交汇点,交汇点上有座幽州台,台上站着一位不被人理解的孤独者,他正在抚今思昔、怀古伤今,满怀感慨而怆然涕下。一面是阔大的背景,那种纵深的历史沧桑感和广漠无声的天地,一面是背景之中孤独渺小的诗人。由于背景的阔大而纵深,就更显得画面中的人物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种孤独、这种无助,这种哀苦无告,不仅通过一个“独”字点破,更多的是通过这种空间大小的比衬给人留下的深刻感受。类似的手法还有杜甫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是代宗大历二年(767)杜甫漂泊在夔州时所作。此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诗人避乱四川已经八年。由于好友成都尹严武的去世,诗人离开生活相对稳定的成都来到夔州也已经两年,但安史之乱仍无平定之象,随着严武的去世,巴蜀的州郡长官拥兵自重,相互攻城略地,本来的天府之国陷入战乱之中。杜甫本人已55岁,不但归家无望,而且身体也越来越差,在夔州时又患上肺疾,用以浇愁的酒也只好戒掉。国难、家愁,老病集于一身,“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无处无人可倾诉的痛苦,使诗人更觉孤独和伤感,而这一切,通过深秋登台这个特定时刻、特定场景集中表现了出来。同《登幽州台歌》一样,诗人首先刻意营造一个阔大的背景,以此来反衬自己的渺小和孤独:“风急天高猿啸哀”这是画面的上部之景。高天之下,瑟瑟秋风中不时送来凄厉的猿啼,这是仰视;“渚清沙白鸟飞回”则是俯视,画面下部之景,飞鸟盘旋在洲渚的白沙之上。这两句一写高台背景的上部,一写高台背景的下部,但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是近景。颔联则拓展开来写远景:“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上句是由近到远,下句是由远及近。有了这两句,画面的背景得到无限的延伸,顿时显得渺远而阔大。在这个渺远而阔大的背景下,高台上的诗人再来抒发秋风万里、年老多病、战乱不息、思亲怀乡的人生感受,就更能突显一生潦倒、漂泊无依的孤独感,读者也更能体悟到诗人所慨叹的“百年多病独登台”的“独”字。这种漂泊异乡、孤独无依的人生感受通过空间大小的比衬表现得十分真切感人!这里要强调的时,杜甫非常擅长这种手法,在他的诗作中曾多处使用,如《孤雁》:“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用一片影与万里云形成大小比衬,更显出这只雁之“孤”;《咏怀古迹之五》:“诸葛大名垂宇宙,宗臣遗像肃清高。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诗人称赞诸葛亮是“万古云霄一羽毛”,同样是运用空间大小的比衬,将诸葛亮“廻出尘表”(仇兆鳌《杜诗详注》)的清高风致表现的十分明晰,再加上“万古”这个历史的纵深感,更显得诸葛亮的勋业,千古以来无人出其右。
  当然,擅长此法的也不仅是杜甫,中国古典诗词中许多佳作都是采用了此法,如马致远首脍炙人口的小令《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同样是采用空间大小的比衬来达到天涯孤旅的抒情效果:倦于宦游的诗人骑着一匹瘦马在踽踽独行,背景是西下的夕阳,是衰草连天的西风古道。诗人的人生疲敝感、思念亲人的孤独感被反衬得十分明晰。诗人甚至都不如寒鸦,寒鸦在黄昏后还有老树古藤可以栖息,诗人却仍在天涯古道上踽踽独行。柳永《雨霖铃》上阙的结句“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也同样是把自己流浪江湖的一叶扁舟,投放到千里烟波和沉沉暮霭之中的楚天之下,形成强烈的空间大小比衬,来突显自己离别情人后的孤独和伤感,也使这几句成为千古流传的佳句,刘熙载曾把它作为词中“点染”的典范。王维的《送贺遂员外外甥》的前四句:“南国有归舟,荆门溯上流。苍茫蒹葭外,云水共昭丘”采用的手法与柳永《雨霖铃》的“念去去”三句几乎完全相同。
  中国古代边塞诗中为了表现戍守生活的艰苦、单调,抒发对家乡亲人的思念,或是为国舍家的豪情,边塞诗往往以大漠雪海来反衬戍守中的孤城,如隋代杨素的《出塞》:“荒塞空千里,孤城绝四邻。树寒偏易古,草衰恒不春”。范仲淹的《渔家傲》:“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在唐代的边塞诗这更已成为一种定式,如王之涣:凉州词》:“黄沙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翁绶《关山月》:“笳吹远戍孤城灭,雁下平沙万里秋”;岑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首秋轮台》:“异域阴山外,孤城雪海边”;王昌龄《从军行》:“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骆宾王《边城落日》:“紫塞流沙北,黄图灞水东…..野昏边气合,烽迥戍烟通…..河流控积石,山路远崆峒”;崔湜《大漠行》:“云沙泱漭天光闭,河塞阴沉海色凝…..火绝烟沉右西极,谷静山空左北平”;骆宾王《夕次蒲类津》:“晚风连朔气,新月照边秋。灶火通军壁,烽烟上戍楼”,《结客少年行》:“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雨雪曲》:“雪似胡沙暗,冰如汉月明”,《紫骝马》:“雪暗鸣珂重,山长喷玉难。不辞横绝漠,流血几时干”;杨炯《战城南》:“寸心明白日,千里暗黄尘”;王勃《陇上行》:“云黄知塞近,草白见边秋”;虞世南《从军行》之一:“萧关远无极,蒲海广难依。沙磴离旌断,晴川候马归”;沈佺期《塞北二首》:“海气如秋雨,边峰似夏云”,“紫塞金河里,葱山铁勒隈”;袁朗《赋饮马长城窟》:“日落塞风起,惊蓬被原隰”等皆是采用这种大小比衬之法。
二、空间的扩展与浓缩
  这是中国古典诗词中空间变化的第二种手法,即通过空间的逐渐缩小和空间的逐渐放大来达到某种抒情效果。它同“空间大小的比衬”区别在于前者的空间位置是固定不动的,后者则是不断的放大或缩小;前者是静态的对比,后者是动态的比较;前者是利用视野中的背景越是阔大,背景下的物体就显得越是渺小这样一个视觉原理,后者则是运用另一个视觉原理,即:当人们的视野成倍缩小时,视域中的物体则成倍地放大。
  首先讲空间的浓缩,我们来看柳宗元的这首《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这是中唐诗人柳宗元的代表作之一,写于永贞革新失败后贬在永州任司马期间。柳宗元是一个富有杰出才华又颇有抱负的人物,无论文学上还是政治上他都有革新的愿望。文学上他反对浮艳纤巧、空洞无物、一味追求形式美的骈文,主张回归文以载道的古文传统,与韩愈一起发起声势浩大的古文运动,成为著名的唐宋八大家之一和中国山水散文的开创者。与文学上的极大成功相反,他寄于更大希望的政治革新却失败了。贞元二十一年,他参与王叔文的政治革新集团,任礼部员外郎,与刘禹锡等八个新锐一道推行革新,力改弊政,反对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但仅仅几个月时间,这场革新就在宦官和大官僚集团的联合反对下失败。王叔文被杀,柳宗元和其它七位新锐一起贬到边远的荒州任司马,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永贞革新和八司马事件。柳宗元被贬之处是永州,即今日的湖南零陵县。零陵在唐代是个偏远的荒凉之地,司马又是个定员之外的闲官,没有任何具体职务。柳宗元在永州司马任上一呆就是十年,这对一个忠心谋国又想大有作为的政治家自然是一个巨大的打击,因此他的心中充满孤愤:为什么一心为国却遭到贬斥,为什么绝代风华却得不到任用。在这边远的荒州,又是一个没有任何具体职务的闲员,能做些什么呢?诗人不被理解的孤愤,独处荒州凄清幽冷,通过这幅寒江独钓图含蓄地表现了出来。其手法,就是利用人们的视野成倍缩小时,视域中的物体则成倍地放大这一视觉原理,将画面成倍缩小,让这位清高又孤独的“钓翁”在画面中不断放大,凸显期孤高的人格。诗人从充斥画面的“千山”,浓缩到千山中的“万径”;再从“万径”浓缩到其中一条小径旁的江渚边,再由江畔缩至“孤舟”,由孤舟再缩至舟上披着蓑衣在寒江上独钓的老人。字面上,通过“千山鸟飞绝”的“绝”,“万径人踪灭”的“灭”,“孤舟蓑笠翁”的“孤”,已充分凸显出这是一个凄清寒荒又寂寞无声的天地,无论是人还是飞禽走兽,都噤若寒蝉,俱在躲避严寒,又都患了失语症。唯有这位老渔翁身披蓑衣,冒着风雪在寒江独钓。通过以上的一系列浓缩,这里再用“独钓”二字,将渔翁的孤傲成百倍、成千倍的放大。韩愈在《柳子厚墓志铭》中曾称赞柳宗元“虽万受摈斥,不更乎其内”,这首诗就是个明证。诗人就是要借这位“独钓寒江雪”的老渔翁形象告诉世人、也是告诉那些政敌:你可以将我放逐荒州,可以让世人噤若寒蝉,成为一个无声的中国,但并不能摧毁我的素志,更不能玷污我高洁的人格。当然,通过这幅图画,也可看出诗人无人理解的落寞幽独的情怀。不管是那种内涵,都是通过人们的视野成倍缩小时,视域中的物体则成倍地放大这一视觉原理,将诗人要表达的情感成百倍地放大了。
  与柳宗元《江雪》手法类似的还有卢纶的《塞下曲》: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这是中唐诗人卢纶的六首《塞下曲》中第三首。卢纶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但其诗歌在十才子中却别具一格,比起钱起等人,他的诗作更多反映军幕生活,也更多一些豪宕雄浑之气,这可能与他多年生活在浑瑊军幕之中,熟悉边戍生活并有很深的体验有关,其代表作便是《和张仆射塞下曲》六首。在这首诗中,诗人首先写天空高飞的大雁,再到地面上逃窜的单于。然后将画面浓缩到正在追赶的我军将士,最后集中到将士手中的弓刀之上,形成一个百倍放大的特写镜头:一个堆满积雪的弓刀矗立在天地之间。我军将士追击逃敌的豪气,风雪之夜战斗生活的艰辛,都通过这把堆满积雪的弓刀表现了出来。诗人不畏强敌的豪情和立功边塞的进取精神自然也从中得以流露。
  中国古典诗词中类似的手法还很多,如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同样是由塞外的千嶂峰峦、长烟落日,渐渐浓缩到千嶂里的孤城,再由孤城中夜不能寐的将士浓缩到他们手中的酒杯、头上的白发和泪水。词人作为军中主帅为国戍边、建功立业的气概和抱负不仅在这浓缩中得以突显,“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的“情”与“志”矛盾,边地之艰和思乡之苦也同时被放大,给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中唐边塞诗人李益的《受降城闻笛》:“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也是由回乐峰逐渐浓缩到峰下的受降城,再到受降城内思亲怀乡的将士,最后浓缩到一根正在吹奏思乡曲的横笛之上,它同《江雪》中的钓竿,《塞下曲》中的弓刀,《渔家傲》中的酒杯一样,都被百倍地放大,起到突显主题的作用。
  其次是空间的拓展,这是与空间的浓缩截然相反的一种空间关系处理手法。它是首先突显一个细部,然后慢慢放大,最后形成一个整体,一个全局,如卢纶的另一首《塞下曲》:
鹫翎金仆姑,燕尾绣旄弧。
独立扬新令,千营共一呼。
  此诗描绘一位将军在军前发号施令。诗人并未勾勒将军的全貌,而是特写军帅手中的一支令箭“鹫翎金仆姑”:金色的箭身,鹰鹫羽毛装饰的箭尾。强调令箭本身就是在夸饰军威。然后镜头再放大到将帅身后的帅旗“燕尾绣旄弧”:旗呈燕尾型,上部装饰着彩绣的旄头。场面再由帅旗放大至旗下的主帅一个动作:“独立扬新令”。手中令箭一挥,斩截的动作意味着此帅的刚毅和果敢;最后是一幅全景:“千营共一呼”。全军的士气和对军帅的拥戴——这样的军队自然是无往而不胜!诗人在将空间逐层推展的同时又结合动静相成:前两句是静态的写生,后两句是动态的渲染,把这位刚毅果敢有深孚众望的军帅气质、声威刻画的惟妙惟肖,尽管只有短短的二十个字。
  类似的还有戴叔伦的《登楼寄王卿》:
踏阁攀林恨不同,楚云沧海思无穷。
数家砧杵秋山下,一郡荆榛寒雨中。
  前两句是写诗人自己对友人的思念,追悔当年没有“踏阁攀林”随友人同去,以至今日隔着沧海云山留下无尽的思念。第三句则将这种思念放大至“数家”。秋天到了,很多人家都在砧上捣杵准备冬衣,这时也更容易引起对远方亲人的挂念,李白的《子夜吴歌》中就有“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春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最后则由“数家”拓展到“一郡”,将这种思念之情推而广之,赋予它更为广漠的涵盖。戴叔伦是唐代诗风由盛唐的雄浑浪漫向中唐的自省内敛过渡时期关键人物,一般都认为他抒写离情别绪、羁愁旅恨之作,“完全涤尽了盛唐余风,流露出低沉、苍老、暗哑的情调,在大历诗中很有代表性”(《吴庚舜等《唐代文学史》》,从这首《登楼寄王卿》来看,也不尽然,至少在手法上,对盛唐诗人的承续还是很明显的。
  这类空间逐层拓展的诗作,可以举出多首名篇,如杜甫《旅夜抒怀》前四句“细草微风岸,桅樯独夜舟。星垂原野阔,月涌大江流”,由岸边的小草到水中的孤舟,再由细草所在的江岸拓展到整个原野,江中的孤舟拓展到整个大江。诗人漂泊江湘的孤独和伤感被反衬得更加突出。王昌龄的《芦溪别人》:“武陵溪口驻扁舟,溪水随君向北流。行到荆门上三峡,莫将孤月对猿愁”,亦是由眼前的扁舟、溪水拓展至荆门和三峡,将离别的忧伤和深长的思念成百倍地放大。贾岛的《寻隐者不遇》:“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由松树下面的小童拓展到小童和松树所在的山中,直到烟云渺茫的深山之中。那渺茫的烟云,隐隐的深山与小童师傅的隐者身份非常贴切;王安石的《钟山晚步》:“小雨轻风落楝花,细红如血点平沙。槿篱竹屋江村路,时见宜城卖酒家”,由初夏时节坠落在沙地上楝树花的点点落瓣,拓展到楝树旁的槿篱竹屋,再拓展到竹屋边的乡村小路,并一直延伸到小路尽头城郊的卖酒人家。于此手法相同的还有他的名作《书湖阴先生壁》:“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
三、空间位置的回旋
  空间的浓缩是由整体或全局逐层缩小,最后突显一个细部的特写;空间的拓展则是首先突显一个细部,然后慢慢放大,最后形成一个整体,一个全局。空间位置的回旋则是上述两种手法的综合运用,即先由细部逐渐放大,然后在逐渐缩小回归这个细部,形成一个回环照,。如张继这首著名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中首先显现的是一叶扁舟,扁舟中是位在深秋的夜晚难以入眠的诗人。寒霜之下,乌啼声中,从月出东山到玉兔西坠,他面对瑟瑟的枫叶和点点渔火,愁绪满怀,彻夜无眠。这自然会引起读者的思虑?为何彻夜无眠?贬谪路上的幽怨,还是游子对故乡的思念?抑或是柳永式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诗人并未就此作出回答,仍然接着描叙:首先点出地点:“姑苏城外寒山寺”,然后点出此时此地的独特景观:“夜半钟声到客船”。直到最后两个字“客船”,我们才明白诗人此时的位置,此时的处境,才明白他要抒发的是“客愁”——一个游子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整首诗,在空间位置上绕了个大圈:由一条小船中贮满乡愁的游子,放大到附近的江枫渔火,月落乌啼,再到小船、枫树、渔火、乌啼所在的河蚌到附近的寒山寺,让寒山寺的钟声在从远处再回到客船。诗人的乡愁透过秋夜的冷月寒霜,伴着江枫渔火,掺和着阵阵乌啼和夜半钟声,更有种幽寂清冷的氛围,更突显孤孑清寥的感受。当然,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并不仅仅是空间位置的回旋这种手法的巧妙运用,还有许多独到的手法,如典型景色的选取和布局:落月、乌啼、寒霜,最易形成一种孤寂清寥的氛围;秋江、枫叶、渔火,这又是典型的水乡秋夜景色,这对抒发羁旅和客愁自然起了很好的渲染和衬托。从布局上说,前两句密度很大,十四个字写了六种景象;后两句却特别疏朗,只写了一件事:卧听夜半钟声。前两句的密匝,突出了江南水乡秋夜的繁富,反衬诗人独处清夜的孤孑;后两句的疏朗,不仅意在显示江南秋夜的静谧,更在揭示江南秋夜的深永和清寥,他带给客中游子的感受也就在意料之中了。不过这些手法,将是我们下面讲义中所要着重谈到的。
  与张继《枫桥夜泊》空间处理手法相近的还有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是个极富才情又极为坎坷的晚唐诗人,他无意在牛李党争中钻营谋利,却又偏偏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一生襟抱未曾开”。他那深情绵邈、富艳精工的无题诗,不知打动过古往今来多少读者。但这首寄给妻子的小诗,却通俗浅切,既不富艳也不绵邈,但同样深情和精工,与秦观的《鹊桥仙》一样,成为天各一方夫妻之间的爱情绝唱。这个成就的获得,主要是通过时间和空间的转换取得的。从时间转换来说,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环,这将在下一讲提及;从空间转换来说,是巴山——西窗——巴山的回环:诗人此时在巴山写信给远方的妻子,回答她关于归期的询问。根据李商隐年谱,唐宣宗大中五年(851)至十年(856),李商隐在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刺史柳仲郢处当幕僚。既然是幕僚,就是一种人身依附关系,行止自然无法自己作主,所以诗人的回答是“未有期”,三字之中所蕴含的人生苦痛,自不待言。梓州秋夜那淅淅沥沥的雨水似乎就在诉说着诗人的愁绪和思念,它涨满了池塘也涨满了诗人的胸臆!接下来,诗人并没有像其它诗人那样去分写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即所谓“对面傅粉”之法,也没有像他自己的名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那样一写自己,一写对方,道出相互的思念,而是来个大幅度的时空跳跃,设想有那么一天,夫妻二人在西窗下相拥而坐,诉说自己昔日在巴山夜雨时的相思之情。如果说,由今日相思之苦设想来日的相聚之欢,这还是众多诗人都能做到的话;再跳一步,由来日的相聚再回忆今日的相别,即由巴山跳到西窗下再跳回巴山,这就是匪夷所思,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水平了。所以清人姚培谦赞叹说:白居易在《邯郸冬至夜思家》中说“料得闺中深夜坐,多应说着远行人”,“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是予飞到归家之后也,奇绝”(《李义山诗集笺》),清人桂馥也说:“眼前景反做后日怀想,此意更深”(《札朴》),都是在赞叹此诗空间跳跃的处理手法。
  下面的两首诗词也都是空间位置的旋转,即由眼前所处之处,转到亲人或情人所居之地,再回到眼前之处,一首是欧阳修的《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眼前之地是驿馆,诗人旅途上暂居之处,高楼危栏则是妻子所居之地,诗人设想她对自己的思念,这就是上面提及的对面傅粉之法。结句的“行人更在春山外”则又回到“行人”自己所处之处——“春山外”。
  另一首是柳永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柳永是个浪子,思念难舍的对象常常在青楼,但这首词怀念的倒是妻子,而且很真挚,手法和欧阳修的《踏莎行》几乎完全一致:先是秋日楼头的诗人自己,面对着傍晚连绵不断的秋雨,一阵阵浸透寒意的秋风和默默东去的江水,对故乡、对亲人顿起无穷的思念。然后来个空间跳跃,遥想家乡的妻子此刻也正在妆楼之上思念着自己;最后又来个空间转换回到自己所在的楼头倚阑干处,抒发远离家乡的懊悔和愁恨。
  周邦彦的《兰陵王·柳》也是采用空间位置回旋的手法,但比张继的《枫桥夜泊》、欧阳修的《踏莎行》、柳永的《八声甘州》手法都更进了一层:它不是两度转换时空(此处——别处——再回到此处),而是三度转换时空: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据研究者说,这是首“客中送客”之作:作者在京都客居,又送友人离开京都,此来抒发长期客居京都的倦意以及对故乡的思念。至于其中有无事业无成、岁月流逝的伤感,从词的伤感情调来看,似乎也不止是伤别。从时空结构来看,它是三度转换:首先是今日隋堤上的送别之处。作者明是咏柳,暗是抒别,因为“柳”寓“留”,自古以来就是留别的代称,更何况词中还点明“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送别的主人自然是诗人自己,即词中的这位“京华倦客”,客人是谁呢?有人说是京都名妓李师师,宋人张端义还言之凿凿,说是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相好,得罪了宋徽宗,被押出都门。李师师置酒长亭相送,周邦彦当场写下这首留别词(见《贵耳集》)。此事已被王国维考证为子虚乌有,但从中可见周词在宋人中的影响。过片的“闲寻旧踪迹”则从眼前的离席转换到昔日的两人相会之所,但一点即过,很快又回到眼前的“酒趁哀弦,灯照离席”。至此是“今——昔——今”、“此处——别处——再回到此处”的两度时空转换。接下去“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写离别时,“惭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春无极”写离别后,时间上在推移,但空间未变;“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几句则在空间上也开始转换,从眼前的留别之处转到昔日相聚之所;结句“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则又转回到眼前离别之处,这是三度将时空旋转。《兰陵王·柳》为周邦彦带来巨大的声誉,有人甚至说就是这首词让宋徽宗回心转意,让周邦彦返回京城,并提拔为大晟乐府的提举官(见张端义《贵耳集》)。甚至到了南宋初,这首词的影响仍在发酵,“西楼南瓦皆歌”,有人甚至将它比之为流传千古的王维的《阳关三叠》。(宋·毛幷《樵隐笔录》)。这种声誉的获得,与此词数度转换时空的别致手法不无关系。
 楼主| 发表于 2016-2-20 20:44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听颖师弹琴》赏析

吴承明

  韩愈有篇《听颖师弹琴》,写了几段琴音,惟妙惟肖,苏轼说是写琴诗中最好的(《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六)。惟其结语称:“推手剧止之”,“无以冰炭置我肠”。殊不能解。
  琴曲一般用正宫调,沉着和谐,不会有高分贝的噪音、嘈音,何以会听了难以忍受,以至“推手剧止之”呢?韩愈写颖师的琴音:“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其声柔细。“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转调慷慨。“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风扬”,其音空旷自然。“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这段写琴的指法,抑扬顿挫,高低自如,有泛音、滑音,为琴之独长。“失势”是韩愈想像,非必险境,如《平沙落雁》,即高空平落,极其自然。
  李贺也有篇《听颖师弹琴歌》:“别浦云归桂花渚,蜀国弦中双凤语。芙蓉叶落秋鸾离,越王夜起游天姥。暗佩清臣敲水玉,渡海蛾眉牵白鹿。”桂花渚言其音落地清幽。蜀国弦即琴,唐代琴以成都雷氏所制者最佳,今尚传其品。双凤语,指两弦和鸣,古乐无和声,但有合鸣。秋鸾离,状音之散落。夜游天姥,叙其声凌空飘缈。暗佩水玉,状音调清亮。渡海蛾眉,写其声飞扬欲仙。最后说:“凉馆闻弦惊病客,药囊暂别龙须席。”旅馆中的病客闻颖师琴声,霍然病愈,把药囊也丢掉了。与韩愈的感觉完全相反。
  琴音量较小,音程“埤”,意沉着。嵇康《琴赋》说:“批把筝笛,间促而声高,……故使(听者)形躁而志越”;“琴瑟之体,间遼而音埤,……是以静听而心闲也。”间指两个音位中的间隔,在琴就是弦上的徽,琴徽较宽。“间遼故音埤,弦长故徽鸣。”颖师所用的琴,据李贺说是“古琴大轸长八尺”(按汉制应为八尺一寸)属大琴,其弦长,有十三徽。这种琴不会弹出尖噪之音。(后来的小琴长三尺六寸五)
  然而,琴曲中多悲声。今人所能知的最早琴曲有二,即《广陵散》和《胡笳十八拍》,均声悲。《广陵散》是叙聂政为报父仇,刺杀韩王故事。但曲中无铁声、杀声,只是悲凉。《胡笳十八拍》叙蔡文姬被俘及归汉事,声哀怨,但更多是生离死别之怨。与之相近的是王昭君之曲。《王昭》亦列入《琴赋》,但广为流行的是琵琶曲,其曲怨而恨,听之令人泪下、断肠。但正是因此,人们对之恋恋不舍,百听不厌。欧阳修《明妃曲和王介甫作》,说此曲传入汉宫,“汉宫争按新声谱”,就因为它“遗恨已深声更苦”。不仅宫人,在民间也是“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就是因为“此声能断肠”。不仅是弱势群体喜爱,男人也是一样,白居易要求琵琶女再弹一遍,“满座重闻皆掩泣”(《琵琶行》)。
  琴(以至琵琶)音无论是悲怨、苦恨、下泪、断肠,都使人愈听愈要听,不会“推手剧止之”。
 楼主| 发表于 2016-2-20 20:4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古典诗词应当注意的几个问题

袁行霈

  古典诗词的分析欣赏,是一种文学批评能力和审美能力的表现 ,而这两方面能力的提高,要靠平时的修养。这里所说的修养,包括生活阅历,理论水平,文学史知识,阅读古文的能力等等。本文结合同学们学习中遇到的问题,讲一讲阅读诗词时应该注意的几个问题。
一、从字词句入手
  阅读古典诗词首先要弄懂作品的字句。遇到典故,要了解它的出处、原意,以及它在这首诗中的意义。这是进一步分析和欣赏作品的基础。如果字句都不懂,或者是理解错了,哪些地方用了典故也不知道,就谈不上阅读和欣赏了。
  在古代汉语里,单音节词的数量很多,往往一个字(一个音节)就是一个词,就有它独立的意义。而古典诗词的篇幅又多半是短小的,很讲究用字的经济。优秀的作品,每个字都有每个字的作用,都是经过认真选择的。所以,在阅读古典诗词的时候,就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体会,不要满足于了解大意。只了解一首诗大概的意思,或者只了解诗里每一句大概的意思,都不算弄懂了这首诗,也就无从分析欣赏。所谓“咬文嚼字”带有一点贬义,但对分析欣赏古典诗词却是很有用的。
  例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开头两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这个“生”字就很容易忽略过去。“共潮生”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不用“升起”的“升”,而要用“生长”的“生”呢?仔细想一想就会感到诗人用字之妙。诗人是要告诉我们,那一轮明月是伴随着海潮一同生长的。用“升起”的“升”比较平淡,“明月共潮升”不过是很平常的景色,很平常的说法。用“生长”的“生”就加进了诗人主观的想象。仿佛明月和潮水都具有生命,她们像一对孪生的姊妹,一同生长,一同嬉戏。这个“生”字使整个诗句变活了。
  诗词里的虚词在表达感情和语气上常常起着重要的作用,不要忽略过去。例如杜甫的《又呈吴郎》中间两联:“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其中,“不为……宁”“只缘……转须”“虽……却”都是虚词,这些虚词用得很好,使语气委婉、含蓄,便于吴郎接受。“不为困穷宁有此?”是问句,其中包含着这样的意思:西邻的妇人到你那儿打枣确实是不对的,发生这样的事,当然是不好的。进而又为妇人辩护:“她不是因为困穷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呢?”顺便说一下,“困穷”这个词在古代是窘蹙、艰难的意思。《周易》“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和今天所说的“穷”意思不同。“困穷”这个词的意思,重点在表示走投无路。今天所说的“穷”的意思,古代用“贫”。杜甫在这首诗的第七句说:“已诉征求贫到骨”,可见杜甫用“穷”和“贫”是有区别的。“贫到骨”就毫无办法了,走投无路了,就“穷”了。《荀子·大略》:“多有之者富,少有之者贫,至无有者穷。”由此可见“困穷”究竟是什么意思。“不为困穷宁有此?”杜甫这句诗的意思是说,那个妇人实在是毫无办法了,走投无路了,不得已才来打枣的。我们可以设想,打人家几个枣是不能救贫的,那妇人也不是因为一般的贫就去人家院子里打枣。她是已经到了山穷水尽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地步,已经“贫到骨”了,也许快要饿死了,所以才来打几个枣子充饥。杜甫用“困穷”这个词恐怕是费了一番斟酌的,我们也不可轻易放过。再看“只缘恐惧转须亲”这一句,只因她心怀恐惧,反而要对她格外亲切,使她可以放心地来打枣。“转”是转而、反而的意思。一般情况下,有人偷偷来打枣,顶多不阻止就是了。这个妇人自己知道打人家的枣不对,心里怀着恐惧,倒是应该亲切地对待她才是。这个“转”字,表现了杜甫对劳苦人民的体贴。“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上句的“虽”字和下句的“却”字搭配起来,一句批评西邻的妇人,一句批评吴郎:妇人的顾虑虽然是多余的,可是你的举动也欠考虑。重点还是在后一句对吴郎的批评上。因为有上一句作陪衬,所以一点也不显得生硬。杜甫这首诗对虚词的运用,很值得我们注意研究。
  我们常常遇到这种情况,一句诗字词都懂了,但整个句子还是不懂,不知道这些词之间的关系,不知道它们合起来说明什么意思。这就涉及到诗词的特殊句法的问题了。例如杨炯的《从军行》:“牙璋辞凤阕,铁骑绕龙城。”上句的主语显然不是“牙璋”,“牙璋”是古代发兵用的兵符,“牙璋”自己不能“辞凤阕”,是出征的主将接受了“牙璋”,率领军队离开凤阕(朝廷)。为了和下句“铁骑绕龙城”对仗,上句真正的主语省略了,变成“牙璋辞凤阕”。又如王维的《陇西行》:“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这十个字没有什么难懂的,但句子的组织有点特别。诗人的意思是,一走马就是十里,一扬鞭就是五里,报警的马飞快地奔驰而来。这是两个倒装句,按一般的写法是:一走马十里,一扬鞭五里。但是这样写,一个五言的句子上三下二,不符合诗歌语言的正常节奏,读起来拗口。象现在这样,“十里一走马,五里一扬鞭”,不但上口,也因为将“十里”“五里”提前,加以强调,而突出了马的速度之快。
  在研究字词句的时候,有两点必须注意:
  (一)不要望文生义,主观臆断。对字词的解释要有依据,不能让诗人迁就自己。有的同学读左思的《咏史》诗,认为“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这两句中的“振衣”不是抖衣去尘的意思,而是“山风掀起衣襟”,以为这样才能显出诗人的“雄气”。这种解释就缺乏训诂上的根据。“振衣”这个词只能当“抖衣去尘”讲,不能当风吹衣襟讲。《楚辞·渔父》:“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沐”是洗发,“浴”是洗身。刚洗了发的人必定弹一弹帽子再戴上,刚洗了身的人必定抖一抖衣服再穿上,怕帽子上和衣服上的尘土弄脏了干净的头发和身体。“振衣”这个词的意思是很清楚的,跟风吹毫无关系。西晋诗人陆机的《赴洛道中作》里有这样两句:“抚几不能寐,振衣独长想。”这个“振衣”也只能是抖衣的意思。可见把左思的“振衣千仞冈”讲成“登上高高的山冈,呼呼的山风把他的衣襟高高地掀了起来”,是没有根据的。“振衣”就是抖衣,在这里有去掉尘俗,追求高洁的意思。
  (二)对诗词中的词语,不但要理解它们的意义,还要能分辨它们的色彩,体会它们的感情韵味。一个词语的感情和韵味,是由于这个词语在诗词中多次运用而附着上去的。凡是熟悉古典诗词的读者,一见到这类词语,就会想起一连串有关的诗句。这些诗句连同它们各自的感情和韵味一起浮现出来,使词语的意义变得丰富起来。而这种感情和韵味,往往难以用训诂的方法予以解释,也是一般辞典中难以包括的。
  例如“白日”,除了指太阳以外,还带着一种特殊的情韵。曹植说“惊风飘白日”(《箜篌引》),左思说“皓天舒白日”(《咏史》)。“白日”这个词有一种光芒万丈的气象,用“白”来形容太阳的光亮,给人以灿烂辉煌的联想。盛唐诗人王之涣的《登鹳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开头的“白日”二字和诗里那种乐观向上的精神正相吻合。我们只有理解和体会了“白日”这个词的这种感情和韵味,才能更好地欣赏王之涣的这首诗。
二、段落和层次
  字、词、典故和句子都弄懂以后,还要进一步分析全诗的结构。一首诗词,整个地囫囵地读不容易消化。我们可以进行分解,分解成几块,一块一块地研究,然后再综合归纳。怎么分解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分段落、分层次,长诗分段落,短诗分层次。
  长诗可以分成几个段落,找出每一段的大意,然后再找出各段的联系,各段之间是怎样过渡的,哪是主,哪是辅,诗人的思路是怎样的,诗的脉络是怎样贯穿的,等等。经过这样一番分析,诗的主题思想就容易抓住了。怎样分段呢?主要是根据诗的内容的变化。有的诗不是一韵到底,中间换了韵,换韵的地方可能就是划分段落的地方。例如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全诗三十六句,共九韵,每韵构成一个小的段落。当然,分成九段太琐细了,还可以归并一下。我把曹操的《短歌行》分成四段,就是两韵并为一段。但不管怎么说,参考用韵分段不失为一种可行的方法。有的诗不换韵,那么就完全要根据内容来分段了。
  下面我就举几首长诗,示范性地分一下段落。例如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共一百句,我们可以分成三大段:第一段从开头到“沈饮聊自适,放歌破愁绝”,这段的大意是自叙怀抱。第二段从“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到“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这段的大意是写途径骊山的感触。第三段从“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到末尾,这段的大意是叙述回家以后的情况。又如:杜甫的《北征》,可以分为五大段。第一段从开头到“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这段的大意是抒写离开朝廷时伤时忧国的心情。第二段从“靡靡逾阡陌,人烟眇萧瑟”到“遂令半秦民,残害为异物”,这段的大意是叙写沿途所见所感。第三段从“况我堕胡尘,及归尽华发”到“新归且慰意,生理焉得说”,这段的大意是叙写回家以后的情形。第四段从“至尊尚蒙尘,几日休练卒”到“胡命其能久,皇纲未宜绝”,这段的大意是发表平乱治纲的政见。第五段从“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到末尾,这段的大意是说唐朝中兴有希望。
  短诗,四句、八句,或再长一点,不用分段,但是可以分层次。律诗、绝句,一般是两句一个层次。短诗的各个层次之间,衔接的痕迹不明显,常常是跳跃的。所以短诗分层次并不难,但是要说明各个层次是怎样衔接过渡的,就要动动脑筋了。例如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就是一首跳跃性很强的诗。头两句“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感叹时光的流逝,抒写心中的烦忧。三四句“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又换了一个角度,从时光的流逝跳到眼前这饯别上来:面对一派秋色,正好可以在这谢朓楼上痛饮一番。这两句是不是和上两句没有关系呢?当然不是。上两句所说的心中的烦忧不正是可以借酒来消除吗?五六句“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这两句是由上一句的“谢朓楼”的楼名引发出来的。由谢朓楼联想到谢朓的诗,又进一步联想到汉代的文章和建安风骨,说自从西汉文章和建安诗歌呈现异彩以来,谢朓又以清秀独树一格。由一个楼名引出一段文学史来,联想得也够远了。但李白的用意并不在讲谢朓,而是抒发自己的感情。他用了“中间”这两个字,可见还是要接着往下讲的。这就是接下来的七八句:“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怀着逸兴要上青天揽明月的是哪些人呢?包括汉代的文学家们,包括谢朓,也包括诗人自己。李白是说自己和他们一样,怀着逸兴,想飞上青天去拥抱明月。以这样的志气和才情,在社会上竟没有出路,李白怎么能不愁呢?所以诗又回到“愁”字上来。最后四句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诗从忧愁说起,最后又回到忧愁上来。诗的内容跳跃得很厉害,跌宕起伏,几经转折,但感情发展的脉络仍然是可以找到的。遇到这类诗,就需要分析它的结构,分出层次来,然后再找到各个层次之间的脉络。一旦找到脉络,全诗就豁然贯通了。
  再讲讲词。词一般分上下两片,两片的意思常常是有转折有发展的。只要找出上下两片的大意,再注意下片开头的地方,也就是换头的地方,其发展的脉络是不难找到的。
三、知人论世
  《孟子万章下》曰:“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大意是说:“吟咏古人的诗歌,研究他们的著作,不了解他们的为人,可以吗?所以要讨论他们那个时代。这就是追上去和古人交朋友。”我借用孟子“知人论世”这句话是想说明,要想深入理解古人的诗词,仅仅掌握了诗词的字词句的种种含义以及诗词的段落层次还是不够的,应该进一步结合作者的生平、思想、文学主张,以及作品的写作背景去分析研究,这样才能深入。例如白居易的《宿紫阁山北村》和《轻肥》,如不结合中唐时期宦官跋扈专权的历史背景,就不能深入理解它们的社会意义。白居易的《卖炭翁》,如不结合有关中唐宫市的历史资料去读,就不能理解这首诗的现实主义精神。李白的《早发白帝城》,如果不知道它是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放回时所写,就会把它当成一首普通的写景诗或纪行诗。如果我们知道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就会体会到诗人那种轻松喜悦的心情,那种解放感。李白在流放途中上三峡时心情是十分沉重的,他当时写过一首题目叫《上三峡》的诗:“巫山夹青天,巴水流若兹。巴水忽可尽,青天无到时。三朝上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当他遇赦回来时,顺着那条刚刚走过的流放路,重又泛舟于三峡之间,他一定想趁着这个机会饱览三峡的壮丽风光。可惜他还没有看够,没有听够,没有来得及细细领略三峡的美,船已飞驶而过:“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在喜悦之中又带有几分惋惜和遗憾,似乎嫌船走得太快了。诗里的这些复杂感情如果不知道它的写作背景,怎么能体会得出来呢?再如李白的《行路难》是政治性很强的作品。如果不知道这是他离开长安时写的,不了解他在长安遭受的诽谤打击,就不容易理解它的政治内容。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只有结合安史之乱前夕的局势去分析,才能分析得透彻。李贺的《致酒行》《天上谣》,李商隐的《回中牡丹为雨所败》《贾生》,也只有结合他们的生平遭遇去分析,才能分析得深入,否则只是隔靴搔痒。隋代诗人王绩的《野望》,一个不熟悉文学史的人也许并不觉得它有什么重要。可是如果结合南朝诗坛的情况来看,如果沿着诗歌史的顺序,从南朝的宋齐梁陈一路读下来,忽然读到这首《野望》,就会为它的朴素叫好。王绩能以他的澹远朴素的诗风自拔于那种颓靡绮丽的风气,是十分难得的。陈子昂的《感遇》,也许大家觉得没有什么意思,可是结合南朝诗风来看,结合初唐整个诗坛的状况来看,结合陈子昂的文学革新主张来看,就会明白这些诗的意义了。
  在分析作品的时候,作家的生平思想,作品的写作背景,最好融汇到你们的分析中。如果仅仅是把它们罗列出来,和后面的分析挂不上钩,仍然是没有用的。背景材料要用得恰当,在该用的时候用上,也不要讲得太多,能说明问题就行了。如果分析一首白居易的诗,先讲他的生平,从小讲起讲到老,再讲他的思想,再讲他的文学主张,再讲他写这首诗的背景,这样一股脑地讲下来,岂不是太罗嗦了吗?
四、关于主题思想和艺术特点
  一般说来,一首诗词的字句弄懂了,结构弄清楚了,关于这首诗词的背景材料也掌握了,那么它的主题思想是不难找到的。古典诗词虽然数量很多,写法各异,它们的主题思想也千差万别,但是仍然可以大致地归纳成几类。有的是揭露政治黑暗和民生疾苦;有的是表现爱国主义精神;有的是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有的是表达退隐山林洁身自好的感情;有的是描写自然山水;有的是描写边塞风光;有的是写爱情相思;有的是写社会风俗;有的是写人生的感慨;有的是向往神仙世界厌弃现实社会。以上的分类,当然是不完善的,不能把所有诗歌的主题思想都包括进来,但普遍的主题大概就是这些了。遇到一首诗,可以先看它是属于哪一类,是写山水呢,还是写边塞?是写爱情呢,还是写求仙?确定大的类别并不难。确定了类别以后,还必须再做具体的分析说明。只说一首诗的主题思想是退隐山林,当然太简单了。还应当说出这首诗里所表现的退隐思想是怎样的,如果能指出是厌恶官场的丑恶,不肯同流合污,这就比较具体了。
  分析主题思想,比较困难的是那些有寄托有影射的作品。诗里写的是美人香草、爱情相思、历史故事,但寄托了别的思想。那些题为《咏怀》《咏史》《感遇》的作品常常是这样。遇到这类诗就要透过表面,看到实质。例如盛唐诗人张九龄的《感遇》其七(江南有丹橘),从表面上看来写的完全是橘树,但寄托着诗人自己坚贞的人格。诗人被奸相李林甫排挤在南方,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于是借着生长在南方的丹橘寄托自己的感情。又如李商隐的《瑶池》,写的是前代周穆王和西王母的故事,但讽刺了唐代皇帝的求仙。遇到这类作品要格外注意。但是千万不要牵强附会,象汉代的儒者解说《诗经》那样。应该结合诗人的思想,一贯的写法,参考前人的评论,实事求是地加以分析。既不失之于肤浅,也不失之于穿凿。这中间的分寸一定要掌握好。
  至于诗词的艺术特点,那就更没有一定的讲法了。像借景抒情,情景交融,锤炼字句,夸张想象,比喻指代,以小见大,化虚为实,对比衬托,视听通感,动静变化,穿插烘托,对偶用事等等人们常常讲到的艺术表现手法,你们当然可以有选择地用到诗词的艺术分析中去。像雄壮、含蓄、婉约、豪放、自然、朴素、风趣、高雅等等前人归纳出来的各种艺术风格,你们也可以用来说明一首诗词的艺术特点。但是,套用这些现成的说法,并不是一种好的办法。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艺术感受。有艺术感受,才有艺术欣赏。好诗,你真正觉得好,真受感动,有时会耐不住拍案叫绝,有时会感动得落泪。把你的感受具体结合诗句说出来,让别人也觉得这首诗好,也有同样的感受,或启发别人产生他自己的感受,这就是艺术分析。如果能把你的艺术感受概括一下,就不难找出这首诗词的艺术特点。这样的分析才是真正的艺术分析,而不是一些公式化的千篇一律的东西,才不是一些陈词滥调。
  把不同诗人的同一题材的作品加以比较,也许是分析艺术特点的一种可用的方法。例如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王维的《送沈子福归江东》,都是送别诗,就可以比较。通过对比,看出每首诗的艺术特点。特别是李白和王维那两首,不但题材相同,体裁也相同,都是七绝,更好比较了。李白的诗说:“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前两句点明送别的地点、时令和行人将去的地方,烘托了送别的气氛。后两句写自己目送老朋友的帆影渐去渐远,直到帆影消失在碧空之中,仍然舍不得离开。他望着不尽的江水滚滚东去,天水相接,浩渺无垠,其中的情意该是多么深挚啊!这情意,诗人并没有说出来,但读者从久立江边目送故人的诗人的身影完全可以体会得到。一切都在不言之中了。王维的诗说:“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惟有相思似春色,江南江北送君归。”诗人说,我虽然不能亲自送你到江东,但是我的相思之情却像大江两岸的春色一样,一直伴随着你,送你归去。王维的情是说出来的,不像李白。但王维也不是直说自己如何想念友人,而是通过一个巧妙的比喻抒写出来。把相思比作春色,一来见出相思之盛,二来也毫不感伤,多么新鲜!
 楼主| 发表于 2016-2-20 20:45 | 显示全部楼层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赏析

刘扬忠

  人人都赞美这是一首好诗。几乎所有的文学史都称引它,几乎所有的唐诗选本都选了它。然而,它究竟好在哪里,却值得每一个读者反复玩味.探究出个所以然。
  全诗短短四句,通共不过二十二个字,没有铺叙,没有比喻,没有用典,不讲究什么吞吐回环,更不屑于堆彻雕琢,只是大声咏叹,直抒胸隐,但是,它的境界却何等阔大,格调何等雄浑,含义何等深刻!这首诗之所以称得上是陈子昂的压卷之作,是因为它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蕴含着大诗人理想和现实的尖锐矛盾。它像火山的喷薄,又象江河的奔流.不但倾泻着这位一代诗风开启者心灵的苦闷,而且更代表了我国七世纪末那“鼎盛时代”的中坚分子们壮怀激烈的思想感情。唯其加此,它一直保持着历久不衰的艺木魅力,感动了一千多年来的无数读者,以至我们今天重新来品味它,仍然仿佛置身于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中.看到了苍茫的天宇,寥廓的原野,听到了“盛唐之音”的先驱者那震撼人心的慷慨悲歌,感受着一种雄豪悲壮的美。
  《登幽州台歌》作于武则天万岁通天二年(697)。据陈子昂的好友卢藏用的《陈氏别传》记载,这一年子昂从武攸宜征讨契丹,在军中任参谋。当时战争形势对武周王朝不利,武攸宜前军惨败,大营震动,人心惶惶。子昂不忍坐视败局,挺身向武攸宜进谏,提出了不同的作战策略。出身亲贵而不懂军事的武攸宜非但不纳谏,反而恼羞成怒,给了子昂以降职为军曹的无理处分,卢藏用记述子昂受处分后的情况道:“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书记而已。因登蓟北楼(即幽州台),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氏别传》)。卢藏用既是子昂的同时代人,又是他的好友。所谓“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即指《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因此,上述对《登幽州台歌》的写作缘起的记述,当是可信的。它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这首名作的创作背景和当时作者的思想情绪。
  我们知道。陈子昂从青年时起就怀抱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关注社会现实,留意军国大事。他入仕伊始,即不顾人微言轻,以政治家的气魄,屡屡向武则天进呈各种建议,针砭时弊,希图匡扶国家。武周统治集团饰非拒谏.冷落陈子昂,使他一直难展抱负。从武攸宜征契丹,本是一次立功报国的机会。可是事与愿违,非但“吾谋不用”,而且横遭贬抑。三十七岁的陈子昂此刻登上著名的古幽州台。想起自己十多年宦途蹭蹬,政治理想无法实现,怎能不产生英雄失路的悲痛之情呢?在子昂当时.他想到自己有抱负而无从施展,就“怆然涕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的受打击实质上是不合理的封建制度压抑人才造成的悲剧。了解到此诗是在这样一种悲痛心情激发下的志士失意之歌,我们就能懂得,为什么它在封建时代无数遭遇困厄的知识分子中间会引起强烈共鸣了。
  但是我们对此诗思想意义的理解和发掘不应停留于此。因为就诗意来看,作者显然并不仅仅是为个人政治道路上的坎坷而歌唱,更不是为一次军中遭贬的事件而申诉。在幽燕前线受到的这次打击,不过是为作者胸中蓄酿已久的思索宇宙人生的诗情充当了触媒而已。出现在此诗中的艺术境界无比辽远阔大,远远超出了一般事件的范围。作者所前瞻的,是追之不及的前代的明君圣人;近盼的,是盼之不来的志同道合的当代贤者;而更使他感“念”于心的,是“悠悠”无尽的客观世界和自己曲折短促的生命二者之间的对比……在这样一种辽阔苍茫的背景里来推究人生的真谛,但不得其解,诗人于是不禁“怆然涕下!”由诗中这种感情发展线索可知,当时站在幽州台上放歌的诗人,已经超脱了具体事件的纷扰,而俯仰天地,纵观古今,置身到茫茫宇宙的时间和空间的交叉点上,来探索社会人生的大课题了!
  形象大于思想。陈子昂这首感伤之作是由自己在现实生活中的遭遇触发的,但是其客观意义却远远超越了他自身以至他所处的时代的范围,带有一定的广泛性。表现在这首诗里的感伤情绪,和世俗的忧生叹逝有明显的不同。这是一种在对事业和人生的执着追求中产生的喟叹。他游心注目于伟大和永恒的宇宙之中,从哲理的高度来思索人生的奥秘。这样的思想倾向在他的《感遇》组诗中时时放出异彩,如《感遇》第十七首说:“幽居观天运,悠悠念群生”。第二十五首说:“玄蜡号白露,兹岁已蹉跎。群物从大化,孤英将奈何?”等等。这些不同凡响的吟唱,与《登幽州台歌》中“念天地之悠悠”的叹息声—脉相通,互相印证,表明作者在不断地思索宇宙,思索人生。这种思索,对于一切有思想、有抱负的人都是一种有意义的启迪和感染。面对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大宇宙,人怎样才不虚耗自己短促的一生?这是任何—个时代任何一个人都必须思考并作出回答的。正因为如此,尽管我们现在的伟大时代已经远非陈子昂生活的唐代所能比拟,尽管陈子昂那种孤独感伤的封建知识分子的情绪已为我们所不取,但我们读起这首诗来,仍然强烈地感觉到宇宙的辽阔,时间的流逝,从而联想到个人在这无穷无尽的宇宙之中和时间的长河里,到底应该有些什么作为才不是虚度此生?这首诗之所以至今仍深受现代读者喜爱,主要原因就在于此吧!
 楼主| 发表于 2016-2-20 20:46 | 显示全部楼层
柔弱:守望在等待之后——解读白居易《长恨歌》

过常宝

  公元755年,一场突如其来的叛乱,将一个歌舞升平的大唐王朝,拖入到浓重的黑暗之中。唐明皇在仓促之间避往蜀川,路经马嵬驿,“六军徘徊,持戟不进。……当时敢言者请以贵妃塞天下怨。上知不免,而不忍见其死,反袂掩面,使牵之而去”(陈鸿《长恨歌传》)。半个世纪过去了,唐朝承平如昔,人们依然在“暇日相携而游”。当岁月拂去了马嵬坡上的狼烟,叫人不能忘怀的就只是那个美丽而哀怨的命运故事了。年轻的文人们感慨道:“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陈鸿《长恨歌传》)他们将心中的惋惜和不甘寄托给“深于诗”、“多于情”的白居易。于是,就有了这首《长恨歌》。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这是个很不寻常的开头,那平实悠长的语调中,有一种从头道来的从容和安详。我们已经不知道故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不论是它开始于唐明皇本人,还是于我们这些读者来说,那都应该是一个很遥远的过去。正是悠长的时间本身,使得那份亟亟的追求,变成一个执著而忧伤的等待。等待的时间太长了,让我们忘记了曾经有过的寻觅,于是故事就从等待开始。也正是这个多年的等待,使得“汉皇重色思倾国”超出了对个人的性情和品格的描述,超出了普通的猎艳的主题,成为一个等待、相逢和离别的故事,成为一个有关命运的故事。在等待中深婉绵延的忧伤,与岁月一起,悄然地孕育了杨家少女的天生丽质,并终于把一个渺渺的期待孵化为一个美丽的邂逅。在“一朝选在君王侧”里,我们能感到一种与命运猝然相遇的欢愉,也能感受到在浓浓的忧伤中如愿以偿的感动。
  这是一个有关等待、邂逅和追寻的故事,但期待并不终止于邂逅。当生命如流星一样划过黑夜的天空,短暂的遇合终成天上人间,劳燕分飞,追寻才真正开始:“排云驭气奔如电,升天人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已经在“承欢侍宴”中成熟起来的杨贵妃,也开始了属于自己的等待:“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个重新开始的追寻和等待,它不再将眼光指向未来,而是指向过去,指向那段已经从自己生命中流失了的时光,因此,它不仅是一种忧伤,更是一种悔恨和绝望。但追寻的信念并没有因此而失去,它在临邛道士来回奔走的遥远的路途中,变得越来越坚定。对于唐明皇和杨贵妃来说,此时的追寻和等待将是永恒而悲哀的:“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个不知所始,不知所终的追求,在成长与死亡之外的时间里绵延着。那么,白居易想对我们讲说一个怎样的故事呢?有什么东西值得人们蔑视至尊的帝王之位,有什么东西可以使诗人无视生民涂炭,满怀忧怨地感叹并歌颂着呢?
  一个忧伤的等待在漫长的时间中,终于绽放为一朵娇艳动人的花:“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在诗中,这个女子之所以来到世上,仿佛仅仅是为了响应一个深情的呼唤,为了回报一个忧伤的等待,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原因,所以,她是如此的纯洁,如此的柔弱,除了无边的哀婉和无限的怜惜以外,她似乎什么也没有。她就像一阵温馨的风,像一朵婀娜的云,从茫茫的时空中飘过,让我们的心轻轻地升腾起来。就连她的死,那种宛转蛾眉的姿态,与其说是痛苦和怨恨,还不如说是一次柔弱的展示,正如当初的百媚回眸。当一缕芳魂杳然飘散之时,我们看到满地的花钿、翠翘,悲鸣历历,正随风欲舞,也如当初的霓裳羽衣。还是那阵伤感的风,还是那朵忧郁的云,但它却以最后的凄艳的生命之舞,深情绵邈地邀请着怜惜和哀惋。它使我们的心灵变得更加脆弱,更加多情。那水一样纯洁的生命,注定不会消逝,而是要成为我们永远的梦想。于是,她成为一个仙子,一个更加柔弱,更加美丽的仙子:“云髻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砜举,犹似霓裳羽衣舞。”一个柔弱的生命,只能流连在无边的寂寞中。在多年的沉迷和恍惚中,由白天和黑夜标记的日子模糊了,现实和梦境也模糊了,只剩下毫不设防、毫不粉饰的忧伤,在渺茫的空中摇曳生姿。“花冠不整”的凄楚,也许更胜于“霓裳羽衣”的飘逸,因为寂寞已使得这份柔弱甚至不能承担自己,那是美的极至:“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谁曾想到,寂寞会是被泪水打湿了的初春?寂寞会是初春枝头幽冷的娇艳?在那初春的枝头,有着无限的哀怨,它让我们心悸,让我们向往。
  当我们觉得柔弱是一份美丽时,我们说的不仅是杨贵妃,因为柔弱也使我们美丽。我们知道,有很多东西我们无法把握。等待时,我们软弱,因为不知道是否会有结果;当美丽的梦想终于成为现实时,人,又能做什么呢?“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在生命短暂和人生无常的压力下,骤然来到的幸福,又会使人迷失了自己。大唐皇帝在纵情中深深地沉沦了。沉沦不仅催生了阴谋,沉沦更是将那种清晰而优美的深情,变成生命中一段紧紧缠绕的结:“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一种命定的迫切感在追逐着唐明皇,于是他只能疯狂地沉沦,在这沉沦当中,由生命和希望所孕育的忧伤渐渐消失了,生命不再清晰,大唐皇帝迷失在缠绵之中。因此,沉沦的尽头只能是无限的空虚和深深的悔恨。但除了沉沦,你又能让软弱的人们怎样做呢?人类的生命是如此的渺小,甚至贵为帝王,也无力守住这份美丽。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悲哀的结局终将来临:“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对于唐明皇而言,生离死别只是来得太早,即使没有这渔阳鼙鼓,它迟早也会来临。
  在我们心里,早就萌生着一份柔弱,也就萌生着一份孤独。当那一枝带雨的梨花迎春绽放之时,那是一枝盛们留在深深的感动之中。
  柔弱也是一种等待,甚至是一种召唤的姿态,是对那个注定将要来临的悲剧性结局的主动的承担。当勃勃的野心终于擂响了“渔阳鼙鼓”之时,那份柔弱和沉沦,就成为一场彻底的梦幻。“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在“女人祸水”的说法中,也许包含着人类心灵最深处的嫉妒。当历史用一个如此柔弱而美丽的女子,为一场社会灾难献祭的时候,我们总能嗅到有些惆怅和无奈的气息在风中飘荡。但无论怎样,结局是注定的,像我们这样一个世界,怎能留得住柔弱的爱情呢?曹雪芹如此小心营造的大观园不也同样留不住那一缕芳魂吗?那就是命运。死亡不期而遇,那个脆弱的生命,就这样宛转而去。
  一个美丽的生命消失了,这个世界也就变得暗淡无光了:“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在这阴暗的世界中,只有孤独的思念,在悠长的岁月里弥散:“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断肠声。……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无论是桃李秾艳的春日,还是雨打梧桐的秋夜,留给唐明皇的只是无限的相思和空空的寂寞。人生在相思中衰老了,而老了的生命,又怎能熬过那迟迟钟鼓、耿耿长河的一个个夜晚呢?对一段深挚情爱的追思,和“君王掩面救不得”的悔恨,就像那迷迷朦朦的雨丝和断断续续的铃声,缠绕着大唐皇帝劫后残留的生命。他不再是个大唐皇帝,他是一个思念者。他思念着,充满了深情,他因此变得纯洁而且神圣。对于唐明皇来说,那个消逝了的生命,使得悠忽难测的等待和迷失的沉沦成为一种凝固在生命中的留恋和悔恨。相比起来,这份留恋和悔恨,不是比等待和沉沦更清晰,也更接近爱的真实吗?杨贵妃的死亡,使得一份痴迷在唐玄宗有限的生命中延续着,也给人间留下了一份永恒的深情。
  杨贵妃是不死的,她只不过是脱离了当下,立在永远的过去之中。当所有的梨园弟子和椒房阿监都已经老去的时候,她仍然面如芙蓉眉如柳,在曾经的池苑殿阁里缥缈隐约。置身于蓬莱仙山之上的杨贵妃,是死后的新生,是一个更加新鲜动人的生命。她仙姿绰约,以“梨花一枝春带雨”的姿态,轻声吟诵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这句话与其说是一个期待,倒不如说,它为我们揭示了一个忧伤而永久的未来。
  死亡,并不仅是死亡,它不过将人们从当下的沉沦中抛出,留给人们悠悠的过去,和无尽的将来。现实是苦难而无法把握的,真实只存在过去和未来之中。因此,死亡是一种新生,它也许是想告诉我们,纠缠只是一种虚幻,真爱只在无尽的等待和追寻之中。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生命是短暂的,人生是软弱的,而我们千呼万唤、生生世世所期待的爱,是那样的珍贵和脆弱。人们将以怎样的姿态守候它?又如何能守它到永远呢?一时的人间恩爱,早已逝去,只有无尽的思念和悔恨,如朦朦的尘雾,在无尽的日月中,弥散着深深的悲凉和绝望。“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文学史上最动人的爱情的宣言,它把爱情看得比生命更重要,甚至延伸到现实生命之外,成为一种超越时空的永恒力量。那是软弱生命千万年孜孜追寻的信念,是苍茫岁月中永恒的希冀,是每一次的失败后,都要爆发而出的来自心灵深处的悲鸣和不甘。它深刻地揭示了美好爱情的短暂,揭示了人生的孱弱,揭示了人类命运的无限悲怆。
  “天长地久”,不过是个总也做不完的梦;而延续着我们生命的,恰是大梦醒来的“绵绵此恨”。短暂和无常,使得人生虚幻,但酝酿于梦想和虚幻之问的一线悲凉,将永远支持着迷茫在尘寰之中的孱弱的生命,帮助我们熬过那些个迟迟钟鼓的漫漫长夜。“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一切都已经结束,或者,一切都将结束,所有的等待,只能召唤来无尽的悔恨和深沉的绝望,也只有悔恨和绝望是真实的。它如一支哀怨的乐曲,跟随着那些在凄风苦雨中等待的人生,也跟随着那些在芙蓉暖帐中沉沦的人生。
 楼主| 发表于 2016-2-20 20:46 | 显示全部楼层
残荷听雨的韵味——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赏析

过常宝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衙去,走马兰台如转蓬。
  《红楼梦》第四十回写众人游大观园,宝玉嫌“破荷叶可恨”,嚷着要把池中的残荷拔去。林黛玉却道:“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读到这一节,我常常觉得诧异,诧异的不仅是林黛玉对“残荷听雨”意象的钟情,还有她对李商隐的拒斥态度。李商隐《柳枝五首》序记载了一个叫柳枝的少女,精通音律,当她听到李商隐的《燕台诗》时,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并相约诗人曰“与郎俱过”。同是多情少女,为什么林黛玉会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呢?而“留得残荷听雨声”又有什么特别的意味,使得她如此留恋呢?
  “留得残荷听雨声”是一种追忆。当人们很亲切地追忆并再现从前的景况时,那一特殊的情景对追忆者有着意义,一对于一般的追忆而言,它往往也同时意味着一种面向未来的希望和规划;但残荷听雨却与此不同,那些摇曳在秋雨中的败叶枯枝,不再意味着对叶绿花红的任何憧憬,而是它的终结。在这自觉的终结体验中,却有着对枯萎过程最为深沉的绝望和抗议。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追忆,是一种更加真切的精神体验,它对李商隐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这一首《无题》诗能使我们进一步领略这种追忆的复杂韵味。
  这首诗所描述的是一段不期而遇的爱意,它发生在一个通宵达旦的宴席上,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了的官场交际活动,从“隔座送钩”、“分曹射覆”看来,那个女子是其中一个陪酒歌妓。但正是这个女子,却和李商隐在一片嘈杂之中,共同享有一份温情。我们还不能把它称为爱情,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只是一个两情相悦的萌发状态,也许它只表现在一个相互怜惜的眼神中。诗人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一定想知道。一切都平淡如常:饮酒,行令,所有的感受都淹没在嘈嘈杂杂的喧嚣之中。没有表白,没有承诺,也没有任何约定,当应衙的鼓声响起来的时候,一切又都消逝在忙忙碌碌的走马一般的日子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那只是一个温馨的情境,就象已经逝去的星辰和风,只留下一种淡淡的欢喜,一种深切感动,还有挥之不去的忧伤,使诗人不能放弃。这一切都源于一个温馨的情境。
  “身无彩凤双飞翼”,所悲叹的首先是现实的困顿和绝望。李商隐少有才名,得显要赏识,人生象鼓满了风的帆,锦绣前程历历在目;但一次过于轻率的多少有些功利色彩的联姻,使这一切都成为过眼云烟,不仅如此,李商隐还不得不背着忘恩负义和首鼠两端的罪责,艰难地前行。李商隐以自己的前途为年轻的冲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多年的艰难的游幕生涯,使得李商隐体验了人生的无常和孤独,成为一个漂泊无根的人。一颗破碎的心灵由于对归宿的渴望,而变得多愁善感,变得多情。为了抗拒着冷漠无望的现实世界,诗人开始演绎、沉湎于一个又一个的温情体验。而“心有灵犀一点通”,既是指相互赏识、两情相悦,也是指对彼此命运的认同。由此而生发的两情相悦,正是诗人所不断寻觅的自我拯救之道。
  但一切都会改变。在“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中,有一种不同寻常的失落感正被诗人酝酿着,使我们隐约闻到一种悲伤的气息。诗人在第一句重复了两个“昨夜”,它提醒我们这只不过是一种追忆。据“走马兰台”一句推测,这一追忆发生在次日的官衙中。追忆是个人的事情,当诗人进入追忆之中的时候,它摒斥了外在现实世界,将“走马兰台”的无奈弃之一旁,回归到属于自己的绝对真实之中,所以,它首先是对现实世界的逃避。此外,在一个感情波澜之后,诗人选择追忆,而不是谋划和憧憬,它还表明了诗人就这一件情事本身,已经做出了一个了断,那就是自觉的放弃。正是这放弃的选择使我们感到震撼和失落,那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决断。
  对这一段温情的放弃是令人难以接受的。当诗人在自己的脑海里象慢镜回放一样,重新体味着昨天晚上的一切,体味那已然消逝的星光和微风,体味永远伫立在那里的画楼和桂堂时,一切是如此的亲切,每一个细节都不会被遗漏,因为每一个细节都有过深深的感动,这其中更有无限的惋惜和依恋。这是真正的追忆,它不包含有任何希望,这里有生命深处的大绝望。春酒已经饮尽,也许永远不会再有;蜡灯已经熄灭,也许永远不会再次点亮,但那种温润和暖意,将永远留在诗人的心中。追忆,使一切嘈杂都隐去,只剩下星光闪烁、微风轻拂,只剩下温暖的酒和摇曳的灯。就象无声电影一样,追忆虚化了昨晚的一切,只有温情,没有情节,因此无法谋划,只能回味。我们只能说,李商隐所希望得到的只是一种虚幻的感受,他自觉地放弃了现实的可能性。但昨夜毕竟美好,令人深情留恋,那么,李商隐如何会心甘情愿做出放弃的选择呢?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现实仕途的绝望,人生信念的毁灭,可以通过感性世界来拯救。但在情感世界中,人就一定能把握住自己的命运吗?李商隐在自己的漂泊生涯中,有过多次爱情体验,恋爱的对象多不可考,有指为女冠、宫女、官妓,甚至主官的妻妾。无论如何,每一次爱情体验,对于李商隐来说,都是一次生命激情的燃烧,“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每一个难熬的朝朝夕夕,既意味着对时光的珍惜,也意味着对时光的恐惧。所有的爱情都不会有结果,只留下深深的伤害和痛苦,留下一个个忧伤的追忆。那些毫无希望的爱情,还值得再次去追求吗?但追求中那些温馨的生命体验,又怎能轻易舍弃呢?一次次身心俱疲的失败,使得李商隐选择了追忆。追忆是一种退缩,是一种绝望的追求,也是最后的守护。“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因为结局的“枉然”,所以只能追忆;因为不让任何情节发生,所以只留下追忆,但在追忆中,温情却得到最小心翼翼的守护。对于李商隐来说,追忆已经成为一种最真实的生存状态。因为现实朝夕变幻,即使艳若娇荷,即使激情如火,也终将枯萎消逝,艳丽和激情是一种虚假,而虚假背后的悲哀才真实,所以,李商隐只能把人生虚拟为一个情境,在这个情境中为自己保留下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语时”,是将当下刻意演绎为一种追忆;而“留得残荷听雨声”则是一种对既往的追忆。对此在生命的真切感受,使得诗人深情地迷恋那没落于深秋残荷上淅淅沥沥的雨声。
  林黛玉之所以能够认同残荷听雨,也是因为她对生命,对爱情的执著和恐惧。命定的敏感,使得林黛玉过早地窥破了人生的渺茫,过早地领略到无常的风刀霜剑,但林黛玉就是为还泪而生的,她不能放弃生命深处的温情,因此,也只能象李商隐那样,在一个过早来临的深秋,死死守护着那些瑟瑟的残荷。于是我们知道,所谓不喜欢李商隐诗的宣言,不过为了掩饰自己内心中恐怕被人窥破的恐惧;对“残荷听雨”的认同,又将她的恐惧和孱弱无情地泄露出来。这大约就是残荷听雨的况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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