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杜诗随笔(修订本)

苍梧听风

177.“济时敢爱死，寂寞壮心惊”（《岁暮》），虽有可贵处，终是老杜自慰语。天子再出，兵燹不息，老弱贫穷如老杜敢爱死亦无处死矣。“江边老翁错料事”（《释闷》），国事乎？家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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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平生江海兴，遭乱身局促”（《南池》），然若无天下干戈，老杜终是一阁臣也，何能成忧时伤世之一代诗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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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身老时危思会面，一生襟抱向谁开”（《奉待严大夫》），老杜所期于严武者，荐举也，米粟也，一生襟抱向谁开？皆开向郑司户、苏少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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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读《别房太尉墓》，便知老杜当初谏留房氏无私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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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今人所解颇疏阔。老杜本言草堂树木整理。新松难栽，想老杜于梓州时“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甚长，永为邻里怜”（《寄题江外草堂》），一“恨”字，可见老杜急切盼望之心。而竹实易活，连片孳生。“恶竹”，恣意滥长之竹也，《破船》尝曰“邻人亦已非，野竹独修修”，多甚，故须大加芟夷也。三年奔走，觅食梓、阆间，一朝归来，浣花居所自需载薙一番。永泰元年，又有“兹晨去千竿”（《营屋》）之举，乃为见日、开湍而通户牖也。此联紧承首联，言药栏、江槛、新松、恶竹成一体也。另，老杜爱竹，《客堂》有云：“平生憩息地，必种数竿竹。”物理人情，各有偏好，想老杜不会寄憎恶之情于斯象。后人径取以哲理义，盖与原作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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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2．“昔去为忧乱兵入，今来已恐邻人非”（《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五）说得极平常、深楚。战乱岁月，不知生死几何，吾避乱入蜀，今蜀被乱数次，邻人安能保全？情语动人，正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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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推究老杜浣花溪畔生活，《草堂》当重视。然《草堂》不特老杜去来事录，亦是蜀地乱平史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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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老杜《草堂》末连用四“喜”字，绘出众人物喜庆相。“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邻舍喜我归，酤酒携胡芦。大官喜我来，遣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村墟。”此体从乐府《木兰辞》三“来”句仿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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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杜子营草堂，于萧实处觅桃栽、于韦续处觅竹栽、于徐卿处觅果栽、于韦班处觅松栽、于何邕处觅桤木栽，而老杜萦绕于心者，松而已。《寄题江外草堂》：“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缠。”《草堂》：“入门四松在，步屟万竹疏。”《四松》：“四松初移时，大抵三尺强。别来忽三载，离立如人长。会看根不拔，莫计枝凋伤。幽色幸秀发，疏柯亦昂藏。”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杜子何以眷眷与松？仇氏以为“身当衰谢之年，借兹松间休息，将来亦堪娱老”，申氏以为“欲借松作棺”。申说是。老杜乡梓有养木备棺习俗，他处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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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友人间慷慨古直之风今多不见焉。子美《王录事许修草堂资不到聊小诘》：“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资，昨属愁春雨。能忘欲漏时。”此以五言代信札，责怪何以应允之钱久不见寄。子美不以索取为耻，王不以嗔诘为怒，——友人也。今之人断不为此，以其两相为病，皆作腹内文章。文明者，文而不明，文而不直，文而不诤，此知己、同怀所以难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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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7．诗者，思而得也。见景见意，惟在读者。以物理度诗、以俗情解诗，皆缘木求鱼、南辕北辙之类，不可得也。《鹤林玉露》“大抵看诗，要胸次玲珑活络”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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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绝句六首》皆老杜拣景缀物而成，虽活于用笔，却意浅味寡，乃老杜诗器之边角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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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涂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丹青引赠曹霸将军》），此是老杜寄意曹霸，绘己身心遭遇也。涵咏一过，便知其中有无限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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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问兵刮寇趋下牢”之“刮”，削也，消灭之意；“巧刮造化窟”之“刮”，发掘也，于他人不经意处见之；“寒刮肌肤北风利”之“刮”，通“颳”，言风寒而大吹肤痛也，实用比喻。“刮”字于韵语中不常用，老杜用之，意不相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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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必若救疮痍，先应去蝥贼”（《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邺城反覆不足怪，关中小儿坏纪纲，张后不乐上为忙”（《忆昔二首》其一）皆非陋儒所能道出。人言甫语多迂阔、大而不当，未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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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老杜以诗笔写开元盛世，庶可补润正史。曰：“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百馀年间未灾变，叔孙礼乐萧何律。”（《忆昔二首》其二）开元情形略可见之，似此诗境，史有不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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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仰慕黄昏鸟，投林羽翮轻”（《独坐》），慕常人生活也。陶靖节亦常有此思。非惟靖节、子美有之，古亦有之。古歌谣《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庄子•让王篇》：“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下之间，而心意自得。”国人生性好静，安于所安，冒险涉奇，追新逐异，大不为也。此歌诗中可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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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老杜晚年一身不舒服也。痺痿、头风、肺燥、糖尿、病脚等，是此身体，犹能笔耕不辍，吟诵不已，确非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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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浣花堂之竹，老杜云：“恶竹应须斩万竿。”（《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严武宅中之竹，老杜云：“但令无剪伐，会见拂云长。”（《严郑公宅同咏竹》）何有剪护之异？上乃写实，下惟寄望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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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诗酒文章，不可一日而废；愁郁忧思，难得十日不遇。“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道消诗兴发，心息酒为徒”（《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嘻！余为杜子发浩叹，酒浇块垒诗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