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杜诗随笔(修订本)

苍梧听风

157．写贵介子弟，老杜、王摩诘、吴象之均有《少年行》。杜：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素酒尝。王：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 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吴：承恩借猎小平津，使气常游中贵人。一掷千金浑是胆，家无四壁不知贫。杜作不如王、吴，盖失于浅白，诗义瘦矣。

苍梧听风

158．《戏赠友二首》（元年建巳月），真卑俗不堪，是就人拟诗也，此类作品大多一时兴致所至，随手涂抹，是以后之学杜者不观可矣。

苍梧听风

159．老杜爱作无可之想。间或迂阔，亦颇觉开怀。茅屋风雨，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益州石笋，人皆猜疑，曰：“安得壮士掷天外，使人不疑见本根。”泛滥河水，曰：“安得壮士提天纲，再平水土犀奔茫。”追剿叛军，胜利在即，曰：“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边寇为乱，生活不宁，曰：“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袁晁起浙右，曰：“安得鞭雷公，滂沱洗吴越。”外祸内乱，涂炭生民，曰：“安得覆八溟，为君洗乾坤。”阻雨不得归瀼西甘林，曰：“安得辍雨足，杖藜出岖嶔。”兵燹赋敛，民不聊生，曰：“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崔旰祸乱，故乡难回，曰：“安得随鸟翎，迫此惧将恐。”吐蕃侵扰灵邠，京师戒严，曰：“安得突骑只五千，崒然眉骨皆尔曹。”苦寒难耐，曰：“安得春泥补地裂？”

苍梧听风

160．老杜《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风筝吹玉柱， 露井冻银床。”青莲乐府《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床，井栏也。《乐府歌辞•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 梁庾肩吾《九日侍宴诗》曰：“玉醴吹花菊，银床落井桐。”宋人方深道《诸家老杜诗评》卷五引僧惠洪《冷斋夜话》十二事云：“嘉祐中，河滨渔者网得一小石，石上刻一小诗曰：‘雨滴空阶晓，无心换夕香。井桐花落尽，一半在银床。’银床，井栏也。莫知谁作此诗。”此乃唐人无名氏《河中石刻》也，见《全唐诗》卷七八六第十七。床，作“井栏”，唐以前乃常识，虽贩夫走卒皆识其意，唐至清末，历代学人昭昭字在。近读学报，金陵某院长自称考证出“床”是“井栏”，与某“名士”自称考证出马戴为江苏东海人有“异曲同工”之妙，真使天下学人笑倒！该先生引《康熙字典》、《辞海》、《辞源》等言“床”为多义词云云，其不知，上列诸工具书“床”之义项仍有缺失，唐时尚有“井架”一义常用。《名义考》：“银床乃辘轳架，非井栏也。”李贺《后园凿井歌》：“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此“床”即用之。吾师曰 “名物百工皆有助于诗”，余知之矣。

苍梧听风

161．《越王楼歌》胸襟气韵皆逊王子安《藤王阁诗》远矣。知老杜也有不能处。

苍梧听风

162．公至陈拾遗子昂故处，加意留连。赋学堂遗迹：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赋故居：位下曷足伤，所贵者圣贤。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此皆借故兴怀，不惟吊子昂也。古今英雄相惜，杜拾遗说陈拾遗，实是同一种诗心。

苍梧听风

163．古人读书，含咏酝酿，苦思冥想，往往妙从静来，得常人所不得。宋人张表臣撷评杜诗二十九联皆至语，是真知杜诗者。表臣功夫，余不及焉，特将《珊瑚钩》相关文字厘清舛误，补足出处，备记于下，以警余浮躁之心：
予读杜诗云：“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功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江上》），叹其含蓄如此；及云：“虎气必腾上，龙身宁久藏”（《蕃剑》）、“蛟龙得云雨，雕鹗在秋天”（《奉赠严八阁老》），则又骇其奋迅也；“草深迷市井，地僻懒衣裳”（《田舍》）、“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风”（《春日江村五首》其三），爱其清旷如此；及云：“退朝花底散，规院柳边迷”（《晚出左掖》）、“君随丞相后，我往日华东”（《奉答岑参补阙见赠》），则又怪其华艳也；“久客得无泪，放妻难及晨”（《促织》）、“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空囊》），嗟其穷愁如此；及云：“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笑时花近靥，舞罢锦缠头”（《即事》），则又疑其侈丽也；至读“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行次昭陵》）、“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重经昭陵》），则又见其发扬而蹈厉矣；“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 “圣图天广大，宗祀日光辉”（《重经昭陵》），则又得其雄深而雅健矣；“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北征》），则又知其许国而爱君也；“对食不能餐，我心殊未谐”（《夏日叹》）、“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无家别》），则知其伤时而忧民也；“不闻夏周衰，中自诛褒妲”（《北征》）、“煌煌太宗业，树立甚宏达”（《北征》），斯则隐恶扬善而春秋之义耳；“巡非瑶水远，迹是雕墙后”（《九成宫》）、“天王守太白，伫立更搔首”（《九成宫》），斯则忧深思远乃诗人之旨耳；至于“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风帆倚翠盖，暮把东皇衣”（《幽人》），乃神仙之致耶；“惟有摩尼珠，可照浊水源”（《赠蜀僧闾丘师兄》）、“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谒文公上方》），乃佛乘之义耶！呜呼！有能窥其一二，便可名家，况深造而具体者乎！此予所以稚齿服膺、华顶未至也。

苍梧听风

164．老杜用三“幽”词：
幽事，多用作闲暇事。《屏迹三首》其一：“衰年甘屏迹，幽事供高卧。”《早起》：“春来常早起，幽事颇相关。”《屏迹三首》其二：“衰颜甘屏迹，幽事供高卧。”《北征》：“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九：“稠叠多幽事，喧呼阅使星。”
幽栖，多用作隐居。《畏人》：“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范二员外邈吴十侍御郁特枉驾阙展待聊寄此》：“幽栖诚简略，衰白已光辉。”《崔驸马山亭宴集京城东有崔惠童驸马山池》：“萧史幽栖地，林间蹋凤毛。”《有客》：“幽栖地僻经过少，老病人扶再拜难。”《水宿遣兴奉呈群公》：“自伤甘贱役，谁愍强幽栖。”《奉酬严公寄题野亭之作》：“奉引滥骑沙苑马， 幽栖真钓锦江鱼。”《寄李十二白二十韵》：“未负幽栖志，兼全宠辱身。”《寄柏学士林居》：“叹彼幽栖载典籍， 萧然暴露依山阿。”
幽居，多同“幽栖”。《屏迹三首》其一：“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客至喜崔明府相过》：“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晚》“人见幽居僻，吾知拙养尊。”《遣意二首》其一：“渐喜交游绝，幽居不用名。”《佳人》：“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此皆既写实，又见心态也。

苍梧听风

165．“儿” 于诗中作衬字，不易用。老杜《舟前小鹅儿》“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及《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泊有诗凡四十韵》“雁儿争水马，燕子逐樯乌”无不熨帖、雅致。古诗亦有用此俗字而不俗者，如孙光宪《采莲》“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李君玉《钓鱼》“七尺青竿一丈丝，菰蒲叶里逐风吹。几回举手抛芳饵，惊起沙滩水鸭儿”及《赠琵琶妓》“我见鸳鸯飞水去，君还望月苦相思。一双裙带同心结，早寄黄莺孤雁儿”、卢仝《悲新年》“新年何事最堪悲，病客还听百舌儿。太岁只游桃李径，青风肯换岁寒枝”皆如此。

苍梧听风

166．“贤人识定分，进退固其宜”（《述古三首》其一），进退之义，非特贤人须知，畎亩緵罟之人亦宜知之。成人、远祸、持家、兴业，皆有进退之义在焉，能不慎乎？

苍梧听风

167．“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任商鞅，法令如牛毛”（《述古三首》其一），皆老杜直取经史也。公之于经史，用功尤深。

苍梧听风

168．“远水非无浪，他山自有春”（《郪城西原送李判官兄武判官弟赴成都府》），亦物亦心，重在心，寄忧喜参半之情、进退不定之思；“远水翻如岸，遥山倒似云”（ 杨广《望海》），直写远目所见，徒绘形也。杜句不尽合情理，合诗理；杨句合情理，远诗理。若论蕴藉，杨不如杜。

苍梧听风

169．“飘零为客久，衰老羡君还”、“天涯故人少，更益鬓毛斑”（《涪江泛舟送韦班归京》），余读之不觉为老杜语，则区区望云之心也。好诗写一人情怀，千万人情怀也，人所以爱之、诵之、传之焉。

苍梧听风

170．宝应、广德间，虽文网疏阔，老杜仍恂恂焉、惵惵焉。“见酒须相忆，将诗莫浪传”（《泛江送魏十八仓曹还京因寄岑中允参范郎中季明》）、“念我能书数字至， 将诗不必万人传”（《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只以酒思相许，盖诗中伤时忧国句多，忧谗畏讥也。

苍梧听风

171．读老杜七绝，总似见着半幅好山水，物色未尽，偏偏裁去。人云老杜短于此体，或有之，然是自比诸体而言。

苍梧听风

172．井。裴駰《史记集解•夏本纪》引包氏曰：“方里为井。”《周礼•考工记•匠人》：“井者，方一里，九夫所治之田也。”《汉书•刑法志》：“地方一里为井。……一同百里，提封万井。”《初学记•居处部•市第十五》引颜延之《纂要》：“古者二十亩为井，因井为市。”老杜用“井”字甚多。《登牛头山亭子》：“路出双林外，亭窥万井中。”《巴西驿亭观江涨呈窦十五使君二首》其一：“孤亭凌喷薄，万井逼舂容。”

苍梧听风

173．解诗不易。时相隔、地相远、俗相异，得其事难；年相殊、好相叛、德相迥，得其情难；识相别、能相远、智相乖，得其才难。抑或心有遮掩、事有忌讳，藏幽事于深府，埋隐情于九曲，越发使人不可琢磨也。所谓解诗，唯能解可解之处耳，而诗之魅力，正在可解不可解之间也，何必达诂耶？能诂“透”之诗，于诗味必不厚也。

苍梧听风

174．“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九日》），写尽老杜西南飘泊情状。

苍梧听风

175．“穷愁但有骨”（《王阆州筵奉酬十一舅惜别之作》），值得玩味。仇氏以为自慨，恐未尽意。

苍梧听风

176．甫用“丧家犬”，比无所归依也，多无贬义。《奉赠李八丈曛判官》：“真成穷辙鲋，或似丧家狗。”《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昔如纵壑色，今如丧家狗。”犬之所比，盖有时焉。如：《史记•孔子世家》:“郑人或谓子贡曰：‘东门有人，其颡似尧，其项类皋陶，其肩类子产，然自要以下不及禹三寸，累累若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末也。而谓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 ’”《晋书•夏侯湛传》：“当此之时，若失水之鱼，丧家之狗，行不胜衣，言不出口，安能干当世之务，触人主之威，适足以露狂简而增尘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