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杜诗随笔(修订本)

苍梧听风

255．八哀所及或为老杜知交，或为平生仰慕者，故于嗟悼之外，又加一层痛楚。《八哀诗》乃以诗代传而传之也，不可以芜累议。如李邕、苏源明等，虽反反复复，子美亦不嫌其多，情思也，情意也，不如此，不足以传其意；不如此，不足以达其情。其纵横捭阖，议论风发，真真得龙门史传之精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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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6．《夔府书怀四十韵》当作老杜一大总结看。其所异于《奉赠韦左丈二十韵》者，在涤尽浮想，将身世国事打作一团，有忠臣之痛，有诤臣之恨，有逐臣之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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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7．《往在》非诗，真三朝实录点评也。杜子好论国政，亦善论国政，有唐一代，无比肩者，至于见识深浅，当以诗人视之，不宜以魏、张辈相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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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8．《昔游》有三悲。一悲高、李沉没，故欢不在，唯赋诗流涕而已；二悲君王宠信边将，滋养乱心，不恤民力，滥施牢赏，终酿大乱；三悲宏志空存，年衰体病，只做得遁世庞公也。——沉郁顿挫，不得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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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9．《壮游》乃老杜自传。半生得意事、痛憾事、希冀事等尽在其中。不读此，不足以知老杜为诗人，不读此，不足以知老杜为常人。於乎，人云老杜好流涕，不流涕而何？余知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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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昔游》：“昔者与高李，晚登单父台。寒芜际碣石，万里风云来。 桑柘叶如雨，飞藿去裴回。清霜大泽冻，禽兽有馀哀。”《壮游》：“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鶬。”《遣怀》：“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芒砀云一去，雁鹜空相呼。”似此齐赵兖宋之游，身随高、李，飞鹰走狗，把盏论诗，指点天下，快意呜呜，猛志纠纠。视众庶，则俗物茫茫，说功名，则唾手可得，何尝想霹雳起于丹墀之下，蝥虫伏于行途之中哉！“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去蜀》)，高、李不在，楚水长流，杜子一温而再温，青春梦耶？勋业梦耶？“乱离朋友尽，合沓岁月徂。吾衰将焉托，存殁再呜呼。萧条益堪愧，独在天一隅。乘黄已去矣，凡马徒区区。不复见颜鲍，系舟卧荆巫。临餐吐更食，常恐违抚孤。”（《遣怀》）余击案拍吟，杯水淋浪，真为杜子一痛！人间生死同一泪，何必斗酒发清狂，清狂都无，岂非人生大悲哀？呜呼，不得与杜子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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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中夜不眠，江山长望，不思故里亲旧，唯念国家兴亡，千古而下，杜子美一人而已！“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中夜》），沉浮之权，权在九重，老杜何愧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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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2．《中夜》、《中宵》、《不寐》、《月圆》、《夜》等皆为夜深不眠、展转反侧之所吟也。家国烽烟之忧、烈士暮年之想、天涯羁旅之愁皆寄于瞿唐夜水、夔府明月也。“江喧长少睡”（《垂白》）、“气衰甘少寐”（《不寐》），皆是故寻因由语。“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 一语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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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3．诗多，难免累重。才学所在，语辞之累庶几避之，立意则难矣。“露下天高秋水清”之与“玉露凋伤枫树林”，相重于秋意凛然也；“空山独夜入魂惊”之与“听猿实下三声泪”，相重于夜半惊魂也；“梳灯自照孤帆宿” 之与“孤舟一系故园心” ，相重于故乡情思也；“新月犹悬双杵鸣” 之与“白帝城高急暮砧” ，相重于砧添凄然也；“南菊再逢人卧病”之与“丛菊两开他日泪” ，相重于久客他乡也；“北书不至雁无情” 之与“一声何处送书雁” ，相重于思乡情切也；“步檐倚仗看牛斗” 之与“每依北斗望京华” ，相重于心系君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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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4．《西阁雨望》关键在一“望”字，“万虑倚檐楹”，以意扣“望”，浑然天成，无一丝缝隙。“望”以象赋，“虑” 以象生，一虑不止至于万虑，何耶？为阅者留下天大思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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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5．杜子句意，有藏而不发者，有一语道破者；有亡顾左右而言他者，有垂盼前后而自语者；有半遮半掩犹抱琵琶者；有直来直去不知回旋者；有抑而后扬者，有扬而后抑者；有如八二老翁喋喋者，有如二八处子莺莺者；有指东道西者，有说三道四者；有老于世故、可作警世名言者，有书生意气、但博阅人一笑者，不可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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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6．“谁家挑锦字，烛灭翠眉嚬”（《江月》） 乃以离妇衬羁人也；“斟酌姮娥寡，天寒奈九秋”（《月》）乃以离寡妇衬羁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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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7． “熟精《文选》理”，本为老杜督子语也，人多以自道语传之，误也。不躬自披览，人云亦云，以讹传讹，学人大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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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8．杜子十分诗才，六分在《秋兴》、《咏怀古迹五首》上，诚杜诗翘楚、唐韵之极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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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9．题作《秋兴》，无一首不见秋意。非特诗意，即遣词造句亦往往见之。其一之“玉露凋伤”、“丛菊两开”、“到尺暮砧”，其二之“八月槎”、“芦荻花”，其三之“清秋燕子”，其四之“秋江冷”，其五之“惊岁晚”，其六之“素秋” ，其七之“秋风”，其八之“今望”——如此，虽景括内外、思通万里，亦纲目不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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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0．《秋兴八首》真八宝楼台，虽千门万户，亦棂椽有致，不乱分毫。首章以秋起，为组诗发端，尾联承上启下，引出夔府暮景。二章结句与三章起句，一深夜，一清晨，时间一以贯之，于是夔州晨景渐次铺开。前三章主实，即据夔州而起兴，略及长安事。后五章主虚，以遥想托物寄兴，是详写长安而略及夔州也。前三后五，一处大分界。然分而不断，“五陵衣马”便是前后津梁，更直开四章“闻道长安”也。后五章，有长安兵乱、长安宫阙人事、曲江之游、长安昆明池水、长安秋春胜景一一铺排，次第井然。而四章末句“故国平居”之思，有将余下四章拢作一处矣。后五章虽仍主虚，又时时点出实境，使海市蜃楼立地生根，翻成市井烟火。其四“鱼龙寂寞秋江冷”、其五“一卧沧江惊岁晚”、其六“瞿唐峡口曲江头”、其七“江湖满地一渔翁”、其八“白头今生苦低垂”皆擎天立地之柱也。无之，则使北阙之望、故国着思虚无缥缈矣。组诗首尾，起以纵目秋景，结以白头低垂，浑然一体，其中篇什，甲乙不得易至，非诗中圣手，孰能至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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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1．《咏怀古迹五首》其一，首联总起诗意，生出“东北”、“西南”两处时空，颔联直接“西南”，颈联跨系“东北”，尾联借庾信自比、自警、自励，向首联作大回应，慷慨沉痛之意深矣。是章体严意丰、欲寻丝毫罅隙而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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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2．“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亦”不得等闲看。此字一出，则知老杜自持其正，而视“风流儒雅”为偏，虽然，仍有可师处。邵注以为玉以平为师，杜又以玉为师，故曰亦吾师。予与邵，孰得公心？怛怛然，不知其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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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3．“群山万壑”一诗乃借美人之怨道出烈士之恨，识不得此意便解不得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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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4．“蜀主窥吴”、“遗恨失吞吴”极耐人思忖，老杜诗后隐含何意？余难言周全，姑存而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