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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寒烟翠

国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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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6-1-20 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宋词故事:周邦彦与李师师
陈友冰  附录《贵耳集》卷下 宋·张端义  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枨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枨”后云“严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李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李师师奏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宣谕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者,闻课额不登,如何京尹不按发来”蔡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朝呼京尹叩问,续得复奏”京尹至,蔡以御前圣旨谕之。京尹云“惟周邦彦课额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弛,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一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不见李师师。问其家,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周邦彦出国门为喜,既至,不遇。坐久,至更初,李始归,愁眉泪睫,憔悴可掬。道君大怒云“尔去那里去”李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一杯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曾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王》词”今《柳阴直》者是也。道君云“唱一遍看”李奏云“容臣妾奉一杯,歌此词为官家寿”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正。后官至大晟乐乐府等制。邦彦以词行当时,皆称“美成词”。殊不知美成文笔大有可观,作《汴都赋》,如牒奏杂著,皆是杰作。可惜以词掩其他文也。当时,李师师家有二邦彦:一周美成,一李士美,皆为道君狎客。士美因而为宰相。吁,君臣遇合于倡优下贱之家,国之安危治乱可想而知矣”
《浩然斋词话》 南宋·周密  宣和中,李师师以能歌舞称。时周邦彦为太学生,每游其家。一夕值祐陵临幸,仓卒隐去。既而赋小词,所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者,盖纪此夕事也。未几,李被宣唤,遂歌於上前。问谁所为,则以邦彦对。於是遂与解褐,自此通显。既而朝廷赐酺,师师又歌大酺、六丑二解,上顾教坊使袁綯问,綯曰“此起居舍人新知潞州周邦彦作也”问六丑之义,莫能对,急召邦彦问之。对曰“此犯六调,皆声之美者,然绝难歌。昔高阳氏有子六人,才而丑,故以比”上喜,意将留行。且以近者祥瑞沓至,将使播之乐府,命蔡元长微叩之。邦彦云“某老矣,颇悔少作”会起居郎张果与之不咸,廉知邦彦尝於亲王席上作小词赠舞鬟云“歌席上,无赖是横波。宝髻玲珑欹玉燕,绣巾柔腻掩香罗。何况会婆婆。无个事,因甚敛双蛾。浅淡梳妆疑是画,惺松言语胜闻歌。好处是情多”为蔡道其事。上知之,由是得罪。师师后入中,对瀛国夫人。朱希真有诗云“解唱阳关别调声,前朝惟有李夫人”即其人也。
《耆旧续闻》 南宋·陈鹄  道君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征焉。知道君至,匿于床下。道君自携新枨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隐括成少年游云“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枨。锦帐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家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他日师师因歌此词。道君问谁作。师师云“周邦彦词”道君大怒。坐朝语蔡京云“开封府有监税周邦彦,课税不登,如何京尹不按发来”京罔知所以,奏云“容臣退朝,呼京尹叩问”京尹至,蔡以圣意谕知。京尹云“惟周邦彦课增羡”蔡云“上意如此,只得迁就将上”得旨,周邦彦职事废弛,可日下押出国门。隔—二日,道君复幸李师师家,小见师师,问之,知送周监税。道君方以邦彦出国门为喜,坐久至更深始归,愁眉泪睫,憔悴可掬。道君怒云“汝从何往”师师奏“臣妾万死。知周邦彦得罪,押出国门,略致杯酒相别。不知官家来”道君问“有词否”李奏云“有兰陵玉词”道君云“试唱一遍”李云“容臣妾献一觞歌此”词云“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惜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帆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洄,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吹笛。沉思前事,梦里泪偷滴”曲终,道君大喜。复召为大晟乐正,后官至大晟乐府待制。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 12:06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五

陈友冰

北朝乐府·梁鼓角横吹曲

地驱乐歌辞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
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地驱乐歌辞》共四首,这是第二首。陈代释智匠《古今乐录》曰:“侧侧力力”以下八句,是今歌有此曲。可见第一首“侧侧力力”和第二首“驱羊入谷”这八句并非汉魏古曲,而是南北朝时期北方民族当代创作的民歌。
  
  萧涤非先生在论及南北朝时期北方妇女与南方妇女性格上差异时,说过一段很精辟的话:“北朝妇女,亦犹之男子,别具豪爽刚健之性,与南朝娇羞柔媚,两汉的温贞娴雅者并不相同”(《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正是这种性格、风俗习惯和文化传统上的差异,反映到民间情歌上,就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这种不同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表现方式的不同。汉民族情歌虽也有汉乐府《上邪》那样火山爆发式直抒其情的作品,但主要的表现方式还是含蓄温婉,多用比喻。如《诗经》中的《摽有梅》,用树上梅子的不断减少,来暗喻青春年华的一去不返,要男方抓紧时间前来求偶;汉乐府中的《团扇歌》用秋风起团扇被抛弃,来隐喻一位女性对爱情生活的前景的忧虑和年长色衰的担心;南朝乐府中的相思、相恋、求偶、怨别等情怀,更是多用莲与藕、棋子与残丝,石碑与黄连等来谐音双关和含蓄暗示。二是求爱的方式不同。从《诗经》的《汉广》到南朝乐府的《子夜歌》诸歌,诗中的南方姑娘,虽然也渴望爱情、追求幸福,但总的来说还是羞涩地被动等待的多,主动追求的少;内心缠绵愁思的多,公开吐露、表白者少。所以一千多年来,我们在南方民歌中听到的是“思公子兮未敢言”式的羞涩和“衔碑(悲)不得语”式的愁怨。这与北朝民歌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风格。这首《地驱乐歌辞》可以说是北朝情歌的一个典型代表。这首歌中虽然也有比喻,但这个喻体本身就是很直率和粗犷的。“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这是北方游牧民族人人熟知的一种放牧现象,羊群要有头羊,这只头羊又必然是健壮强悍的公羊。放牧时走在最前面,作为“领头羊”,率领羊群逐水草而居,又保护羊群不受伤害。歌中用此作比,意思是异常显豁的:一个家庭也要有个主心骨,没有男人就不成家。后面两句即在此比喻的基础上,公开吐露自己的心声:“老女不嫁,蹋地唤天”。老女,是尚未出家的老姑娘。这位“老女”同南方的老姑娘一样向往着爱情,渴望着婚嫁,但表达方式却完全不同。南方的姑娘是“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诗经·柏舟》),只是背地里催泪,暗中埋怨母亲不能体谅女儿的心思。这位北方的老姑娘则是呼天抢地,大声地发出呼喊:“我要出嫁”——甚至要震破了天,踢塌了地。这是一种何等强烈的追求,何等直率的表白。这种人性的觉醒和爱情的呼号,同南朝乐府那种哀怨低回、缠绵伤感的叹息,呈现出完全不同的美学风格。而且在北朝乐府中,类似的表白还有很多,如:“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捉搦歌》);“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折杨柳歌辞》);“阿婆许嫁女,今年无消息”(《折杨柳歌辞》) ;“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地驱乐歌》);“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捉搦歌》)等等。他们共同构筑了北朝情歌的典型风格。
  那么,这种刚健质朴的北朝情歌又是怎样形成的呢?我想,主要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其一,与她们的生活环境关系极大。南朝情歌产生在“春林花多媚”和“乘月采芙蓉”的江南园林池沼,她们所生活的环境是“布帆百余幅,环环在江津”的商业发达的城市。在这种旖旎的风光和温柔的环境中倾吐出来的,自然是与之相称的缠绵的情思,婉约的风采。北方民族尤其是少数民族多生活在羊肠九回的陇畈,天苍苍、野茫茫的草原。“山高谷深,雨雪霏霏”的艰苦环境,和“放马大泽中,草肥马著膘”的生活方式,把他们磨练得坚韧、强悍、直率与粗犷,即使在情歌中也是直抒胸臆,表现得那样主动、坦率和直白。
  其二,这种情感表达方式也与民族的习俗有关。北朝妇女,就像前面《紫骝马歌》中所引用的背景资料所说的那样,男人多去征战和大量死伤,家庭生活的重担包括社交往来都落到妇女们身上,这不仅锻炼增长了她们的才干,也提高了她们的社会地位,扩大了她们的活动范围,是他们在气质上、行为方式上更接近于男子。所以她们即使在情歌中,也表现出一种不让须眉的豪爽健劲风格。但也正是因为她们是家庭生活的支柱,有时还要靠她们支撑门面。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大姑娘变成了“老女”,还在家中操持家务、往来应酬,一些贫困的或父兄在外征战的家庭更是如此。因此这种相对优越的社会地位,也往往成为她们不幸的根源。从这个角度来看,这首《地驱乐歌辞》不仅仅是首情诗,也深刻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问题。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 12:07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五

陈友冰

捉搦歌
                     粟谷难舂付石臼,弊衣难护付巧妇。
                     男兒千凶饱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之一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两头系。
                     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之三
  《捉搦歌》,梁鼓角横吹曲之一,郭茂倩《乐府诗集》该题下无注,此曲来源和释义皆无从知晓。“搦”(nuò)为用力按下之意,或是挑惹、挑战。因此试析歌名,有两种可能:一是在某种劳动中所唱;另一种是咏歌向对方挑战,类似男方的对歌。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收录的北朝乐府《捉搦歌》共四首,这里选录的是第一首和第三首。
  从公元308年刘渊建立后汉到公元581年杨坚代周,中原大地在这短短的二百七十多年中,前后更替了十六个王朝上百次的攻伐吞并。长期接连不断的征战,使丁壮大都战死在沙场,大片的土地荒芜,户籍迅速的下降。据有关史料记载,向来以人口密集、土地肥美著称的关中地区,由于战乱、饥馑、兵役和逃亡,到刘渊建立的后汉时,人口就已下降到西晋时期的十分之一。公元三五0年冉闵灭后赵,在邺城就一次屠杀了二十万羯族百姓。冉闵立国建立后魏后,与后赵石鉴、石祗不断征战,使得冀州一带数百万汉人和氐、羌等少数民族民众被杀、被征或四处流亡,存者不过十之二、三。平原上只有尸骸,不见行人。(以上均见《北史》)。公元三五七年,前燕慕容儁下令检索户口,每户留一丁,其余都去当兵,结果征兵一百五十多万,邺下一带白天大路上也看不见行人。丁壮的大批被征集和战死,必然造成人口结构的失调和社会心理的颠倒:封建社会中女子称为内人,现在却要承担本应由男子承担的外务和劳作;养家活口这个本属男儿的义务,现在也转嫁到女子的头上。传统的伦理观念是重男轻女,生男孩称为“弄璋”,生女孩称为“弄瓦”,现在却颠倒成生男不如生女,因为“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那么,对一个支撑着家庭生活重担而无法婚嫁的姑娘来说,这意味着她必须以自己的青春和个人的幸福为代价,来换取家庭的安定和亲人的衣食。这当然是一个痛苦的选择,这两首《捉搦歌》正是反映他们在这个严酷的现实面前,痛苦、无奈又充满矛盾的心绪。
  “粟谷难舂付石臼,弊衣难护付巧妇”是个比喻,以此来形象地表明“老女”在家中的作用:只有石臼才能对付难舂的栗谷,只有巧妇才能补缀百结的破衣,也只有“老女”才能支撑着这个穷家。当然,用舂谷和补衣作喻,一粗一细,一里一外,也说明“老女”在家中粗活细活、里里外外都是好手,后面两句“男兒千凶饱人手,老女不嫁只生口”则在比喻之后直接道出老女不嫁的原因。其手法是用“老女”与“男儿”相对比,来说明在当时的社会状况下,老女在家中不可替代的作用,这也是之所以成为“老女”的原因。“千凶”在这里是指千般坏处,这是个让步句式,是说男儿即使有千般不好,但由于可以养家活口,因此可以一美遮百丑,免受指责。那么,对待老女呢,按理说也应该是这样。人们不应该因为他是个“老女”而来指责她。因为她也可以养家活口,而且正是因为她为了养家活口,才没有出嫁成了“老女”,并非自己的行为不端,比起“男儿千凶”来,就更不应该受到指责和嘲笑。在结构上,上句是虚拟,下句是实指;上句是铺垫,下句才是目的。“生口”,有的注本解释为“俘虏”,意思是说不嫁的老女像俘虏一样被关在家中,有的选本更以此引伸为“女子老而不嫁,对人没有用处,徒然坐食罢了”。我以为,“生口”有时是可作“俘虏”解,如《汉书·苏武传》“区脱捕得云中生口”,但在此则应解释为“活口”,它与下一首中的“何不早嫁论家计”中的“论家计”一样,都是养家活口之意。如果解释成老女对人没有用处或关在家中像个俘虏,就偏离了诗意,同时也无法解释清楚老女之所以不嫁的原因了。应当说,“老女不嫁只生口”这句话由一个老姑娘口中道出,是异常心酸的。它不只是向人们解释之所以成为“老女”的原因,同时也包含着为了家庭亲人舍弃个人幸福的感慨和无奈!
  如果说《捉搦歌》的第一首“粟谷难舂付石臼”只是交代“老女”不嫁的原因,以及由此引发的辛酸和无奈的话,那么第二首“黄桑柘屐蒲子履”则是公开敞露这位“老女”复杂的内心世界:既恋着亲人又想着情人。年岁的增长、青春的流逝更使她焦灼和痛苦,但亲人的家计、“活口”的责任又使她左右为难,心挂两头。
  诗的前两句“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两头系”仍是比喻。“屐”是用木头做的鞋唐以前旅行时穿的一种便鞋;“履”,这里指的是草鞋。这两句是说无论是用黄桑木或是柘木做的木屐,还是用蒲草编织成的草履,鞋的中间都要用根绳子把两头系起来。这位姑娘也是家中的一根绳子,连接着娘家和婆家。既然是连着娘、婆二家,也就不能不心挂两头。下面两句正是坦率直陈这一点:“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姑娘年幼时,最依恋的是母亲,这里的“怜”通“恋”。随着年龄的增长,思想就复杂起来了,情感的天平逐渐向情人这一头倾斜。她渴望着爱情,也向往着以主妇的身份来主持家务。这种向往与渴望,是一个年轻女子正当的生活权利,所以她理直气壮地呼喊出:“何不早嫁论家计”?但是,她没有能“早嫁”,甚至成了“老女”还没有出嫁?这是为什么?在前一首《捉搦歌》中我们已做了回答。“老女不嫁”,这是当时一个突出的社会问题,我们不能把责任归咎于她的家庭或母亲。相反地,如果真让她“早嫁”,她又会因为担心饥馑战乱之中的母亲和其他亲人,而会犹豫,会迟迟难以作出决定。由此看来,这首北朝民歌与《诗经·柏舟》)对母亲的责怪:“母也天只,不谅人只”;与南朝乐府《华山畿》对家庭的埋怨:“未敢便相许,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是不同的。尽管它们都是反映了女方对婚姻的企盼和爱情受阻的埋怨,但社会背景和诗中人物的情感处理方式却完全不同,表现了北朝乐府独特的时代因素和社会内涵。
  另外,这两首以表现婚姻和爱情的《捉搦歌》,在表达方式上也与南朝乐府呈现出不同的艺术风格。诗中的女性大声疾呼、坦率直陈,公开表白自己对婚嫁、对新的家庭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丝毫没有南朝乐府女性那种羞涩和婉曲。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北朝乐府表达类似主题的常态,如: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唤天 ——《地驱乐歌辞》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 ——《折杨柳歌辞》
  其表达方式皆是在前两句中,用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事物和现象作喻,后两句则直接道出自己的内心想法,显得急切而毫无顾忌。这样更能引起人们对当时这个突出的社会问题的思考,也更使人觉得这些老姑娘的真纯和值得怜悯。所以著名的金代诗人元好问称赞这类北朝乐府是“一曲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论诗绝句》)。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 12:08 | 显示全部楼层
宋词故事:姜夔的合肥之恋

陈友冰

  姜白石,名夔,字尧章,生于南宋高宗绍兴二十五年乙亥(公元一一五五年),卒于宋宁宗嘉定十四年(一二二一年)。享年六十七岁。因他曾居住过弁山(在今浙江吴兴)的白石洞下,所以又称“白石道人”。 他是南宋著名的词人,为人风流自任,布衣终身。他的词作,格调高妙,清空峭拔,对南宋以后的雅词影响甚着,清初的浙西词派更奉为圭臬。在姜夔的一生行迹中,与今天的安徽省省会合肥市曾结下不解之缘。
  姜夔原籍饶州鄱阳(今江西省鄱阳市),自幼随父亲宦游于湖北汉阳。父亲死后,他流寓湘、鄂之间。当时在湖北做官的名诗人萧德藻(千岩)赏识姜夔的才华,就把侄女嫁给他,并且带他到湖州居住(今浙江吴兴);因此他经常往来江淮之间杭州、苏州、金陵、合肥等地。又经萧德藻的介绍,他结交了当时的名诗人杨万里、范成大、辛弃疾。三十岁之前,他寓居合肥赤兰桥边西风门巷时,结识了赤兰桥边两位琵琶艺妓,遂结良缘而且一往情深。在以后的二十多年中,他写了近二十首怀念这两位情人或咏歌合肥风物的词章,占他的全部词作约四分之一;而他对发妻萧氏,却无一语提及,可见他情有独钟。
  合肥,顾名思义就是肥水汇合之地。肥水,又作“淝水”,所以在欧阳修编的《新五代史》上,合肥又作“合淝”。合肥在秦汉之际(公元前二〇六年)建县,属九江郡。合肥地处巢湖、瓦埠湖之间,向南可经巢湖入长江,与长江沿岸各城镇交通;向北与瓦埠湖相隔仅百里,可朝发而夕至。经瓦埠湖可入淮河,又与沿淮河的城镇相通。由于合肥处在长江水系和淮河水系的衔接处,自然成为当时水陆交通的枢纽。司马迁在他的《史记·货殖列传》中写到:“合肥受南北朝,皮革、鲍、木,输会也。”正因为它是商货集散中心,所以在西汉初年就以一个县城跃为全国十大商业城市之一,由县升为郡治,称合州。隋代又改合州为庐州。以后,从唐代直到清代,行政上皆无很大的变化。一九四五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合肥又成为安徽省的省会,一直至今。
  合肥的城区,历代也有变迁:汉代的合肥,在今市区的西北角,大蜀山下的董铺水库附近。三国时,魏、吴争夺合肥,反复鏖战多年。东吴几次围合肥,皆仗水军从所控制的巢湖沿南淝河达城边。为改变城在水边被动挨打的局面,魏将满宠将合肥城址迁往城西三十里的鸡鸣山下,使吴军无法发挥水军的优势。西晋统一后,又迁回合肥旧址。到唐太宗贞观年间(六二七——六四九),大将军尉迟敬德(五八五——六五八)鉴于旧城地势低洼,又在城东的淝河南岸高地筑新城,城为土筑。到唐德宗贞元年间(七八五——八〇四),庐州刺史路应求改土城为砖城,又因“合肥分野入斗度多”,改称金斗城,南淝河称金斗河。到南宋孝宗干道五年(一一六九),为防御金兵进犯,淮西帅郭振将唐代合肥城的护城河变成横贯城东西的一条内河。到明武宗正德七年(一五一二),因河北刘七起义军南下淮泗,有进攻庐州之势,“议者以金斗河东西贯城,虑水关难守。乃闭水关,筑堤以障之”。从此,金斗河改道城北,成今日模样。城内故道干涸成为一条横贯东西的街道,这就是今日市内最繁华的一条主街“长江路”的前身。而今日市内桐城路穿越包河上的一座桥,古代叫做“赤阑桥”。两宋时代,赤阑桥位于穿城而过的金斗河上。河的两岸,店铺林立,是个繁华的商业区。岸上楼馆,水下亭阁,日日笙歌,夜夜管弦。当时桥边多杨柳,别浦萦回之际,多少游子折柳相送;晓风残月之时,多少佳人桥边相思。至今留下众多的文坛佳话,美诗妙词。姜白石当年就是住在赤阑桥西的小巷内,亦是杨柳夹道。他在给朋友的诗中就曾说:“我家曾住赤阑桥,邻里相过不寂寥。君若到时秋已半,西风门巷柳萧萧。”(《送范仲纳往合肥》)。
上:今日 下:合肥赤阑桥边姜夔旧居 “西风门巷”旧址,上面隽有姜夔诗《送范仲讷往合肥》
  他还专门用“淡黄柳”为词牌,自制了一首咏合肥的词。在词前的小序中,提到自己在合肥居住的,并强调柳树特多,这也是他将自制曲的词牌称为《淡黄柳》的原因:“居合肥南城赤栏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唯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片,以纾客怀”。词中提到的“小桥宅”,在与赤阑桥相对的水西门内九曲水上旁。水上有座桥叫回龙桥。相传曹操与孙权争夺合肥,于此回马,故得其名。此桥之所以出名,还因为桥公(玄)曾在桥畔住过。桥公有二女,长曰大乔,次曰小乔,皆一代国色。孙策攻合肥得二乔,自纳大乔,孙策好友安徽舒城人周瑜纳小乔。姜白石在咏合肥诸词中常提到二乔。如《淡黄柳》:“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乔宅”。《解连环》:“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大概因为姜夔在合肥与一对姐妹歌妓相爱,赤阑桥与回龙桥又相距不远,所以常以二乔喻他所爱的姐妹歌妓。
 楼主| 发表于 2016-1-21 12:09 | 显示全部楼层
宋词故事:姜夔的合肥之恋

陈友冰

  姜白石来往江淮间次数虽多,但留住时间较长者有两次:一次是宋孝宗淳熙十年(一一八五),白石三十岁之前,住在赤阑桥西小巷内,第二次是宋光宗绍熙二年(一一九一)秋,三十五岁时。逗留的原因与他在合肥的恋情大有关系。青年时代的姜白石曾从湖北寄居处沿江东下,在江淮间游历。他《白石道人歌曲集》中所载的编年最早的一首词是《扬州慢》,即是丙申至日(公元一一七六年冬至)路过扬州时作,此时白石二十二岁。如前所述,合肥位于巢湖之滨,下连东吴,上接荆楚。宋时属扬州西路,距扬州不过两百多里。况且合肥为一大郡,人文荟萃,也是江淮一带游历者必到之处。姜白石在合肥歌楼云集的赤阑桥边,结识了两个身为歌妓的姐妹燕燕和莺莺。燕燕居长,善谈琵琶,莺莺为幼,善弹筝弦。白石把他俩戏称为“二乔”。在一首惜别词《解连环》中写道:“玉鞭重倚,却沉吟未上,又萦相思。为大乔能重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为与燕燕莺莺朝夕相处,白石就赁屋居住在赤阑桥西的小巷内。他写了一首《淡黄柳》词,描绘他居处周围的情形: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不少学者因失于实地考察,根据词序,皆以为赤兰桥在今合肥城南,实际上却在城中部偏东,即今日桐城路穿越包河上的一座桥。如前所述,宋城是截唐城一半,向北延至南淝河,这样原在城中部金斗城上的赤兰桥就变成城南了。明清以后城区扩大,赤兰桥一带又变成偏东的市中心地区。至于词中抒写的早春季节乍暖还寒,寒食客愁皆词客抒情惯伎。唯携酒小乔之宅,燕燕飞来,问春何在,似是以物喻人,暗指与燕燕莺莺的情事。
  姜白石三十二岁时,又一次路过合肥,但这次却只能遥望,不能停住。因为上一年冬(淳熙十三年)萧德藻罢官由湖北回故乡,带白石一道去湖州与其侄女完婚。岁暮从武昌沿水路东下,第二年正月初二达金陵。遥望淮南群峰,他又想起了与燕燕莺莺的朝夕相处以及离别时的难舍难分,以至于形诸于梦寐。醒过,写下了著名的《踏莎行》一词。其序于词如下:
  自沔东来,丁末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同时,他还写了一首《杏花天影》词。他以“桃叶渡”、“莺莺浦”、“燕啼莺舞”来抒发昔日的相聚之乐和今日的相思之苦,可见恋情之深之重。更何况,这种恋情形于梦寐,见诸词章,就在他与萧氏新婚的前夕,这更让人感慨万千,产生更多遥想和推测了。白石第二次寓居合肥是在宋光宗绍熙二年(一一九一)秋,词人终于又回到了思念已久的“二乔”身边,心情十分欢畅,词集中对此有明确的记载。《摸鱼儿》序云:“辛亥秋期,予居合肥。小雨初霁,偃卧窗下,心事悠然。起与赵君酋露坐月饮,戏饮此曲。盖欲一洗钿合金钗之尘。”词中写到:
  向秋来、渐疏班扇,雨声时过金井。堂虚已放新凉入,湘竹最宜敧枕。闲记省。又还是、斜河旧约今再整。天风夜冷。自织锦人归,乘槎客去,此意有谁领。 空赢得,今古三星炯炯。银波相望千顷。柳州老矣犹儿戏,瓜果为伊三请。云路回。漫说道、年年野鹊曾并影。无人与问。但浊酒相呼,疏帘自卷,微月照清饮。
  其心情欢畅与悠然,不觉流露于词作之中。
  这次欢聚不久,词人又离开二姬而乘舟东下。其原因,一是受苏州范成大之邀,前去石湖相聚;二是年关将至,要赶去湖州与家人团聚。词人和二姬都感到再也无缘相会了,所以这次离别被感伤情。白石有《解连环》词,记相别场面如下:
  玉鞭重倚,却沉吟未至,又萦离思。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廉,半面曾记?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问后缘空约蔷薇,算如此溪山,甚 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词中不但感叹幽欢未足,后会有期,甚至回忆起他们初次相识的情形,带有一种总结的性质了。
  白石在石湖,与范成大盘横一月有余,写下《暗香》、《疏影》等著名的词章。现代词学名家夏承焘先生依据词中“叹寄与路遥”、“红萼无言耿相忆”、“早与安排金屋”等语,认为这与合肥情事有关,仍是对燕燕莺莺的怀念。此虽系推测,但姜白石一直在范家住到岁末,别人要过年了,他才匆匆在除夕之夜乘船由石湖赶往湖州,这却是事实,姜诗《除夕自石湖至苕溪》二首即是物证。姜白石对家庭、妻子眷恋不深,这点是可以指实的。这年白石三十七岁。
  自此以后,姜夔再未与二姬相会。但此合肥之恋,给词人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孽缘。宋宁宗庆元二年(一一九六)冬,词人在无锡,又打算再去合肥,可是因事未果,又形之于梦寐,醒后作《江梅引》以寄相思。词云:
  人间别离易多时,见梅枝,勿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沾衣。
  就在写此词的一年前,他在鉴湖还写了一阕《水龙吟》,深情回忆十年前与二姬相识之时,叹息到:“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他写此词的一年之后的元宵之夜,又在梦中与二姬相会,醒来则长叹:“淝水东流无尽期,当年不合种相思。”(《鹧鸪天·元夕有所梦》)相思之树所结下的苦果,这位词人几乎品尝了一生。
  姜白石四十岁后徙居杭州。宋宁宗庆元三年(一一九七)他曾向朝廷献上《大乐议》和《琴瑟考古图》,建议朝廷下诏整理国乐。不久又献上《圣宋铙歌十二章》。他晚年流落在嘉兴、金陵一带,逝世于杭州,葬在钱塘门外西马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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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四
陈友冰北朝乐府·梁鼓角横吹曲 紫骝马歌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
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  南朝陈代的释智匠《古今乐录》收录《紫骝马歌》六首,皆属于梁鼓角横吹曲。其实,六首中的后四首是将《古诗十九首》中的《十五从军征》十六句分作四章。只有这首和另一首“高高山头树”是真正的北朝民歌。“高高山头树”是反映当时频繁的战乱给人们带来的苦难。这首“烧火烧野田”反映的则是北朝的社会问题和北方少数民族当时的风俗习惯。  北朝时代北方妇女的地位相对比较高。据颜之推的《颜氏家训》记载:邺下(邺城在今河北临漳县西南邺镇、三台村迤东一带。魏晋南北朝时期,邺城是中原地区富庶繁盛的大都市之一)一带专门以妇女持门户。平时送往迎来,娶妇嫁女,乃至“代子求官、为夫争曲”都是由妇女一手承担。甚至那些本来是由男子驰骋的领域如狩猎、征战也有女子涉足。例如北朝时代后魏李波将军的妹妹李雍容就精于骑射:“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我们所熟悉的木兰从军故事也发生在北魏时代。但值得注意的是,妇女的这种相对较高的社会地位和活动范围不包括寡妇的。相反,寡妇的地位却非常低,如北齐神武帝高欢曾以民间的寡妇配给俘虏(《北齐书·神武纪》);又如北齐御史中尉崔亮曾拷打三个寡妇,逼她们诬陷河间太守寿兴曾威逼他们作为婢女,“受晖旨,鞭挞三寡妇,令其职自诬,称寿兴压己为婢”。把寡妇配给俘虏为妻,可见地位连俘虏也不如;后者更说明当时寡妇在社会上毫无人身保障可言。这首《紫骝马歌》这是反映了北朝社会寡妇的卑贱地位,让我们从一个独特的视觉来认识当时的社会问题。  这首少数民族歌谣,使用的则是儒家经典《诗经》中常用的起兴手法:通过生活中不可能出现的情景来比喻将寡妇嫁给“童男”的荒唐做法:“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在家中烧火,却烧着了野外的田地,居然让栖息在田中的笨重的野鸭飞上了天空。田野不可能因家中烧火而着火,野鸭栖息在水边的芦苇丛中而不是在田地中,现在居然因田野起火而飞上天空。在歌者的眼中,这一切都是世事的颠倒,都是不可思议的怪事。歌者之所以要以此起兴,是为了表示对寡妇嫁“童男”的态度:“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童男”,这里不是指年幼的男孩,而是指未婚的男性青年。童,是童贞之意,所谓“童男子”。“壮女”,这里指已经到了乃至超过了婚龄的姑娘。歌者认为,童男就应该娶壮女,现在居然舍弃壮女而娶寡妇,这简直像或烧野田、野鸭上天一样荒唐,让人不可理解,让人好笑。当然,在这讪笑声中也有那些待字闺中“壮女”的笑声。是的,她们有着美好的青春,应该有着美好的婚姻前程。但是且慢,其实,歌者创作此歌并不是要嘲弄寡妇,也不是为了好笑,因为歌者的这种态度固然反映了当时鲜卑族的风俗习惯和婚姻观念,但更是那个时代现象的客观反映。要知道,南北朝时期的中原大地正处于空前的战乱之中。仅从公元384年慕容垂建立前燕,到公元433年北魏拓拨焘统一中原,前后不到五十年时间,就更替了前燕、前秦、后燕、西燕、北魏、北燕、南燕、后秦等八个王朝,经过上百次的攻伐吞并。长期接连不断的征战,造成了“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民生凋敝和民众的死伤。死伤的民众自然更多是已婚的“壮夫”和未婚的“童男”。况且,“|马边悬人头”的同时也“马后载妇女”。婚后的壮女很容易沦为寡妇或胜利者的奴婢。即使能脱逃劫难,也多会成为嫁不出去的“老女”。寡妇的不幸命运,有一天也会轮到她的头上,她也会被“笑煞人”的。不过,这不是诗中的歌者所要表达的,只是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则是从诗外得到的感受,更有种历史的沉痛感罢了。  这首诗在表现手法上,采用了汉族民歌传统的起兴和对照手法。我们从《诗经》的“谷风”、“氓”,两汉乐府的“圹上行”、“陇西行”,南朝乐府的“子夜歌”、“读曲歌”中,以无数次欣赏过这种表现手法的妙处。这也说明中华文化中各民族文化是互相吸收、互相交融的。《紫骝马歌》作为北方鲜卑族的民歌,他吸收了汉族民歌的表现手法。反过来,它又流传到南朝,经过梁代乐府机构的记录、整理而流传千古,成为光辉灿烂的中华民族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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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四
陈友冰北朝乐府·杂歌谣辞 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敕勒歌》载于宋代郭茂倩编辑的《乐府诗集》的“杂歌谣辞”之中。“杂歌谣辞”是古代乐府采自民间的歌谣。其中歌是入乐的,谣虽未入乐,但是性质和乐府民歌却相似。宋人郭茂倩在编辑《乐府诗集》时,把乐府诗分为郊庙歌辞、燕射歌辞、鼓吹曲辞、横吹曲辞、相和歌辞、清商曲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近代曲辞、杂歌谣辞和新乐府辞12大类。《杂歌谣辞》七卷,其中又分为歌辞四卷,谣辞三卷。  这是一首敕勒族的民歌。它的产生年代大约在北魏时期。敕勒是我国古代北方一个少数民族。秦汉时代称“丁零”(或“丁令”),魏晋南北朝时期改称“敕勒”(“铁勒”)。因为他们造的车“车轮高大,辐数至多”(《魏书·高车传》,所以又叫“高车丁零”。敕勒人原生活在北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一带)。北魏初年,被太武帝拓拨焘击败后降归北魏。拓拨焘把敕勒族数十万众迁徙到“东至濡须,西暨五原阴山三千里中,使之耕牧而收其贡赋”(《资治通鉴》卷121)。自此之后,敕勒族才在阴山地区安定下来。经过他们的辛勤开发,使得漠南地区这块荒原变得牧草丰茂、牛羊肥壮,“民间马、牛、羊及毡、皮为之价贱”。《敕勒歌》为我们描绘的正是这样一幅牧草丰茂、牛羊肥壮的草原风光图。诗中表现了北方少数族以毡帐为房、逐水草而居的生活习俗,也表现了他们对这个天高地广。雄奇壮阔的塞北草原无限热爱之情。  歌的开头“敕勒川,阴山下”简洁地为我们交代了敕勒族生活的地点和环境,显得突兀而雄浑。“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则突出了地域独特风貌和民族的生活习尚。敕勒族的住房是毡帐(俗称蒙古包)。由于平原平坦而辽阔,放眼望去天连草原,草原连天,天幕与地平线远远地连接在一起,就像是一顶大毡帐大草原的上空一样。这一比喻既准确又带有地域和民族特色,只有以毡帐为家、逐水草而居的北方游牧民族,才会有这种独有的生活体会。“天苍苍,野茫茫”则是在上述准确又带有地域和民族特色的比喻之上,对大草原作进一步的形容和描绘。苍苍是一种深青色,只有当天空万里无云、空气又极洁净时才会呈现这种颜色,而这种颜色又会反衬得天空更为高远深邃。“茫茫”是渺远之状,只有在地平如砥又无遮无碍的大草原上,才会有这种视觉感受。而这种苍茫之感,又使得大草原显得更加旷远和雄浑。总之,如此天,如此地,是塞北草原上独有的景象,它与中原,与江南的天和地是完全不同的。“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这是中原的天和地;“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这是江南的天和地。所以用“天苍苍”来描绘那笼罩在敕勒川上空穹庐似的天,用“野茫茫”来形容阴山脚下的大草原,确实是极为准确形象又极富地域特色的。  以上几句以极为简练生动的笔墨,勾勒出具有游牧民族特色的草原风光。但仅如此似乎还缺少生机,缺少欢乐,也不足以表现水美草肥、安定富足的景象。所以诗人又补上一句:“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样一来,整个画面就由静景转为动景,由风景画转为风俗画了。你看:阵风过处,牧草低垂,成群成片的牛羊从草中显现出来。如果没有风,牛羊就会掩没在草丛之中。能遮盖住羊,尤其是牛的草还不茂盛吗?在深蓝色的天幕下,白色的羊群、黄褐色的牛群散放在一望无际的绿色大草原上,随着阵风时隐时现,这是何等壮美的景象!敕勒川的安定与富饶,敕勒族人民对家乡的热爱和自豪,都透过这幅色彩鲜明又充满生机的草原放牧图尽情地展现出来!  这首诗浑厚苍莽、雄浑豪放,语言上质朴自然、语言上简练明快,形式上长短不齐、伸缩自如,从它开始传唱的那时起,就被众口交赞。历代一些著名学者如元好问、王灼、王夫之等对它都赞不绝口。对《敕勒歌》在布局、结构、风格和表现手法上的杰特之处,以及该诗的雄浑风格和壮美的画面,近现代的文论家们也多有详尽而中肯的分析。但是我以为:这首诗的价值绝不仅仅在于文学方面,它也是民族文化间互相影响、南北诗风互相融合的实例;也是中华境内各族从征战对抗走向和解交融的历史见证,是一元主体、多元格局中华文化形成过程中的典型个案。其史学和文化学乃至民族学上价值绝不低于文学创作。  首先,《敕勒歌》的成功在于吸收了汉诗的优长,又保持了少数族诗歌语言的节奏和风格,它是民族文化间互相影响、南北诗风互相融合的实证应当说,在用汉语记录的北朝诸少数族诗歌中,《敕勒歌》是翻译、加工得最成功的一种,我们只要与同样记载在《乐府诗集》中其它的北朝少数族诗歌加以比较即可得知。其中的《地驱歌乐词》云:“青青黄黄,雀石颓唐。槌杀野牛,押杀野羊”;《慕容垂歌辞》:“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郭茂倩《乐府诗集》卷25,“横吹曲辞”五)。前诗的“雀石”不知为何物,是“雀屎”的讹音?抑或是雀形的卵石?如是雀形的卵石又怎么和“颓唐”连到了一起?后一首在历代学者中产生许多歧见,主要也是因为“枉杀墙外汉”搞得大家莫名其妙。就来历来传颂的《木兰诗》,也出现“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等六句与全诗极不协调的文言句式,也出现“天子”与“可汗”混用的败笔。我想这都可能是在翻译加工的过程中过分向汉诗的齐言靠拢和追求语言的雅化所至。而《敕勒歌》的成功恰恰在于吸收汉诗优长的同时,又保持了少数族诗歌语言的节奏和风格,前面提到的《敕勒歌》“六、八、六、七”结构方式,就是保持了突厥民歌的语言节奏。至于它奔放粗犷的文学风格,更是这个马上民族特色的原始风貌。沈德潜称赞它是“天籁”,提倡白话诗的胡适赞之为“神来之笔”,我想都是对此保持民族语言风格的肯定。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汉文化对其影响的微弱,相反,它的杰特正是汉文化对其影响和改造的结果。金代少数民族诗人元好问曾指出它与汉文化之间的关系:“慷慨歌谣不绝传,穹庐一曲本天然。中州千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论诗三十首》,见《中州集》卷四)。元好问认为《敕勒歌》的豪宕慷慨风格是受中原诗风的影响,其实倒毋宁说是敕勒族民族精神的体现,《敕勒歌》受中原诗风影响最大的应是其文学语言和表达方式。此诗中多处采用虚实映照、动静相承、对偶比衬、叠字对句、情景交融等结构方式和表现手法,都是汉诗诗论和诗评中反复强调和加以申说的,也是同时代北朝乐府中鲜有的。仅以布局为例,汉诗强调局部与全局的和谐配合,既能化实为虚,又能以虚衬实;既能以动写静,又能动静相承,这在《敕勒歌》中都可找到实证。从空间布局来看:构图之中有上部的“阴山”、“天似穹庐”、“天苍苍”,下部的“敕勒川”、“野茫茫”和草地上的牛羊。上下部既有分隔,又浑融成一个整体,这是形成此诗苍莽壮阔风格的主要原因之一。在动静关系上:山、川、穹庐是静物;风吹、草低、牛羊则是动态,做到动静相承,使画面既具有稳定感,以象征生活的和平安定;又富有生命的活力,象征着这个游牧民族的开朗和豪迈。在虚实处理上:天、川、穹庐、草、牛羊等都是实景,是在画面之中;生活在其间并创造了如此富裕安定生活的敕勒人则是虚像,是在画面之外,需要我们去体悟、想象。作品以实写虚,写实是为了写虚。就是画面中的草和牛羊也有明暗虚实:草比牛羊高——明写这里水肥草茂;风在这里是动因:风吹草伏,牛羊尽现——这是暗写牛羊肥壮、和平富庶。明写是手段,暗写是目的,是主旨所在,写明是为了显暗。单就构图、布局这点来说,《敕勒歌》也明显受了汉诗、汉诗理论和批评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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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四
陈友冰  《敕勒歌》的诞生受到汉文学的影响,但诞生后的《敕勒歌》又反过来影响了汉文学,并以其杰特的艺术成就丰富了中华文化的艺术宝库:它第一次以诗的形式赞美了祖国的北疆,激起人们对少数民族聚居之地的激赏之情。在唐代王昌齡、岑参等雄浑奔放的边塞诗出现之前,在诗的国度里,我国的西北边陲一直是以大漠穷秋、塞风苦寒的面貌出现的,也似乎一直与孤城落日、戍楼刁斗的战乱生活联系在一起。这个调子,大概从我国第一部诗歌集——《诗经》就定下来了:《小雅·采薇》中所描绘的猃狁之地是“雨雪霏霏”,行役之人是“载饥载渴”,塞北似乎是一个荒凉苦寒的畏途。汉魏时代的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曹操的《苦寒行》等更是把北方与苦寒、战乱、悲伤划上了等号,几乎成了同义语。但《敕勒歌》所描绘的却是一种既开阔壮美又和平安定的北国风光:这里地势平坦、水草丰茂、生活安定、牛羊肥壮。这是另一种边塞,和以往的描绘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基调,呈现不同的风格。从文学发展来看,这种贞刚的河朔之气,对声律风骨兼备的唐代边塞诗的产生,其作用更不可低估。另外,这是首敕勒族的民歌,却受到包括汉民族在内的境内多个民族的赞扬和传唱。王灼认为两汉之后,只有“《敕勒歌》暨韩退之《十琴操》近古”;沈德潜则称赞它与另一首少数民族歌谣《哥舒歌》“同是天籁”。它在流传的过程中,由敕勒语变为“鲜卑语”,再变为“齐言”:所有这些都说明一首优秀的诗作,它是民族的财富,也是各民族的共同财富,也将为全人类所共同拥有。民族文学之间,是相互影响也是相渗透的。  其次,它是中华境内各族从征战对抗走向和解交融的历史见证。  《敕勒歌》虽然是一篇文学作品,却有着巨大的史学价值,它是中国境内民族之间由争斗到交融的历史见证,也为上层统治者的民族政策提供了正面的借鉴。《敕勒歌》中所咏歌的和平富庶的边陲景象,首先是羁縻制度的产物。  所谓“羁縻”,是相对征伐而言,它是中国古代中央政权对周边少数族政权所采取的以安抚、怀柔为主要手段的统治方略,即通过封官爵、赐尊号,认可其统治的合法性,以及下嫁公主、输赐金帛、保留其制度、习俗等来换取对方对中央政权的尊从和依附,朝贺并纳入中国版图。在“羁縻”诸法中,“内徙安置”来“以夷制夷”,是其中影响最大、争议反复最多、实绩也最显著的一种手段。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秋,匈奴浑邪王率十万余众降汉,武帝命长安令发车二万前往迎接。长安令以无钱为由,不派车马,武帝大怒,认为长安令不解制夷之术,贻误大事,要将其斩首以示羁縻之策不可犯。遂将浑邪王等降众安置在云中、上郡、北地等边塞五郡作为屏障,自此“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资治通鉴》,“汉纪”十一),“以夷制夷”收到明显效果。宣帝神爵四年(前58年),匈奴呼韩单于与屠耆单于争权中兵败,呼韩单于效法日逐王率众南附,宣帝照样安抚:命高昌侯董忠等率骑兵一万六千人护送呼韩单于至鸡鹿塞,并留下协防北匈奴的袭击。为安顿其降众,汉廷又前后转输谷米三万四千斛、钱二十万、杂帛八千匹、絮六千斤“助其安民”(《汉书》卷九四,“匈奴传”下)。。自此,匈奴分为南北,南匈奴一直依附汉廷,与北匈奴处于对峙状态。自宣帝之后直至东汉灭亡这二百八十多年间,呼韩单于及其后裔南匈奴,一直成为汉朝防范北匈奴及其它部落南侵的屏障,并配合窦宪、马续、邓鸿等汉代历朝诸将,开展对北匈奴、乌桓、鲜卑的军事行动,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史上以夷制夷时间最久也最成功的一例。  中国古代羁縻方略中对少数族的“内徙安置”,尽管其主要动机是“以夷制夷”,尽管这个方略往往是以武力征伐为背景或前提,在执行过程中也充满争论甚至反复,但是必须承认:这个萌生于先秦、定型于两汉,为历代中央政权所尊奉并被制度化的“羁縻”方略,是维护国家统一,保障中央政权对周边有效统治,避免民族战争和社会动荡的一种有效手段;也是在中华境内各民族間由征战冲突走向和解交融重要前提。北朝时期,敕勒这个民族与中原主要政权之间就呈现这样一种演进规律,而《敕勒歌》的产生就是一个很好的历史见证。敕勒在先秦时代是北方一个强大的民族,史籍称之为“赤狄”、“丁零”或“丁灵”,当时居住在北海(又称巳尼陂,即今俄罗斯贝尔加湖)一带。两汉时期,趁匈奴、鲜卑的迁移或势弱而逐渐南下至燕然山和頞根河一带(今蒙古人民共和国色楞格河流域)。西晋以后改称敕勒或铁勒,因他们造的车“车轮高大,辐数至多”,所以又叫“高车族”。南北朝时期,中原战乱,已强大起来的敕勒族乘机南侵,首先是攻击介于它和中原政权之间的老对手“蠕蠕”,然后越过“蠕蠕”直接与中原政权对抗(《魏书》卷103,“蠕蠕传”、“高车传”)。前燕光寿元年(公元357),慕容儁“遣其抚军慕容垂、中军慕容虔和护军平熙率步骑八万讨丁零敕勒于塞北,大破之,俘斩十万余级,获马十三万匹,牛羊亿万余”。其子慕容暐继位后,亦遣傅严“北袭敕勒,大获而还”(《晋书》卷102,“刘聪载记”;卷104,“石勒载记”;卷110,“慕容儁载记”;卷111“慕容暐载记”)。公元四世纪末五世纪初,鲜卑族的拓跋氏逐渐统一了北方,强大起来的北魏从道武帝拓拔珪天兴二年(公元399)到太武帝拓拔焘神笳二年(公元429),对敕勒人前后发动了四次较大的战役,天兴二年道武帝拓拔珪亲帅大军西出洛水,直捣敕勒族的生息地鹿浑海,“获马牛羊二十余万”,然后分兵三路追击其残部,道武帝亲帅中路,“合破其高车杂种三十余部,获七万余口,马三十余万匹,牛羊百四十余万。骠骑大将军卫王仪别督将从西北绝漠千余里,复破其遗并七部”。高车之族有十二姓,称为十二部,今主力和七部并破,“于是,高车大惧,诸部震恐”。在这个背景下,拓拔珪又祭起历代帝王羁縻方略中常用的法宝:进一步炫耀武力,迫使对方慑服,在高车周围“大校猎,列周七百余里”。在这个强大的军事态势下,战败的敕勒开始分裂:其中一部分向中原政权臣服,如单于之侄利曷莫弗奈力健“帅其九百余落内附”,“高车解批莫弗幡豆健复帅其部三十余落内附”。北魏则加以封赏:“拜奈力健为扬威将军,赐谷二万斛”,“亦拜(解批莫弗幡豆健)为威远将军置司马参军,赐谷二万斛”(参见《魏书》卷2“太祖记”,卷103“蠕蠕等传”;《北史》卷98“高车传”;卷197杜佑《通典》,“边防”十三。)。但以其单于为首的主体部分则收拾残部,退回原来的生息地巳尼陂一带,继续与中原政权抗衡。对北魏政权来说,敕勒族南侵的威胁并未从根本上解除。所以太武帝神笳二年(公元429),拓拔焘在廷争中拒绝司徒长孙翰和尚书令刘洁的谏阻而听从汉人崔浩的建议,“遣左仆射安原等并发新附高车合万骑至于巳尼陂,高车诸部望军而降者数十万落,获马牛羊亦有百万余”。
 楼主| 发表于 2016-1-22 22:37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四
陈友冰  在如何安置这些归降的敕勒部落同样充满争论,北魏上层贵族以敕勒部镇抚使刘洁为首,主张严惩,并要把俘虏“籍没为奴”;魏主拓跋焘则主“安抚”,秉承传统的“以夷制夷”方略,把他们迁徙安置在从陇西秦凉诸州到阴山代郡沿边一带,并“赐谷”、“赐衣服”、“岁给廪食”,使之成为北魏北部边塞的屏障,甚至把少量的敕勒人迁徙到被刘洁等人称为将导致“腹心之祸”的河北、河南商洛一带,促成敕勒的“汉化”和民族間的融合(《魏书》卷4“世祖记”,卷103“蠕蠕等传”,卷28“刘洁传”)。当时拓跋焘将归降的敕勒人分置于漠南三处:一是陇西的秦川、凉州一带;二是河套地区,经阴山直到代郡;三是河北、山西及河南商洛地区。《敕勒歌》所咏歌“敕勒川,阴山下”,正是安置他们第二块迁徙处。中央政权在其羁縻政策的执行过程中,不但会遭到执政集团内部某些人的反对,对被迁徙内附的敕勒人来说,要离开世代居住生息之地,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和生活习性,也有一个艰难的过程。一开始敕勒人也不习惯内地生活,不断地发生暴乱反抗。神笳四年(公元431)即迁徙后的第二年,“敕勒数千骑叛,北走,洁(即刘洁,引者注)追讨之,走者无食,相枕而死”。一年后的延和元年(公元432)四月,“敕勒万余落复叛走,魏王使尚书封铁追讨灭之”(《资治通鉴》121卷,“宋纪”三)。正是在魏主安抚与追讨的双重手段下,安置于迁徙地的敕勒人才渐渐宾服下来。由于他们的辛勤开发,阴山脚下才变成水肥草美的好牧场。到了孝文帝、宣武帝时代,居住在阴山脚下的敕勒人不但不再需要“赐谷”、“赐衣服”,“岁给廪食”,而且每年向朝廷大量“献贡”,到处“毡皮委积”,以至北魏民间“马及牛羊遂至于贱”。据《北史·高车传》载:文成帝拓拔睿(公元452-465)时,五部高车合聚祭天,“众至数万,大会走马,杀牲游绕,歌吟忻忻。其俗称自前世以来,无盛于此”。这首《敕勒歌》,也许就产生在这“歌吟忻忻”之中。对于《敕勒歌》,尽管可以从文学风格、表达方式、语言特色或民族交融等不同角度进行诠释和界定,但有一点是共同的,即它的基点是对和平、安定、富庶的居住地的咏歌和肯定。具体说来,诗的前四句“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是咏歌迁居地和平安定的生活环境:在敕勒族移居的阴山脚下,草原的辽阔更显得天幕低垂,这里不再有征战,不再有杀戮,所见到的唯有牧草,还有牧草下的牛羊。这种和平、安定的感受,只有经过上述的攻伐搏杀的一段惨痛经历后,才会体会更深,才弥足珍贵,我以为这是《敕勒歌》前四句内在的历史含蕴和诗歌作者“歌吟忻忻”的主要原因之一。至于诗的最后一句“风吹草低见牛羊”则是在咏歌富庶:“草”对于中原地区,也许只是一种风景、一种点缀,但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则是一种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草肥则牛羊壮,现在牧草长得比牛羊还高,要“风吹草低”才会“现牛羊”,牧草的丰茂,牛羊的肥壮以及由此带来的生活的富足皆是题中应有之意了。  回顾敕勒族与北方中原政权这段历史,从敕勒的南侵、征战,到内附、安置,从“复叛走”到“歌吟忻忻”,这是一个民族间由不相容到契合交融的过程,这个过程能否发生,进展得是快是慢,统治者的民族政策和驾驭手段将起关键作用。《敕勒歌》的产生就是民族之间由争斗到交融的一个很好的历史见证;这个过程的正反例证和相关争论,也为后来的中央政权制定羁縻方略或民族政策提供了某种借鉴。从这个角度来说,《敕勒歌》的文本及其《敕勒歌》的产生过程具有相当重要的史学价值。近来有的论者虽然也开始注意到《敕勒歌》的文本意义,但其结论却是认为该歌是在思念漠北那块诞育他们的故乡,控诉残酷的种族压迫,体现的是一种民族历史情结(周建江《历史、民族情结的回响——<木兰诗>、<敕勒歌>的文化本初》,《烟台大学学报》1997。4期)。其实歌中说得很明确,咏歌的是“阴山下”的“敕勒川”,而非巳尼陂“北海边”的祖居之地。至于说到民族历史情结,我们可以和另一首少数族的乐府民歌《匈奴歌》作一比较,此歌全文是:“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郭茂倩《乐府诗集》“杂歌谣辞”二)。据《汉书·武帝纪》:“元狩二年春,霍去病将万骑出陇西讨匈奴,过焉支山千有余里。其夏,又攻祁连山,捕首虏甚多”。郭茂倩引《十道志》说明此歌的创作目的:“焉支、祁连二山,皆美水草,匈奴失之,乃作此歌”。由此可见,、《敕勒歌》和《匈奴歌》虽皆以民族战争为背景,又都涉及水草的肥美,但《敕勒歌》是获得,《匈奴歌》是失去;《敕勒歌》是咏歌目前,《匈奴歌》才是追忆过去,两者的区别是极其明显的。而这种区别又是有两种不同的民族政策所导致的:汉武帝对匈奴是征战后加以驱逐,以开边为目的;太武帝是征战后加以羁縻,予以迁徙安置,意在消弭边患。武帝晚年颇悔征伐之事,认为是“朕之不明,是以扰劳天下”,封丞相田千秋“为富民侯,以明休息”(《汉书》卷六,“武帝纪”)。这两首少数族乐府正好从正反两个方面为后来的中央政权提供了历史借鉴。  最后,它也是一元主体、多元格局中华文化形成过程中的典型个案上面已经论及《敕勒歌》的民族归属以及《敕勒歌》作者是个众说纷纭、长期争执不下的问题。古往今来的众多研究者从文献学、文艺学等不同角度进行研究和探讨,这对我们更好的了解和更准确的把握《敕勒歌》无疑是有益的。但我以为这种众说纷纭现象的本身就具有历史文化价值,使《敕勒歌》成为寻绎一元主体、多元格局的中华文化演进历程,探究各少数族文化之间相互影响及“汉化”趋向的一个典型个案。我们知道,中华文化在其历史演进中一方面是各民族之间的相互影响乃至融合,另一方面又存在蛮族文化向高位文化靠拢,即所谓“汉化”现象。所谓“汉化”,主要是中华各少数族主动向华夏文化及其核心儒家文化靠拢,使之融入并藉以改造本民族文化的一种历史现象。正是这种向华夏文化及其核心“儒家文化”靠拢的“汉化”,才形成了一元主体、多元格局并为各族所认同的中华文化。这也是中国不会向前苏联或南斯拉夫那样“解体”,中华各民族间有着牢固凝聚力的主要原因之所在。研究《敕勒歌》的作者和民族归属,它的语言的演变乃至胡汉风格的交错影响,正可为此提供典型个案。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 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胡旋女
陈友冰唐诗与舞蹈(其三)胡旋女[1](戒近习也[2]) 白居易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3]。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曲终再拜谢天子,天子为之微启齿。
                    胡旋女,出康居[4],徒劳东来万里余。
                    中原自有胡旋者,斗妙争能尔不如。
                    天宝季年时欲变[5],臣妾人人学圜转[6]。
                    中有太真外禄山[7],二人最道能胡旋。[7]
                    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8]。
                    禄山胡旋迷君眼,兵过黄河疑未反[9]。
                    贵妃胡旋惑君心,死弃马嵬念更深[10]。
                    从兹地轴天维转[11],五十年来制不禁[12]。
                    胡旋女,莫空舞,数唱此歌悟明主。
  【注释】  [1]胡旋女:跳胡旋舞的舞女。胡旋舞是由西域康居传来的民间舞。胡旋舞的特点是旋律快、节奏快、转圈多而难分面背。胡旋舞是因为在跳舞时须快速不停地旋转而得名的。《新唐书·礼乐志》载:“胡旋舞者立毯上,旋转如风。”。  [2] 戒近习也:要制止这种不良的社会风气。白居易认为,当年唐玄宗就是贪恋这种胡舞导致了安史之乱。现在胡旋舞依然盛行,作者写这首关于胡旋舞的新乐府,就是要今日君主以此为戒。白居易的新乐府结构上有个特点,叫做“篇首标其目,卒章显其志”。即,开头点明写此诗的目的,诗歌结尾处再点明创作的主旨。“戒近习也”即是“篇首标其目”。  [3]回雪飘飖转蓬舞:形容表演者在急速的旋转(这也是胡旋舞得名的原因),像流风中飘飖的廻雪和旋转着的蓬草。回雪,同“廻雪”; 飘飖(yáo),风吹飘荡之状;转蓬,随风飘转的蓬草。《文选·曹植<杂诗>》:“转蓬离本根,飘颻随长风。”  [4]康居(kāng qú):古西域国名。自锡尔河下游,至吉尔吉斯平原,是康居疆域的中心地带:清代学者魏源在《圣武记》中考证:古康居即今日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一带。  [5]天宝季年时欲变:天宝末年社会风气产生巨大变化。“天宝”,唐玄宗年号,从天宝元年(742)到天宝十四年(755)。“时欲变”,指天宝末年纲纪败坏。  [6]圜转(huán):旋转。 清王夫之 《张子正蒙注·参两篇》:“凡圜转之物,动必有机。”  [7]中有太真外禄山,二人最道能胡旋:宫内有杨玉环,宫外有安禄山,两人最善于跳胡旋舞。太真:贵妃杨玉环号。杨玉环(719-756),原籍蒲州永乐(今山西永济)。开元七年(719年)六月一日生于蜀州(今四川崇州)。开元二十三年(735),17岁的杨玉环被册为寿王妃(寿王李瑁,唐玄宗第十八子)。天宝四载(745),27岁的杨玉环被李隆基册为贵妃《旧唐书·后妃传上·玄宗杨贵妃》:“时妃衣道士服,号曰‘太真’”;安禄山(703年-757年):本姓康,名轧荦山,营州柳城(今辽宁朝阳):开元二十八年(740年)禄山为平卢兵马使,以贿赂交结唐廷派往河北的御史,博得唐玄宗李隆基的称许与宠信。历任营州都督、平卢节度使,兼范阳节度使、河北采访使,又兼河东节度使,掌握了今河北、辽宁西部、山西一带的军事、民政及财政大权。受封为东平郡王。天宝十四年发动叛乱,攻下唐王朝首都长安,建立燕政权,年号圣武。据《旧唐书·安禄山传》:“安禄山晚年益肥壮,腹垂过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但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杨贵妃会跳各式各样的舞蹈,跳起快速多变的的胡旋舞来更是美艳绝伦。  [8]梨花园中册作妃,金鸡障下养为儿:梨花园即梨园。《新唐书·礼乐志》载:“玄宗既知音律,又酷爱法曲,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金鸡障:画金鸡为饰的坐障。 “天宝中,安禄山每来朝,上特异待之,每为致殊礼。殿西偏张金鸡障,其来輒赐坐。”(唐·李德裕《次柳氏旧闻》)养为儿:据《新唐书·后妃传》:“时杨贵妃有宠,禄山请为妃养儿,帝许之”。  [9]兵过黄河疑未反:天宝十四年(755年)安禄山在幽州(今北京市)发动叛乱,好大军已渡过黄河,消息传来,唐玄宗仍不相信,还认为是诬陷安禄山。  [10]死弃马嵬念更深:天宝十五载(756)六月十四日,杨玉环随李隆基流亡蜀中,途经马嵬驿,禁军哗变,玄宗无奈,只得下令38岁的杨贵妃自缢。“念更深”,玄宗迫于无奈赐死杨贵妃后对她思念更深。  [11]地轴天维转:指安史之乱给国家社会带来巨大灾难。  [12]五十年来制不禁:指胡旋舞从康居国传入中原后一直很流行。从玄宗天宝年间到白居易写此诗的宪宗元和年间(806—819)约五十多年。

  【翻译】  跳胡旋舞的舞女,心随着曲调的旋律,手随着鼓点舞动。鼓乐声中舞动双袖,象雪花空中飘摇,象蓬草迎风飞舞,连飞奔的车轮都觉得比她缓慢,连急速的旋风也逊色了,左旋右转不知疲倦,千圈万周还在转个不停。世上万物都无可比拟,她的旋转比飞转的车轮和疾风还要快。一曲终了拜谢天子,天子开口褒奖。胡旋女出自西域的康居国,千辛万苦从千万里外来到中原。从此中原有了胡旋舞,中原舞者争奇斗艳甚至超过胡旋女。天宝末年纲纪败坏大臣和女子都学这种飞快旋转的胡旋舞。其中宫中的杨贵妃和外镇安禄山,两人的胡旋舞跳得最出色。杨贵妃因善歌舞受宠,在宫中乐部梨园内册封为贵妃。安禄山则在宫中画金鸡为饰的坐障前被杨贵妃收为义子。安禄山用胡旋舞迷惑了玄宗的眼睛,让他分不清是非。以至叛军度过了黄河他还不信安禄山已反叛。杨玉环随李隆基流亡蜀中,途经马嵬驿,禁军哗变,玄宗无奈,只得下令38岁的杨贵妃自缢。“念更深”,玄宗迫于无奈赐死杨贵妃后对她思念更深。从这以后国家发生天翻地覆变化,五十年来胡旋舞却一直延续下去,胡旋女,请不要一味地跳胡旋舞,把我这首歌唱给贤明的君主听让他领悟。

  【关于胡旋舞】  胡旋舞是唐代最盛行的舞蹈之一。它与《秦王破阵乐》、《霓裳羽衣舞》为唐代最流行的三大乐舞。盛唐时期,由于统治者在文化方面的包融和开放,西域文化包括宗教(如景教、祆教)、服饰 (如胡服翻领窄袖)、饮食 (如胡饼、烧饼)、绘画、歌舞、音乐及乐器等一起传入长安。音乐主要有龟兹乐、天竺乐、疏勒乐、安国乐等,舞蹈方面则有浑脱舞、胡旋舞、胡腾舞等乐舞。据有关记载胡旋舞来自西域的康居国:“开元初,(康国)贡锁于铠、水精杯、玛瑙瓶、鸵鸟卵及越诸、侏儒、胡旋女子。”(《新唐书·西域传》)康居国即今今乌兹别克共和国撒马尔罕一带。(清代学者魏源在《圣武记》中则考证为今日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一带:“哈萨克左部游牧逐水草,为古康居”)。据《新唐书·西域传》:“康者,一日萨末鞬,亦曰飒秣建,元魏所谓悉万斤者。其南距史百五十里,西北距西曹百余里,东南属米百里,北中曹五十里。在那密水南,大城三十,小堡三百。君姓温,本月氏人。始居祁连北昭武,为突厥所破,稍南依葱岭,即有其地。”据载,康国人“嗜酒,好歌舞于道”,对胡旋舞尤为醉心。唐代曾在西域康国设置康居都督府。当时西域康国、石国、米国等,都曾向唐王朝宫里供奉胡旋女。白居易在这首歌中也说“胡旋女,出康居”。白居易的友人元稹在同题材诗歌《胡旋女》中则具体说是天宝末年:“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  至于胡旋舞传入中原的时间,上述的《新唐书·西域传》说是“开元初”。其实时间还可以推溯到更远的南北朝的北周时代。据《北周史》:北周武帝宇文邕天和三年(568)三月,派使臣携带重礼西出玉门关,向突厥可汗求婚,请求聘娶精通音乐舞蹈的阿史那公主为皇后。当时突厥在准噶尔盆地一带,是西域一个强大的部落,控制了西域城邦诸国,因突厥可汗也正想与强大的北周结好,所以应允了亲事。可汗深知女儿酷爱音乐,便将一支由龟兹、疏勒、安国、康国等地组成的三百人的庞大的西域乐舞队,作为陪嫁送至长安。他们带来的乐器有五弦琵琶、竖箜篌、哈甫、羯鼓等,还有很多的舞女。其中就很可能有善于胡旋舞的康国舞女。不过,胡旋舞在中原广为流行确实是在玄宗天宝年间,白居易和元稹的《胡旋女都着重强调了这一点。出土唐三彩中有穿舞服的舞伎俑,唐墓壁画中也有舞女张臂作舞形象。  关于胡旋舞的服饰、音乐和舞姿,有关史料也有很多记载:杜佑《通典》卷146云:“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胡旋的节拍鲜明奔腾欢快,多旋转和蹬踏动作,这就需要富有节奏感、音量大、音色亮的乐器伴奏。因此胡旋舞的伴奏音乐以打击乐为主,这是与它快速的节奏、刚劲的风格相适应的。《通典》卷146也记载:“笛鼓二,正鼓—,小鼓一,和鼓 一,铜钹二”。以鼓、笛、钹等乐器伴奏。这种舞姿和音乐伴奏形式一直延续到今天的新疆少数民族歌舞。现在新疆维吾尔族、哈萨克族、乌兹别克族的民间舞蹈中,仍然保留着急速旋转的特点。伴奏也以鼓(如手鼓、纳格拉、冬巴鼓等)为主,舞者动作急转起伏,欢快热烈。  胡旋女所穿为宽摆长裙,头戴饰品,长袖摆,旋舞起来时,身如飘雪飞如,龟兹壁画中有大量的旋转舞女形象,那种两脚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全身彩带飘逸,裙摆旋为弧形,这正是旋转的瞬间姿态,以造成“回风乱舞当空霰”的效果。元稹《胡旋女》诗“柔软依身着飘带,徘徊绕指同环钏”, 白居易《胡旋女》诗:“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皆是强调急速旋转这一“胡旋”特征。在现存的龟兹壁画中有大量的旋转舞女形象,那种两脚足尖交叉、左手叉腰、右、手擎起。全身彩带飘逸,裙摆旋为弧形,这正是旋转的瞬间姿态。胡旋舞进入中原后其表演形式又有所发展。胡旋舞本来是在地毯上歌舞,后来发展为在一个小圆球上歌舞,将杂技和舞蹈揉合在一起:“胡旋舞,舞者立球上,旋转如风”(《新唐书·礼乐志》);唐人段安节的《乐府杂录》说得更具体:“胡旋舞居一小圆球于以舞,纵横腾掷两足终不离球上,其妙如此。”有时甚至还同顶高竿钻火圈等杂技结合在一起:“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元稹《胡旋女》)。至于宋代《太平御览》说胡旋舞是限定在一小圆毯子上起舞,应是把唐代“天竺舞”错认为在宋代已失传的“胡旋舞”。在舞台上铺一小圆毯,舞者在毯上起舞,短裙长袖,下着长裤,身着佩饰,手着环玉,穿金戴银,这正是“天竺舞”的常见特征。在圆球上跳的胡旋舞(华三川绘图)  胡旋舞传入内地后,风靡一时,在宫廷尤为流行,元稹、白居易诗中还可以知道,玄宗开元、天宝年间,长安城里,在一时舞胡旋成风,成为当时最为流行、最为时髦的胡,学胡旋舞成了一时的风尚  胡旋舞的舞者多为女子,有独舞、双人舞,也有三、四人舞,后来也有男子善跳胡旋舞。据《旧唐书·安禄山传》云:“(安禄山)晚年益肥壮,腹垂过膝,重三百三十斤,每行以肩膊左右抬挽其身,方能移步。至玄宗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      这种时代风尚首先是由帝王的喜爱造成。唐玄宗李隆基对于胡旋舞十分偏爱,他的宠妃杨玉环和宠臣安禄山,都善跳胡旋舞。她跳起快速多变的的胡旋舞来多姿多彩,绝无伦比,唐玄宗为之倾倒。有一次,杨贵妃领着一群胡旋女在玄宗面前跳《胡旋舞》,唐玄宗看到高兴之处,接过鼓棰,忘乎所以地为贵妃击鼓,竟把羯鼓都击破了。至于安禄山原是胡人,跳胡舞,自然是他的擅长。他原姓康,说不定就是康居人。白居易在诗中说玄宗在梨园歌舞中册封善舞的杨玉环为贵妃,虽无多少史料支撑,但她在金鸡障后收安禄山作养儿,玄宗并赐十万“洗儿钱”,以及极度宠幸安禄山,以至叛军已渡黄河,还认为是诬陷安禄山,这都是有历史依据的。

  【评析】
 
  关于作者白居易的介绍,见唐诗故事(十七) 唐诗与舞蹈(其一)秦王破阵乐。  白居易的这首《胡旋女》用夸张和比喻等手法,细致的描绘了这个来自少数民族舞蹈的惊人之美。交代了胡旋舞的产地和在中原风行的经过,以及善舞胡旋舞者如何受到唐玄宗的赞赏和器重。必须指出的是,诗人虽然客观地描述了此舞的惊人之美,但在主观上对唐代君主如此沉溺于这种出自胡人的胡舞是持批判态度的。就像他的代表作《长恨歌》一样,写此诗的目的也是在探讨安史之乱为何会发生?唐王朝如何会由开元盛世倒转“地轴天维”,由盛转衰的。诗人认为唐玄宗沉溺于歌舞享乐,宠爱和重用善舞胡旋的杨贵妃和安禄山是重要原因。白居易说他创作《长恨歌》的动机是“惩尤物,窒乱阶”。在这首乐府诗下也有个副标题“戒近习也”。看来两者的创作目的是相近的。作为白居易的好友和新乐府运动的同道,元稹也写了一首同题材的新乐府《胡旋女》。诗的结尾云:“君言似曲屈为钩,君言好直舒为箭”,“寄言旋目与旋心,有国有家当共谴”两人的创作目的完全相同。  《胡旋女》在结构上可以分为三个层次:  第一层从开头到“天子为之微启齿”,共十句。主要是描绘胡旋舞的主要特点,以及胡旋女在跳胡旋舞时出色的惊人技艺。作者调动夸张、比拟、想象、渲染等多种艺术手法来描绘胡旋女的舞蹈场面,从开始“弦鼓一声双袖举”,一直到结束“曲终再拜谢天子”。其中主要突出快速旋转这个胡旋舞的主要特征。胡旋女在鼓乐声中急速起舞,象雪花空中飘摇,象蓬草迎风飞舞,其旋转飞转的车轮和疾风还要快,而且飞快地来回的旋转根本不知疲倦,转啊转啊,“千匝万周无已时”。 有人将诗中形容胡旋舞舞动速度之快的“奔车轮缓旋风迟”,误解为在车轮上跳舞。从现存史料看,胡旋应是在地面上进行的,方能做到“疾如风焉”。  许多历史记载也多突出这点,如杜佑《通典》说胡旋舞 “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旧唐书·安禄山传》说 安禄山“作胡旋舞疾如风焉”。元稹的《胡旋女》描绘这一特点甚至比白居易《胡旋女》中更形象:“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虹晕轻巾掣流电。潜鲸暗吸笡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转得那么快,观众几乎不能看出她的脸和背,这种描写正突出了《胡旋舞》的特点。此段的最  后一句“天子为之微启齿”是个过渡,由描绘胡旋舞的主要特点,以及胡旋女在跳胡旋舞时出色的惊人技艺过渡到批判君王对胡旋舞的沉溺,对善舞胡旋的杨玉环和安禄山的宠爱,从而导致祸乱,唐帝国由盛转衰。  第二层从“胡旋女,出康居”到“死弃马嵬念更深”。主要写玄宗对善舞胡旋的杨玉环和安禄山的宠爱,由此导致的安史之乱。先交代胡旋女是从西域的康国。说她们是被小国之君作为贡品献给大唐天子千里迢迢来到长安。然后,诗人笔锋一转,指出从康居来的胡旋女无法与中原的胡旋者“斗妙争能”。“天宝季年时欲变,臣妾人人学圜转”是说天宝末年社会风气逆转,百官和民间皆以学胡旋舞为时尚。“中有太真外禄山”以下八句则点出君主的喜爱是导致这种喜习胡风胡舞习尚的根源。特别点出玄宗宠爱善舞胡旋的杨玉环和安禄山:“禄山胡旋迷君眼”,“贵妃胡旋惑君心”是导致国家由治变乱造成安史之乱的根源。其中“死弃马嵬念更深”的“念更深”的含义更为深刻:它不仅暗示玄宗赐死杨贵妃是迫于无奈,也道出玄宗沉溺于歌舞的结局是既误国又害己。白居易在《长恨歌》中曾对这“念更深”过形象的描述:“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这段是全诗的主旨所在,即探讨唐帝国由盛转衰的原因,批判当年曾励精图治开创开元盛世的唐玄宗沉溺于胡旋舞导致安史之乱。  第三层,从“从兹地轴天维转”到结尾四句诗人认为,胡旋舞的盛行是“天宝季年时欲变”的征兆,因为它只能“迷君眼”、“惑君心”,使得唐王朝遭受了一次大劫难,“从兹地轴天维转,五十年来制不禁”。接着,点破创作主旨,劝诫胡旋女不要只顾着跳舞;也来唱一唱我写的这首诗,给天子一些启示,让明君领悟这个历史教训。作者不直接劝诫宪宗,而是对胡旋女发话,这是一种婉曲的表达方式。比起元稹的《胡旋女》结尾直接谴责玄宗和直接告诫宪宗:“翠华南幸万里桥,玄宗始悟坤维转。寄言旋目与旋心,有国有家当共谴”,表现手法要婉曲一些。  但必须指出的是,无论是白居易的《胡旋女》,还是元稹的《胡旋女》,但安史之乱的爆发乃至唐王朝的由盛转衰,归罪于喜爱胡人的《胡旋舞》,这种看法是偏颇的,是胡人乱华这个传统的大汉族意识表现。即使像有的论者所分析的那样“迷恋胡旋错在唐玄宗本人,而不是罪在胡旋舞”也不完备。唐王朝的由盛转衰原因是多方面的,玄宗本人自然是关键因素。但玄宗的误国也是多方面的,譬如,开元末贬斥贤相张九龄等一批贤臣,宠幸李林甫、杨国忠等一批奸相,就是由开元盛世转向天宝之乱的重要因素。就是玄宗宠爱杨玉环,也不仅因为杨玉环善舞胡旋,还善跳唐代流行的各式各样硬舞和软舞,众所周知,她跳玄宗改创的《霓裳羽衣舞》就更为知名,杨贵妃还擅长吹笛、击罄、弹琵琶,能演奏很多曲调,甚至专业的乐工都比不上她。唐玄宗在骊山西绣岭上专门为她建造了一座翘角飞檐、造型华丽别致的“吹笛楼。”。况且,唐玄宗宠爱杨贵妃,也不是他导致唐王朝“地轴天维转”的唯一原因,“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沉溺美色,“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的穷兵黩武,以及大兴土木和赏赐无度已耗尽国家资财等皆是天宝年间主要病根。就是宠幸安禄山,与安禄山善跳胡旋并无多少关系。如前所述,唐王朝是个开放社会,出于对强盛国力的自信,它对包括舞蹈在内的各种外来文化都采取兼收并蓄,对胡舞浑脱舞、胡旋舞、胡腾舞等皆是如此。任人方面也是大胆任用胡人,这并不始于唐玄宗,而是既定国策  开国君主唐太宗就有汉人胡人一视同仁的“大一统”的恢宏气度,他说:“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并认为“朕君临四海,含育万类,一物所失,责深在予”。推行胡汉一家已变成一种自觉行为而且带着深深的责任感。贞观年间,突厥俟利苾可汗率众归附,有人以突厥“非我族类”,主张“居其故土”,或是“分其种落”以削弱其力量。太宗则认为“夷狄亦人耳,其情与中夏不殊。人主但患德泽不加,不必猜忌类”,不但全其部落,安置在距京师不远的河南,且封俟利苾为右武卫将军(《资治通卷》卷148“唐纪”)。这种胡汉一家的大一统思想,非太宗所独有,也是唐朝诸帝的共同观念。有的学者曾作过统计:高祖李渊有女19人,其中7人嫁给胡族,占36%;太宗21女,有8位胡族驸马,占38%;玄宗30女,5位嫁给胡族,占17%。有唐一代,公主嫁给少数族首领共23人次;有宰相24人,来自15个民族,其中有匈奴人刘崇望,鲜卑人长孙无忌、宇文士及,契丹人李光弼,西域人李抱玉,沙陀人李克用,还不包括胡汉混血的杜鸿渐、裴光庭、杨收等人(汤勤篇、傅永聚《唐代民族的混血及其社会功能》,《北方论丛》1994·3)。以至朝中大臣开玩笑说:“可以归矣,近日中书皆蕃人”(我们可以卷铺盖回家了,你看现在的中书省都是胡人) (计有功《唐诗纪事》)。至于担任州刺史的更多,椐郁贤皓《唐刺史考》,唐代共委剌史712人次,胡族为76人次,占10%强。我们常倾慕盛唐气象,看来盛唐气象的形成不只是国力的强大、文化的繁荣和社会安定,还应包括帝王带头倡导所形成的民族心理上的兼容和博厚。到了玄宗时代,担任藩镇主要官员和边防主要将领的胡人更多。除了安禄山外,还有哥舒翰、李光弼等。哥舒翰(?-757年)西突厥人,与安禄山同族,曾陇西节度副使、都知关西兵马使、河源军(今青海西宁)使、天下兵马副元帅。安史之乱中,率兵20万守潼关,阻击同族的安禄山叛军渡河,深得玄宗信任。李光弼(708年-764年),契丹族人,官河东节度副使,在玄宗之子肃宗乾元二年(759)七月,任天下兵马副元帅,参与平定安史之乱。安禄山受宠,与他善于伪装,尤其是善于走后宫路线,善于巴结杨贵妃倒是有很大关系。

  【附录】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九十七·新乐府辞八  白居易传曰“天宝末,康居国献胡旋女”《唐书.乐志》曰“康居国乐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乐府杂录》曰“胡旋舞居一小圆球子上舞,纵横腾掷,两足终不离球上,其妙如此”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一下  高宗永徽时,以其地为康居都督府,即授其王拂呼缦为都督。万岁通天中,以大首领笃娑钵提为王。死,子泥涅师师立。死,国人立突昏为王。开元初,贡锁子铠、水精杯、码甿瓶、驼鸟卵及越诺、侏儒、胡旋女子。其王乌勒伽与大食亟战不胜,来乞师,天子不许。久之,请封其子咄曷为曹王,默啜为米王,诏许。乌勒伽死,遣使立咄曷,封钦化王,以其母可敦为郡夫人。
胡旋女 元稹
                 天宝欲末胡欲乱,胡人献女能胡旋。旋得明王不觉迷,
                 妖胡奄到长生殿。胡旋之义世莫知,胡旋之容我能传。
                 蓬断霜根羊角疾,竿戴朱盘火轮炫。骊珠迸珥逐飞星,
                 虹晕轻巾掣流电。潜鲸暗吸笡波海,回风乱舞当空霰。
                 万过其谁辨终始,四座安能分背面。才人观者相为言,
                 承奉君恩在圆变。是非好恶随君口,南北东西逐君眄,
                 柔软依身著佩带,裴回绕指同环钏。佞臣闻此心计回,
                 荧惑君心君眼眩。君言似曲屈为钩,君言好直舒为箭。
                 巧随清影触处行,妙学春莺百般啭。倾天侧地用君力,
                 抑塞周遮恐君见。翠华南幸万里桥,玄宗始悟坤维转。
                 寄言旋目与旋心,有国有家当共谴。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 12:07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三

陈友冰

北朝乐府·梁鼓角横吹曲
  《梁鼓角横吹曲》的前身叫《鼓角横吹曲》,是我国北方少数民族在马上演奏的一种军乐,乐器以鼓和号角为主,所以称为《鼓角横吹曲》。《鼓角横吹曲》流传到南方后,梁武帝萧衍下令整理改造,并被梁朝乐府机构保存下来,所以后来又称为《梁鼓角横吹曲》。
  宋代郭茂倩收集整理的《乐府诗集》中的北朝乐府以《鼓角横吹曲》为主,共六十六首。除《出塞》等一、两首汉曲外,其余皆是北朝以鲜卑族为主的少数民族民歌。

企喻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
                       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其一)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
                       牌子铁裲裆,(钅互)鉾鸐尾条。(其二)

  《企喻歌》是北方鲜卑族的民歌。据《唐书·乐志》大概产生于后燕和北魏之际。在现存北朝的北朝民歌中属于较早的一类。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中共收《企喻歌》四首,这里选第一首和第二首。
  第一首《男儿欲作健》是首位少数民族孤胆英雄的颂歌。其表现手法既直抒胸臆,显得刚健彪悍,又运用生动的富于地方特色的比喻,显得贴切而形象。
  开头两句“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是直抒胸臆。自称男儿,这本身就带有封建社会中性别上的自豪感。但做一个“男儿”,这并不是诗中主人公的追求目标,他的目标是做一个“健儿”,这就更带有民族的尚武精神和剽悍气质了。因为在北朝民歌中,“健儿”意味着万人辟易的勇猛和扶危定倾的豪雄。那么,怎样才能做一个健儿呢?应当说,健儿的条件绝不止一个,譬如,同为北朝乐府中的《折杨柳歌》就提出健儿健儿必须备有快马、善于骑射和敢于拼杀这三个条件:“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 跸跋黄尘下”。但在这首《企喻歌》中只提一个条件,就是“结伴不须多”。 “结伴不须多”,这意味着要富有独立精神,不依仗别人;也意味着要艺高胆大,富有冒险精神。在这里,它强调的是发挥个人才干,尊重个人价值。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有许多比喻都意在强调这点:“宁撞金钟一响,不打铙钹三千”,“千只鸡不如一只凤,千条蛇不如一条龙”。英国也有这样的民谚:“虎是孤独的,但最有力量;母鸡是成群的,但只会叽叽喳喳”。这首《企喻歌》中也用了个生动的比喻:“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鹞,又叫鹞鹰,是我国西北地区尤其是西北草原上一种猛禽,飞得又高又快,常独自在空中盘旋,一旦瞅准猎物如鸟类、野兔、羊羔等,便像利剑一样俯冲下来叨食。这两句就是形容鹞鹰经天,群雀纷纷逃避的情形。诗人用鹞比喻健儿,用群雀比喻在健儿的攻击下,对手纷纷逃避的情形,不但带有鲜明的地域特色,而且也非常形象,更强化了称颂孤胆英雄这个主题。
  最后要指出的是,这首《企喻歌》中所歌颂的剽悍气质,不但是北方少数民族的民族气质和尚武精神的再现,同时也是南北朝时期时代精神的体现。如上所述,《企喻歌》产生于后燕至北魏之际。此时的中国北方正正处于空前的动乱之中。从公元384年鲜卑贵族慕容垂在滎阳称燕王,到公元433年北魏拓拨焘统一中原,前后不到五十年时间。但在这短短的五十年内,却经过前燕、前秦、后燕、西燕、北魏、北燕、南燕、后秦等八个王朝上百次的攻伐吞并。长期接连不断的征战,在造成“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民生凋敝、民众死伤同时,自然也形成了一种好勇斗狠的社会风气。走马灯般的政权更迭中接连不断征战,更需要一种临危不惧的独立精神和挽狂澜于既倒的坚毅果断。所以《企喻歌》中歌颂的这位孤胆英雄,正是北方粗犷的民族气质和当时时代精神相结合的产物。
  第二首则是幅英武的北方鲜卑族骑兵的写生画:前两句写的是战马,后两句说的是马上的战士,时间大概是在战斗的间歇中。
  此时虽只有四句,结构上却分为两层:前两句写战马,后两句写战士。前两句是铺垫和陪衬,后两句则是咏歌的主体。
  前两句描绘的是放马大泽的壮阔风光。也许是在一次血肉横飞的战斗之后,也许是在“金山西见烟尘飞”的南下之前。总之,这是一个短暂的间歇。战士们利用这个间歇,把战马放到大泽之中去饮水食草。大泽,指大片的浅水滩。这里有草有水,草肥水美,是个理想的放牧之所,战马会在这里吃得膘肥体壮。诗人在此不仅仅是在描绘放马大泽、草肥水美的少数民族地区特有的壮阔风光,而且意在含蓄地表现以下两点:一是写出少数民族骑兵与战马之间的亲密关系。鲜卑部队多骑兵。骑兵与战马,是征战中的战友,也是生活中的伙伴。少数民族战士的剽悍、迅猛,往往是借助战马表现出来的:“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岑参《走马船行送封大夫出师西征》),“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杜甫《房兵曹胡马》),许多古代诗人描绘的正是骑兵与战马之间生死相依的关系。也正因为在战斗中生死相依,所以在平时,骑兵对战马也就关爱备至,尽可能选择草肥水美的“大泽”让它“着膘”。二是用战马的健壮来反衬骑兵的英武,为下面两句正面描写骑兵暗中做好铺垫。北朝乐府中常用战马的矫健来衬托骑兵的英武,如《琅琊王歌》:“快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相反,也常用马的羸弱来衬托人的贫穷,如《幽州马客吟》:“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这首《企喻歌》采取的是同样的方法:用牧放于大泽之中膘肥体壮的战马,来衬托集结于草原之上英武剽悍的骑兵战士,是“健儿”与“快马”相得益彰。
  下面两句“牌子铁裲裆,(钅互)鉾鸐尾条”则是对骑兵战士的正面描绘。“牌子”即是“盾牌”,裲裆即是今日的“背心”。《释名·释衣服》云:“裲裆,其一当胸,其一当背也。”在南北朝乐府中是一种男女都能穿的常见服装,如:“裲裆与郎著,反绣持贮里。汗污莫溅浣,持许相存在”(南朝乐府《上声歌》;“所欢子,问春花可怜,摘插裲裆里”(南朝乐府《读曲歌》);“新衫绣裲裆,迮著罗裙里。行步动微尘,罗裙随风起”(南朝乐府《上声歌》)“瑯玡复瑯玡,瑯玡大道王。阳春二三月,单衫绣裲裆”(北朝乐府《瑯玡王歌辞》);“独柯不成树,独树不成林。念娘锦裲裆,恒长不忘心”(北朝乐府《紫骝马歌》)。但这首《企喻歌》说的是“铁裲裆”,即一种铁甲背心,有人认为即是“明光铠”,即一种在胸背之处装有金属圆护的铠甲。“(钅互鉾〔hù móu〕)是头盔;鸐(dí),山鸡,有色彩斑斓的长尾。据《本草纲目》:“翟居山林,故得山名。尾长三、四尺者,鸐雉也;尾长五、六尺,能走且鸣者,钨雉也”“(钅互)鉾鸐尾条”即是用山鸡长尾装饰的头盔。诗中对骑兵战士的描写有两个很显著的特征:在另一首《企喻歌》中描写的是一支战斗队伍的群像:“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钅互)鉾”(之三)。但这首描写的不是群像,而是特写,从中捕捉一位战士加以放大,以点带面;二是描写这位战士时又不是动态的而是静态的,不是描述他的动作行为,而是专写他的服饰。在服饰中又突出最能反映战士特征的头盔和胸甲,以及头盔上最能突出战士英武的头盔上“鸐尾条”。这种静态的描写,给人一种雕塑感,更能给人一种英武、粗犷、永恒的视觉感受。况且,诗人又把他放在辽阔的大泽中,放在那膘肥体壮的战马身边。这种阔大的又有着战斗气息的背景更能衬托出他英武剽悍的形象特征。诗人用这种雕塑式的手法去塑造一位英武的战士,很容易把读者的视觉印象加以放大,形成一种更为清晰的特写镜头。所以我们说,北朝乐府的总体风格是雄浑粗犷的,但这并不排斥粗犷之中有着精细的构思,雄浑之中镶嵌着精致的细部。
  这两首《企喻歌》虽是鲜卑语,但在语言结构上皆是整齐的四句五言形式,与南朝乐府主要的语言结构方式完全相同。这也说明它在流传的过程中,是经过南朝乐府机构(只要是梁朝)的加工改造。这也说明即使在分裂时期,中国的北方与南方,汉族与少数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一直没有被割裂、中断过。
放马大泽中,草好马着膘

琅琊王歌
新买五尺刀, 悬着中樑柱。
一日三摩挲, 剧于十五女。

  姚弼(?-416),北方少数民族氐族人,北朝前秦国主文桓帝姚兴之子,后主姚泓之弟,曾为后秦雍州刺史、尚书令、侍中、大将军,封广平公、琅琊王。其女西平公主为北魏明元帝夫人,后追封为皇后。据《北史》、《晋书》等史料记载,为人孔武有才干。公元407年,赫连勃勃自立为大夏王。姚兴遣齐难去讨伐,结果全军覆没,赫连勃勃趁机攻占安定郡,后又攻占杏城,前秦诸将望风披靡。后来姚弼率军力战并大破之,因此深得姚兴宠爱。义熙十二年(416年)二月,姚兴病重,姚弼想趁机杀太子姚泓自立为王,带兵入宫作乱。战斗激烈,姚兴带病平乱,在一番激战后杀姚弼。第二天,姚兴病发去世,后主姚泓继位。后人据此作《琅琊王歌》:“快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 “瑯玡复瑯玡,瑯玡大道王。阳春二三月,单衫绣裲裆”。但郭茂倩收录的八首《琅琊王歌》,并非皆是咏歌琅琊王姚弼的,而是依其声调反映民间生活的作品,如第三首:“东山看西水,水流盘石间。公死姥更嫁,孤儿甚可怜”;第四首:“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鹿鸣思长草,愁人思故乡”,就是反映孤儿的愁苦和流浪者的思乡之情。这首“新买五尺刀”也是一样,作为八首《琅琊王歌》的首篇也借其声调来咏歌西北一带勇猛剽悍、喜爱拼杀的氐族健儿的民族气质。
  汉代的辞赋家贾谊写过一首《鵩鸟赋》,赋中写道:“贪夫殉财兮,烈士殉名。夸者死权兮,品庶每生。怵迫之徒兮,或趋西东;大人不曲兮,意变齐同。愚士系俗兮,僒若囚拘;至人遗物兮,独与道俱。众人惑惑兮,好恶积意;真人恬漠兮,独与道息。”也就是说,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目标和追求,不同的人也有不同的情操和爱好。那么,作为驰骋在北方辽阔草原上的氐族健儿,他们在自己雄壮的歌声中反映出什么样的追求和爱好呢?这首民歌为我们作了具体的回答:他们最爱的是战刀(当然,最向往的也是战斗生活),这种朝夕把玩、从不离身的爱,甚至超过对美丽姑娘的爱!为了表现一位战士对战刀的爱,诗人不再像前面那首《企喻歌》“牌子铁裲裆,(钅互)鉾鸐尾条”那样,透过静态的雕塑式的肖像描绘,而是透过他的行为。这种反映战士心态的典型动作有两个:一个是将战刀“悬着中樑柱”。中梁,屋内最顶劲的一根樑柱。它位于全屋的中心位置,也是全屋的最高敞亮之处。五尺刀就悬挂在那里,可见这把刀在壮士心中的位置。至于为何喜爱这把战刀,则暗示这是位战士,喜爱和渴望战斗生活。有人将刀解释为少数民族用来解牛或剔骨的尖刀,说是反映了少数民族的生活习性,以此回避氐族好勇斗狠的民族性格。这种解释不对,因为诗中明确说是“五尺刀”,这是战刀,而解牛或剔骨用的是匕首,用不着“五尺”长的。二是细写这位壮士对五尺刀的爱恋动作:一日三“摩挲”。摩挲,是轻轻地用手抚摸,神情专注又极为喜爱的神情。强调“一日”,是说他整天都沉浸在对“五尺刀”的欣赏和眷恋之中,简直是魂牵梦萦。壮士的动作本来应该是极为粗犷和剽悍的,但诗人在此故意渲染这种与他性格极不相符的轻抚、细摩动作,这就更加突显他对“五尺刀”的极度喜爱和眷恋。为了进一步渲染这一点,诗人又来了番对比:“剧于十五女”。 剧,是超过、胜过。对这位壮士来说,他对战刀的喜爱远远超过对一位少女的喜爱。天下之事就是这样:有人爱美人而不爱江山,也有人爱战刀超过爱美色!这也许不仅仅是在描绘这位壮士对战斗生活的眷恋和向往,也许是在咏歌氐族壮士的共同的刚猛气质和尚武精神,也许从中也能窥探出前秦之所以能驰骋北方、统一中原的原因之一!
  唐代诗人贾岛有首绝句叫《剑客》,诗中写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诗中透过剑客拔剑示客的动作,来表现壮士见义勇为、勇猛剽悍的气质。这与此首《琅琊王歌》的表现手法相近。不同的是:《剑客》虽有动作行为的描绘。但主要是通过剑客的自白来呈现他的性格特征。而这首《琅琊王歌》则是通过客观描绘和对比来显现,以不外露、不张扬见长。
  最后说点题外话:诗人写爱刀剑之人或咏歌爱刀剑的诗篇,自古至今可谓汗牛充栋。其中无古无今,也无论男女,都有此人此诗。但究竟是爱刀、咏刀还是爱剑咏剑,则大有讲究,往往与性格或出身经历有关。有人研究过,性格豪放的或出身贫贱的喜欢刀;性格文雅的或出身儒雅的往往喜欢剑:《水浒》中的宋江,担任郓城县小吏时怒杀阎婆惜用的是压衣刀,但做了梁山泊寨主当了强盗首领后,舞的则是锟吾剑;出身贫寒靠哥哥养大的武松,上鸳鸯楼酒楼去杀西门庆的时候,提的是明晃晃的刀,而绝不是轻飘飘的剑。当了行者以及落草当了强盗,佩戴的也是一把戒刀。唐代诗人刘叉,《唐才子传》记载他少时重义行侠,曾经因为酒醉杀人逃命,后来改志学诗。诗中咏歌的也是刀而不是剑:“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偶书》)。他的名字刘叉中的 “叉”,就好像是两把刀交相砍来。秋瑾为人豪气,自称“鉴湖女侠”。据吴芝瑛《记秋女侠遗事》说:秋瑾在日本留学时曾买个一把宝刀,并写有一首七绝:“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 洒去犹能化碧涛”(《对酒》)
  相反,作为李唐王王孙、瘦弱文雅的李贺,喜欢的则是剑:“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朝嫌剑花净,暮嫌剑光冷。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走马引》);世代为儒的杜甫也是“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夜宴左氏庄》)。诗中有画、酌酒与裴迪画中有诗兼为大音乐家的王维笔下的好友秀才裴迪,也是“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先达笑弹冠”(《酌酒与裴迪》)即使是以浪漫著称的。诗人李白,如果不是“仗剑去国”而是拿一把戒刀或者短刀出门,是不是有些不伦不类?当代也是如此,以当代几位著名的武侠小说家梁羽生、金庸和古龙为例:梁羽生、金庸出身于世代书香门第,自小受到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他们笔下的主人公在诸多兵器中偏爱剑,古龙出身于平民家庭,少年时代父母离异,是靠朋友接济和半工半读完成的学业好刀,他笔下的李寻欢最接近他自己,出手一招,例不虚发的则是刀古龙甚至发如下高论:“人类的生活里,不能没有刀,就好像人类的生活里,不能没有米和水一样。”
  可见这首《琅琊王歌》对刀的喜爱与咏歌,与这位壮士的好勇斗狠、粗豪剽悍性格,乃至氐族好勇尚武的民族习性是极为相称的。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 12:10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二

陈友冰

北朝乐府
  北朝乐府是指南北朝时期流传在中国北部的民歌。作者也汉族,但更多的是鲜卑、羌等少族民族。郭茂倩的《乐府诗集》中收录的北朝乐府现存七十多首,但有的也并未收入《乐府诗集》中,如据说是北魏胡太后创作的《李波小妹歌》和北齐斛律金演唱的《敕勒歌》。收入《乐府诗集》中的北朝乐府以《鼓角横吹曲》为主,共六十六首。其它散见于《杂曲歌辞》和《杂歌谣辞》。《鼓角横吹曲》本是北狄诸国马上演奏的一种军乐,伴奏的乐器以鼓和号角为主,所以称为《鼓角横吹曲》。《鼓角横吹曲》流传到南方后,梁武帝萧衍下令整理改造,并被梁朝乐府机构保存下来,所以后来又称为《梁鼓角横吹曲》。《梁鼓角横吹曲》除《出塞》等一、两首汉曲外,其余皆是北朝以鲜卑族为主的少数民族民歌。
  北朝乐府虽只有七十多首但它反映的生活面却比五百四十多首南朝乐府广阔丰富得多:北方民族刚健豪放的性格和好勇尚武精神;北方战乱的频繁、残酷给民众带来的灾难;气候的严酷、生活环境的艰难再加上统治者的贪婪横暴,健康而质朴的爱情生活等在诗中皆有反映。另外,诗风质朴、刚健,也与缠绵哀怨的南朝乐府呈现不同的特色。其诗句多为七言,也开后来近体诗七绝的先河。
  下面从思想价值、艺术风格和在文学史影响三个方面加以简述:
  一、北朝乐府是多民族文化相互融合的结果,这种共同的文化历史渊源构成了我们这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稳定的社会结构
  历来对北朝乐府的评价,多强调它内容的丰富,格调的刚健和反映现实生活的深刻广泛。至于从民族学和民俗学角度,通过对北朝乐府基本风格的分析和导致这种风格形成原因的探寻,来揭示北方民族独特的心理素质和民族精神;通过北朝乐府的演进来纵观中华各民族间的相互影响、相互渗透乃至大融合的过程,从而来考察我们这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形成历史渊源和文化基础,进而回答我们这个幅员辽阔、民族众多的国家为什么几千年来有着如此坚实稳定的社会结构,无论战争和大的动乱不可能出现分崩和解体。
  现存七十多首的北朝乐府,以《鼓角横吹曲》为主,共六十六首,其它散见于《杂曲歌辞》和《杂歌谣辞》之中。回溯一下《鼓角横吹曲》的形成历史,我们会发现一种值得注意的文化现象:它经历了一个由胡乐到汉乐的演变过程。《鼓角横吹曲》原是北狄诸国在马上演奏的一种军乐,由汉武帝时代的张骞从西域带回。当时只有《摩诃兜勒》一曲[1],发展到卑微时代,民歌中除了像《出塞》等一两首汉曲外,其余皆是以鲜卑为主的少数民族歌谣了[2]。那么,这种“胡人胡语”怎么又变成今天的汉文字和汉诗结构及韵律了呢?这主要通过以下两个主要渠道:
  一是北方民族的汉化,尤其是北魏孝文帝的汉化政策。从公元317年起到公元581年,匈奴、羯、氐、羌、卢水胡和鲜卑等少数族都曾入主过中原。他们人数不多,社会发展阶段也比较落后。为了巩固他们的统治,无论是对内镇压还是对外征服,都不得不依靠汉族地主及士大夫阶层,也需要汉族民众人力物力的支持。起初,他们还很戒备,时时不忘自己是异族,政权的主要部分和军事上的主要力量都紧紧抓在自己手中。如鲜卑族建立的拓跋氏政权,“其始也,公卿方镇,皆故部落大酋。虽参用赵魏旧族,往往以猜忌夷灭”[3]。其部队主力也全由鲜卑人组成,汉族农民只能“服勤农桑,以供军国”[4]。但随着与汉族交往的时间加长,他们就会感到,汉民族那些远比他们优越的典章制度、生活习俗和文化艺术,无论是对他们政权的巩固、生活的享用和社会的开化,还是消弭被征服民族的反抗意识都很有益处。尤其是随着本民族封建化的加深,内部也必将出现分化:一部分贵族日趋腐朽,根本无法承担统治中原的大任,这就迫使另一部分贵族向较为先进的汉民族求教,从而自觉地推行汉化政策,这一切就像恩格斯所指出的那样:“他们不得不适应征服后所面临的比较高的经济环境,他们为被征服者所同化,而且大部分甚至不得不采用被征服者的语言”[5]。北魏的孝文帝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代表。这位史称“雅好读书,手不释卷。五经之义,览之便讲”[6]的儒雅之君继前辈之踵武,以更积极的态度和更巧妙的策略推行“汉化”。太和十七年(公元493),他借“南伐”为由将都城由平城(今山西大同市)迁往洛阳,使鲜卑族政权深深陷入华夏文化的包围之中。这既有利于拓跋氏政权取得华夏正统地位并获得汉族士大夫的认同,也有利于进一步消除鲜、汉民族界限,促进民族间的交流与沟通。迁都后,孝文帝颁发一系列政令,自上而下推行“汉化”,主要内容有六个方面:一是禁止鲜卑族同姓婚配;二是将土地分给鲜卑人,让其由畜牧改为农耕;三是禁止使用鲜卑语。他在迁都洛阳后下诏:“今欲断诸北语,一从正音(按:指汉语)年三十以上,容或不可卒革。年三十以下,见在朝廷之人,语音不听仍旧。若有故为,当降爵黜官,所宜深戒”[7];四是将鲜卑人的复姓改为汉人的单姓;孝文帝自己带头改姓“元”;五是改鲜卑服式为汉服;六是祭祀、官制、法律全以汉法或接近汉法为准。从这六条的主要内容来看,主要是文化习俗方面的变革。这场思想文化上的“汉化”当然会得到中原士庶的认同和合作。在此基础上,他又任用汉人推行经济上和制度上的变革,如任用李安世推行均田制和租调制,任用李冲推行三长制,任用王肃、刘芳、崔光等制定官制和儒家礼仪,加速鲜卑族农业化和封建化进程,促使鲜卑奴隶贵族向汉式封建主转化,从而导致在广泛的经济基础上形成鲜汉民族的大融合。
  这种政治体制、生活方式上的有意识汉化,尤其是使用统一的汉民族语言文字,当然使北朝乐府的创作在诗歌样式、结构和用韵规律上接近于汉民族民歌。
  北朝乐府中的《敕勒歌》的诞生和由敕勒语变为鲜卑语,再到“齐言”(汉语)这一演进过程,即是这种汉化的结果。《敕勒歌》见于郭茂倩《乐府诗集》中的《杂歌谣辞》,它在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民族交往史上的价值自不待言,后面的作品分析中还要详论。《敕勒歌》自然是当时北方敕勒族的民歌。敕勒又名高车、丁零,大概是匈奴的一个之脉。《魏书·高车传》云:“高车,盖古赤狄之余种也。初号为狄历,北方以为敕勒诸夏以为高车、丁零。其语略与匈奴同而时有小异,或云其先匈奴之甥也”。《魏书》的作者魏收一直以修史为其专职,北魏時即以参加国史编修,东魏、北齐時又身居尚书右仆射要职,因此对北方诸族历史渊源、民族语言、生活习俗应当说是较有话语权的。据《魏书》“太祖纪”和《北史》“高车传”:北魏道武帝拓拔珪登国和天兴年间,在统一北部中国的过程中,为了建立更有效的统治,曾将降服或归附的当时北方各少数族拆散其建制,“分散(安置于中原)诸郡”,如登国四年(公元389)“击败吐突邻部,徙其部落而还”,登国五年,“击败贺兰、纥突邻、纥奚三部,纥突邻、纥奚归降内徙”。但在天兴二年(公元399)击败敕勒后,却没有拆散其建制而是将其整体安置,原因是“以其类粗犷,不任使役,故得别为部落”[8]。这个理由是否是其真正原因姑且勿论,其客观结果是敕勒族的部落建制和生息地得以存留,作为一个民族典型特征的语言文化、生活习性自然也随之保全。即使到了太武帝拓跋焘时代,把他们迁徙安置到阴山代郡一带,也还是将一个民族整体安置而非“分散诸郡”。但既然是在鲜卑族统治下,这首著名的敕勒歌可以用鲜卑语歌唱是不奇怪的。但到了我们上面提及的孝文帝时代。他为了推行“汉化”,首先从语言入手来企图改变民族习性。在其颁发的诸令中就有“断诸北语”。但既然是“断诸北语”,自然就不止北魏的主流语系鲜卑语,也会包括敕勒语,歌词就在这个时段变成了汉语言——“齐言”。关于这个语言演变具体过程,由于史料的匮乏,我们不是很清楚,但也有史迹可寻。据沈建《乐府广题》记载:“北齐神武(即高欢,追谥为神武帝——引者注)攻周(北周)玉壁(今山西稷山县西南),士卒死者十四、五,神武恚愤疾发。周王下令曰∶‘高欢鼠子,亲犯玉壁,剑弩一发,元凶自毙!’神武闻之,勉坐以安士众,悉引诸贵,使斛律金唱《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沈建亦是北宋真宗、仁宗时代人,与郭茂倩生活时代相近。他在《乐府广题》中提到的斛律金演唱《敕勒歌》,用的可能就是敕勒语母语。因为斛律金是“朔州敕勒部人”,他曾参加破六韩拔陵的六镇起义而获王号。在六镇各民族大起义中,他与其兄斛律平所率之敕勒部是战斗力最强的部队之一。起义失败后,它与其兄“乃统所部万户诣云州请降”,被分授为第一、第二领民酋长。后襄助高欢代魏建齐,历任汾州刺史、冀州刺史、当州大都督、第一领民酋长,进爵为侯,封石城郡公,深受高欢倚重甚至“委以后事”[9]。由于斛律金历任北地刺史和管理少数族的“领民酋长”,他拉出来的这支原有万户的敕勒族队伍大概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再加上为人勇悍善战,所以不论是在西魏或是北齐都会加官进爵、宠信不衰。高欢也才会在玉壁之战危殆之际指名要他以歌声来鼓舞人心。既然由敕勒人唱《敕勒歌》,听众中又有支战斗力很强敕勒族部队,当然要用敕勒语来歌唱,这样才便于把原创的豪迈之气和韵味充分表达出来,也才能唤起敕勒族战士的搏击之志。但《乐府广题》中强调“其歌本鲜卑语”,也证明了当时已演变为鲜卑语,再又“易为齐(汉人建立的北齐政权)言,故其句长短不齐”。
  二是南北文化交流的结果。南、北朝在政治军事上对峙,文化方面却互相交流。北朝贵族醉心于南朝文化,把它作为学习和模拟的范本。齐梁时代著名的宫体作家庾信在梁元帝时奉命出使西魏。在此期间,梁为西魏所灭。北朝君臣一向倾慕南方文学,庾信又久负盛名,因而虽是亡国之臣却备受器重,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侯。此时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北方的士人皆许归还故国,唯有庾信与和写过著名《洞箫赋》的王褒不得回归南方。当时的文人创作正如《北史·柳庆传》所指出的那样:“近代以来,文章华靡。逮于江左,弥复轻艳。洛阳后进,祖述未已”[10]文人创作是如此,乐府诗作自然不会例外。带头推行汉化的北魏孝文帝就非常醉心于南朝乐府,《魏书·乐志》记载说:“昔孝武讨淮汉,宣武定寿春,收其声伎,得江左所传中原旧曲《明君》、《圣主》公莫》、《白鸠》之属,及江南《吴歌》、荆楚《西曲》”[11]。北朝贵族的歌伎队伍中,一些能歌吴声的歌姬也往往因此受宠。北魏河间王元琛有一宠妾叫朝云,就是由于“善吹箎,能为《团扇歌》、《陇上声》”[12]。南朝乐府的典型表现手法——谐音和双关也被运用到北朝贵族的交往和咏歌之中。据《北史》“魏宣武帝纪”:宣武帝元恪年幼时,其父孝文帝欲考察诸子志向,将许多宝物陈于案前,任诸子拿取。京兆王元愉等“皆竞取珍玩”,而元恪“唯取骨如意”,因而被孝文帝称赏,认为此儿有“非常之志”。[13]因为“骨如意”即“果如意”,这是南朝乐府中常用的异字和同字的同音相谐。南朝乐府在北地的上空回荡,其表现手法又被贵族文人乃至歌姬娴熟地运用,这对北朝乐府的创作自然会产生很大影响。尤其是到了后期,本以刚健质朴为特色的北歌在情调风格上也接近吴歌、西曲了,如下面这几首歌:
  肃肃河中育,育熟须含黄。独坐空房中,思我百媚郎。——《淳于王歌·其一》
  百媚在城中,千媚在中央。但使心相念,高城何所妨。——《淳于王歌·其二》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折杨柳歌·其二》
  归归黄淡思,逐郎还去来。归归黄淡百,逐郎何处索?——《黄淡思歌·其一》
  心中不能言,复作车轮旋。与郎相知时,但恐傍人闻。——《黄淡思歌·其二》
  江外何郁拂,龙洲广州出。象牙作帆樯,绿丝作帏繂。——《黄淡思歌·其三》
  曲调轻曼婉转,情思缠绵羞媚,结构上《淳于王歌》其一与其二之间甚至采用《子夜歌》前后承接的方式,这与“老女不嫁,呼地抢天”(地驱乐歌辞)、“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捉嫋歌)那种坦率豪放的本色已相去很远了。
  就在北朝贵族欣赏和模仿南朝乐府的同时,北歌也在陆续流入南朝。如收入郭茂倩《乐府诗集》“梁鼓角横吹曲”中的《陇头流水》、《折杨柳》、《紫骝马》、《陇头》四曲与汉乐府中李延年所制的曲名相同,但音乐系统却不同,“梁鼓角横吹曲”中为整齐的五言四句结构,有的学者认为:“当是齐梁时期南北交战、聘问等活动中北曲流入南方者”[14]据陈·释智匠《古今乐录》,梁武帝萧衍曾下令对北曲加以系统的整理和分类。当时传入南方的北歌共六十六首,其中《梁鼓角横吹曲》中《陇头流水》、《紫骝马》、《琅琊王》等三十六曲中,有十一首有歌无声;《大白净皇太子》、《小白净皇太子》、《胡遵》、《利羟女》、《胡度来》、《雍台》、《擒台》、《淳于王》、《捉嫋》、《东平刘生》、《单迪历》、《鲁爽》、《半和企喻》、《比敦》等十四首“胡吹旧曲”,只有《淳于王》、《捉嫋》、《半和企喻》三首有歌,其余歌辞皆亡。这大概都是萧衍下令对北曲加以系统整理的对象。为了纪念这一历史功绩,郭茂倩在编《乐府诗集》时,干脆把“鼓角横吹曲”称为“梁鼓角横吹曲”,这个名称遂沿用至今。在这个整理加工的过程中,汉民族的语言习惯、诗歌结构、用韵方式,自然不可避免地渗透进去。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北朝乐府的主要曲调——鼓角横吹曲经过了一个由胡乐到汉乐的演变过程。了解产生如此演变的两个原因是相当重要的,因为它有力地证明了我们光辉灿烂的华夏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努力的结果,也证明了这个文化传统的结晶过程就是各民族文化互相融合、互相渗透的过程。这也就回答了我们这个统一的多民族的国家为什么几千年来会有一个相当稳固的社会结构的原因所在。
  二、北朝乐府有着不同于南朝乐府的独特风格,其产生原因主要取决于北方民族独特的生活条件和南北朝时期北方的社会政治环境,以及由此而造成的南北心理素质上的差异
  北朝乐府呈现着与南朝乐府迥然不同的艺术风格:
  第一,与缠绵伤感的“吴歌”不同,它的基调是粗犷而豪放。这种粗犷而豪放的主调不仅表现在“男儿欲作健”那些反映民族尚武精神的诗章中,而且渗透在交往、游历、爱情等生活的各个方面,甚至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能体现这个主调:
  可怜白鼻驹,相将入酒家。无钱但共饮,画地作交赊。——《高阳人乐歌》
  这是写交往。同入酒家,没有钱还要请客,只好当场卖掉心爱的骏马。特别是“画地作交赊”这一举动,显得相当慷慨豪放。清人陈胤倩评此歌说:“犹有结绳之风,北俗故朴”(《古诗选》)。它使我们想起李白那首同样豪放的《将进酒》:“五花马,千金裘,唤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遥看孟津河,杨柳郁婆娑。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折杨柳歌》
  这是写游历。一位“虏儿”离别故乡来到陌生的中原黄河渡口,面对着杨柳吹拂的异乡土地,他并没有像《西曲》那样去抒发缠绵悱恻的乡愁,而是直截真率地道出对异乡的感受:言语不通,我听不懂你的话,我的话你自然也听不懂,我对你倾诉有什么用!如果说称汉人为“汉儿”,这是沿用北朝贵族对中原汉人的蔑称、不足为怪的话,自称“虏儿”,就实在坦诚可爱了。
  在言谈、举止、行为上也体现着与南朝乐府不同的审美标准:
  阿子复阿子,念汝好颜容。风流世希有,窈窕无人双。——南朝乐府《阿子歌》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南朝乐府《白团扇》
  风流倜傥,容颜姣好,手摇团扇,举止悠闲,这是南朝乐府中男子的审美标准,北朝乐府中的汉子则完全是另一类形象: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北朝乐府《企喻歌之一》
  前行看后行,齐著铁裲裆。前头看后头,齐著铁<钅互>鉾。——北朝乐府《企喻歌之三》
  前者是位孤胆英雄,他像鹞鹰经天一样矫健和勇猛,也像鹞鹰一样卓然不群。后者是组英雄群像:一队战士在操练,他们戴着头盔,穿着铁甲,气势雄壮,动作整齐。这是北朝男子美的标准。另外,他们对美的追寻也不同于南朝青年。他们也爱美丽的姑娘,但更爱刀剑和骏马: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挲,剧于十五女。——《琅琊王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折杨柳歌辞》
  他们快意的是飞奔绝尘的骏马,万人辟易的勇猛和用来格斗防身的战刀。这种英武刚猛之气,与在莲舟之上、花林之中吟叹着“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的南朝乐府完全是两种不同的风格。这种令人骨肉腾飞的豪放和粗犷,正是北地剽悍猛健的民族精神的表现。
  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区别不仅表现在男子身上,女性亦是如此,请看这首《李波小妹歌》: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这位褰裙飞身上马,能左右开弓驰射叠双的北地姑娘与为相思形容憔悴,“但看裙带缓几许”的南方少女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形象。至于由传说而录入梁鼓角横吹曲中的《木兰辞》,那位北方女英雄木兰,不但英勇善战:“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而且爱国孝亲,国难当头她挺身而出,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胜利归来后有不慕虚荣,不恋富贵,拒绝“十二转”的“策勋”和“百千强”的“赏赐”,回归“当户织”的劳动本色。这种人生追求与《吴歌》、《西曲》中城市姑娘在爱情生活中的离经叛道,构成了南北朝时代中国女性不同的两极!
  第二,与婉曲低廻、语多比喻双关的吴歌不同,北朝乐府的表达方式也是直率而干脆。就是情歌也与南朝乐府有着明显的不同:南朝乐府在情感表达上往往是娇羞难言、欲吐未吐且多方设喻,显得缠绵含蓄。其女主人公往往是当面羞于言辞背后又刻骨相思:“持爱如欲进,含羞不肯言”(《子夜歌》),“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子夜歌》)。但在为数不多的北朝乐府情歌中,几乎找不到一个“泪”字,都是有话当面挑明,主动表白,大胆干脆:如对待爱恋,北歌是“女儿有意好,故入郎君怀”(《幽州马客吟》),“枕郎左臂,随郎转侧”(《地驱乐歌辞》)“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折杨柳歌辞》);南朝乐府则是“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读曲歌》)“重帘持自鄣,谁知许厚薄”(《子夜歌》)。对待男方的失约,南歌中的女性是“通夕望不来,至晓出门望”,一直在等待和企盼中,痛苦而又伤感:“夜相思,望不来,人乐我独悲”,“思欢不得来,抱被空中啼”;北歌则是“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快人快语,干脆直截了当!与《诗经·卫风·氓》中的女主人公几乎是同样性格:“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大概这也是北地的传统。要爱,就死心塌地去爱;要离,也敢于公开质问,能痛痛快快挑明。对情人是如此,对不明自己心曲的家长也是如此: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折杨柳歌辞》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捉嫋歌》
  大胆质问父母公开要求出嫁,毫无扭捏羞涩之态,诚如萧涤非先生所言:“真是快人快语,泼辣无比”(《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这与南朝乐府“未敢便相许,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华山几》),那种徒然的叹息区别是很明显的。
  当然,我们说北朝乐府情歌的表达方式直白干脆,这并不意味它不用比喻。相反,它的有些比喻也是异常精当的。只不过这种比喻不是为了使内心情感的表达显得含蓄曲折,而是为了更加突出也更加形象地敞开自己的心扉,如下面这两首歌:
  独柯不成树,独树不成林。念郎锦裲裆。恒长不忘心。——《紫骝马歌》
  驱羊入谷,公羊再前。老女不嫁,呼地抢天。——《地驱乐歌辞》
  前者用独柯不成树和独树不成林作喻,是要公开得出下面的结论:与情人结合的决心和天长地久永不变心的愿望。后者的表白更是大胆和显豁:羊群入谷都要公羊率领,老姑娘还不让出嫁,还能不呼地抢天吗?上面所举的《折杨柳歌辞》“门前一株枣”和《捉嫋歌》“黄桑柘屐蒲子履”也是如此。
  情歌尚且如此,那些反映征战、豪侠、流宕、友谊的篇章更是直截了当、干脆利落,如表现尚武精神的《企喻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开章明义,声称自己是孤胆英雄,然后用鹞鹰经天,群雀避让作喻,展示自己的英勇气概。《琅琊王歌》“之八”的结构方式则倒过来,先作比喻:“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然后点破,直接肯定和称赏:“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但“之七”又变为前白后喻:“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原得松柏长。”但无论比喻在前或在后,都是使直白干脆的情感表白更加突出,也更加形象!
  第三,与清新明丽的吴歌不同,北歌的语言质朴而厚重。南歌的语言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北歌同样是“去雕饰”,但却不像清水中的芙蓉,而像经霜的枫林,虽红艳却透露出朴厚和顽强,如这首梁鼓角横吹曲中的《高阳人乐歌》:
  何处(舌枼)觞来。两颊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劝我。
  问者心口如一,不绕弯子,率直中透露着关切;答者似乎更笨拙,否认这是别人劝酒的结果,解释说自己平日的脸色就像桃花一样,这恰恰是不打自招。这种质朴得近乎笨拙的语言却很好地表现了北方民族直率、要强的个性。《木兰辞》中描述木兰出征前紧急置办行装一段也是如此:“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从东市卖马,再到西市去配个马鞍子,然后到南市去买个马笼头,又到北市去买个马鞭子。现实生活中,恐怕很难出现这种傻事。但唯其如此,方能显示出军情急如火,木兰出征前置办行装的匆忙,也更能显示出木兰代父从军为国效力精神的可贵。它和汉乐府《江南》一样,在笨拙的形式下有种质朴厚重之感。
  我们还可以举出北朝乐府和南朝乐府风格上更多的差异。现在要回答的是:这种差异究竟是怎样造成的?我以为主要有以下三个主要原因:
  首先,与北方严酷的气候条件和地瘠民贫的生活条件有关。这种“崎岖陇坂、寒荒塞上”的气候条件和生活条件使得这里的居民形成一种坚韧粗犷、刻苦顽强的民族气质,迥然不同于生活在“烟柳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的南方城市居民。这种气质是经过长期的磨练形成的。早在战国时代,孔子就以他从齐鲁到吴楚的亲身体会指出了两者的不同:“南方之强欤?北方之强欤?抑而强欤?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15]这种“衽金革,死而不厌”的强悍气质,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也会反映到文学作品中来。南朝乐府的作者,或是生活在“布帆百幅余,环环在江津”的商业发达的城市,或是咏歌于“春林花多媚”的园林池沼。她们生活的内容或是“乘月采芙蓉”,或是“调弦始弄曲”风光秀丽的自然条件、安定富庶的生活环境和打情骂俏、调弦弄筝的城市生活使她们唱出温柔缠绵的歌。同“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鲜”的江南水乡相比,北地的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都是异常严酷的:风沙大漠、崎岖陇坂、寒荒塞上,使当地民众的生活条件和生存条件都显得分外艰难。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是北魏的国都,作为国都的平城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如何呢?当时的尚书令王肃曾在写过一首诗叫《悲平城》:“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16]风狂雪猛的恶劣气候,羊肠九曲的塞上陇坂,“冻死雀”的“纥真山头”[17]和“下有流泉彻骨冷”的华阴山,当然会使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形成一种坚韧顽强的气质,要唱出慷慨悲凉的歌。即使是少女对镜梳妆这样一个很富有诗意和柔情的举动,在北歌中也是很悲凉的
  华阴山头百丈井,下有流泉彻骨冷。可怜女子能照影,不见其余见斜领。——《捉嫋歌》
  要梳妆,连个镜子也没有,只能以彻骨冷的井水来照影。这里干旱少水,井深百尺,井口又小,只能照到斜斜的衣领,这哪里还谈得上柔情蜜意。这首歌与其说是描绘少女的梳妆场面,还不如说是在诉说艰难的生存条件!
  其二,与北方的战乱和民众的流亡这种社会环境有关。与南方的宋齐梁陈相比,北方的政权更迭更为频繁,也不同于南方主要是内部政变,而是国与国之间的攻打和征战。汉代的司马迁在分析山西出名将的原因时说:“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羌胡,民俗修习备战,高尚勇力、鞍马骑射。故秦师曰:‘王曰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其风声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18]。到了北朝时代,已不是“处势羌胡”,而是羌胡入主;已不是“修习备战”,而是整个北朝与战乱相始终。长期接连不断的战乱和“五胡十六国”政权的频繁更迭,在社会上形成一种好勇斗狠的尚武精神。瞬息万变的政局和出其不意的攻打更需要一种临危不惧的独立精神和挽狂澜于既倒的坚毅气魄。与此同时,战乱也造成民众的大批死伤和流亡。尚书郎中祖莹曾接着尚书令王肃的《悲平城》吟了一首《悲彭城》:“悲彭城,楚歌四面起。尸积石梁亭,血流雎水里”。因为这首诗是为彭城王元勰将“悲平城”口误成“悲彭城”解围(祖莹曾为彭城王元勰法曹参军),所以内容说的仍是平城一带情形。[19]至于流亡生活,既要战胜旅途的艰辛和饥寒的煎熬,又要承受精神上的种种折磨。如果沦为“乞活贼”(后汉刘渊时流民中形成的抗暴集团),还得对付官府和豪强的围捕,这更需要百倍的警觉和敏捷的自卫能力。在这种社会环境里,人们对“五尺刀”的需要当然会“剧于十五女”,追求的当然是“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的英勇气概,“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的独立不羁精神。
  其三,与当时北地的习俗风尚等时代精神有关。北朝时代,由于社会动乱,汉儒所建立的那一套儒家思想体系也同他的政治制度一样被冲的七零八落。特别是北朝的统治者是不太谙熟儒家礼教的少数族:匈奴、鲜卑、羯、氐、羌,儒家伦理道德对社会和家庭的控制必然有所松动。在时代精神的冲击下,社会风气发生了很大变化,妇女的社会地位和活动范围都明显不同于南朝,北齐的颜之推曾做过这样的比较:
  江东妇女,略无交游,其婚姻之家,或十数年间,未相识者,惟以信命赠遗,致殷勤焉。邺下风俗,专以妇持门户,争讼曲直,造请逢迎,车乘填街衢,绮罗盈府寺,代子求官,为夫诉屈。此乃恒、代(北魏初年定都恒州代郡之平城——引者注)之遗风乎?[20]
  颜之推说当时“专以妇持门户”,以另一些史实证之,这种说法有些夸大。但由于丁壮大量从军服役和战死,靠妇女支撑门户的当不少见,这种经历客观上当然会增长妇女的才干和胆识,也会提高他们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他们可以像《颜氏家训》中所说的那样去作应酬、出入官府,“争讼曲直,造请逢迎”“代子求官,为夫诉屈”,还可以做《颜氏家训》未提及的出征疆场,搏击厮杀。《三国志&#8226;魏书》卷十六《郑浑传》就提到:“关西诸郡,北接上党、太原、冯翊、扶风、安定,自顷以来,数与胡战,妇女载戟挟矛,弦弓负矢”。《魏书》卷七十三《杨大眼传》就提到征虏将军、东荆州刺史杨大眼的妻子潘氏与丈夫一道驰骋疆场,指挥部队:“大眼妻潘氏,善骑射,自诣军省大眼。至于攻陈游猎之际,大眼令妻潘戎装,或齐镳战场,或并驱林壑。及至还营,同坐幕下,对诸僚佐,言笑自得,时指之谓人曰:‘此潘将军也’。”这段史实,在北周和宋初,逐渐演变为杨老令公和妻子佘太君的“杨家将”故事。北方妇女社会地位和生活方式的变化,必然带来秉性、情调和爱好上的变化,这就是前面提到的《李波小妹歌》、《木兰辞》、《捉嫋歌》等描叙北方妇女诗篇产生上述基调的原因之一。
  其四,也与文学渊源有关。自魏晋以来,无论是学术思想还是文学风尚,南北都存在明显的差异,所谓“北人学问,渊综广博”,“南人学问,清通简要”[21]结果造成“南学简约,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22]。各有所长,各得其所。这种各异的学术思想影响到文学创作上,便形成“江左宫商发约,贵乎清绮;和朔词气贞刚,重乎气质”。[23]南北朝乐府的主要作者虽在民间,但当时的学术风气和创作倾向对他们不可能不产生影响,更何况民歌采入乐府,还要经过乐府官员的加工整理,当然更会带上南北不同风格的痕迹。
  总之,当时北方独特生活环境、社会条件和北方民族长期形成的习俗风尚、以及学术思想等因素的综合影响下,形成了与南方不同的心理和气质上的差异,这是北朝乐府独特风格产生的主要原因。
  三、以少数民族为主创的北朝乐府,是光辉灿烂的中华民族文化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它对汉民族文学的影响也是巨大的。
  首先,它以刚健质朴的诗风和现实主义的内容冲击了当时荏弱而又贫乏的北朝文坛,代表了北朝文坛的主潮。当时北朝文坛,主要是一些章表、碑志、檄疏等应用文体。他们看不起诗,也写不好诗。北魏末年号称“三才”之一的魏收就“唯以章表、碑志自诩,此外便同儿戏”[24]。魏收与邢邵、温子升这北魏“三才”的诗作加在一起不过三十来首,而且一味模仿南朝齐梁诗风,内容上也是七拼八凑,艺术上毫无特色可言,如邢邵唯一的一首乐府诗《思公子》:“绮罗日减带,桃李无颜色。思君君未归,归来岂相识?”魏收的《櫂歌行》:“雪溜添春浦,花水足新流。桃发武陵岸,柳拂武昌楼”。他们与南朝简文帝、王金珠等同类作品几无二致。如果说简文帝、王金珠等人咏歌江南春光、春浦新涨还是有感而发、还算是情景交融的的话,邢邵、魏收等人身处“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北地也去描绘湘鄂一带“桃发武陵岸,柳拂武昌楼”,那只能是无病呻吟了。就在这如此寂寞而荒凉的北朝诗坛上,北朝乐府继承继承了乐府诗“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传统,以它那慷慨而又悲壮的歌喉去咏歌苍莽的北国风光,去描绘北方汉子憨直又彪悍的身姿和社会上弥漫的尚武精神,去反映处于饥馑、徭役和战乱中民众的挣扎和呼号,去表现从传统道德锁链中挣脱出来粗犷的、带有原始野性的爱情生活。这些,无疑给当时窒息沉闷的诗坛吹进一股新鲜的风,使我国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在这块北国大地上大放异彩。金代少数民族诗人元好问称赞《敕勒歌》说:“慷慨歌谣不绝传,穹庐一曲本天照。中州万古英雄气?也到阴山敕勒川”(《论诗绝句》)。正是指出了北朝乐府继承了我国乐府的优秀传统,也代表了当时的文学主潮。清代文论家潘德舆在元好问评论的基础上进一步肯定《敕勒歌》的巨大价值,并和当时文人一味模仿南朝宫体的诗作作一比较:“气挟幽并格老苍,中原旗鼓孰相当。如何两曲《芳华怨》,涂抹妖红作晚唐”[25]
  北朝乐府这种豪宕慷慨的诗风也给后代诗人尤其是边塞诗人和豪放诗风开启的道路。歌颂西北边塞的奇异风光,表现艰苦卓绝的军旅生活,抒发立功报国的壮志豪情,这是唐代边塞诗的基调,而这个基调正与北朝乐府鼓角横吹曲的主调息息相通。就以《陇头歌》而言,唐代边塞诗人的拟作就有十多首,而且从手法到风格都和北朝乐府极其相似,如善写乐府诗的王建的《陇头水》:“陇水何年陇头别,在山中亦呜咽。征人塞耳马不行,未到陇头闻水声。谓是西流入蒲海,还闻北海绕龙城。东陇西多屈曲,野麋饮水长簇簇。胡兵夜回水傍住,z,w@&}&Pf%L0忆著来时磨剑处。向前无井复无泉,放马回看陇头树。”它同北朝乐府的《陇头歌》一样,也是以流水离陇来象征人离乡,用陇水呜咽来暗示征人心中的苦悲。诗中描述的边塞寒荒,水源断绝等情节与北朝横吹曲旧题也极其相似。另外,像盛唐边塞诗人岑参的《初过陇山途中呈宇文判官》,张仲素的《塞下曲》,李益的《观回家三咏》,虽未用北朝乐府旧题,但寂寞苦塞的沿途景象,远戍伤别的悲壮风格,同北朝乐府《陇头歌》也极其相似。
  其次,北朝乐府的一些体裁样式和表现手法对后代的影响也很大。他首创了七言四句这种诗歌体式,称为后来新诗体“绝句”的雏形,在当时就引起谢灵运、鲍照、谢朓等著名诗人的仿效。到了唐代,这种诗歌体式发展到极盛时期,它和五言绝句一起在与音乐的结合上垄断了有唐三百年的诗坛,而且出现了像王昌龄这样专门致力于七绝的“圣手”。另外,它那质朴厚重的口语,直抒胸臆的表达方式也给杜甫、白居易等写实诗人提供了很好的借鉴。如杜甫的《草堂》:“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完全是模仿《木兰辞》中“爹娘闻女来”一段,用四个“喜”字组成排比句,把自己在躲避战乱后重回草堂的喜悦心情直白通俗地道出。于李白的《幽州马客吟》关于北方妇女形象、性格描绘,也很容易使我们想起《捉嫋歌》、《李波小妹歌》中的某些片段。他的另一首乐府《司马将军歌》下自注:“代陇上健儿陈安”。诗人歌颂唐代的平叛将军,却称为北朝乐府《陇上歌》中咏歌的陇上健儿陈安的代拟诗篇,诗中也完全袭用了北朝乐府《陇上歌》的咏歌方式和表现手法,可见北朝乐府对这位大诗人的影响了。
  所有这些都说明北朝乐府对中国古代诗歌的影响是巨大的,也是深远的。这些以鲜卑语为主的少数民族诗歌,同唐诗宋词一样,都是中华文化中的瑰宝!
  【注释】
  [1]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二十一“横吹曲辞题解”。中华书局1979年版,311。
  [2]《旧唐书》卷二十八“音乐志”一,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3610页
  [3]《魏书》卷一“目录序”。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2173页。
  [4]《魏书》卷28“刘洁传”。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2248页。
  [5]恩格斯《反杜林论》。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
  [6]《魏书》卷七(上),“高祖纪”。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2190页。
  [7]司马光《资治通鉴》卷140,“齐纪”六,岳麓书社1990年版,800页。
  [8]《魏书》卷二“太祖纪”,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2177页。《北史》卷九八,“蠕蠕等传”,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3237页。
  [9]《北齐书》卷17,“斛律金传”。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2532页。
  [10]《北史》卷64“柳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3134页。
  [11]《魏书》卷109“乐志”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2484页。
  [12]杨衒之《洛阳伽蓝记》“法云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201页。
  [13]《北史》卷四“魏宣武帝纪”,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2909页。
  [14]吴大顺《魏晋南北朝音乐文化与歌辞研究》,江苏省2006年优秀博士论文06YB116号。
  [15]《礼记》“中庸”四。见朱熹《四书章句》,齐鲁书社1992年版,6页。
  [16]唐·李延寿《北史》卷四十七,列传第三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3078页。
  [17]清·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四十四,“山西”六“纥真山”。上海书店1998年版,300页
  [18]《汉书》卷69“赵充国传”。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页。
  [19]《北史》卷47“祖莹传”(附祖珽)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3078页。
  [20]《颜氏家训》“治家”第五。岳麓书社2012年版。
  [21]《世说新语》“文学”第四。见徐震锷《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
  [22]《北史》卷82“儒林传”,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
  [23]《北史》卷83“文苑传序”,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
  [24]《北齐书》卷37“魏收传”,上海古籍出版社版1986年版。
  [25]《养一斋诗话》卷八,道光二十九年《养一斋全集》本。
 楼主| 发表于 2016-1-23 12:12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公孙舞剑

陈友冰

唐诗与舞蹈(其二)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1]杜甫
  序: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2]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3],壮其蔚跂[4],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5]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6],舞剑器浑脱[7],浏漓顿挫,独出冠时[8],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9],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10],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匪盛颜[11]。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12],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13]。昔者吴人张旭[14],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15],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16]即公孙可知矣[17]。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18]。
<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19]。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20]。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21]。
临颍美人在白帝[22],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23],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24],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25]。
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26]。
金粟堆前木已拱[27],瞿塘石城草萧瑟[28]。
玳筵急管曲复终[29],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30]。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注释】
  [1]公孙大娘:唐玄宗开元年间著名舞蹈家,相见下面解说;剑器:古代一种健舞(“健舞”与“软舞”为唐代两种相反相成的舞蹈)舞者戎装,执剑(一说执某种发光体),表现战斗姿态。
  [2]夔府别驾元持宅:夔府,夔州,今四川奉节市;别驾,州郡太守的辅助官员;元持宅,夔府别驾元持的住宅内。
  [3]临颍李十二娘:临颍,县名,故址在今河南临颍县西北;李十二娘,公孙大娘弟子名,排行十二。
  [4]壮其蔚跂(qǐ):称赞她舞蹈时豪放的身姿;蔚跂,豪放的样子。
  [5]开元三载:“开元”,唐玄宗年号,开元三载为公元715年。
  [6]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在郾城看公孙大娘表演剑气舞;郾城,今河南郾城,在临颍南。
  [7]剑器浑脱:“浑脱(tuó)”,译音,即“囊袋”,后来成为“健舞”名称,具体见后面解说。武后末年,有人把“剑气舞”和“浑脱舞”综合成一种新的舞蹈,叫“剑气浑脱舞”。
  [8]浏漓顿挫,独出冠时:浏漓,形容舞姿的活泼;顿挫,按着节拍起舞,很有节奏感;独出冠时,超出当时一般水平。
  [9]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据程大昌《雍录》卷九:唐玄宗天宝年间在东宫置宜春北苑,命宫女数百人为梨园弟子;梨园,教宫女学习音乐舞蹈之地,后作为歌舞艺人的代称;高头,即“前头人”,意谓常在玄宗面前表演音乐舞蹈;伎坊内人洎外供奉,伎坊为当时皇宫内乐人生活习艺之所。“内人”即由数百宫女充当的歌舞艺人;外供奉,即使从宫外请来的音乐舞蹈艺人;洎(
jì),到。
  [10]圣文神武皇帝:唐玄宗的尊号。
  [11]亦匪盛颜:也不是当年的容貌了;“匪”同“非”。
  [12]波澜莫二:一脉相承。指李十二娘颇得老师真传,
  [13]抚事慷慨:追忆往事让人无限感慨。
  [14]张旭(675-750?):字伯高,一字季明,吴(今江苏苏州)人,曾官常熟县尉,金吾长史,唐朝著名书法家,尤善草书,在河南邺县时爱看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并因此而得草书之神,时称“草圣”。其草书当时与李白诗歌、裴文剑舞并称“三绝”。为人洒脱不羁、极富个性,常喝得大醉后呼叫狂走,然后落笔成书,甚至以头发蘸墨书写,故又有“张颠”的雅称。又好酒,与李白、贺知章等人并称“饮中八仙”。
  [15]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邺县,今河南安阳县;西河剑器,《剑器》舞中的一种;“西河”疑即“河西”,河西、河湟一带,详见下面简析。
  [16]豪荡感激:激励奋发。
  [17]即:那么。
  [18]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色沮丧”为之大惊失色;“天地为之久低昂”,觉得天旋地转,指舞姿惊天动地。
  [19]<火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火霍kù):闪烁状;羿射九日:羿,后羿,传说中的上古神箭手,当时天上有九只金乌(太阳),大地焦渴,被他射落八个;矫如群帝骖龙翔,指公孙大娘舞姿矫健,犹如众神在驾龙飞翔。
  [20]“来如”两句:是形容舞蹈开始和结束时的情景:开始时,前奏的鼓声暂歇,好像是雷霆停止发怒;结束时手中的剑影犹如江海平静时的波光。
  [21]“绛唇”两句:感伤公孙大娘已逝,幸好有李十二娘传其技艺;“绛唇珠袖”,公孙大娘的容貌和舞姿。
  [22]临颍美人在白帝:临颍,河南县名;临颍美人,指李十二娘;白帝,即白帝城,在四川奉节县位于瞿塘峡口的长江北岸,原名紫阳城。据传西汉末年,公孙述割据四川,自称蜀王,因见此地一口井中常有白色烟雾升腾,形似白龙,故自称白帝,遂于此建都,并将紫阳城名改为白帝城。当时杜甫暂居在奉节。
  [23]以:根由,原委。此句是照应上面的题序。
  [24]先帝侍女八千人:先帝,指玄宗,此诗写于大历二年(787),玄宗已死,其孙代宗在位;八千人,形容歌舞伎之多。
  [25]“五十年间”两句:自玄宗开元五年(717)到写此诗的大历二年(767)正好五十年;似反掌,形容时间过得很快;“昏王室”:指安史之乱造成的灾难;风尘澒洞,天昏地暗貌;澒洞(hòngtóng),弥漫无际状。
  [26]女乐余姿映寒日:女乐,擅长乐舞的女子,指李十二娘;余姿,指李十二娘的舞姿颇有昔日公孙大娘的风韵神态;寒日,写此诗的时间是十月,也暗示作者此时心态是日暮途穷。
  [27]金粟堆前木已拱:指玄宗已死了很久;金粟堆,指玄宗泰陵;木已拱,墓前的树木已有两手合抱那么粗。
  [28]瞿塘石城草萧瑟:白帝城位于瞿塘峡口。
  [29]“玳筵”句:写元持别驾宅内丰盛的宴席,急促的乐声;玳筵,宴席上有海龟肉;玳,玳瑁,一种大海龟;急管,急管繁弦。
  [30]“老夫”两句:形容一生到处奔走,足生厚茧。迟行荒山,不禁百忧交集,去住惘然;“转愁疾”即“疾转愁”,很快感到忧愁。
  【翻译】
  唐代宗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我在夔府别驾元持家里,观看临颍人李十二娘跳剑器舞,觉得舞姿矫健多变非常壮观,就问她是向谁学习的?她说“我是公孙大娘的弟子”。玄宗开元三年,那是我还年幼,记得在郾城县看过公孙大娘跳《剑器浑脱》舞,流畅飘逸而且节奏明朗,超群出众,当代第一。当时皇宫内的宜春、梨园弟子中,从皇帝身边的侍女到到宫外约请的舞女中,懂得此舞的,在唐玄宗初年,只有公孙大娘一人而已。当年她服饰华美,容貌漂亮,如今我已是白首老翁,眼前她的弟子李十二娘,也已经不是年轻女子了。既然知道了她舞技的渊源,看来她们师徒的舞技一脉相承,抚今追昔,心中无限感慨,姑且写了《剑器行》这首诗。听说当年擅长书草书的苏州人张旭,曾在邺县经常观看公孙大娘跳一种《西河剑器》舞,受其激励奋发,从此草书书法大有长进,由此可知公孙大娘舞技之高超了。
  从前有个美人叫公孙大娘,每当她跳起剑舞来,就要轰动四方。观看人群多如山,为之大惊失色,连天地也被她的舞姿感染,天旋地转。剑光闪烁,有如后羿射落九日;舞姿矫健敏捷,恰似天神驾龙飞翔;起舞前鼓声暂歇,好像是雷霆停止发怒;结束时手中的剑影犹如江海平静时的波光。如今美丽的容颜绰约的舞姿,都已逝去,庆幸的是,到了晚年有弟子继承发扬了她的技艺。这位弟子就是临颍县美人李十二娘,来到在白帝城表演。和着乐曲起舞,精妙无比神采飞扬。通过对话,我明白了上述根由,原委,忆昔抚今,更增添无限惋惜哀伤。当年玄宗身边的舞女很多,但在剑器舞中名列第一的,只有公孙大娘。五十年的光阴,真好比翻一下手掌,连年战乱烽烟弥漫,朝政昏暗无常。那些梨园子弟,一个个烟消云散,只留李氏的舞姿,在掩映着日暮途穷的冬日寒意。玄宗墓前的树木,已经合抱,瞿塘峡白帝城一带,秋草萧瑟荒凉。元持别驾宅内盛宴上急管繁弦,又一曲终了,明月初出乐极生悲,我心中惶惶。我一生到处奔走,足生厚茧,真不知哪里是要去的地方,荒山里迈步艰难,越走就越觉凄伤。
  【唐王朝乐舞之盛的两个原因】
  在上一篇白居易《七德舞》(秦王破阵乐)中已谈到舞蹈至唐代已臻于极盛,其原因,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从唐代的开国君主李世民起,对音乐舞蹈与风俗教化的关系,在认识上有着革命性的突破,而且喜爱乐舞,亲自为之填词。到了唐玄宗,这位音乐天才,能谱曲、能编舞,而且是位是位羯鼓演奏的高手,并用鼓点指挥乐队。他认为羯鼓是“八音之首,诸乐不可为比”(南卓《羯鼓录》),并作鼓曲《秋风高》,每当秋高气爽,即奏此曲。当时著名的宫廷音乐家李龟年也善击羯鼓,一次,唐玄宗问他打断了多少根鼓杖,李龟年说:“臣已打折了五十只鼓杖”。唐玄宗说:“你不算特殊,我已经打折了三立柜了”。在历代帝王中,对舞乐精通和真正懂得鉴赏的,莫过于这位风流帝王。开元年间,舞乐达到中国舞蹈史上顶峰,唐玄宗的爱好和倡导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据宋人笔记,唐代三大舞乐之一《霓裳羽衣舞》就是由他创作序曲并命名的:
  开元中,道人叶法善引上入月宫。时秋,上若凄冷,不能久留。回於天半,尚闻仙乐遂于笛中写之。会西凉都督杨敬述进《婆罗门》曲,与其声调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之散序,用敬述所进曲作其腔,而名《霓裳羽衣法曲》。”(李上交《近事会元·霓裳羽衣曲》)
  君主喜爱,身边的嫔妃自然以善歌舞获宠:“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贵妃就“通音律,善歌舞”,尤精于唐代三大舞乐中的《霓裳羽衣舞》和《胡旋舞》;太子李瑛的母亲是位歌伎,因善歌舞而受宠,“以倡进,善歌舞”;他的贞顺皇后亦是“以倡幸,有容止,善歌舞”(《新唐书·后妃传》)。更重要的是他设立多处宫廷乐舞机构——教坊,对乐舞的普及和发展起了极大推动作用。教坊的设立并不始于玄宗,高祖武德年间(618—626)就在宫廷内设立,称为“内教坊”。但教坊的规模大大扩充并对乐舞真正起到巨大推动作用的,则是玄宗在位的开元、天宝(713—756)这44年间。据《新唐书》卷四十八《百官志》:开元二年,他下令在蓬莱宫侧东内苑设置教坊,教习宫女乐舞。这即是白居易《琵琶行》中说的“名属教坊第一部”中的“第一部”。这些宫女又称为“内供奉”。其中又分等级:最高一等艺人入宜春院,称为“内人”。因为常在玄宗面前表演音乐舞蹈,所以又称“前头人”,即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序”中说的“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其中特别受到宠幸的如“念奴”等谓之“十家”,赐予第宅等。其次是在云韶院,称作“宫人”。两者在身份上有明显区别:“内人”可佩带“鱼袋”,“宫人”则没有。另外,还在宫外的长安光宅坊设立“右教坊”,仁政坊设立“左教坊”,又在洛阳明义坊北、南两处分别设立“右教坊”和“左教坊”。“右教坊”善舞,“左教坊”善歌,统称“外供奉”,由民间艺人组成(唐·段安节《乐府杂录》,《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
  当然,唐代乐舞能达到极盛,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唐帝国富有自信,敞开襟怀,大胆接纳包括音乐舞蹈在内的外来文化。唐代用于朝会、宴饮和祭祀的大型宫廷音乐《十部乐》:燕乐、清乐、西凉乐、天竺乐、高丽乐、龟兹乐、安国乐、疏勒乐、康国乐。其中除了“清乐”是汉魏六朝流传下来的传统音乐,“燕乐”是唐初自己创制的外,其余八部皆是边疆少数民族音乐或域外音乐,可见其对外来音乐接纳的广度。由这些带有异族或异域情调的音乐编织乐舞,就像一阵强劲的旋风席卷中原大地,开元、天宝年间的长安和洛阳尤其盛极一时。上自皇帝百官,下至工商百姓,旁及书法绘画,莫不受到它的熏染,其影响之大,受众之广,非其他艺术门类所能及。当时许多著名诗人皆有描绘这类带有异族或异域情调的乐舞,除了杜甫诗歌《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外,颜真卿的《赠裴将军》,描绘的亦是剑气浑脱舞名家裴旻的舞姿和风采。白居易和元稹各自的《胡旋女》则是描绘唐代三大乐舞之一的“胡旋舞”;李端的《胡腾儿》和刘言史的《王中丞宅夜观舞胡腾》描叙的则是石国(今乌兹别克的塔什干一带)传入的男子独舞《胡腾舞》;刘禹锡的《和乐天柘枝》和张祜的《观杭州柘枝》描叙的亦是石国传入的异域乐舞。
  【剑器舞、浑脱舞和剑气浑脱舞】
  剑器舞属于古代乐舞中的健舞。当时人们按照舞蹈的不同风格特点,将流传在宫中、贵族士大夫家中及民间的各种舞蹈,分为“健舞”和“软舞”两大类,这也是教坊乐舞的两大类。“健舞”指那些舞蹈动作风格健朗、豪爽的乐舞,如“秦王破阵乐”、“剑器浑脱舞”、“胡旋舞”“胡腾舞”﹑“柘枝舞”等等。“软舞”则是指舞姿优美柔婉,节奏舒缓的乐舞,著名的“软舞”有“霓裳羽衣舞”、“春莺啭”和“绿腰”等等。
  “剑器舞”是由民间武术中的舞剑、竞技、格斗演变而来。至于何为“剑器”?舞者的道具是什么,则有不同的说法:一说是“舞者戎装,执剑”,表现战斗姿态;一说是手执双剑,四川出土的古砖上绘的“剑气浑脱舞”图案上表演的女子就是手执双剑;马端临《文献通考·乐考》中则说是一种徒手舞,不过身着戎装而已:“女伎雄装,空手而舞”;中唐诗人姚合则说他看过的“剑气浑脱舞”除剑器之外,还兼有旗帜、火炬:“掉剑龙缠臂,开旗火满身”(《剑器词》);还有的说是剑器是系长绸或彩帛扎成的球。另外,剑器舞除独人舞外,鸿门宴中描绘的还有双人舞(项庄与项伯的对舞);甚至还有群舞,用以表现战斗场面、战阵变化,如姚合《剑器词》:“阵变龙蛇活,军雄鼓角知”。
  “剑器舞”与《秦王破阵乐》、《霓裳羽衣舞》为唐代三大舞乐之一。她在我国源远流长:早在春秋时期,孔子的弟子子路就曾身着戎装在孔子面前表演舞剑;楚汉相争的鸿门宴上,“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更使剑舞带上传奇的色彩。此舞发展到唐代达到极盛时期。从杜甫诗中所说的“西河剑器”舞蹈名称来看,此舞已带上异域色彩。据有的学者考证,“西河”即“河西”,唐代前期河西地区是指河西走廊与湟水流域一带,即今甘肃西部及青海北部地区,为吐谷浑、突厥、回纥、铁勒等少数民族聚集地,,唐朝在此设立凉州和瓜州两个都护府。安史之乱后,河西之地逐渐被吐蕃侵占,河西在地域上的界定转为指代旧关内道北部的内地,即今山西、陕西间黄河以西地区。杜甫说他在“开元三载”在郾城曾观看过公孙大娘跳“剑器舞”,书法家张旭,也“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说明这种带有异域特色的剑器舞在民间已很流行,并得到“剑器舞”一流表演者的首肯。
剑器舞
  浑脱舞原名《泼寒胡戏》,又名《苏幕遮》(波斯语“披巾”的音译)。出自伊朗,由龟兹传入中原。北周大象元年腊月在正武殿上使胡人作此舞,以水互浇身子,谓之乞寒,其得名《泼寒胡戏》的来由。唐代以武后、中宗时为最盛行,不但民间相率为之,宫廷中亦舞《浑脱》。此舞原在隆冬举行,张说《苏幕遮》诗云:“腊月凝阴积帝台,豪歌急鼓送寒来。”由于舞时“挥水投泥”,戏谑成份较浓,而且“裸体跳足”,“腾逐喧噪”,更被认为“亵比齐优”,有伤“盛””,故吕元泰、张说、韩朝宗等大臣上疏进谏,泼水而舞的形式终于于玄宗开元元年禁断。但此音乐和舞蹈则融入“西河剑器舞”之中,成为“剑器浑脱舞”。
浑脱舞(程十发绘)
  开元、天宝年间“剑器舞”或“剑气浑脱舞”著名的表演家有两位,一位是将军裴旻。据唐代李肇《国史补》,他是开元年间人,曾担任龙华军使,守北平,为人勇武,能射虎,任北平守时,北平多虎,他一日射虎三十一头。诗人李白曾从其学剑。此人战功卓著,著名诗人王维在诗中称他是“腰间宝剑七星文,臂上雕弓百战勋。见说云中擒黠虏,始知天上有将军”(《赠裴旻将军》)。但裴旻最著名的不是他的勇武与战功,而是擅长“剑器舞”。文宗时,称李白的诗、张旭的草书、裴旻的剑舞为“三绝”,世人称他们三人分别为“诗仙”、“草圣”和“剑圣”。《太平广记》引《独异志》,描绘了他在名画家吴道子邀请下,跳“剑器舞”的情形:“走马如飞,左旋右抽,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千百人,无不惊慄”。吴道子受其激荡启发,“于是援毫图壁,飒然风起,为天下之壮观。道子平生所画,得意无出于此”。这段记载出自小说,是否事实,自然可以存疑,但裴旻“剑器舞”之精妙在当时是有口皆碑的,前面提到的颜真卿的《赠裴将军》就描绘过他的舞姿和风采:“剑舞若游龙,随风萦且回”
  另一位即是公孙大娘。与将军裴旻相比,公孙大娘则是一位来自民间的专业舞蹈艺术家。《明皇杂录》记载:“时有公孙大娘者,善舞剑,能为《邻里曲》、《裴将军满堂势》、《西河剑器浑脱》,妍妙皆冠绝一时”。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说:“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但从“能为《邻里曲》、《裴将军满堂势》”来看,她起先应该是民间艺人,后来才被玄宗受为“外供奉”的。“能为《邻里曲》”,说明她歌唱的也很好;能为“《裴将军满堂势》”,说明他对另一位剑器舞高手裴旻的仰慕和学习,而且超过了裴旻,因为她不但善舞“西河剑器”,还善舞《西河剑器浑脱》。对公孙大娘表演“西河剑器”、《西河剑器浑脱》的精湛技艺,当时的文人笔记和诗歌中多有记载:郑嵎《津阳门诗》云:“千秋御节在八月,会同万国朝华夷。花萼楼南大合乐,八音九奏鸾来仪。都卢寻橦诚龌龊,公孙剑伎方神奇。”并在诗下自注:“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雄妙。”司空图《剑器》云:“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潼关一败吴儿喜,簇马骊山看御汤。”唐人李肇《国史补》和沈亚之《沈下贤集》中均提到公孙大娘的剑器舞对唐代书法的巨大影响。前者说是对“书圣”张旭的影响:“旭言:始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其神”;后者说是对另一位草书巨擘怀素的启发和触动:“开元中,有公孙大娘善舞剑器,僧怀素见之,草书遂长,盖准其顿挫之势也”。
  公孙大娘剑器舞对张旭和怀素草书的影响,包括前面提到的裴旻剑器舞对吴道子绘画的影响力,这类记载应当说有一定的可信度。因为剑器舞或剑气浑脱舞皆是以急速的舞动的线条造型和顿宕的节奏为其主要特征,体现了中国传统的“线的艺术”,这与中国绘画、书法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何况,艺术本身就是互通的。
  但在这许多关于公孙大娘舞“剑器”或“剑气浑脱”诗歌、文字中,应当说,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最为传神也最富有社会意义和史学价值。下面对作者和诗歌内容加以介绍和简析: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评析】
  作者介绍: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别名:杜陵野老,杜陵布衣,汉族,祖籍襄州襄阳(今湖北襄阳),一般认为出生于巩县(今河南巩义)。盛唐时期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代表作有“三吏”(《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三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初唐诗人杜审言之孙。唐肃宗时,官左拾遗。后入蜀,友人严武推荐他做剑南节度府参谋,加检校工部员外郎。故后世又称他杜拾遗、杜工部。他忧国忧民,人格高尚,一生写诗1500多首,诗艺精湛,被后世尊称为“诗圣”。
  杜甫是我国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世界文化名人。经历了唐代的由盛到衰的过程。杜甫与李白合称“李杜”,为了与另两位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即“小李杜”区别,杜甫与李白又合称“大李杜”,杜甫也常被称为“老杜”。杜甫与杜牧是远房宗亲,同为晋朝灭孙吴的大将杜预之后裔(杜甫为杜预二十世孙)。在杜甫中年因其诗风沉郁顿挫,忧国忧民,杜甫的诗被称为“诗史”。虽然杜甫在当朝不为世人所知,但经过后世的研究,他的作品最终对中国文学和日本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的约1500首诗歌被保留了下来,作品集为《杜工部集》。他在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影响非常深远,被后人称为“诗圣”,称他的诗为“史诗”
  杜甫的诗词以古体、律诗见长,风格多样,以“沉郁顿挫”四字准确概括出他自己的作品风格,而以沉郁为主。杜甫生活在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时期,其诗多涉笔社会动荡、政治黑暗、人民疾苦,他的诗反映当时社会矛盾和人民疾苦,因而被誉为“诗史”。杜甫忧国忧民,人格高尚,诗艺精湛。杜甫一生写诗一千五百多首,其中很多是传颂千古的名篇,比如“三吏”和“三别”,并有《杜工部集》传世;其中“三吏”为《石壕吏》《新安吏》和《潼关吏》,“三别”为《新婚别》《无家别》和《垂老别》。杜甫的诗篇流传数量是唐诗里最多最广泛的,是唐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对后世影响深远。清初文学评论家金圣叹,把杜甫所作之诗,与屈原的《离骚》、庄周的《庄子》、司马迁的《史记》、施耐庵的《水浒传》、王实甫的《西厢记》,合称“六才子书”。在当代,杜甫对国家的忠心和对人民的关切被重新诠释为民族主义和社会主义的含义,而他本人因为使用“人民的语言”而受到现代研究者的赞赏。
  杜甫不只在中国流名,还扬名海外。1481年韩国将杜诗翻译成韩文,叫《杜诗谚解》。他对日本文学影响相对较晚,直到十七世纪他在日本拥有和在中国一样的名声。杜甫对松尾芭蕉的影响尤深。杜甫也是美国作家雷克斯罗斯(KennethRexroth)最喜欢的作家。
  内容评析: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诗人运用烘托、陪衬、夸张和多重比喻,出色地描绘了开元盛世的舞蹈家公孙大娘表演剑气浑脱舞的惊人技艺,通过今昔对比,来抒发安史乱后国运的衰微和自己饱经忧患,滞留异乡的深沉慨叹。因此它不是一首单纯表现舞蹈艺术的诗歌,也是一首政治抒情诗和寓世事浮云、兴衰无常的哲理诗。这一切,又是通过以公孙娘子盛唐第一的技艺,最终结局却是流落江湖,寂寞而终和自己足茧荒山、去住惘然的人生感叹相互映衬加以表达的,从而形成一种沉郁顿挫的诗风。
  诗前有篇长序,介绍创作此诗的事件、地点和缘由。但绝不是这首诗歌创作背景的简单交代,而是融入了深沉的历史社会背景和作者的人生喟叹。从社会意义和历史价值角度看,它甚至比诗本身更为重要。
  序中介绍说,作者是开元三年(715)在河南家乡巩县附近的郾城县看公孙大娘舞剑气浑脱的,时年五岁。到这次大历二年(767)十月十九日在夔府别驾元持宅看公孙大娘弟子李十二娘舞剑气浑脱,作者已进入垂暮之年(三年后即去世),其时间跨度整整五十年。这五十年,唐王朝也经历了沧桑巨变。当年公孙氏起舞时,正值开元盛世,社会安定,国家、民间皆富庶兴旺,就像诗人在另一首诗中描绘的那样:“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忆昔》)当年的公孙娘子,锦衣玉貌,矫若游龙,一曲剑器,挥洒出大唐盛世万千气象。今日的唐王朝,经过安史之乱,已是夕阳西下,民生凋敝。公孙大娘本人已是“绛唇珠袖两寂寞”,其弟子也是“亦匪盛颜”。而当年在郾城县看公孙大娘舞剑气浑脱的五岁孩童,今已“白首”,而且颠沛流离,饱经忧患,至今却仍滞留异乡,有家难回。抚今追昔之中,将家国之难、历史沧桑的喟叹交融在公孙大娘的剑气浑脱舞蹈描叙之中,这是形成同类诗篇所缺乏的社会意义和历史价值原因所在。
  序后的诗章分为四个层次:
  开头八句,先写公孙大娘的舞技高超。“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先总括一笔,交代咏歌对象以及总体评价。“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则承接“动四方”从观众和天地两个角度对公孙大娘高超的舞技进行烘托。“天地”句更有夸张和拟人手法。“(火霍)如羿射九日落”是正面描绘公孙大娘精妙的舞技:她身手矫健,如如羿射九日;舞姿妙曼,像众神在驾龙飞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两句则集中选择舞蹈开始和结束两个片段来描绘和渲染:开始时,前奏的鼓声暂歇,好像是雷霆停止发怒;结束时手中的剑影犹如江海平静时的波光。
  接着的第二层“绛唇珠袖两寂寞”以下六句,写公孙氏身后情形,中有两番波折:先是写公孙大娘身后寂寞,从上一层热烈气氛转为萧条冷落;再写幸好晚年还有弟子承继,这又聊胜于无,失望后再生希望。这种写法不仅体现出杜诗沉郁顿挫风格,也暗含前面所说的历史沧桑和人生喟叹,“感时抚事增惋伤”直接点出。
  第三层为“先帝侍女八千人”以下六句。笔锋一转,又回到五十年前,回忆当年公孙氏是宫里八千舞女中首屈一指,但经过安史之乱,国家盛世不再:“风尘澒洞昏王室”;梨园盛况也不复存在:“梨园子弟散如烟,女乐余姿映寒日”。通过这种今昔对比,诗歌主旨亦悄悄位移:由咏歌公孙大娘及其弟子的高超舞技转为安史之乱给国家和包括诗人在内的民众带来的灾难!
  第四层从“金粟堆前木已拱”到结尾。由历史回顾回到眼前,由舞技表演时的“乐极”回到现实中的“哀来”。仍是国家与诗人自己两个方面:国家是“金粟堆前木已拱”,唐玄宗和开元盛世皆成为历史;“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诗人也是身处难中,颠沛流离,饱经忧患,至今却仍滞留异乡,有家难回。
  这首七言歌行自始至终并没有离开咏歌公孙大娘师徒精妙的“剑气浑脱”舞技,但通过公孙大娘及其弟子的“绛唇珠袖两寂寞”和“女乐余姿映寒日”,以及开元盛世和今日的“金粟堆前木已拱”等今昔对比,可知诗人的重点不是咏歌艺人高超技艺,而是借此回顾五十年来兴衰治乱的历史,抒发自身颠沛流离,饱经忧患,有家难回的人生喟叹。清代学者王嗣奭认为此诗思路是“见剑器而伤往事,所谓抚事慷慨也。故咏李氏,却思公孙;咏公孙,却思先帝;全是为开元天宝五十年治乱兴衰而发。不然,一舞女耳,何足摇其笔端哉!”(《杜臆》)这一段评语,对此诗的层次、重心的分析,还是把握较准的。
  当然,这首诗的史料价值还有很多,例如,它还在当时的梨园等内廷的乐舞服务于民间和宫廷乐舞的大普及提供了证据。从诗中我们可以获知:杜甫能够在郾城看到公孙大娘的表演,张旭也在邺县多次观赏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既然公孙大娘是“先帝侍女八千人”之一,出色的梨园弟子,为什么又能在民间表演,让百姓观赏呢?这就与玄宗的“与民同乐”思想有关。关于乐舞的演出,玄宗有个训示,叫《示节俭敕》。其中提到:“朕闻舞者,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岂徒夸翊时人,眩曜耳目而已也。自立云韶内府,百有馀年,都不出于九重。今欲陈于万姓,冀与群公同乐,岂独娱于一身”(《全唐文》卷三五)其中提到要把“百有于年,都不出于九重”的宫廷音乐“陈于万姓”,希望“与群公同乐”。即不仅要给一般的官员看,还要给普通百姓看。我们知道,从高祖武德元年(618)建宫廷音乐机构“云韶内府”,到唐玄宗开元六年(718)颁发《示节俭敕》,已经百年。玄宗百年后开创新局,让宫廷音乐走向民间,这不仅仅是“与民同乐”,这对宫廷音乐获得丰富的生活源泉,对唐代乐舞的普及和提高,都起到极大的作用。这是乐舞在唐玄宗时代达到极盛的原因,也为唐玄宗为何能创造开元盛世提供了某种思考。杜甫在这首诗中提供的上述叙述料,连同他在《江南逢李龟年》所说的“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都是极其珍贵的同类史料。
  【附录】
裴旻
  开元中,将军裴旻居母丧,诣道子,请于东都天宫寺画神鬼数壁,以资冥助。道子答曰“废画已久,若将军有意,为吾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励,获通幽冥”旻于是脱去缞服,若常时装饰。走马如飞,左旋右抽,掷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千百人,无不惊慄。道子于是援毫图壁,飒然风起,为天下之壮观。道子平生所画,得意无出于此。(李昉《太平广记》卷212)
公孙大娘
  (张)旭言:始吾见公主担夫争路,而得笔法之意;后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得其神。(唐·李肇《国史补》)
  舞者,乐之容也,有大垂手、小垂手,或如惊鸿,或如飞燕。婆娑,舞态也。蔓延,舞缀也。古之能者,不可胜记。即有健舞、软舞、子舞、花舞、马舞。健舞曲有《棱大》、《阿连》、《柘枝》、《剑器》、《胡旋》、《胡腾》、软舞曲有《凉州》、《绿腰》、《苏合香》、《屈柘》、《团圆旋》、《甘州》等〔字舞,以舞人亚身于地,布成字也。花舞,著绿衣,偃身合成花字也。马舞者,栊马人著采衣,执鞭,于床上舞蹀躞,蹄皆应节奏也。开元中,有公孙大娘善舞剑器,僧怀素见之,草书遂长,盖准其顿挫之势也(唐·段安节《乐府杂录》序)
  昔张旭善草书,出见公孙大娘舞剑器浑脱,鼓吹既作,言能使孤蓬自振,惊沙坐飞,而旭归为之书,则非常矣(唐·沈亚之《沈下贤集》-卷九)
  千秋御节在八月,会同万国朝华夷。花萼楼南大合乐,八音九奏鸾来仪。都卢寻橦诚龌龊,公孙剑伎方神奇。”(郑嵎《津阳门诗》,诗下自注:“有公孙大娘舞剑,当时号为雄妙。”)
  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潼关一败吴儿喜,簇马骊山看御汤。(司空图《剑器》)
 楼主| 发表于 2016-1-24 08:12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一
陈友冰南朝乐府·吴声歌读曲歌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  《读曲歌》是南朝乐府“吴声歌”中的一种。关于《读曲歌》的起源,有两种说法:  《宋书·乐志》认为:“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刘)义康所作也。其歌云:‘死罪刘领军(领军将军刘湛),误杀刘第四(刘义康排行老四)”。  陈代朝释智将则是另一种说法:“读曲歌者,元嘉十七年,袁后崩,百官不敢作歌声。或因酒宴,只窃声读曲细吟而已,以此为名”(《古今乐录》)那么,“读”则解为“独”,当为不配乐的徒歌之意。  上面两种说法,都含有哀矜之意,因此曲调特别哀婉凄厉。一些民间歌者借此来表现凄苦的恋情。宋代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共收《读曲歌》八十九首,在吴声各歌中数量最多,由此可见当时此曲在民间受欢迎的程度。而“打杀长鸣鸡”这只曲,不仅在《读曲歌》中,甚至在整个南朝乐府中也是独具一格的。它的奇特就在于它善于抓住一个处于幸福之中的女性独特的心理感受,并用夸张得近乎失真的笔法,来表达她对幸福的进一步祈求,从而典型地、也更真实地表现出一个沉溺于幸福之中女性此刻的所愿所思:既有对眼前幸福的满足,又有进一步的渴求。这当中,还有这种“不合法”结合所带来的不稳定感的隐隐担忧。  这首诗成为千古绝唱,并不在于所表现的爱情题材,而是它奇特的表现手法:  夜的长短,本来是个恒量,但由于人们(尤其是情人)的心理状态不同,夜的长短也就成了变量,它会随着人们心境的不同变得出奇的短或惊人的长,其规律往往是“欢娱嫌夜短,忧愁恨时长”。对于一个离妇或陷入相思的女子来说,夜往往是漫长得没有尽头:“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这是一位汉乐府中离妇心中的夜;“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这是五代词中陷入相思的辗转难眠少女的夜。但对于一个沉溺于幸福之中的女子来说,夜却是太短暂了。他们的结合,是否经过坎坷,有过同恶势力的抗争,我们不得而知;是否有过误解,有个反复,我们也无从知晓。但是,我们从女主人公对此夜的结合如此珍惜,大概这个幸福时刻的得来是颇不容易的。她要“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就是因为鸡的长鸣。乌桕树上的鸟啼即宣告夜的终结,也意味着欢会的结束。尽管时光的流逝,夜的结束是无法回避的,她却不愿去正视,宁愿沉浸在不愿见也不愿闻之中。她希望黑夜连着黑夜,永远没有白天(如果有,一年也只有一个),这样就可以与情人长久地在暗夜相拥,永不分离。应当说,这种心理状态既在事理之外但又在情理之中。这种个人情感和客观现实的矛盾,既是对女主人公真挚纯情的夸张,又真实地表现了一个沉溺于情网之中的女性所特有的迷恋。应当说,诗人对此时此刻的特定环境、特定情感的处理是相当高妙的!因为读过此诗,在获得情感的愉悦和审美的满足后,我们必然会产生这样一个疑问:这位女主人公对此夜如此迷恋,难道白天就不能相厮相守了吗?这就必然会引起对原因的探寻:这可能是一个偷偷的约会,两人不能公开相会,只能借着黑夜的掩护来约会,所以她才会希望“连暝不复曙”,永远和情人不分离。再接下来,就会去寻思这两人不能公开相会的社会背景和家庭原因。这就回到我们在“南朝乐府·前言”中所分析的相恋双方的社会层次和身份距离:南朝民歌中,城市低层妇女的恋爱对象往往是商人、水手、艺人和贵族,由于他们的职业特点或地位悬殊,双方结合的基础是何不牢靠的,这就造成了女性的不安全感和危机意识。即使在相会之际。情浓之时也会有担忧,也会有顾虑。前面分析过的《团扇歌》、《子夜歌》都有这种时代地域特征或身份悬殊所造成的类似情感反映。因此《读曲歌》中这位女性在与情人相会时,才会希望时间能定格在此情浓之时,把这个瞬时化为永恒。因此,她不希望天亮,所以才要“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好像鸡不叫了,鸟不啼了,天就不会亮了。这种荒诞的夸张,反映的不仅仅是这位女性的痴情,更反映了南朝女性心理上的重负,也体现了南朝乐府情诗独有的商业城市特色和低层女性的情感特征。这是这首《读曲歌》的更为深刻的价值所在。  后来唐代诗人金昌绪有首题材和情节相类的绝句。诗中写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始终也是夸张夜是鸟儿啼走的。诗中的女性也是希望夜能继续、梦能继续,所以才要“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诗人给这首绝句题了个意味深长的题目——《春怨》。也就是说这位女主人公希望“连暝不复曙”的深层原因却是“怨”,这似乎可以作为这首《读曲歌》的一个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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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一

陈友冰

西曲歌
莫愁乐(其一)
闻欢下扬州,相送楚山头。
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莫愁乐》属于南朝乐府中的“西曲歌”,现存两首,此为其中之一。
  “西曲歌”和“吴声歌”是南朝乐府两大主曲。西曲产生于长江中游和汉水两岸,包括今日湖北的江陵、宜昌、襄樊和河南的邓县一带。南北朝时代,金陵和长江中游的荆州,是两个大都督府所在地,也是全国的政治文化和经济的两个重心,自然是官僚贵族、富商巨贾的麇集之地。这对南朝乐府的内容和风格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相比于“吴声歌”,西曲产生的时代较晚,以齐、梁时代为多。最早为宋文帝时代竟陵内史臧质从民谣改编的《石城乐》,现存无名氏歌词约一百四十首,以《月节折杨柳歌》、《孟珠》等曲辞为多。其题材与南朝乐府相近,但无《团扇歌》那类达官显贵与下层歌女、侍女相恋之作,也无《丁督护歌》等出自上层贵族的作品,主要反映城市下层女姓与船民、渔夫、行旅、商人的爱情生活。这部分人职业上最大的特点就是行踪不定:或朝发白帝,暮至江陵;或逐潮往返,江湖为家。因此渡头送别、江湖情思就成为西曲歌中占压倒多数的内容。因此在诗歌风格上,比起凄怨中缠绕着婉转,明丽中吐放着清秀的吴歌,更显得直率而开阔。这首《莫愁乐》即是一例,它写的是渡头送别,但哀愁的成分并不多,倒是充满了情感的大胆倾吐和出人意表的想象。
  据《旧唐书·音乐志》和陈代释智匠《古今乐录》等史籍记载,《莫愁乐》产生的原因大致是这样的:在石城(当时竟陵郡郡治所在地,竟陵即今湖北省钟祥县城)西面有位女子善歌《石城乐》,因《石城乐》的和声是“妾莫愁”,所以人们就把这位歌女叫做“莫愁”,而且改创(也许就是这位莫愁自己改创)一种新的变曲来配合她的歌唱,这个变曲就是《莫愁乐》。
  江陵(今湖北荆州市)和扬州(今江苏南京市)是南朝时期两大商业中心,水手和商人经常在两地往还,无论是吴歌还是西曲,都经常把两地联系起来咏歌,如吴歌中的《懊侬曲》:“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以表现城市下层女姓与船民、渔夫、行旅、商人的爱情生活为主的西曲,这类咏歌就更多。这首《莫愁乐》中女性的情人是从江陵到扬州去,她在楚山头为情郎送行。“楚山”,这里泛指楚地的山,因江陵一带春秋时期属楚国。歌者在此为什么不确切道出送行的地点而采用泛指呢?看来有两个目的:一是要用楚山与江水对举,使歌词形成一种对称美;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对举给形成一种暗示。因为山是坚定不移的,江水则是流走多变的,人们常用水性杨花来比喻女人的轻浮。看来,这位女性正是反用其意:以楚山的突兀坚定来暗示自己的坚贞,以江水的流走来暗暗告诫情人。但这位女性是多虑了,因为情人也是很钟情的,这从下面描绘的两人难舍难分动作即可看出:“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探手”是伸出双手;“抱腰”,是抱住对方的腰,这都是双方的动作;“看”也是双方对视。这种动作,在今日的公园内,甚至在街头、在地铁或公交车上,我们见得多了,也许就是南朝遗风吧!短短五字,写出了双方的动作和情态,语约而意丰,这也是南朝乐府一个显著的特点,如《华山畿》中的“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两句、十字,写出了人与物两个方面四个动作和结果,对仗工整又语约意丰。再后来的北宋著名词人柳永的《雨霖铃》中,也描绘了一对情人分别之际手和眼的动作:“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虽也同样出色,但接下去,仍是铺叙,仍是描绘:“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而这首《莫愁乐》却是大胆地出人意表的夸张:“江水断不流”,而且也是五字,更加简约和给人强烈震撼:似乎大江也为这对情人的挚情所感动,为之悲咽哽阻,以至流淌中断。江水既然不流,也就无法开船,船不走,情人自然会留下,两人又会朝夕相守,这与上一首《读曲歌》中的女性要“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方法各异,但想法是完全一致的。柳永的《雨霖铃》是江水无情,情人不得不离去,陪伴情人的只有“暮霭沉沉”的楚天。而这首诗中却是江水有情,为这对难舍难分的情人滞流静波。可见表现同一种情感,可以用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手法,这正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特色和魅力所在。
  至于《莫愁乐》中这句“江水断不流”,不仅想象奇特而且大胆:它居然能想象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连大江也会断流,那么,为了两人的厮守,还有什么办不到的呢?还有什么能阻隔的呢?南朝乐府中,类似这种发挥大胆而奇特的想象力的名句还很多,如上面提到的《华山畿》中的“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愿作石尤风,四面断行旅”(《丁督护歌》)等皆是如此。唐代诗人李贺的“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金铜仙人辞汉歌》)从江水有情拓展为苍天有情,大概就是后来出色者对传统民间文学的继承和发展吧!
探手抱腰看,江水断不流
  最后,还想指出的是,自从江陵的莫愁和《莫愁乐》出名以后,莫愁这个名字也跟着时髦起来,很多姑娘都以此为名。于是,北方的洛阳也有了莫愁,并且还有了具体的夫家——姓卢:“洛阳女儿名莫愁,十五嫁为卢家妇”(梁武帝《河中之水歌》);石头城(今南京市)有个莫愁湖,有的地理方志介绍说,此湖的得名就是由于“昔有妓女莫愁家于此”)《太平寰宇记》)。把江陵的石城误为建业石头城,又把嫁给洛阳卢姓的女子与江陵的莫愁混为一谈,这已够荒唐的了。更有甚者,又有人在此基础上穿凿附会,说莫愁住在说河南洛阳的莫愁与金陵(今南京市又一名称)原是同一人:“莫愁本洛阳女,远嫁金陵之卢姓为妇…..洛阳,金陵只一莫愁也”(清·马士图《莫愁湖志》)。又根据唐代诗人沈佺期的七言歌行《独不见》:“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说莫愁住在莫愁湖边的“郁金堂”。今又有人居然又以此为据,写出民间故事和电影剧本,这更是以讹传讹。但这些“满纸荒唐言”却正说明了西曲《莫愁乐》的深远影响。
南京莫愁湖中的莫愁女雕像
越剧电影《莫愁女》
莫愁女故居“郁金堂”

 楼主| 发表于 2016-1-24 08:13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秦王破阵乐

陈友冰

唐诗与舞蹈(其一)
七德舞(秦王破阵乐)
白居易
七德舞——美拨乱,陈王业也。
七德舞,七德歌,传自武德至元和。元和小臣白居易,观舞听歌知乐意,乐终稽首陈其事。
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
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
亡卒遗骸散帛收,饥人卖子分金赎。魏徵梦见子夜泣,张谨哀闻辰日哭。
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剪须烧药赐功臣,李绩呜咽思杀身。
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则知不独善战善乘时,以心感人人心归。
尔来一百九十载,天下至今歌舞之。
歌七德,舞七德,圣人有作垂无极。岂徒耀神武,岂徒夸圣文。
太宗意在陈王业,王业艰难示子孙。
  【翻译】
  七德舞,七德歌,从高祖武德年间传到今日的宪宗元和年间。元和年间的小臣白居易,听歌看舞了解乐曲的含意,乐曲终了,向君主叩头说说《七德舞》这件事。
  太宗十八岁便开始打天下举义兵,以他的神武英才,持白旄黄钺攻取长安和洛阳;生擒了割据头领王世充、杀死窦建德,四海平清。二十四岁便大功告成,完成统一大业。二十九岁登基为帝,三十五岁时就使国家强盛、太平。太宗平定乱世,建立大业为何能如此神速?就在于他能够与下级和百姓以心换心:太宗动用国家财政安葬阵亡将士,用钱赎回因饥贫被变卖的百姓子女;太宗他担心国之良臣魏征的病患形诸梦寐,另一位贤臣张公谨去世,太宗亲自治丧并不顾禁忌而痛哭失声;太宗他将三千宫女释放出宫禁,让她们自由择婿婚配;太宗他放四百囚犯回去与亲人团聚,这些囚犯如期归来竟无一人潜逃;太宗他不顾“不伤发肤”的传统剪自己的胡须为功臣配药,大将李绩感激涕零杀身图报;太宗亲自为将士疗伤甚至为中箭的创口吮血,大将军李思摩感动高呼要求效死。总之,太宗不仅本身英勇善战而且善于利用天时,用真心来感动人,收拾人心。以上的“七德”迄今已经有一百九十年,但朝廷,国民都还载歌载舞的纪念。
  今日歌七德,舞七德,太宗的上述言行,应成为后世无穷的典范。这并非仅仅是夸耀太宗神武和文德!太宗传下此歌此舞的用意,是为了向子孙后代讲述创业和守业的艰难!
  【简析】
  唐代,是中国封建王朝中一个空前繁荣强盛的时代,不但国家统一、疆土辽阔,军事和经济实力强大,而且创造了灿烂辉煌的文学艺术。不仅唐诗登上中国古典诗歌的顶峰,后代难以企及,音乐、舞蹈、绘画、书法、雕刻等艺术门类也蔚为大观,成为后人之追攀、学习的楷模。其中舞蹈至唐代已臻于极盛,已为历代史家所公认。至于舞蹈为何至唐代而臻于极盛,自然也引起研究者的兴趣,开列了多种原因,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从唐代的开国君主李世民起,对音乐舞蹈与风俗教化的关系,在认识上有着革命性的突破。在传统儒家经典中,一直强调舞乐的政治教化作用,所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正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正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礼记·乐记),让音乐带上浓厚的政教色彩,这对后世的影响极大。李世民作为一位雄才大略的一世英主,在音乐与政教的关系上有的新的见解。他认为音乐是创作者情感冲动的产物,它的哀乐,与欣赏者的心情有关,与国家兴衰并无多大关系。他与侍臣们对此有过一番争论,记载在《新唐书》的“礼乐志”中。唐太宗对侍臣们说:“音乐是古代的圣人用来抒发自己的情感,它同国家的兴衰没有什么关系”。御史大夫杜淹不同意太宗的看法,他举历史为例说:“南朝时陈朝快灭亡时,出现了亡国之音《玉树后庭花》;齐国将亡时,出现了哀怨的《伴侣曲》,让人听了觉得悲伤。这就是《礼记》上说的‘亡国之音充满哀伤和愁思’。按照这种说法,音乐与国家兴衰是有关系的”。太宗说:“音乐之所以能产生哀伤或愉悦的效果,与听众本身的情绪有关。一个国家快灭亡时,民众心中自然充满愁思,所以听到《玉树后庭花》或《伴侣曲》这类歌曲,就会感到悲伤。今日《玉树后庭花》、《伴侣曲》歌曲仍在,为你再演奏看看,你听了一定不会再感到悲伤”。唐太宗的活有一定的片面性,因为他只从接受者的角度谈音乐的感染了,忽视了创作者或演奏者的情感投入的影响力和感染力。但是,音乐或舞蹈在李世民眼中不再被不适当地抬到关乎政权兴亡、风俗厚薄的道德高度,更多地从音乐本身出发,注意到它与“人之哀乐”的密切关系及感发人心的作用,无疑是对传统礼乐观的大胆修正,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这种思想观念的解放,既有利于舞乐摆脱“礼”的束缚,使自身得到更大的发展,使音乐舞蹈达到有史以来的极盛时期;也为供祭祀、朝会的雅乐让位于以观赏娱乐为主的俗乐大开了方便之门,以至顾炎武在《日知录》中慨叹:“至唐而(雅)舞亡矣”。《秦王破阵乐》创制和流行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秦王破阵乐》是一部集歌、舞、乐于一体的大型综合性宫廷乐舞,是由唐初军歌《破阵乐》发展而来。据《唐书·乐志》“唐制,凡命将出征,有大功献俘馘,其凯乐用铙吹二部,乐器有笛筚篥箫笳铙鼓歌七种,迭奏《破阵乐》等四曲:一《破阵乐》,二《应圣期》,三《贺圣欢》,四《君臣同庆乐》”。高祖武德三年(620),秦王李世民打败了地方割据势力刘武周,巩固了刚刚建立的唐政权。其将士赞颂秦王的功绩,为旧曲《破阵乐》填入新词:“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曲名也改为《秦王破阵乐》,由宫廷乐队演奏。唐人刘餗《隋唐嘉话》对此有具体的记载:“太宗之平刘武周,河东士庶歌舞于道,军人相与为《秦王破阵乐》之曲,后编乐府云”。唐代的宫廷乐队分为上下两部:上部为雅乐,做着演奏,称为“坐部伎”,下部为俗乐,站着演奏,称为“立部伎”。《秦王破阵乐》的表演队伍属于“立部伎”即俗乐。至于《秦王破阵乐》的演出规模和创作经过,《新唐书·礼乐志》中也有具体的记叙:“太宗为秦王时,征伐四方,民间作《秦王破阵乐》之曲。及即位,享宴奏之。贞观七年(633),太宗亲绘《破阵乐舞图》,诏令魏征、虞世南作歌词,更名为《七德舞》”其尾声为歌者和曰:“秦王破阵乐。”至此,才形成了完整而壮观的燕乐大曲《秦王破阵乐》。也就是说,这个《秦王破阵乐》是唐太宗亲自从军中将士的歌舞改编并改名的。唐人杜佑《通典》和宋代郑樵在《通志》中还具体介绍了李世民改编此舞乐的具体细节:“乃制舞图,左圆右方,先偏后伍,交错屈伸,以象鱼丽、鹅鹳”。“箕张翼舒,交错屈伸,首尾回互,以象战陈之形”“后令魏征、褚亮、虞世南、李伯药更制歌辞,名曰《七德舞》”,“令起居郎吕才依图教乐工百二十人,被甲执戟而习之,以象战陈之形。”“元日、冬至,朝会庆贺,与《九功舞》同奏。”(杜佑《通典》卷146,郑樵《通志略》“乐略”第一)。所谓“七德”,本于《左传·宣公十二年》,指君王应具备的“禁暴、戢兵、保大、保功、安民、和众、丰财”七种德行。它以恢弘的气势,壮阔的场面,表现了唐初统治者开国的英武豪迈之气和大唐国威,表现了新兴王朝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按照太宗亲绘《破阵乐舞图》,这个舞乐的队伍由128名披甲执戟的壮士组成,佈成战阵,舞蹈分为三段,每段四种战阵。其中舞者“往来击刺,疾徐应节,抑扬蹈厉,声情慷慨,相传观者莫不扼腕踊跃,凛然震悚”(王溥《唐会要》)。该舞乐原属于立部伎,但是因为这部大曲在演奏时杂以热烈欢快的龟兹乐,擂起大鼓,声震数里,摇荡山谷,不仅能显示国家的统一和强大,而且还表现出某种气度和魄力。无论是朝会大典所用的《九部乐》、《十部乐》,还是宴飨娱乐所用的《立部伎》、《坐部伎》,都列有《破阵乐》。据段安节《乐舞杂录》记载,在宴请藩国时表演此节目时,还将战马引入表演现场增加真实的战斗气氛。今日敦煌莫高窟217号壁画《破阵乐舞势图》即真实地再现了这一场场面。
敦煌莫高窟217号壁画《破阵乐舞势图》
绛州鼓乐《秦王点兵》1992年参加“全国民间音乐舞蹈大赛”获金奖
  《秦王破阵乐》与《九功舞》、《上元舞》为唐太宗时代的三大舞乐。魏征、虞世南等为《秦王破阵乐》填写的歌词,今已不见,现存于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九十七卷“新乐府”中的《七德舞》(《秦王破阵乐》)为中唐诗人白居易所作。白居易(772—846),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字乐天,号香山居士,祖籍山西太原,曾祖父时迁居下邽(今陕西渭南市临渭区下邽镇)。晚年曾官至太子少傅,因此人称“白太傅”。又因葬于洛阳龙门香山,后世又称之为“白香山”。白居易与元稹共同倡导现实主义的诗歌运动——新乐府运动,世称“元白”。他的诗歌题材广泛,形式多样,语言平易通俗。其代表作有《长恨歌》、《卖炭翁》、《琵琶行》等,影响非常广泛,流传到海外和少数民族地区,所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对日本、朝鲜的古代文学影响很大。有《白氏长庆集》传世。这首《七德歌》也是从他“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创作宗旨出发,针砭现实,通过咏歌歌颂唐太宗李世民的七大功德,以启发中唐以后君主以太宗为效仿,励精图治,延续大唐盛世。下面对此诗略作分析:
  “七德舞——美拨乱,陈王业也”为题下注,点明此诗的创作意图,是要赞颂太宗拨乱反正,开创了大唐基业。这种“题下注”,也是他写的“新乐府”统一的格式,叫做“篇首标其目,卒章显其志”(题目之下标出其创作目的,诗歌结尾处点明作者态度),如《卖炭翁》题下注:“刺宫市也”,《井底引银瓶》题下注:“止淫奔也”。
  下面三段:
  “七德舞,七德歌”至“乐终稽首陈其事”为第一段,交代“七德歌舞”的流传时间爱你:从高祖武德年间直到白居易生活的宪宗元和年间。自己是看过七德歌舞表演后顿生无穷感慨,才产生创作冲动的。
  第二段从“太宗十八举义兵”至“天下至今歌舞之”,是全诗主体部分。主要是通过一个个个具体事例来咏歌太宗秉承圣人教诲,有完备的“禁暴、戢兵、保大、保功、安民、和众、丰财”七种德行:
  首先是“禁暴”,推翻隋炀帝的暴政:“太宗十八举义兵,白旄黄钺定两京”,李世民18岁便开始随父亲起兵,是中国历史上起兵时候最年轻的创业皇帝之一,他不仅作为统帅和将领用兵如神,还作为勇士,单枪匹马地冲锋陷阵。“白旄”,装饰着白旄尾的大旗;“黄钺”,漆成黄色的大斧,这都是帝王的仪仗。“定两京”,指平定乱世,攻克西京长安和东京洛阳,大唐建国最重要的战役,几乎都是李世民指挥的。“擒充戮窦四海清,二十有四功业成”,“充”指王世充,“窦”指窦建德,是隋朝末年两支有名的割据武装,特别是攻打窦建德时,李世民以三千铁骑击败了窦建德的十万精兵,敌我力量比达30:1有余。实际上,李世民当时剿灭的各路群雄还有刘武周、宋金刚等等,都是很强的地方割据势力。推翻前朝的统治,一般都需要几十年甚至几代人才能完成,而李世民只用了6年的时间就大功告成,24岁时,父亲李渊称帝。
  接着咏歌“戢兵”:“二十有九即帝位,三十有五致太平”李世民29岁即帝位,仅仅用了六年时间,便结束了隋末大动乱后民生萧条、百废待兴的局面,天下呈现一片繁荣、太平的景象,出现了后代史家称道的“贞观之治”。“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置人腹”是白居易设问设答,推究唐太宗为何能如此迅速的达到“贞观之治”,白居易认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唐太宗能设身处地为百姓着想,关心部下,对人能推心置腹。这也是诗人创作这首诗的主要目的所在,为后世君主提供效法之楷模。所以下面不再将“七德”中的后“五德”一一分开列举,而是列举数例,咏歌太宗是如何为百姓设身处地、对部下推心置腹,从而实现保大、保功、安民、和众、丰财”的:
  “亡卒遗骸散帛收,饥人卖子分金赎”,是咏歌太宗关心烈士、遗孤,救死扶伤。贞观初年,唐太宗下令收埋战乱中所有战死者的遗骸,祭祀后安葬;因为不忍有零落未葬的,后来又追加了一条命令,凡是收葬无主尸骸的人,官府给予布帛答谢。贞观二年,国家刚刚安定不久,就发生了大饥荒,民间发生了父母因饥饿卖子女的事情,太宗下令放出御府金帛,赎回被卖的子女,还给他们的父母。
  “魏征梦见子夜泣,张谨哀闻辰日哭”,是咏歌其关心下属尤其是清正廉明的官吏,侧面赞颂太宗善于纳谏,以至国家政治清明。敢于讽谏的直臣魏征病危,太宗担忧其病情,半夜做梦,梦见魏征来辞别,于是惊醒,忍不住哭泣。这一天晚上,魏征果然去世了,太宗亲自为其题写碑文道:“昔殷宗得良弼于梦中,今朕失贤臣于觉后”,(从前殷高宗武丁,在睡梦之中得到良臣傅说;而现在我呢,却在醒来之后失去了贤臣魏征),史书记载魏征死的时候没有一间像样的寝宫,没有留下一点财产,可见其清廉。“张谨哀闻辰日哭”是说另一位贤臣张公谨去世时,太宗亲自治丧,悲不自禁,有司慌忙说:“现在太阳位于辰位,根据阴阳忌讳,不能哭,哭了不吉利,”太宗却道:“我们君臣的情义深重,像父子一样。我的悲痛发自于内心,还能管它是什么时辰呢!”说完痛哭。“怨女三千出后宫,四百死囚来归狱”是咏歌太宗不贪私欲,关心民瘼。贞观元年,唐太宗命令将三千宫女放出,让她们“任求伉俪”(随她们按自己的心愿去寻找爱情和伴侣,这是历代帝王中很难做到的,这也是太宗为后代作出的“帝范”“四百死囚来归狱”是说太宗时期,为了避免冤情,死刑是非常谨慎的。刑部要向皇帝奏请4次,都得以获准才能判死刑,而且唐太宗每年秋天都要视察监狱,每个死刑犯年终都还有一次亲自向皇帝申诉的机会。贞观六年,唐太宗跟以往一年视察监狱,询问是否有冤案,四百个死刑犯都说没有冤情,自己是罪有应得,应当判处死刑。唐太宗被他们的诚实以及法官的严谨感到,起了恻隐之心,于是放他们回乡归家,要他们明年秋天再来执行死刑。次年秋,四百囚犯全部来到狱中,无一私逃,唐太宗于是下令特赦了他们简直是个政治奇迹。“剪须烧药赐功臣,李绩呜咽思杀身”仍是在咏歌其关心下属,但角度变成部下愿意为其效死的原因交代:太宗早年亲自征战,与将领们恩义深重。古代汉族遵从圣贤教诲,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弗敢伤也”看得很重,不理发、剃须。但大将李绩卧病久治不愈,医生说要龙须烧灰配药,太宗便亲自剪下了自己的胡须为其配药。李绩服药后病情好转,感动呜咽,要求杀身以报。“含血吮创抚战士,思摩奋呼乞效死”是说将军李思摩不幸中了箭,太宗怕他中毒,帮他吮血,李思摩裹好伤口便奋臂高呼,要求为皇帝效死。最后四句“则知不独善战善乘时,以心感人人心归。尔来一百九十载,天下至今歌舞之。”是强调文治比武功更重要,关心民瘼、收拾人心、真心待人,以德治天下又是其中最为重要的。太宗不仅善战,而且善于利用天时。用真心来感动人,使人心回归。这就在暗中交代了魏征当年不愿看《秦王破阵乐》的原因,也暗中交代了太宗要将《秦王破阵乐》改写为《七德歌》的原因。太贞观之治至今已经有一百九十年,朝廷,国民都还载歌载舞的纪念。
  第三段从“歌七德,舞七德”到结尾,属于“卒章显其志”,点破创作意图。指出太宗传下的“七德歌”,并非是要去夸耀自己的神武圣文,而是要告诉后代君王,创业难,守业更难。作为君主要兢兢业业、时时事事想着部下和百姓,这样才能天下太平。太宗皇帝为此率先垂范,作出了榜样。《旧唐书》说唐太宗“从善如流,千载可称,一人而已”,这就是唐太宗被称为千古一帝的由来。
  《秦王破阵乐》不仅与《九功舞》、《上元舞》为唐太宗时代的三大舞乐,也是唐代三大舞乐之一(另外两个是“胡旋舞”、“霓裳羽衣舞”)。至于为何改称《七德舞》,这与唐太宗在通过征战统一全国后的治国理念以及善于纳谏皆不无关系。据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记载:魏征“欲上偃武修文,每侍宴,见《七德舞》辄首不视,见《九功舞》则谛观之”(《通鉴》卷194,贞观七年正月)。时为谏议大夫的魏征为人清廉耿直,为国为民敢于抗颜直谏,而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不委曲求全,很受太宗尊重。这段记载是说魏征考虑到“马上的天下,不能在马上治之”,必须偃武修文,以德治天下。而《秦王破阵乐》是歌颂李世民亲率大军身先士卒的征讨武功,与魏征心中当前的治国理念不符。《九功舞》也是唐太宗时代的三大舞乐之一,据《新唐书·礼乐志十一》:“九功舞者,本名《功成庆善乐》。太宗生于庆善宫,贞观六年幸之,宴从臣,赏赐闾里……帝欢甚,赋诗。起居郎吕才被之管弦,名曰《功成庆善乐》。以童儿六十四人,冠进德冠,紫袴褶,长袖,漆髻屣履而舞,号九功舞”。但《九功舞》与《秦王破阵乐》的主题不同,它是表达要追蹑上古圣贤,倡导教化、德育天下,如首章“钧天舞”中就提到要以尧舜为典范去德被海内,所谓“舜风攸偃,尧曦先就。睿感通寰,孝思浃宙。奉扬先德,虔遵曩狩”(《全唐诗》卷13“郊庙歌辞·享太庙乐章”)。所以魏征在乐队表演《秦王破阵乐》时低头不看,表演《九功舞》就认真看、仔细听。《资治通鉴》记载的比较简略,一些笔记记载这个转变过程则较为详细:
  如前所述,该曲最早演奏是在高祖武德三年(620),太宗此时作为秦王亲征割据势力刘武周之时。太宗即帝位后,每逢元日、冬至和朝会也必奏此乐,一直延续到贞观六年(632)。这年夏四月,太宗率百官赴新落成的“九成宫”巡幸。“九成宫”在今陕西麟游县城西2.5公里,原为隋之“仁寿宫”,贞观五年(631)加以扩建,更名“九成宫”,形容宫殿的多重、高峻,并置禁苑、武库及宫寺。巡幸之中有醴泉从地下涌出,朝野认为是“天降之福”。于是太宗命魏征撰《九成宫醴泉铭》,文中叙述了“九成宫”的来历和其建筑的雄伟壮观,歌颂了唐太宗的武功文治和节俭精神,介绍了宫城内发现醴泉的经过,并刊引典籍说明醴泉的出现是由于“天子令德”所致,最后提出“居高思坠,持满戒盈”的谏诤之言。又命76岁的著名书法家欧阳洵书碑。书法高华浑穆,丰厚挺拔,既有晋人风韵,又开唐人新风,是千余年来楷书登峰造极之作,这就是中国书法中的极品《九成宫醴泉铭》碑。撰文书碑的同时,在庆贺酒宴上照例要演奏《秦王破阵乐》、《九功舞》和《上元舞》这太宗时代的三大舞乐,众大臣随之起舞,唯有魏征“不为动容”。太宗很奇怪,询其原因。魏征奏曰:“天下既定,当偃武修文,常奏破阵乐,与国不利”。魏征曾是割据势力李密、窦建德的旧部。如此不避利害作出上述建议,让太宗动容。太宗表示:“朕虽以武功定天下,终当以文德绥海内。”(旧唐书·音乐志)。于是决定依据上古圣贤为君主制定的“七德”,将《秦王破阵乐》改为《七德舞》,并令魏征、虞世南等依此改词,在第二年元旦时正式演奏。
  将《秦王破阵乐》改为《七德舞》,不仅表明唐太宗从善如流,善于纳谏,“千古一人而已”(资治通鉴),更重要的是以此为标志,表明太宗执政后指导思想的转变和国家工作重心的转移:由从军从军征战统一天下转变为和平治理、民富国强,实现了历代史家称道的“贞观之治”。这也是白居易创作这首《七德歌》的目的所在。因为白居易生活的中唐时代,已经是民生凋敝、弊政累积,我们从他的新乐府《卖炭翁》、《轻肥》、《杜陵叟》等诗章中亦可知其一斑。在白居易看来,唐王朝由盛转衰,安史之乱是个关键,而安史之乱又恰恰是由于君主不修“七德”而造成的。他在著名的《长恨歌》中,就谴责“汉皇重色思倾国”的唐玄宗奢侈骄淫,不顾民生,整日在“高耸入青云”的骊宫别馆中歌舞享乐,“缓歌慢舞凝丝竹,终日君王看不足”。对外则穷兵黩武,不断征战“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杜甫《兵车行》)。作为关心民生和国家前途的现实主义诗人,他的诗歌创作宗旨就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就是要“非求宫律高,不务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报与天子知”(《寄唐生》)。所以他在《七德歌》的结尾,皆歌颂太宗点明创作意图:太宗作《七德歌》并非是要去夸耀自己的神武圣文,而是要告诉后代君王,创业难,守业更难。作为君主要兢兢业业、时时事事想着部下和百姓,这样才能天下太平。以此来打动和说服宪宗皇帝,实现唐王朝的中兴。
  最后想说的是,《秦王破阵乐》的后世影响也是巨大的,它几乎贯穿整个唐代,能在唐代流传如此之久,不仅因为它被列入部伎乐舞在宴飨娱乐时表演,更重要的是它是一个“纪功舞蹈”,为唐代统治者世代承袭:太宗之子高宗李治继位后,又将《七德舞》改编成《神功破阵乐》,由原来表现战斗阵势场面改成了祭祀仪式形式,从此《秦王破阵乐》成为整个唐王朝所保留的传统祭祀节目;玄宗李隆基又在《秦王破阵乐》的基础上创作出了《小破阵乐》。《小破阵乐》在表演形式方面也出现了男子集体舞、女子集体舞和四人舞,后来还被改编成杂技的《破阵乐》。
  《秦王破阵乐》当时在周边国家和地区亦负盛名:据《新唐书&#8231;吐蕃列传(下)》记载:唐穆宗长庆二年(822),即《秦王破阵乐》产生195年时,唐朝与吐蕃结盟。当唐使者到达吐蕃参加结盟仪式时,吐蕃设宴款待唐朝使者时,奏的就是《秦王破阵乐》。
  另据玄奘《大唐西域记》记载,玄奘到达印度后,印度国王尸罗逸多在召见他时就曾问起“至那(支那)国秦王天子”统一天下的种种事迹和创作《秦王破阵乐》的情形。玄奘告诉他:“至那者,前王之国号”,现在叫做“大唐”,然后向印度王尸罗逸多介绍唐太宗的种种德政:“秦王天纵含弘,心发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
  在武则天执政时期,一位名叫粟田正人的遣唐执节使将《秦王破阵乐》带到了日本,从此《秦王破阵乐》便在日本流传至今。《秦王破阵乐》原曲谱在中国国内已无遗存,但在日本却有9种传谱保存至今,即:五弦琵琶谱《五弦谱&#8231;秦王破阵乐》,筝谱《仁智要录&#8231;秦王破阵乐》,琵琶谱《三五要录&#8231;秦王破阵乐》、《三五要录&#8231;皇帝破阵乐》、《三五要录&#8231;散手破阵乐》,笙谱《凤笙谱吕卷&#8231;秦王破阵乐》,筚篥谱《中原芦声抄&#8231;秦皇(王)》,笛谱《龙笛要录&#8231;秦王破阵乐》等。后由何昌林将日本所存之唐传五弦琵琶谱《秦王破阵乐》录回并加以解译和改编,在国内流传。
  附录:《唐书·礼乐志》
  太宗为秦王时,征伐四方,民间作《秦王破阵乐》之曲。及即位,享宴奏之。贞观七年,太宗制《破阵乐舞图》,诏魏徵、虞世南、褚亮、李百药为之歌辞,更名《七德之舞》。”白居易传曰:“自龙朔已后,诏郊庙享宴,皆先奏之。《七德舞》歌词(略)
  太宗谓侍臣曰:“古者圣人沿情以作乐。国之兴衰,未必由此”。御史大夫杜淹曰:“陈之将亡也,有《玉树后庭花》;齐之将亡也,有《伴侣曲》,闻者悲泣。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以是观之,亦乐之所起”。帝曰:“夫声之所感,各因人之哀乐。将亡之政,其民悲苦,故闻以悲。今《玉树》、《伴侣》之曲尚存,为公奏之,知不必悲”。
  玄奘《大唐西域记》卷五
  王曰“尝闻摩诃至那国有秦王天子,少而灵鉴,长而神武。昔先代丧乱,率土分崩,兵戈竞起,群生荼毒,而秦王天子早怀远略,兴大慈悲,拯济含识,平定海内,风教遐被,德泽远洽,殊方异域,慕化称臣。氓庶荷其亭育,咸歌《秦王破阵乐》。闻其雅颂,于兹久矣。盛德之誉,诚有之乎。大唐国者,岂此是耶”?对曰“然。至那者,前王之国号。大唐者,我君之国称。昔未袭位,谓之秦王。今已承统,称曰天子。前代运终,群生无主,兵戈乱起,残害生灵。秦王天纵含弘,心发慈愍,威风鼓扇,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
今日演出的《秦王破阵乐》
 楼主| 发表于 2016-1-24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二十

陈友冰

南朝乐府·吴声歌
华山畿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之一)  
  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之七)
  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之十九)
  此是“清商曲辞·吴声歌”中《懊侬曲》的变声,一共二十五首。其中第一首“华山畿,君既为侬死”为这组变声曲的本事,起源于一个悲惨但又充满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据陈朝释智匠《古今乐录》介绍,据说在南朝宋少帝(423—424)年间,南徐(今江苏丹徒县)有个书生到云阳(今江苏丹阳县)去,路过华山(今江苏句容市北十里)脚下,爱上了客店里一位姑娘。因“悦之无因”,无法接近。回家后“随感心疾”害了相思。病中,他把此事告诉了母亲。母亲赶到华山脚下,找到客店这位姑娘。姑娘听说后很感动,解下身上的围裙,吩咐这位母亲将它偷偷藏到儿子的卧席下,病就会痊愈。这位母亲回来后照此办理,果然,这位书生的病一天好似一天。某天,他无意中掀开席子看到围裙,从母亲口中得知原委后,便把围裙吞到肚里。临死前嘱咐母亲,灵车一定要从华山脚下经过。母亲按其嘱咐绕道华山。当灵车行到华山脚下客店前,挽车的牛不肯走了,打牠也不动。这时,姑娘从客店中走了出来,对书生之母说:“稍稍等我一会”。回到店中沐浴更衣、梳洗打扮后款款而出,对着灵车哭道:“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这时,棺木应声而开,姑娘跳入棺中后随即合拢。两家人敲也敲不开,只好将两人合葬在一起,人们称之为“神女塚”。
  这个富有浪漫色彩的爱情悲剧,显然是受了汉乐府《孔雀东南飞》的影响。虽然没有像《孔雀东南飞》那样提及这场悲剧的制造者,也没有告诉我们这对情人不能结合的原因究竟何在,但它的思想意义同样很深广:男方是深深爱着女方的,以至因相思而是去;从姑娘的哭诉来看,也是深深爱着男方的,以至以死相殉,如果没有外界因素的阻扰,他们是能够也完全应该结合到一起的。但事实是男方在客店里却“悦之无因”,连接近都不可能,更谈不上表明心迹,两相结合了这也许就是他回家后“随感心疾”,抱恨终生的原因吧。而姑娘尽管为书生的挚情深深打动,甚至以死相殉,但生前也是连见一面也不可能,只能托书生之母把自己的“蔽膝”捎去作为爱情信物。因此这首诗中虽没有像《孔雀东南飞》中那样,具体点出焦母、刘兄这类封建礼教和家长制的代表人物,但我们仍能感受到封建伦理和传统势力的巨大压迫力。唯其没有点出具体的人和事,我们更能感受到这张落网的广漠和无形,黑暗的巨大和浓重。
今江苏句容市北十里的华山村
华山村旁的“神女冢”
  这首诗在艺术手法上也有可圈可点之处。前面已多次说过,南朝乐府写相恋、相思,尤其是女方的相思,往往都比较含蓄,多用借代和暗示,且缠绵而低沉,如《子夜歌》(之十一):“高山种芙蓉,复径黄檗坞。果得一时莲,流离婴辛苦”;《子夜歌》(之三十五):“我念欢的的,子行由豫情。雾露隐芙蓉,见怜不分明”。但这首吴声歌却截然不同,而是公开表白,毫不隐晦,而且感情挚烈,喷薄而出。一开头就是呼天抢地,悲怆欲绝:“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畿(jī)”,本义指京都附近,这里指华山附近,即山脚下;“侬”我,吴地方言;“为谁施”,为谁而活下去。施,施用。没有含蓄的暗示,没有曲折的言辞,甚至没有未婚少女在谈论两情相悦常有的羞涩和吞吐,而是冲口而出、尽情倾吐自己内心的感受,直接道出自己殉情的决心:指华山为证,你既然为我而死,我也不会独自活在世上!流金铄石般的炽热,感天动地般的悲怆,让人感到其悲愤之气壅塞胸间,此时此刻,长歌当哭,一吐为快。一旦突出,就可使天地失色、草木含悲。他使我们联想起汉乐府《上邪》那种火山爆发式的爱情表白,也使我们联想起《公无渡河》那种痛彻肺腑的呼喊!我在《汉魏南北朝乐府鉴赏·前言》中曾经指出:南朝乐府的婉曲柔媚、含蓄隐晦,既不同于时代相同的质朴刚健的北朝乐府,也不同于同为民歌的质朴清新、直白抒情的汉乐府。但这首《华山畿》是个特例。它抓住事情发生后两人一生一死、相遇于华山畿这个瞬间,没有去侃侃敍述事件发生的经过,也没有细细表说自己的处境和心情,而是长歌当哭,直抒胸臆、痛切直白地道出殉情的决心和这个决心产生的原因:“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从这一角度看,它也是南朝乐府沟通北朝乐府和汉乐府的桥梁,在中国文学史上自有其独特的价值!
  其次,这则民歌中还带有一个重要的荒诞情节,即姑娘殉情的奇特方式:“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根据释智匠《古今乐录》中记载,这个愿望居然实现了:当姑娘哭求“棺木为侬开”时,棺则应声而开,姑娘跳入棺中后随即合拢。两家人敲也敲不开,只好将两人合葬在一起。“合葬”的情节可能受汉乐府《孔雀东南飞》的影响,但哭求“棺木为侬开”,而且棺木居然为之开,合上后又居然再也打不开,好让这对情人永远“生不同床死同穴”。这个浪漫神奇的想象,像“天柱绝、地维裂”一样令人瞠目结舌,像夸父逐日、荆轲去秦一样悲惨壮烈,从而成为《华山畿》这首南朝乐府最动人之处,也对后人创作产生巨大的影响:明代汤显祖《牡丹亭》中那位为了爱情出生入死、死而复生的杜丽娘,传说中亦是以死殉情、“棺木为侬开”的祝英台,从他们身上都可以看到这位华山畿姑娘的影子。
  从文学发展观念来看,《华山畿》中姑娘哭求“棺木为侬开”时,棺则应声而开这个荒诞情节,以释智匠《古今乐录》中这个故事的相关记载,如姑娘要书生之母将自己“蔽膝”捎去放在卧席之下,就可以治好书生的相思之病等,这已不只是对汉乐府《孔雀东南飞》、《上邪》等相关情节的继承,而是时代的创新,已带有六朝志怪的色彩。而六朝的志怪小说中,有的又采用同样的方式呈现类似的情节,如干宝《搜神记》中的《吴王小女》、《王道平》、《河间男女》,托名曹丕的《列异传》中的《望夫石》,托名陶潜的《搜神后记》中的《白水素女》;刘义庆《幽明录》中的《庞阿》、《卖胡粉女子》等,都是采用荒诞的方式来反映现实的苦难,对男女忠贞爱情的摧残以及他们在摧残下的忠贞!这说明六朝乐府与六朝志怪是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的,这是文学史上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
  《华山畿》共二十五首,上面为第一首,是本事。其余的二十四首则是按其曲调传唱的乐府民歌。其内容与《华山畿》的传说并无关联,但基调是相近或想通的:反映爱情的受阻在女子心中产生的哀伤。下面选的是第七首和第十九首。他们有个共同手法:以极度的夸张来抒发女子在爱情失意中的悲哀。
  第七首“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这位女子的悲苦,是由爱情的受阻而引起的。诗人在剪裁上颇为高妙:他不去交代受阻的原因,也不去诉说心中的悲苦,而是以哭泣的时间之长“啼著曙”——一直哭到天亮,以此来夸张她愁思之深。诗人这样处理出于以下两个原因:一是她哭泣愁苦的原因在第五首中已作交代:“未敢便相许,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因为父母对他们的结合持反对态度。在封建礼教的威压下,这位脆弱的女性也就不敢答应对方的求爱。但不敢答应并不意味着他不想答应,更不能遏止她内心的相思:“隔津叹,牵牛语织女,离泪溢河汉”(之十一)。封建势力的干扰成了阻遏两人结合的天河。这对情人只能像牛郎织女那样隔河相望,泪流不止!二是这样写可以让读者透过她的情态来揣测她的内心,使诗歌更富有想象力,与其浪漫主义的基调也更为吻合。这位女主人公从傍晚一直哭到天亮,哭泣时间之长既可见愁苦之声,也足见其找不到解决办法之无奈。当然,这也会引起读者对其哭泣之态的想象,哭泣原因之思考。在此基础上,诗人又加以极度的夸张:“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伤心的泪汇成滔滔的河,让枕头浮起来了,整个身体也被汹涌的泪水卷走了。这种极度的夸张,让我们在震惊之中又引起联翩的浮想,更能引起我们对女主人公爱情遭遇的同情,更能引起我们对阻遏者的厌恶和憎恨!
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
  第十九首“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与上一首采用同样的手法来达到同样的目的,只不过背景不同而已:它不是写夜晚的相思而是写白日的相别。劳劳渚,位于南京城东南劳劳山下的大江边。山上有“劳劳亭”,又叫“临沧观”、“望远楼”,始建于东吴,借用乐府民歌《孔雀东南飞》中“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而得名,是著名的送别之地。亭内有李白著名的题诗《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劳劳”的本意是非常忧伤,成语中就有“劳燕分飞”之说。诗人选择在劳劳渚送别,本身就有两重含义:一是古今同悲,“多情自古伤别”,劳劳亭自古就是“天下伤心处”,著名的送别之地;二是暗示内心的忧伤,为下面的夸张做好铺垫,因为“劳劳”的本意是非常忧伤。至于下面两句“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则是极度的夸张。那位概叹“多情自古伤别”的宋代词人柳永在其代表之作《雨霖铃》的上阕,曾出色地描绘过一对情人在江边分别的情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词人通过清秋的暮景,凄切的蝉鸣,不忍离别的执手和不得不别的泪眼,细致地描述了这对情人再离别时分的种种情态,不知打动了古往今来多少读者,这可以说是写实手法的胜利!而这首《华山畿》则是浪漫艺术的丰碑。它不再细描别景,细抒别情,而是简括成一句:“相送劳劳渚”,把重笔放在后面两句极度的夸张之上。在女主人公看来,长江水为何如此猛涨呢?大概是由于我的泪水太多了吧!这是女主人公的主观猜测,更是她的艺术夸张。她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由于离别而产生的无限哀怨。这种浪漫的表达手法,就其所达到的艺术效果来说,并不比《雨霖铃》的写实手法逊色。
  在语言结构上,它和上面两首《华山畿》一样都是杂言,句数不等,字数也不等,并不是南朝乐府“吴声歌”普遍采用的五言四句,这在“吴声歌”中算是比较特殊的。但就它自身的结构来看,对仗得又异常工整,如第七首的“泪落枕将浮,身沈被流去”两句,就是极为工整的对仗。诗人用“泪落”、“身沉”来抒发人的情感,用“枕将浮”和“被流去”来表现物的漂流。而“泪落”是“枕将浮”和“被流去”之因,“枕将浮”和“被流去”又是“泪落”之果。因此无论在构思上,还是结构上都很精巧、我以为南朝乐府中这种整散结合的诗歌形式,长短不齐的外在形式和局部上工整对仗的精巧句式,直接影响了后来唐五代词的结构和表现形式。
  最后想说的是,这首“相送劳劳渚”也使我们再一次联想到汉乐府《上邪》。在那首民歌中,女主人公用一连串不可能出现的自然现象:“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来表示两人的结合不可分离,抒发她那种火山爆发式的炽热情感。而这首《华山畿》(之十九)则用生活中不可能发生的现象——泪水使得长江溢满来形容两人分离所造成的苦痛,抒发她那如江水滚滚而来的忧伤。这两首诗犹如美玉的两端,尽管两者方向相背,角度相反,但对于构成一块美玉——中国古典诗歌美,都是不可缺少的。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附:古今乐录·华山畿陈·释智匠
  《华山畿》者,宋少帝时懊恼一曲,亦变曲也。少帝时,南徐一士子,从华山畿往云阳。见客舍有女子年十八九,悦之无因,遂感心疾。母问其故,具以启母。母为至华山寻访,见女具说闻感之因。脱蔽膝令母密置其席下卧之,当已。少日果差。忽举席见蔽膝而抱持,遂吞食而死。气欲绝,谓母曰:“葬时车载,从华山度。”母从其意。比至女门,牛不肯前,打拍不动。女曰:“且待须臾。”妆点沐浴,既而出。歌曰:“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棺应声开,女透入棺,家人叩打,无如之何,乃合葬,呼曰神女冢。
搜神记·吴王小女晋·干宝
  吴王夫差小女,名曰紫玉,年十八,才貌俱美。童子韩重,年十九,在道术,女悦之,私交信问,许之为妻。重学于齐、鲁之间,临去,属其父母,使求婚。王怒,不与女。女结气死,葬阊门之外。
  三年,重归,诘其父母。父母曰:“大王怒,女结气死,已葬矣。”重哭泣哀恸,具牲币往于墓前。玉魂从墓中出,见重,流涕谓曰:“昔尔行之后,令二亲从王相求,度必克从大愿,不图别后遭命,奈何。”玉乃左顾,宛颈而歌曰:“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冤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尝暂忘!”歌毕,唏嘘流涕,不能自胜,邀重还冢。重曰:“死生异路,惧有尤愆,不敢从命”。玉曰:“死生异路,吾亦知之。然今一别,永无后期,子将畏我为鬼而祸子乎?欲诚所奉,宁不相信?”重感其言,送之还冢。玉与之饮宴,留之三日三夜,尽夫妇之礼。临出,取径寸明珠以送重,曰:“既毁其名,又绝其愿,复何言哉!愿郎自爱。若至吾家,致敬大王”。
  重既出,遂诣王,自说其事。王大怒曰:“吾女既死,而重造讹言,以玷秽亡灵。此不过发冢取物,托以鬼神。”趣收重。重走脱,至玉墓所,诉之。玉曰:“无忧,今归白王。”王妆梳,忽见玉,惊愕悲喜,问曰:“尔缘何生?”玉跪而言曰:“昔诸生韩重来求玉,大王不许。玉名毁义绝,自致身亡。重从远还,闻玉已死,故赍牲币,诣冢吊唁。感其笃终,辄与相见,因以珠遗之。不为发冢,愿勿推治。”夫人闻之,出而抱之,玉如烟然。
读曲歌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
  “读”或作“独”,指唱歌时没有音乐伴奏的清唱,当时叫做“徒歌”。清人纳兰性德《渌水亭杂识》卷二云:“唯人声而无八音谓之徒歌”。语出南朝宋代颜延之《直东宫答郑尚书》诗:“跂予旅东馆,徒歌属南墉。”据《晋书·乐志下》:当时乐府中的《子夜歌》、《凤将雏歌》等“凡此诸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
  关于《读曲歌》的起源,则有两种说法,一种出自《宋书·乐志》:“《读曲歌》者,民间为彭城王义康所作也,其歌云:‘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此说是说民间为被宋文帝刘义隆杀害的彭城王刘义康鸣冤叫屈而作。刘义康(409-451),小字车子,南北朝时期刘宋王朝的宗室,封彭城王。宋武帝刘裕第四子,故《读曲歌》中称其为“刘第四”。其兄宋文帝刘义隆即位后,加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元嘉六年(429),征为侍中、都督扬、南徐、兖三州诸军事、司徒、录尚书事,领平北将军、南徐州刺史,入朝与王弘共同执政。内外众务,断之己手。为人浅陋不好读书,骄纵,率心而行,不复存君臣形迹。史称其“时四方献馈,皆以上品荐义康,而以次者供御。”从元嘉十六年起,刘义康与文帝嫌隙加深。元嘉二十二年十一月,徐湛之告发太子詹事范晔、孔熙先等密谋拥立义康。于是范晔等以谋反罪被处死刑,刘义康及子女被废为庶人,徙安成郡。元嘉二十八年北魏拓跋焘的大军南下,文帝担心有人奉义康为乱,下令将他诛杀,遣中书舍人严龙赍药赐死。时年四十三,以侯礼葬。这就是《读曲歌》中所说的“误杀刘第四”,对于宋文帝来说,当然也不算误杀。至于诗中所说的“死罪刘领军”的刘领军,即领军将军刘湛。刘湛字弘仁,南阳涅阳(今河南省镇平县南侯集镇赵河东岸以北一带)人。抚军将军江夏王刘义恭镇守江陵时,朝廷任命刘湛为使持节、南蛮校尉、任抚军长史一职,管理所辖州府的事务。当时王弘、王华在朝中主管政事。刘湛认为自己的才能并不在他们之下,认为这次调离朝廷,是王弘等人的有意排斥,心里很不痛快。元嘉八年,召刘湛任太子詹事,加给事中、本州大中正职衔,与殷景仁一道被任用。当时彭城王刘义康独揽朝政,刘湛过去曾是他的幕僚,于是凭借这一关系倾心巴结刘义康,想借此排斥殷景仁,独掌政务,因此在刘义康与文帝的矛盾中他站在刘义康一边,对皇上也就不再有为臣子的礼节。刘湛刚刚回朝时,皇上委以重任,早晚接见,恩赏礼遇十分优厚。到了后期,他煽动刘义康,欺凌朝廷,皇上心中早已与他决裂,但表面上的礼遇仍然不改。元嘉十七年(440),刘湛生母去世。当时皇上与刘义康的矛盾已经很明显,大祸将起,刘湛也知道已经没有保全的余地了。等到母丧离职,他对亲近的人说:“今年是必定要完结了。已经到穷途末路了,再也没有指望了,不久大祸就要来临了。”这年十月,刘湛在狱中被处死,时年四十九岁。民间舆论认为刘湛有野心,无人臣礼,倾心巴结刘义康,这样的人该杀。但刘义康因谋反罪被废为庶人,后又被杀,这是冤枉的,所以说“死罪刘领军,误杀刘第四”。
  另一种说法出自陈·释智匠的《古今乐录》:“《读曲歌》者,元嘉十七年,元后崩,百官不敢作歌声。或因酒宴,止窃声读曲细吟而已。以此为名”。智匠所说的该曲产生年代也是元嘉十七年,但不是杀刘湛一事而是袁后去世。袁后为宋文帝刘义隆的皇后,名齐妫,左光禄大夫袁湛之之女。按封建礼节,国母去世,是要禁止婚嫁喜庆和宴饮活动的。因此官吏们只得饮酒时不敢奏乐,只得小声地清唱,于是便产生了这种没有音乐伴奏的“徒歌”。但即使是清唱,恐怕也不会是欢乐的歌声。所以上述两种说法都含有对死者的哀悼之意,因此曲调特别哀婉凄厉,一些民间歌者藉此来表现凄苦的恋情。郭茂倩《乐府诗集》共收《读曲歌》八十九首,在“吴声歌”各曲中数量最多,可见当时受欢迎的程度。
  “打杀长鸣鸡”是《读曲歌》第五十五首。它的选题和表达方式在《读曲歌》中甚至在南朝乐府中都是独具一格的。如前所述,南朝乐府中表达恋情的诗章,多是女性抒发不能结合的凄苦、离别的忧伤,如前面几篇提到的:“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子夜歌》之七);“得郎日嗣音,令人不可睹。熊胆磨作墨,书来字字苦。”(《子夜歌》之十六)等皆是如此。但这首《读曲歌》表现的却是一个沉浸在欢会之中的一个幸福的女性,这个处于幸福之中的女性的愿望和心理感受也是很独特的:诗人用几乎失真的夸张手法,来表达她对幸福的进一步祈求,这就是:“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长鸣鸡”是指长啼的公鸡。公鸡有个特性,天亮时就会从长啼。过去没有时钟,人们就用牠来报晓起床。俗话“鸡鸣早晴天,催人快下田”。“乌桕鸟”,乌桕树上的小鸟。乌桕树,一种生长于我国黄河以南地区的高大落叶乔木。霜降过后,还未等枫叶变红,它已经开始染色了,故而宋代林和清有诗曰:“巾子峰头乌桕树,微霜未落已先红。”而且树叶变红的过程也有特色:是由绿色渐渐变成红色、紫色、黄色,橙色,再加上它的果壳呈乌色,果实又呈白色,小鸟特别喜欢啄食。所以整棵树显得色彩斑斓,红彤彤,金灿灿,在阳光下如跳动的火焰,神奇飘逸。
乌桕树·小鸟
  南朝又有诗曰:“红叶秋山乌桕树,回风折却小蛮腰。”鲁迅在描写绍兴一带风物的作品如《故乡》、《社戏》等也经常提到这种落叶乔木。
  乌桕树和长鸣鸡都是江南民间常见之景,也是许多这首《读曲歌》以此景色开篇,也带有江南风物的典型特征。很多诗人也都选取晨鸡和鸟啼作为早起或晴日特有之景,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商山早行》);““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周邦彦《苏幕遮》)。但是,诗中的这位女主人公似乎并不喜欢这只才长鸣鸡和树上的乌桕鸟,而要把它们“打杀”、“弹去”,因为他们的啼叫意味着黑夜的结束、清晨的到来,而这位沉浸在欢会中的女子觉得黑夜太短暂了、白日的到来太早了。夜的长短,本来是个恒量,但由于人们心态的不同,夜的长短也就成了变数,它会变得出奇的短和漫漫的长,其规律则是“欢娱嫌夜短,忧愁恨时长”。对于一个离妇或陷入相思中的女子来说,夜往往漫长的没有尽头:“忧人不能眠,耿耿夜何长”,这是汉乐府中离妇心中的夜;“心有双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凝残月”,这是五代词人辗转难眠少女心中的夜。但对于《读曲歌》中这位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女子来说,此夜却太短暂了。他们的结合,是否经过坎坷,有过同阻遏势力的抗争,我们不得而知;是否有过误解、有个反复,有过漫长的等待,我们也无从知晓。但我们从女主人公对此夜的结合如此珍惜,看来这幸福时刻的到来是极为不易的,以至要“打杀长鸣鸡,弹去乌桕鸟”,因为鸡的长鸣,鸟的晨啼,宣告着夜的结束、晨的到来,也就意味着这场欢会的结束。尽管夜的结束,时光的流逝是不可阻拦的,但这位一心要留住情人、留住黑夜的女子却不管不顾,她希望黑夜连着黑夜,永远没有白天。要有的话,也是一年只有一个早晨——“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由于她不愿去正视时光流逝的不可避免,却怪罪于报告这一客观规律的晨鸡和啼鸟,宁愿相信这是黑夜的结束是鸡鸣、鸟啼的结果,所以她要杀鸡赶鸟,以为这样就可以与情人长久厮守、永不分离了。应当说,这种心理是很奇特的,因为女主人实际上也不会相信只要赶走鸟、杀死鸡,黑夜就会永远继续下去,太阳就不会升起。这只不过反映了理智和情感的矛盾,既是对女主人公真挚纯情的夸张,也真实地反映了一位沉溺于情网之中的女性所特有的迷恋。可见诗人对此时此刻、此人此情的处理手法是相当出奇也相当高妙的。因为读过此诗,在获得情感愉悦和满足后,我们也会产生这样一个疑问:这位女主人公对此夜晚如此沉溺迷恋,难道白天就不能够相守了吗?这恐怕不像有的人所理解的那样意在表现色情,恐怕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我想,可能有以下两个因素:第一,这可能是个偷偷的约会,两人不能公开见面,只能借着黑夜的掩护相会,所以她希望“连暝不复曙”,永远是黑夜,永远和情人在一起;第二,南朝民歌中,城市下层妇女的恋爱对象往往是市民、艺人、商人或贵族,由于他们的职业特点或层级悬殊,其结合基础是很不牢靠的,这造成了女性的不稳定感,即使在相会之际、情浓之时,也会产生顾虑,前面篇章中谈到的《团扇歌》、《子夜歌》中都有这种时代情绪的反映。所以《读曲歌》中这位女性在与情人欢会时,希望时间停留在这个节点上,将短暂化为永恒。因此,她不希望天亮,所以才要打杀报晓的长鸣鸡,弹去啼晨的乌桕鸟。以上两点,都反映了南朝妇女心理上的重负,也体现出南朝情歌独有的特质!这也大概是这首《读曲歌》的弦外之音吧!
  唐代诗人金昌绪有首情节与此相类的绝句,其中写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位女性也希望夜能继续,梦能继续,也同样要打走啼晨的鸟儿。但诗人却给这首绝句题了个意味深长的题目——“春怨”。也就是说,主人公希望“连暝不复曙”的原因却是“怨”,这首模拟《读曲歌》的唐人之作也可以作为这首歌的一个注脚!
 楼主| 发表于 2016-1-24 16:10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打马球歌

陈友冰

汴泗交流赠张仆射
韩愈
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十步平如削。
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
新秋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
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
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
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
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
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
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
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
酧韩校书愈打球歌
张建封
仆本修文持笔者,今来帅领红旌下。
不能无事习蛇矛,闲就平场学使马。
军中伎痒骁智材,竞驰骏逸随我来。
护军对引相向去,风呼月旋朋先开。
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
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
儒生疑我新发狂,武夫爱我生雄光。
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
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
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惊巧时失。
韩生讶我为斯艺,劝我徐驱作安计。
不知戎事竟何成,且愧吾人一言惠。
  这两首关于打马球是非得失的赠答诗发生在韩愈和张封建之间。
  韩愈(768-824)中唐时代人,我国最著名的古文家和诗人之一。他与柳宗元是共同倡导中国唐代古文运动,合称“韩柳”。苏轼非常崇拜他,称赞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韩愈是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人,祖籍郡望昌黎郡(今河北省昌黎县),自称昌黎韩愈,世称韩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卒谥文,世称韩文公。三岁丧父,受兄韩会抚育。兄死后,随嫂郑氏北归河阳。后迁居宣城。七岁读书,十三岁能文,20岁赴长安应进士试,三试不第。直到德宗贞元八年(792)才得以登第,时年24岁。嗣后应吏部博学宏词试,又三次遭到失败。只得到地方节度使幕府谋生。贞元十二年,时去宣武节度使董晋幕府,时年二十九岁,两年后得以任观察推官这一小官。贞元十五年二月,董晋病故,宣武军兵乱,韩愈又去徐州刺史张封建幕府任职,仍担任观察推官。第二年夏天离开徐州,任职只有一年多时间。这首《汴泗交流赠张仆射》即写于徐州观察推官任上。
  张封建,兖州人,字本立,年轻时善著文,好议论,为人慷慨,不甘居于人下,以建树功名为自己的目标。曾任观察使韦之晋、滑亳节度使令狐彰、转运使刘晏的幕僚或下级官吏,皆不多日而去。后临危受命任寿州刺史,周围皆是藩镇是虎狼之师,张封建杀伐果断,旬日间既立稳脚跟,几年间徐州、泗州、濠州尽归其所有。朝廷嘉奖,贞元四年(788)任命张建封为徐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徐泗濠节度使、支度营田观察使。张建封从贞元四年镇守徐州,前后长达十余年。贞元十二年,他加检校右仆射,故诗题称他“张仆射”。据《新唐书本传,张建封治徐,能依据法律行事,不随意枉法宽免。在彭城十年,军镇和州府均治理有方。韩愈即是贞元十五年,慕名投入幕下。此人私情亦是如此,据宋人曾慥《类说》卷二十九和宋人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卷下记载:徐州名妓关盼盼善歌舞,张建封筑燕子楼纳之。白居易经过徐州时,张建封接待宴饮,关盼盼曾作陪。白惊其美艳和善歌舞,曾作有名的《燕子楼诗》相赠。诗中曰“醉娇无气力,风袅牡丹花”。贞元十六年(800),张建封患病去世,时年六十六。盼盼誓不他適,多以诗代问答,集诗近三百首,名《燕子楼集》。但为人意气粗豪,喜爱射猎、击毬等游戏。韩愈这首《汴泗交流赠张仆射》和书信《上张仆射第二书(谏击逑书)》来讽谏。
  马球是一种盛行于唐代宫廷、上层和军中的一项游戏活动。唐代的诗文、壁画、陶俑、铜镜中都有大量关于马球的记载和描绘。马毬,当时俗称“波罗毬”,亦名击鞠、打马球、击球、打球。一般认为发源于波斯(今伊朗),其后向西传入君士坦丁堡,向东传入土耳其。再由土耳其传入印度和我国的西藏。然后由我国再传到朝鲜、日本等地。(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北京·三联书店1957)但也有的学者认为,马球就发源于我国西藏地区,因为“波罗”一词起源于藏语,后为欧亚许多民族所借用(李重申《敦煌古代体育文化》,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
  马球运动的器具主要有马球、球杖和乘马。
  马球:唐代马球的制球材料多是“编毛结团”,外面裹上几层薄薄的皮革:“鞠以韦为之,实以柔物”(《资治通鉴》卷199《唐纪》十五)。唐以后则多用又轻又结实的木头做成球形,外面裹上薄薄的皮革,大小如卷头。唐代女道士鱼玄机《打球作》称其球为“坚固净滑一星流”。球体外部再涂成朱红色:“球状小如拳,以轻韧木枵实其中而朱之”(《金史》卷35《礼志八》),所以又称“彩球”、“画球”、“七宝球”。武平一《幸梨园观打球应制》中就将马球称为“彩球”:“令节重遨游,分镳应彩球”;开元年间的起居郎蔡孚《打球》诗中就称球为“七宝球”:“宝杖雕文七宝球”。直到宋代,马球仍是朱红色的:“内侍发金盒,出朱漆球,抛殿前”(《宋史》卷121《礼志24》),
  球杖:球杖则为木质,杖头曲似初月,类似今天的冰球杆,所以描述马球运动的敦煌曲子词《杖前飞》说是“球似星,杖如月”。蔡孚《打球篇》:“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鱼玄机《打球作》:“月杖争敲未拟休”;《金史》亦称马球的“鞠杖杖长数尺,其端如偃月”(卷35《礼志八》“拜天条”)。球杖长数尺,宫廷和上层贵族用的球杖面雕纹饰,彩绘。蔡孚《打球》诗中就称球杖为其“宝杖雕文”,“初月飞来画杖头”。正因为球杖饰有文彩,击球时速度又很快,所以描述打马球诗文常将球杖击球的动作形容为“电光相逐”、“如电如雷”或“风回电激”,如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九描述马球高手韦行规的击球动作是“见空中有如电光相逐球杖”(《酉阳杂俎》卷九“韦行规”);阎宽《温汤御球赋》形容为“珠球忽掷,月仗争击”,“百发百中,如电如雷”;《封氏闻见录》形容玄宗在赛场上“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因为传球尤其是射门的准确度与球杖的关系极大,所以马球爱好者对球杖的质量很讲究。王公贵族不惜千金购置质材和制作优良的球杖。有所需就有所供,社会上随即产生善制球杖的工匠。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曾记载一位享誉江南的制作球杖的高手叫酥校书,为人嗜酒,“善制球杖,外混于众,内潜修真。每有所缺,即以球杖干于人,得所酬金以易酒”(卷五“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记”)。
  乘马:宫廷或上层贵族马球戏中骑乘的赛马装饰得很华丽。敦煌曲子词《杖前飞》:“银蹬金鞍耀日辉”;阎宽《温汤御球赋》:“宛驹冀骏,体佶心间。银鞍月上,华勒星还”;蔡孚《打球》:“红鬛锦鬃风騄骥,黄络青丝电紫骝”;张祜《观宋州田大夫打球》:“白马顿红缨,梢球紫袖轻”等皆是描绘赛马的华丽装饰。但更重要的是赛马要剽悍,经得起冲撞,奔驰迅疾,能冲到最前面,还要灵活,能在抢球球左右盘旋。宋人王谠《唐语林》中记载玄宗宫中的马球队中高手在比赛中“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可观”,这样自然危险程度也很大:“然马或奔逸,时致伤毙”(卷五·补遗)。敦煌曲子词《杖前飞》描述的“马汗流”、“骤马随风直冲穴”;蔡孚《打球》:“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张祜《观宋州田大夫打球》:“晓冰蹄下裂,寒瓦杖头鸣”等,都是在强调赛马的强健和快速。因此马球喜爱者非常注意赛马的选择和训练。《杖前飞》中说的“都使乘骑紫骝马”中的紫骝马,就是由吐谷浑进贡到中原的一种名马,《南史·羊侃传》:“帝因赐侃河南国紫騮,令试之。侃执矟上马,左右击刺,特尽其妙。”南朝宋、梁时代曾相继册封吐谷浑王为河南王。紫骝是一种赤色马,又称唐人谓之“紫骝”,能征惯战,李白《紫骝马》云:“紫骝行且嘶,双翻碧玉蹄。临流不肯渡,似惜锦障泥。白雪关山远,黄云海戍迷。挥鞭万里去,安得念春闺”。至于赛马上场时装扮,除华丽外,尾巴和鬃毛都要经过特殊整理。从章怀太子墓壁画《马球图》来看,赛马皆剪去马尾或将马尾打结,甚至连马鬃也剪平或编成“线絣”。这是为了防止在激烈冲撞争夺中鬃毛和尾巴的相互缠绕,可见比赛的激烈程度和对赛马体质、速度上的要求。阎宽《温汤御球赋》所说的“细尾促结,高鬐难攀”;张祜《观宋州田大夫打球》:“手胶粘去,分鬃线道絣”说的就是这种情形。1972年出土的章怀太子墓壁画《马球图》中也可清楚看出赛马身上的这种处理。
章怀太子墓壁画打马球图(局部)结尾和剪鬃之马
  至于赛球的球场,一是很宽阔,二是构筑的很平整,便于比赛时马的驰骋,前面提到的韩愈在《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说到“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即是如此。球场在构筑时要夯得很严实,讲究的还在夯土层加上油料,亮光光的像镜子一样。这不仅外观好看,比赛时也不会扬起尘土,遮蔽球手视线。阎宽《温汤御球赋》中,描绘华清宫外的宫廷球场是:“广场惟新,埽除克净。平望若砥,下看犹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唐德宗贞元五年(789)进士杨巨源《观打球有作》中亦云:“亲扫球场如砥平”,“杖底纤尘不敢生”。球场以平整严实为其特征,如平日不加整治而令杂草丛生,就会被人所嗤笑(李肇《国史补》“球场草生对”)
  唐代宫中多有球场,据清人徐松的《两京城坊考》长安凌云阁北有毬场和观球的“亭子”。大明宫东苑有鞠场和观球的球场亭子殿。大和九年(835)唐文宗李昂“填龙首池以为鞠场”。华清宫观风殿外鞠场,唐宣帝时仍在使用(《全唐诗》卷567,郑嵎《津阳门诗并序》)唐代藩镇节度使如武臣出身,亦多在藩镇修建鞠场,作为平日习武活动以部分。一些上层贵族也修建自己的私人马球场,如中宗李显时的马球高手武崇训、杨慎交等上层贵族,不但参加宫廷马球赛,还自筑球场。(《资治通鉴》卷209“景龙二年七月”)即使在遥远的边陲也有球场。据《敦煌遗书》P·3451《张淮琛变文》,唐代归义军首领张淮琛曾在敦煌球场举行迎接唐王朝天使的仪式。
  至于球场设施和竞赛规则,敦煌曲子词《杖前飞》中,曾提到“前回断当不盈(赢)输,此度若输没须赛”,“或为马乏人力尽,还须连夜结残筹”。但因相关史料匮乏,具体的比赛规则已不可考。但宋代的史书则对太宗赵光义时的马球比赛场地、设施和相关仪规记述得颇为详细:(《宋史》卷121《礼志》二十四“打球条”)
  打球,本军中戏。太宗令有司详定其仪。三月,会鞠大明殿。有司除地、竖木。东西为球门,高丈余,首刻金龙,下施石莲花座,加以彩绩。左右分朋礼之,以承旨二人守门,卫士二人持小红旗唱筹。御龙官锦绣衣,持哥舒棒,周围球场。殿阶下,东西建日月旗。教坊设龟兹部鼓乐于两廊,鼓各五。又于东西球门旗下,各设鼓五。
  亲王、近臣、节度观察团练使、刺史、驸马都尉、诸司使、副使、供奉官、殿直悉预。其两朋官,宗室、节度以下服异色绣衣,左朋黄祫。右朋紫祫。打球供奉官左朋服紫绣,右朋服绯绣,乌皮靴,冠以华插脚折上巾。天厩院供驯习马并鞍勒。
  帝乘马出,教坊大合《凉州曲》,诸司使以下前导,从臣奉迎。既御殿,群臣谢,宣召以次上马,马皆结尾,分朋自两厢入,序立于西厢。帝乘马当庭西南驻。内侍发金盒,出朱漆球掷殿前。《宋史》卷121《礼志》二十四“打球条”通事舍人奏云:御朋打东门。帝击球,教坊作乐奏鼓。球既度,飐旗、鸣钲、止鼓。帝回马,从臣奉觞上寿,贡物以贺。赐酒,即列拜,饮毕上马。帝再击之,始命诸王大臣驰马争击。旗下擂鼓。将及门,逐厢急鼓。球度,杀鼓三通。球门两旁置绣旗二十四,而设虚架于殿东西阶下。每朋得筹,既插一旗架上以识之。帝得筹,乐少止,从官呼万岁。群臣得筹则唱好,得筹者下马称谢。凡三筹毕,乃御殿召从臣饮。又有步击者、乘驴骡击者,时令供奉者朋戏以为乐云。
  此为宋代马球制度,其球场布置和仪规也许和唐代有出入,但基本的球场设置和比赛规则,如分队争胜、驰马争击、鼓声伴奏、射门得分等应当没有什么区别:皆是于球场东西各设一个球门。比赛双方分成两队,已将球打入对方球门算得一筹。有专门的“唱筹”人手持小红旗统计计分,在球场东西两旁台阶下设有插旗的架子,其中一方将球打入对方球门,“唱筹”人就在己方旗架上插上一面红旗,就整个过程有鼓乐伴奏等。这从唐代的诗文中可得到验证。如中唐王建著名的《宫词》中就有宫廷马球的描述:“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其中就提到计筹和鼓乐伴奏。张建封的《酧韩校书愈打球歌》中“护军对引相向去,风呼月旋朋先开”,也是说分成相对的“两朋”进行比赛;“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说的则是则是射门得筹。《杖前飞》中的“青一队,红一队”,“或为马乏人力尽,还须连夜结残筹”,说的也是球赛中两队人马对抗和胜负的结筹办法。但也有单球门。据《金史·礼志》介绍:“于球场南立双垣,置板,下开一孔,而加网为囊。能夺得鞠,击入网袋为胜”。即在球场南面埋两根球门柱,中间放一块木板。木板下方挖一个园洞,洞后连一网袋,,比赛时将球击入门洞就算获胜一筹,和现在的足球球门设置和获胜规则差不多(《金史》卷35《礼志》八)。
  但无论是双球门还是单球门,都没有守门员,也没有裁判。其比赛难度和公正性不如今日的足球。据《唐纪》介绍,唐代神策军的马球赛,开赛前两队人马“各立马于球场之两偏以俟命”,先由神策军吏宣读奖赏办法后,再由掌管教习士兵的都教练使开球:“都教练使放球入场中,诸将皆駷马趋之”(《资治通鉴》卷253)。至于宫廷马球的开赛仪式,据上述的《宋史》《礼志》“打球条”介绍,由专门传达皇帝旨意的官员通事舍人(唐代隶属中书省)宣布两队攻打的方位。然后由皇帝开球。乐工们奏乐击鼓。等皇帝将球打进球门,则停止击鼓,该为鸣锣,挥舞大旗。在这个过程中,对方球队是不允许争抢的,所以王建的《宫词》中写道:“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然后皇帝回到大殿,接受群臣朝贺,“奉觞上寿”、“贡物以贺”、“列拜”后再上马回到球场再次击球,“始命诸王大臣驰马争击”,球赛才算真正开始。
  至于选手的人数没有规定,双方的人数并不一定相等。《封氏闻见录》中就记载唐玄宗就曾以五人击败吐蕃的十人球队。
  唐代马球起于何时?据有关史料记载,至少在唐太宗时代,居住在长安的西域人就喜欢打马球,常在升仙楼附近的胡人居住地打球。太宗也曾前往观看过。但太宗以为这会玩物丧志,因此将球焚毁。(封演的《封氏闻见录》卷六《打球》)太宗以后诸帝以及亲王勋戚,亦多喜爱马球。高宗李治第六子章怀太子墓在1971年被打开,墓内的壁画异彩纷呈,其中,《打马球图》就是代表作之一。《打马球图》绘于墓道西壁,长6.75米,高1.65米。画面上有20匹“细尾扎结”的各色骏马,骑士均穿白色或褐色窄袖袍,脚登黑靴,头戴幞(fu)头。他们一律为左手执缰,右手执偃月形鞠杖,整个比赛场面精彩激烈,是难得的一流壁画作品,也是马球运动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1971年被打开的章怀太子墓壁画《打马球图》
  唐代诸帝中的马球高手要推玄宗。此人不但喜爱斗鸡、舞马,而且从小就酷爱打马球,有时练得吃饭都忘了。民谣就有“三郎少时衣不整,迷恋马球忘回宫”。玄宗在藩邸为临淄王时就是打马球的高手。据唐人封演的《封氏闻见录》记载:景云年间(710—711),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园亭子请吐蕃赞咄看打马球。吐蕃赞咄说:“我的部下有马球高手,请与汉人比赛一下”。睿宗让宫廷内侍与之比赛,几场下来都是吐蕃获胜。当时玄宗尚在藩邸为临淄王,中宗下令让他与虢王李邕、驸马杨慎交、武延秀等四人组成一个马球队,敌吐蕃十人。玄宗在场上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吐蕃虽十人已不能获胜。中宗很高兴,赏给绢缎百段。学士沈佺期、武平一等皆献诗。其中武平一诗题为《幸梨园观打球应制》,其中写道:“令节重遨游,分镳应彩球。骖驔回上苑,蹀躞绕通沟。影就红尘没,光随赭汗流。赏阑清景暮,歌舞乐时休。”(《全唐诗》卷102)诗写得不怎么样,其中“骖驔回上苑”以下四句从马的角度泛写打球情形,足见玄宗的球艺确实不错。玄宗登基后,马球更成为宫中一项日常游乐活动:“开元天宝中,上数御观打球为事,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有可观”(王谠《唐语林》卷五·补遗)。玄宗并在大明宫东内苑新建鞠场和观球赛的“亭子殿”(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作为马球馆。在华清宫观风殿外也筑有球场。当时的醴泉尉阎宽有篇《温汤御球赋》,对球场、选手、乘马和比赛场面皆有较为详尽的描述。参加比赛的马匹高大俊美、装饰华丽、昂首待发:“宛驹冀骏,体佶心间。银鞍月上,华勒星还。细尾促结,高鬐难攀。俨齐足以骧首,待驰骛乎其间”;参加比赛的羽林健儿“力壮身勇”,勇气百倍:“盖稷门而未捷,攀秦鼎而非重。积习为常,成规亲奉。咸技痒而愿效,望鸣銮而跂踵。云开紫殿,日临丹墀。无哗众士,其局各司。圣神之主,於是乎帅师,君前决死,且不敢辞”。至于比赛的场面,更是精彩纷呈,众选手“并驱分镳,交臂叠迹”,“善学都卢,仍骑騕褭。轻剧腾狖,迅拚鸷鸟”。或是“目留而形往,或出群而受敌”。球则“未拂地而还起,乍从空而倒回”;攻打球门的场面是“密阴林而自却,坚石壁而迎开”,“百发百中,如电如雷”。(董浩《全唐文》卷375)。开元年间的起居郎蔡孚亦有首《打球篇》(《全唐诗》卷75),描述玄宗率领的宫廷球队在北苑东头球场打球的盛况:
德阳宫北苑东头,云作高台月作楼。
金锤玉蓥千金地,宝杖雕文七宝球。
窦融一家三尚主,梁冀频封万户侯。
容色由来荷恩顾,意气平生事侠游。
共道用兵如断蔗,俱能走马入长楸。
红鬛锦鬃风騄骥,黄络青丝电紫骝。
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
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
薄暮汉宫愉乐罢,还归尧室晓垂旒。
  玄宗以后的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宣宗、僖宗、昭宗,皆承续开元天宝遗风,直至唐亡。宪宗自己喜爱马球,甚至连后宫太监、宫女都组织参加马球赛。诗人王建写有著名的《宫词》一百首,重点描述宫中妇女骑射歌舞、弈棋刺绣等宫中生活,其中一首就是描写打马球:“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全唐诗》卷302)。据唐人范摅《云溪友议》载:“王建校书为渭南尉时作《宫词》”。王建作渭南尉,正是在宪宗元和年间。据陕西博物馆乾县文教局唐墓发掘组《唐章怀太子墓发掘简报》,唐代社会马球运动相当普及,就连宫女和教坊女伎也迷上了打球,受到专门训练(《文物》1972)。唐代女道士鱼玄机有首《打球作》云:“坚固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拦处任钩留。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高筹。”亦可作为旁证。
唐代宫中女子马球图
西安出土唐代铜镜背面的马球图
唐代壁画中的女子马球
  大和九年(835)唐文宗李昂“填龙首池以为鞠场”,可见文宗也爱马球之戏。据郑嵎《津阳门诗并序》(《全唐诗》卷567),玄宗在华清宫观风殿外建的鞠场,到唐宣帝时仍在使用。宪宗贞元五年(789)进士杨巨源有首《观打球有作》,也是一首描述皇帝率领的马球队在进行比赛时的情形:“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玉勒回时沾赤汗,花骏分处拂红缨。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五)。杨巨源活了七十多岁,历经宪宗、穆宗、敬宗、文宗诸朝,因此所描绘的也应是中唐诸帝的马球活动。据《新唐书》卷八“敬宗纪”记载:宝历元年(825)唐敬宗李湛即位不久,就“击鞠于中和殿”,旋又“击鞠于飞龙院”。唐代最后一位君主僖宗也“好鞠球、斗鸡,尤善击球”《僖宗纪》可见马球之戏几乎与唐王朝相始终。
  受到帝王喜好的影响,马球在唐代的士大夫、文人、军队乃至民间也很流行。唐代藩镇节度使如武臣出身,亦多在藩镇修建鞠场,作为平日习武活动以部分。前面提到的徐泗濠节度使、支度营田观察使张建封就在徐州修建球场,与武将们一起打马赛球,并声称“不能无事习蛇矛,闲就平场学使马”,将此作为平日习武活动以部分。而且认为这比射武备中的射箭更难:“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并指出,军营中喜爱击球这项活动的人很多:“军中伎痒骁智材,竞驰骏逸随我来”(《酧韩校书愈打球歌》)晚唐诗人张祜的《观宋州田大夫打球》也是军中盛行马球之戏的证明:“白马顿红缨,梢球紫袖轻。晓冰蹄下裂,寒瓦杖头鸣。叉手胶粘去,分鬃线道絣。自言无战伐,髀肉已曾生”。张祜(约792—854),中唐诗人,进士试落第,布衣终身。宪宗元和年间,曾遍游岭南塞北,以诗文干谒各地藩镇将帅。这首《《观宋州田大夫打球》就是献给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田弘正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堂侄。我们在上一篇《宫廷舞马》中曾提到田承嗣不识舞马,将其活活鞭死。但看来对马球倒是很喜爱。诗中提到“自言无战伐,髀肉已曾生”,可见也是从武备着眼的。
  其实,民间老百姓也很喜爱这项活动,敦煌曲子词《杖前飞》就提到他们“闲闷结伴就球场”去看球的情形。上面提到的女道士鱼玄机有首《打球作》,说的自然也是民间马球赛情形。老百姓无条件修建球场,有的就在大街上击球,就像今日的青少年踢足球一样。文宗开成元年(836)三月,中唐诗人李绅任命为河南尹。到任后,发现洛阳里巷许多“恶少”“皆免帽散衣,聚为群斗。或差肩追绕击大逑,里言谓之‘打棍諳论’”(《全唐诗》卷482,李绅《拜三川首·序》)。可见在地方官眼中,青少年在里巷打逑,与斗殴一样,都是不务正业有害治安的“恶少”行为。
西安出土的唐代打马球陶俑
  唐代以后,马球仍在仍在盛行,前面曾提到《宋史·礼志》中的“打球条”,记录了宋太宗赵光义率领马球队进行比赛的情形,其中对马球比赛场地、设施和相关仪规记述得颇为详细,为我们留下了极为珍贵的马球原始资料。《金史》卷35《礼志八》记载的“拜天”仪式中亦有打马球这一节目:五月五日“重午”日,皇帝率百官由宣徽使引到前往毬场乐亭,“自毬场南门入至拜天台”祭天。“礼毕更衣行射柳击球之戏”。先是分成两行比赛射箭,以射断柳枝者为上。然后“击球。各乘所常习马,持鞠杖。杖长数尺,其端如偃月,分成两队争击一球”。“既毕赐宴,岁以为常”。据陕西博物馆乾县文教局唐墓发掘组《唐章怀太子墓发掘简报》,马球运动“历经宋元而不衰,在社会上广为流传,至明末始消失。”(《文物》1972)
  韩愈这首《汴泗交流赠张仆射》作于德宗贞元十五年(799)秋,到张封建幕下不到半年时间。韩愈是一个很有政治理想和理论抱负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在理论上,他坚持和力图恢复儒学道统,上《谏迎佛骨表》,不惜远贬千里之外,具有“将复古道,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政治上他同情民生疾苦,反对藩镇割据,因反对弊政“宫市”又一次从监察御史任上贬为阳山令。正是从此政治主张和理论抱负出发,他认同开创“贞观之治”的唐太宗看法,认为打马球是玩物丧志之举。尤其是作为国家膺寄重任的徐泗濠军事和行政最高长官,更应该怵惕戒惧、茹苦含辛,操练兵马,不忘削平藩镇、完成国家统一大任。而不应该耽于玩乐,率领部伍进行马球之戏,既影响政务又搞得人困马乏、劳神伤身。但韩愈毕竟是刚到张封建幕下不久,而且对方又是上级主官。所以只能采取吞吐委婉之法,先是极力描绘徐州城外马球之戏的壮观场面,突出主帅张建封率领部伍走马击球的勃勃英姿,最后四句才陡然一转翻出本意:你用此作为练武“习战”的本意虽无可非议,但用着这种打马击球的游乐方式并非是好方法。作为今日为数不多的国家忠臣良将,更应该将精力放在“走马杀贼”,维护国家统一上。这首“古风”,围绕上述主旨和表达方式,明显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从开篇到“欢声四合壮士呼”,共十六句,用铺张扬厉之法,极力描绘张建封率领部下打马毬的情景。
  开篇四句“击鼓腾腾树赤旗”是对球场的描绘。“汴泗交流郡城角”指出它的位置是在徐州城外汴水和泗水的汇合处。“汴”,汴水,源出河南荥阳,流经开封,至徐州注入泗水;“泗”,泗水,源出山东蒙山,南流经徐州注入淮河;“交流”,汇合而流的意思。“筑场千步平如削”是形容球场宽阔,便于驰骋:场地的面积有千步之阔,地面平整,犹如刀削的一般。其中“筑场”是指修筑球场。第三句“短垣三面缭逶迤”进一步说明球场一面濒临汴、泗合流处的河水,其余三面则有矮墙环绕包围。“短垣”即“矮墙”;“缭逶迤”,环绕而不间断。第四句“击鼓腾腾树赤旗”是描绘毬场布置:鼓声喧天,红旗林立,一派喧嚣热闹的景象,为即将进行的马球赛作好气氛渲染和出场铺垫。
  中间十二句是上半部分的主体,极力渲染和夸饰张建封率领部下打马球的场面和气氛,又可分为打马毬前、打球场面和得胜后三个层次,其中又极力突出主帅张建封。
  第五句“新秋朝凉未见日”到第八句“百马攒蹄近相映”这四句是写赛前。“新秋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两句是设问,也是明知故问:诗人明明知道张仆射冒着秋天早晨的凉气来到马毬场是要打马毬,却故意说不知将要干什么?笔法作一顿挫,逗出下文,以引起注意。七、八两句是设答,交代是来打马球,而且是经过准备,事先定好的:“分曹决胜约前定”。其中“分曹决胜”说的是比赛形式:分成两队来决定胜负。“百马攒蹄近相映”则是用众星捧月之法突出主帅来到球场。“攒(cuán)蹄“,形容马跑得很快,四蹄好像聚拢在一起。“攒”,聚拢。
  从第九句“球惊杖奋合且离”到第十四句“挥霍纷纭争变化”这六句是第二层,描写打马毬场面,也是诗中最精彩的一部分,诗人调动夸张、比喻、想象等手法,采用特写和概述的等手法,显得极有华彩。不但为唐代的军中马球赛留下极为可贵的第一手资料,也是这首诗能千古流传的主要原因所在。诗人先不写张建封等球手骑马奔驰争球、击球场面,而通过球、球杖、马缨、马笼头等物件,用拟人夸张之法从侧面描绘两队争球、传球的场面,突显球技的高超和球队的豪华:“球惊杖奋合且离”是形容球像受惊一样一会被控于杖下一会飞去;“红牛缨绂黄金羁”是说马缨用染成红色的长牛毛编成,马笼头则用黄金制成。“绂(fú)”,这里指系缨的带子。侧面烘托然后再用“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两句正面描述球手的高超技巧和击球速度。“侧身”、“转臂”、“著马腹”是描述在击球前瞬间完成的三个连续动作,“霹雳应手神珠驰”是用比喻之法来形容得心应手的技巧和击球速度。“著马腹”是把身体贴在马肚子上,所谓“镫里藏身”。“霹雳”,形容击球声像炸雷一样;“神珠”,形容球在场上被击来击去,变化多端。“珠”,球。“筑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则由击球手间不容发的特写镜头转为对其它球员待战状态的从容概述:这些球员远远地散开,好象双方并没有进行任何争斗,优闲自若。“静如处女,动如脱兔”,这不过是更为紧张激烈的下一个回合的前奏兆而已。“挥霍纷纭争变化”,突然间,击毬人马又敏捷地展开攻击,错综复杂的情势难以名状。“挥霍”,疾速、敏捷。
  十五、十六两句“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是第三层,比赛的胜利结局。在完成一系列的渲染和铺垫后,主帅张建封出场了。作者描绘的正是他取得胜利的最后一击。“发难得巧”是写他技艺高超,在极为困难的局面下却发挥出高超的击球本领巧中球门;“意气粗”,是形容他在射门时精神饱满,充满胜利的自信。“欢声四合壮士呼”是通过观众的反应来烘托取胜场面。至此完成全诗第一部分:用铺张扬厉之法,极力描绘张建封率领部下打马毬的情景。在第一部分击球场面上,作者有意识地突出张仆射,不仅是为了扣住题目,更是为了转换诗意,从赞颂其出众的击毬本领,归结到武功高强,但不应用在玩耍作乐上,而要用在杀敌立功的旨意上来。
  最后四句是诗的第三层,提出严肃诚恳的忠告,讽劝张仆射不要进行这种伤己伤马又误国事的马球之戏,揭示作诗的本意。诗笔也从描述转为议论:“此诚习战非为剧”先虚设一笔,在两段之间承上启下,肯定张建封进行马球之戏的动机是好的,是为了训练打仗,而非玩乐,仍在承接上段,但下句“岂若安坐行良图”却笔锋一转,否定这种做法,道出自己观点。指出尽管如此,还是不如安坐不动,不打马毬,以别作好的打算为是。末二句“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进一步点明讽劝张仆射不要打马球的原因:现在国家多难,像你这样忠心为国的大臣很难得,所以你更应该旰食宵衣,为国治军。你的骏马不应奔跑在击毬场上,而应该奔驰在战场上杀敌。其言外之意是说,你打马毬不是练武习战,而是在做游戏。诗写到这里,诗人才将本意和盘托出。这个主题在韩愈写给张建封的一封书信《上张仆射第二书(谏击逑书)》中表露得更加直截了当。作者先是指出这种游戏对人和马的身体都有伤害:对人来说,“凡五脏之系络甚微,立坐必悬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对马来说,:“之驰球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但作者这还不是主要的:“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堕之忧,有激射之虞,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愈今所言皆不在此”。作者从儒家仁义观出发,认为马球之戏最主要的危害是“尤物”误国,玩物丧志:“《春秋传》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这和唐太宗禁断马球的观点完全一致。所以这首《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表现了韩愈以儒家仁义观看待马球的道德观念,当然也反映出他以国事为先、不计个人得失、直言无忌等优秀品质。要知道此时的韩愈到徐州不到半年,而且是在宣武军幕府内因节度使董晋病故,又逢兵乱无处存身情况下来到徐州张建封幕下的,因此这首谏诗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除了题旨令人钦佩,尤其是击球场面异彩纷呈,表现出作者出众才华外,欲抑先扬、吞吐曲折的表达方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作者之所以采用这种表达方式,固然与到徐州时间不久,对张建封为人了解不深,以及封建官场上下尊卑关系等因素有关外,与韩愈的行文风格和喜用的表达技巧也有很大关系,韩愈喜用这种表达方式,以形成一种吞曲折拗、辞唯心否的文章风格,他的一些代表之作,如《进学解》、《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等皆是如此。《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的董邵南是寿州的一位秀才,很有才华,但像韩愈一样,屡次科举皆落第。激愤之下,要去河北投奔与中央有异心的藩镇。韩愈同情董邵南的遭遇,不满当局施政不公、压抑人才,也为董邵南的遭遇鸣不平,所以为董送行并写了这篇赠序。但韩愈是不满藩镇割据的,在韩愈看来,董去投奔藩镇,是明珠暗投或助纣为虐。因此他并不想董邵南赴河北。所以他在序中为“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大抱不平,并认为像董这样有才之士肯定会遇到赏识他的人:“吾知其必有合也”。但是,又暗示董生:“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但今非昔比,今日之燕赵已非古时之燕赵了。时代在变,人也在变:“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暗示今日之河北已成为对抗中央的藩镇割据之地,所以文中反复提示董邵南:“董生勉乎哉”!文章最后点题:“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要他不去河北而等待时机。作者明送实留,写得吞吐曲折,有的批评家将这种表现手法称之为“明送实留,辞唯心否”,和这篇《汴泗交流赠张仆射》的手法几乎完全一样。
  张建封的《酧韩校书愈打球歌》是对韩愈赠诗的回复。诗中表面上感谢韩愈对自己的进言,也对自己军事上的无所作为表示惭愧。但暗中辩解打马球并非如韩愈所说的玩物丧志,有违《春秋》之义,而是一种比习箭练武难度更大的军事训练,且能培养团队精神。在表现手法上不同于韩愈的吞吐曲折、辞唯心否,而是公开表示自己的观点,这与他为封疆大吏、节度使的身份有关,与他是进言者的上司和主官也不无关系。但态度是诚恳的、谦和的,对对方也给以足够的尊重。这固然出于士大夫之间诗文增答的仪礼,但与张建封的为人与秉性亦不无关系。据《新唐书》本传,张为人性情宽厚,能够容忍别人的过失。又能礼贤下士,无论贤达还是平庸的,只要来到他的门下,均以礼相待,以致天下名士闻风向往。张在这首答诗中的态度,也能说明这点。
  这首答诗体裁上也是一首七言古风。内容上也是分为三段。
  第一段为前四句,开宗明义,结果韩愈赠诗中“此诚习战非为剧”话头,强调打马球不是游戏,因为没有战事——“不能无事习蛇矛”,只能用这种方式率领部下骑马习武:“今来帅领红旌下”,“闲就平场学使马”。这正是极为巧妙的辩护,就像桌球中的就子打子。本来韩愈所说的“此诚习战非为剧”是个曲笔,肯定张建封进行马球之戏的动机是好的,是为了训练打仗,而非玩乐。这只是为谏止马球之戏做出铺垫,并非韩愈真实意图。而张建封却假戏真唱,故意装傻将韩愈这个曲笔当真。不仅如此,还加上一句“仆本修文持笔者”作为开篇,以强调以此作为日常习武活动,对于他这个文人出身的节度使更为重要。据《新唐书·张建封传》,张建封年轻时善著文,成为执掌一方军政的节度使后,对艺文爱好一直不衰。贞元十三年,宪宗在延英殿召见,建封赋《朝天行》以献。一生著文二百三十篇,《新唐书艺文志》有记。但张建封此诗的开篇强调自己是个文人并非要与韩愈拉关系,而是在暗示:作为一个文人出身的掌握一方军政的节度使,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通过打马球来习武走马,就显得更更为重要。
  第二段从第五句“军中伎痒骁智材”到第二十句“拙目翻惊巧时失”,共十六句,描述率领诸将运用打马球的方式来习武的场面。其中也有争球击球的精彩场面,虽没有韩愈诗中描绘的那么生动传神,但更多亲历者的体会,如:“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近距离争球和奔驰中场的逐球场面;“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前者是球员之间的配合默契,后者是马匹的灵性和便于驱使;“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惊巧时失”,竞赛争夺中的瞬息万变和灵活机动处理。这些诗句表面上是在描球赛场面,实际上是在暗示建言者韩愈:这些都有益于战士素质和团队精神的培养和增强:“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可培养刀矢交加下近距离接触和对抗的勇敢和决绝;“人不约,心自一”可培养将士之间的配合默契和团队精神;“马不鞭,蹄自疾”则是对马匹的训练和培养;“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惊巧时失”则可培养捕捉战机的主动精神和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张建封说:对于从马球运动悟出的用兵演武之道,将士们是深知的,只有韩愈这类儒生才会产生误解:“儒生疑我新发狂,武夫爱我生雄光”。这当然是对韩愈建言的委婉批评。
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
  除了通过赛球过程的描述来暗中道出马球运动与演武用兵之道的关系外,这段还直接点出击马球也是练兵习武,甚至比骑马射箭难度更大,诗人为了证实这点,作了两个比较:一是在动作难度上,射箭的姿态是固定的,两脚叉立,身体挺直微侧,左臂持弓,右臂引箭;击球的动作则不固定而且是动态的:一会俯身,一会仰击,有时还要扭身侧击,所以比古人能左右开弓的射箭能手难度更大:“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二是与古人的射箭高手养由基作比较。诗人所说的“养由”即养由基(?-前559年),今安徽临泉县城东15公里杨桥集人。春秋时楚国将领,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神射手。有“神箭”之称,号称“养一箭”。相传能在百步之外射中杨柳,所谓“百步穿杨”。但马球手却能在百步之外击中“短门”入网。“短门”自然比杨树的目标要小,更何况是在上述的动态之中、一连串的高难动作下完成的,所以诗人说“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如此的比较和结论如非亲历并为马球高手,是难以得出的。所以作者在此段的开头就声称:“军中伎痒骁智材,竞驰骏逸随我来”。这些参加马球赛的将士并非只知游乐的赳赳武夫,而是有勇有谋的俊逸之才。这当然也是暗中对韩愈观点的纠正和批评!
  第三段是最后四句,也是对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中的建表达谢意。因为韩愈建言的出发点是出于对我健康的关心:“劝我徐驱作安计”,也是出于为国的忠心:“公马莫走须杀贼。”所以诗人感到惭愧并深表谢意:“且愧吾人一言惠”。但正如前面所说的这种恭谦的回复只是士大夫之间诗文增答的仪礼,也与张建封的为人宽厚谦和秉性有关。并不意味着同意韩愈的观点,改正徐泗濠节度使军中马球这一训练项目。这从最后四句中的“韩生讶我为斯艺”和“不知戎事竟何成”两句中可以看出。前一句说韩先生对我打球一事表示惊讶,惊讶国难当头之际,作为藩镇环伺的徐泗濠节度使不去从事“戎事”,却率部下去打马球!对此我很惭愧。但从第二段的暗示以及公开表白中人们已经知道,张建封是将马球之戏作为练兵习武的一项重要活动,甚至认为比骑马射箭的难度要求更高!因此,这个“讶”字中就带有不懂马球、“少见多怪”的含义了!“不知戎事竟何成”同样是如此,表面上是谦虚自责,自己耽于马球之戏,不去从戎平藩,完成统一大业。但实际上也是在暗示韩愈只知要平定藩镇,却不知道如何去平定藩镇!要知道,在“不能无事习蛇矛”的休兵情况下,“闲就平场学使马”,率领部下去打马击球,是一种很好的演武练兵方式啊!在韩愈和张建封关于马球的诗歌赠答之后,徐州军中的马球之戏有没有就此停息,史籍中没有记载,但从张建封答诗最后四句的暗示中,已表明的张建封是坚持自己观点,不会停止马球之戏的。韩愈在宣武节度使董晋幕府中呆了三年多,直到董晋病故,宣武军兵乱才离开河北。但在张封建幕中只停留一年即离去。个中原因,不难猜测。
附:杖前飞
敦煌曲子词
  时仲春,草木新。初雨后,露(路)无尘。林间往往林(临)花鸟,楼上时时见美人。
  相问同情共言语,闲闷结伴就球场。传(侍)中手持白玉鞁,都使乘骑紫骝马。青一队,红一队,轲皆铃笼(玲珑)得人爱。前回断当不盈(赢)输,此度若输没须赛。脱绯紫,着锦衣,银蹬金鞍耀日辉。场里才尘非(灰)马后去,空中球势杖前飞。求(球)四(似)星,仗(杖)如月。骤马随风真(直)充(冲)穴。人衣湿,马汗流,传声相问且须休。或为马乏人力尽,还须连夜结残筹。(敦煌杂言歌词写卷S·2049,P·2544)
上张仆射第二书(谏击逑书)
唐·韩愈
  愈再拜:以击球事谏执事者多矣,谏者不休,执事不止,此非为其乐不可舍、其谏不足听故哉。谏不足听者,辞不足感心也。乐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堕之忧,有激射之虞,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执事闻之,若不闻者,其意必曰:进若习熟,则无危堕之忧。避能便捷,则免激射之虞。小何伤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躯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牵引相比也,特以击球之间之事明之耳。马之与人,情性殊异,至于筋骸之相束,血气之相持,安佚则适,劳顿则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骤折中,少必无疾,老必后衰。及以之驰球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然则球之害于人也决矣。凡五脏之系络甚微,立坐必悬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春秋传》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虽岂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广虑之,深思之,亦养寿命之一端也。愈恐惧再拜。(董浩《全唐文》卷553)
封氏闻见录·卷五
唐·封演
  打球,古之蹙踘也。《汉书·艺文》《蹙踘》二十五篇颜注云:“踘,以革为之,实以物,蹙蹑为戏。蹙踘,陈力之事,故附于兵法。‘蹙’音子六,‘踘’音钜六。近俗声说‘蹋踘’为‘球’字,亦从而变焉,非古也”。太宗常御安福门,谓侍臣曰:“闻西蕃大好为打球,比令亦习,曾一度观之。昨升仙楼有群胡街里打球,欲令朕见此胡,疑朕爱此,骋为之。以此思量,帝王举动岂宜容易。朕已焚此球以自戒”。景云中,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园亭子赐观打球。吐蕃赞咄奏言“臣部曲有善球者,请与汉敌”上令仗内试之,决数都,吐蕃皆胜。时玄宗为临淄王,中宗又令与嗣虢王邕、驸马杨慎交、武延秀等四人敌吐蕃十人。玄宗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吐蕃功不获施,其都满赞咄尤此仆射也。中宗甚说,赐强明绢断百段。学士沈佺期、武平一等皆献诗。开元天宝中,玄宗数御接观打球为事。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可观。然马或奔逸,时致伤毙。永泰中,苏门山人刘钢,于邺下上书于刑部尚书薛公云:“打球一则损人,二则损马。为乐之方甚众,何必乘兹至危,以邀晷刻之欢耶”。薛公悦其言,书钢之言置于座右,命掌记陆长源为《赞美》美之。然打球乃军州常戏,虽不能废,时复为耳。今乐人又有蹑球之事,戏彩画木球高一二丈,妓女登榻球转而行。萦回去来,无不如意,古蹋球之遗事也。
温汤御球赋
唐·阎宽
  天宝六载,孟冬十月,霜清东野,斗指北阙,已毕三农,亦休百工。皇帝思温汤而顺动,幸会昌之离宫。越三日,下明诏“伊蹴鞠之戏者,盖用兵之技也。武由是存,义不可舍。顷徒习於禁中,今将示於天下”广场惟新,埽除克净。平望若砥,下看犹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欲观乎天子之入,先受乎将军之令。宛驹冀骏,体佶心间。银鞍月上,华勒星还。细尾促结,高鬐难攀。俨齐足以骧首,待驰骛乎其间。羽林孤儿,力壮身勇。盖稷门而未捷,攀秦鼎而非重。积习为常,成规亲奉。咸技痒而愿效,望鸣銮而跂踵。云开紫殿,日临丹墀。无哗众士,其局各司。圣神之主,於是乎帅师,君前决死,且不敢辞。珠球忽掷,月仗争击,并驱分镳,交臂叠迹。或目留而形往,或出群而受敌。禀王命以周旋,去天威兮咫尺。有骋趫材,专工接来。未拂地而还起,乍从空而倒回。密阴林而自却,坚石壁而迎开。百发百中,如电如雷。更生奇绝,能出虑表。善学都卢,仍骑騕褭。轻剧腾狖,迅拚鸷鸟。捎虚而讶人手长,攒角而疑马身小。分都骤满,别部行收。哮啖则破山荡谷,踊跃则跳峦簸邱。争靡违於君子,中宁谢於诸侯。况赏罚之必信,旌君国之大猷。其中志气超神,眉目胜画。地祇卫跸,山灵捧靶。众沸渭以纷纭,独雍容而閒暇。峨冠而云散五色,挥策而日回三舍。状威凤之飞翔,等神龙之变化。此神人兮有作,岂臣子之齐驾。是时也,天宇辟,睿情欢。命京尹,将属官。美斯场之宠丽,成今日之游盘。详其指挥,雅标干事之首。察其任使,孰为知人之难。遂赏功而裦德,何缣缟之戋戋。尹乃拜手稽首,逡巡不受。曰“子来之功,臣何力之有。夫称物以平施,则可大而可久。故职司与役徒,亦恩加其赐厚。且称兹艺精炼,古来罕见。寓今斯成,伐谋足擅。可以震叠戎狄,康宁?县。汉祖未悟,果有白登之围。唐尧阙修,载劳丹蒲之战。然明者睹於未兆,戒者图於不见。城诚狭,颇积往来之勤。马虽调,恐生衔橛之变。凭览则至乐,躬亲则非便”帝曰“俞。忠哉。真知言之选”。
 楼主| 发表于 2016-1-24 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唐诗故事:打马球歌

陈友冰

汴泗交流赠张仆射
韩愈
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十步平如削。
短垣三面缭逶迤,击鼓腾腾树赤旗。
新秋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
分曹决胜约前定,百马攒蹄近相映。
球惊杖奋合且离,红牛缨绂黄金羁。
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
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
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
此诚习战非为剧,岂若安坐行良图。
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
酧韩校书愈打球歌
张建封
仆本修文持笔者,今来帅领红旌下。
不能无事习蛇矛,闲就平场学使马。
军中伎痒骁智材,竞驰骏逸随我来。
护军对引相向去,风呼月旋朋先开。
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
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
儒生疑我新发狂,武夫爱我生雄光。
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
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
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惊巧时失。
韩生讶我为斯艺,劝我徐驱作安计。
不知戎事竟何成,且愧吾人一言惠。
  这两首关于打马球是非得失的赠答诗发生在韩愈和张封建之间。
  韩愈(768-824)中唐时代人,我国最著名的古文家和诗人之一。他与柳宗元是共同倡导中国唐代古文运动,合称“韩柳”。苏轼非常崇拜他,称赞他是“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勇夺三军之帅”。韩愈是河南河阳(今河南孟县)人,祖籍郡望昌黎郡(今河北省昌黎县),自称昌黎韩愈,世称韩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卒谥文,世称韩文公。三岁丧父,受兄韩会抚育。兄死后,随嫂郑氏北归河阳。后迁居宣城。七岁读书,十三岁能文,20岁赴长安应进士试,三试不第。直到德宗贞元八年(792)才得以登第,时年24岁。嗣后应吏部博学宏词试,又三次遭到失败。只得到地方节度使幕府谋生。贞元十二年,时去宣武节度使董晋幕府,时年二十九岁,两年后得以任观察推官这一小官。贞元十五年二月,董晋病故,宣武军兵乱,韩愈又去徐州刺史张封建幕府任职,仍担任观察推官。第二年夏天离开徐州,任职只有一年多时间。这首《汴泗交流赠张仆射》即写于徐州观察推官任上。
  张封建,兖州人,字本立,年轻时善著文,好议论,为人慷慨,不甘居于人下,以建树功名为自己的目标。曾任观察使韦之晋、滑亳节度使令狐彰、转运使刘晏的幕僚或下级官吏,皆不多日而去。后临危受命任寿州刺史,周围皆是藩镇是虎狼之师,张封建杀伐果断,旬日间既立稳脚跟,几年间徐州、泗州、濠州尽归其所有。朝廷嘉奖,贞元四年(788)任命张建封为徐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徐泗濠节度使、支度营田观察使。张建封从贞元四年镇守徐州,前后长达十余年。贞元十二年,他加检校右仆射,故诗题称他“张仆射”。据《新唐书本传,张建封治徐,能依据法律行事,不随意枉法宽免。在彭城十年,军镇和州府均治理有方。韩愈即是贞元十五年,慕名投入幕下。此人私情亦是如此,据宋人曾慥《类说》卷二十九和宋人皇都风月主人《绿窗新话》卷下记载:徐州名妓关盼盼善歌舞,张建封筑燕子楼纳之。白居易经过徐州时,张建封接待宴饮,关盼盼曾作陪。白惊其美艳和善歌舞,曾作有名的《燕子楼诗》相赠。诗中曰“醉娇无气力,风袅牡丹花”。贞元十六年(800),张建封患病去世,时年六十六。盼盼誓不他適,多以诗代问答,集诗近三百首,名《燕子楼集》。但为人意气粗豪,喜爱射猎、击毬等游戏。韩愈这首《汴泗交流赠张仆射》和书信《上张仆射第二书(谏击逑书)》来讽谏。
  马球是一种盛行于唐代宫廷、上层和军中的一项游戏活动。唐代的诗文、壁画、陶俑、铜镜中都有大量关于马球的记载和描绘。马毬,当时俗称“波罗毬”,亦名击鞠、打马球、击球、打球。一般认为发源于波斯(今伊朗),其后向西传入君士坦丁堡,向东传入土耳其。再由土耳其传入印度和我国的西藏。然后由我国再传到朝鲜、日本等地。(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北京·三联书店1957)但也有的学者认为,马球就发源于我国西藏地区,因为“波罗”一词起源于藏语,后为欧亚许多民族所借用(李重申《敦煌古代体育文化》,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0)。
  马球运动的器具主要有马球、球杖和乘马。
  马球:唐代马球的制球材料多是“编毛结团”,外面裹上几层薄薄的皮革:“鞠以韦为之,实以柔物”(《资治通鉴》卷199《唐纪》十五)。唐以后则多用又轻又结实的木头做成球形,外面裹上薄薄的皮革,大小如卷头。唐代女道士鱼玄机《打球作》称其球为“坚固净滑一星流”。球体外部再涂成朱红色:“球状小如拳,以轻韧木枵实其中而朱之”(《金史》卷35《礼志八》),所以又称“彩球”、“画球”、“七宝球”。武平一《幸梨园观打球应制》中就将马球称为“彩球”:“令节重遨游,分镳应彩球”;开元年间的起居郎蔡孚《打球》诗中就称球为“七宝球”:“宝杖雕文七宝球”。直到宋代,马球仍是朱红色的:“内侍发金盒,出朱漆球,抛殿前”(《宋史》卷121《礼志24》),
  球杖:球杖则为木质,杖头曲似初月,类似今天的冰球杆,所以描述马球运动的敦煌曲子词《杖前飞》说是“球似星,杖如月”。蔡孚《打球篇》:“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鱼玄机《打球作》:“月杖争敲未拟休”;《金史》亦称马球的“鞠杖杖长数尺,其端如偃月”(卷35《礼志八》“拜天条”)。球杖长数尺,宫廷和上层贵族用的球杖面雕纹饰,彩绘。蔡孚《打球》诗中就称球杖为其“宝杖雕文”,“初月飞来画杖头”。正因为球杖饰有文彩,击球时速度又很快,所以描述打马球诗文常将球杖击球的动作形容为“电光相逐”、“如电如雷”或“风回电激”,如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卷九描述马球高手韦行规的击球动作是“见空中有如电光相逐球杖”(《酉阳杂俎》卷九“韦行规”);阎宽《温汤御球赋》形容为“珠球忽掷,月仗争击”,“百发百中,如电如雷”;《封氏闻见录》形容玄宗在赛场上“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因为传球尤其是射门的准确度与球杖的关系极大,所以马球爱好者对球杖的质量很讲究。王公贵族不惜千金购置质材和制作优良的球杖。有所需就有所供,社会上随即产生善制球杖的工匠。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曾记载一位享誉江南的制作球杖的高手叫酥校书,为人嗜酒,“善制球杖,外混于众,内潜修真。每有所缺,即以球杖干于人,得所酬金以易酒”(卷五“慈恩寺题名游赏赋咏杂记”)。
  乘马:宫廷或上层贵族马球戏中骑乘的赛马装饰得很华丽。敦煌曲子词《杖前飞》:“银蹬金鞍耀日辉”;阎宽《温汤御球赋》:“宛驹冀骏,体佶心间。银鞍月上,华勒星还”;蔡孚《打球》:“红鬛锦鬃风騄骥,黄络青丝电紫骝”;张祜《观宋州田大夫打球》:“白马顿红缨,梢球紫袖轻”等皆是描绘赛马的华丽装饰。但更重要的是赛马要剽悍,经得起冲撞,奔驰迅疾,能冲到最前面,还要灵活,能在抢球球左右盘旋。宋人王谠《唐语林》中记载玄宗宫中的马球队中高手在比赛中“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可观”,这样自然危险程度也很大:“然马或奔逸,时致伤毙”(卷五·补遗)。敦煌曲子词《杖前飞》描述的“马汗流”、“骤马随风直冲穴”;蔡孚《打球》:“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张祜《观宋州田大夫打球》:“晓冰蹄下裂,寒瓦杖头鸣”等,都是在强调赛马的强健和快速。因此马球喜爱者非常注意赛马的选择和训练。《杖前飞》中说的“都使乘骑紫骝马”中的紫骝马,就是由吐谷浑进贡到中原的一种名马,《南史·羊侃传》:“帝因赐侃河南国紫騮,令试之。侃执矟上马,左右击刺,特尽其妙。”南朝宋、梁时代曾相继册封吐谷浑王为河南王。紫骝是一种赤色马,又称唐人谓之“紫骝”,能征惯战,李白《紫骝马》云:“紫骝行且嘶,双翻碧玉蹄。临流不肯渡,似惜锦障泥。白雪关山远,黄云海戍迷。挥鞭万里去,安得念春闺”。至于赛马上场时装扮,除华丽外,尾巴和鬃毛都要经过特殊整理。从章怀太子墓壁画《马球图》来看,赛马皆剪去马尾或将马尾打结,甚至连马鬃也剪平或编成“线絣”。这是为了防止在激烈冲撞争夺中鬃毛和尾巴的相互缠绕,可见比赛的激烈程度和对赛马体质、速度上的要求。阎宽《温汤御球赋》所说的“细尾促结,高鬐难攀”;张祜《观宋州田大夫打球》:“手胶粘去,分鬃线道絣”说的就是这种情形。1972年出土的章怀太子墓壁画《马球图》中也可清楚看出赛马身上的这种处理。
章怀太子墓壁画打马球图(局部)结尾和剪鬃之马
  至于赛球的球场,一是很宽阔,二是构筑的很平整,便于比赛时马的驰骋,前面提到的韩愈在《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说到“汴泗交流郡城角,筑场千步平如削”即是如此。球场在构筑时要夯得很严实,讲究的还在夯土层加上油料,亮光光的像镜子一样。这不仅外观好看,比赛时也不会扬起尘土,遮蔽球手视线。阎宽《温汤御球赋》中,描绘华清宫外的宫廷球场是:“广场惟新,埽除克净。平望若砥,下看犹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唐德宗贞元五年(789)进士杨巨源《观打球有作》中亦云:“亲扫球场如砥平”,“杖底纤尘不敢生”。球场以平整严实为其特征,如平日不加整治而令杂草丛生,就会被人所嗤笑(李肇《国史补》“球场草生对”)
  唐代宫中多有球场,据清人徐松的《两京城坊考》长安凌云阁北有毬场和观球的“亭子”。大明宫东苑有鞠场和观球的球场亭子殿。大和九年(835)唐文宗李昂“填龙首池以为鞠场”。华清宫观风殿外鞠场,唐宣帝时仍在使用(《全唐诗》卷567,郑嵎《津阳门诗并序》)唐代藩镇节度使如武臣出身,亦多在藩镇修建鞠场,作为平日习武活动以部分。一些上层贵族也修建自己的私人马球场,如中宗李显时的马球高手武崇训、杨慎交等上层贵族,不但参加宫廷马球赛,还自筑球场。(《资治通鉴》卷209“景龙二年七月”)即使在遥远的边陲也有球场。据《敦煌遗书》P·3451《张淮琛变文》,唐代归义军首领张淮琛曾在敦煌球场举行迎接唐王朝天使的仪式。
  至于球场设施和竞赛规则,敦煌曲子词《杖前飞》中,曾提到“前回断当不盈(赢)输,此度若输没须赛”,“或为马乏人力尽,还须连夜结残筹”。但因相关史料匮乏,具体的比赛规则已不可考。但宋代的史书则对太宗赵光义时的马球比赛场地、设施和相关仪规记述得颇为详细:(《宋史》卷121《礼志》二十四“打球条”)
  打球,本军中戏。太宗令有司详定其仪。三月,会鞠大明殿。有司除地、竖木。东西为球门,高丈余,首刻金龙,下施石莲花座,加以彩绩。左右分朋礼之,以承旨二人守门,卫士二人持小红旗唱筹。御龙官锦绣衣,持哥舒棒,周围球场。殿阶下,东西建日月旗。教坊设龟兹部鼓乐于两廊,鼓各五。又于东西球门旗下,各设鼓五。
  亲王、近臣、节度观察团练使、刺史、驸马都尉、诸司使、副使、供奉官、殿直悉预。其两朋官,宗室、节度以下服异色绣衣,左朋黄祫。右朋紫祫。打球供奉官左朋服紫绣,右朋服绯绣,乌皮靴,冠以华插脚折上巾。天厩院供驯习马并鞍勒。
  帝乘马出,教坊大合《凉州曲》,诸司使以下前导,从臣奉迎。既御殿,群臣谢,宣召以次上马,马皆结尾,分朋自两厢入,序立于西厢。帝乘马当庭西南驻。内侍发金盒,出朱漆球掷殿前。《宋史》卷121《礼志》二十四“打球条”通事舍人奏云:御朋打东门。帝击球,教坊作乐奏鼓。球既度,飐旗、鸣钲、止鼓。帝回马,从臣奉觞上寿,贡物以贺。赐酒,即列拜,饮毕上马。帝再击之,始命诸王大臣驰马争击。旗下擂鼓。将及门,逐厢急鼓。球度,杀鼓三通。球门两旁置绣旗二十四,而设虚架于殿东西阶下。每朋得筹,既插一旗架上以识之。帝得筹,乐少止,从官呼万岁。群臣得筹则唱好,得筹者下马称谢。凡三筹毕,乃御殿召从臣饮。又有步击者、乘驴骡击者,时令供奉者朋戏以为乐云。
  此为宋代马球制度,其球场布置和仪规也许和唐代有出入,但基本的球场设置和比赛规则,如分队争胜、驰马争击、鼓声伴奏、射门得分等应当没有什么区别:皆是于球场东西各设一个球门。比赛双方分成两队,已将球打入对方球门算得一筹。有专门的“唱筹”人手持小红旗统计计分,在球场东西两旁台阶下设有插旗的架子,其中一方将球打入对方球门,“唱筹”人就在己方旗架上插上一面红旗,就整个过程有鼓乐伴奏等。这从唐代的诗文中可得到验证。如中唐王建著名的《宫词》中就有宫廷马球的描述:“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其中就提到计筹和鼓乐伴奏。张建封的《酧韩校书愈打球歌》中“护军对引相向去,风呼月旋朋先开”,也是说分成相对的“两朋”进行比赛;“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说的则是则是射门得筹。《杖前飞》中的“青一队,红一队”,“或为马乏人力尽,还须连夜结残筹”,说的也是球赛中两队人马对抗和胜负的结筹办法。但也有单球门。据《金史·礼志》介绍:“于球场南立双垣,置板,下开一孔,而加网为囊。能夺得鞠,击入网袋为胜”。即在球场南面埋两根球门柱,中间放一块木板。木板下方挖一个园洞,洞后连一网袋,,比赛时将球击入门洞就算获胜一筹,和现在的足球球门设置和获胜规则差不多(《金史》卷35《礼志》八)。
  但无论是双球门还是单球门,都没有守门员,也没有裁判。其比赛难度和公正性不如今日的足球。据《唐纪》介绍,唐代神策军的马球赛,开赛前两队人马“各立马于球场之两偏以俟命”,先由神策军吏宣读奖赏办法后,再由掌管教习士兵的都教练使开球:“都教练使放球入场中,诸将皆駷马趋之”(《资治通鉴》卷253)。至于宫廷马球的开赛仪式,据上述的《宋史》《礼志》“打球条”介绍,由专门传达皇帝旨意的官员通事舍人(唐代隶属中书省)宣布两队攻打的方位。然后由皇帝开球。乐工们奏乐击鼓。等皇帝将球打进球门,则停止击鼓,该为鸣锣,挥舞大旗。在这个过程中,对方球队是不允许争抢的,所以王建的《宫词》中写道:“王建《宫词》:“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然后皇帝回到大殿,接受群臣朝贺,“奉觞上寿”、“贡物以贺”、“列拜”后再上马回到球场再次击球,“始命诸王大臣驰马争击”,球赛才算真正开始。
  至于选手的人数没有规定,双方的人数并不一定相等。《封氏闻见录》中就记载唐玄宗就曾以五人击败吐蕃的十人球队。
  唐代马球起于何时?据有关史料记载,至少在唐太宗时代,居住在长安的西域人就喜欢打马球,常在升仙楼附近的胡人居住地打球。太宗也曾前往观看过。但太宗以为这会玩物丧志,因此将球焚毁。(封演的《封氏闻见录》卷六《打球》)太宗以后诸帝以及亲王勋戚,亦多喜爱马球。高宗李治第六子章怀太子墓在1971年被打开,墓内的壁画异彩纷呈,其中,《打马球图》就是代表作之一。《打马球图》绘于墓道西壁,长6.75米,高1.65米。画面上有20匹“细尾扎结”的各色骏马,骑士均穿白色或褐色窄袖袍,脚登黑靴,头戴幞(fu)头。他们一律为左手执缰,右手执偃月形鞠杖,整个比赛场面精彩激烈,是难得的一流壁画作品,也是马球运动极为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1971年被打开的章怀太子墓壁画《打马球图》
  唐代诸帝中的马球高手要推玄宗。此人不但喜爱斗鸡、舞马,而且从小就酷爱打马球,有时练得吃饭都忘了。民谣就有“三郎少时衣不整,迷恋马球忘回宫”。玄宗在藩邸为临淄王时就是打马球的高手。据唐人封演的《封氏闻见录》记载:景云年间(710—711),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园亭子请吐蕃赞咄看打马球。吐蕃赞咄说:“我的部下有马球高手,请与汉人比赛一下”。睿宗让宫廷内侍与之比赛,几场下来都是吐蕃获胜。当时玄宗尚在藩邸为临淄王,中宗下令让他与虢王李邕、驸马杨慎交、武延秀等四人组成一个马球队,敌吐蕃十人。玄宗在场上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吐蕃虽十人已不能获胜。中宗很高兴,赏给绢缎百段。学士沈佺期、武平一等皆献诗。其中武平一诗题为《幸梨园观打球应制》,其中写道:“令节重遨游,分镳应彩球。骖驔回上苑,蹀躞绕通沟。影就红尘没,光随赭汗流。赏阑清景暮,歌舞乐时休。”(《全唐诗》卷102)诗写得不怎么样,其中“骖驔回上苑”以下四句从马的角度泛写打球情形,足见玄宗的球艺确实不错。玄宗登基后,马球更成为宫中一项日常游乐活动:“开元天宝中,上数御观打球为事,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有可观”(王谠《唐语林》卷五·补遗)。玄宗并在大明宫东内苑新建鞠场和观球赛的“亭子殿”(清·徐松《唐两京城坊考》),作为马球馆。在华清宫观风殿外也筑有球场。当时的醴泉尉阎宽有篇《温汤御球赋》,对球场、选手、乘马和比赛场面皆有较为详尽的描述。参加比赛的马匹高大俊美、装饰华丽、昂首待发:“宛驹冀骏,体佶心间。银鞍月上,华勒星还。细尾促结,高鬐难攀。俨齐足以骧首,待驰骛乎其间”;参加比赛的羽林健儿“力壮身勇”,勇气百倍:“盖稷门而未捷,攀秦鼎而非重。积习为常,成规亲奉。咸技痒而愿效,望鸣銮而跂踵。云开紫殿,日临丹墀。无哗众士,其局各司。圣神之主,於是乎帅师,君前决死,且不敢辞”。至于比赛的场面,更是精彩纷呈,众选手“并驱分镳,交臂叠迹”,“善学都卢,仍骑騕褭。轻剧腾狖,迅拚鸷鸟”。或是“目留而形往,或出群而受敌”。球则“未拂地而还起,乍从空而倒回”;攻打球门的场面是“密阴林而自却,坚石壁而迎开”,“百发百中,如电如雷”。(董浩《全唐文》卷375)。开元年间的起居郎蔡孚亦有首《打球篇》(《全唐诗》卷75),描述玄宗率领的宫廷球队在北苑东头球场打球的盛况:
德阳宫北苑东头,云作高台月作楼。
金锤玉蓥千金地,宝杖雕文七宝球。
窦融一家三尚主,梁冀频封万户侯。
容色由来荷恩顾,意气平生事侠游。
共道用兵如断蔗,俱能走马入长楸。
红鬛锦鬃风騄骥,黄络青丝电紫骝。
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
自有长鸣须决胜,能驰迅走满先筹。
薄暮汉宫愉乐罢,还归尧室晓垂旒。
  玄宗以后的宪宗、穆宗、敬宗、文宗、宣宗、僖宗、昭宗,皆承续开元天宝遗风,直至唐亡。宪宗自己喜爱马球,甚至连后宫太监、宫女都组织参加马球赛。诗人王建写有著名的《宫词》一百首,重点描述宫中妇女骑射歌舞、弈棋刺绣等宫中生活,其中一首就是描写打马球:“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全唐诗》卷302)。据唐人范摅《云溪友议》载:“王建校书为渭南尉时作《宫词》”。王建作渭南尉,正是在宪宗元和年间。据陕西博物馆乾县文教局唐墓发掘组《唐章怀太子墓发掘简报》,唐代社会马球运动相当普及,就连宫女和教坊女伎也迷上了打球,受到专门训练(《文物》1972)。唐代女道士鱼玄机有首《打球作》云:“坚固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无滞碍时从拨弄,有遮拦处任钩留。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高筹。”亦可作为旁证。
唐代宫中女子马球图
西安出土唐代铜镜背面的马球图
唐代壁画中的女子马球
  大和九年(835)唐文宗李昂“填龙首池以为鞠场”,可见文宗也爱马球之戏。据郑嵎《津阳门诗并序》(《全唐诗》卷567),玄宗在华清宫观风殿外建的鞠场,到唐宣帝时仍在使用。宪宗贞元五年(789)进士杨巨源有首《观打球有作》,也是一首描述皇帝率领的马球队在进行比赛时的情形:“亲扫球场如砥平,龙骧骤马晓光晴。入门百拜瞻雄势,动地三军唱好声。玉勒回时沾赤汗,花骏分处拂红缨。欲令四海氛烟静。杖底纤尘不敢生”(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三十五)。杨巨源活了七十多岁,历经宪宗、穆宗、敬宗、文宗诸朝,因此所描绘的也应是中唐诸帝的马球活动。据《新唐书》卷八“敬宗纪”记载:宝历元年(825)唐敬宗李湛即位不久,就“击鞠于中和殿”,旋又“击鞠于飞龙院”。唐代最后一位君主僖宗也“好鞠球、斗鸡,尤善击球”《僖宗纪》可见马球之戏几乎与唐王朝相始终。
  受到帝王喜好的影响,马球在唐代的士大夫、文人、军队乃至民间也很流行。唐代藩镇节度使如武臣出身,亦多在藩镇修建鞠场,作为平日习武活动以部分。前面提到的徐泗濠节度使、支度营田观察使张建封就在徐州修建球场,与武将们一起打马赛球,并声称“不能无事习蛇矛,闲就平场学使马”,将此作为平日习武活动以部分。而且认为这比射武备中的射箭更难:“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并指出,军营中喜爱击球这项活动的人很多:“军中伎痒骁智材,竞驰骏逸随我来”(《酧韩校书愈打球歌》)晚唐诗人张祜的《观宋州田大夫打球》也是军中盛行马球之戏的证明:“白马顿红缨,梢球紫袖轻。晓冰蹄下裂,寒瓦杖头鸣。叉手胶粘去,分鬃线道絣。自言无战伐,髀肉已曾生”。张祜(约792—854),中唐诗人,进士试落第,布衣终身。宪宗元和年间,曾遍游岭南塞北,以诗文干谒各地藩镇将帅。这首《《观宋州田大夫打球》就是献给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田弘正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的堂侄。我们在上一篇《宫廷舞马》中曾提到田承嗣不识舞马,将其活活鞭死。但看来对马球倒是很喜爱。诗中提到“自言无战伐,髀肉已曾生”,可见也是从武备着眼的。
  其实,民间老百姓也很喜爱这项活动,敦煌曲子词《杖前飞》就提到他们“闲闷结伴就球场”去看球的情形。上面提到的女道士鱼玄机有首《打球作》,说的自然也是民间马球赛情形。老百姓无条件修建球场,有的就在大街上击球,就像今日的青少年踢足球一样。文宗开成元年(836)三月,中唐诗人李绅任命为河南尹。到任后,发现洛阳里巷许多“恶少”“皆免帽散衣,聚为群斗。或差肩追绕击大逑,里言谓之‘打棍諳论’”(《全唐诗》卷482,李绅《拜三川首·序》)。可见在地方官眼中,青少年在里巷打逑,与斗殴一样,都是不务正业有害治安的“恶少”行为。
西安出土的唐代打马球陶俑
  唐代以后,马球仍在仍在盛行,前面曾提到《宋史·礼志》中的“打球条”,记录了宋太宗赵光义率领马球队进行比赛的情形,其中对马球比赛场地、设施和相关仪规记述得颇为详细,为我们留下了极为珍贵的马球原始资料。《金史》卷35《礼志八》记载的“拜天”仪式中亦有打马球这一节目:五月五日“重午”日,皇帝率百官由宣徽使引到前往毬场乐亭,“自毬场南门入至拜天台”祭天。“礼毕更衣行射柳击球之戏”。先是分成两行比赛射箭,以射断柳枝者为上。然后“击球。各乘所常习马,持鞠杖。杖长数尺,其端如偃月,分成两队争击一球”。“既毕赐宴,岁以为常”。据陕西博物馆乾县文教局唐墓发掘组《唐章怀太子墓发掘简报》,马球运动“历经宋元而不衰,在社会上广为流传,至明末始消失。”(《文物》1972)
  韩愈这首《汴泗交流赠张仆射》作于德宗贞元十五年(799)秋,到张封建幕下不到半年时间。韩愈是一个很有政治理想和理论抱负的思想家和文学家。在理论上,他坚持和力图恢复儒学道统,上《谏迎佛骨表》,不惜远贬千里之外,具有“将复古道,舍我其谁”的使命感;政治上他同情民生疾苦,反对藩镇割据,因反对弊政“宫市”又一次从监察御史任上贬为阳山令。正是从此政治主张和理论抱负出发,他认同开创“贞观之治”的唐太宗看法,认为打马球是玩物丧志之举。尤其是作为国家膺寄重任的徐泗濠军事和行政最高长官,更应该怵惕戒惧、茹苦含辛,操练兵马,不忘削平藩镇、完成国家统一大任。而不应该耽于玩乐,率领部伍进行马球之戏,既影响政务又搞得人困马乏、劳神伤身。但韩愈毕竟是刚到张封建幕下不久,而且对方又是上级主官。所以只能采取吞吐委婉之法,先是极力描绘徐州城外马球之戏的壮观场面,突出主帅张建封率领部伍走马击球的勃勃英姿,最后四句才陡然一转翻出本意:你用此作为练武“习战”的本意虽无可非议,但用着这种打马击球的游乐方式并非是好方法。作为今日为数不多的国家忠臣良将,更应该将精力放在“走马杀贼”,维护国家统一上。这首“古风”,围绕上述主旨和表达方式,明显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从开篇到“欢声四合壮士呼”,共十六句,用铺张扬厉之法,极力描绘张建封率领部下打马毬的情景。
  开篇四句“击鼓腾腾树赤旗”是对球场的描绘。“汴泗交流郡城角”指出它的位置是在徐州城外汴水和泗水的汇合处。“汴”,汴水,源出河南荥阳,流经开封,至徐州注入泗水;“泗”,泗水,源出山东蒙山,南流经徐州注入淮河;“交流”,汇合而流的意思。“筑场千步平如削”是形容球场宽阔,便于驰骋:场地的面积有千步之阔,地面平整,犹如刀削的一般。其中“筑场”是指修筑球场。第三句“短垣三面缭逶迤”进一步说明球场一面濒临汴、泗合流处的河水,其余三面则有矮墙环绕包围。“短垣”即“矮墙”;“缭逶迤”,环绕而不间断。第四句“击鼓腾腾树赤旗”是描绘毬场布置:鼓声喧天,红旗林立,一派喧嚣热闹的景象,为即将进行的马球赛作好气氛渲染和出场铺垫。
  中间十二句是上半部分的主体,极力渲染和夸饰张建封率领部下打马球的场面和气氛,又可分为打马毬前、打球场面和得胜后三个层次,其中又极力突出主帅张建封。
  第五句“新秋朝凉未见日”到第八句“百马攒蹄近相映”这四句是写赛前。“新秋朝凉未见日,公早结束来何为”两句是设问,也是明知故问:诗人明明知道张仆射冒着秋天早晨的凉气来到马毬场是要打马毬,却故意说不知将要干什么?笔法作一顿挫,逗出下文,以引起注意。七、八两句是设答,交代是来打马球,而且是经过准备,事先定好的:“分曹决胜约前定”。其中“分曹决胜”说的是比赛形式:分成两队来决定胜负。“百马攒蹄近相映”则是用众星捧月之法突出主帅来到球场。“攒(cuán)蹄“,形容马跑得很快,四蹄好像聚拢在一起。“攒”,聚拢。
  从第九句“球惊杖奋合且离”到第十四句“挥霍纷纭争变化”这六句是第二层,描写打马毬场面,也是诗中最精彩的一部分,诗人调动夸张、比喻、想象等手法,采用特写和概述的等手法,显得极有华彩。不但为唐代的军中马球赛留下极为可贵的第一手资料,也是这首诗能千古流传的主要原因所在。诗人先不写张建封等球手骑马奔驰争球、击球场面,而通过球、球杖、马缨、马笼头等物件,用拟人夸张之法从侧面描绘两队争球、传球的场面,突显球技的高超和球队的豪华:“球惊杖奋合且离”是形容球像受惊一样一会被控于杖下一会飞去;“红牛缨绂黄金羁”是说马缨用染成红色的长牛毛编成,马笼头则用黄金制成。“绂(fú)”,这里指系缨的带子。侧面烘托然后再用“侧身转臂著马腹,霹雳应手神珠驰”两句正面描述球手的高超技巧和击球速度。“侧身”、“转臂”、“著马腹”是描述在击球前瞬间完成的三个连续动作,“霹雳应手神珠驰”是用比喻之法来形容得心应手的技巧和击球速度。“著马腹”是把身体贴在马肚子上,所谓“镫里藏身”。“霹雳”,形容击球声像炸雷一样;“神珠”,形容球在场上被击来击去,变化多端。“珠”,球。“筑超遥散漫两闲暇,挥霍纷纭争变化”则由击球手间不容发的特写镜头转为对其它球员待战状态的从容概述:这些球员远远地散开,好象双方并没有进行任何争斗,优闲自若。“静如处女,动如脱兔”,这不过是更为紧张激烈的下一个回合的前奏兆而已。“挥霍纷纭争变化”,突然间,击毬人马又敏捷地展开攻击,错综复杂的情势难以名状。“挥霍”,疾速、敏捷。
  十五、十六两句“发难得巧意气粗,欢声四合壮士呼”是第三层,比赛的胜利结局。在完成一系列的渲染和铺垫后,主帅张建封出场了。作者描绘的正是他取得胜利的最后一击。“发难得巧”是写他技艺高超,在极为困难的局面下却发挥出高超的击球本领巧中球门;“意气粗”,是形容他在射门时精神饱满,充满胜利的自信。“欢声四合壮士呼”是通过观众的反应来烘托取胜场面。至此完成全诗第一部分:用铺张扬厉之法,极力描绘张建封率领部下打马毬的情景。在第一部分击球场面上,作者有意识地突出张仆射,不仅是为了扣住题目,更是为了转换诗意,从赞颂其出众的击毬本领,归结到武功高强,但不应用在玩耍作乐上,而要用在杀敌立功的旨意上来。
  最后四句是诗的第三层,提出严肃诚恳的忠告,讽劝张仆射不要进行这种伤己伤马又误国事的马球之戏,揭示作诗的本意。诗笔也从描述转为议论:“此诚习战非为剧”先虚设一笔,在两段之间承上启下,肯定张建封进行马球之戏的动机是好的,是为了训练打仗,而非玩乐,仍在承接上段,但下句“岂若安坐行良图”却笔锋一转,否定这种做法,道出自己观点。指出尽管如此,还是不如安坐不动,不打马毬,以别作好的打算为是。末二句“当今忠臣不可得,公马莫走须杀贼”进一步点明讽劝张仆射不要打马球的原因:现在国家多难,像你这样忠心为国的大臣很难得,所以你更应该旰食宵衣,为国治军。你的骏马不应奔跑在击毬场上,而应该奔驰在战场上杀敌。其言外之意是说,你打马毬不是练武习战,而是在做游戏。诗写到这里,诗人才将本意和盘托出。这个主题在韩愈写给张建封的一封书信《上张仆射第二书(谏击逑书)》中表露得更加直截了当。作者先是指出这种游戏对人和马的身体都有伤害:对人来说,“凡五脏之系络甚微,立坐必悬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对马来说,:“之驰球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但作者这还不是主要的:“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堕之忧,有激射之虞,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愈今所言皆不在此”。作者从儒家仁义观出发,认为马球之戏最主要的危害是“尤物”误国,玩物丧志:“《春秋传》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这和唐太宗禁断马球的观点完全一致。所以这首《汴泗交流赠张仆射》表现了韩愈以儒家仁义观看待马球的道德观念,当然也反映出他以国事为先、不计个人得失、直言无忌等优秀品质。要知道此时的韩愈到徐州不到半年,而且是在宣武军幕府内因节度使董晋病故,又逢兵乱无处存身情况下来到徐州张建封幕下的,因此这首谏诗就更显得难能可贵!
  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除了题旨令人钦佩,尤其是击球场面异彩纷呈,表现出作者出众才华外,欲抑先扬、吞吐曲折的表达方式也是一个重要原因。作者之所以采用这种表达方式,固然与到徐州时间不久,对张建封为人了解不深,以及封建官场上下尊卑关系等因素有关外,与韩愈的行文风格和喜用的表达技巧也有很大关系,韩愈喜用这种表达方式,以形成一种吞曲折拗、辞唯心否的文章风格,他的一些代表之作,如《进学解》、《送董邵南游河北序》等皆是如此。《送董邵南游河北序》中的董邵南是寿州的一位秀才,很有才华,但像韩愈一样,屡次科举皆落第。激愤之下,要去河北投奔与中央有异心的藩镇。韩愈同情董邵南的遭遇,不满当局施政不公、压抑人才,也为董邵南的遭遇鸣不平,所以为董送行并写了这篇赠序。但韩愈是不满藩镇割据的,在韩愈看来,董去投奔藩镇,是明珠暗投或助纣为虐。因此他并不想董邵南赴河北。所以他在序中为“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大抱不平,并认为像董这样有才之士肯定会遇到赏识他的人:“吾知其必有合也”。但是,又暗示董生:“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但今非昔比,今日之燕赵已非古时之燕赵了。时代在变,人也在变:“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暗示今日之河北已成为对抗中央的藩镇割据之地,所以文中反复提示董邵南:“董生勉乎哉”!文章最后点题:“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要他不去河北而等待时机。作者明送实留,写得吞吐曲折,有的批评家将这种表现手法称之为“明送实留,辞唯心否”,和这篇《汴泗交流赠张仆射》的手法几乎完全一样。
  张建封的《酧韩校书愈打球歌》是对韩愈赠诗的回复。诗中表面上感谢韩愈对自己的进言,也对自己军事上的无所作为表示惭愧。但暗中辩解打马球并非如韩愈所说的玩物丧志,有违《春秋》之义,而是一种比习箭练武难度更大的军事训练,且能培养团队精神。在表现手法上不同于韩愈的吞吐曲折、辞唯心否,而是公开表示自己的观点,这与他为封疆大吏、节度使的身份有关,与他是进言者的上司和主官也不无关系。但态度是诚恳的、谦和的,对对方也给以足够的尊重。这固然出于士大夫之间诗文增答的仪礼,但与张建封的为人与秉性亦不无关系。据《新唐书》本传,张为人性情宽厚,能够容忍别人的过失。又能礼贤下士,无论贤达还是平庸的,只要来到他的门下,均以礼相待,以致天下名士闻风向往。张在这首答诗中的态度,也能说明这点。
  这首答诗体裁上也是一首七言古风。内容上也是分为三段。
  第一段为前四句,开宗明义,结果韩愈赠诗中“此诚习战非为剧”话头,强调打马球不是游戏,因为没有战事——“不能无事习蛇矛”,只能用这种方式率领部下骑马习武:“今来帅领红旌下”,“闲就平场学使马”。这正是极为巧妙的辩护,就像桌球中的就子打子。本来韩愈所说的“此诚习战非为剧”是个曲笔,肯定张建封进行马球之戏的动机是好的,是为了训练打仗,而非玩乐。这只是为谏止马球之戏做出铺垫,并非韩愈真实意图。而张建封却假戏真唱,故意装傻将韩愈这个曲笔当真。不仅如此,还加上一句“仆本修文持笔者”作为开篇,以强调以此作为日常习武活动,对于他这个文人出身的节度使更为重要。据《新唐书·张建封传》,张建封年轻时善著文,成为执掌一方军政的节度使后,对艺文爱好一直不衰。贞元十三年,宪宗在延英殿召见,建封赋《朝天行》以献。一生著文二百三十篇,《新唐书艺文志》有记。但张建封此诗的开篇强调自己是个文人并非要与韩愈拉关系,而是在暗示:作为一个文人出身的掌握一方军政的节度使,在没有战事的情况下,通过打马球来习武走马,就显得更更为重要。
  第二段从第五句“军中伎痒骁智材”到第二十句“拙目翻惊巧时失”,共十六句,描述率领诸将运用打马球的方式来习武的场面。其中也有争球击球的精彩场面,虽没有韩愈诗中描绘的那么生动传神,但更多亲历者的体会,如:“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近距离争球和奔驰中场的逐球场面;“人不约,心自一。马不鞭,蹄自疾”,前者是球员之间的配合默契,后者是马匹的灵性和便于驱使;“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惊巧时失”,竞赛争夺中的瞬息万变和灵活机动处理。这些诗句表面上是在描球赛场面,实际上是在暗示建言者韩愈:这些都有益于战士素质和团队精神的培养和增强:“杖移鬃底拂尾后,星从月下流中场”可培养刀矢交加下近距离接触和对抗的勇敢和决绝;“人不约,心自一”可培养将士之间的配合默契和团队精神;“马不鞭,蹄自疾”则是对马匹的训练和培养;“凡情莫辨捷中能,拙目翻惊巧时失”则可培养捕捉战机的主动精神和机动灵活的战略战术。张建封说:对于从马球运动悟出的用兵演武之道,将士们是深知的,只有韩愈这类儒生才会产生误解:“儒生疑我新发狂,武夫爱我生雄光”。这当然是对韩愈建言的委婉批评。
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
  除了通过赛球过程的描述来暗中道出马球运动与演武用兵之道的关系外,这段还直接点出击马球也是练兵习武,甚至比骑马射箭难度更大,诗人为了证实这点,作了两个比较:一是在动作难度上,射箭的姿态是固定的,两脚叉立,身体挺直微侧,左臂持弓,右臂引箭;击球的动作则不固定而且是动态的:一会俯身,一会仰击,有时还要扭身侧击,所以比古人能左右开弓的射箭能手难度更大:“俯身仰击复傍击,难于古人左右射”;二是与古人的射箭高手养由基作比较。诗人所说的“养由”即养由基(?-前559年),今安徽临泉县城东15公里杨桥集人。春秋时楚国将领,是中国古代著名的神射手。有“神箭”之称,号称“养一箭”。相传能在百步之外射中杨柳,所谓“百步穿杨”。但马球手却能在百步之外击中“短门”入网。“短门”自然比杨树的目标要小,更何况是在上述的动态之中、一连串的高难动作下完成的,所以诗人说“齐观百步透短门,谁羡养由遥破的?”。如此的比较和结论如非亲历并为马球高手,是难以得出的。所以作者在此段的开头就声称:“军中伎痒骁智材,竞驰骏逸随我来”。这些参加马球赛的将士并非只知游乐的赳赳武夫,而是有勇有谋的俊逸之才。这当然也是暗中对韩愈观点的纠正和批评!
  第三段是最后四句,也是对韩愈《汴泗交流赠张仆射》中的建表达谢意。因为韩愈建言的出发点是出于对我健康的关心:“劝我徐驱作安计”,也是出于为国的忠心:“公马莫走须杀贼。”所以诗人感到惭愧并深表谢意:“且愧吾人一言惠”。但正如前面所说的这种恭谦的回复只是士大夫之间诗文增答的仪礼,也与张建封的为人宽厚谦和秉性有关。并不意味着同意韩愈的观点,改正徐泗濠节度使军中马球这一训练项目。这从最后四句中的“韩生讶我为斯艺”和“不知戎事竟何成”两句中可以看出。前一句说韩先生对我打球一事表示惊讶,惊讶国难当头之际,作为藩镇环伺的徐泗濠节度使不去从事“戎事”,却率部下去打马球!对此我很惭愧。但从第二段的暗示以及公开表白中人们已经知道,张建封是将马球之戏作为练兵习武的一项重要活动,甚至认为比骑马射箭的难度要求更高!因此,这个“讶”字中就带有不懂马球、“少见多怪”的含义了!“不知戎事竟何成”同样是如此,表面上是谦虚自责,自己耽于马球之戏,不去从戎平藩,完成统一大业。但实际上也是在暗示韩愈只知要平定藩镇,却不知道如何去平定藩镇!要知道,在“不能无事习蛇矛”的休兵情况下,“闲就平场学使马”,率领部下去打马击球,是一种很好的演武练兵方式啊!在韩愈和张建封关于马球的诗歌赠答之后,徐州军中的马球之戏有没有就此停息,史籍中没有记载,但从张建封答诗最后四句的暗示中,已表明的张建封是坚持自己观点,不会停止马球之戏的。韩愈在宣武节度使董晋幕府中呆了三年多,直到董晋病故,宣武军兵乱才离开河北。但在张封建幕中只停留一年即离去。个中原因,不难猜测。
附:杖前飞
敦煌曲子词
  时仲春,草木新。初雨后,露(路)无尘。林间往往林(临)花鸟,楼上时时见美人。
  相问同情共言语,闲闷结伴就球场。传(侍)中手持白玉鞁,都使乘骑紫骝马。青一队,红一队,轲皆铃笼(玲珑)得人爱。前回断当不盈(赢)输,此度若输没须赛。脱绯紫,着锦衣,银蹬金鞍耀日辉。场里才尘非(灰)马后去,空中球势杖前飞。求(球)四(似)星,仗(杖)如月。骤马随风真(直)充(冲)穴。人衣湿,马汗流,传声相问且须休。或为马乏人力尽,还须连夜结残筹。(敦煌杂言歌词写卷S·2049,P·2544)
上张仆射第二书(谏击逑书)
唐·韩愈
  愈再拜:以击球事谏执事者多矣,谏者不休,执事不止,此非为其乐不可舍、其谏不足听故哉。谏不足听者,辞不足感心也。乐不可舍者,患不能切身也。今之言球之害者必曰:有危堕之忧,有激射之虞,小者伤面目,大者残形躯。执事闻之,若不闻者,其意必曰:进若习熟,则无危堕之忧。避能便捷,则免激射之虞。小何伤于面目,大何累于形躯者哉。愈今所言皆不在此,其指要非以他事外物牵引相比也,特以击球之间之事明之耳。马之与人,情性殊异,至于筋骸之相束,血气之相持,安佚则适,劳顿则疲者,同也。乘之有道,步骤折中,少必无疾,老必后衰。及以之驰球于场,荡摇其心腑,振挠其骨筋,气不及出入,走不及回旋。远者三四年,近者一二年,无全马矣。然则球之害于人也决矣。凡五脏之系络甚微,立坐必悬垂于胸臆之间,而以之颠顿驰骋,呜呼,其危哉。《春秋传》曰“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虽岂弟君子,神明所扶持,然广虑之,深思之,亦养寿命之一端也。愈恐惧再拜。(董浩《全唐文》卷553)
封氏闻见录·卷五
唐·封演
  打球,古之蹙踘也。《汉书·艺文》《蹙踘》二十五篇颜注云:“踘,以革为之,实以物,蹙蹑为戏。蹙踘,陈力之事,故附于兵法。‘蹙’音子六,‘踘’音钜六。近俗声说‘蹋踘’为‘球’字,亦从而变焉,非古也”。太宗常御安福门,谓侍臣曰:“闻西蕃大好为打球,比令亦习,曾一度观之。昨升仙楼有群胡街里打球,欲令朕见此胡,疑朕爱此,骋为之。以此思量,帝王举动岂宜容易。朕已焚此球以自戒”。景云中,吐蕃遣使迎金城公主,中宗于梨园亭子赐观打球。吐蕃赞咄奏言“臣部曲有善球者,请与汉敌”上令仗内试之,决数都,吐蕃皆胜。时玄宗为临淄王,中宗又令与嗣虢王邕、驸马杨慎交、武延秀等四人敌吐蕃十人。玄宗东西驱突,风回电激,所向无前。吐蕃功不获施,其都满赞咄尤此仆射也。中宗甚说,赐强明绢断百段。学士沈佺期、武平一等皆献诗。开元天宝中,玄宗数御接观打球为事。能者左萦右拂,盘旋宛转,殊可观。然马或奔逸,时致伤毙。永泰中,苏门山人刘钢,于邺下上书于刑部尚书薛公云:“打球一则损人,二则损马。为乐之方甚众,何必乘兹至危,以邀晷刻之欢耶”。薛公悦其言,书钢之言置于座右,命掌记陆长源为《赞美》美之。然打球乃军州常戏,虽不能废,时复为耳。今乐人又有蹑球之事,戏彩画木球高一二丈,妓女登榻球转而行。萦回去来,无不如意,古蹋球之遗事也。
温汤御球赋
唐·阎宽
  天宝六载,孟冬十月,霜清东野,斗指北阙,已毕三农,亦休百工。皇帝思温汤而顺动,幸会昌之离宫。越三日,下明诏“伊蹴鞠之戏者,盖用兵之技也。武由是存,义不可舍。顷徒习於禁中,今将示於天下”广场惟新,埽除克净。平望若砥,下看犹镜。微露滴而必闻,纤尘飞而不映。欲观乎天子之入,先受乎将军之令。宛驹冀骏,体佶心间。银鞍月上,华勒星还。细尾促结,高鬐难攀。俨齐足以骧首,待驰骛乎其间。羽林孤儿,力壮身勇。盖稷门而未捷,攀秦鼎而非重。积习为常,成规亲奉。咸技痒而愿效,望鸣銮而跂踵。云开紫殿,日临丹墀。无哗众士,其局各司。圣神之主,於是乎帅师,君前决死,且不敢辞。珠球忽掷,月仗争击,并驱分镳,交臂叠迹。或目留而形往,或出群而受敌。禀王命以周旋,去天威兮咫尺。有骋趫材,专工接来。未拂地而还起,乍从空而倒回。密阴林而自却,坚石壁而迎开。百发百中,如电如雷。更生奇绝,能出虑表。善学都卢,仍骑騕褭。轻剧腾狖,迅拚鸷鸟。捎虚而讶人手长,攒角而疑马身小。分都骤满,别部行收。哮啖则破山荡谷,踊跃则跳峦簸邱。争靡违於君子,中宁谢於诸侯。况赏罚之必信,旌君国之大猷。其中志气超神,眉目胜画。地祇卫跸,山灵捧靶。众沸渭以纷纭,独雍容而閒暇。峨冠而云散五色,挥策而日回三舍。状威凤之飞翔,等神龙之变化。此神人兮有作,岂臣子之齐驾。是时也,天宇辟,睿情欢。命京尹,将属官。美斯场之宠丽,成今日之游盘。详其指挥,雅标干事之首。察其任使,孰为知人之难。遂赏功而裦德,何缣缟之戋戋。尹乃拜手稽首,逡巡不受。曰“子来之功,臣何力之有。夫称物以平施,则可大而可久。故职司与役徒,亦恩加其赐厚。且称兹艺精炼,古来罕见。寓今斯成,伐谋足擅。可以震叠戎狄,康宁?县。汉祖未悟,果有白登之围。唐尧阙修,载劳丹蒲之战。然明者睹於未兆,戒者图於不见。城诚狭,颇积往来之勤。马虽调,恐生衔橛之变。凭览则至乐,躬亲则非便”帝曰“俞。忠哉。真知言之选”。
 楼主| 发表于 2016-1-25 19:22 | 显示全部楼层
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十九

陈友冰

南朝乐府·吴声歌
团扇郎歌(之四)
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
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
团扇郎歌(之七)
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障面。
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此歌见于宋人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南朝乐府中的“吴声歌”,共十首。其中注明为无名氏者有七首,这里选录的是第四首和第七首。至于《团扇郎歌》的原创,据说是东晋著名书法家王羲之之侄儿、中书令王珉嫂嫂的婢女谢芳姿。关于它的记载,最早见于《宋书·乐志》:
  《团扇歌》者,晋中书令王珉与嫂婢有爱,情好笃甚。嫂捶挞过苦。婢善歌,而珉好捉白团扇,故制此歌。
  此段记录过于简单,据此我们只知道它是私情的产物,作者是一位下层婢女,与东晋中书令王珉有关。至于这位下层婢女叫什么名字,这首歌是如何产生的,都没有记载。更因为未录《团扇歌》词,我们无从知道现存的八首《团扇歌》是否就是王珉嫂婢的原词。到了陈代释智匠的《古今乐录》,记载就详细多了:
  《团扇歌》者,晋中书令王珉捉白团扇,与嫂婢谢芳姿有爱,情好笃甚。嫂捶挞婢过苦。王东亭(王珉之兄王珣,号东亭)闻而止之。芳姿素善歌,嫂令歌一曲,当赦之。应声歌曰:“白团扇,辛苦五流连,是郎眼所见”。珉闻,更问之:“汝歌何遗”?芳姿即改云:“白团扇,憔悴非昔容,羞于郎相见”。后人因而歌之。
  这段记载说得较为清楚:团扇歌的得名是因为歌中的主人公之一晋中书令王珉手中喜欢拿个白团扇,歌曲的作者是其兄王珣妻子的婢女谢芳姿。因为谢与王珉私通遭到王珣妻子的责打,被王珣发现后制止。王珣妻子令谢芳姿唱一首歌作为补过。于是谢就创作了这首歌。歌中以“白团扇”借代情人王珉,用“辛苦五流连,是郎眼所见”来表达自己这段偷情时日情感上的煎熬。王珉并不知道唱歌的背景,询问谢芳姿为何不接着唱下去?于是谢则改口唱到,因为自己现在形容憔悴,羞于再见情郎,所以不打算再与王珉相见了。这段故事虽意在赞叹谢芳姿的机灵聪慧,但也反映了与权贵交好的下层妇女内心的自卑和不安全感。但《乐府诗集》中所载的七首《白团扇》民歌与谢芳姿所唱的两首歌词并不相同,可见记中所云的“后人因而歌之”是取其音调,而非承袭其歌词。但是,大概是受了谢作的影响,这七首《团扇郎歌》也是反映一种地位悬殊的爱情,大概发生在城市下层妇女与贵族子弟之间。这两首歌中的女主人公都以团扇自喻,但主题、表现角度以及主人公的性格、情态都各不相同,表现出南朝乐府“吴声歌”的丰富多样性。
《团扇郎歌》
  第一首(《乐府诗集》中第四首)以被弃为喻,怨怪对方的负心和对己的不公正。以团扇喻弃妇,这并不起于南朝乐府,早在汉乐府相和歌中就有一首《怨歌行》,《文选》、《玉台新咏》和《乐府诗集》将其作者皆题为汉成帝妃班婕妤,但作为上述记载的依据班固的《汉书·班捷妤传》中只录了班婕妤的《自悼赋》、《怨歌行》和《捣素赋》,并未提到怨诗,更没有录下这首《怨歌行》。因此这首歌可能是古辞,抒写的是民间某个弃妇的怨苦。因其内容、情节与班婕妤的身世极其相近,所以被后人附会成班婕妤所作。诗中的女主人以霜雪般鲜洁的团扇来比喻自己出嫁时的美好,以“出入君怀袖”来比喻男子当年对自己的恩宠,用“常恐秋节至”来表露自己对未来的担心,以“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来证实自己的担心和谴责对方的薄幸。但与汉乐府这首《怨歌行》相比,南朝乐府中这首《团扇郎歌》(之四)有两点明显的不同:
  第一,被弃的原因不同。《怨歌行》中的女主人公被抛弃是由于年长色衰,男方厌倦,就像团扇到了秋天要被抛弃一样。《团扇郎歌》中的女主人公并非如此,两人相恋的时间并不长,她仍像芙蓉般的鲜艳(“步行耀玉颜”——之三)和阿娜多姿(“窈窕决横塘——之六”),但男方已有了新欢——蒲葵代替了白团扇(“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比起汉乐府《怨歌行》来,这首《团扇郎歌所暗示的两性关系似乎更不稳定,是一种包括妓女、歌舞伎、婢女在内的城市下层妇女与贵族、商人及追欢卖笑者的关系,带有汉乐府《怨歌行》中所没有的城市商品经济色彩。
  第二,两位女主人公对待被弃的态度也不同。《怨歌行》中女主人公的态度是哀怨,对这场不稳定的结合,从一开始就充满担心,所以她在团扇还“团团似明月”般鲜润光洁时,就担心着秋的到来,预感着自己即将遭到遗弃的命运,心中充满无可奈何的哀叹:“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团扇郎歌》中的女主人公虽也哀怨,但内心却有着不平和抗争,这从“团扇”与“蒲葵”的比喻中可以看出。蒲葵,又叫扇叶葵,生长于中国南部的一种常绿高大的乔木。其叶可加工而成“蒲扇”。因价格低廉,为大众所习用。诗人在此用来指代男方的新欢,而团扇却异常精美高雅:它用白绢和翠竹制成:“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之二);它像明月般的光洁和鲜朗:“灿烂明月光”(之一);上面又有着精美的图、图案:“七宝画团扇”(之一)。诗中的女主人以白团扇喻己,而把男方的新欢比作蒲葵。一精美一简陋。一高雅一粗俗,其中高下自不待言。通过这一对比,透露出这位女子对自己外貌和内在资质充满自信。但男方居然喜欢低贱的蒲扇而抛弃精美的白团扇,而且是两人相恋不久,主人公仍像芙蓉般的鲜艳和阿娜多姿,这也更显出男方的浮薄和有眼无珠!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再者,《团扇郎歌》中这位女子也不像《怨歌行》中那位女性那样,让自己的歌声在在担心和哀怨中结束,而是怀着不平来质问抗争:“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通过上面白团扇与蒲葵的对比,这场情变该谁负责,连读者也都明白,女主人公在此之后还要发出如此质问,无非是进一步发泄自己的内心的愤怒和不平,进一步表达自己将南方男方的负心和薄幸公之于世。由此看来,这位城市下层妇女要比汉乐府中的知识女性性格坚强果敢得多!
  我在开篇的绪论中曾提到:一般说来,南朝乐府中的女性,由于地域、城市经济和身份地位等因素,歌者的性格往往是纤弱柔媚,情调也是“曼丽婉曲”,“令人情灵摇荡”(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它不像汉乐府同类题材那样质朴和刚强,但这首《团扇郎歌》和《怨歌行》的比较来看,也不可一概而论!
  第二首“团扇复团扇”是组歌中的第七首。这首无名氏作品在《乐府诗·吴声歌》中单列,并未与其它六首连排在一起,估计是另一位民歌作者。据郭茂倩在此首下的注释,作者是桃叶(东晋王献之爱妾名——引者注)作,题为《答王团扇歌》。这首歌是反映在这场地位悬殊的恋爱中的,以色事人的城市下层妇女的内心苦楚,这当然也与六朝时代的城市生活有关。如果说,在那个男性掌握着政治、经济权柄的封建社会中,女性被玩弄、遭遗弃是一种带有普遍性的现象,那么,六朝时代则表现得更典型、更突出。当时,由于民族战争的接连不断,中央政权的频繁更迭,贵族之间内讧和排斥异己的手段愈演愈烈,使当时的社会上层普遍产生一种人生虚幻感,他们对权势、地位、名誉由热衷、垂涎到恐惧、畏缩,再到厌倦、回避。相比之下,他们更重视眼前的安乐、物质的享受。梁朝的权贵鱼弘常对人说:“丈夫生世,如轻尘栖弱草,白驹之过隙。人生但欢乐,富贵能几时?”,在这种思想指导下,“于是恣意酣赏。侍妾百余人,不胜金翠;服玩车马,皆穷一时之绝。”(《梁书》卷28《鱼弘传》)这种穷奢极欲、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当然会给社会上大批青年妇女带来不幸,“团扇复团扇”的这位女性,不过是当时千千万万的受害者之一。值得注意的是,一些精通听音乐、会制曲的贵族亦是如此:《南朝乐府《石城乐》的作者臧质,在兵败身危之际,对伎妾还恋恋不舍,“至浔阳,焚烧府舍,载伎妾西奔”(《南史·刘显传》);《西乌夜飞》的制乐者刘宋的荆州刺史沈攸之,“后房服珠玉者数百人,皆一时之绝”(《南史·沈攸之传》)。这种对女色的狂热攫取和贪恋,在乐府创作中必然有所反映。南朝一些文人模仿《团扇歌》所作的乐府,如梁武帝萧衍的《团扇郎歌》:“手中白团扇,净如秋团月。清风任动生。娇香承意发”所反映的就是这种倾向。其中也没有原创诗歌中女性被抛弃的苦痛倾诉,而是对承顺自己心意的“娇香”的欣赏和占有。
  另外,六朝时代随着商品经济的发达,城市的地位越来越重要,商人也跟着显赫和活跃起来。他们在货殖贩运之际,出入青楼茶肆,征逐声色。一旦货尽买卖完成,则如风飏去。这也必然使得与之相约的市井女子和为之服务的歌伎有种不安全感。唯恐失去的担心和挂牵,也必然通过她们的歌声表现出来。这首《团扇郎歌》的女主人心态,正是以这种社会背景为前提的,只不过表现的方式较为独特罢了。这柄白团扇,此时再不是表情达意的工具,而是用来掩盖的:“持许自障面”。为什么情人来了反而遮住脸面不愿相见呢?这位女性说:因为自己太憔悴了——“羞于郎相见”。难道真如这位女性所独白的那样,是因为“羞于郎相见”才以扇遮面的吗?内心深处的思虑恐怕不像她嘴上说的那样简单。因为这些贵族子弟或商人的心性,这位女子是深知的。在这场地位悬殊的结合中,本来就时时担心会失去对方。现在自己颜色憔悴,减弱了对男方的吸引力,失去对方的可能性也就加大了,所以当情人来时,只好采取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用团扇遮住面容,不让对方发觉自己的憔悴。所以,这位女性在情人的面前以扇遮面,不是喜悦的娇嗔,而是惶恐的掩饰。她企图遮住的不仅是憔悴的面容,更是内心的苦痛。
  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传世之作《琵琶行》中,琵琶女艺人是这样回顾她当年的歌伎生涯的: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武陵少年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如果说,从“武陵少年争缠头”到“门前冷落车马稀”是中唐时代城市下层歌女遭遇的一个缩影的话,那么在城市经济发达、贵族生活更加颓唐放任的南朝,这种遭遇就更带有普遍性。只不过《琵琶行》中女艺人的悲剧已经发生,而《团扇郎歌》中这位女性的类似悲剧,是担心其发生或即将发生罢了。了解这一点,我们回过头来在咀嚼“憔悴无复理”的“憔悴”二字,恐怕就有更深的体会和感慨。因为它所表现的不仅是这位女性在这场地位悬殊的结合中担心和忧虑,而且更为深刻地暗示了上层贵族和富商们的薄幸。揭露了他们征逐声色的腐朽生活,所造成的城市下层妇女心理上的创伤。如果联系上一首“团扇薄不摇”更可清楚看出这一点:那位女性既没有憔悴,也不需遮面,正像芙蓉和新月一样鲜润姣好,不也被毫无理由地无情抛弃了吗?
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最后想指出的是,南朝乐府中的这首《团扇郎歌》在文学史上影响是巨大的,唐以后的许多优秀诗人吸取它的营养,创造出批判更为深刻,主题更为新颖的“团扇歌”来。如唐代诗人刘禹锡的《团扇歌》:“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秋风入庭树,从此不相见。上有乘鸾女,苍苍虫网遍。明年入怀袖,别是机中练”。诗人从南朝乐府中的这首《团扇郎歌》继续生发下去,写出第二年夏天的情形:夏天到了,这位贵公子又需要白团扇了,白团扇又会“入怀袖”,“奉君清暑殿”。但是,这柄白团扇已不是旧人而“别是机中练”的新妇。旧人就像白团扇中那个“乘鸾女”一样,早被弃置一旁,常常破旧又被蛀得满是虫网。在在夫权社会中,尤其是在追逐声色颓唐放任的南朝贵族手中,再娇媚的女性也像他们手中的白团扇一样,是不断被抛弃不断被更换的。一把又一把白团扇,在清暑殿堂陪伴着公子王孙:“团扇复团扇,奉君清暑殿”。诗人的感叹比《团扇郎歌》之七又深了一层。中唐诗人王建的《宫词》一百首中也有首是写《团扇》的:“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玉颜憔悴三年,谁复商量管弦!弦管,弦管,春昭阳路断。”诗写得很通俗,无需多析。诗人把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君王的刻薄寡恩,这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封建时代,是相当大胆和勇敢的。据辛文房《唐才子传》,王建作《宫词》后,当权太监王守澄清想以“大不敬”惩处他,可见对当局的震动是很大的。明代才子唐寅有首《秋风纨扇图》,更借此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世道人心,成为更为广泛的社会批判:“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
唐寅《秋风纨扇图》
附:团扇郎歌乐府诗集·无名氏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青青林中竹,可作白团扇。动摇郎玉手,因风托方便。
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逢侬都共语,起欲著夜半。
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
御路薄不行,窈窕决横塘。团扇鄣白日,面作芙蓉光。
白练薄不著,趣欲著锦衣。异色都言好,清白为谁施。
团扇复团扇,持许自障面。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
词评·白团扇歌明·杨慎
  晋中书令王珉,与嫂婢谢芳姿有情爱,捉白团扇与之。乐府遂有白团扇歌云:“白团扇,憔悴无复理,羞与郎相见。”其本辞云:“犊车薄不乘,步行耀玉颜。逢侬都共语,起欲著夜半。”其二云:“团扇薄不摇,窈窕摇蒲葵。相怜中道罢,定是阿谁非。”其三云:“御路薄不行,窈窕穿回塘。团扇障白日,面作芙蓉光。”其四云:“白锦薄不著,趣行著练衣。异色都言好,清白为谁施。”薄,如唐书薄天子不为之薄。芳姿之才如此,而屈为人婢,信乎佳人薄命矣。元关汉卿尝见一从嫁媵婢,作一小令云:“鬓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摹全似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他,倒了蒲桃架。”事亦相类而可笑,并附此。
怨歌行汉乐府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懊侬歌
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
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
  艺术品的美,有精巧之美,也有古拙之美、精巧的美,靠的是独具匠心的构思,玲珑剔透的形体,细腻流走的线条,给人一种巧夺天工的美感,引起人们的惊叹。古拙的美,则是未加雕琢的璞玉浑金,它古朴的如混沌未开,又笨拙得招人喜爱,认真得让人好笑——笑与爱中又让人咀嚼出一种特有的幽默,让人会心地一笑。这种美,实际上是一种更为高超的艺术境界,就像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大音声稀,大巧若拙”。这首《懊侬歌》就是“大巧若拙”。
  《懊侬歌》是吴声歌的一种。“侬”通“憹”,即烦恼之意。此曲相传是西晋荆州刺史,领南蛮校尉石崇的宠妾绿珠所作。原词为:“丝布涩难缝,令侬十指穿。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石崇本人是朝廷命官,但又公开为盗,组织手下杀人越货而至巨富。据明代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十云:绿珠为白州博白(今广西博白县双凤镇绿罗村)人。“美而艳,善吹笛”。西晋太康年间,石崇出任交趾采访使,路过博白,惊慕绿珠美貌,以三斛明珠聘为妾,并在皇都洛阳建造金谷园(遗址在今洛阳老城东北七里处的金谷洞内),又在南皮(今古皮城遗址处)为绿珠建了梳妆楼。晋惠帝永康元年(300),赵王司马伦专权,伦之党羽孙秀垂涎绿珠,向石崇索要绿珠,石崇拒绝。“秀怒,劝赵王诛崇。崇正宴于金谷园楼上。甲士到门,崇谓绿珠曰:“吾为汝得罪”.绿珠曰:“当效死于君前”,随即跳楼而死。孙秀于是杀石崇全家。这首《懊侬歌》据说即为绿珠生前所作,是对石崇为人违法和奢侈进行讽谏。但细析诗意,与此说明显对不上号,大概是后人根据石崇为人以及绿珠遭遇附会而成。这首小诗写得明白如诗,浅显易懂,意在表现一位民间姑娘的日常生活情趣。上面两句是劳作:衣服要自己裁缝,因为“丝布涩难缝”,手指都被针刺破了。但毕竟是做新衣啊,所以也不是真正的生气和烦恼,只是姑娘家的撒娇赌气罢了。下面两句则是游乐:“黄牛细犊车,游戏出孟津”。乘小牛车出游,显然不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也怡然自得,从中也表现出少女不耐寂寞,活泼好动的性格。绿珠出身寒微,如果此诗是绿珠所作,也是对她当年少女生活的回忆。
  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共录《懊侬歌》十五首,除唐人温庭筠的一首文人仿作外,其余十四首皆是南朝乐府民歌。“丝布涩难缝“列为第一首,郭茂倩在题解下录释智匠《古今乐录》指出此首为西晋绿珠所作,“此后皆隆安初民间讹谣之曲”。“隆安”是东晋安帝司马德宗的年号(397—401),也就是说皆为南朝民歌,皆是反映船户或商人生活尤其是恋情的。除最后两首外,结构上都是整齐的五言四句。这首“江陵去扬州”即是十四首中的第三首。这里说的“扬州”并非今日的扬州市,六朝时的扬州即“建业”,即今日的南京市。六朝时代,扬州一带的城市经济发达起来。城市经济的发达,当然带来了流通领域的兴旺。石头城一带的江面上,停泊着数以万计的船只。据《晋书·五行志》记载:“晋安帝元兴三年二月庚寅夜,涛水入石头,商旅方舟万计,漂败流断,骸臠相望”。一次破堤的潮水就毁坏了万余只船,可以想见平日江面上停泊的船只有多少了。江陵,即今湖北荆州市,长江中游重镇,从春秋时的楚国开始,迄五代共有十代政权在此建都。南北朝时代及隋唐,在此均设有大都督府,掌控长江中游的军事政治,与扬州(今南京市)的大都督府遥遥相对。这两处皆经济繁荣,人口众多,是南北朝至隋唐时代江南财富的主要集中地,所谓“荆、扬州,户口半天下”,两地之间的商业往来也极为频繁。作为商业行为的主体,这些商人、水手和船户,为了赚钱牟利,或是为了养家糊口而远离家乡,因此表现商人水手的思妇乡愁就成了吴歌一个很主要的内容,这首《懊侬曲》就是如此。从诗意推测,这位歌手是位男性,身份大概是个水手,家住在扬州。他大概是行船载客或运货到江陵,现在返回故乡,诗中描绘的“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这种笨拙而可笑的里程计算方式,就发生在返回故乡的水路上。“三千三百里”本来是个约数,也是民歌中表示众多和漫长的常用手法,如“天下黄河九十九道湾,九十九道湾湾上九十九只船,九十九只船上有九十九根杆,九十九个梢公把船扳”就属于此类。但此诗妙就妙在本应是个约数的“三千三百里”,这位水手却认真算起加减法来了:“已行一千三,所有二千在”。谁都知道,二千与一千三比较起来,两千是个大数,一千三是个小数,也就是说,在回家的路上,还有一大半没有走。但这位水手却沾沾自喜:所剩不多了,只有两千里了。这位水手算得很认真,也很准确:三千三减去一千三,确实只剩两千。但他却把数的内涵理解错了,高兴得早了一点,离家还有一大半路程呢,所谓“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呢!诗人在此故意用两个互相矛盾的词组成一个诗句:“一千三”应该说“只行”,他却说“已行”;“二千在”应该说“还有”,他却说“所有”,好像已行了一大半,剩下的已经不多了,给人一种笨拙可笑之感。实际上,这种笨拙乃是大巧之拙,是诗人匠心独运之所在。诗人有意要造成一种稚拙的美,从而表达出这位水手深长的但又是特有的乡思。历代诗人表现乡思,通常的手法是或极目骋望,故乡渺远,或迫于王命,有家难归:《诗经》中的《东山》,汉乐府中的《巫山高,唐代诗人王建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宋代词人柳永的《八声甘州》无不如此。这首《懊侬歌》却正好相反:这些水手有家可归,也正在回归。故乡对他们来说,并不在渺渺的远方;三千里水路,对他们也似乎轻而易举。从一开始返家,他们就认真计算里程:走一里就少了一里;走一里就接近家乡一布,就多了一份喜悦,就多了一份希望。把二千里水路这个遥远的距离也说成只剩下个零头——“所有二千在”。这些水手对故乡的热切盼望之情,通过这种稚拙的计算办法不是表现的异常真切和充分吗?用这种笨拙的计算办法来表现主人公的思乡之情,初看似觉好笑,细细一想,却不能不佩服诗人手法的新巧!
  其实,这种处理手法既是夸张,也符合生活的真实,它是现实生活中富有幽默感的人们表达自己情感的一种特有方式。清代神韵派诗人王士祯在《分甘余话》中,就记载了一个他亲历耳闻的颇类《懊侬歌》的一件事:
  余因忆再使西蜀时,北归次新都。夜宿,闻诸仆偶语曰:“今日归家,所余道无几矣,当酌酒相贺也”。一人问:“所余几何?”答曰:“已行四十里,所余不过五千九百六十里耳”。余不觉失笑,而复怅然有越乡之悲!
  这种手法的高妙之处,正在于让人在“不觉失笑”中,体会当事人那种略带苦涩的幽默,更能表现出他们黯然的乡愁,热切的乡思,甚至触发类似处境者“怅然有越乡之悲”!近代学者林琴南在论及这种艺术技巧时说:“风趣者,见文字之天真。于极庄重之中时有风趣间出。然亦由见地高、精神完,于文字境界中卓然有余,故能在不经意涉笔成趣”(《春觉楼论文》)。作品中人物语言越庄重,越能使读者哑然失笑,在笑声中咀嚼、思索,在玩味中悟出言外之意。这当然是一种见地高才超、精神完备,能在行文中游刃有余的大手笔。以此标准来衡量《懊侬歌》,我想也是够格的。
  《懊侬歌》“江陵去扬州”这种稚拙中渗透着幽默,让人在哑然失笑中去玩味思索的艺术技巧,对后代诗人的影响是巨大的,请看下面这两首小诗:
岭下看山似伏涛,见人上岭旋争豪。
一登一陟一回顾,我脚高时他更高。
小憩人家屋后池,绿杨风软一丝丝。
舆丁出语太奇绝,安得树荫随脚移。
  前面一首是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过上湖岭,望招贤江南北山四首》,后一首是清代诗人郭麐的《真州道中绝句》。他们的诗都在努力追求一种风格:以笨拙的语言和思绪来造成一种幽默感,从而体现出一种生活逻辑或人生哲理,表现出一种语似拙而实巧、意似稚而实深的艺术境界。我们从南朝乐府这首《懊侬歌》中,似乎能发现它那汩汩的源头!
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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