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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鉴赏大辞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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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0 | 显示全部楼层
程垓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程垓字正伯,眉山(今属四川)人。苏轼中表程之才(字正辅)之孙。淳熙十三年(1186)游临安,陆游为其所藏山谷帖作跋,未几归蜀。撰有帝王君臣论及时务利害策五十篇。绍熙三年(1192),已五十许,杨万里荐以应贤良方正科。绍熙五年(1194)乡人王称序其词,谓“程正伯以诗词名,乡之人所知也。余顷岁游都下,数见朝士,往往亦称道正伯佳句”。冯煦《蒿庵论词》:“程正伯凄婉绵丽,与草窗所录《绝妙好词》家法相近。”有《书舟词》(一作《书舟雅词》)一卷。
 
                
程垓●水龙吟          
 
  夜来风雨匆匆,故园定是花无几。 
  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 
  柳困花慵,杏青梅小,对人容易。 
  算好事长在,好花长见,元只是、人憔悴。 
  回首池南旧事,旧星星、不堪重记。 
  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 
  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 
  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拚醉。

 
  这首词的主要内容,可以拿其中的“看花老眼,伤时清泪”八个字来概括。前者言其“嗟老”,后者言其“伤时(忧伤时世)”。由于作者的生平不详,所以先有必要根据其《书舟词》中的若干材料对上述两点作些参证。
 
  先说“嗟老”。作者祖籍四川眉山。据《全宋词》的排列次序,他的生活年代约在辛弃疾同时(排在辛后)。过去有人认为他是苏轼的中表兄弟者其实是不确切的。从其词看,他曾流放到江浙一带。特别有两首词是客居临安(今浙江杭州)时所作,如《满庭芳·轻觅莼鲈》。谁知道、吴侬未识,蜀客已情孤“;又如《凤栖梧》(客临安作)云:”断雁西边家万里,料得秋来,笑我归无计“,可知他曾长期飘泊他乡。而随着年岁渐老,他的”嗟老“之感就越因其离乡背井而日益浓烈,故其《孤雁儿》即云:”如今客里伤怀抱,忍双鬓、随花老?“这后面三句所表达的感情,正和这里要讲的《水龙吟》一词完全合拍,是为其”嗟老“而又”怀乡“的思想情绪。
 
  再说“伤时”。作者既为辛弃疾同时人,恐怕其心理上也曾经受过完颜亮南犯(1161年)和张浚北伐失败(1163年前后)这两场战争的沉重打击。所以其词里也生发过一些“伤时”之语。其如《凤栖梧》云:“蜀客望乡归不去,当时不合催南渡。忧国丹心曾独许。纵吐长虹,不奈斜阳暮。”这种忧国的伤感和《水龙吟》中的“伤时”恐怕也有联系。
 
  明乎上面两点,再来读这首《水龙吟》词,思想脉络就比较清楚了。它以“伤春”起兴,抒发了思念家乡和自伤迟暮之感,并隐隐夹寓了他忧时伤乱(这点比较隐晦)的情绪。词以“夜来风雨匆匆”起句,很使人联想到辛弃疾的名句“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摸鱼儿》),所以接下便言“故园定是花无几”,思绪一下子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故园去。作者过去曾在眉山老家筑有园圃池阁(其《鹧鸪天》词云:“新画阁,小书舟”,《望江南》自注:“家有拟舫名书舟”),现今在异乡而值春暮,却感伤起故园的花朵来,其思乡之情可谓极深极浓。但故园之花如何,自不可睹,而眼前之花凋谢却是事实。所以不禁对花而叹息:“愁多怨极,等闲孤负,一年芳意。”杨万里《伤春》诗云:“准拟今春乐事浓,依然枉却一东风。
 
  年年不带看花眼,不是愁中即病中。这里亦同杨诗之意,谓正因自己本身愁怨难清,所以无心赏花,故而白白辜负了一年的春意;若反过来说,则“柳困花慵,杏青梅小”,转眼春天即将过去,它对人似也太觉草草(“对人容易”)矣。而其实,“好春”本“长在”,“好花”本“长见”,之所以会产生上述人、花两相辜负的情况,归根到底,“元只是、人憔悴!”因而上片自“伤春”写起,至此就点出了“嗟老”(憔悴)的主题。
 
  过片又提故园往事:“回首池南旧事”。池南,或许是指他的“书舟”书屋所在地。他在“书舟”书屋的“旧事”如何,这里没有明说。但他在另外一些词中,曾经隐隐约约提到。如:“葺屋为舟,身便是、烟波钓客”(《满江红》),“故园梅花正开时,记得清尊频倒”(《孤雁儿》),可以推断,它是比较舒适和值得留恋,值得回忆的。但如今,“恨星星、不堪重记”。发已星星变白,而人又在异乡客地,故而更加不堪回首往事。以下则直陈其现实的苦恼:“如今但有,看花老眼,伤时清泪。”“老”与“伤时”,均于此几句中挑明。作者所深怀着的家国身世的感触,便借着惜花、伤春的意绪,尽情表出。然而词人并不就此结束词情,这是因为,他还欲求“解脱”,因此他在重复叙述了“不怕逢花瘦,只愁怕、老来风味”的“嗟老”之感后,接着又言:“待繁红乱处,留云借月,也须拚醉。”“留云借月”,用的是朱敦儒《鹧鸪天》成句(“曾批给雨支风券,累奏留云借月章”)。连贯起来讲,意谓:乘着繁花乱开、尚未谢尽之时,让我“留云借月”(尽量地珍惜、延长美好的时光)、拚命地去饮酒寻欢吧!这末几句的意思有些类似于杜甫的“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曲江》),表达了一种且当及时行乐的消极心理。
 
  总之,程垓这首词,通过委婉哀怨的笔触,曲折尽致、反反复复地抒写了自己郁积重重的“嗟老”与“伤时”之情,读后确有“凄婉绵丽”(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评语)之感。以前不少人作的“伤春”词中,大多仅写才子佳人的春恨闺怨,而他的这首词中,却寄寓了有关家国身世(后者为主)的思想情绪,因而显得立意深远。
 
                
程垓●愁倚阑          
 
  春犹浅,柳初芽,杏初花。 
  杨柳杏花交影处,有人家。 
  玉窗明暖烘霞。 
  小屏上、水远山斜。 
  昨夜酒多春睡重,莫惊他。

 
  诗中的绝句,词中的小令,都是难作的。不仅字数少,而且又要有丰富的诗情画意,所以要字字锤炼,字字着力,小而精工,玲珑剔透,才见大家风范。程垓的这首小词,仅四十二字,正写得富有诗情画意,情趣盎然,颇能显示出“美文”的艺术魅力。
 
  小词而能铺排,是这首词的艺术特点。这首词要表达的意思极为单一:不要惊醒酒后春睡的“他”。但直接用来表达这个意思的文字,却只有全词的最后一句;绝大部分的文字,是用铺排的手法来描写与“他”有关系的环境、景物,极力渲染出一幅恬静、安逸、静谧的图画。起句写初春景物,交代时令节气。“春犹浅”,是说春色尚淡。柳芽儿、杏花儿,皆早春之物,更着一“初”字,正写春色之“浅”。《愁倚阑》又名《春光好》。古人作词,有“依月用律”之说,此调入太蔟宫,是正月所用之律,要求用初春之景。此词景与律很相适应。“杨柳”句总前三句之笔,以“交影”进一步写景物之美,缀一“处”字,则转为交代处所,紧接着点出这里“有人家”。从“交影”二字看,这里正是春光聚会处,幽静而又充满生机和活力。
 
  词的下片首两句,转入对室内景物的铺排,与上片室外一派春光相对应。窗外杨柳杏花交相辉映,窗内明暖如烘霞,给人以春暖融融,阳光明媚之感。而小屏上“水远山斜”的图画,亦与安谧的春景相应。
 
  “小屏”一句,语小而不纤,反能以小见大,得尺幅千里之势,“水远山斜”,正好弥补了整个画面上缺少山水的不足。这正是小屏画图安排的绝妙处。此词一句一景写到这里,一幅色彩、意境、情调极为和谐的风景画就铺排妥当了。作者以清丽婉雅的笔触,在这极有限的字句里,创造了一种令人神往的境界,然后才画龙点睛,正面点出那位酒后春睡的“他”。“莫惊他”三字,下得静悄悄,喜盈盈,与全词的气氛、情调极贴切,语虽平常,却堪称神来之笔。
 
  全词写景由远及近,铺排而下,步步烘托,曲终见意,既层次分明,又用笔省净。细味深参,全词无一处不和谐,无一处不舒适,无一处不宁静。显然,词人在对景物的描绘中,渗透了他对生活的理想与愿望,也充分体现了词人对由景生情写作手法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就一般常例来看,艺术上的渲染、铺排,往往会导致语言上的雕琢、繁缛。但是这首小词却清新平易,绝无刀斧痕。语言平淡,是程垓词的一个明显特点,读他的《书舟词》,几乎首首明白如话,这种语言风格并非轻易得之。况蕙风论词,曾引了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论诗的一段话:“陶潜、谢朓诗皆平淡有思致。……大抵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落其华芬,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则陶、谢不足进矣。梅圣俞赠杜挺之诗有‘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之句。李白云:”清水出芙容,天然去雕饰。‘平淡而到天然,则甚善矣。“况氏然后说:”此论精微,可通于词。’欲造平淡,当自组丽中来‘,即倚声家言自然从追琢中出也。“(《蕙风词话续编》卷一)程垓这首小小的《愁倚阑》,以平淡的语言精心写景,巧藏情致,具见巧夺天工,终得自然之美,足以为况氏的词论作一佳证。
 
                
程垓●酷相思          
 
  月挂霜林寒欲坠。 
  正门外、催人起。 
  奈离别如今真个是。 
  欲住也、留无计。 
  欲去也、来无计。 
  马上离魂衣上泪。 
  各自个、供憔悴。 
  问江路梅花开也未? 
  春到也、须频寄。 
  人到也、须频寄。

 
 
  这首词,是程垓词的代表作之一。在宋金元词苑中,仅此一篇,程垓的词虽传诵正文,又曾选入《花草粹编》,但因其是一种“僻调”,形式奥妙,写作难度大,不易效仿,所以后人继承这种词风的很少。据《词苑丛谈》记载:程垓与锦江某妓感情甚笃,别时作《酷相思》词。
 
  上片写离情之苦,侧重抒写离别时欲留不得、欲去不舍的矛盾痛苦的心情。起调“月挂霜林寒欲坠”,是这首词仅有的一句景语,创造了一种将明未明、寒气袭人的环境气氛。这本来应是梦乡甜蜜的时刻。可是,这里却正是门外催人启程的时候。“奈离别如今真个是”乃“奈如今真个是离别”的倒装语,意思是对这种即将离别的现实真是无可奈何。这种倒装,既符合词律的要求,又显得新颖脱俗,突出强调了对离别的无可奈何。这种无何奈何、无计可施的心情,通过下边两句更得以深刻表现:“欲住也、留无计;欲去也、来无计”两句感情炽热,缠绵悱恻,均直笔抒写,略无掩饰。想不去却找不到留下来的借口;还未去先想着重来,又想不出重来的办法。铁定地要分别了,又很难再见,当此时怎不黯然神伤,两句写尽天下离人情怀。
 
  下片写别后相思之深。这层感情,词人用“离魂”、“憔悴”作过一般表达之后,接着用折梅频寄加以深化。“问江路”三句,化用南朝民歌“折梅寄江北”和陆凯寄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诗意,而表情达意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歇拍二句,以“春到”、“人到”复沓盘桓,又叠用“须频寄”,超神入化,写尽双方感情之深,两地相思之苦。
 
  这首词中,写景色的语言不多,较多地叙述离别的感情,语言朴实,不事夸张,却能于娓娓叙述之中,表达出缠绵悱恻的感情,自具一种感人的力量。这样的艺术效果,与词人所使用的词调的特殊形式、特殊笔法密切相关。其一,此词上下片同格,在总体上形成一种回环复沓的格调;上片的结拍与下片的歇拍皆用叠韵,且句法结构相同,于是在上下片中又各自形成了回环复沓的格调。这样,回环之中有回环,复沓之中又复沓,反复歌咏,自有一种回环往复音韵天成的韵致。其二,词中多逗。全词十句六逗,而且全是三字逗,音节短促,极造成哽哽咽咽如泣如诉的情调。其三,词中还多用“也”字以舒缓语气。全词十句之中,有五句用语气词“也”,再配上多逗的特点,从而形成曼声低语长吁短叹的语气。词中的虚字向称难用,既不可不用,又不可多用,同一首词中,虚字用至二、三处,已是不好,故为词家所忌。而这首词中,仅“也”字就多达五处,其他如“正”、“奈”、“个”等,也属词中虚字,但读起来却并不觉其多,反觉姿态生动,抑郁婉转,韵圆气足。其关键在于,凡虚处皆有感情实之,故虚中有实,不觉其虚。凡此种种形式,皆是由“酷相思”这种特定内容所决定的,内容和形式在程垓的这首词中做到了相当完美的统一。所以全词句句本色,而其感情力量却不是专事矫柔造作者所能望其项背的。
 
                
程垓●卜算子          
 
  独自上层楼,楼外青山远。 
  望到斜阳欲尽时,不见西飞雁。 
  独自下层楼,楼下蛩声怨。 
  待到黄昏月上时,依旧柔肠断。

 
  程垓的《卜算子》一词以写情见长,主人公盼望的心情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变为失望,她的感情逐渐由平缓转向激烈,沉默无语到凄切哀怨,直到柔肠寸断。触景生情,徘徊悱恻,感情一直没有完全道破,但作者想说的话,想表达的思想感情,大家都可从字里行间悟出。
 
  词的上片,写上楼盼望,时间是白天。独自一人,登上层楼,取登高望远之意。但极目远眺,唯见青山绵邈天际而已。“远”,是青山遥远,更是主人公放眼所望之远,得“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句意。自然,所望不在青山,而在于“人”。但是,直望到斜阳欲尽,光线模糊,不能再远望之时,还是不见那人的影子,连点儿消息也没有盼到!雁,用雁作传书之典,事见《汉书。苏武传》。“不见西飞雁”,即没有盼到从远方传来的音讯。“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在外之人,当归不归,主人公的情真意切、望眼欲穿、焦急徘徊,种种情绪,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但她并不心灰意冷。于是词的下片写主人公于夜色入高楼之后,又独自走下层楼,在楼下徘徊等候。但庭院寂寂,唯有蛩(蟋蟀)声如泣如怨而已。以蛩声衬寂寞,再以蛩声的凄怨,暗写主人公的情怀。至此,始写出主人公的“怨”。既全日翘首楼头,又继之以夜,始终不见那人归来,“怨”所由生焉。词的最后两句,写黄昏月上,这正是与所爱的人相会的时刻,而主人公却依然形影相吊、徘徊楼下,不见人归,不禁由怨而悲,柔肠寸断矣。着“依旧”二字,可见如此盼人,如此失望,已非一日,女主人公的怀念之深,盼望之切,由此可略见一斑。
 
  这首词所展示的内容主要是:人在远方他乡,亲人日夜思念,在外呆得越久,怀念之情愈浓,日夜翘首盼望,不见归来,令人柔肠寸断。从词中写得的“柔肠”和那不胜感叹的悠悠柔情来看,词的主人公可能是一位少妇;所思念的人,便是她的丈夫。在这首词中,作者仅写主人公在楼上楼下的活动。从此看来,作者似乎是在漫不经心,信手拈来,但仔细一读,却娓娓动人,令人难以忘怀。作者熟悉生活,善于揣摩翘望者的心理状态:白天盼人,自然是上高楼,越高越得其深,南朝民歌“望郎上青楼”是也。梁元帝《荡妇思秋赋》:“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也是白天登楼盼人,与此词同一境界。晚上盼人,则在楼下,徘徊庭除,所谓“玉阶空伫立”是也。若仍在楼上,则失其真。当然,也有一直守在楼上的,姚令威《忆王孙》写“楼上情人听马嘶”便是,那是情人偷情,未敢明目张胆,写的是特定人物的心理状态。李清照《声声慢》“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自是丈夫已死,无人可盼的写照。所以虽仅写楼上楼下,已深得生活真实,故语不雕琢,反觉字字真切感人。
 
                
程垓●最高楼          
 
  旧时心事,说着两眉羞。 
  长记得、凭肩游。 
  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 
  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 
  也谁料、春风吹已断。 
  又谁料、朝云飞亦散。 
  天易老,恨难酬。 
  蜂儿不解知人苦,燕儿不解说人愁。 
  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

 
  南宋词人程垓风流倜傥,他曾于一妓感情甚笃,不知为何竟分道扬镳,但程垓并未因时间的过去而减弱对该妓的思念之情,这首词就是作者描述了他们俩的爱情悲剧及其对心灵产生的创痛,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作者对该妓的痴迷!
 
  这首词,遣字造句,通俗易懂,但其章法艺术却独具一格,曲尽其情。上片起句“旧时心事,说着两眉羞”,开门见山,直说心事,直披胸坎,为全词之纲,以下文字皆由此生发,深得词家起句之法。“旧时”,为此词定下了“回忆”的笔调,“长记得”以下至上片结句,都是承此笔势,转入回忆,并且皆由“长记得”三字领起。作者所回忆的内容,是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使他长留记忆中的两年事,一是游乐,一是离别,前者是最痛快的,后者是最痛苦的。他以这样的一喜一悲的典型事例,概括了他与她的悲欢离合的全过程。写游乐,他所记取的是最亲密的形式——“凭肩游”,和最美好的形象——“缃裙罗袜桃花岸,薄衫轻扇杏花楼”。因系恋人春游,所以用笔轻盈细腻,极尽温柔细腻情态,心神皆见,浓满视听。写其离别,则用了三个短促顿挫、迭次而下的三字句:“几番行,几番醉,几番留。”作者写离别,没有作“执手相看泪眼”之类的率直描述,而是选取了“行”、“醉”、“留”三个方面的行动,并皆以“几番”加以修饰,从而揭示情侣双方分离时心灵深处的痛苦和依依不舍。“行”是指男方将要离去:“醉”是写男方为了排解分离之苦而遁入醉乡,在片时的麻醉中求得解脱:“留”,一方面是女方的挽留,另方面也是因为男方大醉如泥而不能成“行”。作者在《酷相思》中曾说:“欲住也,留无计。”“醉”可能是无计可生时的一“计”。这些行动,都是“几番”重复,其对爱情的缠绵执着,便不言而喻了。作者写离别,仅用了九个字,却能一波三折,且将写事抒情熔为一炉,的确是词家正宗笔法。作者在写游乐和离别时,都刻画了鲜明的人物形象。前者“缃裙”云云,通过外表情态的描绘,娇女步春的形象,飘然如活;后者则主要是写男方的凄苦形象,而侧重于灵魂深处的刻画。
 
  上片的回忆,尤其是对那愉快、幸福时刻的回忆,对于词的下片所揭示的作者的爱情悲剧及其给予作者的无可弥缝的感情创伤,是必不可少的,回忆愈深,愈美,愈见离别之苦和怨思之深。这正是词家所追求的抑扬顿挫之法。
 
  下片起句以有力的大转折笔法写作者的爱情悲剧。
 
  “春风”、“朝云”,皆以喻爱情。但是,好景未长,往日的眷恋,那缃裙罗袜、薄衫轻扇的形象,便一如春风之吹断,朝云之飞散,一去不复返了,悲剧,酿成了!作者用“也谁料”、“又谁料”反复申说事出意外,深沉的悲痛之情亦隐含其间。“天易老”以下直至煞尾,都是抒发作者在爱情破灭之后难穷难尽的“恨”、“苦”、“愁”,而行文之间,亦颇见层次。“天易老,恨难酬”,总写愁恨这深。这句承风断云飞的爱情悲剧而来,同时也是下文抒写愁恨的总提,是承上启下的关键句。“蜂儿”、“燕儿”两句,是写心底的愁苦无处诉说,亦不为他人所理解,蜂、燕以物喻人,婉转其辞。作者当时的孤独凄苦和怨天尤人的情绪由此可见。这种境遇,自然就更进一步增加了他内心的痛苦,从而激荡出结句“旧情怀,消不尽,几时休”的感慨。这个结句,既与起句“旧时心事”相照应,收到结构上首尾衔接、一气卷舒之效,更重要的是它以重笔作结,迷离怅惘,含情无限,含恨无穷,得白居易《长恨歌》结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之意,词人对旧情的怀恋与执着,于此得到进一步表现。
 
  从以上分析中,可以看出这首词的章法结构是颇具特色的。它不仅脉理明晰,而且能一波三折,层层脱换;虚实轻重(上片回忆是虚写,为衬笔;下片是实写,为重笔),顿挫开合,相映成趣。这种章法艺术是为表现情旨枉曲、凄婉温细的思想内容而设的。而这种章法艺术,也确实较好地表现了这种内容,直使全词写得忽喜忽悲,乍远乍近,语虽淡而情浓,事虽浅而言深,遂使全词成为艺术佳作。
 
  这首词的另一个艺术特点是对句用得较多、较好。一是较多。词中的“缃裙罗袜桃花岸”与“薄衫轻扇杏花楼”为对,“天易老”与“恨难酬”为对,“春风吹已断”与“朝云飞亦散”为对,“蜂儿不解知人苦”与“燕儿不解说人愁”为对。第二是用得较好。最值得一提的是“缃裙”两句。这两句全是名词性的偏正结构的词组成对。“裙”是缃色(缃,浅黄色)的裙,“袜”是罗料(罗,质地轻柔、有椒眼花纹的丝织品)的袜,“衫”是“薄衫”,“扇”是“轻扇”,仅此四个词组,就把一个花枝招展、袅娜多姿的美女形象成功地塑造出来。“桃花岸”对“杏花楼”,是其畅游之所。更值得注意的是,两句之中没用一个动词,却把动作鲜明的游乐活动写了出来。这里不得不佩服作者的造词本领。“春风”两句,也颇见功底。“春风”、“朝云”作为爱情的化身,与“缃裙”、“薄衫”两句极为协调。作者把“春风”与“吹已断”、“朝云”与“飞亦散”这两组美好与残破本不相容的事物现象分别容纳在两句之中,并且相互为对,所描绘的物象和所创造的气氛都是悲惨的,用以喻爱情悲剧,极为贴切。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还有,这首词的对句,都是用在需要展开抒写的地方,不管是描摹物象还是创造气氛,都可以起到单行的散体所起不到的作用。这都是这首词的对句用得较好的表现。当然,这首词并非完美无缺,确实存在一些不容否定的缺点,主要体现在:一是还缺乏开阔手段,即对句所容纳的生活面还嫌狭小;二是近曲。这两点不足,从“蜂儿”、“燕儿”一对中可以看得比较清楚。但是,瑕不掩瑜,它并未影响到这首词的艺术整体,它仍不失为一篇佳作。
 
                
程垓●渔家傲           
 
  独木小舟烟雨湿。 
  燕儿乱点春江碧。 
  江上青山随意觅。 
  人寂寂,落花芳草催寒食。 
  昨夜青楼今日客,吹愁不得东风力。 
  细拾残红书怨泣。 
  流水急,不知那个传消息。

 
  程垓的《渔家傲》在写作手法上与其他诗词相比,有其独特性,这种独特性主要体现在:一是别具一格的谋篇布局。一般表现男女离别之情的词作,都是以泪洗面,依依不舍的场景描写,扣人心弦。这首词却撇开这些不写,而把描写的场面集中在离人的船上。它通过倒叙,把昨夜的聚会,叠印在今日的悲离之中,用今天的相思苦,反衬出以前的相爱之深,从而形成虚与实、悲与欢的对照。这就使得它画面集中,表现深刻。二是独辟蹊径地构想了一个极富表现力的小情节,即在结尾处所写,让残阳传达相思之苦。不过,它的真正目的,并非是通过落花来传情达意,而仅仅是表现自己的一片真心与痴情,减轻一点相思之痛苦罢了。
 
  上片着意描写与情人分别后船行江中的所见所感。
 
  首三句写春江春雨景色:自己乘坐的小船在烟雨朦胧中行进,到处都是湿湿润润的;燕子在碧绿的江面上纷纷点水嬉戏;两岸的青山若隐若现,倒也可以随意寻认。这些烟雨朦胧中的景物自然是很美的,但又处处暗示出一种忧郁的气氛。“人寂寂”二句也是写景,却更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人寂寂,既指两岸人影稀少,也指自身形影相吊,象离群的孤雁。“落花芳草催寒食”是一种风趣的拟人说法,意即落花缤纷,芳草萋萋,寒食节要到了。古代的寒食节是一个以亲朋友好相聚赏花、游春为主要内容的欢乐的节日。词人于节前离开情人,想必是出于不得已,难免更添几分惆怅。
 
  下片着意表现不堪忍受的相思之苦。“昨夜青楼今日客”二句点明自己何以感到孤寂与忧伤,那是因为昨晚还在青楼(泛指妓女所居)与心爱的人儿欢聚,今日却成了江上的行客,这骤然离别的痛苦叫人怎么忍受得了。想借东风把心中的愁云惨雾吹散吧,只因愁恨如山,东风也吹它不动。在百般无奈中,终于想出了一个排解的新法,那就是后三句所写:将岸边、洲头飞来的落花(即残红),小心拾起,写上自己的愁苦,撒向江中。可是流水太急,不知会漂向何处,意中人怎能看到,这些爱情的使者又向谁传递消息呢?言外之意是愁还是愁,怨还是怨,相思仍如春江水,无止无息。这几句显然是由唐人的红叶题诗的故事演化而来,不仅十分自然,其表现力也超过了原故事,实在是一种再创造。
 
  在古代,有许多文人骚客,每当他们遇到不顺心,难以排解的事情时,譬如,科场失意,官运不佳,爱情坎坷,他们便不惜花费许多时间、金钱去青楼寻花问柳,寻求一时解脱。这首词所描绘的就是这种落魄文人的浪漫生活。这种题材在婉约派诗词中很常见,但在写作上,作者颇费心思,没有落入别人的窠臼。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1 | 显示全部楼层
石孝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石孝友(生卒年不详)字次仲,南昌(今江西南昌)人。宋孝宗乾道二年(1166)进士。其《满庭芳》盖作于乾道二年张孝祥自桂林北归过江州时。末句云:“依归地,熏香摘艳,作个老门生”似孝友其时已老。有《金谷遗音》一卷。明杨慎《词品》卷二:“次仲词在宋末著名,而清奇宕丽”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谓其集句诸调“皆脱口而出,运用自如,无凑泊之痕,有生动之趣。”又《云韶集评》云:“次仲词清奇雄秀,别于诸家外独树一帜。”“叔原小令婉丽,次仲小令雄秀,真先后两雄也。”《四库总目提要》则评价他:“长调以端庄为主,小令以轻倩为工;而长调类多献谀之作,小令亦间近于俚俗。”冯煦《蒿庵论词》:“《金谷遗音》隽不及山谷,深不及屯田,密不及竹山,盖皆有其失而无其得也。”
 
                
石孝友●卜算子         
 
  见也如何暮。 
  别也如何遽。 
  别也应难见也难,后会无凭据。 
  去也如何去。 
  住也如何住。 
  也应难去也难,此际难分付。

 
  “见也如何暮。”起句即叹相见恨晚。著一“也”字,如闻叹惋之声。如何,犹言为何。相见为何太晚呵!主人公是个中人,见也如何暮,其故自知,知而故叹,此正无理而妙。从此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恨,已足见其情意之重,相爱之挚矣。但亦见得其心情之枨触。此为何故?“别也如何遽。”又是一声长叹:相别又为何太匆忙呵!原来,主人公眼下正当离别。此句中如何,亦作为何解。叹恨为何仓促相别,则两人忘形尔汝,竟不觉光阴荏苒,转眼就要相别之情景,可不言而喻。上句是言过去,此句正言现在。“别也应难见也难”,则是把过去之相见、现在之相别一笔挽合,并且暗示着将来难以重逢。相见则喜,相别则悲,其情本异。相见时难,相别亦难,此情则又相同。两用难字,挽合甚好,语意精辟。不过,相别之难,只缘两情之难舍难分,相见之难,则为的是人事错迕之不利。两用难字,意蕴不同,耐人寻味。见也难之见字,一语双关,亦须体味。见,既指初见,也指重见,观上下文可知。初见诚为不易——“见也如何暮”。重见更为艰难——“后会无凭据”。后会无凭,关合起句“见也如何暮”,及上句“见也难”之语,可知此一爱情实有其终难如愿以偿的一番苦衷隐痛。主人公情好如此,而终难如愿以偿,其原因不在主观而在客观方面,也可想而知。事实上,虽说是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毕竟是此事古难全呵。上片叹恨相见何晚,是言过去,又叹相别何遽,是言现在,再叹后会无凭,则是言将来。在此一片叹惋声中,已道尽此一爱情过去现在未来之全部矣。且看词人他下片如何写。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写行人临去时心下犹豫。此处的“如何”,犹言怎样,与上片用法不同。行人去也,可是又怎样去得了、舍得走呵!可是要“住”,即留下不去呢,情势所迫,又怎么能够?正是“住也应难去也难”。此句与上片同位句句法相同,亦是挽合之笔。句中两用难字,意蕴相同。而“别也应难见也难”之两用难字,则所指不同。此皆须细心体味。写临别之情,此已至其极。然而,结句仍写此情,加倍写之,笔力始终不懈。“此际难分付。”此际正谓当下临别之际。分付训发落,宋人口语。难分付,犹言不好办。多情自古伤离别,而临别之际最伤心。此时此刻,唯有徒唤奈何而已。词情在高潮,戛然而止,余音却在绕梁,三日不绝!
 
  此词在艺术上富于创新。其构思、结构、语言、声情皆可称道。先论其构思。一般离别之作,皆借助情景交炼,描写离别场景,刻画人物形象,以烘托、渲染离情。此词却跳出常态,另辟蹊径,既不描写景象,也不刻画人物形象,而是直凑单微,托出离人心态。如此则人物情景种种,读者皆可于言外想象得之。
 
  清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二评云:“词中白描高手,无过石孝友。《卜算子》……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这是个准确的艺术判断。所谓白描,即用笔单纯简练,不加烘托渲染。用白描手法抒情,正是此词最大特色。所谓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即指不著笔墨于人物形象情景场面,而读者尽可得之于体味联想。
 
  在中国文学中,意内言外含蓄之美,并非限于比兴写景,也可见诸赋笔抒情,此词即是一证。次论其结构。《卜算子》词调上下片句拍匀称一致,此词充分利用了这一特点营造其抒情结构。上下片句法完全一样,全幅结构结态便具有对仗严谨之美。但上片是总写相见、相别、后会无凭,把过去现在将来概括一尽,下片则全力以赴写临别,突出最使离人难以为怀的一瞬,使全曲终于高潮,便又在整齐对应中显出变化灵活之妙。再论其语言。此词语言纯然口语,明白如话,读上来便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尤其词中四用如何,五用难字,八用也字,兼以分付结尾,真是将情人临别伤心惶惑无可奈何万般难堪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可谓极词家以白话为词之能事。最后论其声情。《卜算子》词调由六句五言、两句七言构成,七言句用平声字为句脚,五言句皆用仄声字叶韵。此词上下片两七言句皆用难字为句脚,全词用去声字叶韵。八用也字,四用如何,及四用难字,皆用在上下片同位句同一位置。这样,整齐的句拍,高亮的韵调,复沓的字声,便构合成一部声情协调又饶拗怒、凄楚激越而又回环往复的乐章,于其所表现的缠绵悱恻依依不舍之离情,实为一最佳声情载体。此词能在众多的离别佳作中别具一格,显出魅力,确有其艺术独创之奥妙在。
 
  众所周知,离别是中国文学史上万古常青的一大主题。自《诗·邶风·燕燕》以来,描写离别伤思的上乘之作何止万千。尽管如此,今天读到石孝友的这首《卜算子》,却仍觉清新俊逸,感到犹如一股和暖的春风袭来,令人百看不厌。
 
                
石孝友●惜奴娇         
 
  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 
  把一心、十分向你。 
  尽他们,劣心肠、偏有你。 
  共你。 
  风了人,只为个你。 
  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 
  没前程、阿谁似你。 
  坏却才名,到如今、都因你。 
  是你。 
  我也没星儿恨你。

 
  我国古代词的创作主要起自民间,石孝友这首词仍和民间诗词保持着密切的继承关系,加上词人朴实自然的艺术表现,畅快淋漓地感情抒发,使它更具有民间词的生机和活力。
 
  这是一首以独木桥体写的恋情词。全词采用口语,质朴真率。
 
  初看起来,似乎是抒情主人公向对方倾诉爱慕之情。照此理解,勉强也说得通,却无多少情趣。试想,如果一方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另一方沉默无语,洗耳恭听,那还算是什么情人呢?仔细体会,这是一对情侣的相互对话。其中的“你”,时而是男方的口吻指女方,时而是女方的口吻指男方,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谈情逗趣。当然,其中省去了不必要的叙述性语言,以适应词调体式的需要。
 
  试作如下分解:(男)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把一心、十分向你。
  (女)尽他们(旧校谓“尽”字上下少一字。此调他词皆作四字句),劣心肠、偏有你。共你。风了人,只为个你。 
  (男)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 
  (女)没前程、阿谁似你! 
  (男)坏却才名,到如今、都因你。 
  (女)是你!(潜台词:你自不争气,岂能怪我?) 
  (男)我也没星儿恨你。(星儿:一丁点儿。)
 
  从对话看,当系男女双方处于热恋阶段的语言。男方显然较为主动,表达恋情的方式也较为直率;女方稍显含蓄,她先不直说,而是绕开一层,从周围环境谈起,顺势表明自己的态度:尽管“他们”如何如何,“她”并不在乎。“尽”、“偏”、“只”三个程度副词充分显示了她坚如磐石、执着追求爱情的决心,从中可窥见其个性的刚毅和果敢。“劣心肠、偏有你”的“劣”字,有“美好”义,是反训词。如张元幹《点绛唇》:“减塑冠儿,宝钗金缕双緌结。怎教宁帖,眼恼儿里劣”,眼恼同眼脑,即眼睛,“劣”是眼中所见女子的美好形象。此词是说她的美好心灵中,只藏有他一个人。“风了人,只为个你”,“风”同疯,即入魔,入迷:“人”是女子自称。柳永《锦堂春》:“认得这疏狂意下,向人诮譬如闲”,为女子自叹薄情郎视她直似等闲,可证。以“人”字自称,现在口语中还沿用,作“人家”。
 
  词的下片,脱口一个“宿世冤家”,生动贴切。以“冤家”称呼恋人,是民歌中极其常见的一种昵称。
 
  “宿世”即前世,说他们的恋爱关系是“前生注定事”,分量更加重。《蕙风词话》卷二引宋人蒋津《苇航纪谈》云:“作词者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出。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爱极而以骂语出之,更见感情的亲密无间。”百忙里、方知你“,语中透露出男子有些装腔作势的神态,一是想讨好对方,说相见恨晚;二是想趁机炫耀一下自己的才能非凡。女方却不买帐,还故意说反话:”没前程、阿谁似你!“男子显然有些尴尬,想挽回面子,并找个台阶下来。不料,急不择言,说出了自己没有取得功名,都因为恋着你的缘故,反被女子抓住了话柄。女子故作娇嗔,男方似乎慌了手脚,连忙表白自己并没有半点怨恨这个。自然,两个又重归于好。这一段小小的对话,饶有风趣,具有戏剧性的效果,可令人想见男女双方对话时的情景,具有生动传神的艺术魅力。
 
  从词中的对白看,男女双方的地位是平等的,双方情投意合,自由恋爱,不受外界影响,不因利禄移情别恋,生活情味浓郁,也没有什么庸俗低级的东西。
 
  从词的结构看,上下片形成了有机的统一,只有感情的绵延发展,没有明确的分段界限。人物的对话与心理发展的进程息息相通,没有任何生硬不适之感,一气呵成,情感自然流注其中。
 
  诗中全部采用对话的方式来写,《诗经》中早有此例,如《齐风。鸡鸣》,四句一章中,两句换一人口气。词人继承了这种独特的表现方式,并从现实生活中吸取艺术营养,使这种表达方式更加完善地运用于词的创作。在这首词中,人物的语言不仅口语化、生活化,而且个性化,使人物的内心世界充分得以显示;同时,对话本身还有一定的戏剧味,能使读者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具有强烈的生活气息和民歌风味。
 
  明人毛晋跋石孝友《金谷遗音》云:“余初阅蒋竹山集,至‘人影窗纱’一调,喜谓周秦复生,又恐《白雪》寡和。既更得次仲(石孝友字)《金谷遗音》,如《茶瓶儿》、《惜奴娇》诸篇,轻倩纤艳,不堕‘愿奶奶兰心蕙性’之鄙俚,又不堕‘霓裳缥缈、杂佩珊珊’之叠架,方之蒋胜欲(蒋捷,竹山),余未能伯仲也。”“轻倩纤艳”,是就描写男女之间的恋情而言。
 
  清新细腻,优美生动,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情感火花加以表现,意新语妙,可为此四字注解。不流于鄙俚薄俗,又不落入叠床架屋,是说其词既无市侩庸俗之气,也没有堆砌的毛病。总起来说,即:新颖而不陈腐,自然而不生造,通俗而不鄙俚,轻俊而不板滞,正是此词的特色所在。
 
  在石孝友《金谷遗音》集中今存《惜奴娇》二首。万树《词律》堆絮园原刻本都收为“又一体”(其后恩锡、杜文澜合刻本以“脱误”、“俚俗”为理由删去)。此首用韵,系独木桥体形式之一,全词以一个“你”字通押。前人连用“你”字的词句亦不少见,如“怨你又恋你、恨你、惜你、毕竟教人怎生是”(黄庭坚《归田乐引》),一般指的总是同一个人,石孝友这首词却能随宜变换,似重复却不单调。
 
                
石孝友●浪淘沙          
 
  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 
  船儿吹得去如飞,因甚眉儿吹不展? 
  叵耐风儿! 
  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 
  船儿若念我孤恓? 
  载取人人篷底睡,感谢风儿!

 
  这是一首俚俗之作,通篇借“风”与“船”这两件事物铺开。劈头两句就是“无理而有情”的大白话:“好恨这风儿,催俺分离!”其实,催他与恋人分别的并不真是风,然而他却怪罪于风,这不过是他“怨归去得疾”(《西厢记》崔莺莺长亭送别张生时的唱辞中语)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正如睡不着却怪枕头歪那样,这种“正理歪说”的风趣话中其实包含着难以言传的离别之痛。以下三句便紧接“风儿”而来,越加显得波峭有趣:“船儿吹得去如飞,因甚眉儿吹不展?
 
  叵耐风儿!“它所埋怨的仍是这个”该死“的”风儿“,不过语意更有所发展。意谓:既然你能把船儿吹得象张了翅膀一样飞去,那你又为什么不把我的眉结吹散(侧面交代作者的愁颜不展、双眉打结),真是”可恨可恶“(”叵耐“本指”不可耐“之义,这里含有”可恨“之意)透顶!眉心打结,本是词人自己的心境使然。俗语云:”心病还须心药医“。词人不言自己无法解脱离别的苦恼,却恨起风马牛不相及的”风儿“来,这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怪语“和”奇想“,亦极言其”怨天尤人“的烦恼之深矣。人的感情,每到那种极深的境界时,往往便会产生某种程度的变态。
 
  石孝友的这些词句,便故意地利用这种“变态心理”来表现自己被深浓的离愁所折磨扭曲了的心境,确实收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上片主要写“风”,进而及“船”。下片则索性从船儿写起。“不是这船儿,载起相思?”这是第一层意思。意谓:若不是偌大一个船儿,自己这一腔相思怎能装得下、载得起?“相思”本无“重量”可言,这里便用形象化的方法把它夸张为巨石一般的东西。
 
  说只有船儿才能把它载起,则“相思”之“重”、之“巨”不言自明。在“感谢”船儿帮他载起相思之情之后,作者又“得寸进尺”地向它提出了一个新的要求:“船儿若念我孤恓?载取人人篷底睡”。意谓:“救人须救彻”,你既然帮我载负了相思之情,那就索性把好事做到底吧!——因此,你若真念我孤寂烦恼得慌,何不把那个人儿(她)也一起带来与我共眠在一个船篷下呢?但这件事儿光靠“船儿”还不行,那就又要转而乞求“风神”——请它刮起一阵怪风,把她从远处的岸边飞载到这儿来吧。如是,则不胜“感谢”矣,故曰:“感谢风儿”!
 
  全词通过先是怨风、责风,次是谢船、赞船,再是央船、求风,最后又谢风、颂风,曲折而生动地展示了词人在离别途中的复杂心境:先言乍别时“愁一箭风快”(周邦彦《兰陵王》)的痛楚,次言离途中“黛蛾长敛(这里则换了男性的双眉而已),任是春风吹不展”的愁闷,最后则突发奇想地写他希冀与恋人风雨同舟的渴望。这三层心思,前二层是前人早就写过的,但石孝友又加以写法上的变化,而第三层则可谓是他的“创造”。这种大胆而奇特的幻想,恐怕与他接受民间词的影响有关。比如敦煌词中就有很多奇特的想象,如“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又如“夜久更阑风渐紧,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众所周知,常见的文人词在描写离情别绪时,特别喜欢用“灞桥烟柳”、“长亭芳草”、“绣阁轻抛”、“浪萍难驻”之类的华丽词藻。即如石孝友自己,也写过“立马垂杨官渡,一寸柔肠万缕。回首碧云迷洞府,杜鹃啼日暮”(《谒金门》)之类的“雅词”。然而此首《浪淘沙》却一反文人词常见的面貌,出之以通俗、风趣、幽默、诙谐的风格,却又并不妨碍它抒情之“真”、之“深”,故而可称是首别具“谐趣”和“俗味”的佳作。在读惯了那些浓艳得发腻的离别词后,读一读这首颇有民歌风味的通俗词,真有点象吃惯了鱼腥虾蟹之后尝到山果野蔌那样,很富有些新鲜的感觉。
 
                
石孝友●眼儿媚         
 
  愁云淡淡雨萧萧,暮暮复朝朝。 
  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 
  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 
  一丛萱草,数竿修竹,几叶芭蕉。

 
  这首词传情达物,纯真自然,没有矫柔造作之感。
 
  上片从触景生发开去,产生浓浓情意,下片情景交融,即使后来曲终情意仍在。写景时海阔天空,错综交叉,对人的别离之恨和相思之苦作了尽情渲染;写情时则突破空间、地域的限制,或从感情来揣摩对方,或直抒胸臆,充分表达自己的相思情,虚虚实实,交错使用,心灵与大自然融于一体,表现了作者很高的抒情技巧。
 
  “愁云淡淡雨萧萧,暮暮复朝朝”,上片起调二句,不仅点出节气,而且兼有渲染气氛,烘托情绪的作用。“淡淡”、“萧萧”、“暮暮”、“朝朝”四个叠字,以声传情,用得自然而巧妙。“淡淡”摹阴霾的天色,“萧萧”状淅沥的雨声,以此交织成有声有色的惨淡画面,为写相思怀人布设了特定背景。“朝朝暮暮”,写的是愁云苦雨,相思无聊之长久。“暮暮”、“朝朝”的风雨渲染了一种沉闷、迷濛、凄冷的氛围。作者怀人的心曲寓于客体环境,愁云与愁绪、雨声与心声交织融合,雨不断,思无穷,愁不绝,彼此相生相衬。
 
  春情漠漠,相思绵绵,作者不由发出内心的慨叹:“别来应是,眉峰翠减,腕玉香销。”这三句,是思极而生的想象虚拟之词。作者思念遥远的情人,推想她别后容态的变化,古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想必陷于离别痛苦中的她,独居无伴,已无心梳妆修饰,随着无休止的思念,一定会日渐容衰体瘦,以至“眉峰翠减,腕玉香销”。作者从对方着笔,借人映己,运实于虚,笔端饱含体贴关切之情,在容态宛然但又空灵虚幻的形象中,寄托着自己的无限思念。
 
  词的下片,才正面写到自己的相思的苦况。“小轩独坐相思处,情绪好无聊。”上句描画形影孤单,独坐小轩,相思盈怀的情态,下句直言此时情怀。一个“独”字,托出孤寂悒郁的神情和四顾茫然的怅惘。独坐相思,因相思无望而觉百无聊赖,两句由眼前处境导出心境,叙事言情质实直率。但是,究竟何等“无聊”,却未详言,而于结拍处借景物曲曲传出。
 
  结处三句,作者独取“萱草”、“修竹”、“芭蕉”三个物象,一句一景,又合成一体,含有不尽之意。“萱草”又名“谖草”,古人以为此草可以忘忧。《诗》毛传:“谖草令人忘忧。”嵇康《养生论》亦云:“合欢蠲忿,萱草忘忧,愚智所共知也。”然而,作者相思心切,既得萱草,也不足以解忧,这就加倍突出忧思的绵绵无尽,难排难解。修竹、芭蕉,在此都是助愁添恨的景物。杜甫《佳人》诗中有“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之句,翠竹与美人互相映衬,而如今,只见“修竹”而不见美人,自然会触目伤怀。李商隐《代赠二首》(其一)有“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的诗句,李煜《长相思》也写道:“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在寂寞的相思中,身边的萱草、修竹、芭蕉,无不关合着忧思,呈于眼前,添愁加恨。这三个物象,仿佛从眼前景中信手拈来,不经意地罗列,实则寓含了丰富的感情内涵。范晞文《对床夜语》卷二曾引《四虚序》云:“不以虚为虚,而以实为虚,化景物为情思。”以景物来象征情思,是我国古代诗词中常见的写法。此词收尾三句,融情入景,正是一种“以实为虚”,悠然不尽的妙结。
 
  总而言之,石孝友的这首《眼儿媚》,深刻诚挚地刻划了作者在绵绵不断的春雨中的寂寥况味中思恋情人的心情,在抒情手法上也可谓独树一帜。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2 | 显示全部楼层
赵师侠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师侠(生卒年不详)字介之,号坦庵,太祖子燕王赵德昭七世孙,居于新淦(今江西新干)。淳熙二年(1175)进士。十五年为江华郡丞。饶宗颐《词籍考》卷四:“其跋孟元老《梦华录》云:”余侍先大父,亲承謦咳,校之此录,多有合者,今甲子一周,故老沦没,因镌木以广之。淳熙丁未(1187)十月,浚仪赵师侠介之书于坦庵。‘似师侠生于建炎元年(1127)以前。集中有重明节词,则当光宗以九月四日为重明节之世。所署最后年干为乙巳,则宁宗庆元三年(1197)也。“有《坦庵长短句》一卷。门人尹觉序云:”坦庵先生金闺之彦,性天夷旷。吐而为文,如泉出不择地。连收两科,如俯拾芥,词章乃其馀事。人见其模写风景,体状物态,俱极精巧。初不知得之之易,以至得趣忘忧,乐天知命,兹又情性之自然也。《四库总目提要》云:“今观其集,萧疏淡远。不肯为剪红刻翠之文。洵词中之高格,但微伤率易,是其所偏。”又云:“其宦游所及,系以甲子,见于各词注中者,尚可指数。大约始于丁亥而终于乙巳。其地为益阳、豫章、柳州、宜春、潇湘、衡阳、莆中、长沙,其资阶则不可详考矣。”
 
             
赵师侠●谒金门·耽冈迓陆尉    
 
  沙畔路,记得旧时行处。 
  蔼蔼疏烟迷远树,野航横不渡。 
  竹里疏花梅吐,照眼一川鸥鹭。 
  家在清江江上住,水流愁不去。

 
  “耽冈”,恐是地名;有人说,地在江西吉安城南,下临赣江。作者赵师侠,号坦庵,南宋孝宗时期的著名词人,有人夸赞他描绘风景,描写自然形态,都很精巧细致。又称赞他的词能够写得清新平淡。从上面这首词来看,他的写景本领确是高超的,而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在“清新平淡”之中,寄寓着浓浓情意。
 
  起首从山冈上的沙路写起。“沙畔路,记得旧时行处”,已伏有“怀旧”心理,可能作者与友人当年即曾同行此路。以下四句展开写景,清新可喜,淡雅如画。放眼而望,但见疏烟密雾,笼罩远树,却看不到友人的来影;而沙外水边,只有一二小舟,落寞地横卧在冷寂的水面之上。唐人韦应物的名篇《滁州西涧》:“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本词中某些意境,据推测即来源于韦诗,它含蓄地表达了作者盼友不至的寂寥心境。“竹里疏花梅吐,照眼一川鸥鹭”则另换了两个“镜头”。前句脱胎于苏轼《和秦太虚梅花》诗“竹外一枝斜更好”。写时令已至早春,梅花吐蕾,风物可喜;后句言河中的鸥鹭,在春光下闪耀着令人眼花瞭乱的白色,亦令人感到“春江水暖”。但是这两个“镜头”所引起的心理快感只是暂时和一闪而过的:因为自然界既永是这般冬去春来、节序转换,而人生呢,却又在这悄悄的“量变”中消磨了多少时光。
 
  因此前已怀藏的“怀旧”心理,便和现今由春日景物所引起的淡淡的人生枨触,一时交集为一种复杂难言的愁绪。“家在清江江上住,水流愁不去”两句,便轻轻一转,折到本词的主题——离愁上去。原来,作者家居清江(其《浣溪沙》词有云:“清江江上是吾家”),因而面对赣江之水,便触发了思乡的满怀离愁,引出了“水流愁不去”的浩叹。行文至此,前文“疏烟迷远树,野航横不渡”中所含之愁闷心绪,由竹里疏梅、水边鸥鹭所“对照”而生的人生寂寥感,都一齐交集成为“一江春水向东流”式的“感情形象”而凸现在读者眼前。“记得旧时行处”与“水流愁不去”,终于前后呼应地点明了词中那幅看似清淡雅丽的“山水画”后所怀藏的浓挚愁情。
 
  总之,全词写得十分清淡,而清淡之下却藏着浓浓的诚挚的离愁别情。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3 | 显示全部楼层
陈亮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初名汝能,二十六岁时改名亮。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才气超迈,喜谈兵。乾道五年(1169)试吏部,被黜。上《中兴五论》,奏入不报。退而杜门力学近十年。淳熙五年(1178)改名同,诣阙上书,十日内凡三上,言恢复之大计,不为当政所用,愤恨而归。尔后遭人嫉恨,二度被诬入狱,备受折磨。淳熙十五年(1188),亲赴金陵、京口观察山川形势,赋《念奴娇》二词言志。至临安复有《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朝廷交怒,以为狂怪。是年冬,赴上饶与辛弃疾会于鹅湖,极论世事。别后有《虞美人》三词与稼轩往复唱酬。绍熙初,被诬第三次入狱,经力救得免。绍熙四年(1193),策进士第一,授签书建康府判官公事,未之官,逾年而卒,年五十二。端平初,追谥文毅。叶适为其撰墓志铭(《水心文集》卷二四)。《宋史》有传。陈亮也是当时名学者,与朱熹友善,然论学各不相下,盖学派判然不同。亮与叶适共创经世济用之“事功之学”,为“永康学派”创始人,学者称龙川先生。尝自赞云:“人中之龙,文中之虎。”辛弃疾《祭陈同父》盛称其“智略横生,议论风凛”。有《龙川文集》三十卷,《龙川词》一卷。叶适《书龙川集后》谓陈亮本“有长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刘师培《论文杂记》云:”龙川之词,感愤淋漓,眷怀君国。稼轩之词,才思横溢,悲壮苍凉。例之古诗,远法太冲,近师李白,此纵横家之词也。“              
 
陈亮 ●桂枝香观木樨有感,寄吕郎中                 
 
  天高气肃,正月色分明,秋容新沐。 
  桂子初收,三十六宫都足。 
  不辞散落人间去,怕群花、自嫌凡俗。 
  向他秋晚,唤回春意,几曾幽独! 
  是天上余香剩馥。 
  怪一树香风,十里相续。 
  坐对花旁,但见色浮金粟。 
  芙蓉只解添愁思,况东篱、凄凉黄菊。 
  入时太浅,背时太远,爱寻高躅。

 
  这首词是陈亮为吕祖谦而写。祖谦于孝宗淳熙六年(1179)曾任职礼部郎官,故称“郎中”,同年四月后因病辞官归故乡金华。据叶適《龙川集序》,陈亮曾去看望吕祖谦,两人纵论天下大事到夜半。吕对他说:不要以为当世不能用您。并引用《左传。襄公三十年》郑国执政子皮把政权交给子产时的话说:虎(子皮自称)率领全家族的人听从您的话,谁敢触犯您?表示支持。陈亮听了大为快慰。吕祖谦为学主张“明理躬行”,治经史以致用,反对空谈阴阳性命之说,与陈亮为同调。一夕交心,更相投契,故陈亮作此词,托木樨而抒感,就关于用世与忤世的问题,借物言志,即以“寄吕郎中”。词或即作于此年秋天。
 
  题中“木樨”为桂花的一种,逢秋开放,花小香浓。全词就从这个特点生发,写自己胸次感慨。
 
  皓月当空,天穹如洗,正是秋天月夜景象。世传月中有桂树,宋之问衍为“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的诗句,故发端即点“天”、“月”,为下文“散落人间”张本。接着又化用李贺“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金铜仙人辞汉歌》)诗意,把汉代长安的离宫别馆三十六所引入天空,悬拟出天宫收储桂花已经盈满,己乃散落人间一层意思。“不辞”二字代花言志,实则词人自道其愿为人世作些事业的初衷,立意已高。此桂花既是天国殊英,群花与之相并,当然显得凡俗。足见词人自视之高。但又不径指群花凡俗,而说“群花自嫌凡俗”,命意更高一层。复用一“怕”字为转折,意思是我唯恐群花自惭,故不欲竞放于百花争艳的春天,更翻进一层。但我之所以不竞放于三春者,也不是故矜高洁,自远于人。我吐放在这秋天的夜晚,意在唤回已去的春意,把温暖重新撒向人间。我方深情眷注人世,又何曾自甘幽独呢?这就进一步展示出更高的、晶莹澄沏的内心世界。词人抓住桂花不开在春天却放于秋节这个特点,想落天外,分几个层次写出此花一片高洁心志,满腔似火热忱;又显得不矜不伐,亦花亦人,深得咏物词“取神题外,设境意中”(《蕙风词话》)之妙。细味“向他秋晚,唤回春意”八字,似有辛弃疾《摸鱼儿》惜春、留春之微妙,其意盖感国事艰危,欲力挽狂澜于将倾,命意更深,这在吕祖谦对他说的几句话中亦可反映出来。
 
  上片借花言志,词旨高远,层层转进,曲折深沉。
 
  下片以“是天上余香剩馥”换头,遥承上片“不辞散落人间”,意脉流贯。但上片用拟人手法,代花述怀;下片改为词人自己出面评说,构局一变。“怪一树香风,十里相续”的“怪”字,即“难怪”之意。难怪此花香飘十里,原来它本是天上余香散落人间。
 
  这一层赞桂花幽香。后两句一层则赞花颜色——其色金黄,花小如粟。“坐对”一语,无限旖旎亲切,花、人神交,几欲融为一体。而“对”字究竟保有距离,此即“不即不离”之境。初闻其幽香,复对此殊色,乃想到其他种种秋花,由此类推,宕开词意,转出柳暗花明境界。秋日,木芙蓉盛开,未尝不美,但一想起杜甫“芙蓉小苑入边愁”的诗句,只能令我顿添愁思,又怎能“唤回春意”呢?菊花自是秋节名花,然而,东篱黄菊,不过助人凄凉,加深秋意,哪里比得上“向他秋晚,唤回春意”的桂花呢?窥词人之心,“芙容”句隐然有边关烽火之忧:“东篱”句则暗寓渊明遗世高蹈不足取法之深意,与上片“几曾幽独”呼应,见出他积极用世的热忱。无怪当时听了吕祖谦鼓励他的“未可以世为不能用”而大感快慰了。歇拍三句。为词人对此花的评骘:可惜你易开易落,“入时太浅”;开在深秋,且无艳色,“背时太远”;而你的心志又过于高洁,“爱寻高躅”(躅,足迹。“爱寻高躅”即爱踵先贤之高迹)。但这仅仅是表面上的意思。实质上这都是词人自慨平生。人方靦颜事仇,苟安为计,我独怀此恢复大志,唤春热忱,致使“当路见憎”,“以为狂怪”(《宋史·陈亮传》),岂非不谙人情世敌,“入时太浅”吗?而且,举世滔滔,我则独清独醒,与时代风习远相背离,岂非“背时太远”?再加上我孤标自许,欲追高风于末世,不能随流扬波,与世推移,足证这“爱寻高躅”也是平生一病。词人在这里以抑为扬,正言反出,结出无限幽愤,无穷牢骚。
 
  这首词以花寄意,用浪漫主义手法,展开联想,天上人间,神行万里。词中咏叹桂花的雅量高致,光明磊落胸怀,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表现出词人人格光采四照,肝胆相照。因此,这首词在内容上具有一种高尚美,读之使人肃然起敬。
 
  张炎在他所著的《词源》一书中论咏物词,多有胜义。他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摹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这里提出的不能“稍真”,不欲“差远”,也就是“不粘不脱”“在神情离合间”的意思。陈亮这阕《桂枝香》,句句写桂花,所咏了然在目,无“晦而不明”之病;但全词除“一树香风”、“色浮金粟”外,句句只写此花高标远致,遗貌取神,又无“拘而不畅”之嫌。进一步看,全词处处摄花之魂,处处见我风骨,却又通篇无一字直诉我胸怀处,所谓若即若离,深得咏物神髓。结处暗寓平生意气,感慨遥深,然“入时”、“背时”,又是从此花出处行藏一意流转下来,正得“一段意思,全在结句”的妙谛。以此词此心,寄吕郎中以求印可,亦可见二人相知之乐。
 
  陈亮惯以文为词,以词评政;词风素称横放、恣肆,甚者讥其粗豪。读此阕,然后知他在横放之外,别人一段情趣。这阕《桂枝香》,就其语言论,句句当行本色;观其前后两结,语意尤其高远,逸响可歌,何尝有一句粗豪语?就其风格论,高华端凝,不仅远在“横肆”之外,抑且别具典雅幽秀之美。但这种“秀”,是其秀在神,秀而有骨,故终不失龙川气度。
 
              
陈亮●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 
  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 
  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 
  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 
  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 
  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这是一首借古论今之作。多景楼,在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北临长江。这首词的写作背景是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春天,陈亮到建康和镇江考察形势,准备向朝廷陈述北伐的策略。词的内容以议论形势、陈述政见为主,正是与此行目的息息相通的。
 
  开头两句,凌空而起。撇开登临感怀之作先写望中景物的俗套,大笔挥洒,直抒胸臆:登楼极目四望,不觉百感交集,可叹自己的这番心意,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理解呢?因为所感不止一端,先将“此意”虚提,总摄下文。南宋乾道年间镇江知府陈天麟《多景楼记》说:“至天清日明,一目万里,神州赤县,未归舆地,使人慨然有恢复意。”对于以经济之略自负的词人来说,“恢复意”正是这首词所要表达的主题思想,围绕这个主题思想的还有对南北形势及整个抗金局势的看法。以下抒写作者认为“今古几人曾会”的登临意。“今古”一语,暗示了本篇是借古论今。
 
  接下来两句,从江山形势的奇险引出对“天限南疆北界”主张的抨击。“鬼设神施”,是形容镇江一带的山川形势极其险要,简直是鬼斧神工,非人力所能致。然而这样险要的江山却不被当作进取的凭藉,而是都看成了天设的南疆北界。当时南宋统治者不思进取,苟且偷安,将长江作为拒守金人南犯的天限,作者所抨击的,正是这种藉天险以求苟安的主张。“浑认作”三字,亦讽亦慨,笔端带有强烈感情。
 
  “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镇江北面横贯着波涛汹涌的长江,东、西、南三面都连接着起伏的山岗。这样的地理形势,正是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足以与北方强敌争雄的形胜之地。“做出”一语,表达了词人目击山川形势时兴会淋漓的感受。在词人眼中,山川仿佛有了灵气和生命,活动起来了。
 
  他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中写道:“京口连岗三面,而大江横陈,江旁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所谓“虎之出穴”,也正是“做出争雄势”的一种形象化说明。这里对镇江山川形势的描绘,本身便是对“天限南疆北界”这种苟安论调的否定。在作者看来,山川形势足以北向争雄,问题在于统治者缺乏争雄的远大抱负与勇气。因此,下面紧接着就借批判六朝统治者,来揭示现实中当权者苟安论调的思想实质:“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前一句是愤慨的斥责与质问,后一句则是对统治者划江自守的苟安政策的揭露批判,——原来这一切全不过是为少数私家大族的狭隘利益打算!词锋犀利,入木三分。
 
  换头“因笑”二字,承上片结尾对六朝统治者的批判,顺势而下,使上下片成为浑然一体。前三句用新亭对泣故事,“王谢诸人”概括东晋世家大族的上层人物,说他们空洒英雄之泪,却无克服神州的实际行动,借以讽刺南宋上层统治集团中有些人空有慷慨激昂的言辞,而无北伐的行动。“也学英雄涕”,讽刺尖刻辛辣,鞭辟入里。
 
  “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他们依仗着长江天险,自以为可以长保偏安,哪里管得到广大的中原地区,长久为异族势力所盘踞,广大人民呻吟辗转于铁蹄之下呢?这是对统治者“只成门户私计”的进一步批判。“管不到”三字,可谓诛心之笔。到这里,由江山形势引出的对当权者的揭露批判已达极致,下面转面承上“争雄”,进一步正面发挥登临意。
 
  “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中流誓,用祖逖统兵北伐,渡江击楫而誓的故实。在词人看来,凭借这样有利的江山形势,正可长驱北伐,无须前怕狼,后怕虎,应该象当年的祖逖那样,中流击水,收复中原。这几句词情由前面的愤郁转向豪放,意气风发,辞采飞扬,充分显示出词人豪迈朗爽的胸襟气度。
 
  歇拍二句,承上“长驱”,进一步抒写必胜的乐观信念。“小儿破贼”见《世说新语·雅量》。淝水之战,谢安之侄谢玄等击败苻坚大军,捷报送达,谢安方与客围棋,看书毕,缄默无语,依旧对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强对”,强大的对手,即强敌。《三国志·陆逊传》:“刘备天下知名,曹操所惮,今在境界,此强对也。”作者认为,南方并不乏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统帅,也不乏披坚执锐、冲锋陷阵的猛将,完全应该象往日的谢安一样,对打败北方强敌具有充分信心,一旦有利之形势已成,便当长驱千里,扫清河洛,收复国土,何须顾虑对方的强大呢?作者《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曾言:“常以江淮之师为虏人侵轶之备,而精择一人之沈鸷有谋、开豁无他者,委以荆襄之任,宽其文法,听其废置,抚摩振厉于三数年之间,则国家之势成矣。”词中之“势成”亦同此意。作者的主张在当时能否实现,可以置而不论,但这几句豪言壮语,是可以“起顽立懦”的。到这里,一开头提出的“今古几人曾会”的“此意”已经尽情发挥,全词也就在破竹之势中收笔。
 
  同样是登临抒慨之作,陈亮的这首《念奴娇·登多景楼》和他的挚友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便显出不同的艺术风格。辛词也深慨于“无人会登临意”,但通篇于豪迈雄放之中深寓沉郁盘结之情,读来别具一种回肠荡气、抑塞低回之感;而陈词则纵论时弊,痛快淋漓,充分显示其词人兼政论家的性格。
 
  从艺术的含蕴、情味的深厚来说,陈词自然不如辛词,但这种大气磅礴、开拓万古心胸的强音,是足以催人奋进的。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陈亮●虞美人  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老去凭谁说? 
  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 
  父老长安今余几? 
  后死无仇可雪。 
  犹未燥、当时生发! 
  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 
  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 
  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 
  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 
  但莫使伯牙弦绝! 
  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 
  龙共虎,应声裂。

 
  陈亮在作词中善于用典使事,这使他的作品能在有限的篇幅里大大增加内容。他运用历史典故,不同于其他词作者,有其独特的方法,那就是不拘限于原来的历史故事,而是取其一个侧面,死事活用,以衬托自己想要表达的思想感情。因此,读他的词,必须反复揣摩,才能领略其深刻的涵义。这首词就该这样。
 
  陈亮与辛弃疾(字幼安)同为南宋前期著名的爱国词人。二人志同道合,意气相投,感情至深,但各以事牵,相见日少。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约朱熹在赣闽交界处的紫溪与辛弃疾会面。陈亮先由浙江东阳到江西上饶,访问了罢官闲居带湖的辛弃疾。
 
  然后,二人同往紫溪,等候朱熹,在那里盘桓了十日,朱熹竟不至,未能会谈,陈亮只好东归。别后,辛弃疾惆怅怀思,乃作《虞美人》一首以寄意。时隔五日,恰好收到陈亮索词的书信,弃疾便将《虞美人》录寄。
 
  陈亮的这首“老去凭谁说”,就是答辛弃疾那首《虞美人》原韵的。自此以后,两人又用同调同韵互相唱和,各得词二首。他们这时期的交往,便成为词史上的一段佳话。
 
  上片主旨在于议论天下大事。首句“老去凭谁说”,写知音难觅,而年已老大,不惟壮志莫酬,甚至连找一个可以畅谈天下大事的同伴都不容易。这是何等痛苦的事!作者借此一句,引出以下的全部思想和感慨。
 
  他先言世事颠倒变化,雪仇复土无望,令人痛愤;下片则说二人虽已老大,但从来都是志同道合的,今后还要互相鼓励,坚持共同主张,奋斗到底。
 
  作者先借《庄子·知北游》中“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和《淮南子》所说的“冬日之葛”、“夏日之裘”来指说世事的不断反复变化,并且,越变越颠倒错乱,越变对国家越不利,人们日渐丧失了收复失地的失望。且看,“父老长安今余几?”南渡已数十年了,那时留在中原的父老,活到今天的已所剩无几;如今在世的,当年都是乳臭未干的婴儿。朝廷数十年偏居江南,不图恢复,对人们心理有极大的麻痹作用。经历过“靖康之变”的老一辈先后谢世,后辈人却从“生发未燥”的婴孩时期就习惯于南北分立的现状,并视此为固然,他们势必早已形成了“无仇可雪”的错误认识,从而彻底丧失了民族自尊心和战斗力。这才是令人忧虑的问题。上片最后四句,重申中原被占,版图半入于金之恨。词以“二十五弦”之瑟,兼寓分破与悲恨两重意思。《史记·封禅书》记:“太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一如圆月平分,使缺其半,同是一大恨事。末再以“胡妇弄,汉宫瑟”,承上“二十五弦”,补出“多少恨”的一个例证。汉、胡代指宋、金,南宋诗词中屡见,如陆游《得韩无咎书寄使虏时宴东都驿中所作小阕》诗云:“上源驿中搥画鼓,汉使作客胡作主。”而说汉宫瑟为胡妇所弄,又借以指说汴京破后礼器文物被金人掠取一空的悲剧。《宋史及皇后、太子北归,宫中贵重器物图书并捆载以去,其中就有“大乐、教坊乐器”一项。只提“胡妇弄,汉宫瑟”,就具体可感而又即小见大地写出故都沦亡的悲痛,则“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的愤慨自在其中,同时对南宋朝廷屡次向金人屈躬卑膝,恢复大业坐失良机的现实,也就有所揭露、鞭挞。读到这里,再回头去看“老去凭谁说”一句,益感作者一腔忧愤,满腹牢骚,都是由此而发的。
 
  下片转入抒情。所抒之情正与上片所论之事相一致。作者深情地抒写了他与辛弃疾建立在改变南宋屈辱现实这一共同理想基础上的真挚友谊。过片一句“树犹如此堪重别”,典出《世说新语·言语》。东晋桓温北征时,见当年移种之柳已大十围,叹息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堪重别”即“岂堪重别”,陈、辛上饶一别,实成永诀,六年之后,陈亮就病逝了。
 
  虽然他当时无法预料这点,但相见之难,却在意料之中。这一句并非突如其来,而是上承“老去凭谁说”自然引出的。下句“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又正是对岂“堪重别”原因的解释,也与词首“老去”一句遥相呼应。这句正面肯定只有辛弃疾才是最能理解他的唯一知己。据辛词《虞美人》题下小序记,此次陈亮别后,弃疾曾追赶到鹭鹚林,因雪深路滑无法前进,才悻悻而归。“行矣置之无足问”一句,就是针对这件事宽慰这个远方友人的,也是回答对方情深意切的相思。句后缀以“谁换妍皮痴骨”,意为自己执着于抗金大业,尽管人们以“妍皮痴骨”相看待,我终不想去改变它了。“妍皮痴骨”出自《晋书·慕容超载记》。南燕主慕容德之侄慕容超少时流落长安,为了避免被后秦姚氏拘捕,故意装疯行乞,使秦人都歧视他。惟姚绍见其相貌不凡,便向姚兴推荐他。慕容超被召见时,注意隐藏起自己的才识风度,姚兴见后,果然大为鄙视,对姚绍说:“谚云‘妍皮不裹痴骨’,妄语耳。”“妍皮”,谓俊美的外貌:“痴骨”,指愚笨的内心。谚语原意本谓:仪表堂堂者,其内心必不愚蠢。姚兴以为慕容超虽貌似聪隽,而实则胸无智略,便说谚语并不正确,对慕容超的行动也不限制。
 
  作者借此来说明,即使世人都说他们是“妍皮裹痴骨”,遭到误解和鄙视,他们的志向也永不会变。正因为如此,他们的友情乃愈可贵,所以就自然地发而为“但莫使伯牙琴绝”的祝愿,将两人的友情跟抗金的共同志向联系到一起,使这种感情升华到圣洁的地步。然后,话题一转,写出“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这两句至理名言,实际说的还是救国之道。
 
  看到这里,我们怎能不为作者那种“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的精神所感动!这里,作者信手拈来历代相传的炼丹术中所谓经过九转炼成的丹砂可以点铁成金的说法,表达出尽管寻常的铁也要炼成精金的恒心,比喻只要坚定信心,永不松懈,抓住一切时机,则救国大业必能成功。最后,再借龙虎丹炼成而迸裂出鼎之状,以“龙共虎,应声裂”这铿锵有力的六个字,刻画胜利时刻必将到来的不可阻止之势。至此,全词方戛然而止。这最后几句乃是作者与其友人的共勉之辞,也是他们的共同心愿。
 
                
陈亮●虞美人  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  
 
  离乱从头说,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 
  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 
  亏杀我、一星星发! 
  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 
  丘也幸,由之瑟。 
  斩新换出旗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 
  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霸、只成痴绝! 
  天地洪炉谁扇鞴? 
  算于中、安得长坚铁! 
  淝水破,关东裂。

 
  1188年(淳熙十五年)冬至1189年(淳熙十六年)春之间,陈亮在给辛弃疾好友写了第一首《虞美人》之后不久,又写了这首《虞美人》。此阕仍继承前词“极论世事”的宗旨,针对朝廷以银帛贡献代替边备兵革、致使天下士气消糜的现实,尽情抒发自己的愤懑情绪,并是表达得比前人首更直率。
 
  上片是回顾宋朝屈辱的历史。也许作者出于对前首词所提及的“后死无仇可雪”问题的担忧,这首词开头第一句“离乱从头说”似乎就有意提出人们早已忘却的往事,以引起回忆。“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是追述自宋初以来长期的耻辱外交。早在北宋第三代皇帝真宗赵恒时,便以“澶渊之盟”向辽国岁赠白银十万两,绢缯二十万匹,换取中原的暂时和平,首开有宋以来向外族纳贡的先例。其子仁宗赵祯时,向辽国岁贡银绢又各增十万两、匹。此后,辽亡金兴,北宋朝廷又转而向金纳贡,数额有增无减。但是,这种作法不仅没有换来“和平”,反而更引起对方的觊觎,得寸进尺。于是河洛尽失,而宋室乃不得不南渡,以求苟安。最令人吃惊的是,南宋统治者竟至把屈辱说成是爱民。如仁宗所宣称的:“朕所爱者,土宇生民尔,斯物(指银缯)非所惜也。”(见魏泰《东轩笔录》)真是以罪为功,恬不知耻!陈亮在这里说:“爱吾民、金缯不爱”,即刺此事。虽然作品并未罗列上述史实,只用“蔓藤累葛”四字,已足将百余年来宋室历次丧权辱国、妄冀苟安的罪责揭露无遗。
 
  下一句“壮气尽消人脆好”进而再揭露统治者多年来在“爱吾民、金缯不爱”的幌子掩护下推行投降政策所造成的恶果。就全局来看,南宋形势是“壮气尽消人脆好”,以这样温顺脆弱销烁殆尽的民气、士气,去对付对方的进逼,其结果就只有“冠盖阴山观雪”——珠冠华盖的堂堂汉使到金廷求和。可是,他们的交涉不能取得任何胜利,惟有陪侍金主出猎阴山,观赏北国雪景而已。作者想到这里,不禁感叹道:“亏杀我、一星星发!”痛惜自己把头发都等白了,等到的竟是如此耻辱的现实。下面再借用历史故事来批判现实:春秋时,中原大国齐的国君景公畏惧处于南夷之地的吴国,只有流涕送女与之和亲;还有鲁国也曾因遭受强齐欺凌而不予反抗,遂日衰一日。往事可鉴,对照今日宋朝屈服于金,甘受凌辱而不加抵抗这一违反常理的怪事,后果如何,不问而知。这里所谓“问”,并非有疑而问,乃是用肯定语调发出的谴责和质问。
 
  写到此,话题和情绪同时一变,以重新振作之态,写出“丘也幸,由之瑟”六字。《论语。述而》载有孔子语:“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又,孔子的学生子路弹瑟发勇武之音,被认为是不合雅、颂,孔子曾说:“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论语·先进》)作者各取此二语中的前三字为句,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今日幸有如吾二人这样坚毅的志士,虽举国均以举兵北伐为过,但我们迄今坚持不懈。以此结束了上片,并为下片定下基调。乍一看,这两句话来得突兀,似乎显得生硬,其实不然。这是陈亮一贯的词风。他好为“硬语盘空”,这种风格,恐怕与他在南宋那一片黑暗之中努力焕发起斗争到底的精神密切相关。
 
  下片是写设想中的救国行动。《新唐书·李光弼传》曾记大将李光弼代郭子仪统兵之事,云:“其代子仪朔方也,营垒、士卒、麾帜无所更,而光弼一号令之,气色乃益精明。”辛弃疾早年曾建立过有名的“飞虎军”,金人为之震慑。作者设想,若由弃疾带兵,定会出现“斩(崭)新换出旗麾别”的新局面。
 
  这种设想,也许早在上饶鹅湖之会时二人就商议过,因此,这里所谓“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可能就指的是这件事。“拆开收合”,即解剖分析。基于此,“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扑肢动骨”便是作者想象投奔这支抗金新军后大显身手的兴奋情景。因留恋鹅湖之会、向往二人共同描绘的理想图景而产生上述设想,这是很自然的。继而,语势却忽然一落千丈,接一句“这话霸(即话柄)、只成痴绝”,明说这一切只不过是幻想。这种语气的跌宕起伏,恰恰说明作者情绪大起大落。他虽然残酷地宣告自己幻想的破灭,却又极其冷静地指出了真实。“只成痴绝”四字虽然饱含作者的失望和痛苦,却又是他理智的反映。“天地洪炉谁扇鞴?算于中、安得长坚铁!”是发自幻灭之后的感叹。他有感于《庄子·大宗师》中所谓天地是大熔炉的说法,想到人生犹如铁在洪炉之中,扇鞴(鼓风吹火的皮袋)鼓风,火力顿炽,顷刻即将消熔。
 
  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势。不过,作者的这种幻灭感,却又并非对理想产生了什么怀疑和失望,而是深为人生有限而感到惋惜。但他又不是单纯留恋人生,而是深憾于不能亲见理想的实现。关于这点,在结尾的“淝水破,关东裂”二句中可以得到印证。这里,作者再一次用了他在《念奴娇·登多景楼》一词中已用过的谢安于淝水之战中大破苻秦八十万大军入犯的典故,但这不是雷同,正说明这个对历史了如指掌的爱国志士对英雄业绩的向往和对胜利的憧憬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忘怀的。他的这些话是说给好友辛弃疾听的,自然不是只谈他自己的志气与渴望,而是表达了他们两人共同的心声。
 
               
陈亮●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 
  春归翠陌,平莎茸嫩,垂杨金浅。 
  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 
  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 
  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罗绶分香,翠绡封泪,几多幽怨! 
  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本词抒写春恨。上片恨今日芳菲世界,游人未赏,付与莺燕;下片恨昔年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
 
  一起用“闹”字烘托花的精神情态,同时总揽春的景象,与宋祁《玉楼春》“红杏枝头春意闹”句相比,毫不逊色,加上东风软(和煦),更烘托出春光明媚,春色宜人。翠陌,翠绿的田野;平莎茸嫩,平铺的嫩草,用茸嫩形容初春的草,贴切恰当;垂杨金浅,浅黄色的垂柳。迟日催花,春日渐长,催动百花竞放;淡云阁雨,云层淡薄,促使微雨暂收;轻寒轻暖,不寒不暖,气候最佳。这些都是春归大地后带来的春景、春色。荟萃如此多样的美好景色,本可引人入胜,使人目不暇接而留连忘返。可是歇拍四句却指出:在今朝,游人未曾赏玩这芳菲世界,只能被啼莺语燕所赏玩。莺燕是“能赏而不知者”(《草堂诗余正集》沈际飞语),游人则为“欲赏而不得者”(同上)。
 
  鉴于人情世故都是这样,尚有何心踏青拾翠!过片两句,因寂寞而凭高念远,向南楼问一声归雁。从上片看,姹紫嫣红,百花竞放,世界是一片喧闹的,可是这样喧闹的芳菲世界而懒得去游赏,足见主人公的处境是孤立无助的,心情是压抑的。雁足能传书信(见《汉书·苏武传》),于是鸿雁充当了信使,因为征人未回,向南楼探问归雁消息。金钗三句,谓昔年赏心乐事,而今已如风消云散。金钗斗草,拔金钗作斗草游戏。宗懔《荆楚岁时记》:“竞采百药,谓百草以蠲除毒气,故世有斗草之戏。”青丝勒马,用青丝绳做马络头。古乐府《陌上桑》:“青丝系马尾,黄金络马头。”罗绶三句,谓难忘别时的恋情,难禁别后的粉泪,难遣别久的幽怨。罗绶分香,临别以香罗带贻赠留念。秦观《满庭芳》“罗带轻分”,亦此意。翠绡封泪,翠巾裹着眼泪寄与对方,典出《丽情集》记灼灼事。几多幽怨,数不清的牢愁暗恨。正销魂三句,有两种断法,一断在“魂”字后,另一断在“又是”后,两者都可,而后者较恰当。因为一结要突出“又是”之意,用“又是”领下面两句,由于又看到了与昔年离别之时一般的疏烟淡月、子规声断,触发她的愁绪而黯然销魂。子规,一名杜鹃,相传古代蜀君望帝之魂所化。(《华阳国志·蜀志》)子规鸣声凄厉,最容易勾动人们别恨乡愁。
 
  这首词上片,作者几乎倾全力烘托春景的无比美好,而歇拍三句,却来一个大转折,指出人们以不能游赏美好的春景为憾事,以如此芳菲世界被莺燕所占有为惋惜,才领会前面之所以倾全力描绘春景者,是为了给后面的春恨增添气势。盖春景愈美好,愈令人惆怅,添人愁绪,也就是春恨愈加强烈。杜甫所谓“花近高楼伤客心”(《登楼》),“感时花溅泪”(《春望》),即为此种思想感情的反映。下片似另出机杼,独立成篇,其实不然,它是全词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上下片有岭断云连之妙。上片因春景美好反而引起春恨,这是客观景物与内心世界的矛盾,而所以铸成此种矛盾的,伤离念远是一个主要因素,下片就是抒写离愁别恨的,因而实与上片契合无间。从赏心乐事的一去不返,别后别久的十分怀念,别时景色的触目销魂,都在刻画主人公的感情深挚。可是作者是一位“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黄宗羲《宋元学案·龙川学案》)的铁铮铮汉子,他写作态度严谨,目的性明确,每一首词写成后,“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叶適引陈亮语)。所以很难想象他会写出脂粉气息浓郁的艳词。据此,才知下片的闺怨是假托的,使用这类表现手法在诗词中并不鲜见,大率以柔婉的笔调,抒愤激或怨悱的感情。此种愤激之情是作者平素郁积的,而且与反偏安、复故土的抗金思想相表里,芳菲世界都付莺燕,实际的意思则是大好河山尽沦于敌手。为此,清季词论家刘熙载评这几句词:“言近旨远,直有宗留守(宗泽)大呼渡河之意。”(《艺概》)以小词比壮语,不觉突兀,是因其精神贴近之故。
 
  陈亮传世的词七十多首,风格大致是豪放的,所以明代毛晋说:“《龙川词》一卷,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龙川词跋》)后来他看到本篇及其他六首婉丽之词,修正自己的论点,曰:“偶阅《中兴词选》,得《水龙吟》以后七阕,亦未能超然。”(《龙川词补跋》)其实毛晋本来的论点还是对的,无须修正。作家的作品,风格、境界可以多样。陈亮词的基调是豪放的,但也出现一些婉约的作品,毫不足怪。苏轼《水龙吟·和章质夫杨花》、辛弃疾《摸鱼儿·暮春》,情调岂不缠绵凄婉,但毕竟与周(邦彦)、秦(观)不同,苏、辛和陈亮的词,和婉中仍含刚劲之气,所谓骨子里还是刚的,关于这一点,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的出。
 
               
陈亮●虞美人·春愁        
 
  东风荡飏轻云楼,时送萧萧雨。 
  水边台榭燕新归,一口香泥、湿带落花飞。 
  海棠糁径铺香绣,依旧成春瘦。 
  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叶適在《书龙川集后》(《水心集》卷二十九)一文里,记载了陈亮每当一首词写成后,常自感叹:“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陈亮本人的话说明了他的词作不是一般的卖弄风骚,而是寄寓着他的经邦济世的思想抱负。也就是说,读他的词必须和他的生平遭遇、政治思想联系起来,才能探索到它的深刻涵义。这首《虞美人。春愁》词,被黄飏选录在《中兴以来绝妙词选》里,足见他对这首词的重视。周密评论此词说:“陈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气节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这种说法,似嫌抽象。它的题目叫做“春愁”,在春天里,他愁的是什么呢?值得进一步品味。
 
  开头两句:“东风荡轻云楼,时送萧萧雨。”东风在轻轻地吹拂着,天上也只有几缕淡淡的云彩,这云淡风轻的天气,正是引人快意的时候,然而却时时下起了狂暴的雨。这两句里的“风”和“雨”,是全词的词眼,大好的春光就是在风雨中消逝的。领起了全篇词意。“水边台榭燕新归,一口香泥、湿带落花飞,”这两句是从白居易《钱塘湖春行》诗“谁家新燕啄春泥”句演化而来。这里的“泥”,承第二句“萧萧雨”,“落花”承第一句“东风荡飏”而来,燕子新归,而落红已经成阵,目睹这种景色,感慨油然而生,“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老杜的诗句大概就是词人此时心情的写照。
 
  过片“海棠糁径铺香绣,依旧成春瘦”,承上片“落花”而来。海棠是百花中比较艳丽的一种,它落下来,被和在径路上的泥土里,五彩缤纷,有如锦绣,散发着香气,这是它最终的命运。海棠花是这样,桃花呢?杏花呢?梨花呢?等到所有的花都凋谢,全部落入泥土,借用《红楼梦》里的话说,就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还有什么春色可言!春,消瘦了,人也随之而疲惫不堪。“春瘦”二字是全词的主旨所在。歇拍两句“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在黄昏的庭院里,柳荫中传来了乌鸦的叫声,表明了是个月明之夜,“那人”可能是为贪恋最后的一点春色,踏着月光来采摘这风雨里残存的梨花。月光是白的,梨花的色也是白的,梨花月光,两难分别,折梨花时便好象“和月”一起折下一般,好一个素艳绝尘的形象!这形象就是“那人”的形象,“那人”是谁呢?除了词人自己,还能是谁?可悲的是这个梨花形象,也必将随着风雨而消失。
 
  词人笔下的春景是风雨、落花,衔泥的燕子,啼月的乌鸦,给人以凄凉之感,这正是他的情绪的反映。花开花落,本属自然常理,但在多情的词人看来,却触发了他的愁绪百端。这是为什么呢?他是个磊落有雄才大略的人物,他不满意南宋政权建立以来,忘却父兄大仇,向金人屈膝称臣,因循苟安。他曾多次上书孝宗皇帝陈述恢复方略,都无功而返。在长期的乡居中,被奸人陷害,屡遭牢狱之灾,几乎被杀。但他的志向丝毫未改,思为世用。他的肮脏不平之气,多次在词里抒发出来。如《水龙吟。春恨》云:“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眼儿媚·春愁》云:“愁人最是,黄昏前后,烟雨楼台”,《思佳客·春感》云:“桥边携手归来路,踏皱残花几片红”皆是。在作者的印象里,春光是可爱的,但也是短暂的,带给他的只有愁和恨。这首《虞美人·春愁》词也是其中的一首,把这些词和他的生平坎坷,政治抱负联系起来看,他在这首词所表现的“愁”的内涵就很清楚,这就是:年华易逝,壮志难酬。在艺术手法上,运用比兴,层层勾勒,构成了深曲凄凉的意境,挹之愈深,也愈有感人的力量,是他的词集里优秀的作品之一。
 
                
陈亮●虞美人  怀辛幼安,用前韵。     
 
  话杀浑闲说! 
  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 
  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 
  新著了、几茎华发。 
  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 
  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 
  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 
  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 
  卧百尺高楼斗绝。 
  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 
  壮士泪,肺肝裂!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岁末,陈亮顶风冒雪,跋涉数百里,从浙江永康去到江西上饶探访多年不见的好友辛弃疾。二人同游鹅湖,共饮瓢泉,“长歌互答,极论世事”(辛弃疾《祭陈同父文》),两人畅所欲言,共同居住了十天才分别。别后二人曾作《虞美人》同韵词多首反复赠答。陈亮意犹未尽,不久又用前韵作此词寄怀辛弃疾。据词中“却忆去年风雪”一语,知作于淳熙十六年。其时上距隆兴和议已有二十六年,宋廷君臣上下苟且偷安,朝政异常腐败,误国者得升迁,爱国者遭打击,国势日弱,士风日靡。辛陈二人于此俱极痛愤,故词中不但饱含惜别之情,而且深蕴忧国忧民之意,表现出“英雄感怆”的悲壮色彩。
 
  上片抒写别后相思之情。起句“话杀浑闲说!”满心而发,肆口而成,盖隐应辛弃疾答词中“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一语,谓去年相叙虽得极论天下大事,然于此“岌岌然以北方为可畏,以南方为可忧,一日不和,则君臣上下朝不能以谋夕”(陈亮《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之时,虽有壮怀长策,亦无从施展,说得再多都只是闲说一场罢了。“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紧承前语,补明“话杀浑闲说”的原因。意谓伊尹、诸葛亮那样的事业,只有在位者才能去做,平民百姓是无法去做的,所以说尽了等于没说。此言亦对辛弃疾寄词中称许陈亮“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一语而发。其时陈亮尚为平民百姓,辛弃疾则久被罢黜,故有此慨叹。恢复之事既不得施行,英雄之人却日趋衰老,思念及此,更增忧惧,故接下乃云:“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此言复应辛弃疾答词中“老大那堪说”及“我病君来高歌饮,惊散楼头飞雪”数语,其中蕴含着深厚而复杂的感情:既有去年风雪中抵掌谈论的欢欣,也有眼前关山阻隔互相思念的痛苦,还有同遭谗沮而早生白发的悲愤。“百世”句用《庄子·齐物论》“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及《战国策·齐策三》“千里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圣,若随踵而至也”语意,极言相知之难。夫万世遇之尚如旦暮,则百世遇之自如接踵,而知己之人,岂是接踵可得?是以见其难也。
 
  此语言简意赅,复多曲折,然无板滞晦涩之病,表现出运用典故的高超技巧。“三人月”一语则用李白《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诗句,极言相念之苦。相知如二人者既甚难得,则会少离多自更难堪。此时孤独之感既不能排遣,忧愤之情又无可倾诉,真是度日如年了。“写旧恨,向谁瑟”即表现此种不胜惆怅的心情。“瑟”字名词动化,“向谁瑟”即向谁弹,向谁诉。
 
  换头从离别的愁苦中挣脱出来,转作雄豪豁达之语:“男儿何用伤离别?”异军特起,换出新意。接下又推进一层:“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壮声英概,跃然纸上。“风从云合”语出《易·乾·九五》:“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本喻同类相从,借喻群英共事。意谓古来英雄豪杰皆建功立业,志在四方,故不须以离别为念。上二语亦隐应辛弃疾寄词中“佳人重约还轻别”至“此地行人销骨”诸句,用豪言壮语来安尉朋友,更见情深而意切。“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二句则隐应辛弃疾寄词中“正目断、关河路绝”一语,谓友人虽远隔千里,而情分亲厚,便即如终日晤对,于我之本心能善于体察,且抉入深微。“次骨”即至骨。“卧百尺高楼斗绝”一句插入陈登故事,盛赞故人豪气。“斗绝”即“陡绝”,高下悬殊之意。此句亦应辛弃疾寄词中“似而今、元龙臭味”一语。《三国志·陈登传》载:许汜往见陈登(元龙),陈登“无主客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许汜怀忿在心,后来向刘备言及此事,还说陈登无礼。刘备却反驳他:“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王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耶!”陈亮重提此事,既是对故人的嘉许,也是对此辈的痛斥。“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二句暗承前语,影射求田问舍事,故作消沉以写其忧愤。意谓如今天下太平,人人安适,自己也打算耕田送老,学《汉书。龚遂传》中的渤海郡人,把刀剑卖了,换买锄犁一类平民之家使用的铁器。所谓“天下适安”,实是“天下苟安”。陈亮早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即曾指出:“臣以为通和者,所以成上下之苟安,而为妄庸两售之地。”后在《上孝宗皇帝第三书》中又说:“秦桧以和误国,二十余年,而天下之气索然矣。”可见此二句感慨极深。卒章“壮士泪,肺肝裂!”总写满腔悲恨,声情更加激越。陈亮是一个忠肝义胆的人,他在《答吕祖谦书》中说到往常念及国事时“或推案大呼,或悲泪填臆,或发上冲冠,或拊常大笑”,真乃近乎“狂怪”,故知此语乃其心潮澎湃之实灵。
 
  刘熙载《艺概》云:“陈同父与稼轩为友,其人才相若,词亦相似。”辛、陈之词皆有雄深悲壮的特色。但辛词多“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故别见沉郁顿挫;陈词多“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龙·明诗》),故别见激烈恣肆。此词则慷慨中有幽郁之致,苍劲中含凄惋之情,风调更与辛词接近。所以如此,盖因当时处境、心绪皆同,又“长歌互答”,深受辛词影响,故于伤离恨别之中,自然融入忧国哀时之感,而情生辞发,意到笔随,写同遭谗摈之愤(开篇二句)则慷慨悲凉,写共趋衰老之哀(“樽酒”三句)则幽暗沉重,写两地相思之苦(“百世”二句)则缠绵悱恻,写寂寞忧愁之郁(上片歇拍)则凄迷欲绝,写建功立业之志(换头二句)则奔放雄豪,写肝胆相照之情(“千里”二句)则深厚刻挚,写鄙薄求田问舍(“卧百尺”句)则激越高昂,写憎恶苟且偷安(“天下”二句)则情辞冷峻,写报国无门之恨(下片歇拍)则声泪俱下。如此淋淋漓漓,周而复始,“一转一深,一深一妙”(《艺概》),真似“风雨云雷交发而并至,龙蛇虎豹变见而出没”(陈亮《甲辰与朱元晦书》),乃愈觉扣人心弦,感人肺腑。其文辞又典丽宏富,平易自然,“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谈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曲子之律。”(陈亮《与郑景元提干书》)如“话杀”、“新著了”、“不成教”、“也解”用民间口语,“百世寻人”用《庄子》、《战国策》,“三人月”用李白诗,“风从云合”用《易》,“卧百尺高楼”用《三国志》,“买犁卖剑”用《汉书》等等,皆左右逢源,得心应手,复多作疑问、感叹语气,益增曲折摇曳之致,故兼具精警奇肆与蕴藉含蓄之美,极富艺术感染。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4 | 显示全部楼层
陈亮●鹧鸪天·怀王道甫      
 
  落魄行歌记昔游,心颅如许尚何求? 
  心肝吐尽无馀事,口腹安然岂远谋! 
  才怕暑,又伤秋。 
  天涯梦断有书不? 
  大都眼孔新来浅,羡尔微官作计周。

 
  王自中,字道甫,《宋史》本传说他“少负奇气,自立崖岸”,故陈亮自青少年时代即以气类相近而与他结为刘琨祖逖之交。然而,王自中登第后,由于长期屈原微职,夙志渐灰,两人的晚节末路,遂不免异向。因此,陈亮在这首怀念之词中,便对他提出了语重心长的责问与讽刺。
 
  这首词语言虽较其他篇目委婉,但其中一种刚直愤激之气,却已活脱脱地展露在读者面前,仍不失龙的本色,从而使得这首独具一格的小词合成为他词作中的代表作。
 
  首先,作者回忆昔日从游之乐。当时,他们二人虽同处于穷困潦倒的境地,但志在恢复,意气豪迈,携手行歌,视人间富贵如无物。这是多么值得留恋的往事!然而,“头颅如许尚何求?”意指光明荏苒,青春易逝,转眼头白,年已老大,今日尚复何求?这虽是陈亮自述衷曲,但既是对王自中说的,则其意即认为二人昔日志同道合,今天仍应采取同样的态度,坚持到底,不该易志变节,随俗浮沉。“心肝吐尽无馀事,口腹安然岂远谋!”正是说自己多年来,屡次上书,披肝沥胆,力陈救国大计,说尽了心中欲吐之言,虽不见纳,无以自效,但总算尽了自己的心,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事值得挂念的。至于衣食温饱,那是很容易满足的,何须为此而长计远谋,到处奔波呢?
 
  这确是陈亮的真实思想。《宋史·陈亮传》载:“书既上,帝欲官之,亮笑曰:”吾欲为社稷开数百年之基,宁用以博一官乎!‘亟渡江而归。“他是心口如一,言行一致的。他将自己的这种心情剖析给旧友王自中,无疑是借以反衬这位老友今日汲汲于利禄之可鄙。这里表面是自述胸臆,而实则意在责问对方,冀其有所醒悟。
 
  下片仍承上意,却不直接指责对方,转而先说老友久别,几历春秋,相思相忆,书信罕通,但是友情还是时萦怀抱的。为什么近来会时时想念你呢?自问自答道:“大都眼孔新来浅,羡尔微官作计周!”不无讽刺地说:大约近来我竟尔目光短浅了,也羡慕起你虽官位卑微,却善于为自己谋画了。这既是正话反说,又是借己责人。正因为作者在上片中明明说自己主张“口腹安然岂远谋”,认为大丈夫应当尽瘁国事,不要为自身温饱萦心,这里却又说自己忽然羡慕起对方“微官作计周”了,这当然不是作者的本意,而其本意只在于责怪对方新来“眼孔浅”,为了那“微官”而“作计周”罢了。这里既有为王道甫怀才不遇、长期官微位卑的处境抱不平,又对他背弃理想,只顾为自身的温饱处心积虑而深表失望和惋惜。这种对友人交织着爱与恨的感情,正是这个惯以严肃态度对待人生的政治家特有的、建立在原则基础上的深厚友情。
 
  古人怀旧之作,通常好用称赞的口吻表达对朋友的思念,这是符合普通人的情理的,因为在人们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往往是这个人认为最美好也最值得回忆留恋的东西。陈亮的这首词,也是表达对老朋友怀念之情的抒情诗词,但他却一反古人怀友诗词的传统写法,不落俗套,开门见山地运用嘲讽的笔调令人意想不到地表达对知心朋友的批评意见。这确实是一种独具一格,使读者得到料想不到的志趣。但仔细回味,却又觉得作者情深意切,发自肺腑。
 
               
陈亮●好事近·咏梅         
 
  的皪两三枝,点破暮烟苍碧。 
  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吹笛。 
  月华如月过林塘,花阴弄苔石。 
  欲向梦中飞蝶,恐幽香难觅。

 
  陈亮的这首词初看是咏梅,但并不单纯是为了咏梅,而是有所寄托,作者想借梅的高风亮节来比喻自己的卓尔不然。
 
  词的上片,作者用凝炼的画笔,似乎毫不经意地就点染出屋角檐下那两三枝每天都见到但并未留心过的梅的卓约风姿。“的皪两三枝,点破暮烟苍碧”,“的皪”,是鲜明的意思。用这两字点出梅花的秀洁,但也只有两三枝,故并不显得繁艳。而在“苍碧”的暮烟衬托下,却还是十分醒目,所以特用“点破”二字,以示不凡。作者笔下没有给读者一个鲜花锦簇的热烈画面,而只以“两三枝”相点缀,似乎显得冷清。这是因为梅开于冬春之际,这使它与姹紫嫣红的春花不同,它的开放,要经受一番与严寒的搏斗。梅以虬劲的枝干和甚至显得稀疏的花朵,在万卉凋零的严寒中向世界显示了它独出的英姿,这孤傲给人以特殊的美感。人们折梅或画梅,往往只取一两枝,正不以繁华似锦为美。因此,词中“的皪两三枝”确是恰到好处的。而且,正因其少,才给人以“点破”“暮烟苍碧”的感觉。接下来,词人用带有主观情意的“好在屋檐斜入,傍玉奴吹笛”,使这梅介入人事,并赋予它以人的灵性。这里的“玉奴”,泛指美人。看,这梅虽那样纯洁孤高,却又多么有情呵!本来此景应该说是玉奴倚梅吹笛,但在词人眼里,却恰恰相反,而是这梅有意地循屋檐斜入过来,陪傍着吹笛的玉奴了。作者这样写,不但化无情为有情,而且突出了梅的形象,而吹笛的“玉奴”反成为陪衬了。因为这里是在咏梅啊。
 
  词的下片更以抒情为主。换头两句不仅有承转作用,而且极力渲染夜色,造成一种优美静谧的境界,为写朦胧梦境创造条件。然后,作者别出心裁地以梦中化蝶、追踪香迹抒发自己对梅的喜爱和追求之情,乃更出新意。再续以“恐幽香难觅”一句为结,却言梦中虽可化蝶穿花,却因无法再寻觅到梅的幽香而若有所失,写出爱梅人对梅可见而不可及的微妙心理。如此虚虚实实、或梦或醒,既真切而又光怪陆离,把这梅的品格和词人的心境交织在一起来写,表达得曲折尽意,饶有余味。
 
  借物咏怀的手法,是我国魏晋之际的阮籍首创,他用此法创作了80多首诗词,此后,很多身居战乱中怀才不遇的诗人常采用这种手法来借物寄心,写怀述志。“咏梅”更是历代诗词作家耳熟能详的题材。所以,关于梅,无论从什么角度来描写,总难免除落入俗套之运。象众所周知的梅的高洁品格,这当然是必须突出的重点,但若纯粹地只从这点着眼,就努必会步前人后尘。如何从这里独辟蹊径,写出新意,那就得看作者的功力了。陈亮的这首诗词,从表面上看,显得平淡无奇,没有惊人之语,运用历史典故亦不多。但仔细品读,便会发现它仍是以新的手段写出新的志趣,并未落入前人窠臼,而实在是独具一格,精妙独到。
 
                
陈亮●小重山           
 
  碧幕霞绡一缕红。 
  槐枝啼宿鸟,冷烟浓。 
  小楼愁倚画阑东。 
  黄昏月,一笛碧云风。 
  往事已成空。 
  梦魂飞不到,楚王宫。 
  翠绡和泪暗偷封。 
  江南阔,无处觅征鸿。

 
  陈亮曾在宋孝宗与金谈和之后,上《中兴五论》,没有被采纳。以后又向孝宗连上三书论恢复方略,受到朝臣攻击,斥为“狂怪”。他在长期的乡居生活中,报国之志不减,曾在自己的家里葺治小圃,有柏屋三间,名之曰“抱膝”,这是用诸葛亮的典故,可以看出他的志趣所向。但他的心情象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是很不平静的。他在给吕祖谦的信中谈到自己的遭遇时,说:“每念及此,或推案大呼,或悲泪填臆,或发上冲冠,或拊掌大笑。”(《陈亮集》卷十九)不平之气,溢于言表。这首词抒写的是他“悲泪填臆”时的思想感情。
 
  词的开头一句写出了秋天薄暮的景色:“碧幕霞绡一缕红”,蓝天上轻绡般的彩云透出了一缕红色。这微弱的霞光表明了日迫崦嵫,夜幕降临。这种景色很容易使人想起李商隐的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不同的是李诗还有留恋晚霞的意思,而此词里流露的则是无所依恋的心情。“槐枝啼宿鸟,冷烟浓。”槐枝里投宿的鸟在啼叫着,冷烟浓密,残霞消失,暮色苍茫。“啼”字、“冷”字表明出词人对秋暮景色的主观感受,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小楼愁倚画阑东”,这句带出一个“愁”字,表明自己是怀着愁绪倚在画阑之东的,为的是迎候月上,排遣愁绪。
 
  下句“月”字之上冠以“黄昏”二字,表明了这时候不是月光如水,而是凄冷的朦胧的月光,又听到透过碧云风传来的笛声。“碧云”这个词来自南朝诗人江淹的《拟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文选》卷三十一)在词里,“碧云风”三字似含有怀念“佳人”之意,这“佳人”不是美女丽姝,而是政治上的知音,为写下片埋下伏笔。
 
  下片“往事已成空”,什么“往事”呢?显然指的是当年上《中兴五论》,上孝宗皇帝的三书,全都如石沉大海,而自己忠愤未泯。“梦魂飞不到,楚王宫。”这里是以楚国逐臣屈原自比。屈原当年款款陈情,楚王只当耳边风,今天的“楚王”是谁呢?就是皇帝赵(孝宗),他比起楚怀王、顷襄王为,好不了多少,但词人仍常想见到他,再进忠言,可惜梦魂难越“九重”,飞不到他的身边。怎么办呢?“翠绡和泪暗偷封”。这句用的是唐朝一个典故。据《丽情集》记载,成都官妓灼灼,善舞《柘枝》,能歌《水调》,御史裴质和她有情。裴被召还朝后,灼灼以软绡聚红泪为寄。这里词人以灼灼自比,想用青翠色的丝巾裹着泪寄给皇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差谁寄去呢?
 
  “江南阔,无处觅征鸿。”江南的辽阔大地,找不到寄书的鸿雁所在。征鸿,指过往的雁。雁能传书的典故出自《汉书·苏武传》,本来是汉朝使臣诈骗匈奴单于的话,说苏武托大雁带来书信,知道他还活着。后人从此把鸿雁传书作为典故,在文学作品里经常引用。词里说找不到征鸿,实际上是说没有人能把他的耿耿忠心、恢复大计向皇帝表白,故使他郁结于心,悲怀难展。
 
  这首词上片写景,从“一缕红”、啼鸟、冷烟、黄昏月,到一笛风,创造出浓重的凄冷气氛、烘托出自己的心情。下片写情,托为逐臣,托为情女,曲折而形象地抒发自己的忠愤,构成了全词悲切婉转的情调。和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词相比,更觉哀婉,这在他的词里是十分鲜见的。
 
               
陈亮●最高楼·咏梅        
 
  春乍透,香早暗偷传。 
  深院落,斗清妍。 
  紫檀枝似流苏带,黄金鬚胜辟寒钿。 
  更朝朝,琼树好,笑当年。 
  花不向沉香亭上看;树不着唐昌宫里玩。 
  衣带水,隔风烟。 
  铅华不御凌波处,蛾眉淡扫至尊前。 
  管如今,浑似了,更堪怜。

 
  宋人咏梅的词不可胜数,并且大多把它写得高不可攀,像要傲视一切,以寄托自己的尘世思想。在写作手法上,象“寿阳”、“弄笛”之类的历史典故,经常被采用。而这首词却能独出心裁,把梅花写得清新高洁,其他花难以望其项背,但在作者笔下,梅花并非傲视一切,这是词人本身不甘沉沦,积极向上内心世界的真实表白。他在写法上,不再象美人那样频频使用历史典故,为了衬托出梅花的与众不同的形象,他先后用了三种不同的花来作反衬,又用了两个人物形象加以渲染。这种写法也是不多见的。他的咏梅词前后共有九首之多,这是最有代表性的一首。
 
  开头两句“春乍透,香早暗偷传”,起到了提纲挈领的作用。透,即浓的意思。黄庭坚《蓦山溪》词里有“春未透,花枝瘦”的句子,可证“透”字之意。
 
  次句化用林逋咏梅名句“暗香浮动月黄昏”,写出了梅花的特色:春色忽然转浓,到了百花吐艳的时候,而梅花早在春尚未透之前,它的芳香已经暗暗传播开来。作者另一首《汉宫春》咏早梅的词说:“群葩如绣,到那时争爱春长。须知道、未通春信,是谁饱试风霜。”可以和这两句相参证。“深院落,斗清妍。”“深”字表明了梅花所处的幽静之地:“清”字表明它不同凡响,它们在幽静的院落里,以自己的清高绝俗的标格,斗奇争妍。到这里,已经把梅花特有的气质抒写出来。下边从外貌上加以描绘:“紫檀枝似流苏带,黄金鬚胜辟寒钿。”它的紫檀色般的枝干,下垂有如流苏;它的金黄色的鬚蕊,胜过辟寒金做成的花钿。这种外貌的描写是为表现它的内在的美服务的。
 
  大诗人屈原在《九章·涉江》里对自己的服饰的描写是:“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也就是这个意思。从梅花的外貌来看,它不仅具有清高绝俗的品格,且具有不加人工雕饰的天然的高贵仪态,两者构成了梅花的完整的形象,足以独占花苑,压倒众芳。“更朝朝,琼树好,笑当年。”陈后主(叔宝)爱艳曲,创新声,他的《玉树后庭花》曲里有这样的两句:“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在词里,琼树是作为反衬的形象来引用的,认为它虽华贵,却只值得一笑,比不上高洁的梅花。
 
  换头“花不向沉香亭上看”。唐人李濬的《松窗杂录》上说,唐明皇在一个春天里,带着杨贵妃在沉香亭上看牡丹花,并曾召大诗人李白写《清平调》三首,中有“名花倾国两相欢”、“沉香亭北倚栏干”之句,为人们所熟知。在词里,牡丹也是作为反衬形象来引用的,认为它即使为帝王所观赏,高洁的梅花也不愿与之同流合污。“树不着唐昌宫里玩”也是用典故。唐人康骈的《剧谈录》记载,长安安禁坊唐昌观有玉蕊花,每春发花,若瑶林琼树。元和年间,当盛开时,乘车骑马来游赏的摩肩接踵。在词里,这玉蕊花也是作为反衬形象来引用的,认为它即使是为万千游人所爱赏,高洁的梅花也不愿与之并列。那么,有没有可以和它比并的形象呢?有的,可以和它比并的形象同它有“衣带水”相连,只是隔着风烟。这就是“铅华不御”的宓妃,还有就是“淡扫蛾眉”的虢国夫人。这里是词人自比,借以抒发感慨。他家居婺州永康(今属浙江),地居武义江上游,由水路可以到达杭州。历史上的宓妃可以得到贤王的眄睐,虢国夫人可以得到唐明皇的“圣眷”,当今皇帝所擢用的尽是“庸愚龌龊”之徒,而自己却叩阍无路,头白有期。他这种怀才不遇的感情,在歇拍几句里表现得更为充分:“管如今,浑似了,更堪怜。”空相似而遭遇不同,“堪怜”的不是梅花,而是自己虽怀绝代之才,而终将老于乡土。
 
  陈亮有积极向上,不甘平庸的用世思想。他曾在一篇上皇帝书中详细陈述了要想恢复中原,重振国家,他提出朝廷不仅要在对金政策方面作重大调整之外,还须不拘一格重用人才。而当时的国家处境是:隆兴和议之后,“徒使度外之士摈弃而不改聘,日月蹉跎,而老为至矣。”他在上书时才29岁,而一直等到50多岁,他这个“度外之士”仍未被朝廷重用,在家虚度光阴。他把他对身世的感慨,通过一些咏物词表达出来,这首词就是其中的一首。
 
             
陈亮●一丛花·溪堂玩月作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 
  危阑醉倚人如画,隔烟村、何处鸣桹? 
  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垂杨。 
  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 
  楼台恍似游仙梦,又疑是、洛浦潇湘。 
  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这首词是一首玩赏风景作品,但由于融进了感叹国家兴亡的内容,从而使它的认识意义和审美意义骤然加重。全词景象大开大变,但由于描写有序、布局有致,又有“玩月”二字贯穿其间,加上词作者丰富的思想感情提纲挈领,所以,全词结构仍显得很严谨。
 
  全词共分三部分。上片起首两句为第一部分,先总写月照澄江、水映长空的雄伟景观。上句由月而及江,下句由江而及月,勾勒出一幅月光水色交相辉映的壮丽图景。“冰轮”,指月。“斜辗”,即斜照。但何以必用“辗”字而不用“照”字?盖“辗”字有转动的意思,用在这里,不仅与“冰轮”搭衬得当,而且,还给人以运动感,仿佛看到了倒映在江水中的皓皓月轮,正随着江水的流动而缓缓移动。“镜天长”,极言波明如镜,把整个长空都映现出来。“江练”从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澄江静如练”句而来,谓江水清澈见底,宛如一条长长的白色绸带。“隐寒光”,则谓月光和水色浑然一体。“隐”字可谓一字传神,写出了月光无声地射照江水的韵致。而“寒”字,既与上句的“冰轮”相绾合,又暗伏下片的“秋色”。这两句的江月传神写照,境界阔大,景象宛然。
 
  从“危阑”句到下片的“又疑是”句是第二部分,写秋月照耀下的江乡景色。“危阑”句承上启下,顺笔交代一下“溪堂玩月”的感受,词人完全陶醉在这画图般的景色之中了。“危阑”,即高楼上的栏杆,照应了题面中的“溪堂”二字,说明“玩月”的所在是临江的楼台。“醉倚”,写出了作者凭栏玩月赏景的情态,但“醉”字不一定是“酒醉”的“醉”,而是“陶醉”的“醉”,著此一字就把词人彼时的心态也写出来了。词人自我形象的出现,不仅丰富了这幅秋江月夜图的内容,也使它显得更有情趣。接下来“隔烟村”数句,便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侧面对“人如画”的“画”作了具体的描绘。“隔烟村”句从听觉的角度写渔舟夜归。“鸣木桹”也作“鸣榔”,渔人捕鱼时用长木板敲打船舷,发出桹桹的声音,使鱼惊而入网,故云。但词人只是凭栏所闻,而且又因隔着烟霭迷蒙的江村,不辨渔舟从何而来,归向何处,故云“何处鸣桹”。“乌鹊”三句从视觉的角度着墨,写了三种事物的三种表现:乌鹊倦于栖息,鱼龙(复词偏义,实际就是指鱼)惊而跃起,只有北斗星默默地挂在垂杨梢头。至于乌鹊何以“倦栖”,鱼龙又何以“惊起”,是因为月光明亮,还是因为渔舟鸣桹,词人没说,也不必说,何况“倦”、“惊”云云,本来就包含着想象的成分,带上了词人的主观感觉。这三句虽然都从局部着墨,但布局得宜,很有层次,而且静中有动,使这幅“画”显得更有生意。
 
  过片继续写景。换头两句又从整体上勾勒一笔,为上片所写之景描绘出一个更为广阔的背景,使整个画面显得更加瑰伟壮丽:芦花千顷,江水迷茫,渺无天际的秋色笼罩着整个江乡。芦花是江乡秋色中最富代表性的景物之一,写芦花便突出了江乡的特点。而云“千顷”,则极言辽阔无垠,并非确指。至于“水微茫”,这一则是月光水色交相辉映,二则也因为芦花纷纷扬扬,所以远远看去,便有了朦朦胧胧的感觉。
 
  下片“楼台”两句与上片“危阑”句遥相呼应,把镜头拉到自己的身边来,进一步抒写凭栏“玩月”的感受。词人伫立江楼,看到秋江月夜下的清丽景象,恍若梦游仙境,又仿佛置身于洛水之滨,湘水之畔。洛水(在今河南省),相传是女神宓妃出没的地方,张衡《思玄赋》曾有“载太华之女兮,召洛浦之宓妃”的诗句,后来曹植还专门写过一篇《洛神赋》,描写了一个人神恋爱的故事。潇湘,这里指湘水(在今湖南省),屈原《九歌》中的《湘君》篇和《湘夫人》篇,都和湘水有关,写的是湘水之神的恋歌。这里“洛浦潇湘”合而用之,不仅突出了江乡之美,给词人描绘的这幅秋江月夜图涂上了一层神奇色彩,同时也强化了词人的览物之情,流露出词人对江乡的热爱之忱。
 
  结拍三句为第三部分,景象陡然一变,情调转入悲凉,寄寓了词人的国家兴亡之感。“风露”句极写寒气浓重,浩然莫御。“山河”句和篇首“冰轮斜辗”遥相呼应,显示出时间的推移、景象的变化和词人“溪堂玩月”之久。但既云“山河影转”,境界就更为开阔,整个空间都在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化着,而不仅仅局限于“溪堂”和“江乡”,它分明织进了词人的想象。这两句全为结拍一句蓄势。“今古”句是全词的结穴所在,也是作者“溪堂玩月”的最后感触所在。从古到今,明月无殊,普照人间。但词人何以会有“今古照凄凉”之感呢?这种感受首先是从严酷的现实而来。半壁江山落于金人之手,而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不仅不思恢复,还对主张和坚持抗金的人进行压制迫害,使他们“报国欲死无战场”(陆游《陇头水》)。词人自己的抗金方略,不但未被采纳、不被理解,反遭陷害。现在,词人登上江楼,看到雄伟壮丽的秋江月夜景色,自然要引起他的无限感慨。词人还想到了“古”,想到了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南北分裂局面,故云“今古照凄凉”。“山河影转”句已自隐寓着江山易主之感,最后再以“今古”句一结,就和盘托出了作者感时伤景的悲凉情怀,使全词意韵和格调为之一变,带上一层浓重的悲古伤今、感叹兴亡的色彩。这样就使词从词人赏玩风景的情事范围开拓出去,具有了更多的内容,提高了词的境界,丰富了词的内涵。总观结拍三句,气象恢宏,意境雄浑,声情悲壮,含义深远。
 
  陈亮所作的词的风格并非单一,于豪迈奔放之外还有幽雅秀丽的一面,而这首词则又另具风韵,远非豪迈奔放和幽雅秀丽所能概括。这首词的内容如题,通篇描绘秋江月夜的瑰丽景象,只在词的结尾处才透露出作者感时伤怀的悲凉情怀。
 
           
陈亮●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漫说北群空。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 
  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 
  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 
  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 
  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有人批评陈亮的这首词并非“高调”,也就是说,这首词写的太直,不含蓄,因而谈不上上乘之作,其实,这种评价十分片面。一般情况下,诗词应写得含蓄,力戒平铺直叙,但不能一刀切。没有真情实感的诗词,既使写得再含蓄,也浮泛无味,直中有深情,直而有兴味,直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美感。因此,炙手可热,气势逼人的披文入情的直接感染力量,仍能使读者耳目一新。苟且偷安的南宋朝廷,自与金签订了“隆兴和议”以后,两国间定为叔侄关系,常怕金以轻启边畔相责,借口又复南犯,不敢作北伐的准备。
 
  每年元旦和双方皇帝生辰,还按例互派使节祝贺,以示和好。虽貌似对等,但金使到宋,敬若上宾,宋使在金,多受歧视;故南宋有志之士,对此极为恼火。
 
  淳熙十二年(1185)十二月,宋孝宗命章森以大理少卿试户部尚书衔为贺万春节(金世宗完颜雍生辰)正使,陈亮作词送行,便表达了不甘屈辱的正气,与誓雪国耻的豪情。对这种耻辱性的事件,一般是很难写出振奋人心的作品,但陈亮由于有饱满的政治热情和对诗词创作的独特见解,敏感地从消极的事件中发现有积极意义的因素,开掘词意,深化主题,使作品气势磅礴,豪情万丈。
 
  词一开头,就把笔锋直指金人,警告他们别错误地认为南宋军队久不北伐,就没有能带兵打仗的人才。
 
  “漫说北群空”用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的字面而反其意,以骏马为喻,说明此间大有人在。“当场”两句,转入章森出使之事,意脉则仍承上句以骏马喻杰士,言章森身当此任,能只手举千钧,在金廷显出英雄气概。“还我”二字含有深意,暗指前人出使曾有屈于金人威慑,有辱使命之事,期望和肯定章森能恢复堂堂汉使的形象。无奈宋弱金强,这已是无可讳言的事实,使金而向彼国国主拜贺生辰,有如河水东流向海,岂能甘心,故一面用“自笑”解嘲,一面又以“得似……依旧”的反诘句式表示不堪长此居于屈辱的地位。这三句句意对上是一跌,借以转折过渡到下文“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穹庐”,北方游牧民族所居毡帐,这里借指金廷。“藁街”本是汉长安城南门内“蛮夷邸”所在地,汉将陈汤曾斩匈奴郅支单于首悬之藁街。这两句是说,这次遣使往贺金主生辰,是因国势积弱暂且再让一步;终须发愤图强,战而胜之,获彼王之头悬于藁街。“会”字有将必如此之意。两句之中,上句是退一步,承认现实;下句是进两步,提出理想,且与开头两句相呼应。这是南宋爱国志士尽心竭力所追求的恢复故土、一统山河的伟大目标。上片以此作结,对章森出使给以精神上的鼓励与支持,是全词的“主心骨”。下片没有直接实写章森,但处处以虚笔暗衬对他的勖勉之情。“尧之都”五句,转而激愤地提出:在尧、舜、禹圣圣相传的国度里,总该有一个、半个耻于向金人称臣的人吧!“万里腥膻如许”三句,谓广大的中原地区,在金人统治之下成了这个样子,古代杰出人物的英魂何在?正气、国运何时才能磅礴伸张?最后两句,总挽全词,词人坚信:金人的气数何须一问,宋朝的国运如烈日当空,方兴未艾。
 
  全词不是孤立静止地描写人和事,而是把人和事放在发展变化的过程中加以表现。这样的立意,使作品容量增大,既有深度,又有广度。从本是有失民族尊严的旧惯例中,表现出强烈的民族自尊心、自豪感;从本是可悲可叹的被动受敌中,表现出打败的必胜信心。马卡连柯说过:过去的文学,是人类一本痛苦的“老账簿”。南宋爱国词的基调,也可这样说。但陈亮这首《水调歌头》,由于立意高远,在同类豪放作品中,似要高出一筹。它通篇洋溢着乐观主义的情怀,充满了昂扬的感召力量,使人仿佛感到在暗雾弥漫的夜空,掠过几道希望的火花。这首词尽管豪放雄健,但无粗率之弊。全篇意脉贯通,章法有序。开头以否定句式入题,比正面叙说推进一层,结尾与开头相呼应而又拓开意境。中间十五句,两大层次。前七句主要以直叙出之,明应开头;后八句主要以诘问出之,暗合开篇。上下两片将要结束处,都以疑问句提顿蓄势,形成飞喷直泻、欲遏不能的势态,使结句刚劲有力且又宕出远神。词是音乐语言与文学语言紧密结合的特殊艺术形式。词的过片,是音乐最动听的地方,前人填词都特别注意这关键处。陈亮在这首思想性很强的《水调歌头》中,也成功地运用了这一艺术技巧。
 
  他把以连珠式的短促排句领头的、全篇最激烈的文字:“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适当地安插在过片处,如高山突兀,如利剑出鞘,因而也充分地表达了作者火一般的感情,突出地表现了作品的主旨。
 
  以论入词而又形象感人,是本篇又一重要特色。陈亮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说:“南师之不出,于今几年矣!河洛腥膻,而天地之正气抑郁而不得泄,岂以堂堂中国,而五十年之间无一豪杰之能自奋哉?”在《与章德茂侍郎》信中说:“主上有北向争天下之志,而群臣不足以望清光。使此恨磊磈而未释,庸非天下士之耻乎!世之知此耻者少矣。愿侍郎为君父自厚,为四海自振!”这首《水调歌头》便是他这些政治言论的艺术概括。叶適《书龙川集后》说陈亮填词“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可见他以政论入词,不是虚情造作或抽象说教,而是他”平生经济之怀“的自觉袒露,是他火一般政治热情的自然喷发。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认为这类作品”都是情感突变,一烧烧到白热度,便一毫不隐瞒,一毫不修饰,照那情感的原样子,迸裂到字句上。我们既承认情感越发真,越发神圣;讲真,没有真得过这一类了。这类文学,真是和那作者的生命分劈不开!“这些话,可能有过甚其辞之处,但对理解和欣赏这首词还是有启发的。陈亮此词正是他鲜明个性的化身,是他自我形象的一种表现。
 
  在抒发爱国豪情壮志、促进词体发展的大合唱中,陈亮高亢雄壮的歌喉征服了千百年来的“听众”。在陈亮所有的爱国词中,这首送章德茂(名森)的《水调歌头》独树一帜,写的颇具特色。整篇立意深远,章法整饬。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杨炎正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杨炎正(1145—?)字济翁,庐陵(今江西吉安)人,杨万里之族弟。庆元二年(1196)年五十二始登第,为宁县簿。六年,除架阁指挥,寻罢官。嘉定三年(1210)于大理司直任上以臣僚论劾,诏与在外差遣,知藤州。嘉定七年又被论罢,改知琼州,官至安抚使。杨炎正与辛弃疾交谊甚厚,多有酬唱。有《西樵语丛》一卷。《四库总目提要》称其词“纵横排之气,虽不足敌弃疾,而屏绝纤秾,自抒清俊,要非俗艳所可拟”。清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称其《蝶恋花》词“婉曲而近沈著,新颖而不穿凿,于词为正宗中之上乘”。
 
              
杨炎正●蝶恋花·别范南伯     
 
  离恨做成春夜雨。 
  添得春江,刬地东流去。 
  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艣。 
  君到南徐芳草渡。 
  想得寻春,依旧当年路。 
  后夜独怜回首处,乱山遮隔无重数。

 
  送别朋友,是唐宋诗词中经常被采纳的题材之一。
 
  这方面的名篇佳作,数不胜数。杨氏的这首送别词,虽非上乘之作,但写得幽畅婉曲,颇有特色。词的发端便直言离恨:“离恨做成春夜雨。”与好朋友春夜话别,无尽的离愁别恨化为无尽的春雨;那绵绵春雨就像绵绵友情。“添得”二句进一步写一场春雨,使春江水涨,浩浩荡荡,一派东流去。刬地,此处作“一派”讲。以春江东流,来写离愁滔滔不绝,近于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句意。
 
  “弱柳”两句写弱柳系不住船,表示尽管盛情挽留,但朋友还是不得不登船离去。艣同橹;鸣艣,指划船的橹摇动时所发出的声音。王安石有《题朱郎中白都庄》诗曰:“藜杖听鸣艣。”眼看着船儿渐去渐远,耳听那越来越小的橹声,心中既为朋友离去而怅惘,有一种“人去一城空”的失落感;又有对朋友一路风波之劳和前程坎坷难卜的担忧。“为君愁绝”中一个“绝”字,饱含这无限深情。
 
  下片“君到”三句写朋友要去的目的地。南徐,东晋时侨置徐州于京口,后曰南徐;即今江苏镇江市。到了南徐州那芳草如茵的渡口,如果你想寻春,依旧是当年我们曾走过的那条路。这句话下面隐藏的意思是:本是当年你我结伴同行,而今只有你形单影只,一个人独自踏青了。路依旧而人不同,一种物是人非的感慨,深藏在字里行间。结尾“后夜”两句是悬想别后友人思我,回望之时,已是有无数乱山遮隔。这是透过一层的写法,宋词中屡见。下片首称“君”,故“独怜”下亦有一“君”字存在。又因是由词人悬想而出,故“乱山遮隔”之感,亦彼此同之。“词起结最难,而结尤难于起。”(沈祥龙《论词随笔》)这首词结句俊秀飘逸、悠悠长长,有不尽之意。这种结法与李白诗《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的结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以及岑参诗《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的结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等一样,都是“‘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绝者也。”(李渔《窥词管见》)
 
  陆氏侍儿有《如梦令·送别》词曰:“日暮马嘶人去,船逐清波东注。后夜最高楼,还肯思量人否?无绪,无绪,生怕黄昏疏雨。”这首小令的意境和这首《蝶恋花》的诗情画意,确乎相近,可对读并可互相发明。
 
                
杨炎正●水调歌头        
 
  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 
  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 
  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 
  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 
  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 
  吾生如寄,尚想三径菊花丝。 
  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钓鱼翁。 
  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杨炎正是一位力主抗金的志士,由于统治者推行不抵抗政策,他的卓越才能、远大抱负无从施展。这首词通过对自家身世的倾诉,来表达他那忧国忧民的爱国热情。真实地表现了他那种感时抚事、郁郁不得志的心理活动。虽然这首词哀怨伤感是主要氛围,但作者并非完全消沉,一蹶不振。全词立意拣句不同一般,豪放、沉郁而又风姿卓约,艺术上有其特殊之处。
 
  词的上片,写怀才不遇、壮志难酬之愁思,悲壮而沉郁。起首两句,轻描淡写愁态,夕阳西斜,词人手持酒杯,临风怀想,突发奇问。斜日,除了实写景物,点明时间外,同时还有虚写年华流逝之意,暗寓岁月蹉跎、青春不再的感慨。“无语问西风”,谓所问出之于心而不宣之于口。所问者西风,除了点明秋令外,也有与上句的“斜日”同一寓意。这两句是对仗,使人不觉。接下来“胭脂”两句,自然是发问的内容。
 
  “芙蓉”是荷花,这里指秋荷。梁昭明太子《芙蓉赋》说它“初荣夏芬,晚花秋曜”。花色红艳,所以词人问西风:为什么(你把)所有的胭脂都做了颜料去染秋荷了(染得它这样红)?正如东风是春花的主宰一样,西风也是秋花的主宰,至少词人在这里是这样认为的。这一问自然是怪诞而无理。又何以有此一问?
 
  词人来到江边,见秋江上满眼芙蓉,红艳夺目,与其时自家心境大相径庭,所以心里嘀咕,产生了这样奇怪的想头,正如伤春的人,责怪花开鸟鸣,可谓推陈出新之笔,以此暗写愁怀,颇为沉郁。“放眼暮江千顷”句,补出上文见芙蓉时己在江边,不疏不漏,“暮”字又回应“斜日”。这千顷大江,“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转出写愁正题。以往文人写愁,方式较多:李煜以“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喻之;贺铸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青玉案》)喻之;李清照以“双溪舴艋舟,载不动”(《武陵春》)喻之;皆构思新颖,设想奇特。这里,词人化用庾信“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愁赋》)句,以“万斛”言愁之可量,量而不尽,使抽象无形之愁,化为形象具体之物,比喻妥贴、生动。紧接着“无处”一句,再次极言愁之多,强化愁情:离愁满江,竟连飞鸟立足栖息的地方都没有,何况人呢?愁之无边无际,由此可以想见,真是凄恻悲凉至极。这一句在上面两句的形象比拟基础上对愁情加以浓笔重抹,直至写足写透。以上七句,分作四层写壮志未酬之愁情。
 
  从淡笔轻写到暗笔意写,再转为明笔直写,最后又加以浓笔重写,层层递进,层层渲染。在这淡浓、明暗的映衬中,愁情愈发显得强烈、鲜明。当时,词人已三十四岁了,仍然是一介布衣。满腹经世之才,无处施展,怎不使人愁肠寸断。这种“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悲壮沉郁之情,至此淋漓尽致,达到高潮。于是在笔墨酣畅之后,词人又出以淡笔,使语气变得平缓。
 
  “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暮色苍茫,唯有阑干的一角还可见一线天光;倚着阑干,愁怀难遣。“醉醒中”,非醉非醒、似醉仍醒的状态,是把酒浇愁(醉)而后放眼观物(醒)情貌的捏合,与东坡《江城子》词“梦中了了醉中醒”句所说的相近。词人饮酒之所以醉,是由于内心积郁,愁肠百结;而仍醒,是因为胸中块垒难平,壮志未酬。两句一边收束上片的离愁别绪,一边又启下片的心理矛盾。结构上显得变化多端,感情上也顿挫有致,视象上又现出一幅落拓志士的绝妙画图。
 
  下片,词人即调转笔锋,着重刻画报国与归田的心理矛盾。开合张弛,忽纵忽擒。首先是过片三句承接上片意脉,由词人自言其人生道路:客游他乡,披风戴雨,萍踪浪迹,飘泊不定;接着,由此发出人生如寄的感叹,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三径就荒,松菊犹存”的诗意,寄寓田园之思。并且紧跟问句,愤然发问:谁是国中豪杰?答语显然:国中豪杰舍我其谁!而英雄又何处可用武?无奈,请助我浪迹江湖的舟楫;我愿效法范蠡大夫,做个钓鱼隐士。把退隐心情表现得委婉有致而又酣畅淋漓,渲染得十分饱满。
 
  这几句真实反映了词人遭受了人生的种种挫折,抱负未得施展,理想不能实现,从而憔悴失意,无可奈何的苦衷。《登多景楼》一词有“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此意仗江月,分付与沙鸥”,坦露的也正是这种思想。这种思想在当时的爱国志士中带有普遍性和典型性。辛弃疾与之唱和的词中就有“倦游欲去江上,手种桔千头。”这些发自内心深处的感慨和悲愤,饱含着多少辛酸苦辣。最后两句,笔调顿挫。在那股去国离家,退隐田园的感情洪流奔腾汹涌之时,骤然放下闸门。从而强烈表现了词人立志报效国家的拳拳之心;倾吐了对故国山河的无限眷恋;形象生动地再现了词人既欲摆脱一切,又彷徨无地的心态,以及憨厚、忠悃的性情。它与屈原“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离骚》)的爱国精神一脉相承。
 
  综上所述,这是一首十分明显的感怀秋日的词。作者与辛弃疾是至交。人品、气节十分相似,词品、格调也很相近。1178年(即淳熙五年),杨炎正与辛弃疾共同乘舟路过镇江、扬州,曾写下有名的《水调歌头。登多景楼》,抒发报国无路、虚度光阴的苦楚。《登多景楼》与本词内容相似,词情亦颇有相通之处,可以对照着看。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章良能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章良能(?—1214)字达之,处州丽水(今属浙江)人。淳熙五年(1178)进士。庆元六年(1200)自枢密院编修官迁著作佐郎。次年,除起居舍人。开禧二年(1206),以太常少卿兼权直学士院,累迁权兵部侍郎兼权中书舍人、礼部侍郎兼侍讲、御史中丞。
 
  嘉定二年(1209),同知枢密院事。六年,参知政事。七年卒。有《嘉林集》百卷,不传。词存一首,见《绝妙好词》卷一。
 
                
章良能●小重山        
 
  柳暗花明春事深。 
  小阑红芍药,已抽簪。 
  雨余风软碎鸣禽。 
  迟迟日,犹带一分阴。 
  往事莫沉吟。 
  身闲时序好,且登临。 
  旧游无处不堪寻。 
  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这首词所写的,可能并非词人日常家居的情景,似乎是在他乡做官多年,终于久游归来,或者少年时曾在某地生活过,而今又亲至其地,重寻旧迹。季节正当春深,又值雨后。柳暗花明,花栏里的红芍药抽出了尖尖的花苞(其状如簪)。这,不光由于季节的原因,也由于雨水的滋润。“雨余”二字,虽然到第四句才点出,但这一因素,实际上贯串着整个景物描写。由于春雨之后,天气稳定,风和日丽,鸟雀唤晴,鸣声也格外欢快。一个“碎”字,见出鸟雀声纷繁,乃至多样。春日迟迟,由春入夏,白天越来越长。而湿润的春天,总爱播阴弄晴,“犹带一分阴”,正显出春天雨后景色的妩媚。总之,词人抓住春深和雨后的特点,写出眼前风物的令人流连忘返。
 
  换头“往事莫沉吟”,起得很陡,从心理过程看,它是经过一番盘旋周折才吐出的。“莫沉吟”,正见作者面临旧游之地对往事有过一番沉吟,但又努力加以排遣,用“身闲时序好”劝自己登临游赏。“时序好”,并非宽慰自己的泛泛之词,从上片写景中,已显示了这一点。而“旧游无处不堪寻”,登临之际,往日的踪迹,又一一能寻访得见,这照说是令人欣慰的,但遗憾的是,往昔在此地游赏所怀有的那一颗少年心,再也寻找不到了。
 
  词所表现的情绪是复杂的。年光流逝,故地重游之时,在一切都可以复寻、都依稀如往日的情况下,突出地感到失去了少年时那种心境,词人自不能免于沉吟乃至惆怅。但少年时代是人生最富有朝气、心境最为欢乐的时代,那种或是拏云般的少年之志,或是充满着幸福憧憬的少年式的幻想,在人一生中只须稍一回首,总要使自己受到某种激发鼓舞。人生老大,深情地回首往昔,想重寻那一颗少年心,这里又不能说不带有某种少年情绪的余波和回漩,乃至对于老大之后,失去少年心境的不甘,不满。“回来吧,少年心!”词人茫然若失之际,在潜意识里似乎有这种呼唤。可以说,词人的情绪应该是既有感恨,又不无追求,尽管他知道这种追求是不会有着落的。
 
  词的上片写春深雨后的环境气氛,切合人到中年后复杂的心境意绪,它令人赏心悦目,也容易惹起人感恨。换头“往事莫沉吟”,对于上片写景来说,宕出很远。而次句“身闲时序好”,又转过来承接了上片关于景物时序的描写,把对于往事的沉吟排遣开了。
 
  “旧游无处不堪寻”,见出登临寻访,客观环境并没有惹人不愉快之处,但语中却带出“旧游”二字,再次落到“往事”上。“无寻处,唯有少年心”,“无寻处”,三字重叠,以承为转,并且大大加强了转折的力量。过去的人生轨迹虽然还能找到,但少年时代那种天真烂漫的活泼之心已无法找到,找得到的东西反而增添,找不到东西的怅惘之情,使读者也不免感慨万分。词就这样一次次地铺展开来,又一次次地收转回来,使诗词既有气势,又把作者通过写词表达的忠情逐步深化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6 | 显示全部楼层
张鎡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鎡(1153—?)字功甫,原字时可。因慕郭功甫,故易字功甫。号约斋。居临安,卜居南湖。循王张俊之曾孙。隆兴二年(1164),为大理司直。淳熙年间直秘阁通判婺州。庆元初为司农寺主簿,迁司农寺丞。开禧三年(1207)与谋诛韩侂胄,又欲去宰相史弥远,事泄,于嘉定四年十二月被除名象州编管,卒于是年后。张鎡出身华贵,能诗擅词,又善画竹石古木。尝学诗于陆游。尤袤、杨万里、辛弃疾、姜夔等皆与之交游。《齐东野语》载“其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又以其牡丹会闻名于世。今传《南湖集》十卷,《仕学规范》四十卷。杨万里《约斋南湖集序》云:“初予因里中浮屠德璘谈循王之曾孙约斋子有能诗声,余固心慕之,然犹以为贵公子,未敢即也。既而访陆务观于西湖之上,适约斋子在焉。则深目颦蹙,寒肩臞膝,坐于一草堂之下,而其意若在岩岳云月之外者,盖非贵公子也,始恨识之之晚。”又《进退格寄张功父姜尧章》云:“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差白石作先锋。”有《玉照堂词》一卷。
 
              
张鎡●满庭芳·促织儿      
 
  月洗高梧,露漙幽草,宝钗楼外秋深。 
  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 
  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 
  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 
  满身花影,犹自追寻。 
  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汝金。 
  今休说,从梁床下,凉夜伴孤吟。

 
  咏物词主要是借物抒情或托物言志,把个人的情感体验和志向选择寄寓在所咏的具体可感的形象中,化抽象为具体,化无形为有体,而且要使词人的主观情志与听咏的客观物象浑然一体,密不可分。张鎡这首词就达到了这一境界。
 
  据姜夔《齐天乐》咏蟋蟀的小序,张鎡这首词是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在张达可家与姜夔会饮时,听到屋壁间蟋蟀声,两人同时写来交给歌者演唱的。
 
  两人词各有特色。郑文焯校《白石道人歌曲》提到:“功父《满庭芳》词咏蟋蟀儿,清隽幽美,实擅词家能事,有观止之叹。白石别构一格,下阕寄托遥深,亦足千古矣。”
 
  上片写听到蟋蟀声的感受。
 
  “月洗”五句,蟋蟀声发出的地方。词人首先刻画庭院秋夜的幽美环境。夜空澄明,高大的梧桐沐浴在月光之中。“洗”字传出秋月明净之美用字传神。
 
  《诗·郑风·野有蔓草》:“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毛《传》:“漙漙然盛多也。”“漙”字传出露水凝聚之美。宝钗楼,本是咸阳古迹,邵博曾饯客于楼上,歌李白《忆秦娥》词(《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这里借指杭州张达可家的楼台。张鎡字功甫、功父,旧字时可,祖籍西秦,张达可当是他的兄弟辈,所以信手拈来,寄寓对故乡的怀念之情。秋深,点出时令,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月皎露漙的秋夜啊!土花,指苔藓。墙下的苔藓顺着墙脚铺去。“沿”字化静态为动态,用字极生动巧妙。突然一点萤火,飘坠墙根,这就是蟋蟀发出声音的地方。许昂霄《词综偶评》云:“萤火句陪衬。”所谓陪衬,用视觉里的萤火衬托出听觉里的蟋蟀鸣声,用萤火坠落的无关情节,衬托出蟋蟀鸣声的中心题材。看萤火,听蟋蟀,富有生活情趣,而这种生活情趣是从闲适的生活中领略到的。《武林旧事》卷十录载了张鎡自己记叙的一年十二月燕游次序,题名《张约斋赏心乐事》,自序云:“余扫轨林扃,不知衰老,节物迁变,花鸟泉石,领会无余。每适意时,相羊小园,殆觉风景与人为一。”由于长期过着优游舒适生活的王孙,张鎡对这种情趣有很深的体会。
 
  “静听”五句写蟋蟀的鸣声和听者的感受。“断续”、“微韵”是蟋蟀鸣声的特点,“转”则有音调抑扬顿挫之致。“寒”与“凄咽悲沉”是词人听来的主观感受。“争求侣”与“殷勤劝织”,是词人对蟋蟀鸣声的理解和想象:蟋蟀鸣,一是为了求侣,二是为了促织。《太平御览》卷九百四十九引陆玑《毛诗疏义》谓蟋蟀:“幽州人谓之促织,督促之言也。里语曰:趣织(即促织)鸣,懒妇惊。”破,尽也,煞也,与杨万里《题朝英进斋》诗“用破半生心”的破字用法相同,犹言促尽、促煞用词精当。蟋蟀的鸣声伴随和推动着织女纺织到晓。
 
  下片追忆儿时捕蟋蟀、斗蟋蟀的情趣,反衬今日的孤独悲苦情怀,充满不胜今昔之感。“儿时”五句,写捕蟋蟀,最为后代词人所激赏。“呼灯”二句,刻画入微。“任满身”二句,尤为工细。贺裳《皱水轩词筌》评论说:“形容处,心细入丝发。”它将儿童的天真活泼以及带着稚气的小心和淘气,纯用白描语言,细细写出,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周密称之为“咏物之入神者”(《历代诗余。词话》引)。“携向”二句,写斗蟋蟀。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每秋时,宫中妃妾皆以小金笼闭蟋蟀,置枕函畔,夜听其声。民间争效之。”亭台,指盛蟋蟀的笼子。从捕蟋蟀写到斗蟋蟀,补足当时情事,笔势连贯,一气呵成,为下面的感慨蓄势。
 
  “今休说”三句,今昔相较,感慨深远。《诗·豳风·七月》:“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杜甫《促织》诗:“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草根吟不稳,床下夜相亲。”今日的寂寞凄苦与儿时的欢乐情趣形成鲜明的对比,在这种对比的刺激下,正是欲扬还抑,欲展还收,欲说还休啊。张鎡于淳熙十四年(1187)自直秘阁、临安通判称疾去职,在家闲居,“畅怀林泉”,“安恬嗜静”(见《武林旧事》卷十所载《约斋桂隐百咏自序》),不免有孤寂之叹,所以末句也非浮泛之语。
 
  这首词采用明线结构,所以线索明晰,结构平实,虽运用了几个典故,但并不晦涩难懂。
 
               
张鎡●菩萨蛮·芭蕉       
 
  风流不把花为主,多情管定烟和雨。 
  潇洒绿衣长,满身无限凉。 
  文笺舒卷处,似索题诗句。 
  莫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

 
  咏物词发展到南宋已进入成熟期,不仅作品数量众多,而且更重视写作技巧和形式类。与北宋的咏物词相比较,南宋咏物词更具有一种幽微细腻的特色,虽然不容易看出其寄托所在,但更富有朦胧美。张鎡的这首词就能够将作者内心的情思同作品外化的意象融合无间,使读者若有所悟又难以名状。
 
  词的上片集中刻画了芭蕉独特的风姿和品格。起句从芭蕉跟别的花卉草木的对比中写出它同中有异的特点。在人们眼光中,“风流”、“多情”、“潇洒”是许多花卉草木所共有的,然而词人之所以特别欣赏芭蕉,却是由于它那独特的清逸绝俗风姿。芭蕉并不以色彩斑斓、绚丽多姿的花朵来显示它的“风流”,它也不在丽日和风中与群芳争妍,只有到了烟雨空濛和雨滴拍打的时刻,芭蕉,这才以一身潇洒的绿衣,显示出它那特有的风韵和情致,吸引人们观赏,撩拨人们的情思。一切繁喧炽热跟芭蕉无缘,它浑身上下透出的是无限清凉。不仅使人想起吴文英的名句“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唐多令》),这样,我们从芭蕉独具的潇洒、清凉,依稀感受到词人的心灵,现出了一个风流、多情、而又潇洒雅洁的文人形象。
 
  下片顺着“绿衣长”、“满身凉”的拟人化的描写发展,逐渐从外形深入到心灵。词人观赏芭蕉风情万种,情为之动;芭蕉得遇知音,也动起感情来了。看,那一片片开张伸展的硕大绿叶,就象是在我面前铺开的文笺,要请我在上面题写生动的诗句呢!但我又能写什么呢?这时,明月已升到中天,清辉泻在芭蕉那略披白粉的绿叶上,好象生出了一层薄薄的寒霜,袭来一阵又一阵寒气。唉,别再倚着阑干痴看了,还是回屋去吧!“莫凭小阑干,月明生夜寒”两句,淡淡地透露出词人在此情此景下若有所思、若有所悟的感触。这种感触是什么呢?是芭蕉的清高与索句的催迫使他感到自愧弗如、无辞以对?是眼前的清冷促使他想到了趋炎附势的炎凉世态?还是“以其境过清”(柳宗元《小石潭记》),“凛乎其不可久留”(苏轼《后赤壁赋》),而只得消然离去呢?词人没有明白说出,却留下了让读者充分联想、回味的余地,言有尽而意无穷。
 
  在诗词中,芭蕉常常同孤独忧愁特别是离情别绪相联系。李清照曾写过:“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添字丑奴儿》)把伤心、愁闷情绪一古脑儿倾吐出来,对芭蕉甚至还颇为怨悱。张鎡这首词的感情抒发却相当空灵含蓄。他的哀愁和悲凉并没有直接倾吐,而是在雨丝烟雾里,在寒夜月色中,朦胧而自然地流露出来。一缕淡淡的哀愁回肠九曲,大有欲吐又吞、欲说还休的况味。
 
  张鎡的这首词与唐代钱珝的《未展芭蕉》诗(冷烛无烟绿惜干,芳心犹卷怯春寒。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车风暗拆看。),虽然暗示性有所不及,但在总体意境上更富有象征意蕴,表达上也越显得曲折幽深。
 
            
张鎡●念奴娇·宜雨亭咏千叶海棠  
 
  绿云影里,把明霞织就,千重文绣。 
  紫腻红娇扶不起,好是未开时候。 
  半怯春寒,半宜晴色,养得胭脂透。 
  小亭人静,嫩莺啼破清昼。 
  犹记携手芳阴,一枝斜戴,娇艳双波秀。 
  小语轻怜花总见,争得似花长久。 
  醉浅休归,夜深同睡,明月还相守。 
  免教春去,断肠空叹诗瘦。

 
  南宋的咏物词讲究工巧尖新,富于文人化的情趣,集中反映了那个时代的士大夫阶层的审美趣向和生活情调。这在张鎡的《念奴娇》词中体现地尤为鲜明。
 
  张鎡这首词,作于南湖别墅的宜雨亭上。在宋人海棠词中虽非冠冕之作,却也写得清丽秀逸,婉转有致,富有文人化的情趣。
 
  上片,首起三句“绿云影里,把明霞织就,千重文绣”,总写海棠花叶之美。在这三句中,词人连用三个比喻,渲染出红花绿叶交相辉映的秀美景色。“绿云”喻写其枝叶之密,绿阴之浓,点出千叶海棠枝叶茂盛的特征。“明霞”二字,极喻海棠花红艳亮丽之色。“文绣”则形容花叶色彩组合之美。前面加上“千重”二字,又描绘出绿叶红花重重叠叠,色彩斑斓的画面。同时,绿云与明霞,又是明暗亮度的对比,还是冷暖色调的对比,实写与虚想结合,构思立意,显出词人的匠心独运。接下去的两句,“紫腻红娇扶不起,好是未开时候”,写海棠花娇嫩慵懒之态。因花开有迟早之分,故色泽有深浅之别。深者紫而含光,浅者红而娇艳。后面以“扶不起”三字承接,以拟人化的手法生动地描绘出海棠花娇而无力的情态,使人联想到睡美人和醉美人的韵致。“好是未开时候”,是由郑谷《海棠》诗的“娇娆全在欲开时”变化而来。
 
  诗人都爱欲开未开的海棠花,是因为那深红的蓓蕾,在青枝绿叶的映衬中显得格外娇美。含苞未放的花朵蕴藉含蓄,生机无限,有一种蓬蓬勃勃的青春活力,最易引发人们美好的情思。“半怯春寒,半宜晴色,养得胭脂透”三句,解释了海棠含苞未放的原因,具体而细腻地形容出海棠花欲开未开时的特殊美感。那点点蓓蕾,一半因春寒而不肯芳心轻吐,一半因映晴色而展露秀容,羞怯娇嫩,直养得蕾尖红透,艳丽动人。当此际,词人完全沉浸在美的追索中,为花的幽姿秀色而陶醉。“小亭人静,嫩莺啼破清昼”两句,笔波一折,而且一转即收,转得好也收得好,恰到好处。这歇拍处的一转一收,使整片词灵气活泛,不仅很好地兜住了上片,而且为下片另辟词境作好了过渡。
 
  下片由写花转而写人。在咏物词中,人就是龙的眼睛,缺少了人的点缀,就会缺乏生气和灵动感。换头以“犹记”逆入,连写五句,记昔日与情人赏花情景开拓出一片新的境界。前三句“犹记携手芳阴,一枝斜戴,娇艳双波秀”,回忆芳阴下携手同游,她鬓边斜插着一枝娇艳欲滴的海棠花,双眸明秀,秋波含情。后两句“小语轻怜花总见,争得似花长久”,写两人在花前小语,轻怜密爱,此情当日,海棠花正是我们海誓山盟的见证人。如今花开依旧,而伊人何处?深觉情缘之事,“争(怎)得似花长久”!这是词人的感伤,一句又转回现在。“醉浅休归,夜深同睡,明日还相守”三句,词人又爱屋及乌,把对情人的眷恋移情到海棠花上。苏轼《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夜深”句,字面用苏诗,而又另创新意。“同睡”,连下句言相伴守而睡。这几句写得缠绵悱恻,婉曲细腻,词人眷恋的是花?是人?还是兼而有之?估计词人此刻也迷离难辨了吧?末两句,“免教春去,断肠空叹诗瘦”,紧承上三句写出解释词人与花“同睡”、“相守”的原因。乃在于深恐韶光倏逝,花与春同去。这样就在爱花情中又加上惜春之情,感情份量更重,词意也随之打进了一层。意谓若教春去,就要为之断肠,就要作诗遣怀,就要因诗而瘦。“诗瘦”本于李白戏赠杜甫诗:“借问何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若。”(见唐孟棨《本事诗·高逸》)
 
  这两句机杼自出,翻出新意,技巧亦高,深刻而细腻地揭示了一位词人不能辜负韶光的心理活动。读来真挚恳切,直语感人。
 
              
张鎡●昭君怨·园池夜泛      
 
  月在碧虚中住,人向乱荷中去。 
  花气杂风凉,满船香。 
  云被歌声摇动,酒被诗情掇送。 
  醉里卧花心,拥红衾。

 
  张鎡是宋代名将张浚的后代,临安城里的豪富。
 
  南宋小朝廷虽蜗居在“一勺西湖水”边,但大官僚家庭依旧是起高楼,宴宾客,修池苑,蓄声妓。据《齐东野语》记载,张鎡家中,“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姬侍无虑百数十人,列行送客,烛光香雾,歌吹杂作,客皆恍然如游仙也”。这首词写的也是欢娱不足,夜泛园地、依红偎翠的生活,就思想内容来说,除了作为当时上层社会生活的诗化记录外,并没有多少积极意义,但这首词和一般的艳体词又有一些区别,作者将“香雾”、“歌吹”移带碧池月下,艳丽中透出秀洁,富贵化成了清雅,主人公因过份的享受而迟钝了的感觉也在大自然中变得细腻而敏感了,“夜泛”带上了更多的艺术情调。
 
  我们先看上片。开头一句“月在碧虚中住”,采用了化实为虚,虚实交映的描写手法。“碧虚”一般指碧空,但又可指碧水,如张九龄《送宛句赵少府》:“修竹含清景,华池淡碧虚。”这一句将天空之碧虚融入池水之碧虚中,虚实不分,一个“住”字写出了夜池映月,含虚映碧的清奇空灵的景色。“人向乱荷中去”,由景而人,“乱”字写出了荷叶疏密、浓淡、高低、参差之态,“去”字将画面中的人物推入乱荷深处。“花气杂风凉,满船香。”这两句重点写“夜泛”,作者又将舟行的过程化为风凉花香的感受来写。凉夜泛舟,香雾空蒙。视觉失去了作用,而其它感观却随之敏锐起来,丝丝凉风,幽幽清香,均能感受到。借助嗅觉和听觉,不仅暗示了舟的移动,而且流露出作者泛舟荷池的愉悦:舟行其间,凉风拂面,月光如水,墨荷点点,使人感觉恍入仙境,凡胎脱尽,道骨仙风。
 
  下片开头写“云被歌声摇动”,雕缕无形:一路清歌,舟移水动,水底云天也随之摇动,作者将这种虚幻的倒影照“实”写来,再现了池中天光水色深融无间的美景,又暗用秦青歌遏行云的典故,含蓄地赞叹了歌伎声色之美,这一句,写池光与天光合一,融化之妙,如盐在水。在这种清雅的环境中,“酒被诗情掇送”,冷香飞上笔端,“掇送”者,催迫也。于是,下面写醉卧粉阵红围中。词作又一次化实为虚,一语双关,避免了堕入恶趣。“醉里卧花心,拥红衾”,词写的是醉酒舟中,美人相伴,拥红扶翠,但因舟在池中,莲花倒映水底,“醉后不知天在水”,似乎身卧花心,覆盖着纷披红荷。结束能化郑为雅,保持清丽的格调。
 
  据《青箱杂记》卷五载:晏殊选诗,凡格调猥俗而脂腻者皆不载;他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惟说其气象,如所写“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等句子,不言富贵,不镂金银,而富贵自在其中,了无痕迹。曾自言:“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晏殊的诗论对于我们理解这首词有一定的帮助,这首词也是表现园池胜景、富贵生活的,但词作不是堆金砌玉,而是化实为虚,以气象暗喻富贵。如以写景而论,这首词是声色俱美,其色有碧虚、红衾、白云、翠荷,其声有歌声、水声、风声,其嗅有花香、酒香,但这一切被安置在明月之下,碧虚之上,浓艳就变成了清丽,富贵的景致就淡化成为一种氤氲的气象,深得晏殊诗词意境之妙。
 
  另外,在这一首词中,词人力求将对声色逸乐的追求化入对自然美的发现中,这样,月下泛舟,携姬清游竟充满了一种诗情画意,纯粹的物质享乐生活就更多地带上了文化生活的因素。当然,这只是一种符合贵族阶层审美趣味的文化生活,然而,它毕竟比一味描写感官享受的同类内容的作品提供了更多的东西,因此,也就显得更为高明。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刘过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刘过(1154—1206)字改之,自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人。以诗名湖海间。尝上书光宗过重华宫,复以书陈恢复方略,不报。流落江湖间,晚居昆山。开禧二年卒,年五十三。《南宋书》、《宋史翼》有传。有《龙洲集》十四卷、附录二卷,《龙洲词》一卷。黄昇《花庵词选》云:“改之,稼轩之客,词多壮语,盖学稼轩者也。”陶宗仪《南村辍耕录》谓“改之造语瞻逸,有思致,《沁园春》二首尤纤丽可爱”。况周颐《蕙风词话》则谓《沁园春》摹拟稼轩而“失之太过”。《四库总目提要》讥其所陈恢复之言“中原可一战而取”,“不过附会时局,大言以幸功名”。称其词“赠辛弃疾者则学其体,如‘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等词是也。其馀虽跌宕淋漓,实未尝会作辛体”。又谓其《沁园春》“美人指甲”、“美人足”二阕,“刻画猥亵,颇乖大雅”。
 
                
刘过●水调歌头         
 
  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 
  得之浑不费力,失亦匹如闲。 
  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错,世事沐猴冠。 
  老子不分别,内外与中间。 
  酒须饮,诗可作,铗休弹。 
  人生行乐,何自催得鬓毛斑? 
  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莫作两般看。 
  世事只如此,自有识鸮鸾。

 
  刘过作为辛派词人,与辛弃疾、陆游、陈亮等人有着较深的交往,他们“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周易》),他们都有着英雄豪杰的气质和爱国热情。他们曾积极有为,力主北伐,但在那个文恬武嬉苟且偷安的时代,他们所有的理想都被现实击碎,那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理想就只有在他们的心中永存。刘过这首晚年的词正表达了这种复杂的心情。当时主战派与主和派斗争激烈,由于主和派大都在朝廷中掌握实权,因此坚持抗金北伐的刘过深受主和派的压抑,心中郁闷越发难以排遣。这首词就是在这种时势情境中写下的。
 
  “弓剑出榆塞,铅椠上蓬山。得之浑不费力,失亦匹如闲。”词的开头突兀而起,直抒胸臆。词人认为出塞杀敌和著书立说,其武功文名得来毫不费力,失去也等闲视之。使人觉得词人的达观。然而这哪是他的真实思想呢?刘过受儒家思想影响很深,虽终身布衣,但志向高远,建功立业、留名青史的愿望极为强烈。虽屡遭挫折,仍念念不忘,壮心不已。他曾极热情地讴歌抗金英雄岳飞的丰功伟绩,并借以抒发自己火热的爱国情怀。也曾写词支持韩侂胄出师北伐,并满怀信心地期待着胜利的凯歌。所作《盱眙行》中充满激情地唱道:“何不夜投将军扉,劝上征鞍鞭四夷。沧海可填山可移,男儿志气当如斯。”他不是对“榆塞”生活充满无限向往吗?他自幼好学,曾遍读经史及诸子百家之书,以诗著名江西。作为一个文人,又何尝没有留名“蓬山”之心呢?而且他确实有了《龙洲集》传世。由此可知,这“得之浑不费力”固然鲜明地体现了作者恃才傲物的狂放精神,然而“失亦匹如闲”一句则为貌似旷达实则愤激不平之语。开头四句,作者对文名武功视若等闲,接下来则转入了对是非曲直的评说,词境向深处推进了一层。“未必古人皆是,未必今人俱错”两句,看似否定古人,替今人说话,其实是否定是非,这由“世事沐猴冠”一句可以看出来。这与辛弃疾的“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西江月》),都是一种强烈的反讽。这在七百年前的刘过那个时代,作者能冲破过分迷信古人的传统思想的藩篱,已显得颇为狂放了,而接下来的“老子不分别,内外与中间”两句,用“内外”与“中间”包括一切,用“不分”加以统摄,又冠以“老子”一词,作者愤世嫉俗、睥睨千古的狂放精神则更鲜明地体现出来。表面看来,这两句是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清解一切,实则仍是激愤至极之语。整个上片在构思上,由否定文名武功继而转到否定是非,进而转到否定一切,可谓一转一深,一深一妙,“尺水兴波”,颇得“骚人三昧”。
 
  既然一切都被否定了,那么还能做些什么呢?作者在下片换头处为我们做了明确回答。酒可以解忧,诗可以言志,因而“酒须饮,诗可作”,但惟独不能“弹铗”。为什么呢?因为战国时代的冯谖为求得孟尝君提高对他的待遇而三次弹铗,礼贤下士的孟尝君都满足了他的要求,而当今的统治者昏庸无能,根本不重用人材,“弹铗”又有何用!一个“休”字,饱含着词人难以言说的无限感慨。“人生行乐,何自催得鬓毛斑?达则牙旗金甲,穷则蹇驴破帽,莫作两般看。”这几句就过片所抒写的思想感情作了进一步渲染。作者认为人生就是行乐,何必自寻烦恼,枉自催得鬓发染霜呢?大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曹操《短歌行》)的萧条意味。况且“牙旗金甲”的显达与“蹇驴破帽”的穷困并无二致,这看似从根本上否定了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孟子》)的信条,其实这仍非作者的肺腑之言。词人曾上书宰相,陈述恢复中原的方略,这哪里是“铗休弹”呢?
 
  他是那样迫切地希望报效国家,以取得“牙旗金甲”的显达地位,又哪会视穷通无二致呢?由此可知,他并非真像庄子那样齐万物、等是非,只不过是借诗歌抒写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深广忧愤罢了。“世事只如此”一句是对以上所表现的思想的总结。如果词人写到这里就收结全词,我们真应该把他视为典型的虚无主义者了。然而作品最后一句却词意骤转,正面将全词主旨一语道破。词人用比喻恶,以鸾作为美的象征,坚信“自有识鸾”。一个“自”字,把词人无比自信的口吻维妙维肖地传达出来。这一层转折,在人意料之中而又出人意料之外,合乎情理而又不合情理。因为在抗战有罪、报国无门的时代,作者理想与现实之间形成巨大的落差,心情郁闷至极,以貌似牢骚实则激愤、看似达观实则沉郁的语言抒情言志,原是在人意料之中而又合乎情理的。但这反面文章虽然占据绝大篇幅,然并非全词主旨,直接抒写胸臆虽只一句,却是全词的主旨,是正面文章。这样的艺术构思,表现了作者独特的艺术匠心。黑暗的现实不允许作者秉笔直书,只好以曲折隐微的形式表现自己的真实感情,以反衬火热的感情与冷酷的现实的尖锐对立。这样,其语言愈显牢骚,愈见其感情激愤之不可抑止,其作者愈故作达观,愈见其内心烦忧之难以排遣,就愈能深刻地表现在现实中难以明言又不得不言的复杂心绪,也愈能有力地抨击当政者不思进取,苟且偷安的可耻行径。因而这一层骤转,笔力遒劲,气魄雄豪,如勒奔马于悬崖,挽狂澜于既倒。又由于前十八句在内容上一气呵成,密不可分,应是一段,最后一句自为一段,因而突破了通常的分片定格。这种内容上分段与形式上分片的不统一,是作者感情上郁怒不平的艺术折光;应断而不断,是由于作者郁怒的感情洪流奔腾直泻,一发则不可止;不该断却要断,是由于作者在反面文章做足了以后,便要点明主旨,道出真意。这种奇变的结构,在作者以前的词作中很少见到,故能超出常境,独标一帜。刘过多年努力,始终未举一第,而光阴虚度,年华老大,故有“虚名相误”之叹。此两句仍承上“直待功成”两句表达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愤懑,而更为直率,怨意亦深。
 
  在偏安的南朝王朝,刘过为什么没有立身之处呢?是刘过缺乏文学和政治才华吗?作者于换头之后,不是另辟境界,而是过变不变,直接了当地回答了上述问题。“不是奏赋明光”(明光,汉代宫名,武帝时建)三句,从反面着笔,说明他之所以怀才不遇,既不在于他没有文才,不能向皇帝奉献辞赋,也不在于他不能“北阙上书”,陈述治国安邦的良策,以辅佐明主:“我自匆忙”二句,正面说明他之所以怀才不遇,主要在于“天未许”,“天”隐指皇帝,指皇帝不赏识他,不重用他。这段议论,节奏明快,语言犀利,对比强烈,字字有扛鼎之力。接下去“赢得衣裾尘土”六字,用晋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句意,描写了自己失意的窘迫状态,倾诉出自己“知音者少”的难言苦衷,有岳飞《满江红》“三十功名尘与土”的意味。这前后五句语言形象具体,笔墨深婉浓丽,一浓一淡,一疏一密,曲折多变,摇曳多姿。
 
  作者在说出自己落魄失意的原因和不待功成即退的归隐意愿之后,便一气呵成,向稼轩告别。这里的“临别赠言”很是别致,不提大事,不说友情,而说“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刘过作为布衣之士,与稼轩为文酒之交,分属宾客,相聚时颇有追欢买笑之事,这在宋朝的名公臣卿,例多风流韵事,稼轩也莫能外,有此亦不妨其为爱国主战派。刘过既去,此事即付与稼轩为主,如此说,亦可见二人相交之深,不拘小节。然后又运用张翰的典故,表示自己决意归隐,怡养天年。而“浩然归去”一语,既有“留别”之意,又道出了自己别后的归宿;既回应了词的开头,又点出了词的本旨。这样结束,水到渠成,卒章显志,斩钉截铁,戛然而止。
 
  总之,本词用通俗的语言,明快的旋律,把满腔的悲愤向朋友倾吐出来,丝毫不加掩饰,生动活泼,情致婉转,自然成文,具有较强的感染力。
 
                
刘过●西江月          
 
  堂上谋臣尊俎,边头将士干戈。 
  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 
  曰:“可”。 
  今日楼台鼎鼐,明年带砺山河。 
  大家齐唱《大风歌》,不日四方来贺。

 
  宁宗嘉泰四年(1204)韩侂胄定议伐金,其用心是为建功固宠。当时南宋国用未足,军备松弛,人心未集,不久韩侂胄就挥师北上,结果大败而归。故这次北伐本身意义不大,但在主和派长期把持朝政,抗战派军民长期受压制之后,还是确实起到了振奋民心的作用,因此,受到朝中抗战派人士和全国军民的响应。刘过的这首词即是当年为祝贺韩侂胄生日而写的,词中表达了爱国军民企盼北伐胜利的共同心声。
 
  上半阕写有利于北伐的大好形势,说堂上有善谋的贤臣,边疆有能战的将士,天时、地利与人和都对南宋王朝有利,因而伐金是切实可行的。对自己力量的自豪和肯定,是向当地朝野普遍存在的自卑、畏敌情绪的挑战。进入下半阕,由全国形势说到韩侂胄本人:先写今日治国,次写明年胜利。句中那胜利在握的豪情和壮志,不要说在当时存在巨大的鼓舞力量,即使现在去读,也给人增添信心和勇气。
 
  刘过词学辛弃疾。黄说刘过:“多壮语,盖学稼轩也。”(《花庵词选》),以本篇而论,在艺术上就有以下两点颇有辛词精神:第一、大量使用前人成句和典故,增强了词篇的表现力。比如,此词上片“天时地利与人和”化用《孟子。公孙丑下》:“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因而该句在说明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利的同时,还有着强调人和的作用,这样,一方面使得它与前两句联系起来,另一方面也符合向韩侂胄祝寿的主题。其次,“‘燕可伐欤?’曰:”可‘“用《孟子。公孙丑下》:”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欤?’孟子曰:”可。‘“由于用了”圣人“之言,并把侂胄伐金和历史上的伐燕联系起来,既使语气铿锵有力,又巧妙地完成了向下片的过渡。下片中的”带砺山河“用《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序》中”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厉,通砺,磨刀石),国以永宁,爰及苗裔。“原典的意思是:即使黄河变得像带子那么窄了,泰山变得像磨刀石那么小了(意思永远不可能),诸侯的封国也将安然无恙,勋臣之富贵将永远传给子孙后代。使用这个典故,把韩侂胄暗中比作汉高祖的开国重臣,预祝他明年建立不世之功,却不露阿谀之态,深得寿词之三昧。”大家齐唱《大风歌》“用《史记。高祖本纪》:”高祖还归,过沛,留。置酒沛市,悉召故人父老子弟纵饮。发沛中儿,得百二十人,教之歌。酒酣,高祖击筑,自为歌诗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令儿皆和习之。”刘过的“大家齐唱《大风歌》”,容易想起“威加海内兮归故乡”的歌词,而这类歌词,对于山河破碎的国家,对于大批背井离乡的人民,对于求功心切的韩侂胄,无疑都是一种鼓舞。第二、语言流利、洒脱,具有辛词酣畅淋漓的情味。
 
  这种风格的形成,是和以下几种语言材料的使用分不开的:一、口语和熟语,如“大家齐唱”、“四方来贺”、“谋臣尊俎”、“将士干戈”;二、散文成句,如“天时地利与人和”、“‘燕可伐欤?’曰:‘可’”;三、常用典故,如所用《孟子》两则与《史记》两则。这些词语由于为人们所耳熟能详,因而读来亲切明快,一气呵成。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07 | 显示全部楼层
刘过●糖多令           
 
  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糖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二十年重过南楼。 
  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 
  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词能够在辛派阵营中占据重要一席,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些与辛弃疾豪纵恣肆之风相近的作品,还在于那些豪迈中颇显俊致的独特词风,正如刘熙载所说:“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着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艺概》)此词就是这么一首具有独特风格的词。
 
  这是一首登临名作。作者借重过武昌南楼之机,感慨时事,抒写昔是今非和怀才不遇的思想感情。安远楼,在武昌黄鹄山上,一名南楼。建于淳熙十三年(1186)。姜夔曾自度《翠楼吟》词纪之。其小序云“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具载其事。
 
  刘过重访南楼,距上次登览几二十年。当时韩侂胄掌握实权,轻举妄动,意欲伐金以成就自己的“功名”。而当时南宋朝廷军备废驰,国库空虚,将才难觅,一旦挑起战争,就会兵连祸连,生灵涂炭。词人刘过以垂暮之身,逢此乱局,虽风景不殊,却触目有忧国伤时之恸。这种心境深深地反映到他的词中。
 
  词一起用了两个偶句,略点景物,写登楼之所见。
 
  但既无金碧楼台,也没写清嘉的山水。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只是一泓寒水,满目荒芦而已。这里的“满”字和“寒”字下得好,把萧疏的外景同低徊的心境交融在一起,勾勒出一幅黯淡的画面,为全词着上了一层“底色”。细味这残芦满目、浅流如带的词境,不止气象萧瑟,而且写出了居高临下的眺望之感来,是统摄全篇的传神之笔。接下去,作者以时空交错的技法把词笔从空间的凭眺折入时间的溯洄,以虚间实,别起波澜。“二十年重过南楼”,一句里包含了多少感慨!二十年前,也就是安远楼落成不久,刘过离家赴试,曾在这里过了一段狂放不羁的生活。所谓“醉槌黄鹤楼,一掷赌百万。”(《湖学别苏召叟》)以及“黄鹤楼前识楚卿,彩云重叠拥娉婷”(《浣溪沙。赠妓徐楚楚》),这就是他当年游踪的剪影。二十年过去了,可是以身许国的刘过却“四举无成,十年不调”,仍然一袭布衣。如今故地重经,而且是在这个危机四伏祸乱不远的时候,怎不令人凄然以悲呢?句中的“过”字点明此行不过是“解鞍少驻初程”的暂歇而已,并为下文伏线。“柳下”三句,一波三折,文随意转,极见工力。“未稳”上承“过”字,说明行色匆匆,钩锁紧密,见出文心之细。“能几日,又中秋”,意谓不消几天,中秋又来到了。一种时序催人的忧心、烈士暮年的悲感和无可奈何的叹喟都从这一个“又”字里泄露出来。三句迭用“犹”、“能”、“又”等虚字呼应提携,真能将词人灵魂的皱折淋漓尽致地揭示无余。
 
  过片以后纯乎写情,都从“重过”一义生发。曰“故人”,曰“旧江山”,曰“新愁”,曰“不似”,莫不如此。章法之精严,风格之浑成,堪称《龙洲词》中上上之作。“黄鹤”二句从设问提起,妙处在能从虚际转身。“矶头”上缀一“断”字,便有残山剩水的凄凉意味,不是泛泛之笔。“旧江山浑是新愁”,是深化题旨之重笔。前此种种灰黯的心绪,所为伊何?
 
  难道仅仅是怀人、病酒、叹老、悲秋么?被宋子虚誉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龙洲词跋》)的刘过是不会自溺于此的,刘过此词的忧国伤时之感无疑要高于宋玉《九辨》单纯的寒土悲秋之感。他此刻所感受的巨大的愁苦,就是对韩侂胄引火自焚的冒险政策的担忧,就是对江河日下的南宋政局的悲痛。
 
  旧日的壮丽江山笼罩着战争的阴影,而他对于这场可怕的灾难竟然无能为力,这怎么不教人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呢?“浑是新愁”,四字包括三层含义。本有旧愁,是一层;添了新愁,是第二层。愁到了“浑是”的程度,极言分量之重,是第三层。旧愁为何?就是他《忆鄂渚》诗所云“书生岂无一策奇,叩阍击鼓天不知”之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苦闷。卒章三句买花载酒,本想苦中求乐,来驱散一下心头的愁绪。可是这家国恨、身世愁又岂是些许花酒所冲淡得了的!先用“欲”字一顿,提出游乐的意愿,接着用“不似”一转,则纵去也无复当年乐趣,表示了否定的态度。“少年”,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相对于已老之今日而言。刘过初到南楼,年方三十,故可称为少年。且可与上片之“二十年重过南楼”相绾合,论其章法,确有草灰蛇线之妙。如此结尾,既沉郁又浑成,令人读之有无穷哀感。
 
  刘过的爱国词篇,多为豪爽奔放,痛快淋漓之作。但这首《糖多令》却写得蕴藉含蓄,耐人咀嚼。与其他爱国词比较,的确别具一格,故而流传甚广。《糖多令》即《唐多令》,原为僻调,罕有填者。自刘词出而和者如林,其调乃显。刘辰翁即追和七阕,周密而因其有“重过南楼”之语,为更名曰《南楼令》。可见此词影响之大。
 
              
刘过●水龙吟·寄陆放翁      
 
  谪仙狂客何如? 
  看来毕竟归田好。 
  玉堂无此,三山海上,虚无缥缈。 
  读罢《离骚》,酒香犹在,觉人间小。 
  任菜花葵麦,刘郎去后,桃开处、春多少。 
  一夜雪迷兰棹。 
  傍寒溪、欲寻安道。 
  而今纵有,新诗《冰柱》,有知音否? 
  想见鸾飞,如椽健笔,檄书亲草。 
  算平生白傅风流,未可向、香山老。

 
  刘过是陆游的晚辈,他比陆游小近三十岁,但是“整顿乾坤”、“誓斩楼兰”的英雄气质和“身在江湖,心忧天下”的爱国情怀将他们的心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这首词是陆游归隐山阴后刘过寄给他的一首赠答词,词中细致地铺叙了陆游归隐生活逍遥闲适,表达了作者对陆翁的殷殷思慕之情,同时又希望他能够重新出山,为国家建立一番功勋事业。这首词笔势纵横跌宕,语言深沉明快,构思新奇,寓意深微,确如刘熙载《艺概》所说:“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
 
  作者成功地运用艺术的辩证法,把“归田好”与“未可向、香山老”,即把归隐与入世两种看似矛盾的生活理想融为一体,表达作者放翁归隐山阴似肯定而又未肯定的复杂感情,是本词的突出特点之一。放翁喜纵论天下大事,且不拘礼法,故被论者讥为“燕饮颓放”而罢职。作者或许有感于此而赋词“寄陆放翁”的。词从归田之乐写起。首句以李白与贺知章作比,称赞放翁的诗才,但现已罢职退居山阴,故次句接着写他“归田”,着一“好”字,便写出归田之乐了。这是总写。“玉堂”以下至上片结束,从快乐程度、生活情趣与处世态度三个方面,分写归田之乐。
 
  “玉堂”三句,写归田的快乐程度,高过天上人间一切乐事。玉堂(翰林院的别称,此处泛指高级文学侍从供职之所),就官府而言,“玉堂无此”,说明“居官之乐”根本无法和归田之乐同日而语;三山,就仙境而言,仙山虚无缥缈,微茫难求,又说明神仙之乐也不如归田之乐现实、可求。“读罢《离骚》”三句,具体描述归田生活。“读罢《离骚》”,写闲居读书:“酒香犹在”,写长夜痛饮。《世说新语。任诞篇》王恭言:“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放翁把个人荣辱得失置之度外,自然“觉人间小”,而自乐其乐了。接下去运用刘禹锡诗意,以“菜花葵麦”四句,从处世态度写放翁的归田之乐。刘禹锡《再游玄都观》诗与序说,从他贬官连州到这次还朝,玄都观发生了很大变化:百亩庭中半是青苔,当年盛极一时的桃花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之中了。刘禹锡用桃花比喻新贵,比喻弄权的小人,而又以玄都观的变化暗示了朝廷的人事变动。作者反其意而用之,说明放翁自归隐以后,既已不以朝廷小人得势为怀,就任“菜花葵麦”之地又新开多少桃花、增添多少所谓“春色”去吧。后来鲁迅先生写过“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自嘲》),与此差可相似。这几句词,既是看破世事的解脱语,又是对朝政无可奈何的反讽和嘲弄。它既深刻揭示了放翁内心世界的矛盾,又巧妙地引出了下片作者劝放翁入世的记叙。所以,歇拍处的这四句起到了暗示、提顿、过渡、转折等多重作用,是大手法大笔力,不可等闲视之。过片以后,写对放翁的思慕和希望他重新出山的劝勉。《世说新语。任诞篇》说:“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一夜”三句,以戴安道喻放翁,以王子猷自比,既表现了作者对放翁的思慕,欲至山阴拜访;又暗示他也拟“招隐”,约请放翁出山之意。
 
  “而今”三句,又运用韩愈奖掖后进刘叉的典故(见《旧唐书。韩愈传》),说明自己虽具诗才将略,但知音难觅,伯乐难求,只有同样才气超然的放翁才对自己青眼有加,乱目相看,将自己比作虽有将才而郁郁不得志的李广,并说:“李广不生楚汉间,封侯万户何其难”(《赠刘改之秀才》),可以说是知己。放翁以刘过不能封万户侯为可惜,惺惺惜惺惺,才人怜英雄,刘过自然也希望放翁能再度出山,立功异域,名垂青史。故“想见”以下五句盛赞放翁既有文才,又有武略,当亲草檄书,报国杀敌,万万不可在归田之中了此一生。可以说,不能忘情世事,积极入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是刘过与放翁最可爱、最可敬的地方。
 
  在整首词中作者使用层层深入的写法,从主观与客观两个方面,展现了放翁的生活与内心世界,反映了他看似狂放而实俊逸的思想品格,从内容方面形成了本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的艺术风格。“狂逸之中自饶俊致”的艺术风格,不仅表现在作品的内容上,还在作品的构思与结构上表现出来。
 
  从作品的艺术构思与结构来说,这首词不是采用上片写景下片抒情这种词人惯用的方式,而是大胆地打破习惯体式的束缚,用全词来叙事,并把抒情寓于叙事之中。而在叙事时,它不完全根据形式安排内容,而是根据内容的需要结构作品。因此,从词的开头到“有知音否”一十八句,主要是从各个方面铺叙放翁的隐居生活以及他们之间的友谊,意脉贯通,气势如虹,一气呵成;然后出人意外地把笔锋一转,希望放翁在国难当头之际能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而不要象白居易一样在归隐中终此一生。这样写,似乎前后矛盾,其实是矛盾的统一体,是以弃官归田之乐反衬弃隐从戎之需,而且前边把“归田之乐”渲染得越充分,也就把后边弃隐从戎、杀敌报国的思想衬托得越光辉,越能表现作者以及放翁矢志报国、至死不渝的爱国品质。在这里,作者以前边的十八句反衬后边的六句,以后边的六句压倒前边的十八句,非有“如椽健笔”,确实难以做到。这又显示了作者笔力之雄健,构思之新奇,词风之俊逸。
 
  “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还表现在语言的运用方面。这首词用典较多。张炎《词源》说:“词中用事最难,要紧首题,融化不涩。”这首词或明或暗地用了李白、贺知章、王恭、王徽之、柳宗元、刘叉、刘禹锡和白居易等八九个人的典故。但它所运用的典故,不仅大都切合人物的身份——诗人,人物的活动地点——山阴,而且用得妥贴,自然天成,毫无斧凿痕迹和晦涩的毛病。这是因为他把典故融化在词境中,使之成为词的有机组成部分。比如“狂客”二字,用的就是贺知章的典故。贺知章号四明狂客,年老辞归山阴,放翁亦隐山阴,故刘过以贺知章拟放翁,这样用典就很妥当。用王子猷夜访戴安道的典故比拟自己欲访放翁,也贴切之极。再如“读罢《离骚》,酒香犹在”二句,就是从《世说新语》和柳宗元的诗句化出。
 
  《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品,它反复倾诉了屈原对祖国命运的关怀,表达了他要求革新政治、与腐朽贵族集团斗争的坚强意志和准备以身殉国的壮烈情怀。由于它影响巨大,六朝人便把“痛饮酒,熟读《离骚》”看作名士的标志。柳宗元参与永贞革新失败后,贬官永州,也以“投迹山水地,放情读《离骚》”(《游南亭夜还叙志》)。刘过使用上述典故写放翁归隐,就不是单纯地叙述他的读书饮酒的生活,还表现了他饮慕屈原的峻洁人品,如六朝高士的洁身自好,以及对政治失意的愤慨,这就大大增加了词的容量,扩大了词的内涵,提高了词的表现力。
 
                
刘过●虞美人          
 
  老去相如倦。 
  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 
  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 
  料彼此、魂消肠断。 
  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风颤。 
  灯晕冷,记初见。 
  楼低不放珠帘卷。 
  晚妆残,翠蛾狼藉,泪痕凝脸。 
  人道愁来须殢酒,无奈愁深酒浅。 
  但托意焦琴纨扇。 
  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 
  云万叠,寸心远。

 
  这首词写贫士失职之悲,却巧妙地把一个歌楼商女的飘零身世打并其中,加以映衬烘托,笔极曲折,意极凄怨,缠绵悱恻,哀感无端。此词可与白居易诗《琵琶行》并读,两者虽立意和主旨都有所不同,但失意文人与沦落商女的情节模式极为相似。
 
  此词的写作背景,据张世南《游宦纪闻》称:“尝于友人张正子处,见改之(刘过字)亲笔词一卷,云:”壬子秋,予求牒四明,尝赋《虞美人》与一老娼。
 
  至今天下与禁中皆歌之。江西人来,以为邓南秀词,非也。“壬子为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当时刘过已三十九岁。这年秋天,他去宁波(四明)参加选拔举人的牒试,又遭黜落。失意中邂逅了一位半老徐娘式的商女。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沧桑感,使他们的心接近了。于是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虞美人》相赠。
 
  “老去”三句,起笔斩绝,将一种黯然的心境,劈头点出,直贯篇末。卓文君慧眼识英才,与司马相如结成美眷,本是文坛的佳话。现在却用来与形容他们的穷途邂逅,除了某种惺惺相惜的心情而外,恐怕更多的还是自嘲和悲凉吧。一个“倦”字包含了多少挫折与酸辛呵。“说似”犹“说与”,即“与说”。同她说到今天的落魄,怎样才能排遣掉胸中的郁闷呢?文士失职感,英雄失路之悲,于此尽现。“衣袂”二句逆插而入,以虚间实,引入一段帝京往事的回忆。
 
  刘过自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离家赴试已快七年,这期间他曾应试求仕,也曾伏阙上书,几年奔走,一事无成。临安都城,留在他记忆里的不过是一身尘垢和在衣袂上的残红而已。“香红尚软”,借指当年倚红偎翠、秦楼楚馆的冶游生活句子香艳。可是一经“京尘”的铺垫,就变得凄艳入骨。句中连用“曾”、“空”、“尚”三个虚字转折提顿,笔势峭折而意有余悲了。刘过是一个以天下为己任的志士,他同那种“名士无家多好色”的浪漫文人是不同的。他混迹青楼,是为了排解和麻痹那种“报国有心,请缨无路”的痛苦,在红巾翠袖的抚慰中得到些许人生的温暖。
 
  其实,他何曾有过真正的欢悦呢?“彼此”句小作馆结,如今一个是应举无成的青衫士子,一个是孑然一身的半老徐娘,都是生活的失败者和失意者。此时相对,怎能不令人肠断魂消?“一枕”四句实情实境:窗外是愁人的梧桐秋雨,室内是摇曳的如豆青灯。两个苦命人就这样在一起相濡以沫!
 
  过片四句紧承前结的词意,将“初见”时的居处情态用琐笔描出。“楼低不放珠帘卷”(不放,不让之意),珠帘不卷,恐人窥视也。一个“低”字见出楼居之寒伧来。“晚妆”,本是展示女性美的重要手段,对于以色事人的商女来说,更要以此邀宠。可是词里的女主人竟是黛眉狼藉,泪痕满面,这不是在风月场中的卖笑,而是在同病相怜时倾诉破碎的心声。“人道”三句,层层笔势曲折,层层推进。人们说饮酒可以浇愁,可是酒力太小,奈何不得这深重的愁苦。“愁深酒浅”四字重逾千斤,让人深味那不尽的哀愁。那么,怎么办呢?“但托意焦琴纨扇”,就是作者为自己所开列的解脱之方。他试图从历史和哲理的角度去寻取慰藉和超脱。“焦琴”,即“焦尾琴”,喻指良材之被毁弃。《后汉书。蔡邕传》:“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为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其尾犹焦。”“纨扇”,指恩爱之易断绝。班婕妤被谮,退处长信宫,赋诗以自诉哀衷。中有“新裂齐纨素”、“裁成合欢扇”、“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之语。作者用这两个典故自比,生动贴切,抒发自己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悲慨。“莫鼓”二句从白居易《琵琶行》中化出。谪宦九江的青衫司马与沦为商妇的长安故倡,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相遇。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自然容易引起共鸣,唤起温柔的怜悯来。
 
  刘过此时的处境与白相似,这样用典真如天造地设,精当无比。歇拍两句“云万叠,寸心远”,于凄咽中翻出激昂的异响。这是借万叠之云山,抒寸心之积郁,一种将身许国的壮怀远抱都于此六字中汩汩流出,情景融会,意象深远,是非常精彩的结笔。真正的志士永远不会屈从于冷酷的现实,他在温柔中得到片刻的抚慰后,将继续奋发前行,去实现他澄清四海、匡复天下的理想。
 
                
刘过●虞美人          
 
  弹铗西来路。 
  记匆匆、经行数日,几番风雨。 
  梦里寻秋秋不见,秋在平芜远渚。 
  想雁信家山何处? 
  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憔悴。 
  留不住,少年去。 
  男儿事业无凭据。 
  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 
  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更忍对灯花弹泪? 
  唤起杜陵风雨手,写江东渭北相思句。 
  歌此恨,慰羁旅。

 
  刘过作为一位爱国志士,平生以匡复天下,一统河山为己任。他力主北伐,曾上书宰相,痛陈恢复中原的方略,但却不被苟且偷安的当政者所采纳。他自己也屡试不第,一生布衣。因此他浪迹江湖,先是南下东阳、天台、明州,北上无锡,姑苏、金陵;后又从金陵溯江西上,经采石、池洲、九江、武昌,直至当时南宋前线重镇襄阳。这首《虞美人》大约写于词人西游汉沔(今武汉)时。
 
  开头三句直接写数日“西来”途中的情景。而这三句以至全篇的重心和题眼就在“弹铗”二字。这里借用《战国策。齐策》冯谖弹铗而歌的故事:说自己的愁苦“西来”,是由于没有受到重用,因此四处漂泊。“大抵起句便见所咏之意,不可泛入闲事,方入主意”(沈义父《乐府指迷》)。此词的开头正是如此开门见山,直接切题。他把自己壮志难酬、怀才不遇的“意”,借冯谖弹铗的故事,明白表示出来,而且贯穿全篇起到统摄全局的作用。
 
  “梦里寻秋”的“秋”,其意似不只是指季节,还别有所指。“梦里寻秋”,隐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国脉微如缕”(刘克庄),隐喻国势的颓败和山河的破碎;二是寻而不得,以致成梦。但即使在梦里,也仍是“秋不见”。接着却是一句自相矛盾的话:“秋在平芜远渚”。陈亮曾用“芳菲世界”比喻沦陷了的北方大好山河:“平芜远渚”正与之相仿佛。这两句悖论的话暗示词人对国事的关怀和伤心,虽日里、夜里、梦里都在追求,结果却是可望而不可得,大有屈原“吾将上下而求索”(《离骚》)的意境。
 
  “想雁信家山何处”?希望鸿雁作使传递书信,可是音信全无,故乡何处?念国思家,在这首词中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这句也正如“雁不到,书成谁与”(张元幹《虞美人》),表明家乡遥远。国事既不堪问,家乡又音信杳然,于是引起下面的万千感慨:“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憔悴。留不住,少年去”。异乡作客,本已可悲,何况又值万木萧疏、西风萧瑟的秋天,它和“万里悲秋常作客”(杜甫)一样,映现出作者无法排解的忧伤。对镜自照,两鬓如霜,人已垂垂老矣,美好的时光已经匆匆地消逝了。“自笑人憔悴”,大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放浪荆楚,客食诸侯间”(岳珂《檉史》)的刘过,本来是较达观的。这次西游,他不仅游览了名山胜迹,而且还特别凭吊了虞允文大败金兵的采石,周瑜破曹的赤壁,边防重镇的襄阳和岘山的堕泪碑。许多年以后,他还一直怀念着:“楚王城里,知几度经过,摩挲故宫柳瘿”、“乾坤谁望,六百里路中原,空老尽英雄,肠断剑锋冷”(《西吴曲。怀襄阳》)。由此,可见他虽在落魄漫游中,也是怀着豪情壮志的。这几句是词人韶华已逝,而功业未建的感慨,萧瑟中暗含着悲愤,从“自笑”(词人的自嘲)两字中隐隐地折射了出来。
 
  下片换头处的“男儿事业无凭据”,从结构说和上阕的首句一样,是自我抒怀的一个关键句。古云“男儿志在四方”,但功名事业皆如云烟,毫无着落,惹起词人无限伤心往事。词人只能从回忆中以当年的放浪形骸中,寻求精神上的解脱。“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用《史记。刺客列传》“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事,以坚决抗秦的悲剧英雄荆轲、高渐离比况自己和朋友,情投意合,慷慨悲歌,豪放不羁。并用阮籍在大将军司马昭的宴会上“箕踞啸歌,酣放自若”(见《世说新语。简傲》),表示自己的不拘礼法、不可一世之概。刘过是一个好饮酒、喜谈兵、睥睨今古、傲视一世、具有诗情将略和才气超然的人。他不仅“奏赋明光,上书北阙”(《念奴娇》),而且他曾想弃文就武,投笔从戎,血战沙场为国家建功立业,但却始终没有得到统治者的重用,而“不斩楼兰心不平”的壮志,也在现实中被撞得粉碎,成为无法实现的幻想。
 
  但词人并没有就此消沉颓废“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更忍对灯花弹泪?”尽管一事无成,功名事业尽付东流,可是自己仍是壮志未衰,时时与朋友夜里挑灯看剑,连床夜语,又岂忍对灯花弹泪?
 
  最后四句明知国运不可挽回,壮志难以实现,却仍然死不了这颗心,不能忘情国事是刘过的一大悲哀,也是他最可爱的地方。由对国事的感慨转入个人身世的飘零。“唤起”两句指杜甫怀念李白的诗句。杜甫在长安城(今陕西西安市)东南的杜陵附近地区住过,自称杜陵野客,杜陵布衣。他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又《春日怀李白》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词人以李白自比,希望有杜甫那样的知己能理解自己,安慰自己。结句点出写此词以泄心中愁苦,聊作羁旅中的安慰。
 
  这首词由首至尾,直抒胸臆,挥洒无余,倾吐出词人“西来”路上的感受。“词之言情,贵得其真”(沈祥龙语),可说正是此词的主要特色。其次,此词典故都能恰到好处:“弹铗西来路”,像随手拾取,却包容了丰富的意蕴,既是叙事,又是抒情。用“击筑悲歌”、“酒酣箕踞”写豪情与友谊,维妙维肖,神态毕现。后用杜甫诗句抒发羁旅况味,也情思隽永,妥贴自然,切合此刻自身的情怀。
 
              
刘过●柳梢青·送卢梅坡      
 
  泛菊杯深,吹梅角远,同在京城。 
  聚散匆匆,云边孤雁,水上浮萍。 
  教人怎不伤情? 
  觉几度、魂飞梦惊。 
  后夜相思,尘随马去,月逐舟行。

 
  作为辛派词人,我们提起刘过,总喜欢将他与“金戈铁马”、“整顿乾坤”、“誓斩楼兰”联系在一起,豪放粗犷是其词的当行本色。但他有些词却写得蕴藉含蓄,委婉动人。这反而更使人觉得他是真豪杰,觉出他的真性情来。联想到鲁迅先生所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愈觉此言不虚。
 
  卢梅坡,南宋诗人,刘过在京城杭州交结的朋友,这首词是刘过为他送别时写的。它描写了送别的,尤其是送别后刘过对友人魂牵梦萦的思念之情,写得情真意切,饶有余味。
 
  上片写离别之苦。前三句写聚,写饯别时对旧日交游的回忆。写聚,作者从两人的交往中选取了两件具有典型意义的活动加以叙写。陶潜在《饮酒》诗中说:“秋菊有佳色,裘露掇其英。汎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泛菊杯深”化用陶诗,写在重阳佳节,他们共饮菊花酒,其乐陶陶的情景。深,言酌酒之满。一个“深”字,把他们畅怀酣饮的情形描写出来了。
 
  汉乐府《横吹曲》有《梅花落》曲,是唐宋文人很喜欢听的笛曲。李清照《永遇乐》词人“染柳烟浓,吹梅笛怨”之句。“吹梅角远”化用李词,写在春天的时候他们携手踏青,欣赏那冰肌玉骨的梅花,聆听那余韵悠长的笛声。远,写笛声悠长。一个“远”字,展现了他们胜日寻芳的愉快心情。这两句词,不仅形象地再现了他们欢会的场面,还巧妙地暗示了他们欢会时间的短暂,不过是从秋到春,为下文“匆匆”二字埋下了伏线。如果说“泛菊”二句暗示了他们欢会的时间,那么,“同在京城”则明确地交代了他们聚会的地点。短短十二个字,就把他们聚会的节令、地点和情景交代清楚了,可谓构思缜密,惜墨如金。后三句写“散”,写饯行时惜别心情。“聚散匆匆”是关键句,是本词的题眼,它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聚”字结上,“散”字启下,“匆匆”二字,表示他们不论是对“聚”还是“散”,都感到时间短暂,一种友情难以畅叙的遗憾袭上心头。“云边”二句具体写“散”。在这里,作者使用了两个比喻,说明他们此别之后,如云边的孤雁,深以失侣为苦;又如水上浮萍,到处漂泊不定。这两句词情景交融,景中见情,情中生景,哀婉动人。比之柳永《雨霖铃》“念去去、千里烟波,暮蔼沉沉楚天阔”,虽境界有所不及,但更令人伤心动情。
 
  下片写别后之思。换头三句先用设问句式加以提顿,直抒胸臆,铿锵有力,说明卢梅坡走后,不能不使人“伤情”,然后用“魂飞梦惊”四字,说明他是如何“伤情”。“魂飞”,写他因友人离去而失魂丧魄,六神无主:“梦惊”,写他为不能再见到友人而辗转反侧,无法安睡。前边用“几度”二句加以总括,就把作者“良宵谁与共,赖有窗间梦。可奈梦回时,一番新别离”(秦观《菩萨蛮》),希望梦见友人但又怕醒来只是一梦的复杂感情描写出来了,真可谓情深意切。
 
  写到这里,作者感到还没把他的相思之情写足,于是又用“后夜相思”三句翻入一层,写他想象中追随友人旅程远去的情形。这三句词,化用苏味道“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上来(《正月十五夜》)和贺铸”明月多情随柁尾“(《惜双双》)句意,说明此虽之后,他的心象飞尘一样时时紧跟在卢梅坡的马后,又象明月一样处处追随在卢梅坡的舟旁。这样的写法,真是层层深入,步步紧逼,生生把作者对友人的无限深情和刻骨相思”逼“将出来,深化了主题,扩大了词境,增强了艺术感染力。
 
                
刘过●醉太平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 
  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 
  翠销香减云屏,更那堪酒醒!

 
  自辛稼轩始,豪放词异军突起,与婉约词并称大宗。但这两种词风并非对立,而能兼容,特别是一些辛派词人仍能于豪放中见其婉约,词的委婉细腻的特质并未消失。在刘过的《龙洲词》中,那些长调颇受稼轩词的影响,豪放狂逸是其主导风格。而大部分小令却写得宛转有度,深沉多情,仍旧保持了婉约词的基本特征。这首《醉太平》便是一例。词的上阕写女子弹筝,下阕写女子对情人的萦念。题材虽不离艳情,但却能一洗绮罗香泽之态,以白描的手法刻画人物、描写环境、抒发感情。这一点既不同于花间词的剪江刻翠,也有异于南宋词坛上姜夔、吴文英那种刻意求工,表现出它自己特有的风格。
 
  词的主旨在于相思忆别。上阕为下阕作了铺垫,下阕是上阕的发展和深化。起首二句从内心和外貌两个方面刻画女子的形象:她的感情非常深挚,她的思想非常真诚。不但品德好,仪容也很美。仅仅“眉长鬓青”四字,便把她美丽的容貌刻画出来。古代女子以长眉为美。崔豹《古今注》云:“魏宫人好画长眉。”司马相如《上林赋》也说:“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这里仅以寥寥四字,便如电影中的特写镜头,把人物的主要特征——两道修眉,一头秀发,非常鲜明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它没有浓墨重涂,而只是象素描一般,几笔勾勒,便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小楼”二句,写环境,写动作。在唐宋词中,凡称小楼,或指佳人独处的妆楼,或指文人孤栖的寓所。如李璟《摊破浣溪沙》:“小楼吹彻玉笙寒。”李煜《虞美人》:“小楼昨夜又东风。”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诗也说:“小楼一夜听春雨。”因此长期以来小楼在读者的心目中成为一种诗化的意象。这里的小楼,是指女子的妆楼。此刻一轮明月,照进小楼,如此良夜,这位女子弹起秦筝,清音缭绕,令人陶醉。词人没有也不可能在小词中像韩愈《听颖师弹琴》、白居易《琵琶行》那样,以众多的比喻形容音乐的美妙动听,而只是用“春风”二字概括出筝声的神韵。这声音好似春风,它荡漾于小楼,使楼内充满温馨;它萦回于女子的心房,使她情意绵绵。此处的“写”字,用语极其工妙,它既生动地表现出了筝声意境和神韵,又暗示了女子的灵心慧性,表现力极强,可谓千锤百炼,妙手偶得。
 
  下阕又陡转笔势,将沉浸在甜蜜中的回忆拉回到寂寞相思的无情现实。“思君忆君,魂牵梦萦”,也是用白描手法,纯系口语白话,然又归于醇雅。词人曾在《柳梢青》中说:“觉几度魂飞梦惊。”又在《浣溪沙》中说:“千里闲情凭蝶梦。”《蝶恋花》中说:“后夜短篷霜月晓,梦魂依约云山绕。”用语极其工丽,但其艺术效果却不如这里来得好。原因何在?就在简炼明确如从口出,因而入人最易,感人也深。倘加以状语、定语,再间以典故,丽则丽矣,工则工矣,但读后需费一番思索。此则白描一大好处也。“翠销”句谓由于分别已久,室内画屏彩色已渐渐销退,暖香已渐渐减少。简单六个字,把眼前与往日、环境与内心高度地浓缩在一起,可谓高度凝炼简洁!柳永《八声甘州》云:“是处红消翠减,冉冉物华休。”秦观《八六子》云:“素弦声断,翠绡香减。”都充满了不胜今昔之感,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更那堪酒醒”,暗示这位女子曾经以酒浇愁,想在醉乡中解脱相思的困扰。可是正如词人所说:“严风催酒醒,微雨替梅愁”(《临江仙》),“酒醒不禁寒力,纱窗外,月华薄”(《霜天晓角》),酒醒以后,离愁重新袭来,更觉不堪。所谓“举杯销愁愁更愁”也,也大有“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的境界。“更那堪”三字,道尽个中况味,亦白描之特点也。
 
  这首词词牌名《醉太平》,又名《四字令》,可见是以四字一句为主的。在中国文学史上,四言诗最早见于《诗经》,汉魏以降,仍有人运用此种形式。这首词前后阕各四平韵,一、二句均为四言,句中第三字一律用仄声,念起来两字一顿,抑扬顿挫,饶有韵味。第三句虽为六言,第四句虽为五言,但其基本结构仍不失四言的格局。六言句和缓平稳,在声情上起了过渡作用。五言句因系上一下四句式,先以一个去声(或上声)字领起,使声调扬起,逐渐低沉转折,留有不尽意味。
 
                
刘过●沁园春  卢蒲江席上,时有新第宗室。
 
  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又为此来。 
  有汝阳琎者,唱名殿陛;玉川公子,开宴尊罍。 
  四举无成,十年不调,大宋神仙刘秀才。 
  如何好? 
  将百千万事,付两三杯。 
  未尝戚戚于怀。 
  问自古英雄安在哉? 
  任钱塘江上,潮生潮落;姑苏台畔,花谢花开。 
  盗号书生,强名举子,未老雪从头上催。 
  谁羡汝、拥三千珠履,十二金钗!

 
  疾把豪放词发扬为词之大宗后,继承这种词风的人很多,他们一般被称为“辛派词人”。刘过便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个。他们的共同点是都以极时济兴的英雄自居,不肯苟安于颓败的现实,不肯与当时一般士大夫的优游卒岁同流合污,而力图有所作为,以振兴江河日下的国运,以拯救苟且偷安的兴道人心。是抒写落第后的悲愤心情的。从题语可知,词作于曾任蒲江(今属四川)县令的卢姓友人宴会上。(一本题作“卢菊涧座上。时座中有新第宗室”。“菊涧”是主人之号。)当时座中还有一位新及第的皇室宗亲。其人世故新第而骄人,但并无真才实学,更缺乏忧国忧民的情怀,故但书其事而不录其名,且于篇末见鄙薄讥讽之意。词的基本结构是上片发泄怀才抱国而屡试不第的牢骚,下片抒写忧国伤时而献身无路的悲慨颇有李白式的“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讽寓和激愤。整首词前后贯通,浑然一气。
 
  开篇三句“一剑横空,飞过洞庭,又为此来”,化用唐人吕岩《绝句》“朝游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上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一诗,以飞剑横空的壮采象征词人匡济天下的奇志,极力写出前来应试时意气之豪迈,开篇便有气势如虹的非凡气象。
 
  “有汝阳”四句收敛前情,点明题事。上言座中宗室殿试及第,下言卢蒲江举行酒宴招待宾朋。其中亦隐含牢骚之意。及第者与落第者同一宴席,咫尺荣枯,悲欢异趣,两相对照,自是意志难平。
 
  “四举”三句回顾己身遭遇,造语奇警而含愤深沉。几番应试皆被黜落,多年奔走不得一官,此本极难堪事,但作者却翻出一层,谓朝廷既弃我不用,则亦乐得逍遥,自封“大宋神仙”了。悲愤之情而以狂放之语出之,愈见心中悲愤之甚。
 
  过拍三句继续抒发悲愤之情而情辞更苦。“如何好”一问画出回顾茫然,六神无主之情,令人想起李白“停杯投著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行路难》)的情态。“将百千万事,付两三杯”则画出感慨万千之状。既失进身之路,则虽怀济世之志亦无从施展,唯有借酒浇愁而已。
 
  换头处上承过拍而又有进展。“未尝戚戚于怀”六字先作一顿,极见平生光明磊落,不因穷达而异其忧乐。接下“问自古英雄安在哉”则又一提,响遏行云,感怆亦出常情之外。谓古来英雄,终归乌有,辞虽旷达,意实哀伤,乃由报国无门而产生包含政治与人生双重意义的悲慨。
 
  “任钱塘”四句继续深化此种悲慨。潮的涨落和花的开谢象征朝政的得失和国势的兴衰,而词人却“任”其“潮生潮落”、“花谢花开”,亦非真能忘怀时事,实乃痛心于朝政腐败与国势衰危的愤激之辞。国事既不可为,朱颜又不可驻,思念及此,情更不堪,因而转出“盗号书生,强名举子,未老雪从头上催”这样悲痛伤心之语。曰“盗号”,曰“强名”,极见枉读诗书而无补于时世的痛苦,“未老”一句则深含岁月无情而功名未立的忧惧和感叹。作者身为布衣而心忧天下,然而当世之居高位、食厚禄者则只管自己穷奢极欲,不复顾念国计民生。两相对比,更增痛愤,故乃宕开一笔,转向此辈投以极端轻蔑讥讽的冷眼:“谁羡汝、拥三千珠履,十二金钗!”居高临下,正气凛然,令人想见词人当时怒发上指,目光如炬的形象。如前所述,这首词是在屡遭挫折的情况下写成的。
 
  此时词人心情极其痛苦,但词的格调却异常高昂,没有消沉颓废之语,不见穷愁潦倒之态,意气峥嵘,情辞慷慨,表现出既悲且壮的特色。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作者不但是一个杰出的词人,而且是一个爱国的志士,他“平生以气义撼当世”(毛晋《龙洲词跋》引宋子虚语),不望“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沁园春》虽处逆境而不与时推移。这首词的语言也极富情采。全篇都是直抒胸臆,句句皆从性灵深处喷射出来,生气灌注,显得真率自然,激昂奔放。其中复多变化:或豪壮,如开篇三句;或典雅,如“有汝阳”四句;或狂放,如“四举”三句;或愁郁,如过拍二句;或慷慨,如换头二句;或愤激,如“任钱塘”四句,或哀伤,如“盗号”三句,或冷峻,如断章三句。且常兼数者于一拍之中,如“四举”一拍既见狂放之态,亦见悲愤之心;最后三句既见冷峻之情,亦见豪壮之气。因此又显得情感多变,意气纵横。陶九成说“改之造词赡逸有思致”)《词综》卷十五引语(,刘熙载说“刘改之词狂逸中自饶俊致”)《艺概》卷四(,刘过词奇思异采,令人想见颜色。
 
                
刘过●沁园春  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 
  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 
  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 
  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 
  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 
  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 
  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这首词的立意,据《檉史》载:“嘉泰癸亥岁,改之在中都时,辛稼轩弃疾帅越。闻其名,遣介招之。适以事不及行。作书归辂者,因效辛体《沁园春》一词,并缄往,下笔便逼真。”那么,根据此词的小序和《檉史》记载可知,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年),当时辛弃疾担任浙东安抚使,邀请刘过到绍兴府相会,刘过因事无法赴约,便在杭州写了此词以作答复。这是一首文情诙诡,妙趣横生的好词,词人招朋结侣,驱遣鬼仙,游戏三昧,充满了奇异的想象和情趣。
 
  劈头三句,就是豪放之极的文字。“斗酒彘肩”,用樊哙事。《史记。项羽本纪》载“樊哙见项王,项王赐与斗卮酒与彘肩。”樊哙在鸿门宴上一口气喝了一斗酒,吃了一只整猪腿。凭仗着他的神力与胆气,保护刘邦平安脱险。作者用这个典故,以喻想稼轩招待自己之饮食。他与稼轩皆天下豪士,则宴上所食自与项羽、樊哙相若也。这段文字劈空而来,突兀而起,写得极有性格和气势,真是神来之笔。然而就在这文意奔注直下的时候,却突然来了一个大兜煞。词人被几位古代的文豪勒转了他的车驾,只得回头。笔势陡转,奇而又奇,真是天外奇想,令人无法琢磨。如果说前三句以赴会浙东为一个内容的话,那么第四句以下直至终篇,则以游杭州为另一内容。从章法上讲,它打破了两片的限制,是一种跨片之路,也显示出词人独创一格的匠心和勇气。香山居士为白居易的别号,坡仙就是苏东坡,他们都当过杭州长官,留下了许多名章句。林如靖是宋初高士,梅妻鹤子隐于孤山,诗也作得很好。刘过把这些古代的贤哲扯到一起不是太离奇了么?因为这些古人曾深情地歌咏过这里的山水,实际上与他住已与杭州的湖光山色融为一体。东坡有“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妙句。白居易也有“一山分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寄韬光禅师诗》)等讴歌天竺的名篇。而林和靖呢,他结庐孤山,并曾吟唱过“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梅花佳句。风景与名人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湖光山气增添了人物的逸兴韵致,名人又加深了风景的文化内涵。
 
  刘过将不同时代的文人放在一起,也体现了词人想象的独创性。刘勰主张“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苏轼也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这首词是恢奇的,但并不荒诞。他掇拾珠玉,别出心裁,给我们带来一阵清新的空气,带来一种审美的愉悦。
 
  刘过的行辈比辛弃疾晚,地位也相差悬殊。但他照样不拘礼数地同这位元老重臣、词坛泰斗呼名道姓,开些玩笑。这种器量胸襟不是那些镂红刻翠、秦楼楚馆的词客所能企及的。洋溢于词中的豪情逸气、雅韵骚心是同他的“天下奇男子”的气质分不开的。俞文豹《吹剑录》云:“此词虽粗而局段高,固可睨视稼轩。视林、白之清致,则东坡所谓淡妆浓抹已不足道。稼轩富贵,焉能凂我哉。”这首词的体制和题材都富有创造性,它大起大落,纵横捭阖,完全解除了格律的拘束,因而显得意象峥嵘,运意恣肆,虽略失之于粗犷,仍不失为一首匠心独运的好词。当然像这样调侃古人、纵心玩世的作品,在当时的词坛上的确是罕见的。难怪岳珂要以“白日见鬼”相讥谑。
 
             
刘过●沁园春·张路分秋阅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令行柳营。 
  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 
  人在油幢,戎韬总制,羽扇从容裘带轻。 
  君知否,是山西将种,曾系诗盟。 
  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 
  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 
  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 
  归来晚,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

 
  刘过是布衣之士,但他一生关心北伐,热衷于祖国的统一。加之他的词闻名天下,所以宋史虚称他为“天下奇男子,平生以气义撼当世。”(见《龙洲词跋》)因此,刘过与当时某些将领有过交往。词题中“张路分”,姓张,担任路分都监的官职,生平不详。路分都监为宋代路一级的军事长官。古代军队常于秋天演习,由长官检阅,故称“秋阅”。这首词记录了张路分举行“秋阅”的壮观场景,描绘了一个能文善武的抗战派儒将形象,抒发了作者北伐抗金的强烈愿望和祖国统一的爱国激情。
 
  首三句从听觉上写演习开始前和开始时的景况。
 
  “万马”,说明演习规模之大。“万马”而“不嘶”,让人想见军容之整肃,军纪之严明。在如此寂静之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寒角”,显得格外嘹亮清彻。“寒”字,不仅暗应词题之“秋”,也烘托了一派肃杀气氛。而“寒角”只“一声”,就“令行柳营”,全军立即闻“声”而动,可见这支军队具有一种雷厉风行的战斗作风,只有这样的军队才能战无不胜,功无不克。
 
  下面从视觉上写开始后的情景。“见秋原如掌”四句,从整体上写雄壮阵势。“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从不同侧面描绘演兵场上的壮观景象:平原上枪林刀丛突现;铁骑奔驰,快如流星;队形纵横,变化莫测。“人在油幢”三句,由兵而将,由分而总。“人”,指张路分。这时,他正在油幢军帐之中,按兵法指挥万马千军。然而其仪态却是“羽扇从容裘带轻”,表现出一派儒雅风度:手执羽毛大扇,身着轻裘缓带,举止从容不迫,令人想起苏轼的《念奴娇》“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这与演兵场上那种惊心动魄景象和将帅的风流儒雅之度恰成反照,既形成了文势上的起伏跌宕,也为下文描写张路分的文才诗情作了过渡。
 
  “君知否”三句开始写张路分的文才诗情。词人用设问转入,摄人眼目,但又不立即道出,而是先用“是山西将种”收束上文,意谓此乃天生将种,然后才说这位善于治军用兵的统帅“曾系诗盟”,即曾参加过诗人的集会。行文顿挫有致,上下映衬,使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给人以立体感。这三句歇拍也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为下片的进一步描写奠定了基础。
 
  下片换头两句,直承“曾系诗盟”而来。“龙蛇纸上飞腾”,写其诗情之饱满,文思之敏捷,草书时笔走龙蛇。这是正面刻画。“看落笔、四筵风雨惊”,写其诗意绝妙,风雨为惊,四座无不倾倒,大有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况味。这是侧面烘托。
 
  行文至此,一个文武双全的儒将形象已跃然纸上,栩栩如生,如在目前。如果仅以赞扬人物的“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陆游《汉宫春》)为目的,则未足以使人物形象更具内蕴,而应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这是写其不屑于一己之荣升。“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腰间利剑,他经常拂拭,以此剑杀却那占据中原的金国统治者,不足以遂其生平之志。
 
  这几句前后又恰成反照:前四句从反面着笔,否定了意在封侯挂印;后三句从正面落墨,肯定了志在“还我河山”。否定坚决有力,肯定斩钉截铁,将一个在“金瓯半缺”、“神州陆沉”时代的抗战派儒将的磊落胸襟豪情壮志揭示出来,令人肃然起敬。至此,才完成了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最后三句写“秋阅”结束和作者的感受。“归来晚”,说明演习时间之长。“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随军乐队演奏之声,在作者听来,似乎已带上边地战场上的那种冲杀之声。那里,“随军鼓吹”之所以幻化为“边声”,正说明词人北伐抗金心情之迫切,希望及早举兵。
 
  这首词是以塑造一个抗战派儒将形象来表达作者的爱国之情的,词人在塑造这一人物形象时,注入了自己的理想,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成分。其中“不斩楼兰心不平”,既是通篇之巨眼,又是主人公之灵魂,同时也正是词人之心声。在艺术上,作者精心提炼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入词。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注意选择能反映人物生活情趣的细节入词,如“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羽扇从容裘带轻”。二注意选择能突出人物将帅之才的细节入词,如“拂拭腰间,吹毛剑在”等。所以词中洋溢着比较浓厚的生活气息,显得真实可感。宋词中集中描绘军事场面与刻画军事将领形象的成功之作,并不多见。这首词可谓佼佼者。
 
             
刘过●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    
 
  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 
  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 
  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 
  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 
  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 
  忆故将军,泪如倾。 
  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 
  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 
  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 
  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 
  衮珮冕圭百拜,九泉下、荣感君恩。 
  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

 
  这首词是刘过在宁宗嘉泰四年(1024)四游汉沔(今武汉)时所作。这首凭吊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词,热烈赞扬了岳飞为南宋王朝的中兴所作的奉功伟绩和他“精忠报国”的爱国品质,表达了对迫害忠良的投降派的强烈鞭达;词人不光为英雄一哭,更是为了寄希望于当时的宁宗皇帝,激励和鼓舞长期受到压抑的主战派将领抗敌御侮的决心,实现社稷一统的宿愿。
 
  “岳鄂王”即岳飞,他二十岁投军卫国英勇抗金,立过赫赫战功。高宗时为秦桧所害。孝宗时昭雪,为其建庙于鄂(今武昌)。宁宗嘉泰四年(1204),追封鄂王。
 
  开篇两句,作者避直就曲,以问代赞,显得语气肯定,气势雄迈。意谓:高宗中兴时代,只有岳飞堪当诸将之杰,万人之英。以下四句写缅怀之思。“身草莽,人虽死”,是说岳飞出身寒微,英雄已长逝难追。“虽”字关涉两句,并预示了下面语意的转折。
 
  岳飞虽为草莽之臣,离开人间已六十多年,但“气填膺,尚如生”,英雄已死而英灵不灭,忠愤之气依然填膺,凛凛风神犹如生前。接着写英雄的一生经历。
 
  “年少起河朔”,指岳飞年青时就在中原黄河以北从军抗金,为国驱驰。“弓两石”,指其当时膂力过人,能开两石之弓如西楚霸王之“力拔山兮气盖世。”凭着这忠义肝胆,一身神力,他手提三尺宝剑(“剑三尺”),纵横疆场,战无不胜,功无不克,为国家立下赫赫功绩:“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这三句为了押韵,顺序有所颠倒。实际上,绍兴四年(1134),岳飞收复了襄阳府等六处州郡,第二年就镇压了聚集在洞庭湖的杨么农民起义军。此后四年,才先后收复虢州(今河南灵宝)、洛京(今河南洛阳)、东虢(今河南荥阳)一带大片失地的。岳飞乘胜进军朱仙镇,大败金军主力,离汴京(今开封)只有四十五里,故说“北望帝京”。岳飞正要“直捣黄龙府(金人老巢),与诸君痛饮”之际,可朝廷却令岳飞班师回朝,不仅使英雄“十年之力,废于一旦”,而且在风波亭惨遭杀身之祸。“狡兔”两句便是对英雄壮志未酬身先死的无限痛惜,更是对权奸加害无辜忠臣良将的强烈控诉。古人曾以“狡兔死,良犬烹”比喻国君的寡恩少情,然而现在“狡兔依然在”,就“良犬先烹”,岂不更加可愤可恨!“过旧时营垒”四句,写人民对岳飞的怀念。“过”,指词人自身的过访:“旧时营垒”,指岳飞当年驻扎过的地方。“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是讲荆鄂地区存活下来的百姓,每当忆及岳将军的忠心为国和无辜冤死,无不泪流如注。
 
  下阕承“良犬先烹”而来。过片两句,像是正对着英雄的塑像倾诉,抚慰他那悲痛的心灵:说起当年将军功业毁弃、蒙受奇冤之事,我知道您一定怨恨到了极点。紧接着两句“伪耶真”的反诘,有力地驳斥了秦桧陷害岳飞所谓“不奉诏”的莫须有的罪名。“臣有罪”四句,是对高宗的微辞:臣子是谋反有罪,还是一片丹心为国,只要您陛下圣明,是完全可以洞察明辨的。言外之意:由于您陛下“不圣”,未能辨明真伪,而酿成了这千古冤案。其实,宋高宗之所以要杀掉岳飞,一是怕岳飞打败金以后,迎回在“靖康耻”中被金人掳去的徽、钦二帝,因为一国不能有二主;二是怕岳飞势力强大后无法控制,造成武汉专权的局面。所以在迫害岳飞的过程中,高宗是主使,但臣子不能对皇帝直斥,所以用隐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当然,在词人看来,最令人痛恨的还是权奸秦桧,所以他写出了“万古”三句:千年万代,分封王侯,怎么也不会轮到昔日奸臣的份上。秦桧死于岳飞被害后十三年,后赠申王,谥忠献;在岳飞封鄂王之后一年多,追夺王爵,改谥谬丑。因此这几句显然是对“骨朽人间骂未销”的秦桧的有力嘲弄,但更主要的恐怕是对当时的投降派的严厉警告:奸佞之徒,即使得逞于一时,也终将逃脱不了历史的审判和选择,他们绝不会有好下场!“人世夜”三句,写冤狱到底得到了昭雪:人世间的沉沉黑夜,终因有了明日朗照,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这几句不单颂扬了昔日孝宗的平反之举,同时也颂扬了当今皇帝宁宗的追封之行。“衮珮冕圭”三句,是想象泉下英灵有知,也应当欢欣鼓舞了,他穿着衮服,系着珮玉,戴着冠冕,持着圭璧,在九泉之下叩拜,盛感君王的齐天之恩。结尾三句写百姓也因英雄的平反而欣慰和欢跃:每年三月,春光明媚之际,遍地花香之时,人们以隆重的仪仗,在鄂王庙前祭奠英雄的神灵。通篇围绕凭吊之旨,收尾又遥扣词题之庙,虽为长调,一气呵成,气脉贯通。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10 | 显示全部楼层
姜夔词作鉴赏(上) 
                生平简介
 
  姜夔(1155—1221?)字尧章,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先世出九真姜氏(九真唐时属岭南道爱州,在今越南境)。姜夔早岁孤贫。二十岁后,北游淮楚,南历潇湘。淳熙十三年(1186),结识萧德藻于长沙。泛湘江,登衡山,作《一萼红》、《霓裳中序第一》、《湘月》诸词。次年,姜夔随萧德藻同归湖州,卜居苕溪之上,与弁山之白石洞天为邻,后永嘉潘柽就为他取字曰白石道人。杨万里称他“于文无所不工,甚似陆天随(龟蒙)”,范成大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绍熙元年(1190),姜夔再客合肥,此年冬,姜夔戴雪诣石湖,授范成大以咏梅之《暗香》、《疏影》新声两阕,成大喜以歌妓小红为赠。绍熙四年(1193)起,姜夔出入贵胄张鉴(中兴名将张浚之后)之门,依之十年。庆元二年(1196)后迁移杭州。
 
  曾上书论雅乐,进《大乐议》一卷,《琴瑟考古图》一卷,因与太常议不合而罢。庆元五年(1199),复上《圣宋铙歌鼓吹》十四首,诏免解,与试礼部;不第,遂以布衣终身。嘉泰三、四年间(1203—1204),以《汉宫春》、《永遇乐》诸词与辛弃疾蓬莱阁、北固亭之作唱酬。二人虽词风不同,辛弃疾亦“深服其长短句”,堪谓并世知音。姜夔六十以后,旅食金陵、扬州等地,晚境益牢落困苦。卒年约在嘉定十三四年之际。卒后由吴潜等助殡,葬于杭州钱塘门外之西马塍。姜夔一生困踬场屋,然襟期洒落,气貌若不胜衣。
 
  家无立锥,而富于翰墨图书之藏。精赏鉴,工书法,品评法帖有“书家申韩”之称。著有《白石诗集》一卷,《诗说》一卷,《白石道人歌曲》六卷,别集一卷,《续书谱》一卷,《绛帖平》二十卷等十三种。姜夔为南宋开宗立派的词家巨擘之一,与周邦彦并称“周姜”。且精于乐律,能自制曲。自谓作词“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与拘谱盲填者不同。集中有十七首词,自注工尺旁谱,是流传至今惟一完整的宋代词乐文献。张炎《词源》推尊姜夔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后世即以“清空”与“骚雅”标举白石词风。
 
  南宋后期词人大多“远祧清真,近师白石”,就是仰承与追随这种词风。清初的浙西词派则专奉姜夔为不祧之宗,从而形成“家白石而户玉田”的盛况,一直延续至乾隆中叶。
 
                
姜夔●江梅引         
 
  人间离别易多时。 
  见梅枝,忽相思。 
  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 
  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 
  湿红恨墨浅封题。 
  宝筝空,无雁飞。 
  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 
  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 
  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 
  漂零客,泪满衣。

 
  在白石词中,对梅花的描写总是与其对合肥情人的追忆联系在一起的,这成为白石心中一个解不开的“情结”,因此,睹梅怀人成为白石词中常见的主题。
 
  这首《江梅引》正是如此。宋宁宗庆元二年丙辰之冬,姜白石住在无锡梁溪张鉴的庄园里,正值园中腊梅绽放,他见梅而怀念远在安徽合肥的恋人,因作此词,小序指出:“予留梁溪,将诣淮南不得,因梦思以述志。”说明这是藉记梦而抒相思之作。
 
  上片以悲欢两种不同梦境反映相思之情。“人间”三句,回想起五年前两人依依难舍的惜别场面,这曾在另几首词中提到“拟将裙带系郎船”,“玉鞭重倚,却沈吟未上,又萦离思”。时光流逝,匆匆五年过去,相会仍是无期。看到“翦翦寒花小更垂”的腊梅,相思之情,悄然而生,然思而不见,就只能在梦中寻觅。
 
  “几度”句,写两人欢会梦境。小窗之下,伊人几度进入词人的梦境仿佛当年两人携手出游,荡舟赏灯,移筝拨弦,其乐融融。“今夜”四句,写另一种梦境,今夜却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词中只好在凄凉的庭院中独自徘徊,却一无所见,不禁悲从中来,以致寒气侵入衾被,也感觉不到。两种梦境相比,前者能给予暂时的安慰,后者却带来无限的伤感。梦境,本来是虚无缥缈的,词人正是借此进一步诉述别后对情人刻骨铭心的相思之情。白石写梦,多用提空描写,即不拘泥于对梦境本身的细腻描写,而是化实为虚跳出梦境,重在叙写对梦境的难以言传的独特感受。
 
  下片“湿红”三句,用晏小山词意:“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薄薄香笺,和泪写成,而无限伤心往事,尽在其中;所恨的是书已成而信难通。于是想起伊人当年弹筝情状:“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如今玉颜既不可见不见,那玉柱斜列如飞雁的宝筝也踪影全无。“无雁飞”,包融有二层含意,一是指伊人不见无人弹筝,另一是无雁传书,音问难通。亦即秦少游所云:“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这一种刻骨相思之情,又能诉与谁人说?
 
  “俊游”四句,通过回忆透露内心的惆怅和伤感。先忆旧日携手同游之地,恐怕巷陌依稀而人事已非,那斜阳枯树,徒然增人悲思,正是“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再念别时曾指花相约:“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江山,甚时重至。”在送人往合肥诗中,也曾表示后会有期:“未老刘郎定重到,烦君说与故人知。”但如今看来是泛舟同游的旧约已难以实现,这种悲苦的心事也只能深埋于自己的心底了。
 
  “歌罢”两句,用《楚辞》淮南小山赋春草之句,“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眼下冬将尽而草已青,春草萋萋归期何时?一种惆怅迷离之感弥漫心头,无人与说。结尾两句,总收全词,梦已醒,人不归:泪下沾襟,是既恨相见之难,兼以自叹飘泊,自伤身世。白石一生布衣,虽不乏名公臣卿与之交游,但仍多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之感。白石恋情词注重的不是声色描写,也不是行动描写,而主要是反复倾诉一种难言的内心感受,故以蕴藉深挚见长,本词也不例外,可说是落落而多低徊不尽的风致。
 
                
姜夔●忆王孙          
 
  冷红叶叶下塘秋,长与行云共一舟。 
  零落江南不自由。 
  两绸缪,料得吟鸾夜夜愁。

 
  这首词题下有序云:“鄱阳彭氏小楼作。”鄱阳,即今江西波阳县,是词人的故乡。彭氏为宋代鄱阳世族,神宗时彭汝砺官至宝文阁直学士,家声颇为显赫。此词写秋日登彭氏小楼,伤飘泊、怀远人是这首小词的主题。
 
  起句以写景引起,并点明节序。冷红,盖指枫叶。霜后的枫叶一片绯红,在肃杀的秋风中,正一叶一叶飘落到秋塘中去。白石词多用“冷”字,如《扬州慢》“波心荡,冷月无声”,《踏莎行》“淮南皓月冷千山”,《念奴娇》“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暗香》“香冷入瑶席”,而且往往以通感的形式出现,将自己凄凉的身世之感移情到几个创造的意象中。用“冷红”形容飘散的枫叶,顿觉凄冷的气氛笼罩全词。古代文人伤时悲秋,见秋风落叶,或怀念故土,或忧伤身世,并不稀见。不过,次句“长与行云共一舟”,句法颇为新颖。行云,常用来比喻飘泊江湖的游子。如曹植《王仲宣诔》:“行云徘徊,游鱼失浪。”张协《杂诗》:“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姜夔一生未仕,四处飘泊,行踪不定,用“行云”来象征其身世,很为恰切。这里他不直说身如行云,而偏说“长与行云共一舟”,这就不落俗套。词人浪迹江湖,居无定所,乘舟走到哪里,天上的行云也仿佛跟到哪里,这难道不是与行云“共一舟”么?以上两句,泛写登楼所见所感,不仅切合当时所处的环境,其创意出奇之处,也透露出白石词“气体超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的特色。下一句承上意,具体点明所处之地。不自由,即不由自主。白石一生未仕,布衣终身,穷愁潦倒的知识分子为生计所迫,以请客身份或寄人篱下,或因人远游,辗转风尘,哪有安身立命之地?“不自由”,看似浅淡,却道出了飘泊江湖的无穷酸辛。游子在孤独落寞之际,总要想起知心体贴自己的故旧或亲人,结尾两句即由伤飘泊转到怀远人。“两绸缪”,一笔两用,兼写男女双方。绸缪,缠绵之意。《诗。唐风盈觞酒,与子结绸缪。“此句写自己与合肥情侣双方情意绵绵,相互思念。”料得吟鸾夜夜愁“则专写对方。古人觉以鸾凤喻夫妇,此处”吟鸾“而加上”料得“,当指因相思之苦而夜不成寐的伊人。让人想起李商隐的诗句”夜吟应觉月光寒。“由自己思念对方而想到对方会无限思念自己,透过一层,感情更为深至,意境更为深远。”夜夜愁“,写出对方无夜不思,无夜不愁。词人相信对方对自己如此真挚思念,也正反映了词人对于对方的一往深情。
 
  白石的羁旅飘泊之词不重对飘泊的具体抒写,而重在抒发一种孤独、伤感的内在情绪,将人引向更幽微之处。这首词的妙处在于将身世之感与怀人之思打并在一处,因而显得蕴藉含蓄,别绕风致。
 
                
姜夔●鬲溪梅令  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
 
  好花不与殢香人。 
  浪粼粼。 
  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 
  玉钿何处寻。 
  木兰双桨梦中云。 
  小横陈。 
  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 
  翠禽啼一春。

 
  词人对于恋情词,或多依红偎翠的狎挚描写,或多秦楼楚馆的声色描写。白石词则不然,有的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的抒情,给人一种可爱慕不可亵渎的高雅感觉。这是因为白石本人用情专一,他除了在词中提到合肥情侣外,没有提过他人。是的,真正刻骨铭心的恋情应该只有一次,而且是无可替代,九死其犹未悔的唯一。于湖词中怀念李氏之作,白石词中怀念合肥情侣之作,皆写此种美好感情。白石《鬲溪梅令》,正是怀人之词。序云:“丙辰冬,自无锡归,作此寓意。”丙辰即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词人同时作《江梅引》,序云:“丙辰之冬,予留梁溪(无锡),将诣淮南(指合肥),不得,因梦思以述志。”此词所寓之意,不应远求,当即《江梅引》所述之志。二词皆以梅名调,亦不可忽视。尤其白石怀人诸词多有恐怕归去迟暮之忧思,可以印证此词。如《一萼红》:“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淡黄柳》:“怕梨花落尽成秋色。”《长亭怨慢》:“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点绛唇》:“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青草。”此词所写:“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正是同一种忧惧归迟的心情。故此词实为怀念合肥情侣之作。在这首词中,词人灵心独运,用想象营造出一如梦如幻、恍惚迷离的意境,极富朦胧之美。
 
  “好花不与殢香人。”起笔运用提空描写,空中传恨。好花即梅花,亦暗喻所念之情人。以好形容花,纯然口语而一往深情。殢香人是词人自道。好花不共惜花人,美人不与怜香惜玉者,传尽天地间一大恨事。
 
  “浪粼粼。”词人寤寐求之,求之不得,想象之中,遂觉此梅花所傍之溪水,碧浪粼粼,将好花与惜花人遥相隔绝。正是盈盈一水,隔断万古柔情。此即调名“鬲溪梅”之意。《诗·汉广》云:“没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蒹葭》云:“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古诗十九首》亦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千古诗人,精诚所至,想象竟同一神理。“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想望好花,在水一方。只怕重归花前,已是春风吹遍,绿叶成阴,好花已无迹可寻。杜牧《叹花》诗云:“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此词化用其语意,又不露痕迹,正是白石词的妙处。又恐二字,更道出年年伤春伤别的无限伤感。玉钿本为女子之首饰,此转喻梅花之芳姿。“玉钿何处寻”一句又暗用周邦彦“何意重经前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之意(《夜飞鹊》)。此词本以好花象征美人,此则用首饰象喻好花,喻中有喻,而出入无间,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尤妙者,由玉钿之一女性意象,遂幻出过片之美人形象,真是奇之又奇。
 
  “木兰双桨梦中云。小横陈。”全幅词境本来全是想象,过片二句,则是想象中之想象,可谓梦中之梦,幻中之幻。梦寐中,词人忽与久违之美人重逢,共荡扁舟于波心,恍若遨游于云表。木兰双桨,语出《楚辞。湘君》:“桂櫂兮兰枻,”衬托美人之美。“小横陈”三字,为连绵句,描绘出美人斜倚舟中之“横陈”二字,让人想起“玉体横陈”等粗俗艳冶之事,但白石词以“清空”为本色,且“不唯清空,又具骚雅”(张炎《词源》),这等字面原不易见。细体味之,始知此是词人之险笔是词人精心策划的“阴谋”。大概非此二字,不足以写出美人之奇艳,不足以尽传心中之美感。状以小字,愈见化艳冶为美好。碧浪粼粼,“兰棹兮桂桨”,与美人荡舟天外,天光云影,物我皆忘,这种超凡脱俗的境界,实为词人平生梦寐追求所幻出的具备理想神采之意境。然而,梦有梦后人醒,云有风流云散。结笔二句,已从梦幻跌回想象中之现境。“漫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梦醒云散,如花美人无法寻觅,即好花亦亦不可得。此情此景,人何以堪?从过片至结笔,词境情节呈大幅度跳跃,裁云缝月之妙,在盈盈二字。《古诗十九首》云:“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盈盈本为美人之形容,此又借美人转喻好花之芳姿,一语双关,美人之形象又幻化为想象中之好花。句首下一漫字,写尽好花亦不可求之失落感。惜花人空向孤山山下寻觅好花,而好花终不可得,整个春天,唯闻翠禽对鸣而已。孤山,本指杭州西湖之孤山。多梅花,昔为梅妻鹤子之林逋隐居之处。词中之孤山,借为好花之地之代语而已。
 
  空向好花之地寻觅好花,意味着惜花人纵然重归故地,也已是花落人空,唯有绿叶成阴,鲛销泪痕了。一春二字结穴,用凄美之字面,象征时间之绵延,写出词凄艳哀绝的爱情悲剧,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结句暗用一则神异传说。《龙城录》云:赵师雄,睢阳人,(隋)开皇中过罗浮山,天寒日暮,见林间有酒肆,旁有茅舍,一美人淡妆靓逸,素服出迎,相与扣酒家门共饮,不觉醉卧。即觉,乃在大梅树下,有翠羽嘈唧其上,月落参横,惆怅而已。
 
  结笔暗用这一故事,愈增全幅词境如梦如幻的朦胧美感。
 
  此词艺术造诣确有独到之处。论意境乃如梦如幻,梦中有梦,幻中有幻。好花象征美人,烟波象征离绝,此是词中第一境界。木兰双桨,梦中美人,乃梦中之梦,幻中之幻,是第二境界。第一境界实为词人平生遭际之写照,第二境界则为其平生理想之象征。营造出如此奇幻之意境,真是匪夷所思。论意脉则如裁云缝月,无迹可求。上片以玉钿喻好花,遂幻出如花之美人,下片用盈盈喻好花,又由美人幻为好花。故过片梦境之呈现,真如空中之音,水中之月,玲珑剔透,不可凑泊。论声韵则如敲金戛玉,极为美听。全词八拍,句句叶韵,用平声真文等韵,诵之如闻笙簧。句中兼采双声、叠韵、叠字,如好花、浪粼为双声,成阴、双桨、梦中为叠韵,粼粼、山山、盈盈为叠字,尤增音节之美。这是因为白石不仅精于填词,亦妙解音律,以音乐人的身份写词,自是千锤百炼,刻意求工了。杨万里曾激赏白石之诗“有裁云缝月之妙思,敲金戛玉之奇声”(见《直斋书录解题》引),可以移评此词。
 
            
姜夔●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 
  数峰清苦。 
  商略黄昏雨。 
  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 
  今何许。凭栏怀古。 
  残柳参差舞。

 
  白石论诗有四素:气象、体面、血脉、韵度。对四者的要求且是“气象欲其浑厚”、“体面欲其宏大”、“血脉欲其贯通”、“韵度欲其飘逸”。虽是论诗之语,移之于词,也甚贴切。读此词,知其所言非虚。
 
  南宋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之冬,白石往返于湖州苏州之间,经过吴松(今江苏吴江县)时,乃作此词。为何过吴松而作此词?因为白石平时最心仪于晚唐隐逸诗人陆龟蒙,龟蒙生前隐居之地,正是吴松。
 
  上片之境,乃词人俯仰天地之境。“燕雁无心”。燕念平声(yān烟),北地也。燕雁即北来之雁。时值冬天,正是燕雁南飞的时节。陆龟蒙咏北雁之诗甚多,如《孤雁》:“我生天地间,独作南宾雁。”《归雁》:“北走南征象我曹,天涯迢递翼应劳。”《京口》:“雁频辞蓟北。”《金陵道》:“北雁行行直。”《雁》:“南北路何长。”白石诗词亦多咏雁,诗如《雁图》、《除夜》,词如《浣溪沙》及本词。可能与他多年居无定所,浪迹江湖的感受及对龟蒙的万分心仪有关。劈头写入空中之燕雁,正是暗喻飘泊之人生。无心即无机心,犹言纯任天然。点出燕雁随季节而飞之无心,则又喻示自己性情之纯任天然。此亦化用龟蒙诗意。龟蒙《秋赋有期因寄袭美(皮日休)》:“云似无心水似闲。”《和袭美新秋即事》:“心似孤云任所之,世尘中更有谁知。”下句紧接无心写出:“太湖西畔随云去。”燕雁随着淡淡白云,沿着太湖西畔悠悠飞去。燕雁之远去,暗喻自己飘泊江湖之感。随云而无心,则喻示自己纯任天然之意。宋陈郁《藏一话腴》云:白石“襟期洒落,如晋宋间人。语到意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范成大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张羽《白石道人传》亦曰其“体貌轻盈,望之若神仙中人。”但白石与晋宋名士实有不同,晋宋所谓名士实为优游卒岁的贵族,而白石一生布衣,又值南宋衰微之际,家国恨、身世愁实非晋宋名士可比。故下文写出忧国伤时之念。太湖西畔一语,意境阔大遥远。太湖包孕吴越,“天水合为一”(龟蒙《初入太湖》)。本词意境实与天地同大也。“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商略一语,本有商量之义,又有酝酿义。湖上数峰清寂愁苦,黄昏时分,正酝酿着一番雨意。此句的数峰之清苦无可奈何反衬人亡万千愁苦。从来拟人写山,鲜此奇绝之笔。比之辛稼轩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虞美人》),又是何种不同的况味。卓人月《词统》评云:“商略二字,诞妙。”
 
  下片之境,乃词人俯仰今古之境。“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第四桥即“吴江城外之甘泉桥”(郑文焯《绝妙好词校录》),“以泉品居第四”故名(乾隆《苏州府志》)。这是陆龟蒙的故乡。《吴郡图经续志》云:“陆龟蒙宅在松江上甫里。”松江即吴江。天随者,天随子也,龟蒙之自号。天随语出《庄子。在宥》“神动而天随”,意即精神之动静皆随顺天然。龟蒙本有胸怀济世之志,其《村夜二首》云:“岂无致君术,尧舜不上下。岂无活国力,颇牧齐教化。”可是他身处晚唐末世,举进士又不第,只好隐逸江湖。白石平生亦非无壮志,《昔游》诗云:“徘徊望神州,沉叹英雄寡。”《永遇乐》:“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但他亦举进士而不第,飘泊江湖一生。
 
  此陆、姜二人相似之一也。龟蒙精于《春秋》,其《甫里先生传》自述:“性野逸无羁检,好读古圣人书,探大籍识大义”,“贞元中,韩晋公尝著《春秋通例》,刻之于石”,“而颠倒漫漶翳塞,无一通者,殆将百年,人不敢指斥疵纇,先生恐疑误后学,乃著书摭而辨之。”白石则精于礼乐,曾于庆元三年(1197)“进《大乐议》于朝”,时南渡已六七十载,乐典久已亡灭,白石对当时乐制包括乐器乐曲歌辞,提出全面批评与建树之构想,“书奏,诏付太常。”(《宋史·乐志六》)以布衣而对传统文化负有高度责任感,此二人又一相同也。正是这种精神气质上的认同感,使白石有了“沉思只羡天随子,蓑笠寒江过一生”(《三高祠》诗),及“三生定是陆天随”(《除夜》诗)之语。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即是这种认同感的体现。
 
  第四桥边,其地仍在,天随子,其人则往矣。中间下拟共二字,便将仍在之故地与已往之古人与自己连结起来,泯没了古今时间之界限。这是词人为打破古今局限寻求与古人的精神句诵而采取的特殊笔法。再如刘过《沁园春》之与东坡、乐天、林和靖交游,亦是此一笔法。以上写了自然、人生、历史,笔笔翻出新意结笔更写出现时代,笔力无限。“今何许”三字,语意丰富,涵盖深广。何许有何时、何处、为何、如何等多重含义。故今何许包含今是何世、世运至于何处、为何至此我又如何面对等意。此是囊括宇宙、人生、历史、时代之一大反诘,是充满哲学反思意味一大反诘。而其中重点,主要在今之一字。凭栏怀古,笔力雄劲,气象阔大。古与今上下映照成文,补足“今何许”一大反诘之历史意蕴。应知此地古属吴越,吴越兴亡之殷鉴,曾引起晚唐龟蒙之无限感慨:“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吴宫怀古》)亦不能不引起南宋白石之无限感慨:“美人台上昔欢娱,今日空台望五湖。残雪未融青草死,苦无麋鹿过姑苏。”(《除夜》)
 
  怀古正是伤今。“残柳参差舞,”柳本纤弱,那堪又残,故其舞也参差不齐,然而仍舞之不已。舞之一字执著有力,苍凉中寓含悲壮,悲壮中透露苍凉。“残柳参差舞”这一自然意象,实际上是南宋衰世的象征,隐然包含着虽已残破仍不甘灭亡的意味。这与李商隐《登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象征唐朝国运的不可挽回有同工之妙。而其作为自然意象之本身,则又补足“今何许”一大反诘之自然意蕴。结笔之意境,实为南宋国运之写照。返观数峰清苦二句,其意蕴正为结尾之伏笔。在此九年之前,辛稼轩作《摸鱼儿》,结云:“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乃是同一意境。白石本词用舞字结穴,蕴含无限苍凉悲壮。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善于提空描写,从虚处着笔,正是白石词的一大特点。此词将身世之感、家国之恨融为一片,乃南宋爱国词中无价瑰宝。而身世家国皆以自然意象出之,自然意象在词中占优势,又将自然、人生、历史(尚友天随与怀古)、时代打成一片,融为一体。
 
  尤其“今何许”之一大反诘,其意义虽着重于今,但其意味实远远超越之,乃是词人面对自然、人生、历史、时代所提出之一哲学反思。全词意境遂亦提升至于哲理高度。“今何许”,真可媲美于《桃花源记》“问今是何世”,《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首词无限感慨,全在虚处,正是“意愈切而词愈微”,这种写法,易形成自我抒写之形象与所写之意象间接开距离,造成朦胧之美感。此词声情之配合亦极精妙。上片首句首二字燕雁为叠韵,末句三四字黄昏为双声,下片同位句同位字第四又为叠韵,参差又为双声。分毫不爽,自然天成。双声叠韵之回环,妙用在于为此一尺幅短章增添了声情绵绵无尽之致。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姜夔●点绛唇          
 
  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 
  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 
  月落潮生,掇送刘郎老。 
  淮南好,甚时重到? 
  陌上生春草。

 
  白石此词,与其合肥情事有关,词中思恋的是其合肥情侣。词人以宋光宗绍熙元年庚戌(1190)到合肥,见《淡黄柳》词序,第二年辛亥正月二十四日离开,见《浣溪沙》词序。又据一些词看,辛亥年他似乎再到过合肥,经秋再次离去。这首《点绛唇》就是再到合肥又离去时的作品。请参看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所载《行实考》第七《合肥词事》。这首词上片说聚首的欢愉,下片写离别的痛苦。上下片内容不是同时。欢聚或在春晚、夏初。离散似是冬季。
 
  白石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自从“当初不合种相思”,这种刻骨铭心的思恋便成为白石心灵深处一个拆解不开的“情结”,终白石之一生,虽九死而不悔,真是天地至性,人间至情。
 
  首句“金谷人归”,金谷除普通以代指园中多美人以外,还有三种可能:(一)或暗示琵琶女姓梁。《岭表录异》上云:“石崇以明珠三斛换绿珠于容州,本姓梁氏。”(二)或赞美其人妙解音律。干宝《晋纪》云:“石崇有伎人绿珠,美而工笛。”与本词下句“吹笙”疑有连系。白石他词中写合肥情事时,也多写到乐器。(三)或意在引起一极美好的宜于美人的环境的想象。庾信《春赋》云:“河阳一县併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白石《凄凉犯》词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但合肥当日不过一荒凉边城。“出城四顾,则荒野烟草,不胜凄黯。”(《凄凉犯》词序)“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淡黄柳》词序)。如此城郭,岂宜为美人居止?幸其多柳,故不惜重笔渲染,比于金谷,亦略为伊人居处增色。
 
  白石写情,不在于情事本身,故对情人的容妆和行动很少着笔,而重在对情事的独特的内心感受,抒发自己绵绵无尽的相思之苦。故以下三句,都只写景。
 
  本来,世间情人相对,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直见深心,更不容一语表白,何况文字?这就是写情常寓于景,写景就是写情的心理根据。玉田《词源》卷下“离情”说:“言情之词,必藉景色映托,乃具深婉流美之致。”近人王国维亦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故所谓写景,不过是词人把自己的感情喷射向外物,与物“一化”,就是庄子所谓“物化”。这也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美学上的移情作用。这里的绿杨啼鸟,实际是词人对吹笙人的整个灵魂的拥抱。还不仅此,不仅是词人化身为自然来“庄严”自己的情人,而且,尤其是,在词人眼中,她俨然就是宇宙的中心,她飘然莅临,成为万物的主宰。中国传统文学中此例颇多,如曹子建的《洛神赋》。当写到人神心通的时候,洛神感动了,于是“屏翳(雨师)收风,川后静波,冯夷(河神)鸣鼓,女娲(这里用为音乐女神)清歌”。看吧,洛神就是宇宙的中心,万物的主宰,因为她就是美和爱。但创造的魔杖还是握在诗人(或词人)的手中的。诗人是可以驱遣鬼神,促使万物,创造一个再造世界。韩愈说李白、杜甫“陵暴万象”,当作如是解。
 
  本词虽分两片,却非平列。上片是追忆聚首的欢愉,似水的柔情,如梦的深永。下片是词的现实世界,是诀别的痛苦。“月落潮生”,语出元稹《重赠乐天》:“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掇送”犹断送(张相说)。“刘郎”,用入天台山遇仙女的刘晨自比。“天若有情天亦老”,何况自知无分再见神仙的刘郎呢。“淮南好”三句用淮南小山《招隐士赋》:“王孙游兮不归,芳草兮萋萋。”这和《江梅引》结韵说“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漂零客,泪满衣。”意境相同。本词“陌上生春草”五字截断众流,顿时使上片的“小得团囫”(玉溪句:“小得团囫足怨嗟”),尽成愁绪,正是“此恨绵绵无绝期。”杜牧之诗:“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题安州浮云寺楼……》),可以题此词。白石词善于后路作结,即歇拍处化情为景,篇终接混茫,无限深情,千般感慨,都在一种迷离凄凉的意境中深化升华,余音袅袅,韵味无穷。
 
                
姜夔●鹧鸪天  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 
  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 
  红乍笑,绿长嚬。 
  与谁同度可怜春? 
  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姜夔多次举进士而不第,布衣终身,过着飘泊江湖、寄人篱下的生活,这种坎坷的身世使他对遭逢不幸的人有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宋孝宗淳熙十年(1189),姜夔在苕溪(今浙江湖州)为一位不幸女子的身世所感动,写下了这首词。而且,由于他有着一段不同寻常的合肥情事,他不知不觉中将这位不幸女子与其合肥情侣连系起来。故通篇皆是对不幸女子的深深怜悯和同情,而毫无轻薄浮浪之语,格调高雅,意境醇正。
 
  京洛,河南洛阳。周平王开始建都于此,后来东汉的首都也在这里,所以又称京洛。后人使用此词包括洛阳或京都两种含义。此处代指南宋都城临安,风流,指品格超逸。开篇即写这个妇女出处不凡,她来自南宋的都城临安;她既有超逸的品格,又有举世无双的美貌。首句“京洛风流绝代人”七个字,包括这样三层意思。
 
  那么,这位曾风光一时的佳人,“因何风絮落溪津”?为何像风中飞絮似的,飘落到苕溪的渡口来呢?
 
  说她的来到苕溪是如柳絮的随风飘落,含意深厚。“颠狂柳絮随风舞”(杜甫《绝句漫兴》),这风中之絮是不由自主,又是无人怜惜的。用风中之絮来比喻,暗示人的不幸遭遇,一个“落”字双关出人与柳絮的同等命运。其中也掺杂着作者的身世之感。这句前面用“因何”这一似问非问的句式,后面用荒僻的“溪津”与繁华的“京洛”作鲜明对比,深刻地写出了这个“风流绝代人”的不幸遭遇。也表达了作者对其的深深怜悯和同情。
 
  “笼鞋浅出鸦头袜”。笼鞋,鞋面较宽的鞋子。鸦头袜,古代妇女穿的分出足趾的袜子。这句是说从笼鞋中微微地露出了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化用曹植《洛神赋》典故,曹植形容洛水女神是“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这词里的女子穿了这样款式的鞋袜,步态轻盈,如宓妃洛神一般。这仍是对“风流绝代人”的赞美:她高洁,飘逸,和一般风尘女子迥然不同。
 
  过片,暗示她的辛酸生活,并表达了对她不幸遭遇的同情。“红乍笑,绿长嚬”。“红”,指她朱红的嘴唇,说轻启朱唇,露出浅浅的笑;或说红指她笑时莲脸生春;总之是说她笑时的美丽。“绿”,指青黛色的眉毛,说她双眉紧锁,隐含忧伤。“乍”,表示时间短暂,与“长”相对。说明她笑时短,嚬时长。仅用六个字,不仅使人的神态毕现,而且写出了人酸苦的内心世界。这笑,看来是勉为欢笑,而嚬才是真情的流露。“红乍笑,绿长嚬”六字用得高妙奇绝。“红”与“绿”对,色彩鲜明,让人顿觉佳人的仪态万方:“乍”与“长”对,以时间长短刻画佳人神态的流程:“笑”与“嚬”对,揭示出佳人复杂的心态。意蕴本融,言简意赅。描写女子情态的词句本也常见,如“修眉敛黛,遥山横翠,相对结春愁”(柳永《少年游》),十三个字只写出了人的“春愁”:“娇香淡染胭脂雪,愁春细画弯弯月”(晏几道《菩萨蛮》),十四个字只写了人在梳妆打扮时而“愁春”。它们都没有姜词这样高度浓缩,韵味悠远。
 
  “与谁同度可怜春”。春光无限美好,可是面对这样的良辰美景,有谁与她共同度过呢?与谁,即没有谁。贺铸有“锦瑟华年谁与度”(《青玉案》)句,与此境界极相似。这深情的一问,不仅表现出词人对她的同情,惺惺相惜,而且写出了她的孤苦寂寞。从整首词看,所写是一个歌妓之类的人物。她在繁华的京城也许曾经有过“一曲红绡不知数”的美好时光,如今却沦落溪律,无人与度芳春。对于她的不幸遭受,词人一个字也没有写,女主人公也始终未发一语,全从我之“所见”方面着笔。感慨都在虚处,这样词人的同情之感,表达得酣畅淋漓,人物形象也栩栩可见,特别最后两句更是神来之笔:“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
 
  古人传说鸳鸯双宿双飞,常用来作为夫妻间爱情的象征。“鸳鸯独宿”,深一层表明无人与之“同度”,只剩下孤苦一人了。“何曾惯”,也深一层地流露出她的忆旧念往,直至今天仍怀着感情上的痛苦。因此接着说:“化作西楼一缕云”。宋玉《高唐赋》载巫山神女与楚王的故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说她化作西楼上空一缕飞云,如巫山神女,对过去那“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的欢愉情景,不能忘怀,表现出她对爱情生活的无限回忆和执着追求。
 
  白石词的基本风格是“清空”,要“清空”,就要有一种冲冷的胸怀,不让七情六欲无节制地发展,从而达到一种超逸空灵的境界。对情词来说,就不能热情过度,因热情过度容易形成痴迷状态,要用冷笔处理。本词就是冷笔写热情的作品。本词用笔,有时从实处落墨,有时虚处着笔(如“笼鞋”以下四句),但它“无穷哀怨,都在虚处”(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评姜夔《点绛唇》结句语),虽有深情,由于用冷笔处理,故显得气体高妙,清远空灵。
 
             
姜夔●小重山令·赋潭州红梅    
 
  人绕湘皋月坠时。 
  斜横花树小,浸愁漪。 
  一春幽事有谁知?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 
  鸥去昔游非。 
  遥怜花可可,梦依依。 
  九疑云杳断魂啼。 
  相思血,都沁绿筠枝。

 
  这是一首咏物词。白石的咏物词所咏最多的是梅、柳,这是因为其中关合着他的一段“合肥情事”,他与合肥情侣相遇于合肥赤兰桥,其地多柳树,而分手时为梅开时节。夏承焘先生的考证即为:“白石客合肥,尝屡屡来往,……两次离别皆在梅花时候,一为初春,其一疑在冬间。故集中咏梅之词亦如其咏柳,多与此情事有关。”(《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行实考》)
 
  张炎说:“诗难于咏物,词为尤难。体认稍真,则拘而不畅;模写差远,则晦而不明。要须收纵联密,用事合题,一段意思全在结句,斯为绝妙。”(《词源》卷下)并标举了咏物词的几条原则:第一,求神似而不求形似;第二,结构上要能放能收,浑然天成;第三,所用典故必须符合题旨;第四,结句必须点明“一段意思”。若用以上原则衡量此词,可谓处处吻合。这首词在调下标明“赋潭州红梅”,潭州(今湖南省长沙市)盛产红梅,以“潭州红著称于世。词中从咏红梅入手,但又不拘泥于纯粹写梅,写梅写人,即梅即人,人梅夹写,梅竹交映,含蕴空灵,意境深远,收放自如,达到似花非花,似人非人,花人合一的朦胧迷离的审美境界。
 
  起句“人绕湘皋月坠时”,点明人物、地点、时间。湘皋,湘江岸边。屈原《离骚》:“步余马于兰皋兮。”注:“泽曲曰皋。”水滨江岸往往是情人幽会的理想场所,加之红梅掩映,更富诗情画意的美感。然而此刻词人写的不是相聚时的欢乐,而是写离别后的哀愁。一个“绕”字,写出百般无奈,万种离愁。绕者,徘徊也。“月坠”二字说明其“人”(抒情诗中的主人翁常常是作者自己)已在此徘徊良久。月坠湘皋,环境凄清,以此烘托心境,其愁苦悲凉可以想见。第二、三两句由人及梅,正面点题。林逋《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然词人不是写梅影映照于水面,而是写梅影浸透在水中,着一“浸”字,感情已很强烈,再以“愁”字形容涟漪,将涟漪拟人化了。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愁人观物,触目皆是愁色,这在美学和修辞上叫做移情。诗人写梅多写其横,写其斜。如苏东坡《和秦太虚忆建溪梅花》诗云:“江头千树春欲暗,竹外一枝斜更好。”词人这里不仅写其疏影横斜,而且突出一个“小”字。“花树小”,一作“花自小”。小字有娇小纤弱意。唯其娇弱,更显得楚楚可怜,让人顿起爱心。以上三句用写意的笔法,描绘出潭州红梅独特的品格风貌,奠定了全篇离别相思的基调。
 
  “一春”三句既是写人,也是写梅。它既承上句,进一步写梅之愁,又从“幽事”渐渐逗引起无限伤心往事,暗暗点出心目中那个“人”来。梅的“一春幽事”是什么?是“嫁与车风春不管”,转眼间“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白石《暗香》)春残花落,惆怅自怜,除清风明月外,亦复谁知?“香远茜裙归”,是以茜裙女子的归去,象征梅花之飘零。茜裙,即红裙。香气被寒冷的东风吹远了,而落花仍依恋残枝,在树下回旋。此句充满了奇妙的想象,“香”犹花魂,缥缈而去;茜裙则是由花瓣幻化出来的形象,如在眼前。这个幻化出来的形象,即是白石魂萦梦牵的合肥情侣,这是白石一生的“情结”所在,所以看到了梅花,会马上联想到分离的情人。那时节春寒料峭,红梅绽放,他与穿着红裙的女子在江边分别。词人渐行渐远,回首岸边,只见那红裙渐远渐小,以至成为一个红点,就像江边的一朵红梅。……此时此刻,词人又深情地望着湘江边上的红梅,双眼渐渐模糊,幻化出当年江边的“茜裙”来。人耶?梅耶?真耶?幻耶?这样的描写,是写物而不凝滞于物,符合上面张炎所标举的第一个标准。
 
  过片一笔宕开,以“鸥去”结束对往事的回忆。词中本咏红梅,为何一下子又扯到江鸥?此法即张炎所云“收纵联密”中的一个纵字,也就是说不拘泥于故实,而要从远处着笔。鸥是眼前的景物,符合湘皋这一特定地点。词人在江皋徘徊,惊起一滩鸥鸟;而鸥鸟的拍翅声又惊醒词人,使他从迷惘的回忆中回到当前。啊,这一切原来都是幻觉,往昔的情事就象鸥鸟一样飞去了。词写到此处,如果继续从远处着笔,则失其收纵自如之妙,于是“遥怜”二字又把它收回本题,并与上阕的“香远”遥相绾合,从而构成一体,深得“联密”之致。“花可可”,与前面的“花树小”遥相呼应。可可,小也,形容梅朵小如红点。“可可”和“依依”俱为叠字,且平仄相谐,声韵极美。
 
  《词林纪事》引楼敬思语,说姜白石词“能以翻笔、侧笔取胜”。这首词上阕由梅及人,写己之相思,下阕始则宕开,几经翻转,写对方之相思。从对方写来,将两地相思系于一树红梅,故其相思之情,愈翻愈浓,益转益深。细细品味“遥怜”以下诸句,即可探知个中消息。“九疑”三句,看似写竹,实为写梅。
 
  在词人看来,这红梅之红,分明是娥皇、女英二女的相思血泪染成的,也即自己恋人的相思血泪染成的。这里用湘妃的典故,既关合潭州湖南之地,又借斑竹暗喻红梅,以娥皇、女英对舜帝之相思,比作合肥恋人对己之相思,虽从对方写来,并以侧笔刻画,然却“用事合题”,非常精当。因为其中“相思血”三字,是牵合梅与竹的媒介。这也可见白石用典的妙处。前人用典,用其本意,有时显得呆板、平直;白石用典,只是取其所需,只取其大意,不拘泥于故实,用的非常灵活。
 
  这首词在审美价值上是创造了一种含蓄朦胧的美。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一中说:“所谓沈郁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此词没有像一般的咏物词那样,斤斤于一枝一叶的刻画,而是着重于传神写意。从空处摄取其神理,点染其情韵,不染尘埃,不着色相,达到“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的妙境)。它通过“月坠”、“鸥去”、“东风”、“愁漪”以及“绿筠”的渲染烘托,通过“茜裙归”、“断魂啼”、“相思血”的比拟隐喻,塑造出一种具有独特风采的、充满愁苦、浸透相思情味的红梅形象,借以表达对心上人的深深眷恋。
 
                
姜夔●浣溪沙         
 
  予女须家沔之山阳,左白湖,右云梦,春水方生,浸数千里,冬寒沙露,衰草入云。丙午之秋,予与安甥或荡舟采菱,或举火罝兔,或观鱼下;山行野吟,自适其适;凭虚怅望,因赋是阕。
 
  著酒行行满袂风。 
  草枯霜鹘落晴空。 
  销魂都在夕阳中。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 
  当时何似莫匆匆。

 
  白石此词作于三十二岁,是怀念合肥情侣最早的作品之一。白石与其相识于合肥赤兰桥,那里春则杨柳依依,冬则梅雪溶溶,他们都妙解音律,白石作词,伊人歌之,其乐陶陶,不啻神仙眷属矣。可是造物弄人,天妒馨香,白石与爱侣最终分袂,这成为白石一生“情结”所系。白石与合肥女子最后之别在三十七岁那年。然而,似乎在最后一别之前许久,白石就已预感到爱情的悲剧性质,以致其怀人之作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沉痛深哀的悲剧气氛。
 
  词前有序。序前半篇写山阳之壮观。女须同女媭,指姐姐,白石幼年即住在姐姐家,在汉阳之山阳村,太白湖、云梦泽(代指湖泊群)环抱左右。春水生时,连几千里。冬寒水退,荒草接天。后半篇写游赏之快乐。丙午即淳熙十三年(1186),这年秋天,词人与外甥(名安)昼则荡舟采菱,夜则举火捕兔(罝,捕兔网),有时则观看捕鱼(竹木制的栅栏,用来断水取鱼)。山行野吟,真似自得其乐。然而,末尾笔调突转:“凭虚怅望,因赋是阕。”原来,游赏之乐竟丝毫不能弥补词人悲伤的心灵。序末正是词篇的引子。
 
  “著酒行行满袂风。”起句写自己带了酒意在原野上奔走,秋风满怀,便觉天地之寥廓。“草枯霜鹘落晴空,”举目清秋,恙草接天但见一只苍鹰从晴空中直飞落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此二句极写天地之高旷,便见出词人之“凭虚怅望”。于是由景生情,写出下句:“销魂都在夕阳中。”歇拍极精辟,将情与景、人与宇宙融为一境。境界随夕阳之无极而无限展开,忧伤亦随夕阳之无极而生生无已。有夕阳处有忧伤。忧伤冉冉弥漫于此夕阳无极之境界中。原来上二句所写天地之高旷,竟似容不下词人无限之惆怅。“销魂都在夕阳中”,可媲美于周邦彦《兰陵王》名句“斜阳冉冉春无极”。词人究竟为何销魂如此?“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歇拍意脉已引发下片。起到上勾下连,承前启后的作用。
 
  “恨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过片二句对偶,写想象中之情人对己的刻骨相思。上句想象伊人忧伤欲老。四弦指琵琶,周邦彦《浣溪沙》云:“琵琶拨尽四弦悲。”合肥女子妙解音律,故白石词多次写到其所用乐器。如《解连环》云:“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伊人满怀幽怨沉恨,倾注进琵琶之声,琵琶之声可以怨,但又何能真个解恨?在声声怨恨中,伊人亦红颜渐老。白石本年三十二岁,合肥情侣年龄谅在三十以下,何至言老?“思君令人老”《古诗十九首》,故老之一字,下得沉重。不仅写出合肥情侣对自己相思成疾,亦写出自己对合肥情侣相知之深。不仅如此。白石合肥情遇之深亦于此句见出。合肥情侣与白石皆妙擅音乐,乃是知音。可见其爱情之内蕴原是极高雅亦极深厚。善于设身处地地为对方着想,从对方的角度来刻画双方的情深意重和相思之苦,是白石情词的一个特色。如“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以及本词这两句。下句写伊人梦中相觅之苦。山长水阔,天遥地远,伊人纵然梦飞千驿,也难寻到自己倾诉衷情啊。词情仿佛晏小山《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如此惨淡之句,竟成为爱情悲剧之预谶。白石与合肥情侣含恨终身,当非偶然。梦中亦意难平,人生必多恨事。重逢难,梦中相逢亦难。词人不禁从肺腑中发出万千感慨和无限遗恨:“当时何似莫匆匆。”痛恨当时与情侣匆匆分别,而今天各一方,重逢难期,无限深悲巨痛,化于一句之中。实则当日之别,必有不得已之缘故。今日之追悔,便属无可奈何,这是白石一生的一大恨事。结句与晏殊《踏莎行》“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相若。
 
  全词整体构思颇见白石特色。序与词,上、下片,皆笔无虚设,一脉关联,而又层层翻进,实为浑然一体。序中极写游赏之适意,既引起词中无可排解的忧伤,又反衬忧伤之沉重。上片极写天地之高旷、夕阳之无极,实为下片所写相思之深远、伤心之无限造境。
 
  纵观全幅,序作引发之势,上片呈外向张势,下片呈内向敛势,虽是小令之作,亦极变化开阖之能事,此是尺小兴波之一法。
 
  此词是白石怀人系列词之序曲。白石怀人词始于此年,终于四十三岁时所作之两首《鹧鸪天》,中间经历之十余年历程,这是人生最可宝贵的一段经历,成为白石创作歌词的深厚的情感源泉;白石所作之情词,俱深沉幽邃,寄意深微。在宋代文学史上,白石怀念合肥女子之系列词,与于湖怀念李氏之系列词、放翁怀念唐琬之系列诗,先后辉映。具是至情至性之人所留之性情之作。
 
                
姜夔●杏花天影         
 
  丙午之冬,发沔口。丁未正月二日,道金陵。北望惟楚,风日清淑,小舟挂席,容与波上。
 
  绿丝低拂鸳鸯浦。 
  想桃叶、当时唤渡。 
  又将愁眼与春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金陵路、莺吟燕舞。 
  算潮水、知人最苦。 
  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这首词是思念旧日情人的情词,白石年轻时曾在合肥与两位歌女(姊妹二人)有过一段艳故事,后来“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古诗十九首》)。从白石词中大量存在的记梦词、咏物词等与“合肥情事”有关的词作来看,白石与旧日情人虽佳期难会,前缘不再,但他在旧日情人的缠绵悱恻之情与刻骨相思之念是终其一生的。词序中所说丁未,为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白石于上年冬自汉阳随萧德藻乘船东下赴湖州,此年正月初一抵金陵,泊舟江上。当夜有所梦,感而作《踏莎行》(燕燕轻盈)词,次日又写了这首《杏花天影》。此词句律,比《杏花天》多出“待去”、“日暮”两个短句,其上三字平仄亦小异,系依旧调作新腔,故名曰《杏花天影》。
 
  起首三句写当地实有之物,咏当地曾有之事。然所云“绿丝”,却非眼中之柳,而是心中之柳。因为江南虽属春早,但正月初头决不能柳垂绿丝,惟青青柳眼,或已依约可见。故首句因青青柳眼而想到垂垂绿丝,而念及巷陌多种柳的合肥。引起怀人之思此因柳起兴,而非摹写实景,但也不是凭空落笔;金陵自古多柳,南朝乐府《杨叛儿》云:“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是其明证。“鸳鸯浦”,江边船泊之地。以鸳鸯名浦,不仅使词藻华美,亦借以兴起怀人之思。
 
  “想桃叶、当时唤渡”,明点所思之人。桃叶是东晋王献之的妾。献之曾作歌送桃叶渡江云:“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此借指合肥情侣。古桃叶渡在金陵秦淮河畔,也是本地风光。见渡口青青杨柳,想前朝桃叶典故,再“北望淮楚”,益动怀人之思,这是非常符合生活逻辑的。“又将愁眼与春风”一句,又回到柳眼,与起句“绿丝”相呼应。这一句有两重含意:愁人所见的柳眼,自然也成为“愁眼”;春风乍到,柳眼欲绽还闭,恍似含愁。王国维曰:“以我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这是一种移情作用。词人此处所云之愁,盖寓柳可再见而人难重觅景物犹在,情事已非之恨也,故着一“愁”字,可见含蓄得妙。“待去;倚兰桡,更少驻”,先是一纵,继而一收,波折顿生,感情极其婉曲。白石此番到金陵本是路过,所谓“解鞍少驻初程”(《扬州慢》);但此行一路所经,以金陵距合肥为最近,一经解缆,即将愈驶愈远,故而情势上是“待去”,而行动上则是“少驻”。其心之痴,其意之苦,其情之深,其思之切,虽未明言,已然“尽在不言中”了。这几句刻画极其之细,心理极其微妙。
 
  过片“金陵路”句又一提顿。自然界的“莺吟燕舞”,于此尚非其时,所指的当然是秦淮佳丽的妙舞清歌。词人北望淮楚,心系伊人,在想象中,“金陵路”遂幻化为合肥杨柳依依的巷陌,眼前的“莺吟燕舞”也幻化为他魂牵梦萦的往日情人(白石于前一日所作《踏莎行》有“燕燕轻盈,莺莺娇软”,似与此有关)。然回首处已是前缘不再,旧俗难逢了。“算潮水、知人最苦”,着力一跌,与上句若不相承,一金陵一波上,空间不同;一欢乐,一悲苦,悲欢异趣,这是白石词中的一种暗线结构。“最苦”二字,用语最明白,最平淡,写其此际心情亦最深刻。“此恨谁知”?有“潮水”知。盖此时词人“小舟挂席,容与波上”,唯与潮水为最近。此“潮”,是刘禹锡《金陵五题。石头城》“潮打空城寂寞回”之潮。它阅历千百年业事沧桑,无所不察,无所不知。词人认为唯潮水能知其“最苦”处,亦兼以潮声呜咽,好象与自己交流心声。一“算”字亦非虚下,其意即“算唯有”,包含了除此以外别无知我心者之意。但“潮水”是词人给予人格化了的自然物,然则当前真无知我心之人矣!托喻微妙,感慨亦深。“满汀”一句推想将来。
 
  此行千里依人,而今小泊金陵,行将东边,去心心相系之合肥亦将日远,归计难成,故曰“不成归”。“汀”指江中小洲,写舟中所见:“芳草不成归”,用《楚辞》含思凄恻,离散之愁,漂泊之感,一时毕观。结尾三句,衬足“苦”字。“日暮”二字,依律为短句叶韵,连上读;然依文意当属下。天已向晚,暮色四合,然心中惘然,今宵移舟何处?此化用崔颢“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黄鹤楼》)而又有所不同。
 
  “向甚处”,此问非问,乃表现心中惘然若有所失的神态。盖虽小驻,为时亦已无多,势成欲不去而不能,欲去又不忍,徘徊回顾,有不知身寄何处之概。无限痛楚,均注于词意转折之中,神情刻画之内。
 
  张炎称姜白石等数家之词“格调不侔,句法挺异,俱能特立清新之意,删削靡曼之词”(《词源》卷下)。这首词怀念合肥情侣,以健笔写柔情,托意隐微,情深调苦,而又格高语健,空灵清远,读后但觉清空骚雅,无一点尘俗气。此词为小令,然布局与慢词相似,在有限的五十八个字中,笔意纵横,繁音促节,回环往复,曲折多变,令人一唱三叹。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姜夔●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 
  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这首词作于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元宵为我国传统节日农历正月十五赏灯。据周密《武林旧事》卷二记载,南宋时,“自去岁赏菊灯之后,迤逦试灯,谓之预赏。一入新正,灯火日盛。”此词题作“正月十一日观灯”,乃写灯节前的预赏。但此词的主旨不在于描绘灯节的繁华热闹景象和叙写节日的愉悦心情,而在于抒写飘泊江湖的身世之感和情人难觅的相思之情。以冷笔写热情,以乐景衬哀情,是本词的基本特色。
 
  起首二句先描述临安元宵节前预赏花灯的盛况。这一天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士庶熙熙攘攘,纵情游赏。“笼纱未出马先嘶”一句,写当时王孙公子赏灯情景,非常符合历史真实。据吴自牧《梦粱录》卷一“元宵”云:“公子王孙,五陵年少,更以纱笼(即灯笼)喝道,将带佳人美女,遍地游赏。”笼纱即纱笼。词人仅以七字概括了这些贵族公子外出观灯的气派,气象华贵,隽永有味,意境高远。正如况周颐所说:“七字写出华贵气象,却淡隽不涉俗。”(《蕙风词话》卷二)其所以达到如此艺术效果,主要是因为词人从侧面着笔,写出一个典型的细节,故能先声夺人,造成一种无形的美感。若从正面落墨,不知要费多少气力,然终不如此句的含蓄有味。“白头”二句,笔势骤转,写自身寂寥落寞,与前两句形成鲜明对照。词人一生未入仕途,布衣终生,长年以清客身份依居于名流公卿之家,过着寄人篱下、辗转飘泊的生活。写此词时,词人已四十三岁,当时词人移家临安,依附于张鉴门下。因慨叹年老而功名未立,故自称“白头居士”。
 
  所谓“呵殿”,即前呵后殿,指身边随从。这两句正为“笼纱”句反衬:贵家子弟出游,前呼后拥;词人观灯,唯有小女乘肩其冷暖自知,悲欢异趣,固有不同矣。“乘肩小女”,旧有二说。《武林旧事》卷二“元夕”云:“都城自旧岁孟冬驾回,已有乘肩小女鼓吹舞绾者数十队,以供贵邸豪家幕次之玩。”系指歌舞艺人。黄庭坚《山谷内集》卷六《陈留市隐》诗序云:陈留市上有刀镊工,惟一女年七岁,日以刀镊所得钱与女醉饱,则簪花吹长笛,肩女而归。诗有“乘肩娇小女”之句。白石此处当用后一事,借以抒写穷中觅欢。苦中作乐之意,而笔锋也关顾到灯节舞队中的“乘肩小女”。吴文英《玉楼春。京市舞女》有“乘肩争看小腰身”之句,与《武林旧事》所记的“乘肩小女”舞队,同叙南宋临安灯节风光。本句中以“随”字暗射“呵殿”,这与晋代阮咸,当七月七日循俗晒衣,同族富家皆纱罗锦绮,阮咸独以竹竿挂大布犊鼻裈,云“未能免俗,聊复尔耳”,同一机杼,有异曲同工之妙,不惟解嘲,亦含激愤。
 
  过片三句抒写个人悲慨。“花满市,月侵衣”,是上阕“巷陌风光”的具体化:“少年情事老来悲”,则是说见此满市花灯,当空皓月,回忆少年时灯夕同游之乐事,而今风光依旧,而情事已非,翻成老来之悲。其中应有所寄寓。词人三天之后又有同调作品云:“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题作“元夕有所梦”。此云“少年情事老来悲”,彼云“人间别久不成悲”,所悲者何?合肥旧侣不可得见也。如今词人已双鬓如霜,而情人远隔天涯,其间悲痛,固人诉难堪矣。以手法言之,“花满市,月侵衣”,乃是乐景乃是热情:“少年”句则是哀情乃是冷笔。以乐景写哀,则倍增其哀,以冷笔处理热情,其冷情心境固已自明矣。细细涵泳,这几句确实是动人的。
 
  结尾二句写夜深灯散,春寒袭人,游人逐渐归去。沙河塘,在钱塘县(今浙江杭州)南五里,苏轼《虞美人》词云:“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王庭珪《初至行在》诗云:“行尽沙河塘上路,夜深灯火识昇平。”南宋定都临安后,那里已成繁华地区。这里的沙河塘,即首句“巷陌”的具体化查明具体地点;两个结句,也是与起首二句前后呼应的。来时巷陌马嘶,何其热闹;去时游人缓归,又何其冷清。这与李清照写元宵佳节的《永遇乐》“不如同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实有一种相同的说不出的痛。两相对照,视柳永的“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迎新春》),又是何种不同的心情。不过,相比于李清照词的凄凉、冷寂,柳永词的欢欣鼓舞,白石词更能化实为虚,空灵含蕴,所谓无限感慨,都在虚处。
 
             
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 
  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是一首情词,与姜夔青年时代的“合肥情事”有关,词中怀念和思恋的是合肥的旧日情侣。可以看出,白石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虽往事已矣,但时间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加上人事变幻的沧桑,并没有改变白石对合肥情侣的深深眷恋。所以在长期浪迹江湖中,他写了一系列深切怀念对方的词篇。宋宁宗庆元三年(1197)元夕之夜,他因思成梦,梦中又见到了旧日的情人,梦醒后写了这首缠绵悱恻的情词。这一年,上距初遇情人时已经二十多年了。
 
  头两句揭示梦的原因,首句以想象中的肥水起兴,兴中含比。肥水分东、西两支,这里指东流经合肥入巢湖的一支。明点“肥水”,不但交待了这段情缘的发生地,而且将词人拉入到遥远的沉思。映现在词人脑海中的,不仅有肥水悠悠向东流的形象,且有与合肥情事有关的一系列或温馨或痛苦的回忆。东流无尽期的肥水,在这里既象是悠悠流逝的岁月的象征,又象是在漫长岁月中无穷无尽的相思和眷恋的象征,起兴自然而意蕴丰富。正因为这段情缘带来的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思念,所以次句笔调一转翻怨当初不该种下这段相思情缘。“种相思”的“种”字用得精妙无比。
 
  相思子是相思树的果实,故由相思而联想到相思树,又由树引出“种”字。它不但赋予抽象的相思以形象感,而且暗示出它的与时俱增、无法消除、在心田中种下刻骨镂心的长恨。正是“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心头,又上眉头。”(李清照)“不合”二字,出语峭劲拗折,貌似悔种前缘,实为更有力地表现这种相思的真挚深沉和它对心灵的长期痛苦折磨。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三四两句切题内“有所梦”,分写梦中与梦醒。刻骨相思,遂致入梦,但由于长期睽隔,梦中所见伊人的形象也恍惚迷离,觉得还不如丹青图画所显现的更为真切。细味此句,似是作者藏有旧日情人的画像,平日相思时每常展玩,但总嫌不如面对伊人之真切,及至梦见伊人,却又觉得梦中形象不如丹青的鲜明。意思翻进一层形成更深的朦胧意蕴。下句在语言上与上句对仗,意思则又翻进一层,说梦境迷蒙中,忽然听到山鸟的啼鸣声,惊醒幻梦,遂使这“未比丹青见”的形象也消失无踪无处寻觅了。如果说,上句是梦中的遗憾,下句便是梦醒后的惆怅。与所思者睽隔时间之长,空间之远,相见只期于梦中,但连这样不甚真切的梦也做不长,其情何堪?上片至此煞住,而“相思”、“梦见”,意脉不断,下片从另一角度再深入来写,抒发梦醒后的感受。
 
  换头“春未绿”关合元夕,开春换岁,又过一年,而春郊尚未绿遍,仍是春寒料峭:“鬓先丝”说自己辗转江湖,蹉跎岁月双鬓已斑斑如霜,纵有芳春可赏,其奈老何!两句为流水对,语取对照,情抱奇悲,造意奇绝。
 
  接下来“人间别久不成悲”一句,是全词感情的凝聚点,饱含着深刻的人生体验和深沉的悲慨。真正深挚的爱情,总是随着岁月的积累而将记忆的年轮刻得更多更深,但在表面上,这种深入骨髓的相思却并不常表现为热烈的爆发和强烈的外在悲痛,而是象在地底运行的岩浆,在平静甚至是冷漠的外表下潜行着炽热的激流。又象是地表之下的地下河,深处奔涌激荡,外表却不易觉察。特别是由于年深岁久,年年重复的相思和伤痛已经逐渐使感觉的神经末梢变得有些迟钝和麻木,心田中的悲哀也积累沉淀得太多太重,裹上了一层不易触动的外膜,在这种情况下,就连自己也仿佛意识不到内心深处潜藏的悲哀了。“多情却似总无情”(杜牧《赠别二首》),这“不成悲”的表象正更深刻地反映了内心的深切悲痛。而当作者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时,悲痛的感情不免更进一层。词人在几天前写过的一首同调作品中有“少年情事老来悲”,正与此同。这是久经感情磨难的中年人更加深沉内含、也更富于悲剧色彩的感情状态。在这种以近乎麻木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刻骨铭心的伤痛面前,青年男女的卿卿我我、缠绵悱恻便不免显得浮浅了。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红莲夜,指元宵灯节,红莲指灯节的花灯。欧阳修《蓦山溪·元夕》:“剪红莲满城开遍”,周邦彦《解语花。元宵》:“露浥红莲,灯市花相射”,均可证。歇拍以两地相思、心心相知作结。与李清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相同。“岁岁”照应首句“无尽”。这里特提“红莲夜”,似不仅为切题,也不仅由于元宵佳节容易触动团圆的联想,恐怕和往日的情缘有关。古代元宵灯节,士女纵赏,正是青年男女结交定情的良宵,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柳永的《迎新春》可以帮助理解这一点。
 
  因此年年此夜,遂倍加思念,以至“有所梦”了。说“沉吟”而不说“相思”,不仅为避免重复,更因“沉吟”一词带有低头沉思默想的感性形象,颇有李商隐“月吟应觉月光寒”的意境。“各自知”,既是说彼此都知道双方在互相怀念,又是说这种两地相思的况味(无论是温馨甜美的回忆还是长期别离的痛苦)只有彼此心知。两句用“谁教”提起,似问似慨,如泣如诉,象是怨恨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使双方永远睽隔,又象是自怨情痴不能泯灭相思。正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欧阳修《玉楼春》)在深沉刻至的“人间别久不成悲”句之后,用“谁教”二句作结,这是一句提空描写,变实为虚、化人为物,词的韵味显得悠长深厚,含蕴空灵。
 
  情词的传统风格偏于柔婉软媚,这首词却以清健之笔来写刻骨铭心的深情,别具一种峭拔隽永的情韵。全篇除“红莲”一词由于关合爱情而较艳丽外,都是用经过锤炼而自然清劲的语言,可谓洗净铅华。词的内容意境也特别空灵蕴藉,纯粹抒情,丝毫不及这段情缘的具体情事。所谓“意愈切而词愈微”,“感慨全在虚处”,正是此词的特点。
 
                
姜夔●浣溪沙  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 
 
  钗燕笼云晚不忺。 
  拟将裙带系郎船。 
  别离滋味又今年。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 
  些儿闲事莫萦牵。

 
  这是一首与情人依依惜别的情词,作于绍熙二年辛亥(1191)正月二十四日离别合肥之际。此一别,很可能就是白石与合肥女子最后之别,至少本年之后,即成生离死别。此后,白石陷入“天不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千秋岁》的”情结“中,演化为白石一生的肠断史,生出南宋词中之一段奇情异彩——白石怀人系列词。这是白石与合肥女子分别时,所始料不及的。
 
  上片从女子一方写惜别。“钗燕笼云晚不忺。”钗燕者,带有燕子形状装饰之钗。笼云即挽结云鬟。忺,高兴、适意。晚来梳妆,钗燕笼云,然而,打扮起来,却掩饰不住愁容惨淡。起句写女子之美丽容妆,次句写其言为心声。“拟将裙带系郎船。”裙带如何系得住郎船?真是无理而妙。白石论诗有四妙,其一是“理高妙”,即“碍而实通”,看似无理,实真有理,且自然而妙。痴语最见痴情,故妙。用女子之物,道女子之情,又妙。“别离滋味又今年。”“又”说明别离已非一次,只有体味过别离滋味的人,才能在临别之前,体会到即将来临的那种别离滋味。语意从李煜《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中化出。喃喃一语,辛酸何限。凄凉的情味,与美丽的容妆,自成鲜明对比,无限伤情,尽在其中。
 
  下片从自己一面写对情人的劝慰。“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你看那寒夜之杨柳,树欲静而风不止,柳枝参差飞舞,哪得片刻安宁?你看那水上之鸳鸯,固疾风劲吹也不得安眠。天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又何止你与我?“些儿闲事莫萦牵。”离别不会太久,重逢仍旧有期,你不要萦心牵怀,放心不下啊!大有“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的豪情与潇洒。不曾想到,此一刻即为生离死别,“此恨绵绵无绝期”,所以后来才有“当时何时莫匆匆”(《浣溪沙》)的痛悔。鸳鸯风急不成眠,实为离别时不祥之语,实为后来重逢难期的不幸之预谶,白石合肥情遇,后来终成一生悲剧。
 
  此词不用典实,不假藻饰,纯似口语,而具见性情。上片由女子之容妆写出女子之心声,笔笔都写出足不出户的古代女子之特征——用情专执。下片由风中之杨柳说到风中之鸳鸯,语语都见得饱读诗书的古代读书人特征——温文尔雅。女子只是顺情直说,读书人则言必用比兴。但他比兴用得好,以眼前景,喻心中情,又纯似口语。这纯似口语的艺术语言,源于词人“纯似友情”(夏承焘《合肥词事考》)的真诚爱心,是从词人性灵肺腑之中自然流出。白石爱情词的本原在于此,其价值亦在于此。
 
                
姜夔●浣溪沙  丙辰岁不尽五日,吴松作。  
 
  雁怯重云不肯啼。 
  画船愁过石塘西。 
  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小梅应长亚门枝。 
  一年灯火要人归。

 
  这首词写还家过年之情。过年是中国家庭天伦之乐的重要体现。家往往是中国人人生理想的起点和躲风避雨的港湾。特别是对多年飘泊在外的游子,家的感觉异常温馨。白石一生布衣,以清客身份依人篱下,辗转飘泊,除夕不能回家过年,已是常事。宋宁宗庆元二年丙辰(1196)除夕前五日,白石从无锡乘船归杭州(当时白石移家杭州,依张鉴门下),途中经过吴松,遂作此词。
 
  “雁怯重云不肯啼。”起笔写向空中。大雁无声,穿过重云,飞向南方。南方温暖,对大雁来说,是一温馨的家。长空彤云重重密布,雁儿心情紧张,故说“怯”字。但雁儿急于回家,一个劲往南飞,故不肯啼。此一画面,恰成词人归心似箭的写照。妙。“画船愁过石塘西,次句写出自己。石塘,苏州之小长桥所在。句中著一愁字,便似乎此一画船,是载了满船清愁而行。又妙。既是归家,又有何愁?原来是:”打头风浪恶禁持。“歇拍展开水面。头指船头。恶者,甚辞,猛也、厉害也。禁持,摆布也,禁,念阴平。都是宋人口语。满河风浪,猛打船头,阻挡词人归路。
 
  人间有风浪猛打船头。天上,有重云遮拦鸟道。又怎得令人不愁!然而,南飞之雁,岂是重云所可遮拦?归家之人,又岂是风浪所能阻挡?“春浦渐生迎棹绿”。过片仍写水面,意境却已焕然一新。浦者水滨,此指河水。河水涨绿,渐生春意,轻拍桨橹。虽云渐生,可是春之一字,冠于句首,便觉已是春波骀荡,春意盎然。歇拍与过片,对照极其鲜明。从狂风恶浪过变而为春波荡漾,从风浪打头紧接便是春波迎桨,画境转变之大,笔力几于回天。
 
  真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诗)的突兀感和欣悦感。笔峰骤转,却不显得生硬,两相对照,只觉笔意轻灵,意境超逸。时犹腊月,词人眼中之河水已俨然是一片春色,则此时词人之心中,自是一片温暖。“小梅应长亚门枝。”下句更翻出想象。离家已久之词人,揣想此时之家中,门前小梅,新枝生长,几乎高与门齐了。此一意境,何其馨逸,又何其温柔。小梅之句,颇似有一番喻意,暗示儿女之生长。经年飘泊在外之人,每一还家,乍见儿女又长高如许,其心情之喜慰,可想而知。小梅应长亚门枝,正是这种人生体验之一呈现。“一年灯火要人归。”结笔化浓情为淡语。除夕守岁之灯火,一年一度而已矣。灯火催人快回家,欢欢喜喜过个年。一笔写出家人盼归之殷切,亦写出自己归心之急切。此是全幅词情发展之必然结穴,于淡语中见深情。
 
  此词的显著艺术特色,是以哀景写欢乐,以淡笔写浓情。上片以雁怯重云,画船载愁,浪打船头等惨淡景象反衬归家之欢欣,下片的春浦渐绿,小梅长枝,灯火催归等淡语写想法的浓情。
 
               
姜夔●霓裳中序第一       
 
  丙午岁,留长沙,登祝融,因得其祠神之曲,曰《黄帝盐》、《苏合香》。又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按沈氏《乐律》:《霓裳》道调。此乃商调。乐天诗云:“散序六阕”。此特二阕。未知孰是。然音节闲雅,不类今曲。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予方羁游,感此古音,不自知其辞之怨抑也。
 
  亭皋正望极。 
  乱落江莲归未得。 
  多病却无气力。 
  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 
  流光过隙。 
  叹杏梁、双燕如客。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 
  动庾信、清愁似织。 
  沉思年少浪迹。 
  笛里关山,柳下坊陌。 
  坠红无信息。 
  漫暗水、涓涓溜碧。 
  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宋孝宗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姜白石客游于湖南长沙,登南岳衡山七十二峰之最高峰祝融峰,发现了献神曲《黄帝盐》、《苏合香》乐谱。两曲原来都是唐代乐曲。继而又从乐师旧书之中,发现了商调《霓裳羽衣曲》乐谱。《霓裳羽衣曲》,原为盛唐著名宫廷音乐,其乐、舞、服饰皆着力描绘仙境与仙女形象,调属黄钟商,乃唐乐之代表作。姜白石所发现之谱,调属夷则商(俗名商调),虽与唐乐原貌不尽相同,但毕竟是煌煌唐乐之遗响。白石,是南宋大音乐家妙解音律。一年之中而两度发现稀世乐谱,岂非货遇识家!于是,他采用了《霓裳羽衣曲》中序部分之第一阕乐曲,填入此词。
 
  本词之主题,是怀念合肥情侣。白石一生爱情的悲剧根源乃在于其爱情之始终无法如愿以偿与词人对爱情之始终忠贞不渝的强烈冲突;这是白石一生的高峰式情感体验之一。采用描绘仙女仙境的稀世唐乐《霓裳羽衣曲》谱写此词,实为其心灵之中所奉献出对爱情对爱人的一片馨香祷祝之至诚。
 
  “亭皋正望极。”起笔便展开一高远之境界。亭皋指水边平地。正望极,极写望尽天涯。其情之深,意之切,其所怀之遥其所念之远,尽收入极之一字。此句与晏殊之“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蝶恋花》),柳永之“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凤栖语》),吴文英之“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亭”(《莺啼序》),各尽其妙,然意境更空灵蕴藉。望极何所见,何所思?“乱落江莲归未得。”江莲指水乡之红莲,下片所写“坠红”即此。词人望极天涯,但见满目红莲,一片凋零而已。此暗喻所怀之人,已韶颜渐老,容光憔悴,而自己却当归不得归。难以言喻之隐痛,苍凉凄恻之情感,全融于归未得三字。上四字景,下三字情,情景交融,浑然一体。为何“归来得”?多病却无气力。“此句一笔双关。既是暗示无力归去,亦是实写忧思成疾。”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纨扇是细绢制成之团扇。前人常用夏去秋来纨扇收藏,比喻恩爱断绝。相传汉成帝时,班婕妤失宠,作《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载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文选》卷二七)罗衣指细绢缝之夏衣。索与疏互文见义,亦疏远义。词人在此只是克服眼前夏去秋来之时令变化,词境则暗转为室内。”流光过隙。“点明光阴飞逝,离别苦久。此句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叹杏梁、双燕如客。”杏梁,屋梁之美称。语出司马相如《长门赋》:“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清秋燕子又将南飞,此杏梁双燕正如客子,何能久栖。不言客如双燕,反言双燕如客,造语新奇。
 
  清真《满庭芳》“年年。如社燕,漂流瀚海,来寄修椽”,是正言之,白石则反言之各极其妙。再比较陶渊明《读山海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是写人与鸟各得其所之乐,白石则写出人与燕同悲飘零如寄。并且双燕反衬自己孤独,由此直逼出歇拍。“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上文欲吐还咽,层层蓄势,至此终于明明白白倾诉出怀人之主题,词情涌起高潮。伊人何在?想象一窗淡月,仿佛照见了她惨淡的容颜境界逼真,语意惨淡。此是上片之题眼。词句从杜甫《梦李白》“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化出。杜诗姜词,皆一片精诚凝聚。这一想象中的幻境,不仅写出了所怀之人的深情高致,意态闲远,更暗示了自己对所怀之人的刻骨相思。语淡而意深。幻境恍惚,一霎而已。换头又跌回现实。“幽寂”二字挽尽离散孤独羁旅飘泊之悲感。“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蛩即蟋蟀。庾信曾作《愁赋》,有“谁知一寸心,乃有万斛愁”之句。(见《海录碎事》卷九。今本庾集不载。)庾信由梁朝出使西魏被扣留,长期不得当,又曾作《哀江南赋》,抒发故国之思。
 
  此言壁下蟋蟀乱吟,使我愁绪如织。“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此三句直写出当年情事,乃反为“人何在”一节张本。白石本年三十二岁,年少浪迹正指二三十岁时漫游江淮,与合肥情侣相知相爱之情事。笛里关山,语出杜甫《洗兵马》:“三年笛里关山月。”古横吹曲有《关山月》,关山一语双关,既指笛声、音乐,又指跋涉关山。柳下坊陌暗指合肥情遇。白石《凄凉犯》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可以印证。杜诗原是写战乱流浪,此则以柳下坊陌对笛里关山,极为刺眼。也许,白石合肥情遇本来就与那一乱离时代有关系。应知合肥当时乃是边城,正当淮河前线。“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此三句与“乱落江莲”前后照应。上句从杜甫《秋兴》“露冷莲房坠粉红”化出。漫,空也。暗水,语出杜甫《夜宴左氏庄》“暗水流花径。”涓涓,水缓缓流动貌。红莲坠落无声无息,随着一片碧水暗暗流淌而去。“坠红无信息”与前“乱落江莲”都是喻指所怀之人杳无音信,不知流落何处。“漫暗水,涓涓溜碧”则暗示年光流逝,想思日久,仍无法确知伊人消息。情人离散,四海茫茫,纵有鸿燕,可托何处?其间无限悲慨,都化于具体意象中。由此遂直推出结笔:“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酒垆是安置酒瓮之土台子。
 
  结笔用典,寄托幽微。《世说新语。任诞》:“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卧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词人实取此故事之精髓以寄托自己之情意。语意是:飘零离散久矣,当年醉卧酒垆侧之豪情逸兴,从今已无。喻说少年情遇之纯洁美好,亦表明今后更绝无他念矣。全幅词情至此掀起最高潮,爱情境界亦提升至超凡脱俗之圣境。以清空骚雅之笔写至情至爱,是本词特色之一。
 
  整首词写景空灵,写情遥深,意象玲珑清彻,意境超旷深远,正如刘熙载所说:“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客,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艺概》)声情韵律高度配合情感高潮,是本词又一特色。两处高潮,声情亦最吃紧。“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九字连下七仄(除帘、颜二字)。“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九字连下五仄(除前三字及垆字)。尤其两结下句皆五字四仄声间一平声,声情极其拗峭。
 
  总览全幅词体,则词韵用激越凄楚之入声字,乐调属“凄怆怨慕”之商调(《中原音韵》),对于词情亦无不高度配合。姜白石词多兼具情感、文采、声情、音乐全幅之美,本词是一典范。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12 | 显示全部楼层
姜夔●庆宫春          
 
  绍熙辛亥除夕,予别石湖归吴兴,雪后夜过垂虹,尝赋诗云:“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长桥寂寞春寒夜,只有诗人一舸归。”后五年冬,复与俞商卿、张平甫、铦朴翁自封禺同载诣梁溪,道经吴松。山寒天迥,云浪四合。中夕相呼步垂虹,星斗下垂,错杂渔火,朔吹凛凛,卮酒不能支。朴翁以衾自缠,犹相与行吟。因赋此阕,盖过旬涂稿乃定。朴翁咎余无益,然意所耽,不能自己也。平甫、商卿、朴翁皆工于诗,所出奇诡,予亦强追逐之。此行既归,各得五十余解。
 
  双桨莼波,一蓑松雨,暮愁渐满空阔。 
  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 
  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 
  伤心重见,依约眉山,黛痕低压。 
  采香径里春寒,老子婆娑,自歌谁答。 
  垂虹西望,飘然引去,此兴平生难遏。 
  酒醒波远,政凝想、明珰素袜。 
  如今安在,唯有阑干,伴人一霎。

 
  词有小序述写作缘起。它首先追叙了绍熙二年辛亥(1191)除夕,作者从范成大苏州石湖别墅乘船回湖州家中,雪夜过垂虹桥即兴赋诗的情景。诗即《除夜自石湖归苕溪》十绝句,“笠泽茫茫雁影微”是其中的一首。当时伴随诗人的还有范成大所赠侍女小红,故又有《过垂虹》一首云:“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
 
  五年以后,庆元二年(1196)冬,作者自封禺(二山名,在今浙江德清县西南)东诣梁溪(今无锡)张鉴别墅,行程是由苕溪入太湖经吴松江,沿运河至无锡,方向正与前次相反,同往者有张鉴(平甫)、俞灏(商卿)、葛天民(朴翁,为僧名义铦),这次又是夜过吴松江,到垂虹桥,且顶风漫步桥上,因赋此词,后经十多天反复修改定稿。这次再游垂虹,小红未同行,范成大逝去已三载。从小序看,这首词是一首写景纪游之词,但从全词看,则兼有伤逝、怀古、怀人等多重内容。此词的妙处正在将多重主旨溶成一片,复杂含混,意蕴丰厚。
 
  上片开篇便描绘出一幅凌寒荡舟的广阔画面:飘浮着莼菜的水面,双桨划动;松风时送雨点,冷凝在蓑笠上;暮霭渐渐笼罩湖上,令人生愁。起三句“莼波”、“松雨”、“暮愁”,或语新意工,或情景交融,“渐”字写出时间的推移,“空阔”则展示出境界的深广,为全词定下了一个清旷高远的基调。以下三句继写湖面景象:沙鸥在湖上盘旋飞翔,仿佛要为“我”落下,却又背人转向,远远掠过树梢。沙鸥亲切可爱之情态毕现。因为故地重游,所以称这些水鸟为“盟鸥”(和“我”有旧交的鸥鸟。)后三句忽尔转到五年前雪夜荡舟的情景:“那回归去,荡云雪、孤舟夜发”,正是:“笠泽茫茫雁影微,玉峰重叠护云衣……”。眼前隐约出现的不又是那重叠蜿蜒的远山?这是旧梦重温么?然而当年的人又到何处去了?结句“伤心重见”三句,挽合今昔,感慨遥深。“依约眉山,黛痕低压”,将太湖远处的青山,比作女子的黛眉,不是无缘无故作形似之语,而显然有伤逝怀人的情绪。所谓伤逝怀人,则可能既有对友人范成大的追念,又有对范成大所赠歌妓小红的想念,而且还似有对合肥情侣的深深思念(正是是年正月,词人与合肥情侣惜别,于今有近一年矣。)。朦胧迷离,曲尽其妙。
 
  下片过拍写船过采香径。这是香山旁的小溪,据《吴郡志》:“吴王种香于香山,使美人泛舟于溪以采香。今自灵岩望之,一水直知矢,故俗又称箭径。”面对这历史古迹,最易引发人的思古之幽情,“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老子婆娑(犹徘徊),自歌谁答。”对照“那回归去”的情景——“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如今老夫我对山川歌舞,有谁应答?仍与上片结句伤逝情绪一脉相承。西望是垂虹桥,它建于北宋庆历年间,东西长千余尺,前临太湖,横截吴江,河光海气,荡漾一色,称三吴绝景,以其上有垂虹亭,故名。船过垂虹,也就成为这一路兴致的高潮所在。从“此兴平生难遏”一句看,这里的“飘然引去”之乐,实兼今昔言之。这一夜船抵垂虹时,作者曾以“卮酒”袪寒助兴,在他“飘然引去”时,未尝不回想那回“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的难以忘怀的情景。从而,当其“酒醒波远”后,不免黯然神伤。“政(正)凝想、明珰(耳坠)素袜。”“明珰素袜”借指美人。曹植《洛神赋》有“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句。这里“明珰素袜”所代的美人,联系“采香径里春寒”句,似指吴宫西子,而联系“那回归去”,又似指小红。还可能是远隔千里,年初与自己依依惜别的合肥情侣。其妙正在于怀古与思念之情合一,又不说明,反令人神远。末三句即以“如今安在”四字提唱,“唯有阑干,伴人一霎”一叹作答,指出千古兴衰、今昔哀乐,犹如一梦,由怀想跌到眼前,收束有力。而伤怀幽怨,余味不尽。
 
  此词虽然有浓厚的伤逝怀昔之情和具体的人事背景,但作者一概不直抒,不明说,只于一路景物描写之中自然带出,并将它与怀古之情合并写来,只觉清幽空灵,蕴藉含蓄。即如郭麐所谓“一洗华靡,独标清渏,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磬,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灵芬。馆词话》)。从小序看,这一夜同游共四人,且相呼步行于垂虹桥,观看星斗渔火,而词中却绝少征实描写。惟致力刻画在这云压青山、暮愁渐满的太湖之上、垂虹亭畔飘然不群,放歌抒怀的词人自我形象,颇有遗世独立之感。
 
                
姜夔●齐天乐          
 
  庾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 
  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 
  哀音似诉。 
  正思妇无眠,起寻机杼。 
  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 
  西窗又吹暗雨。 
  为夜频断续,相和砧杵? 
  候馆迎秋,离宫吊月,别有伤心无数。 
  豳诗漫与。 
  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写入琴丝,一声声更苦。

 
  姜夔此词,前有小序云:“丙辰岁与张功父会饮张达可之堂,闻屋壁间蟋蟀有声,功父约予同赋,以授歌者。功父先成,辞甚美。予裴回茉莉花间,仰见秋月,顿起幽思,寻亦得此。蟋蟀,中都呼为促织,善斗。好事者或以三二十万钱致一枚,镂象齿为楼观以贮之。”丙辰是宋宁宗庆元二年(1196),张功父即张鎡.他先赋《满庭芳。促织儿》,写景状物“心细如丝发”,曲尽形容之妙;姜夔则另辟蹊径,别创新意。
 
  词先从听蟋蟀者写入。“庾郎先自吟愁赋。”庾郎,即庾信,曾作《愁赋》,今已不传,此似指《哀江南赋》、《伤心赋》、《枯树赋》一类哀愁之作。杜甫诗云:“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次句写蟋蟀声,凄切细碎而以“私语”比拟,生动贴切,并带有浓厚的感情色彩,因而和上句的吟赋声自然融合。“更闻”与“先自”相呼应,将词意推进一层。骚人夜吟,已自愁情满怀,更那堪又听到如窃窃“私语”的蟋蟀悲吟呢!从中寄寓了词人深沉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露湿”三句是空间的展开,目的是藉以触发更广泛的人事。铜铺,铜做的铺首,装在门上衔门环;此指门外。石井,此指井栏边。说蟋蟀鸣声在大门外;井栏边,到处可闻。“哀音似诉”,承上“私语”而来,这如泣似诉的声声哀鸣,使一位本来就转侧无眠的思妇更加无法入梦了,只有起床以织布来消解烦忧(蟋蟀一名促织,正与词意符合)。于是蟋蟀声又和机杼声融成一片。这几句遗貌取神,离影得似,妙在如“野云孤云,去留无迹”(张炎《词论》)。词中的蟋蟀的鸣声为线索,把诗人、思妇、客子、帝王、儿童等不同的人事巧妙地组织到一篇中来。其中,不仅有词人自伤身世的喟叹,而且还曲折地揭示出北宋王朝的灭亡与南宋王朝苟且偷安,醉心于暂时安乐的可悲现实。“曲曲屏山,夜凉独自甚情绪?”写思妇怀念远人的心情。面对屏风上的远水遥山,不由神驰万里。秋色已深,什么时候才能将亲手织就的冬衣送到远方征人的手中?秋夜露寒,什么时候征人才能回到自己的身边?远人遥隔,如今只余一人对影自怜,又有什么情绪来寻欢作乐呢?几句言简意远,委婉尽情。
 
  下片首句岭断云连,最得换头妙谛,被后人奉为典范。岭断,言其空间和人事的更换——由室内而窗外,由织妇而捣衣女。云连,指其着一“又”字承上而做到境换意连,脉络暗通。寒窗孤灯,秋风吹雨,那蟋蟀究竟为谁时断时续地凄凄悲吟呢?伴随着它的是远处时隐时显的阵阵捣衣声。“为谁”二字,以有情向无情境界引向空灵深远之处。
 
  以下“候馆”三句,继续写蟋蟀鸣声的转移,将空间和人事推得更远更广。客馆,可以包举谪臣迁客、士人游子各色人等;离宫,可以包括不幸的帝王后妃、宫娥彩女。这些飘泊者、失意者,不论尊卑长幼,都要悲秋吊月,闻虫鸣而伤心无限在国怀乡愁绪袭扰心头。
 
  以上极写蟋蟀的声音处处可闻,使人有欲避不能之感。它似私语,似悲诉,时断时续;它与孤吟声、机杼声、砧杵声交织成一片。仿佛让人听到一组凄婉哀愁的交响乐。“豳诗漫与”,词人说自己受到蟋蟀声的感染而率意为诗了。语出《诗经。豳风。七月》“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可是,下面突然插入“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两句,写小儿女呼灯捕捉蟋蟀的乐趣,声情骤变,似与整首乐章的主旋律不相协调。而与友人张鎡《满庭芳》词中“八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意境相若。然细加品味,正如陈延焯所说:“以无知儿女之乐,反衬出有心人之苦,最为入妙。”(《白雨斋词话》)的确,这是这阕大型交响乐中的一支小小插曲,其妙用在于以乐写苦,所以当这种天真儿女所特具的乐趣被谱入乐章之后,并不与主旋律相悖逆,反倒使原本就无限幽怨凄楚的琴音,变得“一声声更苦”了。以乐笔写愁然,正是白石词的匠心妙用。
 
  这首词看似咏物,实则抒情,通过写听蟋蟀鸣声,寄托家国之恨。这首词的妙处在于分辟蹊径,别开生面,用空间的不断转换和人事的广泛触发,层层夹写,步步烘托,达到一种凄迷深远的艺术造境。
 
                
姜夔●满江红          
 
  仙姥来时,正一望、千顷翠澜。 
  旌旗共、乱云俱下,依约前山。 
  命驾群龙金作轭,相从诸娣玉为冠。 
  向夜深、风定悄无人,闻珮环。 
  神奇处,君试看。 
  奠淮右,阻江南。 
  遣六丁雷电,别守东关。 
  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 
  又怎知、人在小红楼,帘影间。

 
  这首词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春初,前有小序,详细地叙述了写作此词的原委:《满江红》旧调用仄韵,多不协律“如末句云”无心扑“三字,歌者将”心“字融入去声,方谐音律。
 
  予欲以平韵为之,久不能成。因泛巢湖,闻远岸箫鼓声,问之舟师,云:“居人为此湖神姥寿也。”予因祝曰:“得一席风径至居巢,当以平韵《满江红》为迎送神曲。”言讫,风与笔俱驶,顷刻而成。末句云“闻佩环”,则协律矣。书以绿笺,沉于白浪。辛亥正月晦也。是岁六月,复过祠下,因刻之柱间。有客来自居巢云:“土人祠姥,辄能歌此词。”按曹操至濡须口,孙权遗操书曰:“春水方生,公宜速去。”操曰“孙权不欺孤”,乃彻军还。濡须口与东关相近,江湖水之所出入。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
 
  《满江红》这个词牌,原调用仄韵,多以柳永格为准,但有融字的麻烦。所以白石为求协律而改仄为平。白石是南宋著名的大音乐家和大词人,妙解音律,对景填词,既能依旧调填词,又能自创新调,还能变旧调为新声。此词即是一首变仄为平的变调。仄韵《满江红》多押入声字,声情激越豪壮;然而此词改为平韵,声情顿变,读之只觉从容和缓,婉约清空,宜其被巢湖一带的善男信女用作迎送神曲而歌唱了。
 
  词中塑造了一位可敬可亲的巢湖仙姥形象。她没有男性神仙常有的那种凛凛威严,而是带有雍容华贵的姿态,神定气闲的风范。她能够运筹帷幄,指挥若定,保境安民,镇守一方,成为词人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也间接达了词人对那些居高官,领厚禄而只知纸醉宝迷,不管国忧民难的男人的讽刺和鞭挞。传统神话中常常记载着我国的名山大川由女神来主宰。如昆仑山的西王母、巫山的瑶姬、洛水的宓妃等,这些形形色色的山川女神,大抵是母系社会的遗留。巢湖仙姥当是山川女神群像中的一位。
 
  词的上片是词人从巢湖上的自然风光幻想出仙姥来时的神奇境界显得波谲云诡,恍惚迷离。它分三层写:先是湖面风来,绿波千顷,前山乱云滚滚,从云中似乎隐隐可见无数旌旗,这就把仙姥出行的气势作了尽情的渲染波澜壮阔,气象万千。特别是“旌旗共、乱云俱下”一句更为精采:一面是乱云翻滚,一面是旌旗乱舞,对比何其鲜明景象何其壮丽!从句法来讲,颇似王勃《滕王阁赋》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而各极其妙。这是一层。接着写仙姥前有群龙护驾,后有诸娣相随,甚至连群龙的金轭、诸娣的玉冠也熠熠生辉。至于仙姥本身的形象,词人虽未着一字,然而从华贵的侍御的烘托中,已令人想见她的仪态和风范这是烘云托月之法,妙在从虚处着笔。这些当然是出于词人的想象,但也有一定的现实根据。原词在“相从诸娣玉为冠”句下有自注云:“庙中列坐如夫人者十三人。”此为第二层。最后荡开一笔,意境骤转写夜深风定,湖面波平如镜,偶而画外传来清脆的丁当声,仿佛是仙姥乘风归去时的环珮余音。在《疏影》一词中,词人曾写王昭君云:“想珮环、月夜归来……”两处都是化用杜甫《咏怀古迹五首》“环珮空归月夜魂”诗句。这三句意境清幽空灵,与前面所描绘的气象万千的景象形成鲜明对照和巨大反差。善于跳离前境,翻出新境,富有曲折变化、摇曳多姿之美,是白石词的妙处。此云湖上悄然无人,惟闻珮环,境界杳冥,启人暇思。此为第三层。通过这三层描写,巢湖仙姥的形象几乎跃然纸上呼之欲出了。
 
  下片进一步从威力与功勋方面描写仙姥的神奇。
 
  过片处先以两个短语提挈,振起后片境界。然后以实笔叙写仙姥指挥若定的神奇才能,她不仅奠定了淮右,保障了江南,还派遣雷公、电母、六丁玉女(案《云笈七籖》云:“六丁者,谓阴神玉女也。”),去镇守濡须口及其附近的东关。这就把仙姥的神奇才能夸张到极度,俨然就是一位坐镇边关威震敌胆的统帅。紧接着词人又联想起历史上曹操与孙权在濡须口对垒的故事,发出了深深的感慨:“却笑英雄无好手,一篙春水走曹瞒!”为什么英雄人物中竟没有一个真正的好手,结果却只能靠一篙春水把北来的曹瞒逼走?这曹瞒当然不是实指历史上的曹操,英雄好手也不会是指历史上的孙权本人。词人一方面是出于想象,把历史故事牵移到仙姥的身上,以歌颂其才能之神奇,如同小序结尾所云:“予意春水方生,必有司之者,故归其功于姥云。”另一方面也是借历史事迹表现他对现实的愤慨,因为当时距宋金的隆兴和议将近三十年,偏安江南的南宋王朝也正是依靠江淮的水域来阻止金兵的南下的。这两句以古讽今,寄兴深微,而又浑融贴切,不露痕迹,无限感慨,都在虚处。
 
  结句含蓄委婉,生活中没有一个真正顶用的英雄人物,真正能够以“一篙春水”迫使敌人不敢南犯的却是“小红楼、帘影间”的仙姥。以仙姥的神功盖世而不居功自傲,反刺那些苟且偷安而又善于邀功请赏的无耻男人。“小红楼、帘影间”的幽静气氛,跟上片“旌旗共、乱云俱下”的壮阔场景,以及下片的“奠淮右,阻江南”的雄奇气象,构成了截然不同境界。然正因为一个“小红楼、帘影间”的人物,却能指挥若定,驱走强敌,这就更显出她的神奇才能。这种突然变换笔调的方法,特别能够加深读者的印象,强化作品的主题,并使行文显得摇曳多姿,富有曲折变化之美。姜夔曾在《诗说》中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说:“篇终出人意表,或反终篇之意,皆妙。”此词结句,正是反终篇之意而又能出人意表的一个显例,因此能给人以无穷的回味。
 
                
姜夔●一萼红         
 
  丙午人日,予客长沙别驾之观政堂。堂下曲沼,沼西负古垣,有卢橘幽篁,一径深曲。穿径而南,官梅数十株,如椒、如菽,或红破白露,枝影扶疏。著屐苍苔细石间,野兴横生,亟命驾登定王台,乱湘流、入麓山。湘云低昂,湘波容与。兴尽悲来,醉吟成调。
 
  古城阴。 
  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 
  池面冰胶,墙阴雪老,云意还又沉沉。 
  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 
  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 
  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 
  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白石此词作于三十二岁,当时客居长沙。词中抒写怀人之思及飘泊之苦。据夏承焘《姜白石系年》,这是白石词中最早的怀念合肥情侣之作。白石青年时在合肥曾结识姊妹二人相交情深,后来却演化为一场爱情悲剧,使白石从此郁郁寡欢,刻骨相思。白石与合肥情侣初识合肥赤兰桥,其地多种柳,分手时为梅开时节,故白石词写及梅、柳,均与此一段“合肥情事”有关,由梅、柳而忆及旧日情侣,抒发一种绵绵不尽之相思之情,成为白石的一种思维定势和其词的一种惯性情绪。
 
  小序记作词缘起。丙午即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人日是正月初七。长沙别驾指湖南潭州通判萧德藻,当时白石客居其观政堂。堂下有曲池,池西背靠古城墙,池畔植有枇杷竹林,曲径通幽。穿径南行,忽见梅花成林,满枝花蕾,小的如花椒,大的如豆子,少许花蕾乍开,有红梅,也有白梅。头上枝影扶疏,脚下苍苔细石,词人与朋友们漫步其间,不觉动了游兴,于是立即动身,出游城东的定王台,又渡过城西的湘江,登上岳麓山。俯眺湘云起伏,湘水慢流,终于游兴已尽,悲从中来,遂醉吟成词。
 
  上序片词序相表里,主写游赏心情。“古城阴”。有官梅几许,红萼未宜簪。“古城墙下,些许官梅,红萼尚小,还不到摘花插发的时候呢。官梅即官府种的梅花,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诗,有”东阁官梅动诗兴“之句,何况梅花与柳树一样,最能钩起白石的伤心心事呢。句中几许、未宜簪等语,流露出一片爱怜护惜之情。序中既描写出梅花的各种姿态,故词中便着意于抒发情意,词较序翻进一层。”池面冰胶,墙阴雪老“,二句对仗极工整。以胶状冰,以老状雪,写出凝冰难化、积雪不融,字面生新硬瘦的是白石词笔。白石诗法江西诗派,以拗折瘦硬为追求,给人一种刚劲的感觉,形成一种深远清苦的意境。寒意犹深,解冻何时。”云意还又沉沉。“彤云沉沉,欲雪大时,加倍写出寒意。词境之幽深清苦,正暗示着词人心境之沉郁。词人有意无意,也想舒散一下郁解的情怀。”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于是与友人一起,闲步穿过翠藤、竹径,来到林园能幽之处。一路行来,兴致渐高,不觉谈笑风生,惊起水边栖鸟。这两句很好地表达了此时词人野兴横生,乐以忘忧的心情。下一渐字,尤能传出心境由郁闷而趋向开朗。这是大自然对人心的感发。这几句与前几句境界迥异,一边是官梅红萼,一边是冰雪寒寒,一边又是翠藤径竹和沙禽,移步换景,情随景移,真有”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张炎《词源》)的妙处。
 
  “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歇拍以简练生动之笔,写出偕友登定王台、渡湘江、登岳麓之一段游赏。故王台榭,指汉长沙定王刘发所筑之台。野老林泉,虽然泛指,但或者也不无怀昔感今之意。以前名人流寓长沙者不少,如唐末韩侂便曾避地于此,其《小隐》诗云:“借得茅斋岳麓西,拟将身世老锄犁。”投入大自然怀抱,兴林泉之逸趣,发思古之幽情,词人一时乐以忘忧。呼唤登临四字,写出一片欢闹场景,试比较“云意又还沉沉”,前后心情已迥然不同。
 
  下片从序言兴尽悲来四字翻出,写出追远怀人的深深悲慨。“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岳麓山上,词人极目天际,看湘云起伏,湘水缓流,顿时伤心无限,自己年年南去北来,飘泊江湖,竟为何事?白石《玲珑四犯》云:“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羇旅。”可作此词换头之诠释。陈锐《袌碧斋词话》云:“换头处六字句有挺接者,如‘南去北来何事’。”上片以呼唤登临之乐歇拍,换头挺接南去北来之悲,笔峰骤转,突兀峭拔,两相对比,大能突出词人悲怀之年深日久,以致刻骨铭心,于欢乐处犹不解释怀于往日悲情。此处有岭断云连之势。荡湘云楚水一句亦妙,写尽词人平生浪迹江湖无所归依之感。“朱户粘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朱门贴上画鸡,写人日民俗。《荆楚岁时记》云:“人日贴画鸡于户,悬苇索其上,插符于旁,百鬼畏之。”金盘即春盘,金盘所盛之燕,乃生菜所制,此写立春风俗。
 
  《武林旧事》云:“春前一日,后苑办造春盘,翠缕红丝,金鸡玉燕,备极工巧。”此三句,慨叹转眼又是新年,时光徒然流逝。空叹二字,呼应换头何事二字,流露出光阴虚掷而又无可奈何的悲苦。词人所伤心空叹者何?“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全词主旨,至此才转折显现出来。忘不了,曾与伊人在西楼的美好集会,窗外,万缕嫩黄的柳丝,在春风中袅袅起舞。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堪称佳句。
 
  此句用一想字、一还字,便将回忆中昔日之景与想象中今日之景粘连叠合,灵思妙笔,浑融无迹。美好的回忆不过一刹而已。“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等到回到旧地,只怕已是春暮。结笔由过去想到未来,春初想到春深,时空转换处更显其情极悲伤,含不尽之意于言外。从字面上看,是应合此时红萼未宜簪的早春时节而言,而其意蕴实为无计可归,归时人事已非的隐痛。白石怀念合肥女子诸词,如《淡黄柳》“恐梨花落尽成秋色”,《点绛唇》“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青青草”,《鬲溪梅令》“又恐春风归去绿成阴。玉钿何处寻”,与此词结笔同一语意。
 
  此词与序是一整体。序主要写景物、游赏,上片与之相映照。但序以写景为主,词上片则融情入景,如“云意又还沉沉”。下片摆脱序文笼罩,托出伤心人之别有怀抱,另辟一境。但亦融景入情,如“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下片既是核心层次,上片及序文所写景物、游赏,便成为下片所写悲怀难遣之反衬。此词结构安排可谓严谨。词中意境,先由狭而广,即由城阴竹径而故王台榭,再由广而狭,而深,即由湘云楚水而写出种种悲怀。词境的迤逦展开,也反映出词人心灵由郁闷而希求解脱但终归于悲沉的一段变化历程。此词营造意境亦可谓精心。
 
  这是白石词的一大特点:善用暗线结构,时空的转换,意境的切换,情绪的变换均笔断意连,看似无迹可求实,则有暗脉潜通。构思之妙,无如白石。
 
                
姜夔●念奴娇          
 
  余客武陵,湖北宪治在焉。古城野水,乔木参天。余与二三友日荡舟其间,薄荷花而饮,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秋水且涸,荷叶出地寻丈,因列坐其下,上不见日,清风徐来,绿云自动。间于疏处窥见游人画船,亦一乐也。渴来吴兴,数得相羊荷花中。又夜泛西湖,光景奇绝。故以此句写之。
 
  闹红一舸,记来时尝与鸳鸯为侣。 
  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 
  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 
  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 
  高柳垂阴,老鱼吹浪,留我花间住。 
  田田多少,几回沙际归路。

 
  这是一篇托物比兴的咏物词,借写荷花寄托身世。
 
  宋代词人周邦彦是钱塘人,写下“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暮遮》)的名句。姜夔的这首咏荷词,也同样把读者带到一个光景奇绝清幽空灵的世界,那里有冰清玉洁的美人,有您寻找的清香幽韵的梦……。从这首《念奴娇》词的小序知道,姜夔曾多次与友人倘徉于江南荷塘景色之中,因感其“意象幽闲,不类人境”,而有是作。
 
  词一开头就把读者带向那美好的境界:正是荷花盛开的时候,荷花从中荡舟,一路上一对对鸳鸯伴着船儿戏水。真是到了荷花世界了,这里人迹罕到,只见那望不见边的荷塘,绿波荡漾,荷叶翻飞。“水佩风裳”,本指美人妆饰,代指荷叶荷花,与周邦彦“一一风荷举”共得荷花之神理。从那碧绿的荷叶间,吹来阵阵凉风,那鲜艳的荷花,好象美人玉脸带着酒意消退时的微红。一阵密雨从菰蒲丛中飘洒过来,荷花倩影娉婷,嫣然含笑,吐出幽幽冷香。惹起诗人诗兴大发,写出了优美的诗句。
 
  不觉光阴飞逝,已是日暮时分,只见那车盖般的绿荷,亭亭玉立,就像那等候情人的凌波仙子,情人未见,欲去还留。凌波用曹植《洛神赋》之典故。只怕西风起时,舞衣般的叶子经不住秋寒的萧瑟而容易凋残,更为那无情的秋风将把南浦变成一片萧条而忧愁。还有那高高柳树垂下绿阴,肥大的老鱼吹波吐浪,这一切,都要挽留我住在荷花中间呢。田田的荷叶呵,您多得难以计算,可曾记得我多少回在沙堤旁边的归路上依恋徘徊?
 
  姜夔以清空骚雅的词笔,把荷塘景色描绘得十分真切生动。可是,这样的好词,王国维却看不上眼,他在称赞周邦彦咏荷名句后,接着就批评姜夔咏荷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其实,姜夔咏荷在“得荷之神理”方面,并不比周词逊色。周词主要是写客子思乡之情,咏荷就是“叶上初阳乾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数句,它使人看到的还仅仅是荷叶之物态,而姜夔咏荷,不仅具有荷花之物态,还使人同时隐隐看到一位荷花化身清馨幽逸的美人,她“玉容销酒”,像荷花般的红晕,她“嫣然”微笑,像花朵盛开。荷花生长水中,她便似凌波仙子;荷香清幽,她又是美人“冷香”。花如美人,美人如花,恍惚迷离,具有朦胧之美。更可贵的是,姜夔这首词写出了赏爱荷花的最真切的心灵感受。姜夔一生襟怀清旷,诗词亦如其人。
 
  他写“意象幽闲,不类人境”的荷塘,实是要体现他所追求的一种理想境界,在这个冰清玉洁,一尘不染的境界中,有美人兮,在水一方。你看,“翠叶吹凉,玉容销酒,更洒菰蒲雨。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这不简直是一场富有诗意浪漫的人花之恋么?“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荷花对词人深情如此,词人对荷花呢,“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也是无限依恋。因此不妨这样说,姜夔这首《念奴娇》实是一支荷花的恋歌。由于荷花在我国文学中是象征着“出污泥而不染”的高洁品格,姜夔对荷花的爱恋不正寄托着他对自己的超凡脱俗的生活理想的追求吗?姜夔写荷花,不是停留在实际描摹其形态,而是摄取其神理,将自己的感受和体验融合进去,把自己的个性和神韵融合进去,写花实是写人也。
 
  姜夔这种空际传神的词笔,往往意在言外,寄托深微充满美妙的想象,而富有启发性。这种写法与一般实际摹写景物者大异其趣。如“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之类,读者须充分发挥想象才能品味,否则,便有如王国维所说“雾里看花”之感了。写出对荷花的一片怜惜爱护之情,留连忘返之意,情深意切,使人感到作者胸襟之旷荡,心情之依恋。“田田”形容浮在水面的荷叶,南朝民歌有“江南可采莲,莲叶荷田田”之句。
 
                
姜夔●月下笛         
 
  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 
  幽禽自语。 
  啄香心,度墙去。 
  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 
  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 
  凝竚,曾游处。 
  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 
  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 
  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 
  怎知道、误了人,年少自恁虚度!

 
  这首词是白石追怀昔日冶游,思念旧日情人之作。
 
  白石一生布衣作客,辗转江湖,且生性多情,所以疏狂流连的韵事,亦在所不见。这在那个时代的文人学士,也是寻常之事。光阴已逝,情事已非,但词人却念念不忘割舍不下,于是“与客携壶”,借酒浇愁有了这首《月下笛》。
 
  姜白石作词,多从细微处着笔,而且善于表现情景交融的特定境界。“梅花过了”,已点出仲春的时令,“夜来风雨”揭示梅花过了“的原因。接下来,描写”幽禽“。幽禽,当指黄莺,柳永《黄莺儿》词,有”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之句,可证。称黄莺为幽禽,暗示作者心情的孤寂、幽独。”幽禽自语。啄香心,度墙去“十个字,写黄莺的鸣叫、啄食、飞翔,都是从细微之处着笔,表现出骚人墨客特有的情绪,暗示了词人清苦寂寞的情怀。这几句与其《庆宫春》中之”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各尽其妙。下面写到春衣,更可看出作者用笔之细。”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柔荑,用细白柔嫩的初生茅草比喻美女的手,语出《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茸,即绣茸,刺绣用的丝线。身上穿的春衣,是伊人素手亲绣,这与传为苏东坡作的《青玉案》词所写的”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思路相同,但姜白石的笔触更为细腻,同是睹物思人,他却把无限深情凝聚在春衣的细微局部上,凝聚在香泽犹存的一点点线茸儿上,而这”残茸半缕“恰恰成为了感情的焦点,所以更见深度正是”于细微处见精神“。接下来,用”玉钿“指代意中人,同时点明”朱门深闭,再见无路“的事实,而其用语则显然是从唐人崔郊《赠去婢》诗中那”侯门一入深入海,从此萧郎是路人“的名句化出的无限惆怅难解之情,溢于言外。过片用”凝竚“作引领,从凝神静思之中描写了回忆与追寻的心理活动。用”系马垂杨,认郎鹦鹉“八个字描写往日的冶游,写得既生动又巧妙极见词人灵思妙用。说它生动,是能把当日冶游的气派神情描摹得活灵活现,系马足见风采,认郎以示熟稔,说它巧妙,是在前面加上一个”但“字,就由过去转到现在,如今只剩下垂杨和鹦鹉,从而把人去楼空、事过境迁的感慨传达了出来。这两句构思之精,用语之妙,寄情之深,直可与苏轼《永遇乐》”燕子楼空,佳人何在?
 
  空锁楼中燕“相媲美。皆有风景不殊而精事已非的深深慨叹。再下几句,可以说是针对杜牧那”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遣怀》的著名诗句所作的发挥。大梦既觉,知道”彩云“已经”飞过“,——彩云是用北宋词人晏几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句意,那就不必再痴痴地回忆了。可是,对能歌善舞的”吟袖弓腰“还是难以忘怀,只得让多情的”梁间燕子“去代为探问,——这是用李商隐”蓬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句意。可是,探问的结果却是仍然不知下落,故而只得以自伤昔日为多情所误,虚度少年时光结束全词。这”误了人“的自伤自叹,表面上看是自伤多情,实则更反衬出词人的一往情深。
 
               
姜夔●侧犯·咏芍药        
 
  恨春易去,甚春却向扬州住。 
  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 
  红桥二十四,总是行云处。 
  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 
  金壶细叶,千朵围歌舞。 
  谁念我、鬓成丝,来此共尊俎。 
  后日西园,绿阴无数。 
  寂寞刘郎,自修花谱。

 
  这是一首吟咏芍药风情,描写扬州景物的咏物词。
 
  姜夔的咏物词,不重在描摹物态的外形,而是遗其外形,重在神似,即摄取事物之神理,因而能达到一种清远空灵的境界。姜夔游历扬州,反映在作品中可以查考的有两次,一次是孝宗淳熙三年(1176),他二十来岁,因事路过这座古城,目睹经过战火洗劫的萧条景象,感慨万端,于是创作了名篇《扬州慢》,以寄托自己的“黍离之悲”;一次是宁宗嘉泰二年(1202),他重游扬州,已人到中年,时值暮春,芍药盛开,歌舞满城,词人置身于名花倾国之中,顿生迟暮之感。这就是《侧犯。咏芍药》的缘起。
 
  开头“恨春易去”四字笼罩全篇,是命意所在。“甚春却向扬州住”,用疑问的语气表现出对比之意和咏叹之情。暮春时节,花事渐阑,别的地方已是春色无多,而在扬州,春意独多,春天好像对这座美丽繁华的城市有着特殊的感情,故而迟迟不愿离去。“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茧栗,本言牛犊之角初生,如茧如栗,见《礼记。五制》。任渊注黄庭坚诗“红药梢头初茧栗”句,谓“此借用以言花苞之小”。白石此句即本于黄诗。此刻,细雨如烟,芍药枝头的蓓蕾,吮吸甘霖,生机勃发,孕育着醉人的诗意。“弄”字下字极工。“红桥二十四”,指扬州的风流名胜二十四桥,桥边芍药弥望。“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至北宋已仅存七桥(沈括《梦溪笔谈》卷三注),此言其多而已。
 
  红桥、碧水、明月、名花、美人,加上那仙乐一般的箫声,多么令人神往!“总是行云处”似借宋玉《高唐赋》中楚王梦与巫山神女相会的故事来描写仕女如云,从而给红桥一带涂上一层玫瑰色的浪漫光彩。以下由写人采用比拟的手法写芍药的曼妙风情:“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芍药的蓓蕾在雨露的滋润和游人的瞩目下,悄悄地开放了。她们半裹红妆,微露笑靥,深情地顾盼着来来往往的观赏者(包括词人自己)。
 
  此句写芍药之有情,正人之有情也。此视《扬州慢》“念桥边江药,年年知为谁生?”何如?此句之妙,可与周邦彦咏蔷薇“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六丑》相媲美)。句意隐含着我已无福消受的意思,为下片写自己迟暮之悲张本。
 
  “金壶细叶”展示的是盛开的芍药。硕大的金红色花朵,衬以细密的绿叶,显得分外明艳惊人。“千朵围歌舞”美貌的女郎在花丛中尽情地唱着、跳着,应和春的旋律。这声色交融、春情激荡的场面,顿时勾起词人的迟暮之感。“谁念我鬓成丝”化用“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之句(黄庭坚《广陵早春》),扬州风物虽好,无奈自己已两鬓斑白,置身于粉红黛绿之间,显得多么的不相称。白石布衣清客一生,多依名公臣卿,但生性孤傲,不合众流。故词中每于众人欢乐之际反写己之清苦寂寞。他如《庆宫春》,本是四人同游,偏写出“老子婆娑,自歌自答”;《鹧鸪天》写赏灯之乐,偏写出自己“少年情事老来悲”。结末以刘攽自况。据《宋史。艺文志》记载,刘攽的著述除《彭城集》、《公非先生集》等外,还有一卷《芍药谱》,可惜已经失传。“后日西园,绿阴无数。寂寞刘郎,自修花谱”,意思是说,待到春尽夏来,名园绿肥红瘦之时,我愿意默默无闻地为芍药编修花谱。此与苏轼《虞美人》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同一意境。”寂寞“二字,与”自“字相映合,充满苦涩滋味,映现出类似”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凄凉心境,读来倍觉情深意切。
 
  昔人评论姜词,认为清远空灵是其基本特色。张炎说:“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词源》卷下)姜词之所以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原因在于作者有着丰富的美感经验,能够在感受、记忆、思考、想象等心理活动的基础上进行联想,然后选用清新秀逸的言辞,把它化作动人的意象。这类意象或意境总有些迷离恍惚,如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唯其如此,言外之意,画外之境才更加繁富,更加耐人寻味。这首词就大量采用比拟、双关的修辞手法,以物拟人,写物兼写人。物与人犹形与影,若合若离,显得明明丽丽而又影影绰绰。遗其形而得其神。像“无语,渐半脱宫衣笑相顾”,以多情的人来比拟无情的花,以人的情态来表现花的容貌,妙不可言。联系上文“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前者描述欲放未放的花苞,这里展示已开但未全开的花朵。而联系下文“金壶细叶,千朵围歌舞。谁念我,鬓成丝,来此共尊俎”,写花之外,又分明是在写人,由扬州风物写到扬州风情,从而勾出“鬓成丝”的迟暮之感。这样,就大大丰富了作品“恨春易去”的命意。遗貌取神,离形得似,这大概就是构成清空高远境界的一种有效手段。
 
  姜夔还惯于采用避实就虚、提空写景的方法。例如芍药枝头的蓓蕾,在春雨的催发下迅速膨大,不断发生变化。那过程,那状态,极其微妙,无法实言。在姜夔的笔下,它表现得非常简洁,也非常生动:“微雨,正茧栗梢头弄诗句。”“弄诗句”是酝酿诗情的意思,它确乎比较抽象,没能把花苞受雨后迅速发育成长的状况具体地显示出来,但却深刻地揭示出变化的微妙以及含蕴其间、难以言说的诗意美。
 
             
姜夔●八归·湘中送胡德华     
 
  芳莲坠粉,疏桐吹绿,庭院暗雨乍歇。 
  无端抱影销魂处,还见篠墙萤暗,藓阶蛩切。 
  送客重寻西去路,问水面琵琶谁拨? 
  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长恨相从未款,而今何事,又对西风离别?
  渚寒烟淡,棹移人远,缥缈行舟如叶。 
  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 
  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

 
  这首词是一首送别词,据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考证,大约写于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以前,词人客游长沙时。胡德华,生平不详。全词描述了离别前的忧伤、临别时的依依不舍,以及悬想别后友人归家与亲属团聚的情景。前面实写,后面虚写,多次转移时间和空间,逐层抒发离情别绪,在章法和布局方面颇具匠心。
 
  上阕分两层。前六句为一层,以雨后寂寞萧条的庭院为背景,写别前的忧伤。莲花凋零了粉色的花瓣,桐树吹动着带绿的叶子,是初秋院中之景。竹篱边发光暗淡的萤虫,苔阶下鸣声凄切的蟋蟀,是秋夜庭前之物。筱(xiāo)墙,指竹墙。这四样景物,有昼景,有夜景;有植物,有动物;植物又有花、有叶,动物又有光、有声,配置匀整,而且从目见写到耳闻,从视觉写到听觉,造成一种冷清凄迷的意境,无限烦恼尽在其中。中间“暗雨乍歇”写天时,“抱影销魂”写人事。“还见”二字,更透露出一种无可奈何之感。
 
  何以如此,是因为即将送别友人。江淹《别赋》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这种离愁别绪,由于用了许多惹愁的景物层层烘染,便见得加倍的浓重。这六句词,使人俨然进入宋玉《九辩》的境界。
 
  “送客”以下开始转入离别,是第二层。场景由庭院逐渐移至送别的水边。西去,表客行方向。重寻,表明在此送行已非一回。“问水面琵琶谁拨”,化用白居易《琵琶行》中“忽闻水上琵琶声”的诗句,而改为以“问”字领起的设问句,语简意深,余味悠长。
 
  接着,“最可惜、一片江山,总付与啼鴂”,则声情激越,境界阔远寄慨遥深。啼鴂,或作鹈鴂、鶗鴂,又名子规、杜鹃,此鸟“春分鸣则众芳生,秋分鸣则众芳歇”(《广韵》)。屈原《离骚》中有“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之句。这里也是借啼鴂的鸣声来表现众芳芜秽、山河改容的衰飒景象,衬托离情,极为沉痛感人。其中还隐微地寄托了词人的身世之感、家国之痛。飘泊江湖的迟暮之感,山河异色的忧愁之悲,都体现在这一凄迷阔远的境界之中。正是无限感慨都在虚处,意愈切而词愈微。
 
  下阕也有两层意思。前六句承上,着重写惜别之情。“长恨”三句与柳永《雨霖铃》过片处“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有同工之妙。柳词以“更那堪”三字递进一层,本词则以“而今何事”的设问追进一步,以倾吐惜别的深情。然后再以“渚寒”三句景语来代替情语,这里又与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诗的“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的艺术手法相似,借淡烟寒水之中一叶行舟缥缈远去的景象,来表达送别者伫立江头,凝望着棹移人远的那种依依不舍的感情。这与周邦彦《兰陵王》“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首迨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有异曲同工之妙。周词是站在离别者回望送别者的角度来写,姜词是从送别者眼中离别者远处的情景,虽角度不同而各尽其妙。
 
  最后六句写别后,用美好的设想来排遣双方的离愁别恨。文君即卓文君,借指胡的妻室。“倚竹”句借用杜甫《佳人》诗:“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和李白《玉阶怨》诗:“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中的妇女形象,以表现想象中胡妻等待丈夫归来的情景。“翠尊”三句亦化用李白同诗的后两句:“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描绘胡氏夫妇团聚的情景。点化前人诗句的艺术形象为自己所用,不着痕迹,尽得风流,这也是姜夔词的艺术特色之一。
 
  这首词以清笔写浓愁,以健笔写深哀,故感情真切而不流于颓表,符合白石词中和的特色。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评论说:“声情激越,笔力精健,而意味仍是和婉,哀而不伤,真词圣也。”细腻而有层次的抒情笔法,配合以移步换形的结构形式,也有助于形成那种清健空灵的艺术风格。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25 | 显示全部楼层
姜夔词作鉴赏(下)姜夔●探春慢     
 
  予自孩幼从先人宦于古沔,女须因嫁焉。中去复来几二十年,岂惟姊弟之爱,沔之父老儿女子亦莫不予爱也。丙午冬,千岩老人约予过苕霅,岁晚乘涛载雪而下,顾念依依,殆不能去。作此曲别郑次皋、辛克清、姚刚中诸君。
 
  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 
  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台。 
  谁念漂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 
  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长限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 
  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 
  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 
  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

 
  这首词是叙写友情、慨叹飘泊之作。白石一生举功名而不第,布衣终身,以清客身份依居于名公臣卿之间,交游既广,辗转亦多,天涯羁旅之叹,飘泊江湖之感,皆融于与友人的依依惜别之中。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姜夔回到了他幼年生活过的湖北汉阳。
 
  他是为了去探望嫁在汉阳的姐姐和郑次皋等朋友们的。
 
  据《白石道人诗说自序》:“淳熙丙午立夏,余游南岳,至云密峰。”之后,在秋天来到汉阳。他这次在汉阳逗留的时间不很长,而感情上却眷恋很深。他因应千岩老人也就是他的叔岳萧德藻之约,在年底就冒雪乘舟顺江而下转浙江湖州了。这首词是临别前与朋友们叙别之作,时约三十二岁。
 
  词的开头,是对临别时汉阳冬天风景的描写。“衰草愁烟,乱鸦送日,风沙回旋平野。衰草云烟发愁,乌鸦向夕阳送别,风沙在平野回旋。”愁“、”送“二字,下语工妙,以拟人化的手法写出了恙草与乌鸦的忧愁和惜别之情,意境凄迷,气象阔远,一下子把人带入孤独忧伤的情绪之中。正是以愁人观物,物皆着愁之色彩。这时的姜夔已是人到中年,尽管他多才多艺,仍然是功不成,名不就,长期过着飘泊江湖天涯羁旅的生活。从这首词可以看出,他对江湖游士、豪门清客的生活,已有些厌倦了,然而他无法改变现状,无可奈何之情已隐约暗现。
 
  接着是对自己往事的回忆:“拂雪金鞭,欺寒茸帽,还记章台走马。”章台“:汉朝长安有章台街,是妓女居住的地方。后来章台便成为妓女住所的代称。
 
  姜夔以自己的诗才,结识了著名诗人萧德藻,萧并把侄女嫁给了他。萧德藻与尤袤、范成大、陆游齐名,有“尤萧范陆四诗翁”之称。通过萧德藻,他又结识了范成大、杨万里、陆游、辛弃疾、叶適、朱熹等社会名流。作为权门清客,他有过游冶流连的生活,游荡过繁华的娱乐场所。词中追忆了这段冶游生活之后,他认为最值得珍惜的还是昔日的友情:“谁念飘零久,漫赢得幽怀难写。故人清沔相逢,小窗闲共情话。”
 
  这位才华横溢的诗人、词家,他的诗曾受到杨万里的高度评论:“尤萧范陆四诗翁,此后谁当第一功。新拜南湖为上将,更推白石作先锋。”凭着他的社会关系与在诗坛的盛名,他决不至于晚年家贫如洗,死后靠别人的资助来埋葬,原因就在于他不同于一般的权门清客。他是一个讲究气节纯粹的诗人。他所交结的也都是既有名望又有气节的人。据说张鉴要出钱给他捐官,又要把良田送他,他都拒绝了。杨万里称他甚似晚唐隐逸诗人陆龟蒙,范成大称其“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他一生最珍视的不是高官厚俸,他是一个绝对忠于文学、忠于爱情友情的高人。所以在怀念往日壮游生活之后,不禁深深地感叹:有谁怜念我湖海飘零,只落得满腔伤感!他感到同汉阳朋友的久别重逢,小窗闲话,是多么难得和多么珍贵!
 
  下片的开头,是对旧游之地的追忆与深沉的感叹:“长恨离多会少,重访问竹西,珠泪盈把。雁碛波平,渔汀人散,老去不堪游冶。”他深深感叹的是在人生的旅程里,同朋友们“离多会少”。对于一个忠于友情的人,离别当然是最痛苦和难以承受的。眼前的现实又逼迫他在汉阳只能有短暂的停留,又要东下湖州了。
 
  接着是追忆他的扬州、衡岳、洞庭等地之游。竹西:扬州城东禅智寺侧有竹西亭。杜牧《题扬州禅智寺》有“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此代指扬州。
 
  白石在《扬州慢》中也有“谁左名都,竹西佳处”之句以代扬州。“雁碛”、“渔汀”都不是泛指大雁翔集的沙滩,和渔舟往来的洲渚,是指他曾经“游冶”过的名山胜地。他曾游衡岳、洞庭,回雁峰是南岳七十二峰之一,滨临湘水,水边滩碛相连;洞庭湖,渔舟往来不歇,因此应指他曾经游历过的衡岳、洞庭。(《昔游诗》中说:“昔游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又说:“芦洲雨中淡,渔网烟外归。”)他重访扬州为什么会使他“珠泪盈把”呢?因为金人在建炎三年(1129)和绍兴三十一年(1161)大举南下之后,昔日繁华的扬州,遭到了战火的惨重破坏。他在初访扬州时写的《扬州慢》一词中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诗人怀着爱国的黍离之悲,重访扬州,怎能不令人伤痛!对于衡岳、洞庭的壮丽风光,他在《昔游诗》这一组诗中,曾尽情地描绘和歌颂。他歌颂洞庭说:“洞庭八百里,玉盘盛水银。长虹忽照影,大哉五色轮。”他描写南岳说:“飞云身畔遇,揽之不盈掬。”描写南岳湘滨的风光说:“昔游衡山下,看水入朱陵。半空扫积雪,万万玉花凝。”现在由于诗人老去,情怀悲凉,没有那种游乐之情了。白石论诗,主张“意中有景,景中有意”,主张“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这首用白描手法描写的词,所以令人读来蕴藉含蓄,余味不尽,正是由于“景中有意”的缘故。比如竹西亭吧,这是扬州胜景,然而白石重访时,却是“珠泪盈把”。衡阳的“雁碛”,洞庭的“渔汀”是多么幽雅的画面,然而诗人已觉得“老去不堪游冶”了。他在写景时,赋予自己的深情厚意,因而使人读来馀味无穷。
 
  词的结尾也是很奇特的:“无奈苕溪月,又照我扁舟东下。甚日归来,梅花零乱春夜。”苕溪,指湖州,千岩老人萧德藻的住所。这里,他从对昔日壮游的回忆转回到现实情境中的惜别,又跳到对将来归来的设想,反映出白石词在结构上的特色是多采用暗线结构,即打破时空局限,将回忆、现境、设想溶成一片,达到“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的意境。这种结构,正如白石所说:“波澜开阖,如在江湖中,一波未平,一波已作。如兵家之阵,方以为正,又复是奇;方以为奇,忽复是正。出入变化,不可纪极,而法度不可乱。”(《白石道人诗说》)
 
                
姜夔●琵琶仙          
 
  《吴都赋》云:“户藏烟浦,家具画船。”唯吴兴为然。 
  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己酉岁,予与萧时父载酒南郭,感遇成歌。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 
  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 
  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
  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 
  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 
  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 
  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

 
  宋词独诣之美,在于发舒灵心秀怀之思,极尽要眇馨逸之致。在中国人文化心灵发育史上,宋词意味着一种新境界。姜白石词,“天籁人力,两臻绝顶”(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几乎篇篇都是宋词中的珍品。
 
  淳熙十六年己酉(1189),白石在吴兴(今浙江湖州)载酒游春时,因见画船歌女酷合肥情侣,而引发怀人之情,一襟芳思。词中“桃叶桃根”拟其旧日情侣为女子二人,其人善弹琵琶。《解连环》有“大乔能拨春风”,《浣溪沙》有“恨入四弦”句,亦可为论。这就是调名为《琵琶仙》的缘故,是白石自创新调。
 
  白石对旧日情人的一往情深,正如沈祖棻所说:“蛾眉虽自奇绝,而属意故人,所谓”任他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也。“(《姜夔词小札》)吴兴北濒太湖,山水清绝。东西苕溪诸水流至城内,汇为霅溪,流入太湖。词序赞美吴兴”户藏烟浦,家具画船“,”春游之盛,西湖未能过也“。到过西湖、太湖的人都知道,西湖以韵致胜,太湖以气象胜。吴兴春游之盛,北宋著名词人张先有《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留下写照。白石此词,主旨却并不在春游,而在感发怀人之思。
 
  “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开头便“从所遇说起,破空而来,笔势陡健,与他词徐徐引入者不同”(陈匪石《宋词举》)。旧曲,旧指旧游,曲指坊曲。“倡家谓之曲,其选入教坊者,居处则曰坊”(郑文焯《清真集校》)。桃叶,晋代王献之妾,桃根是其妹。献之笃爱桃叶,曾作《桃叶歌》赠之,桃叶以《团扇歌》作答(《隋书。五行志》、《乐府诗集》卷四五)。此处用桃叶桃根指称歌女姊妹。水面上忽来双桨,那画船由远而近,船上之女子,乍一睹之,其容貌竟酷似我旧时相知的坊曲情人。仔细谛视,才发现不是。这翻蓦然一惊、一喜、复又释然,而又不胜怅惘之感受,尽见于似之一字。“歌扇轻约飞花,蛾眉正奇绝。”歌扇是歌女手持之团扇,可以遮面障羞,上写歌曲之名以备忘。约,掠也,拦也,宋人口语。此处轻约可解为轻接。空中飞花点点,那歌女举起歌扇,轻接飞花,这下可看清了她的真正容颜,真是美艳绝伦。奇绝二字映照开头,暗示出了旧日情人之绝色,亦写出了自己之情深意重。接着词笔悠悠宕远。“春渐远,汀洲自绿,更添了、几声啼鴂.”此三句一韵,愈添境界悠远、烟水迷离之致。春意渐远,汀洲已绿,更听得几声凄切的鹈鴂声。鹈鴂,鸟名,即子规、杜鹃、杜宇、鸣于春暮。古人认为,鴂鴂啼叫,百花就要凋零。屈原《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可以为证。词中亦多见此一意象,如张先《千秋岁》“数声鹈鴂,对报芳菲歇。”辛弃疾《虞美人》“绿树听鹈鴂,……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此三句以自然喻人事,一笔双关。
 
  春渐远,象征美好往事之渐遥。啼鴂声,更是隐喻美人迟暮之深悲。有此一层意蕴,故直逼出歇拍三句:“十里扬州,三生杜牧,前事休说。”上一韵笔致纡徐和缓,至此换为斗硬生新之笔,寸幅之间笔调截然迥异。杜牧《赠别》:“娉娉袅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山谷《广陵早春》:“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三生谓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人生。歇拍化用杜、黄诗句。十里扬州,喻说旧游之美好绮丽。三生杜牧,喻说旧游之恍如隔世,亦暗示着情根之永种不断。唯其如此,前事休说,蕴含词人无限伤心沉痛。直至九年后,白石作《鹧鸪天。十六夜出》,仍有“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之句。
 
  换头又漾开笔锋写景。“又还是、宫烛分烟,奈愁里、匆匆换时节。”此化用韩翃《寒食》:“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唐宋有清明日皇宫取新火以赐近臣之习俗。此借喻又当清明时节,风景依然,年华却已暗换。奈愁里、匆匆换时节,语意蕴藉含蓄,既是叹惋现境之春暮,又是悲慨今昔之变迁无限伤昔怀人之情,已是词中暗现。于是,笔脉又绕回欲休说而不能之旧事。“都把一襟芳思,与空阶榆荚。”此二句化用韩愈《晚春》:“杨花榆荚无才思,唯解漫天作雪飞。”又当春归,人不得归,一襟芳思,化为寸灰,又何异于榆荚之尽委空阶。大有李商隐“春心莫共花争岁,一寸相思一寸灰”(《无题》)极可注意的是,上二韵所化用的二韩之诗,皆含有杨柳之描写。由此而引出下一韵,实为天然凑泊。“千万缕、藏鸦细柳,为玉尊、起舞回雪。”前句语近周邦彦《渡江云》:“千万丝、陌头杨柳,渐渐可藏鸦。”玉尊,指酒筵。雪喻柳絮。
 
  此一韵之精妙,妙在从现境之杨柳青青,幻化出别时之情境依依。眼前千万缕杨柳深矣,渐可藏鸦,不由人想起当年别筵,细柳飞舞,飞絮漫天,替人依依惜别。从化用二韩之诗引出杨柳之实写,从现境之杨柳引发忆别之幻境,转换自然而意境空灵清远,如水中之舟,镜中之花,天然凑泊,无迹可寻,真有草灰论线之妙。杨柳象征离别之情,最早出于《诗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刘禹锡《杨柳枝》:“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柳管别离。”白石“合肥情遇与柳有关”(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其《淡黄柳》序云:“客居合肥南城赤栏桥之西,……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凄凉犯》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杨柳又隐喻合肥情遇。于是纵笔写出结末:“想见西出阳关,故人初别。”此化用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亦含两层意蕴。王维诗原写出柳色,正与合肥风光暗合,一妙也。合肥在南宋已是边城,譬之阳关,尤为精当,二妙也。白石《凄凉犯》:“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正可印证。结笔是词情的高潮,又戛然而止,余音袅袅,含不尽之意于言外,深得结笔之妙谛。
 
  此词艺术造诣有几个特色。陈锐《碧斋词话》称白石词“结体于虚”,正可移评此词。这是首怀人词。怀人之词,结构造境神明变化之能事,无过于清真。但清真笔法主要是追思实写,有很强的现实之感,便别具一种引人入胜情味。白石则另辟蹊径,所写回忆,皆一笔带过(但亦极认真),全词之主体构成是写景及唱叹,结体于虚无限感慨都在虚处着笔。词人所着力的是写出其缠绵悱恻之情味、要眇馨逸之韵致。
 
  其效果正“如瘦石孤花,清笙幽馨,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郭麐《灵芬馆词话》)。追思实写,故浑厚。结体于虚,故空灵。清真以境胜,白石则以韵胜。此词之情景交融,妙在天然凑泊。本词之此中奥妙,在于两个层面。一是写景含有传统比兴之意蕴。如伤春即伤爱情,写柳即写别情。二是写景含有特定背景之指向。如合肥巷陌皆种柳,写柳即是怀合肥情遇。故此词情景交融,自然天成。全词颇以健笔写柔情。开头笔势峭拔,歌扇句笔致旖旎,蛾眉句复为重笔。春渐远一节及下片大半幅皆笔走轻灵,纡徐和缓,但两片歇拍又皆复出劲健清刚之笔。全词又颇以虚字传神。词中虚字如似、正、渐、自、更、了、休、又还是、奈、都、为、初,层出叠见。词中虚字,有如画中空白,皆灵气韵味运行之处,教人随时停下品味,领会其要眇之情,含蓄之致。用健笔写柔情,及用虚字传神,遂形成清刚空灵之风格。
 
                
姜夔●扬州慢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这首词写于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冬至日,词前的小序对写作时间、地点及写作动因均作了交待。
 
  姜夔因路过扬州,目睹了战争洗劫后扬州的萧条景象,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发为吟咏,以寄托对扬州昔日繁华的怀念和对今日山河破的哀思。
 
  白石到达扬州之时,离金主完颜亮南犯只有十五年,当时作者只有二十几岁。这首震今烁古的名篇一出,就被他的叔岳肖德藻(即千岩老人)称为有“黍离之悲”。《诗经。五风。黍离》篇写的是周平王东迁之后,故宫恙浮,长满禾黍,诗人见此,悼念故园,不忍离去。
 
  这首词充分体现了作者认为的诗歌要“含蓄”和“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白石道人诗说》)的主张,也是历代词人抒发“黍离之悲”而富有余味的罕有佳作。词人“解鞍少驻”的扬州,位于淮水之南,是历史上令人神往的“名都”,“竹西佳处”是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化出。竹西,亭名,在扬州东蜀岗上禅智寺前,风光优美。
 
  但经过金兵铁蹄蹂躏之后,如今是满目羔坞了。经过“胡马”破坏后的残痕,到处可见,词人用“以少总多”的手法,只摄取了两个镜头:“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和满城的“废池乔木”。“荠麦青青”使人联想到古代诗人反复咏叹的“彼黍离离”的诗句,并从“青青”所特有的一种凄艳色彩,增加青山故国之情。“废池”极见蹂躏之深,“乔木”寄托故园之恋。
 
  这种景物所引起的意绪,就是“犹厌言兵”。清人陈廷焯特别欣赏这段描写,他说:“写兵燹后情景逼真。‘犹厌言兵’四字,包括无限伤乱语,他人累千百言,赤无此韵味。”(《白雨斋词话》卷二)这里,作者使用了拟人化的手法,连“废池乔木”都在痛恨金人发动的这场不义战争,物犹如此,何况于人!这在美学上也是一种移情作用。
 
  上片的结尾三句:“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却又转换了一个画面,由所见转写所闻,气氛的渲染也更加浓烈。当日落黄昏之时,悠然而起的清角之声,打破了黄昏的沉寂,这是用音响来衬托寂静更增萧条的意绪。“清角吹寒”四字,“寒”字下得很妙,寒意本来是天气给人的触觉感受,但作者不言天寒,而说“吹寒”,把角声的凄清与天气的寒冷联系在一起,把产生寒的自然方面的原因抽去,突出人为的感情色彩,似乎是角声把寒意吹散在这座空城里。
 
  听觉所闻是清角悲吟,触觉所感是寒气逼人,再联系视觉所见的“荠麦青青”与“废池乔木”,这一切交织在一起,一切景物在空间上来说都统一在这座“空城”里,“都在”二字,使一切景物联系在一起。着一“空”字,化景物为情思,把景中情与情中景融为一体,写出了为金兵破坏后留下这一座空城所引起的愤慨;写出了对宋王朝不思恢复,竟然把这一个名城轻轻断送的痛心;也写出了宋王朝就凭这样一座“空城”防边,如何不引起人们的忧心忡忡,哀深恨彻。
 
  用今昔对比的反衬手法来写景抒情,是这首词的特色之一。上片用昔日的“名都”来反衬今日的“空城”;以昔日的“春风十里扬州路”(杜牧《赠别》)来反衬今日的一片荒凉景象——“尽荠麦青青”。下片以昔日的“杜郎俊赏”、“豆蔻词工”、“青楼梦好”等风流繁华,来反衬今日的风流云散、对景难排和深情难赋。以昔时“二十四桥明月夜”(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的乐章,反衬今日“波心荡、冷月无声”的哀景。下片写杜牧情事,主要目的不在于评论和怀念杜牧,而是通过“化实为虚”的手法,点明这样一种“情思”:即使杜牧的风流俊赏,“豆蔻词工”,可是如果他而今重到扬州的话,也定然会惊讶河山之异了。借“杜郎”史实,逗出和反衬“难赋”之苦。“波心荡、冷月无声”的艺术描写,是非常精细的特写镜头。二十四桥仍在,明月夜也仍有,但“玉人吹箫”的风月繁华已不复存在了。词人用桥下“波心荡”的动,来映衬“冷月无声”的静。“波心荡”是俯视之景,“冷月无声”本来是仰观之景,但映入水中,又成为俯视之景,与桥下荡漾的水波合成一个画面,从这个画境中,似乎可以看到词人低首沉吟的形象。总之,写昔日的繁华,正是为了表现今日之萧条。
 
  善于化用前人的诗境入词,用虚拟的手法,使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余音缭绕,余味不尽,也是这首词的特色之一。《扬州慢》大量化用杜牧的诗句与诗境(有四处之多),又点出杜郎的风流俊赏,把杜牧的诗境,融入自己的词境。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姜夔●凄凉犯          
 
  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 
  马嘶渐远,人归甚处,戍楼吹角。 
  情怀正恶,更衰草寒烟淡薄。 
  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携歌,晚花行乐。 
  旧游在否? 
  想如今、翠凋红落。 
  漫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著。 
  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

 
  此词大约是光宗绍熙元年(1190)作者客居合肥(今属安徽)时的作品。原题下有序云:“合肥巷陌皆种柳,秋风夕起骚骚然;予客居阖户,时闻马嘶,出城四顾,则荒烟野草,不胜凄黯,乃著此解;琴有《凄凉调》,假以为名。凡曲言犯者,谓以宫犯商、商犯宫之类,如道调宫‘上’字住,双调亦‘上’字住,所住字同,故道调曲中犯双调,或于双调曲中犯道调,其他准此。唐人乐书云:”犯有正、旁、偏、侧;宫犯宫为正,宫犯商为旁,宫犯角为偏,宫犯羽为侧。‘此说非也。十二宫所住字各不同,不容相犯;十二宫特可犯商、角、羽耳。予归行都,以此曲示国工田正德,使以哑觱栗吹之,其韵极美。亦曰《瑞鹤仙影》。这篇长达二百余字的词序,交代了写作缘起,并论述了关于“犯调”的问题,从词序中可以看出,作者当时确实感触很深,“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这首词上片描写淮南边城合肥的荒凉萧索景象,下片在对昔日游冶生活的怀念中隐隐透露出一种“黍离”之悲。无限感慨,都在虚处。上片描写边城合肥的萧条景象和自己触景而生的凄苦情怀。南宋时,淮南已是极边,作为边城重镇的合肥,由于经常遭受兵灾,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繁华。发端两句,概括写出合肥城的荒凉冷落。“合肥巷陌皆种柳”,词人将“绿杨巷陌”置于“秋风”“边城”的广阔背景中,以杨柳的依依多情反衬秋日边城的萧瑟无情。就更容易突现那“一片离索”。宋朝王之道《出合肥北门二首》描绘南宋初年合肥附近的残破景象是“断垣甃石新修垒,折戟埋沙旧战场。阛阓凋零煨烬里,春风生草没牛羊”。“一片离索”全属写实。
 
  然而,这两句还只是粗线条的勾勒,犹如一幅大型油画,人们首先看到的是画面的总体轮廓:萧索的边城街巷中,一片杨柳在秋风中袅舞;及至近处观察,读者仿佛进入了具体的画境,见到军马嘶鸣,行人匆匆,戍楼孤耸寒角悲吹。“马嘶”、“吹角”诉诸听觉,旅人、“戍楼”诉诸视觉;这些意象,或处于运动之中,或呈现为静态,在萧瑟的秋风中交织成一幅画面,调动起读者各种不同的感官,使之充分感受到边城遭受兵燹那种特有的凄凉气氛。接着,作者抛开对客观景物的描绘,将自己此时的心情用“情怀正恶”四字,沟通了与读者的联系,随即又在上述这幅画面上抹上“衰草寒烟”的浓重一笔,再着一“更”字,寓情思于景语中,于是,画面便在景情交融的高度上融为一体了。至此意犹未尽,歇拍二句再反实入虚,借助带有某种特殊格调的比喻,传写自己身临其境时的感觉:行经这座曾经繁华一时的名城,就好象当年随将军出塞的士兵,在荒无人迹的沙漠上艰难地跋涉,所感受到的是四处萧条,一片荒凉,让人难以忍受的无边无际的寂寞孤独。部曲,此泛指军队。迤逦,曲折连绵貌。这个比喻,为暗淡的画面注入了一定的时代特色,它启发当时的读者不由自主地回忆起靖康之变以来的种种往事,不禁兴起沉深的家国之恨,身世之愁。因而,这句比喻性联想所触发的沧桑之感,也就进一步深化和升华了画面的意境。
 
  换头由“追念”二字引入回忆,思绪折转到过去,带起整个下片。碧水红荷,画船笙歌,往日西湖游乐的美好生活,令作者难以忘怀。淳熙十四、五年间,姜夔曾客居杭州,他在当时所写的一首《念奴娇》词中,曾以清新俊逸的笔调,倾吐过对于西湖荷花的深情:“日暮青盖亭亭,情人不见,争忍凌波去。只恐舞衣寒易落,愁入西风南浦。”如今,肃杀的秋风已把南浦变成一片萧索,西湖荷花那幽幽的冷香可能也随着“水佩风裳”的凋零而消逝了吧?“旧游在否”一句设问,将词意稍稍振起,调节一下叙述的节奏。
 
  “想如今”句以揣测的语气写对西湖荷花的凋落的想象。前一句写人,后一句咏荷,而于咏荷中也暗寓着抚今追昔、人事已非的沧桑感。这两句与换头三句所描绘的画面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在时间上则是一个过渡,即由追念转到目前。如果说换头三句是通过对西湖的优美风光及游乐生活的描绘,反衬了淮南合肥的冷落,则此二句对于西湖萧条秋景的描写,乃是由于作者置身于淮南的现实环境,受到周围景物的触发,因“情怀正恶”而对西湖景物进行联想的结果,时空的穿插在这里得到了和谐的统一。作者愈是感到眼前环境的凄凉黯淡,对西湖旧游的怀念之情就愈加强烈。
 
  于是,以下几句,作者索性放笔直抒这种不能自己的感情。“漫写羊裙”,用王献之书羊欣白练裙的故事。《南史·羊欣传》载,南朝宋人羊欣,年少时即工于书法,很受王献之的钟爱。羊欣夏天穿新绢裙(古代男子也着裙)昼寝,王献之在他的新裙上挥笔题字,羊欣看到王献之的墨迹,把裙子珍藏起来。这里“羊裙”代指准备赠与伊人的字幅墨迹。作者想象着:要把表达他此刻心情的信笺系到雁足上,让他捎给心爱的情人。写到此处作者犹觉意思未尽,但是,姜夔却把鸿雁传书这个人们熟悉知的故事再翻进一层:只怕大雁行色匆匆,不肯替我带信,因而耽误了日后相见的约会。所以,“羊裙”只是空写,怀友之情也就始终无法开解,这就使读者对词人的寂寞处境和悲伤情怀更加同情。
 
  这也是姜夔的一首自度曲。序中所说的“犯”调,就是使宫调相犯以增加乐曲的变化,类似西乐的转调。所谓“住字”,即“杀声”,指一曲中结尾之音。《凄凉犯》这个词调,是仙吕调犯商调,两调住字相同,所以可以相犯。关于它的声情,正象龙榆生所说:“在整个上片中没有一个平收的句子,把喷薄的语气,运用逼侧短促的入声韵尽情发泄。后片虽然用了两个平收的句子,把紧促的情感调节一下;到结尾再用一连七仄的拗句,显示生硬峭拔的情调”(《词曲概论》)。姜夔在行都(杭州)令国工吹奏此曲,谓“其韵极美”。曲调与词情契合,声情并茂具有一种独特的音乐美,体现了姜夔高度的音乐修养。
 
                
姜夔●暗香疏影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伎肄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 
  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 
  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
 
  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 
  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疏影。
 
  这两首词是文学史上著名的咏梅词,是姜夔的代表作之一。白石咏梅词共有十七首,古其全词的六分之一,此二篇最为精绝。张炎在所著《词源》中说: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
 
  所谓“和靖一联”,即宋初诗人林逋《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姜夔非常欣赏其句,就摘取句首二字,以之为“自度曲”咏梅词的调名。白石是南宋大音乐家,妙解音律,从此二篇咏梅词亦可看出其独创之功。
 
  白石词往往有小序,或述作词缘起,或纪心绪行踪,要言不烦,与词的内容溶为一体,不可分割。从题序看,这两首词作于南宋光宗绍熙三年辛亥(1191)冬季,当时词人应邀到范成大退休隐居的苏州附近的石湖别墅作客。范成大也喜爱梅花,买园种梅,并著有《梅谱》。白石投主人之雅好,驰骋才华,创作了这两篇咏梅绝唱。
 
  这二篇词的主旨令人难以索解。历代读者在欣赏它的美妙的词句的同时,不免要追寻它的言外寄托,于是,劝阻范成大归隐、哀叹徽钦二帝北狩、感慨今昔盛衰、怀念合肥旧游等等说法就都出现了。这些说法的是非颇难截然判断,因为作者是不明言他的寄托的,读者的理解各有不同也是完全允许的,不论见仁见智,只要言之成理,就可以自成一说。或者说,这两首词具有多功能指向,寄托国事,感慨今昔,追念旧游,思恋情人等多种主旨都有,形成一种含混,朦胧之美。
 
  《暗香》、《疏影》在体制上也很有特点。作者自述“作此两曲”,从音乐上讲是两只曲子:“授简索句”,从词篇上说却是一个题目,两首词,也可以说是一首。这种特殊体制为姜夔所首创,我们不妨称之为“连环体”,两环相连,似合似分,以其合者观之为一,以其分者观之为二。
 
  《暗香》一词,以梅花为线索,通过回忆对比,抒写今昔之变和盛衰之感。全词共分六层。上片,开篇至“不管清寒与攀摘”五句为一层,从月下梅边吹笛引起对往事的回忆。以“旧时月色”开头,以往事递入,落笔便不平凡。已经勾勒出了时空范围,渲染出了感情基调。回忆旧时,拉开了时间距离;月色在天,撑起了空间境地;眼前的景象勾连着过去的经历,令人摇曳生情。首句落笔得此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清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唤起”二句,又引入怀人层层荡开,环环相生:由月色写到“算几翻照我”,画出回忆往日情事时的屈指凝神之态;再写“梅边吹笛”,在月下笛声中点出“梅”字,咏物而不避题面,亦见大手笔,直将“藏题”的技法视为细末,不屑遵循;再由笛声“唤起玉人”,以美人映衬梅花,直欲喧宾夺主,却急以“不管清寒与攀摘”收住,化险为夷,仍不离咏梅的本题。至此,一幅立体的,活动的,有人有物,有情有景,有声有色的生活图景、艺术境界,乃展现在读者的面前。月色下、笛声中,一位玉人在犯寒摘梅,境界何其清空幽雅。贺铸的一首《浣溪沙》中有“玉人和月摘梅花”之句,意境已自高雅幽美,但与姜白石词相比,仍显单薄。姜词“不管清寒与攀摘”一句蕴藏着两层没有明说的意思:一是“与”人攀摘,既有与人同摘之义,也有摘梅以赠别人之义,这就暗中用上了“驿寄梅花”的典故,透露了陆凯的诗句“聊赠一枝春”的一层意思;另一层含义是,玉人之所以“不管清寒”,因为她怀着满腔的热情,且与外界的“清寒”恰相反衬。
 
  玉人的一片深情密意全都倾注在梅花上,梅花的感情负载就格外厚重了。开头几句写的是回忆中的情景,到“何逊而今渐老”两句,笔峰陡转,境界突变,由回忆回到现实,由欢乐往事转到而今的迟暮之悲。词人以何逊自此,是说自己年华已逝,诗情锐减,面对梅花,再难有当年那种春风得意的词笔了。正如词人所说:“才固老尽,秀句君休觅”(《暮山溪》)。与上五句相比,境界何等衰飒。这是第二层。其实词人当时年仅三十五六岁,所以这当是自谦之词。而且何逊写的那首《扬州法曹梅花盛开》诗,“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等,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诗,跟他喜爱梅花,一直挂念着扬州廨舍那株梅树的心情并不相称,可是后来,他从洛阳特意赶回扬州,再访那一树梅花时,却彷徨终日,不能下笔,连原先那平庸的诗也写不出来了。何逊虽有爱梅之心,而其才力不逮,没有做出好诗来(“春风词笔”是指他的《咏春风》诗“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咏物颇称工细)姜夔以之自比而表示谦逊不是相当合适吗?
 
  “但怪得”至上片结尾为第三层,又把笔锋转回来,意谓尽管才不附情,见到石湖梅花的清丽幽雅,亦不免引动诗兴,以答谢主人的盛情美意。这几句映照小序,点明题旨。“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也是苏东坡《和秦太虚梅花》诗“竹外一枝斜更好”之意,是对石湖梅花的具体描绘。以竹枝映衬疏花,写其形貌姿色;以瑶席映衬冷香,写其高洁的品性,着墨不多而形神俱现。
 
  下片承上片中写身世之感。从“红国”到“红萼无言耿相忆”是第四层,感情曲折细腻而又富于变化。
 
  换头余鸡独处异乡,空前冷清寂寞,内心情感波澜起伏。“寄与路遥,夜雪初积”,则言重重阻隔,纵然折得梅花也无从寄达,相思之情,难以为怀,只有耿耿于怀,长相忆忘而已。“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词采甚美。“翠”与“红”是作者特意选用的艳色,用以与上文的“月”、“玉”、“清”、“瑶”等素洁的字面相“破”,通过对比,取得相得益彰的色彩效果。把翠尊而对红萼,由杯中之酒想到离人之泪,故曰“易泣”;将眼前的梅花看作远方的所思,悄然相对,虽曰“无言”,而思绪之翻腾、默默之诉说又何止万语千言。正是无言胜有言,无声胜有声。
 
  “长忆曾携手处”三句是第五层。由“相忆”很自然地接续到“长记”,于是又打开了另一扇回忆的窗子,写到当年与情人携手同游梅林的情景。千树梅花,无尽繁英,映照在寒碧的西湖水面之上。这一片繁梅,亦如邓尉山的“香雪海”,在作者的笔下显得十分壮观,比起上文的“竹外疏花”来,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午树压、西湖寒碧是词中名句,境界幽美,词语精工,冷峻之中透露出热烈的气氛。词情发展至此,终于形成高潮。
 
  最后两句又是一层,词笔顿时跌落,写到梅花的凋落飘零的肃刈景象。“又片片吹尽也”,语似平淡而感叹惋惜之情却溢于言表。“几时见得”,应是一语双关之词,梅花落了何时再开?相忆之人分别已久何时再逢?正因为巧妙绾合两重意思,所以显得韵味十分深长。
 
  《暗香》重点是对往昔的追忆,而《疏影》则集中描绘梅花清幽孤傲的形象,寄托作者对青春、对美好事物的怜爱之情。《疏影》一篇,笔法极为奇特,连续铺排五个典故,用五位女性人物来比喻映衬梅花,从而把梅花人格化、性格化,比起一般的“遗貌取神”的笔法来又高出了一层。
 
  上片写梅花形神兼美。“苔枝缀玉”三句自成一段,它描绘了一株古老的梅树,树上缀满晶莹如玉的梅花,与翠禽相伴同宿。苔枝,长有苔藓的梅枝。缀玉,梅花象美玉一般缀满枝头。这三句用了一个典故。
 
  讲的是隋代赵师雄在罗浮山遇仙女的神话故事,见于曾慥《类说》所引《异人录》略谓:隋开皇年间,赵师雄调伍广东罗浮,行经罗浮山,日暮时分,在梅林中遇一美人,与之对酌,又有一绿衣童子歌舞助兴,“师雄醉寐,但觉风寒相袭,久之东方已白,起视大梅花树上有翠羽剌嘈相顾,月落参横,惆怅而已。”
 
  原来美人就是梅花女神,绿衣童子大亮以后就化为梅树枝头的“翠禽”了。作者用这个典故,入笔很俏,只用“翠禽”略略点出。读者知其所用典故,方知“苔枝缀玉”亦可描摹罗浮女神的风致情态,“枝上同宿”也是叙赵师雄的神仙奇遇。姜夔爱用此典,其《鬲溪梅令》有句云:“谩向孤山山下觅盈盈,翠禽啼一春”。这个典故,使得梅花与罗浮神女融为一体,似花非花,似人非人,在典雅清秀之外又增添了一层迷离惝恍的神秘色彩。
 
  “客里”三句由“同宿”,转向孤独,于是引出第二个典故——诗人杜甫笔下的佳人。杜甫的《佳人》一诗,其首尾云:“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位佳人,是诗人理想中的艺术形象,姜夔用来比喻梅花,以显示它的品性高洁,绝俗超尘,宁肯孤芳自赏而绝不同流合污。北宋词人曹组《蓦山溪》咏梅词中,有“竹外一枝斜,想佳人,天寒日暮”的句子,也用了苏诗和杜诗的典故。诗词用典,都要经过作者的重新组合与精心安排,姜夔在引出佳人这个艺术形象之前,先写了“客里相逢”一句,使作品带上了一种漂泊风尘的知遇情调,又写了“篱角黄昏”一句,这是与梅花非常相称的环境背景,透露了一点冷落与迟暮的感叹,显示了梅花的高洁品格。
 
  “昭君”至上片结句是词中重点,写梅花的灵魂。意谓:梅花原来是昭君的英魂所化,她不仅有绝代佳人之美容,而且更有始终荣辱于祖国的美好心灵。这几句用王昭君的典故,作者的构思,主要是参照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之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一去紫台”句,被姜夔加以想象,强调昭君“但暗忆江南江北”,用思国怀乡把她的怨恨具体化了:“环佩空归”一句也得到了发挥,说昭君的月夜归魂“化作此花幽独”,化为了幽独的梅花。为昭君的魂灵找到了归宿,这对同情她的遭遇的人们是一种慰藉;同时,把她的哀怨身世赋予梅花,又给梅花的形象增添了楚楚风致。
 
  换头三句推开一笔,说明梅花不仅有美的容貌,美的灵魂,而且还有美的行为——美化和妆扮妇女。
 
  用的是寿阳公主的典故。蛾,形容眉毛的细长;绿,眉毛的青绿颜色。《太平御览》引《杂五行书》云:“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竞效之,今‘梅花妆’是也。”“犹记深宫旧事”一句绾合两个典故,王昭君入宫久不见幸,积悲怨,乃请行,远嫁匈奴,也是“深宫旧事”,“犹记”二字一转,就引出“梅花妆”的故事来了。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写出了公主的娇憨之态,也写出了梅花随风飘落时的轻盈的样子。这个典故带来了一股活泼松快的情调,使全词的气氛得到了一点调剂。
 
  最后一个典故是汉武帝“金屋藏娇”事,《汉武故事》载,汉武帝刘彻幼时曾对姑母说:“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贮之也。”盈盈,仪态美好的样子,这里借指梅花。这三句由梅花的飘落引起了惜花的心情,进而联想到护花的措施。这与上片“昭君”等句遥相绾合,是全词的题旨所在。“莫似春风,不管盈盈”,直是殷切的呼唤,“早与安排金屋”,更是热切的希望。可是到头来,“还教一片随波去”,花落水流,徒有惜花之心而无护花之力,梅花终于又一次凋零了。
 
  五个典故,五位女性,包括了历史人物、传奇神话、文学形象;她们的身分地位各有不同,有神灵、有鬼魂,有富贵、有寒素,有得宠、有失意;在叙述描写上也有繁有简、有重点有映带,而其间的衔接与转换更是紧密而贴切。
 
  “却又怨、玉龙哀曲”,可以看作是为梅花吹奏的招魂之曲。马融《长笛赋》:“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故玉龙即玉笛。李白诗云:“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哀曲”当是《梅花落》那支古代曲子。这是从音乐这一侧面来申明爱护梅花的重要性。再有,这儿的“玉龙”是与前篇的“梅边吹笛”相呼应的,临近收拍,作者着力使《疏影》的结尾与《暗香》的开头相呼应,显然是为了形成一种前勾后连之势,以便让他所独创的这种“连环体”在结构上完整起来。
 
  “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又从绘画这一角度加以深化主题。《疏影》最后一句的“小窗横幅”应该是与《暗香》的开头一句“旧时月色”相呼应的,那么,“小窗横幅”就既可解释为图画又可解释为梅影了。月色日光映照在纸窗上的竹影梅影,也是一种“天然图画”,非常好看。《疏影》中所出现的梅花的形象,梅花的性格,梅花的灵魂,梅花的遭遇,寄托了作者身世飘零的感叹,表现了对美好事物应及时爱护的思想。
 
  姜夔作《暗香》、《疏影》词,的确是“自立新意”,新在何处?在于他完全打破了前人的传统写法,不再是单线的、平面的描摹刻画,而是摄取事物的神理创造出了多线条、多层次、富有立体感的艺术境界和性灵化、人格化的艺术形象。作者调动众多素材,大量采用典故,有实有虚、有比喻有象征,进行纵横交错的描写;支撑起时间、空间的广阔范围,使过去和现在、此处和彼地能够灵活地、跳跃地进行穿插;以咏物为线索,以抒情为核心,把写景、叙事、说理交织在一起,并且用颜色、声音、动态作渲染描摹,并且多用领字起到化虚为实的作用,这样,姜夔就为梅花作出了最精彩的传神写照。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26 | 显示全部楼层
姜夔●长亭怨慢          
 
  予颇喜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故前后阕多不同。桓大司马云:“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 
  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 
  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 
  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 
  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 
  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姜夔二十三岁时,曾游安徽合肥,与此地的歌女姊妹二人相识,时日一长,往来酬唱,情投意合。无奈客子行色匆匆,终有一别。后来,作者屡次到合肥与二女相会,情意愈浓。光宗绍熙二年,作者再次来到合肥,但不久就离去了,这首词大概作于离去之时,以寄托对二女的无尽眷念之情。
 
  题序中所谓“桓大司马”指桓温。而题序中所引“昔年种柳”以下六句,均出庾信《枯树赋》,按此词是惜别言情之作,而题序中只言柳树,一来合肥的街巷都种柳树,因此作者写的有关合肥的情词,多借柳树发感。二来作者故意为之,以掩饰其孤寂之怀。
 
  上半阕是咏柳。开头说,春已深,柳絮吹尽,柳阴浓绿。这正是合肥巷陌情况。“远浦”二句点出行人乘船离去。“阅人”数句又回到说柳。长亭(古人送别之地)边,离人黯然销魂,而柳则无动于衷,依然“青青如此”。暗用李长吉诗“天若有情天亦老”句意,以柳之无情反衬自己惜别的深情。这半阕词用笔不即不离,写合肥,写离去,写惜别,而表面上却都是以柳贯串,借做衬托。
 
  下半阕是写自己与情侣离别后的恋慕之情。“日暮”三句写离开合肥后依恋不舍。唐欧阳詹在太原与一妓女相恋,别时有“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之句。“望高城不见”即用此事,正切合思念情侣之意。
 
  “韦郎”二句用唐韦皋事。韦皋游江夏,与女子玉箫有情,别时留玉指环,约定数年后来娶。后来诺言成空,玉箫绝食而死(《云溪友议》卷中《玉箫记》条)。
 
  这两句是说,当临别时,自己向情侣表示,不会象韦皋那样“忘得玉环分付”,自己必将重来的。下边“第一”两句是情侣叮嘱之辞。她还是不放心,要姜夔早早归来,否则“怕红萼无人为主”。因为歌女社会地位低下,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其情甚笃,其辞甚哀。“算空有”二句以离愁难剪作结。这半阕词写自己惜别之情,情侣属望之意,凄怆缠绵。陈廷焯评此词云:“哀怨无端,无中生有,海枯石烂之情。”(《词则。大雅集》卷三)可谓的评。
 
  姜夔少时学诗取法黄庭坚,后来弃去,自成一家,但是他将江西诗派作诗之艺术手法运用于词中生新瘦硬,自成一家。男女相悦,伤离怨别,本是唐宋词中常见的内容,但是姜夔所作的情词则与众不同。他屏除秾丽,着笔淡雅,不多写正面,而借物寄兴(如梅、柳),旁敲侧击,有迴环宕折之妙。它不同于温、韦,不同于晏、欧,也不同于小山、淮海,这是极值得玩味的。
 
                
姜夔●解连环           
 
  玉鞍重倚。 
  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 
  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 
  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 
  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 
  西窗夜凉雨霁。 
  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 
  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 
  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 
  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姜白石作词,体悟到自然的妙境,他在其所著《诗说》中言:“诗之不二,只是不精思耳。不思而作属多亦奚为?”他的词也体现了布局精致,用词精致的特点。即选择现成调名,也往往有所用意。此词是白石离开合肥后,在驿舍追念分手情境所作惜别之词。调名《解连环》,正喻示着主题。
 
  “玉鞍重倚。却沉吟未上,又萦离思。”起笔三句,点出事因。驿舍清晨,即将离开所爱的人,词人却沉吟徘徊,离情别绪,又萦绕心头,牵绊得他难以遽去。却字转折有力,刻画出将渐行渐远而又不忍远去的内心冲突。又字亦可玩味。虽说又萦离思,只在这里停留了片刻,何曾片时忘怀。离思为何?“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三国时东吴“桥公两女,皆国色”(《三国志。吴志。周瑜传》),人称大桥、小桥。桥常又写作乔。此指合肥恋人姊妹。临别前,姊妹俩为行人作临行践别的最后一次演奏,姐姐拨动琵琶,妹妹弹起筝,诉说衷曲。句中春风二字代指琵琶及其演奏技艺。王安石《明妃曲》:“含情欲说独无处,传与琵琶心自知。黄金捍拨春风手,弹看飞鸿劝胡酒。”黄庭坚《次韵和答曹子方杂言》:“侍儿琵琶春风手。”雁字切筝,以筝承弦之柱斜列暗合雁行。由春风与雁,营造出琵琶声如春风流拂、筝声如雁唳秋江的音乐意境,使此词有象外之象之妙。“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柳怯,喻体态柔弱,云松,喻发髻蓬松,四字状女子在情郎将要离开时梳妆无意的状态,亦暗示出女子之美。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又何必梳妆整齐呢。接上来三句,用道字领起女子的话语。“道郎携羽扇,那日隔帘,半面曾记。”半面指初次见面。那时的相见是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的样子。女子道:还记得初次见面那天,隔着帘儿看见您携了羽扇而来的样子。语短情深,声吻宛然。女子缅怀初次见面,实叹惋轻易离别。追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难忘印象,又可见其爱情之深挚缠绵。
 
  “西窗夜凉雨霁。”换头写临别前夕情境,以收束追忆。亦能起承上启下之功。当雨住时,天将拂晓,人将启程矣。心念及此,怎不叫人惋叹天地,词人不禁叹息:“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叹欢好未足,何苦轻别,词笔已收回现在,遥遥应合起笔之“沉吟未上,又萦离思”。许昂霄《词综偶评》于此云:“与起处遥接。从合至离,他人必用铺排,当看其省笔处。
 
  评其用语真是自然高妙;由奇返常。用思而不痕迹,简直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紧接着,词人又陷入追忆。“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
 
  溪山映照伊人。白石《点绛唇》云:“淮南好。甚时重到。”与此可以相互印证。溪山、淮南,皆指合肥,实即指合肥女子。女子询问何时才能够再相会,词人指蔷薇花谢为期,词语用杜牧《留赠》诗:“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清真《氐州第一》:“也知人悬望久,蔷薇谢、归来一笑”,并同。)实则自己亦心中茫然,溪山如此美好,不知何日才能重到。
 
  自己心中茫然但为给情人一个希望,只能空指蔷薇,掩饰不住的悽惶尽现于表。此三句是临别情境之一重要补笔,刻画出合肥女子的一片痴情,也写出词人内心的失落感。论笔致可谓曲折尽致。正如许昂霄《词综偶评》所说:“深情无限。觉少游‘此去何时见也’浅率寡味矣。”追忆至此已到尽头,接下来写的是幻觉之境。“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见,想象之辞,在,语助辞。近,白石自注:“平声。”按词律此字须用平声,白石制词心细如发,此亦可见。底,里也。以上皆宋人口语。水边驿舍,一灯昏黄,朦胧中,词人好象又回到伊人居处,曲曲屏风旁边。此一霎幻觉之描写,亦写出此时词人相思入骨以致神志恍惚。极言相思之切尤妙者,将水驿灯昏之现境与曲屏近底之幻境叠印为一境,真耶,幻耶,恍不可辨。白石《霓裳中序第一》云:“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与此同一意境。梦毕竟是梦况且又是想象的梦,即刻便醒。结笔,词人又陷入痴情之悬想:“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想得伊人夜来最苦,只有淮南皓月,冷照伊人孤眠。一结凄凉无尽。
 
  此词显著特色是寓叙事于抒情。情以叙出主要是借助于其动作言语的悲伤,而使叙述、抒情融合无间。起笔三句写现境,“为大乔”以下直至换头,全是追忆惜别情境。“叹幽欢”二句才收回现在,“问后约”四句又跌入追忆。“水驿”三句则是幻觉,结笔变为悬想。纵观全幅,上片主写追忆,层次较为单纯,抒情更为直接、鲜明,下片则远为繁复,把追忆与现境、幻觉与悬想打成一片。由单纯而趋繁复之抒情结构,亦反映出词人由深沉而趋激烈之心态变化。寓叙事于抒情之笔法,实远绍清真。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三云:“白石、梅溪皆祖清真,白石化矣。”白石怀人诸词,多不以回忆为主,而是另辟蹊径,化浑厚为清白,有别于清真,此词却逼近清真笔法。其风格显示出洗尽铅华,气格紧健之感。《解连环》词律规定要用一系列仄声单字领起下文。领字兼有声情并至之妙,是此词又一特色。词中每下一领字,如:却、为、更、道、叹、问、算、又、念,便领起一层词情词境。领字递用,则情境层层翻进。诸领字又多为感叹辞,表达怀想叹惋,最是虚处传神。用字在声律上对和谐要求与讲究,除却字外,其馀领字皆用去声,去声振奋,恰好振起声情。万树《词律》云:“名词转折跌宕处多用去声。姜白石深通音律,作词精美,其风格清真瘦劲,如秋林疏叶,互相异了周邦彦的华艳丰腴。”此词正是好例。
 
                
姜夔●淡黄柳           
 
  客居合肥南城赤阑桥之西,巷陌凄凉,与江左异,惟柳色夹道,依依可怜。因度此阕,以纾客怀。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 
  马上单衣寒恻恻。 
  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 
  明朝又寒食。 
  强携酒,小桥宅。 
  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此词是写作者客居合肥的心感。金人入侵,由于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江淮一带在当时已成边区。符离之战后,百姓四散流离,一眼望去,满目荒凉。合肥的大街小巷,多植柳树。作者客居南城,其时已近寒食,春光明媚。但人去苍茫,只有绿柳夹道,仿佛在向作者呜呜倾诉,有感于此,作者便作了这首《淡黄柳》。
 
  上片写清晓在垂杨巷陌的凄凉感受,主要是写景。
 
  首二句写所闻,“空城”先给人荒凉寂静之感,于是,“晓角”的声音便异常突出,如空谷猿鸣,哀转不绝,象在诉说此地的悲凉。听的人偏偏是异乡作客,更觉苦痛,此二句与《杨州慢》“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意境相近。那词前面还说:“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此词虽未明言,但其首二句传达的“巷陌凄凉”之感,亦有伤时意味,不惟是客中凄凉而已。紧接一句是倒卷之笔,点出人物,原来是骑在马上踽踽独行的客子,同时写其体肤所感。将“寒恻恻”的感觉系于衣单不耐春寒,表面上是记实,其实这种生理更多地来自“清角吹寒”的心理感受。繁荣已成为过去,无奈春光依旧,物是人非,更添身世之感。下二句写所见,即夹道新绿的杨柳。“鹅黄嫩绿”四字形象地再现出柳色之可爱。“看尽”二字既表明除柳色外更无悦目之景,又是从神情上表现游子内心活动——“都是江南旧相识”。“旧相识”唯杨柳(江南多柳,所以这样说),这是抒写客怀。而“柳色依依”与江左同,又是反衬着“巷陌凄凉,与江左异”,语意十分深沉。于是,作者就从听觉、肤觉、视觉三层写出了“岑寂”之感。
 
  过片以“正岑寂”三字收束上片,包笼下片。当此心情寂寞之际,又逢“寒食。虽是荒凉的”空城“,没有士女郊游的盛况,但客子”未能免俗“,于是想到本地的相好。白石词中提到合肥相好实有姊妹二人,一是能拨春风的大乔,一是能妙弹琴筝的小乔。说”强携酒,小桥宅“,是本无意绪而勉强邀游,”携酒“上著”强“字,已预知其后醉不成欢惨将别的惨景。上数句以”正岑寂“为基调,”又寒食“的”又“字一转,说按节令自该应景为欢:”强“字又一转,说载酒寻欢不过是在凄凉寂寞中强遣客怀而已。再下面”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的”怕“字又一转,说勉强寻春遣怀,仍恐春亦成秋,转添愁绪。合肥之秋如何?
 
  作者只将李贺“梨花落尽成秋苑”易一字叶韵,又添一“怕”字,意恐无花即是秋,语便委婉。以下三句更将花落春尽的意念化作一幅具体图画,以“燕燕归来,问春何在”二句提唱,以“唯有池塘自碧”景语代答,上呼下应,韵味自足。“自碧”,是说池水无情,则反见人之多感。这最后一层将词中空寂之感更写得切入骨髓闻之惨然。
 
  全词从听角看柳写起,渐入虚拟的情景,从今朝到明朝,从眼中之春到心中之秋,其惆怅情怀已然愈益深浓。然而还不仅此。前人曾道“自古逢秋悲寂寥”,作者却写出江淮之间春亦寂寥,并暗示这与江南似相同而又相异,又深忧如此春天恐亦难久。这就使读者感到全词的情感决非“客怀”二字可以说尽,作者的感叶伤春,实际上反映出同时代人的一种普通的忧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末日之感。因此张炎赞此词:“不惟清空,且又骚雅,读之使人神现飞越。”
 
            
姜夔●永遇乐·次韵辛克清先生    
 
  我与先生,夙期已久。 
  人间无此。 
  不学杨郎,南山种豆,十一征微利。 
  云霄直上,诸公衮衮,乃作道边苦李。 
  五千言、老来受用,肯教造物儿戏? 
  东冈记得,同来胥宇,岁月几何难计。 
  柳老悲桓,松高对阮,未办为邻地。 
  长干白下,青楼朱阁,往往梦中槐蚁。 
  却不如、窪尊放满,老夫未醉。

 
  南宋著名诗人白石曾作有一诗,诗名叫《奉别沔鄂亲友》,诗中写道:“诗人辛国士,句法似阿驹。别墅沧浪曲,绿阴禽鸟呼。颇参金粟眼,渐造文字无。……”自注:“辛泌,克清。”由此可以推断:这是一位品德高洁的文人。词首三句叙友谊。以下入辛先生的志行。“杨郎”句用杨恽《报孙会宗书》语:“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又云:“幸有余禄,方籴贱贩贵,逐什一之利。”这三句说辛克清不逐(征,有求的意思)利。下三句说辛也不求名。
 
  “诸公衮衮”是主语,“云霄直上”是谓句。杜甫《醉歌行》赠郑广文云:“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用的也正是这句话。“乃作道边苦李”,用王戎幼与群儿嬉,不折道边李,以为必苦李事。见《世说新语。雅量》。东坡《次韵王定国南迁回见寄》:“我愿得全如苦李。”词意正是这样。“五千言”二句是说辛克清有得于道家的哲学。不肯让“造物”(客观的辩证法)戏弄自己。就是说,不求名利,也就无所损辱。
 
  下片说平生志欲结邻,多少年前曾同到东冈去相宅(“胥宇”字出《诗。大雅。帛系》),准备他年结邻。哪知相宅之处,柳已老哪,松已高哪。卜邻的地还是不能到手!这六句一气呵成,气势恢宏。第三句插入一顿,便不伤直致。柳老松高,接上“岁月”无迹。“悲桓”:《世说新语。言语》说桓温见昔年种柳,皆已十围。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对阮”:用杜甫《绝句四首》之一:“梅熟喜同朱老吃,松高拟对阮生论。”连用可谓悲而雅。那么,两人对十丈软红尘中的生活呢?长干白下,俱在金陵,青楼朱阁,美人所居。象这样奢侈豪华、舒适的生活,在他们两人看来,有如水中月,镜中花。结尾说,不如听任窊尊中的酒斟得满满的吧,因为老夫还没喝醉哩。窪(窊)尊,元结为道州刺史时,发见东湖小山上石多窪下,可作无数酒樽。于是建亭其上,作《窊尊铭》。又有《窊尊诗》。结句说:“此尊可常满,谁是陶渊明!”这首词的风格在白石词中是独特的。可以说它朴老,也可以说是朴老放逸。朴老是基调。这可以看做是白石的功底。词论家公认白石是先专学山谷,后来由江西诗派引入晚唐,主要是学陆龟蒙。于是转以这支妙笔写词,词又独具一格,影响词坛近一千年。他的底子只是个朴老。能朴老便可以弃绝纤巧轻奇,便不以达到别人能写的文章自己不写,自己要写的是别人写不了的东西。元遗山论江西诗派说:“古雅谁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不作江西社里人。”白石之所以可上接杜陵,只看他的朴老的风致,自是少陵亲血脉。宋翔凤便说过:“词中之有姜白石,犹诗中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寄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乐府馀论》)但白石的性情让他自己的词变为清空超妙一路。他是在朴老放逸的基础上深思积学,自证妙境的。我看这和杨万里、范成大的影响有关系。有人说白石从辛弃疾来。细看转似较远。
 
  这首词虽不是白石的代表作,但幸而有这首词,让我们知道,惟性情深厚的人才可以写出朴老的词。由此积学深思,才可以证入圣境。从浮华新巧入手只能成就小家小派。我不赞成把白石道人说成江湖游士。游士或清客,是绝无这样深厚的性情的。
 
            
姜夔●永遇乐·次稼轩北固楼词韵  
 
  云鬲迷楼,苔封很石,人向何处? 
  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 
  使君心在,苍厓绿嶂,苦被北门留住。 
  有尊中酒差可饮,大旗尽绣熊虎。 
  前身诸葛,来游此地,数语便酬三顾。 
  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 
  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 
  问当时依依种柳,至今在否?

 
  宋宁宗嘉泰四年(1204),抗金老将辛弃疾由浙东安抚使被派知镇江府。其秋,写下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名篇《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姜夔此阕,即步稼轩原词之韵以和。二词同是就登北固楼事而生感之作,但主题思想与表达方式有异。辛词怀古伤今,自抒其满怀忠愤。姜词则借古人古事以颂稼轩,通过赞扬稼轩来寄寓自己心系国家兴亡,拥护北伐大业的政治热情。此词最可贵之处,在于反映了北方人民盼望统一的迫切心情,并激励老年的辛弃疾努力完成收复中原的重任。词的上片,由楼前风景起兴,引出抗金英雄辛弃疾独当一面、统率千军万马的高大形象。
 
  起三句,言江山没有什么变化,而往古英雄已经作古。言外之意是,今日国家急需英雄以御外侮、以图中兴。这个意思与辛词开头略同,但写法与意境各异其趣。
 
  辛词起三句出语豪壮,不重写景,直呼古人,以见本怀。姜词这里却用对仗十分工整的对偶句写出此间的情境。“云鬲迷楼”,写望不见江北云雾遮隔的扬州:“苔封很石”,点北望所在之地的北固山。很石为刘备孙权共商抗曹大计之处。点处英雄遗迹,自有它的深刻涵意。白石十分注意不蹈辛弃疾的词的老路。在情景交融的含蓄境界中别饶雄浑隽永的韵味。接下来三句:“数骑秋烟,一篙寒汐,千古空来去。”承上而来,写古代英雄往矣,只有秋烟中的征骑、寒潮中的船只,仍然年复一年空自来去。这里的意思与辛词同位句“舞榭”三句也略同,都是寓江山寂寞、时势消沉之慨,但在具体写法和风格特征上却不遗余力。辛词此处正面吊古,写已经消失的事物,笔力雄大,感慨从语气中直接流露,显得悲壮而沉郁;姜词此处却出以侧笔,写楼前景致,借千古长有之物反衬已逝的人事,暗寓感慨于言外,显得凄婉而空灵。姜词之学稼轩而善于变化,于此可见一斑。通过这一番不胜今昔之感的慨叹,呼唤当今英雄的主题就可水到渠成地展现了。
 
  如果说,辛、姜二词的前六句怀古之意相近,而表现手段不同,那么,它们的下文就只是保留风格上的某种一致,而在内容上和抒情意象的塑造上却都自成一体,各具审美意义了。辛词的下文,继续怀古,以南朝刘宋之初两代皇帝北伐的成败,来鉴诫当今,表达自己的政见,并于篇末透露自己空具北伐壮志的悲愤。辛词的基本点,是利用典故含义来寄寓本怀。
 
  而姜夔此阕的下文,虽也多次运用历史典故,其用途却在于塑造自己所崇敬的当代英雄——辛弃疾的形象,并在这个众望所归的英雄豪杰的形象里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从“使君心在”以下至篇末,中间虽有上下片的界限,但在内容上却只是一个大段落,一个大层次,全是歌颂辛弃疾其人。“使君”三句是说:辛弃疾长期罢官闲居,本已热爱上了青崖绿嶂的田园生活,但政局的变化,国家的需要,使得他被委派到京口这个北疆门户来坐镇,无法遂其隐居之志了。这里既赞颂了辛弃疾的高风亮节,又隐隐约约地表示了对他长期被投降派顽固势力排斥打击的不平。上片末二句,承“北门留住”而来,描写辛弃疾在镇江练兵备战的赫赫军威。上句用东晋桓温“京口酒可饮,箕可用,兵可使”的话(见《世说新语。捷悟》刘注引《南徐州记》),切地切人又切事,可谓融化不涩,体认点题;下句以军旗之图案暗示辛弃疾部下将士的勇武,和这位主帅本人的治军有方。过片三句,进一步热烈的推崇、赞颂辛弃疾,把他比为致力北伐大业、为国事鞠躬尽瘁的伟大政治家、军事家诸葛亮,认为南宋要收复中原,非辛弃疾莫属。这三句赞语,并非溢美之辞,而是南宋有识之士对辛弃疾的公论。当时的人们普遍认为辛弃疾的才德堪与古代最杰出的将相比肩,如陆游《送辛幼安殿撰造朝》云:“大材小用古所叹,管仲萧何实流亚”;刘宰《贺辛待制知镇江》云:“某官卷怀盖世之气,如圯下子房;剂量济时之策,若隆中诸葛”。姜夔这种坚信辛弃疾有惊人胆略才干、能使北伐成功的褒扬之辞,与稼轩原词下片借古讽今、反对无准备的北伐的那三句遥相呼应,深得唱和之旨。
 
  接下来,“楼外冥冥,江皋隐隐,认得征西路”三句,又把笔墨移到京口的远景上来。东晋桓温拜征西大将军,北讨苻秦,以及后来刘裕北伐中原之时,京口地区都是兵员和战略物资的重要集中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这里通过对这个古今战略要地的形势进行描绘,突出了辛弃疾对北伐的方略与路线稳操胜券。这与辛词同位句“望中犹记,风火扬州路”再次呼应,互相辉映。作者因辛弃疾所登楼眺望的,是失陷已久的中原大地,故下文“中原生聚,神京耆老,南望长淮金鼓”三句,直抒胸臆,把笔触转入北伐这个时代的最大课题上来。白石在一般人心目中是脱离现实的清客,但这里他却丝毫没有超然尘外,而是沉痛地为北方沦陷区人民道出了迫切盼望北伐的心声。词的结尾两句,引出桓温的故事来比拟描写辛弃疾此时的激动感慨的心理,尤觉意味深长。东晋大将桓温从江陵出发北征前秦时,看到他早年在路上种的柳树已长得很粗,不禁感叹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因而攀援枝条,至于下泪。这里是在想象稼轩的心理活动道:稼轩啊,当此北伐的前夕,你在想什么?你可能在想:“我南渡之前在北方亲手栽种的依依细柳,今天一定还在吧?”这一虚拟之笔,以代稼轩倾诉挥师北伐的要求来寄托白石自己心中同样迫切的愿望,显得非常含蓄婉转,给人留下发挥想象的余地。白石词的结尾大多含蕴丰富,摇曳生姿,意境悠远,有幽隽秀雅之致。从这篇刻意学辛的作品中,仍可看出他自己的这些特长。
 
                
姜夔●踏莎行           
 
  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 
  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 
  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 
  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白石二十多岁时,在合肥有过一段情缘,后来分手了,但白石对旧日情人始终恋恋不忘,这成为他心灵深处永远的悲哀和伤痛。所谓时间能冲淡一切的说法并不适用于至情至性之人,余于白石尤然。从此词看,白石所恋似是姊妹二人,句中出现“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可证。其他词中也出现过“大乔小乔”,“桃根桃叶”二人连用的典故,亦可为证。淳熙十四年(1187丁未)元旦,姜夔从第二故乡汉阳(宋时沔州)东去湖州途中抵金陵时,梦见了往日的情人,写下此词。
 
  上片写梦,哀怨之极。北宋时苏轼听说张先老人时已八十五岁买妾,作诗调侃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这首词一开始即借“莺莺燕燕”字面称往日的情人,从称呼中流露出一种卿卿我我的缠绵情意。这里还有第二重含义,即比喻其人体态“轻盈”如燕,声音“娇软”如莺。这“燕燕轻盈,莺莺娇软”本以为是现实中的旖旎风光,读下句方知乃是词人梦中所见的情境。《列子。黄帝》载“黄帝昼寝而梦,游于华胥氏之国,”故词写好梦云“分明又向华胥见”。夜有所梦,乃是日有所思的缘故。以下又通过梦中情人的自述,体贴对方的相思之情。她含情脉脉道:在这迢迢春夜中,“薄情”人(此为昵称)啊,你知道我绵绵无尽的相思之苦吗?言下大有“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的意味。“染”字用得精妙,惟辛弃疾《鹧鸪天》“春风不染白髭须”可比。
 
  过片写别后睹物思人,旧情难忘。“别后书辞”,是指情人寄来的书信,检阅犹新:“别时针线”,是指情人为自己所做衣服,仍有遗香。二句虽仅写出物件,而不直接言情,然读来皆情至之语这是托物言情的妙处。紧接着承上片梦见事,进一层写伊人之情。“离魂暗逐郎行远”,“郎行”即“郎边”,当时熟语,说她甚至连魂魄也脱离躯体,追逐我来到远方。比之韦应《木兰花》“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更多一层深情。然而魂魄飞越千山万水,寻觅情郎的结果却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末二句写作者梦醒后深情想象情人魂魄归去的情景:在一片明月光下,淮南千山是如此清冷,她就这样独自归去无人照管。一种惜玉怜香之情,一种深切的惭愧负疚之感,洋溢于字里行间,感人至深。
 
  这首词紧扣感梦之主题,以梦见情人开端,又以情人梦魂归去收尾,意象浑成,境界空灵清远。词的后半部分,尤见幽邃清冷。在构思上借鉴了唐传奇《离魂记》,记中倩娘居然能以出窍之灵魂追逐所爱者远游,着想奇妙。在意境与措语上,则又融合了杜诗《梦李白》“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咏怀古迹》“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句意。妙在自然天成,不著痕迹。王国维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人间词话》删稿)可见评价之高。白石的情词不惟写自己的相思寂寞之苦,而且照应双方,多从对方着眼,为对方设身处地地着想,亦可见白石之至情至性。
 
                
姜夔●惜红衣           
 
  吴兴号水晶宫,荷花盛丽。陈简斋云:“今年何以报君恩,一路荷花相送到青墩。”亦可见矣。丁未之夏,予游千岩,数往来红香中,自度此曲,以无射宫歌之。
 
  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 
  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 
  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 
  岑寂。 
  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 
  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 
  维舟试望故国。 
  眇天北。 
  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 
  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姜白石词素,以深至之情为体,以清劲之笔为用。这首《惜红衣》词,颇能见其特色。
 
  白石词多有序居首,此词亦然。小序述作词的起源。淳熙十四年丁未(1187),白石依萧德藻寓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吴兴水乡,北临太湖,境内有苕、霅二溪,溪水清澈可鉴,屋宇的影子照入湖中,好象水中宫殿,故称为水晶宫。但言上白石感触最深的,还是吴兴荷花茂盛清丽。故在序中强调引用陈与义居吴兴青墩镇时写的《虞美人》词句,对荷花加以赞美。
 
  接着,记述丁未夏天,白石自己游吴兴之弁山千岩。“数往来红香中”一语,正印证着陈词“一路荷花相送”之句,文情隽美。荷花给予白石之感触极深,白石遂作此词。调名《惜红衣》,借取惜荷花凋零之意。
 
  乐谱为白石自制,属无射宫调。但此词所寄予的深意,序中并未道出。白石之辞,极为含蓄隽永,道人之的未道,创人之未新,于欲言又止中见神奇,于奇伟而不怪诞之中见功力。实乃词象一派,该序乃以抛砖引玉之意。
 
  首句“簟枕邀凉,琴书换日,睡馀无力。”起笔用对偶句开头,开篇就使人便觉笔力精健,气势动人。簟枕指凉席凉枕,下一邀字,尽传暑天取凉之心切。琴书指抚琴读书,下一换字,翻出永昼难捱之意。在白石的炼字炼句之间,便觉意脉伸展。陆辅之《词旨》,曾举此联为属对之范例。第三句睡馀无力,写夏日渴睡,无力二字已暗指主意,但含蓄而隐。在下边二句,笔锋却又宕荡开。“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冰,用以形容泉水之清冷。并刀,指快刀,古时并州(治今太原)素以出产快刀而著称。甘碧,指香甜鲜碧的瓜果。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浮甘瓜于清泉。”此二句写夏日瓜果解暑之趣,趣在洒清水洗之,用快刀破之。句法略同清真《少年游》“并刀如水”,“纤手破新橙”。但写出细洒冰泉之趣,及以甘碧之感觉代瓜果之名称,则又显出白石词创新生趣的特色。体味上下文,言外时时有一种聊遣寂寞的意味。接着下一句“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反用杜甫诗事,直接写出自己客居的无限寂寞来。杜甫《夏日李公见访》诗云:“远林暑气薄,公子过我游。贫居类村坞,僻近城南楼。旁舍颇淳朴,所须亦易求。隔屋唤西家,借问有酒不?墙头过浊醪,展席俯长流。清风左右至,客意已凉秋。巢多众鸟斗,叶密鸣蝉稠。苦道此物聒,孰谓吾庐幽。……”“城南诗客”,就是借所居“僻近城南楼”的诗人杜甫来自指。纵是如杜甫那样,当佳客来访时,邻家有酒可借,一唤即从墙头递来,但自己却是索居无人过访,纵然有这种想法也是徒然。言“谁问讯”,可见是没有人来问讯。下即紧接“岑寂”二字,真可以说是冷清、寂寞啊。这一短韵,总挽以上所写种种生活细节,无一处不是对孤寂无聊地表现,同时也引起以下所写层层哀愁。“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其意境也是顺手借自杜诗后面几句,但以情景恰当的交融,故不觉其有所借用之感。高柳晚蝉,声声诉说着时序将变、秋风将至的消息,其高迈苍茫的意象,透露着凄然以悲的心事。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换头以素描之笔写景,使人感觉笔力不懈怠。虹梁,摩状水乡拱桥之美。水陌,描绘湖心之堤如画一样。鱼浪吹香之句,传“鱼戏莲叶间之神。二句的景象极其清美,似可用以忘忧。第三句红衣半狼藉,却将笔锋硬转,转写荷花已半凋零之凄凉景象,遂接起歇拍西风消息之意脉。邹祇谟《远志斋词衷》称道白石词”有草蛇灰线之妙“,这正好说明了白石词的这种风格。以上极写寂寥之感,时序之悲,下边,终于转出此词的本意——怀人。”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维舟即系舟。原来,红衣半狼藉,乃是水上所见所指,故感触亲切如此。舍舟登岸后,遥望天北故国,却唯渺邈而已。”可惜渚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渚边沙外是指水岸。吴兴水乡之美,正如东坡《将之湖州戏赠莘老》诗云:”馀杭自是山水窟,仄闻吴兴更清绝。“可惜,此水乡尽管清绝之地,竟不得与故国之美人一起饱览旖旎的风景。美人在天一涯,渺不可及呵。白石怀人情感至深,由此可见。这正是词之内蕴所在。”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维舟“二句,”可惜“二句,此二句,皆挽合人我双方语,具见深情。唯前二句是眇望,中二句是感喟,此二句却是期待。曰”秋色“,似乎可期,但冠以”问甚时“三字,便觉无期,流露出心头的沉沉失落感。别易相会难,思之伤心无极。结穴”三十六陂秋色“,极美,亦应细玩。三十六陂,言水乡湖塘之多,也是荷花生长的环境。白石在吴兴另有赋荷花的《念奴娇》词云”三十六陂人未到,水佩风裳无数“,在此处用法相同。王安石《题西太—宫壁》诗:”柳叶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烟水,白头想见江南“,亦连结荷花而言。”秋色“二字连上”三十六陂“,并非泛指,乃是暗点秋荷。南朝梁昭明太子《芙蓉赋》云:”初荣夏芬,晚花秋曜。兴泽陂之徽章,结江南之流调。“足见江南陂塘的秋荷,也是很可爱的。”同赋“即是同赏,赏而有所咏,故云”赋“。结句拈出赏荷,与词中的序言直接在呼应并紧扣,而期于不可捉摸之”甚时“,亦可哀矣!词已毕而情却未了,正如刘熙载所谓:”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艺概。词曲概》)至此,词人的未道出真意,以欲言又止,欲叙止的欲扬克抑的手法尽情渲染悲凉凄切之意,引人以揣度和深思,究竟为谁而愁,为何事而忧?
 
  此词所怀思之人指谁?已难确考。可能是指一位挚友,但更可能是指一位合肥女子。词中,“维舟试望故国。眇天北”,可考证。按白石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县)人,幼随父宦久居于汉阳(今属湖北武汉市)。鄱阳、汉阳,俱在吴兴之西方,不能说是望故国眇天北。从吴兴遥望天北,实瞩目于江淮一带。
 
  当白石二三十岁时,客游于江淮间,曾与合肥女子结下终身不解的情缘。而此情却无法如愿以偿,铸成白石一生之悲剧。白石词集中有关怀念合肥女子之作,极多,极好(详夏承焘《合肥词事考》)。白石若以合肥为故国,应属情理之中,就象今天所称的第二故乡。无论所怀之人为谁,此词至深之情,都是能感动人肺腑的。
 
  此词艺术造诣颇能见出白石词创作的特色。首先,是结构意脉之曲折精微。上片前三韵共七句,刻绘了种种生活细节,看似与怀人无关,但层层暗透寂寞之感,却正是怀人之苦的铺垫与烘托。歇拍与换头三韵共六句,描写时序变迁的消息,则是暗示离别已久之感,别易会难之悲,意脉已渐趋怀人之本意。但仍未点明此意。直至最后四韵六句,才一气倾注出望远怀人相思期盼之苦。末句又叹何时能同赏荷花,与词序所述自己“数往来红香中”遥遥映射,既有照应,又有发展。纵观全幅,结构曲折而意脉精微,层次分明,而意绪疏动,贯通全文。尤其千回百折于现境之内,显然有别于清真词的时空错综之结构,可谓白战不许持寸铁,确实表现出白石自己的特色。其次,是风格之清新刚劲。这要从两个角度分论。论其笔法,有清疏空灵之美,比如宕开笔墨去描摩生活细节、时序景物:“墙头唤酒”以下五句,运用杜诗,有正有反,有明有暗,不粘不脱,称意惬心,语同己出。又有刚劲峭拔之美,有如从暑日夏景之宜人硬转至西风消息,从虹梁、水陌、鱼浪之美景硬转至荷花红衣狼藉之凄景。论其字面句构,亦有生新精健之美。如邀凉、换日、吹香、眇天北等,无不字字新奇,句句生辉。而且全篇辞无虚设,笔无稍懈。(白石词几乎篇篇无败笔,这只有清真词可与媲美。)这样独特的笔法与字句整合,遂产生清刚之风格。第三,是声情与词情妙合一体。宋代精于音律的词人,前有清真,后有白石。
 
  此词是白石创调,其声律独具匠心。全词用入声韵,其声激越。不协韵的句脚字,又异乎寻常的多安排仄声而少用平声。仄声高亢,与入声韵相联缀,遂构成一部激越的乐章。这对于表现深至高迈的怀人之情,不仅适得其宜,而且增添效果。尤其下片后六句为怀人重点段,前二句叠下韵脚,声情愈急密。后四句连用两个去声字作句脚,声情愈高亢。声情与词情,同时推向高潮。白石虽因词作不多,在南宋未能称为大家,但其词少而精,在技巧上的细腻与风格上的清瘦,也显示出独特的成就地位。于此词可见。
 
                
姜夔●翠楼吟           
 
  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与刘去非诸友落之,度曲见志。予去武昌十年,故人有泊舟鹦鹉洲者,闻小姬歌此词,问之,颇能道其事,还吴为余言之;兴怀昔游,且伤今之离索也。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今年汉酺初赐。 
  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 
  层楼高峙。 
  看槛曲萦红,檐牙飞翠。 
  人姝丽,粉香吹下,夜寒风细。 
  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 
  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 
  天涯情味。 
  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 
  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

 
  淳熙十三年丙午(1186)秋,其时姜夔正住在汉阳府汉川县的姐姐家。入冬以后,武昌黄鹤山上建起了一座安远楼。作者为参加落成典礼,曾携友人刘去非前往一游,并自度此曲记述了这件事。十年过后,朋友在汉阳江边听到歌女咏唱此曲,昔日情景,如在目前,于是便道出了该词的本事。姜夔得知这一消息,深受感动,于是,便为此曲补写了词序。
 
  此词为新楼落成而作,前五句就“安远”字面着想,虚构了一番境界,也客观地显示了筑楼的时代背景。“龙沙”语出《后汉书。班超传赞》:“坦步葱岭,咫尺龙沙”,后世用来泛指塞外,这里则指金邦。“虎落”为护城笆篱。宋朝南渡时,武昌是抵抗金人的战略要地,和议达成,形势安定下来,遂出现了“月冷龙沙,尘清虎落”的和平局面,这便是“安远”的意指了。汉制禁民聚饮,有庆典时则例外,称为“赐酺”。“今年汉酺初赐”是借古典以言近事。据《宋史军共一百六十万缗,军中载歌载舞,一片欢乐景象。故接云:“新翻胡部曲,听毡幕元戎歌吹。”胡部本是唐代西凉地方乐曲。》新唐书。礼乐志《:“开元二十四年,升胡部于堂上。……后又诏道调、法曲与胡部新声合作。”由此边地胡曲进入殿堂。又据》新唐书琵琶、笙、横笛、短笛、拍板,皆八;大小箜篥,皆四。工七十二人,分四列,属舞筵之隅,以导歌咏。“它在盛唐时本是”新声“,今又”新翻“之,用此盛大乐队以为帅府中歌舞伴奏,颇具气象。以边地之曲归为我用,亦寓”安远“之意。
 
  以下正面写楼的景观。先写楼的整体形势,然后作细部刻画,从局部反映建筑的壮丽:红漆栏干曲折环绕,琉璃檐牙向外伸张。“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二句,铸词极工,状物准确生动,特别是“萦红飞翠”的造语,能使人产生形色相乱、目迷心醉的感觉。紧接“人姝丽”三句,又照应前文“歌吹”,写楼中宴会的盛况“粉香吹下,夜寒风细。”夜寒点出冬令,风细则粉香可传,歌吹可闻。全是一派温馨承平的气象。“此地”便是黄鹤山,其西北矶头为著名的黄鹤楼所在,传说仙人子安曾乘鹤路过。所以过片就说:这样的形胜之地,应有妙笔生花的“词仙”乘白云黄鹤来题词庆贺,人仙同乐。仙人乘鹤是本地故事,而“词仙”之说则是就楼成盛典而加以创用。“拥”字较“乘”为虚,“君”乃泛指,都能见出作者运思用笔的灵活自如。说“宜有”并非真有,不免有些遗憾。
 
  其实通观词的下片,多化用崔颢《黄鹤楼》诗意,进而写登楼有感。大抵词人感情很复杂,“安远楼”的落成并不能引起一种生逢盛世之欢,反而使他产生了空虚与寂寞的感受。“玉梯凝望久”,他在想什么?“叹芳草萋萋千里”翻用崔诗“芳草萋萋鹦鹉洲”。“天涯情味”,正是崔诗“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况味。这是客愁。“仗酒祓清愁,花销英气。”靠流连杯酒与光景销磨志气,排遣闲愁。这是岁月虚掷之恨。这和“安远”有什么关系呢?关系似乎若有若无。或许“安远”的字面能使人产生返还家乡、施展抱负等等想法,而实际情况却相去很远吧。于是词人干脆来个不了了之,以景结情:“西山外,晚来还卷,一帘秋霁”,仍归到和平的景象,那一片雨后晴朗的暮色,似乎暗寓着一个好的希望。但应指出,这三句乃从王勃《滕王阁诗》“朱帘暮卷西山雨”化出,仍然流露出一种冷清索寞之感。
 
  总之,这首词虽为庆贺安远楼落成而作,力图在“安远”二字上做出一篇喜庆的“文章”;但自觉不自觉地打入作者身世飘零之感,流露出表面承平而实趋衰飒的时代气氛。这就使词的意味显得特别深厚。
 
                
姜夔●水龙吟          
 
  黄庆长夜泛鉴湖,有怀归之曲,课予和之。 
  夜深客子移舟处,两两沙禽惊起。 
  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 
  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 
  况茂陵游倦,长干望久,芳心事、箫声里。 
  屈指归期尚未。 
  鹊南飞、有人应喜。 
  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 
  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 
  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

 
  白石年轻时在合肥种下一段相思情事,至暮年而不改其心之诚。时光的流逝和空间的转换加上人事变幻的沧桑感,不仅不能减弱和冲突白石的绵绵之恨,反而更增其悱恻难解之情。白石怀人情深,大自然之一草一木,人世间之寻常小事,往往引发其情而不能自己。如《江梅引》:“见梅枝,忽相思。”如《琵琶仙》:“双桨来时,有人似、旧曲桃根桃叶。”这首《水龙吟》,则是借和友人怀归之词,而抒发自己相思之情。绍熙四年(1193)之秋,白石客游绍兴,与友人黄庆长清夜泛舟城南之鉴湖,庆长作怀归之词,嘱白石和之,白石遂有此作。
 
  “夜深客子泛舟处,两两沙禽惊起。”发端便写出要眇清逸之境幽趣横生。夜已深,移舟更向鉴湖深处,不觉惊起双双飞鸟。“红衣入桨,青灯摇浪,微凉意思。”次韵更妙。红衣指荷花,青灯指船灯,“思”,念去声。不言桨入红衣,浪摇青灯,而言红衣入桨,青灯摇浪,词情显得摇曳生姿,词人彼情使物,真有常人不可及处。红衣青灯,相映成趣,桨声浪音,一片天籁,不禁引人有超凡脱俗之思。微凉意思,一语双关,一意化两,由景入情,此是由景转情之关节。
 
  湖上凉意固可感矣,心上意思如何?“把酒临风,不思归去,有如此水。”把酒临风,语出《岳阳楼记》:“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但在词人用来,却不但不能超然物外,而且更引出爱情之誓辞。词人指水为誓:不思归去,有如此水。犹言我心怀归,有此水为证。苏东坡《游金山寺》诗云:“有田不归如江水!”其言又本于《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公子(重耳)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杜注:“言与舅氏同心之明,如此白水。犹《诗》(《大车》)言谓予不信,有如皎日。”孔疏:“诸言有如,皆是誓辞。有如日,有如河,有如皎日,有如白水,皆取明白之义,言心之明白,如日如水也。”姚际恒《诗经通论》指出,《大车》为男女“誓辞之始”。词人借用古人设誓之语,阐明其必归相见之情,足见相思之深,用意之诚。“况茂陵游倦,长干望久,芳心事、箫声里。”歇拍四句紧承誓语,句句申说思归之情。茂陵是汉武帝陵墓,在长安之西,汉代为豪富聚居之地。《史记。司马相如传》载:“相如病免,家居茂陵。”长干是古代南京城南之里巷。李白有《长干行》,写女子望夫之情。
 
  词人借用茂陵自指,长干则指所怀念相思之人。歇拍谓,我本有归去之志,更何况远游已倦,伊人望久——“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长亭怨慢》如闻伊人把美好之心愿,诉诸悠悠之箫声。
 
  换头二韵六句展叙芳心事。“屈指归期尚未。鹊南飞、有人应喜。”上句写自己一方,婉言归期未有期。用李商隐《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句意。
 
  下句写对方,想象伊人闻鹊而喜。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用其语。《西京杂记》:“乾鹊噪而行人至。”此用其意。于是词境翻进想象之妙境。“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底,里也。词人进一步想象,画栏之前,桂树留香,等待人归,待得人归,好与伊人携手游赏于月光之下,桂花影里。此一意境,幻想层出,温柔旖旎而又幽约窈眇,不但刻画出伊人精神,而且写出树亦含情。然而上言归期尚未,则此种种幻境,如鹊南飞有人喜、桂子留香、携手影里,又不免化为之幻影而已。白石《江梅引》云:“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与此同一意境。
 
  “我已情多,十年幽梦,略曾如此。”词人感喟,我已是自伤情多,十年以来,悲欢离合,总如梦幻,悲多欢少,大抵如此。可是,“甚谢郎、也恨飘零,解道月明千里?”为何友人你也是自恨飘泊,咏出月明千里一类之词章呢?谢郎即南朝宋之谢庄,此借指友人黄庆长。月明千里,指谢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阕,隔千里兮共明月,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之句,此借指友人原作。结笔挽合友人与自己一样怀归,正是和作应有之义。但写人亦是写己,结穴于月明千里,清远空灵,有不尽之意。
 
  此词之佳处,不仅在于心旷神怡之游乐翻出执著缠绵之相思,尤在于从相思之中,又翻出对方之情,对方之境。鹊南飞、有人应喜,是想象对方之现境。
 
  画阑桂子,留香小待,提携影底,则想象团圆之未来。幻中生幻,奇之又奇,乃全词神光聚照之处。白石情词妙处在于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创造一种清馨幽逸的境界,对方之情即是自己之情。于是彼我之情,有如水乳交融,融融泄泄。双方之境,亦如双镜互照,交相辉映。试看白石《浣溪沙》:“限入四弦人欲老,梦寻千驿意难通。”《踏莎行》:“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鹧鸪天》:“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都是此种境界?然而,若无指水誓归之至诚,又安得有此等梦笔生花之奇境耶?
 
                 
姜夔●角招            
 
  为春瘦,何堪更、绕西湖尽是垂柳。 
  自看烟外岫,记得与君,湖上携手。 
  君归未久,早乱落香红千亩。 
  一叶凌波缥缈,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 
  犹有,画船障袖,青楼倚扇,相映人争秀。 
  翠翘光欲溜,爱著宫黄,而今时候。 
  伤春似旧,荡一点、春心如酒。 
  写入吴丝自奏。 
  问谁识、曲中心,花前友。

 
  姜白石作诗最初是学江西诗派,取清黄庭坚,亦步永趋,很用苦心,后来才悟道:“作者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求与古人异,不若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他的作品从此达到自然成文的地步。这首词就体现了这种特点。
 
  此词前有小序云:“甲寅春,予与俞商卿燕游西湖,观梅于孤山之西村,玉雪照映,吹香薄人。已而商卿归吴兴,予独来,则山横春烟,新柳被水,游人容与飞花中,怅然有怀,作此寄人。商卿善歌声,稍以儒雅缘饰;予每自度曲,吟洞箫,商卿辄歌而和之,极有山林缥渺之思。今予离忧,商卿一行作吏,殆无复此乐矣。”甲寅是宋光宗绍熙五年(1194)。俞商卿,俞灏字商卿,姜夔的朋友,世居杭州。绍熙五年春天,作者至杭州,曾与俞灏共赏孤山西村(又名西泠桥)的梅花,不久俞灏归吴兴(今浙江湖州),作者独游孤山,对景怀人,写了这首词,对景抒怀显示出深刻的友谊。
 
  开端点明地点与时节,在叙事中借景抒情。美好的春光能给人带来欢乐,但也容易触动离人的愁思,萦损柔肠,使人消瘦,但作者是写离愁,因而在取景时,着眼点是西湖垂柳。古代有折柳赠别的习俗,看到垂柳,很快牵动诗人的联想与感慨。开端擒题,“何堪”一词,用在“春瘦”与“垂柳”之间,使意思递进一层。为什么西湖垂柳能这样撩拨人的愁思?因为那是与友人“湖上携手”之处。烟外峰峦,虽别具风姿,然而如今“自看”独游,就不能不缅怀昔日的“湖上携手”。借伤春以怀友,因怀友而伤春;二者交融,不分际涯。由“湖上携手”接着想到对方“归后”的萧瑟风情,于是集中笔力来加以烘染刻画。“早乱落香红千亩”,是写花兼点时序。香红是突出梅花之红之香两个特点,所以代指梅花。商卿离去,独来西湖,时已暮春,那“玉雪照映,吹香薄人”的千亩红梅,如今早已凋败零落,怎能不令人低回伤神呢?
 
  既然红梅已不复存在,那旧游的踪迹又在何处?“一叶凌波缥缈,过三十六离宫,遣游人回首。”是写游船兼写情思。独自登船赏春游湖,荡漾于烟波之中,那鳞次栉比的离宫别殿又怎能不让人频频地回首眺望不止呢?离宫,皇帝临时住的行宫,此指南宋都城临安(今杭州)的宫殿。南宋偏安江左,故称临安为行都,临安之宫殿为离宫。三十六离宫,言宫殿之多。
 
  以上叙事,写作者独游西湖,即景生情,引起对友人的深切思念。
 
  下片拓展思路,紧接西湖景物,以婉媚密丽之笔,写他人之乐,进行反衬。“犹有”紧承上片,词意粘连相续。青楼,歌妓的住处。古代显贵之家亦称青楼,梁刘邈《万山见采桑人》诗:“倡女不胜愁,结束下青楼”,后专指妓院。翠翘,翡翠鸟尾上的长毛曰“翘”,美人把它当作首饰来装饰,故曰翠翘。宫黄,古代宫女用来涂额的黄粉,民间妇女亦多效之,又称额黄,是唐宋时一种很时髦的化妆。词人驾一叶扁舟,于落花缤纷中从水上缥缈而过,闪现在眼前的,是那精美的画船上,美女举袖障面;两岸的歌馆里,佳人持扇伫立。她们面容上涂着时兴的宫黄,时髦华丽的头饰闪烁着光彩。这些美女歌娃争艳比美,嬉游如故。而自己呢?友人已经远去,无人可与共赏良辰佳景,仿佛欢乐只是属于他人!难说处设以比较、对照,在这种曲折中词人心情的惆怅在华美快乐的背景下更显怅惆无状,意醇而味永。如今,充溢着词人整个心灵的,只有解脱不尽的无限的春愁,而这伤春的意绪犹如酒一般的浓烈,在词人心怀中荡漾起伏。要把它谱入丝弦自己聆听欣赏吧,可又有谁能够理解这伤春怀友的情思呢?更显示出两人友情的真挚与相知。据词序中所言,俞灏风度儒雅,善音乐,常常有山林隐居之想,堪称江湖文人白石的知音。“今予离忧,商卿一行作吏,殆无复此乐矣。”语极沉痛。“一行作吏”,即“一经作吏”,指俞灏出仕做了小官。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姜夔语意本此。因而,此词煞拍几句所表达的感情,就不仅是一般的怀友之情,它实在是说,知音已入仕途,相伴共享山林、琴曲之乐恐不可复得,似乎也表露出词人对友人及至世界的失望。
 
  陈郁《藏一话腴》谓白石“襟怀洒落,如晋、宋间人。意到语工,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于此可见。本篇词紧紧扣住西湖景物,即地兴感,借落花烘染,用青楼反衬,然后归结到“吴丝自奏”,同上文“湖上携手”在照应中进行对比,尾句以“问谁识”提醒全篇,余韵悠然。在思路上,上片触景生思兴发离愁,再折转到当今;下片由旁写转入正写,由外景收束到内在心灵。全词几经转折,逐步递进地写出了对友人的真挚怀念,姜白石一生性情孤高,未尝仕宦,襟期灑官,“似晋宋人”,此词就借对友人的思念以自己的襟怀,意境深远于抑郁中隐隐透露出词人那清超潇散的情怀。
 
                 
姜夔●湘月            
 
  长溪杨声伯典长沙楫棹,居濒湘江,窗间所见,如燕公、郭熙画图,卧起幽适。丙午七月既望,声伯约予与赵景鲁、景望、萧和父、裕父、时父、恭父,大舟浮湘,放乎中流,山水空寒,烟月交映,凄然其为秋也。坐客皆小冠綀服,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予度此曲,即念奴娇之鬲指声也,于双调中吹之。鬲指亦谓之“过腔”,见晁无咎集。凡能吹竹者,便能过腔也。
 
  五湖旧约,问经年底事,长负清景? 
  暝入西山,渐唤我,一叶夷犹乘兴。 
  倦网都收,归禽时度,月上汀洲冷。 
  中流容与,画桡不点清镜。 
  谁解唤起湘灵,烟鬟雾鬓,理哀弦鸿阵。 
  玉麈谈玄,叹坐客、多少风流名胜。 
  暗柳萧萧,飞星冉冉,夜久知秋信。 
  鲈鱼应好,旧家乐事谁省。

 
  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7月16日,酷暑方消,夜晚月光明亮,作者的好友,当时在长沙任职的长溪人杨声伯邀请他与家人一同泛舟游江。游玩中,大家畅所欲言,十分开心,尽兴,尽兴之余,作者便萌发了填一词的念头,于是,迷人的湘江月夜景色就被生动地呈现于读者面前。
 
  上片用一问句开头。到太湖揽胜,早有所约,却一直未能成行,是什么给耽误了呢?词人为自己长年奔波劳碌,无暇亲近山川胜景而感到悔恨,反衬出这次出游的难能可贵,和作者对这次出游的重视,因而兴致勃勃。接着触景生情写出游经过和江上风物。夕阳西下,暮色苍茫,游伴们相互招呼着坐上一艘大船,乘兴打桨,从从容容向江心驶去。此时,劳碌了一天的渔民都收网回家歇息去了,只有归鸟不时掠过水面。月亮露出笑脸后,四周便万籁俱寂了。岸边的沙汀和江心的小洲在烟月辉映下静静地躺着,显得格外幽冷。船到中流,但见四周水平如镜,一片空明,真是美极静极。大家情不自禁地停止划桨,让船儿慢悠悠地随水漂行,唯恐损坏这美的画面和静的氛围。“画桡不点清镜”一句,以虚写实,情景相生,成功地勾画出那种特有的优美环境和恬适的心境。
 
  下片从想象入手。换头三句应词序中的“或弹琴”。从湘江上响起的琴音联想到湘灵鼓瑟的古老传说,于是思绪象脱缰的野马一样奔腾不息:是谁唤起那“烟鬟雾鬓”的湘灵,在这里理弦奏曲?“鸿阵”即雁行。筝弦下有承弦之柱,斜列如雁字,可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这就是“理哀弦鸿阵”。作者《解连环》词:“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即此。琴、瑟、筝,同是弦乐器,湘灵亦出于想象,故无妨活用,令其弹筝了。下边收回现境,说座中游客都是当今的风流名士,也是大可令人赞叹的赏心乐事,坐客们挥动着玉柄的麈尾拂尘或高谈阔论,“或弹琴,或浩歌,或自酌,或援笔搜句”,这是多么美好的一场聚会呵!下边由近而远,把笔触再伸向自然界。夜色渐浓,岸边的柳树丛被凉风吹得瑟瑟作响,遥挂在蓝天上的星星曳着长长的尾巴向下坠落。这秋的信息最易引发人怀念故土的情思。结尾说自己也象晋代的张翰那样见秋风起而思吴中鲈鱼之美一样,深深地怀念着“旧家乐事”。隐隐约约透露出怀旧情思。
 
  这首词通篇记游写景,象是一幅长长的画图。画图上的景物,不论是山是水,是鸟是树,是月是星,是游船还是渔网,都在摇曳着融成一片,笼罩在清冷的辉光里,显得淡雅而又有些朦胧,结尾处的怀旧情思尤为朦胧。总的来说,这首词是作者通过写月夜泛舟湘江,来抒发自己的感想。王国维说姜夔写景的作品“虽格调高绝,然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人间词话》)。其实,雾里看花,别有一番风味,未必就比“不隔”逊色。就构造意境的功能来说,它似乎高明得多。因为诗词作品纯然为写景而写景的极为罕见,它们大都缘情而发,或睹物思情,或借景抒怀。这样,出现在作品中的“景”就不再是纯自然的东西,而带有浓厚的主观因素,被情的“烟云”所缭绕。借用《谈龙录》里的话来说,它已由首尾爪角鳞鬣毕具的常龙化作屈伸变幻莫测的“神龙”。神龙穿行云中,忽隐忽现,故而显得兴象玲珑。写景的诗词只有达到了如此境界,才可能有超然于畦封之外的恬情雅志。
 
  这首词含蕴深厚,读后有悠悠不尽之感,引人入胜,原因盖在于此。词中所描摹的清幽景色,和词人幽远的情怀相表里,相契合,恰如覆盖其上的朦胧月色,使之摇曳变幻,风姿别具,从而构成迷离浑化、耐人寻味、使人流连忘返的美妙境界。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5:27 | 显示全部楼层
汪莘词作鉴赏[center]生平简介[/center]  汪莘(1155—1227)字叔耕,号柳塘,休宁(今属安徽)人。屏居黄山,读《易》自广。嘉定间,下诏求言,乃诣阙三上书,论天变、人事、民穷、吏污之弊,为杨简、真德秀所称赏,不报。朱熹召赴经筵,汪莘先与朱熹书,朱熹重之,用其言。徐谊帅江东,高其行,以遗逸荐于朝,又不报。乃筑室柳溪之上,自号方壶居士。事迹见李以申《宋汪居士传》。《宋史翼》有传。有《方壶存稿》八卷,《方壶诗馀》二卷。
 
  嘉定元年(1208)自序其词云:“余于词喜三人,盖至东坡而一变,其豪妙之气,隐然流于言外,天然绝作,不假振作二变而为朱希真,多尘外之想。三变而为辛稼轩,乃写其胸中事,尤好称渊明。”孙山甫序称其“柳塘长短句似坡公,不受音律束缚”。程珌序谓“叔耕词蕴霞笺玉滴之奇,而忧深思远,未易遽班之贺白也”。《四库总目提要》则谓其词“稍近粗豪,其中《水调歌头》二首,至以‘持志’、‘存心’为题,则自有诗馀,从无此例。苟欲讲学,何不竟作语录乎”?
 
              
汪莘●沁园春·忆黄山        
 
  三十六峰,三十六溪,长锁清秋。 
  对孤峰绝顶,云烟竞秀;悬崖峭壁,瀑布争流。 
  洞里桃花,仙家芝草,雪后春正取次游。 
  亲曾见,是龙潭白昼,海涌潮头。 
  当年黄帝浮丘,有玉枕玉床还在不? 
  向天都月夜,遥闻凤管;翠微霜晓,仰盼龙楼。 
  砂穴长红,丹炉已冷,安得灵方闻早修? 
  谁如此,问源头白鹿,水畔青牛。

 
  黄山,是驰名中外的风景区是中国名山之一。本名黟山,因传说为黄帝栖真飞升之地,故唐代改名黄山。黄山有奇松、怪石、云海、温泉之胜,被称为黄山四绝。
 
  在宋词中,写黄山的作品不是很多,而写得好的更是凤毛麟角,只有汪莘这首词,可谓不可多得。在这首词中,作者仿佛在读者面前打开一座神界仙山,想象丰富,情思变化多端,笔触多样,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一幅千姿百态的秀丽景色,使人应接不暇。词的上片,描写黄山千峰竞秀、万壑争流的壮丽风光。
 
  下片则以动人的神话传说写黄山的奇情异彩。从起句开篇,词人即纵笔挥洒,连刷三句,整体上绘出黄山雄伟瑰丽的画面:“三十六峰,三十六溪,长锁清秋。”所谓三十六峰,不是实指,乃概略之数。黄山有天都、莲花等三十六大峰,玉屏、始信等三十二小峰。或巍峨雄伟,横绝天表;或清秀隽美,流丹映彩。层峦叠嶂,屏张锦绣,争奇斗艳,千姿百态。黄山地处皖南山区,百千峭峰,摩天戛日,老树古木,郁郁苍苍,虽在赤日炎炎的盛夏,犹然凉爽如秋,所以说“长锁清秋”。清字,不仅说气候清凉,也是说景色清幽。而“锁”字则点出清秋常在,独存山中之意。接下去的四句,采取分镜头写法,捕捉典型的景观,细致刻画黄山山水胜境:“对孤峰绝顶,云烟竞秀;悬崖峭壁,瀑布争流。”“对”字为领格字,直领四句。一二、三四句各为一组,分写孤峰云烟、悬崖瀑布。而一三、二四则是隔句对仗,谓之扇面对。其中一三句又是句中对仗,谓之当句对。包容交错,如夜珠走盘,有往复迴环之美。这四句的写景妙处,在于竞秀、争流的动态美。那孤峙飞耸的山巅绝顶,彩云缭绕,轻烟袅袅,或细如丝缕,柔如薄纱;或迷茫如海,横际无涯。忽聚忽散,离合变化,各逞奇姿,互竞秀色,气象万千。而悬崖之上峭壁之前的瀑布,飞流直下,素练遥挂,喷珠溅雪,争泻深潭,令人魂魄摇荡。总起来说,这四句笔落情至,语出景现,无刻意雕凿之痕而有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之美。言简意赅,情韵俊秀。
 
  词人多年屏居黄山,耽于自然的山水情怀、云林雅趣,使他不知疲倦地遍游山中胜境,甚至不顾寒冷,踏雪觅胜,所以词中写了“洞里桃花,仙家芝草,雪后春正取次游”。头两句根据传说写成。相传黄山炼丹峰的炼丹洞里,有二桃,毛白异色,为仙家之物,“洞里桃花”即指此。“仙家芝草”,则指服之可以成仙的灵芝草。相传黄山轩辕峰为黄帝采芝处,今峰下有采芝源。写仙桃与仙草,既点出黄山异景,也点出它的非凡的经历。深山灵秘,正是寻幽探险的最好去处,虽在初春正月,词人游兴仍很高,雪过天晴之后便进山了。这三句中,“雪后”一句乃倒提之笔,点明入山寻访仙物时的天气、季节和急切心情。当他在进山路上,经过白龙潭时,忽然想起曾见过的奇景,于是再追述一笔,写了“亲曾见,是龙潭白昼,海涌潮头”。这里用“亲曾见”三字先作交代,表明所写奇景乃是亲眼所见的实在之景,并非道听途说,或是凭空想象的虚幻之景。所说“龙潭”,即白龙潭,在桃花溪上游、白云溪白龙桥下。在那里,白云溪受众壑之水,泻入白龙潭。每逢大雨倾盆之时,激流怒注,潭中之水有如雷辊霆击,虎啸龙吟,其势汹涌澎湃,如海潮翻滚,白浪蹴空,令人神骇心惊,不敢逼视。词人用“海涌潮头”四字加以形容,确实恰到好处。
 
  过片两句:“当年黄帝浮丘,有玉枕玉床还在不?”用“当年”二字提引,点明回叙之意,也见出黄帝浮丘仿佛确曾栖隐于黄山。据说,在遥远的古代,浮丘公曾来黄山炼丹峰炼得仙丹八粒,黄帝服其七粒,于是与浮丘公一起飞升而去。至今,炼丹峰上,浮丘公炼丹所用的鼎炉、灶穴、药杵、药臼仍然依稀可辨。
 
  峰下还有炼丹源、洗药溪呢。灵山仙迹,神奇动人。可是,词人撇开这些不问,而独独问到玉枕玉床,说明别的灵迹都已见到,而枕卧之具却未曾寻得。想象之中,这本是应该有的,如今不见了,却不肯直说,而故意摇曳笔姿,问出“还在不”三字,亲切自然,妙有灵动之感。接下去,词人想入非非,进入幽渺的神话境界,以“向”字切入,领起四个四言秀句:“向天都月夜,遥闻凤管;翠微霜晓,仰盼龙楼。”所说的天都,即黄山主峰之一的天都峰。其高度虽略低于莲花峰和光明顶,但它风姿峻伟,气势磅礴,拔地耸天,雄冠群山,因尊称之为天帝神都,故名曰“天都”。
 
  “凤管”,即凤箫。相传春秋时有萧史善吹箫,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萧史教弄玉吹箫作凤鸣,引凤来归,穆公为之筑凤台。后萧史、弄玉俱乘凤而去。凤箫之名即由此而得。这里说“遥闻凤管”,则由望仙峰传说推想而来。相传黄帝、浮丘从黄山望仙峰飞升时,彩云中遥闻有弦歌之声,黄帝在仙乐接引下驾云而去,后来就有了望仙峰的名称,而峰下之溪则因此得名为弦歌溪。词人想,天都峰是黄帝聚会众神之所,“中天开帝庭,百灵此朝飨”,当其降临之时也该是仙乐齐奏的,故而揉合望仙、天都两峰传说,写了“向天都月夜,遥闻凤管”。这两句不仅描绘出夜宿黄山的奇情逸趣和灵异境界,而且点带出天都峰下月洒清辉、山幽峰秀的清美景色。黄山之夜是美的,黄山之晨也是美的,所以后面两句“翠微霜晓,仰盼龙楼”,转而描绘黄山翠微峰的清丽风光。翠微峰位于黄山后海,为三十六大峰之一。山上古树参天,修竹遍地,郁郁葱葱,苍翠可爱,故名之曰翠微。山下有翠微寺,为唐代麻衣禅师道场。他曾飞锡穿穴而得神泉。龙楼,是由大气折射作用所生成的一种空中幻影,俗称之为蜃楼。古人以蜃属蛟龙一类的神异动物,能吁气作楼台城郭之状,故以蜃楼、龙楼称之。这种自然奇观,在黄山不常见到。故而当翠微霜天拂晓,晨光曦微之际,词人翘首仰盼,渴望幸得一见山中蜃楼奇景。他那举首凝目的神态、执意追求奇趣的情怀,活泼泼地表露出一颗热爱自然的纯真童心。神奇的黄山给予词人的实在太丰富了。可是那些神奇的故事毕竟都是遥远的过去的事情。词人来黄山时,虽然灵宅仙窟遗迹犹存,但已非昔日风貌。想到这里,不免有渺茫怅惘之感,于是写出了:“砂穴长红,丹炉已冷,安得灵方闻早修?”这三句的大意说:浮丘公提炼丹砂的石穴之色,虽依然长红,可是丹炉火尽,早已冷却了,又怎能得到仙方灵丹,赶早修炼成仙呢?问到这谜一样的事情,自然无人能答,似乎难以写下去。然而词人却绕旋回折,点借仙物,写出结末三句:“谁知此,问源头白鹿,水畔青牛。”“谁知此”三字,是就上句所问再作腾挪,而不即刻作答,象是“千呼万唤始出来”,饶有韵味。究竟有谁知道这些服丹成仙的事呢?词人说只有去问源头的白鹿和水畔的青牛了。显然这白鹿青牛定非寻常之物。原来,相传浮丘公曾在黄山石人峰下驾鹤驯鹿,留下了驾鹤洞、白鹿源的遗迹。
 
  白鹿既是浮丘公当年驯化的,想来定然应该知晓仙人的灵秘。而那水畔青牛也有一段非凡的经历。相传翠微寺左的溪边有一牛,形质迥异,通体青色,一樵夫欲牵回家中,忽然青牛入水,无影无踪。从此,那溪便称为青牛溪,至今仍在。看来,那青牛也该多少知道些仙人的故事。词人用拟问语气点出白鹿、青牛,作为词的收结,辞尽而意不尽,含有无穷的韵味,使奇美的黄山又增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同时,也进一步抒发了词人饱览黄山风光,领略河山之美的诗情游兴。
 
  这首词所写山水之景是实,神话传说是虚,虚实紧密揉合,使山水充满神奇色彩,使传说宛然实有其事,令人神往。而全词又是触景生情,以景写情,达到了情景交融为一的艺术妙境,确为黄山词难得的神品。明人程敏政《游黄山记》说:“黄山之为景也,非太白之句不能当其胜,非摩诘之图不能尽其变。”
 
  汪莘这首辞采横溢、情韵深厚的黄山词,可以说足以当其胜、尽其变而与名家并驾齐驱。
 
               
汪莘●杏花天·有感        
 
  美人家在江南住,每惆怅江南日暮。 
  白蘋洲畔花无数,还忆潇湘风度。 
  幸自是断肠无处,怎强作莺声燕语? 
  东风占断秦筝柱,也逐落花归去。

 
  汪莘是一位治学作词严肃的学者。少年时在黄山读书黄山,研究《易经》、《老子》诸书;中年后筑室柳溪,自号方壶居士。他的这首小词,义兼比兴,寄托着无限感想,真可谓感触万端,伤心人有话无处诉说。也许,其中有不少难以言说的事情,在现代,已无从考证,只好请读者自己充分发挥丰富的联想去体会了。
 
  “美人家在江南住,每惆怅江南日暮。”词中特别标出“美人”二字,也许要说明这首感怀之作,通过美人香草。她家住江南,却为江南的日暮而惆怅。“日暮”,在古典诗词中往往带有象征意义。《离骚》:“日忽忽其将暮。”王逸注:“言己诚欲少留于君之省閤,以须政教,日又忽去,时将欲暮,年岁且尽,言己衰老也。”又《离骚》:“恐美人之迟暮。”王注:“年老耄晚暮,而功不成,事不遂也。”宋宁宗嘉定年间,下诏求诤言,汪莘以布衣三上封事,不用。词云惆怅日暮,当含深慨。南宋政权偏安江南,词中重复“江南”一语,亦有用意。三、四句,由江南日暮所见的景色而怀想起故人。“白蘋洲”,长着蘋花的沙洲。梁柳恽《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晚江南春。”又,苏轼《渔家傲》词:“汀州蘋老香风度。”见到那洲畔开遍了素洁的蘋花,便忆起晚风吹过潇湘水面时缥缈的景色。“还忆潇湘风度”,点题“有感”本意,亦本柳恽《江南曲》“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意。
 
  忆潇湘,即忆远人。作者尚有《乳燕飞·汪子感秋采楚词赋此》词云:“念往日佳人为偶。独向芳洲相思处,采蘋花杜若空盈手。……木叶纷纷秋风晚,缥缈潇湘左右。见帝子冰魂厮守。”词人之感亦大矣!词中的“美人”、“佳人”恐怕也是有所寄托的吧。
 
  换头二句,具见风骨。本来已没有可让自己悲痛断肠之处,又何必勉强去作那宛转的燕语莺声呢!“幸自”句,实是怨愤之语。本正是“何处春阳不断肠”(唐无名氏《春阳曲》),触目生悲,词人才故意说断肠无处,亦犹东坡《临江仙》“归来欲断无肠”之意。
 
  宋宁宗开禧年间下诏攻金,后因军事受挫,向金人求和。杨皇后与史弥远等相结,杀害主张伐金的韩侂胄。嘉定元年(1208)与金达成屈辱的“嘉定和议”。史弥远专政,粉饰太平,朝野上下,一片歌舞升平。汪氏诣阕上书,亦在此时,词云不愿“强作莺声燕语”,自有品格。《四库全书总目》谓汪莘“其言剀切耿直,相规以善,非依草附木、苟邀奖借者比”,可以佐证。
 
  “东风”二句,以景语作结,含思无限。东风吹送着落花,“美人”也无心去弹弄秦筝,便随着飞花缓缓归去。“占断”,犹言占尽。秦筝,补足”莺声燕语“。不说罢理秦筝,而说”东风占断“,用意十分委婉。汪莘的《方壶存校》中有词二卷,都是些豪迈奔向之诗,而这首《杏花天》却如此明亮清秀,不同于其它作品。词题”有感“,所感何事,已无资料供考证,我们无妨把它作为一首很美妙动听的无题情歌来欣赏。
 楼主| 发表于 2013-8-1 00:17 | 显示全部楼层
崔与之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崔与之(1158—1239)字正子,一字正之,号菊坡,广州增城(今属广东)人。绍熙四年(1193)进士。授浔州司法参军,调淮西提刑司检法官,特授广西提点刑狱。嘉定中,权发遣扬州事、主管淮东安抚司公事,知成都府兼本路安抚使。端平元年(1234),授广东经略安抚使兼知广州。二年,除参知政事。三年,拜右承相兼枢密使。嘉熙三年致仕,卒,年八十二。谥清献。李昴英为撰行状《宋史》有传。与之为官有治绩,守蜀时整饬边防,安抚将士。蜀人肖其像于成都仙洲阁,以配张詠、赵抃,名三贤祠。有《崔清献公集》五卷,词附。
 
              
崔与之●水调歌头·题剑阁     
 
  万里云间戍,立马剑门关。 
  乱山极目无际,直北是长安。 
  人苦百年涂炭,鬼器三边锋镝,天道久应还。 
  手写留屯奏,炯炯寸心丹。 
  对青灯,搔白首,漏声残。 
  老来勋业未就,妨却一身闲。 
  蒲涧清泉白石,梅岭绿阴青子,怪我旧盟寒。 
  烽火平安夜,归梦绕家山。

 
  南宋名臣崔与之是广州人,一直被称为“粤词之视”。他开创了的“雅健”为宗旨的岭南词风,对后世岭南词人影响很大。南宋后期的李昂英、赵必王象、陈纪等人,便是这种“雅健”词风的直接继承者。这首词苍凉沉郁,感慨良多,感情与风格都与陆游、辛弃疾、陈亮的词相近。由于崔与之僻处岭南,存词甚少,故鲜为人知。
 
  “万里云间戍,立马剑门关。”起句居高临下,气势恢宠,形成全词的豪迈基调。“万里”,写地域之远:“云间”,写地势之高:“戍”,正点出崔与之的安抚使身份。剑门关为川陕间重要关隘,是兵家必争之地。词人于此“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军事要地立马,极目骋怀,自多感慨。以下笔锋一转,由豪迈转为苍凉。“乱山”二句,语本杜甫“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小寒食舟中作》)。长安是汉唐旧都,古代诗词中常用以指代京城,此即指北宋京城汴京(今河南开封)。长安在剑阁北面,亦早入金手,故“直北是长安”句,既是实指,又是借指,一语双关。句中虽无“愁看”二字,而愁绪自在其中。乱山无际,故都何在?“直北”五字,似是淡淡道来,实则包含着无穷的悲愤,无穷的血泪。接下去,词人便承此发挥,描写金兵入犯给人民带来的巨大苦难。
 
  “人苦百年涂炭,鬼哭三边锋镝”,二句概括了宋朝自南渡以来中原人民的悲惨遭遇。中原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边境地方更因战乱频仍,死者不计其数。“鬼哭”句,正是写边境一带“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杜甫)《兵车行》的悲惨情况。这两句把战乱之苦描写得淋漓尽致,使读者感同身爱,激起对敌人的义愤。接着作者笔锋一转,明确表示:天道好还,否极泰来,胡运是不会长久的,苦难的日子应该到尽头了!“天道久应还”五字铿锵有力,稳操胜券,流露出作者对收复失地的强烈愿望;与陆游“逆虏运尽行当平”,“如见万里烟尘清”(《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怀有同样迫切的期望。
 
  紧接着,作者由对北方人民的思念和关注,进而联想到自己的职责,表示要亲写奏章,留在四川屯守御金,使他管辖下的一方百姓,不受金人的侵害。“手写”二句豪气干云,壮怀激烈,字字作金石声,具见作者忧国忧民的一片赤诚。真是热血沸腾,肝胆相照!
 
  下阕以“对青灯,搔白首,漏声残”三个短句作过片,写出作者赋词时的环境气氛:青灯荧荧,夜漏将尽。三句中,重点放在“搔白首”三字上;由此而引出“老来勋业未就,妨却一身闲”的慨叹。这里的“勋业”,并非指一般的功名,而是指收复失地的大业。这与陆游“华发苍颜羞自照”,“逆胡未灭心未平”(《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的意思一样。由于“老来勋业未就”,因此作者原来打算功成身退,归老林泉的愿望便落空了。北宋名臣范仲淹戍边时,曾有感于自己未能象后汉的窦宪一样,北逐匈奴,登燕然山,勒石记功而还,而慨叹“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渔家傲》)。崔与之亦有此感慨。虽然他对家乡十分思念,但抗金守土的责任感,又使他不得不继续留在异乡。他感到有负故乡的山水,仿佛广州白云山上蒲涧的流泉,粤北梅岭上青青的梅子,都在责备他忘了归隐田园的旧约了。句中的“旧盟寒”,指的是背信弃义之意。“怪我旧盟寒”五字,是对“妨却一身闲”句的照应。“怪”、“妨”二字甚佳,能把作者“老来勋业未就”,思家而不得归的矛盾复杂心境,委婉地表达出来。这两句貌似闲适,内里却是跳动着作者的报国丹心的。
 
  末二句“烽火平安夜,归梦绕家山”,对上述意思再加深一层,意思是说:请不要责备我负约吧,在“逆胡未灭”、烽烟未息之时,我又能归去?其实我无时无刻都在想念故乡,每当战事暂宁的“烽火平安夜”,我的梦魂就回到故乡去了!这两句思家情深,报国意切,十字融为一体。以此收束全词,使人回味无穷。
 
  为了更好地理解这道词,读者有必要了解这首词的写作背景:1219—1222年,崔与之,出任成都知府兼成都府路安抚使时,曾登临剑阁,写下这首词。这时,淮河秦岭以北的大片国土,尽沦于敌手。在这种情况下,词人立马剑门,举目瞭望中原,心中不胜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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