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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鉴赏大辞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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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曹冠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曹冠字宗臣,号双溪,东阳(今属浙江)人。绍兴二十四年进士。二十五年,为平江府府学教授,旋除国子录擢左宣议郎、太常博士,寻兼权中书门下检正诸房公事。桧死,为撰谥议,称桧“光弼圣主,绍开中兴,安宗社与阽危之中,恢太平于板荡之后。道德先天地,勋业冠古今”后数日,以右正言张修等论罢。明年,又被论为秦埙假手驳放科名。孝宗时,许再试,复登乾道五年(1169)进士。绍熙初,知郴州,转朝奉大夫赐金紫致仕,年八十卒。有《双溪集》二十卷,《景物类要诗》十卷,词有《燕喜词》一卷。
 
                
曹冠●念奴娇          
 
  宋玉《高唐赋》述楚怀王遇神女事,所世信之。愚独以为不然,因赋《念奴桥》,洗千载之诬蔑,以祛流俗之惑。蜀川三峡,有高唐奇观,神仙幽处。
 
  巨石巉岩临积水,波浪轰天声怒。 
  十二灵峰,云阶月地,中有巫山女。 
  须臾变化,阳台朝暮云雨。 
  堪笑楚国怀襄,分当严父子,胡然无度? 
  幻梦俱迷,应感逢魑魅,虚言冥遇。 
  女耻求媒,况神清直,岂可轻诬污? 
  逢君之恶,鄙哉宋玉词赋!

 
  梁昭明太子萧统编《文选》收有旧题宋玉所撰的《高唐》、《神女》两首词赋《高唐赋。序》载楚怀王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塘,愿荐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神女赋。序》又记怀王之子楚襄王游云梦之浦,使宋玉赋高唐神女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由于宋赋词笔华美,再加上神女故事本身所具有的神秘色彩,这两篇赋对于后世文学影响很大,尤其是前篇,在诗词中,它已成为使用频率最高的典故之一。正如李商隐《有感》诗之所云,“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当绝大多数读者陶醉于这人神恋爱故事的谲幻温馨之中时,有人开始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找碴儿了。
 
  唐代元稹《楚歌》十首其四(惧盈因邓曼)曰:“襄王忽妖梦,宋玉复淫辞。万事捐宫馆,空山云雨期。”北宋吴简言《题巫山神女庙》诗亦云:“惆怅巫娥事不平,当时一梦是虚成。只因宋玉闲唇吻,流尽巴江洗不清。”皆为其例。然而上述都还不过是诗人一时的感叹而已,真正郑重其事,公然宣称要肃清宋赋“流毒”,为神女“洗千载之诬蔑”的议论,除了曹冠的这首词,再也找不到超过它的了。
 
  全篇的“高论”尽在下阕,我们讲析时不妨打破常规,先从后半段说起。
 
  “堪笑楚国怀襄,分当严父子,胡然无度?”——可笑楚怀王、楚襄王,理当严守父子名分,何以竟越轨乱伦,同一位神女暖昧不清呢?怀王熊槐(一名“相”)、襄王熊横是史有定论的荒淫昏聩之君,骂骂本亦无妨,但神女却不可亵渎,必须替她开脱,于是乃有下文:“幻梦俱迷,应感逢魑魅,虚言冥遇。”——怀、襄二王梦中所交接的,哪什么神女!他们大概都睡昏了头,让山林异气幻化而成的鬼怪所迷惑了。如此判断,有什么根据吗?当然的有的!且看词人怎样推理演绎:“女耻求媒,况神清直,岂可轻诬污?”——神的伦理道德水准当然远在人类之上,人间女子尚且以求媒自请嫁人为羞耻,必待男家聘之后才行,何况神女清白正直,断然不会有什么“自荐枕席”的苟且之事,岂可轻易地往她身上泼脏水?然而,竟有人这样泼了。那是谁呢?首先是自诩梦交神女的怀王、襄王父子,其次是将二王艳遇著述于文学的弄臣宋玉。口舌之夸,传播的辐射面毕竟有限,这倒也没有什么;惟笔墨宣淫,能量忒大,波及万人,毒流千载,实不可不大加挞伐,故词人即以狠批宋玉作结:“逢君之恶,鄙哉宋玉词赋!”——迎合君王的丑恶情欲,对其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大事铺陈藻绘,《高唐》、《神女》二赋真是可谓卑劣之极!
 
  看到这里,不仅读者诸君几欲捧腹解颐,就连笔者也忍俊不禁:好个巾气十足的道学家!好个酸馅味满口的老夫子!跟古代的文学家较量,为神话中的人物辨诬,而且态度又是那样的一本正经。——迁哉,迂得可爱!不过且慢,倘若我们于喷饭之余三复其言,便可发柄此词之荒唐中仍有值得正视的严肃的内容。自从春秋时卫宣公将儿子的新娘占为己有,在《诗经。邶风》中留下了一首题为《新台》的讽刺诗后,直至唐高宗李治以其父太宗之妾武媚娘为皇后,唐玄宗李隆基夺其子寿王妃杨玉环为贵妃,诸如此类“胡然无度”的秽行在封建帝王的宫闱中是屡见不鲜的,诚所谓“中冓之言,不可道也”(《诗·鄘风·墙有茨》)。曹冠之词,能说它没有一点批判的精神吗?
 
  若按封建社会通行的伦理道德标准来考察宋玉二赋,神女即与怀王有私,即成为襄王之庶母,故襄王之梦神女,难以逃脱他“乱伦”的罪名,惟怀王之梦神女时,神女尚未有“婆家”,又何悖于情理呢?而词人却偏要说“堪笑楚国怀襄”,将老子儿子搅作一锅粥,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指着格尚骂贼秃”了。所鞭笞的对象难道仅仅是指怀王、襄王两人吗?
 
  平心而论,词人所谓“鄙哉宋玉词赋”云云,仅仅是以其内容为不足称道而已,而对于宋赋的艺术成就,却并没有被抹煞。这从上阕的写景文字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如“巨石巉岩临积水”七字,即是化用《高唐赋》之“登巉岩而下望兮,临大阺之稸(义同‘积’)水”。“波浪轰天声怒”六字,亦据该赋“长风至而波起兮”、“崪中怒而特高兮”、“砾磥磥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石盖石盖”等句意而以简易浅显文词写出来的。至如“须臾变化,阳台朝暮云雨”二句,化用得就更明显了。下阕批宋,得上阕之学宋而愈增其趣;下阕议论,得上阕之写景而摇曳生姿。——以树为喻,通篇说理有枝干而无繁叶,不免有些单调,今以景语渐次引出议论,是在浓荫不可以见到盘根错节,丰腴、瘦劲相得益彰,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景象。
 
               
曹冠●凤栖梧·兰溪       
 
  桂棹悠悠分浪稳。 
  烟幂层峦,绿水连天远。 
  赢得锦囊诗句满,兴来豪饮挥金碗。 
  飞絮撩人花照眼。 
  天阔风微,燕外晴丝卷。 
  翠竹谁家门可款? 
  舣舟闲上斜阳岸。

 
  南宋词人曹冠写了一卷《燕喜词》,有六十多首。
 
  可是,历来的词论家却很少谈及它,各种选本也很少采录他的词作。直到清末况周颐《蕙风词话》中才有这么一段评述:“宋曹冠《燕喜词》《凤栖梧》云:飞絮撩人花照眼。天阔同风微,燕外晴丝卷。‘状春晴景色绝佳。每值香南研北,展卷微吟,便觉日丽风暄,淑气扑人眉宇。’全帙中似此佳句,竟不可再得。”的确如此,崔信明的”枫落吴江冷“和潘大临的”满城风雨近重阳“,仅存一句,已足流传千古,何况曹冠有这首较为完美的好词,词中还有些不可多得的佳句呢!况氏能够发现了此词,也可以称得上是曹冠的文章的知己了。
 
  词题的“兰溪”,在词人的故乡东阳(今浙江省金华县)。曹冠曾在兰溪溪畔建园筑阁,自号双溪居士。本词写泛舟兰溪的闲情逸致,表现了作者对故乡山川风物的热爱。
 
  首句写泛舟。悠然地划着船桨,分浪稳稳前行。
 
  “悠悠”与“稳”字,可见游赏时闲适的心情。二、三句,写瞭望中的山川景色。轻烟笼罩着两岸重重叠叠的山峦,绿水一直伸展向遥远的天边。“赢得锦囊诗句满,兴来豪饮挥金碗”,这两句写词人的豪情胜概。“锦囊”用的是李贺的故事。李商隐《李贺小传》载,李贺出游时,携带一个又破旧的锦囊。当想到好诗句时,马上写下来投入囊中。“挥金碗”,语见杜甫《催驸马山亭宴集》诗:“客醉挥金碗,诗成得绣袍。”写出了豪饮的狂态。“赢得”二句,语意平庸,貌似豪放,其实虚器,显得与上下文情调不一致。
 
  过片三句,确是精美绝伦之笔。濛的飞絮,向游人的身上扑来。两岸盛开的鲜花在丽日的映照下,更是光艳夺目。晴朗的天空无限宽广,微风吹过,燕子贴水争飞,悠飏的游丝轻盈舒卷。写景之佳,并不在于词句字面,而在于它的气象。所用的都是极为普通的词语,但当作者把它们组织起来时,便形成了一种美妙的氛围,使读者感受到春晴景色特具的美。然而,如王国维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删稿)词人在这里不仅显示了深入捕捉物象的本领,而且还巧妙地运用景语来抒自己的感情。三句一片神行,见几见微,生意盎然,真能得象外之趣。春游时旷朗的胸怀和欣悦的情绪,都自然地表露出来了。
 
  收尾两句意思也稳妥与首句呼应。沿溪缓行,看到岸上翠竹丛中有户人家,便停舟上岸,叩门相访,不知觉又到了斜阳西下的时候了。“款”,这里有叩敲的意思。“舣舟”,泊舟,附船上岸。“翠竹”两句,用《世说新语。任诞》王徽之爱竹,造门不问主人事,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诗因有“看竹何须问主人”句。这两句所表现的豪情逸兴,要比“挥金碗”之类高雅得多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0 | 显示全部楼层
管鉴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管鉴字明仲,龙泉(今属浙江)人,徙临川(今江西抚州)。乾道九年(1173),范成大制置四川后东归,道经峡州,时管鉴为峡州守,见范成大《吴船录》。淳熙十三年(1186)任广东提刑,改转运判官,官至权知广州经略安抚使。词题所署干支,最迟者为甲辰生日,盖淳熙十一年(1184)。有《养拙堂词》一卷。
 
          
管鉴●醉落魄·正月二十日张园赏海赏作
 
  春阴漠漠,海棠花底东风恶。 
  人情不似春情薄,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 
  绿尊细细供春酌,酒醒无奈愁如昨。 
  殷勤待与东风约:莫苦吹花,何以吹愁却。

 
  管鑑《养拙堂词》里另有一首《虞美人》,序中说:“与客赏海棠,忆去岁临川所赋,怅然有远宦之叹。”“这首《醉落魄》就是”去岁临川所赋“的。管鑑原来是龙泉(今浙江省某县名)人,靠父亲的功绩被荫授为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司干办官,任所在抚州,于是移家临川(郡名,治所在今江西省抚州市西)。根据这些材料,我们可以估计这首词中”酒醒无奈愁如昨“的”愁“,除了因落花而产生的伤春情绪以外,还应当包括离乡”远宦“之愁。
 
  从词篇描写,作者的远宦之愁,是由赏海棠未能尽兴而引起的,究其未能尽兴的原因,则是由于阴雨连绵的天气、狂风怒吼的巨风。海棠花开得早,败得也早。所以刚是“正月二十日”便遭受到零落的厄运。这不能不勾起词人的惜花之情。《古今词论》引张砥中的话说:“凡词前后两结最为紧要。前结如奔马收缰,须勒得住,尚存后面地步,有住而不住之势。后结如众流归海,要收得尽,回环通首源流,有尽而不尽之意。”这首词写的是“张园赏海棠”,但开头两句一方面是从大的范围讲“春阴漠漠”,另一方面是从眼前的注意中心讲“海棠花底东风恶”,于是在“人情”(要赏花)与“春情”(催花落)之间自然形成了矛盾。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作者别出心裁地吟出“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两句。这个前结,构思新巧,想象奇特,在炼意铸句上已略胜别人一筹。
 
  并且细细领略词意,则赏海棠的初衷,惜花落的情绪,诅咒“春情”的心境,全都包含在这两句九个字中,不仅内涵丰富,而且作为“赏海棠作”的一篇小词似乎已全部说尽了,这就是它“勒得住”的地方。可是,“守定花枝”到底能起什么作用呢?人“不放”花零落,花就真的不零落吗?在下半片里,作者说他们“绿尊细细供春酌”,乃是死下心来,要“守”到底了。然而,“酒醒无奈愁如昨”!愁也没有减,风也在继续“苦吹花”。由此观之,那么上半片的“勒得住”实在是没有留得住,而是“尚存后面地步”的。
 
  “守定”之法告败,看来一段公案该了结了。谁料“一波刚平,一波又起”,作者那里另有高招:“殷勤待与东风约:莫苦吹花,何吹愁却。”这简直是在异想天开地希望换个东西给风吹!如果是这样,愁情被吹尽了,艳丽的海棠花依旧常开,人情花意哪里还有比这更美好的思想境界呢?这个后结,想象之奇,情绪之真,造语之痴,更在前结之上。作为一首小词,作者连生两段痴想,惜花与写愁的目的都已达到。所以这个后结,算得上是“众流归海”,算得上是“收得尽”。只是,谁也看得出来:“与东风约”是办不到的,“莫苦吹花”和“吹愁却”也是不可能的。因此当读毕掩卷的时候,人们想到的仍是作者更深重的苦闷,这又是这个后结“有尽而不尽之意”的证明。
 
  最后,这首词在炼字、选词方面,也很有一此值得借鉴的地方。比如,第二句说:“海棠花底东风恶”。论理只要“风恶”,就不仅仅是“恶”在“花底”。一方面作者这么写,由于强调了“花底”,当然也就带过了花上,其结果是加深了花受东风袭击的程度;另一方面,用上“花底”,还可以暗示人在花下,因而又有惜花情绪的寄托。再如,“定”与“往”同为去声,依词律可以互换。可是词中却偏说“守定花枝”,这是要更加突出死守不放的意思。还有,“绿尊细细供春酌”,其中的“细细”二字可当“守定花枝,不放花零落”的注脚看:因为这里的“细细”不只是一般的品酒,而是要借细勘慢饮,来从容地守定将落的海棠而已。此外,如“莫苦吹花”的“苦”,“何似吹愁却”的“却”都是极其平常的字,但用在作者的笔下,却能表达出十分准确而又十分丰富的内容来。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2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游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陆游(1125 -1210)字务观,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陆佃之孙。以荫补登仕郎。绍兴中试礼部,以语触秦桧,被黜。绍兴二十八年(1158),始仕福州宁德县主簿,调福州决曹,迁大理司直。孝宗即位,除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史浩、黄祖舜荐以“善词章、谙典故”,赐进士出身。隆兴元年(1163),张浚北伐,陆游为镇江通判。乾道元年(1165)改隆兴府通判。二年免归,卜居镜湖之三山。乾道五年差通判夔州。八年,四川宣抚使王炎辟为傒办公事,改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历蜀州通判,摄知嘉州、荣州事。淳熙二年(1175),四川制置使范成大延置幕僚,宾主唱酬,人争传颂。因人讥其颓放,自号放翁。淳熙五年东归。七年,奉祠归。十三年,起知严州,历除军器少监,迁礼部郎中。光宗即位,兼实录院检讨官,旋即罢归山阴,闲居十馀年。
 
  嘉泰二年,诏权同修国史、实录院同修撰,预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寻兼秘书监。次年归。居于山阴。嘉定二年卒,年八十六。陆游与尤袤、杨万里、范成大为中兴四大诗人,其为中兴之冠,人呼为小太白。有《剑南诗稿》八十七卷、《渭南文集》五十卷、《南唐书》十八卷。词二卷,载于《渭南文集》。淳熙十六年(1189),自编词集成,作《长短句序》云:“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然渔歌菱唱,犹不能止。”此后未尝绝笔,刘克庄《后村诗话续编》云:“放翁长短句,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选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
 
                
陆游●感皇恩          
 
  小阁倚秋空,下临江渚。 
  漠漠孤云未成雨。 
  数声新雁,回首杜陵何处。 
  壮心空万里,人谁许! 
  黄阁紫枢,筑坛开府。 
  莫怕功名欠人做。 
  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 
  石帆山脚下,菱三亩。

 
  这首词,是作者离蜀东归以前,感叹壮志未成,思念家乡时所写下的。上片以写景起而以抒情终;下片以抒情起而以情景结合终。
 
  在一个初秋的阴天,作者登上了江边的一个小阁,仰望初秋的天空看见迷濛的云气还没有浓结到要化成雨点的样子,俯视下面可以看到江水和沙渚,境界是开阔的,并带着些静漠与冷清。作者只轻轻地把它描写成“小阁倚秋空,下临江渚,漠漠孤云未成雨”,概括了登高之事和周围环境,并描写视觉中景物,运化周邦彦《感皇恩》“小阁倚晴空”的词句,王勃《滕王阁》“滕王高阁临江渚”的诗句。“数声新雁,回首杜陵何处。”接着是写听觉,并由此引出作者的联想。雁是“新雁”,知秋是“新秋”;云是“孤”云,雁只“数”声,“数”字中也反映出主客观的孤独意象的两相契合。杜陵,在长安城东南,秦时为杜县地,汉时为宣帝陵所在,故称杜陵,这里用杜陵指代长安。
 
  长安这个汉唐故都,是华夏强盛的象征,也是西北的政治、军事中心之地。陆游急切地盼望南宋统治者能从金人手里收复长安;他从军南郑,时时遥望长安,寄托其收复故国山河的思想感情。他向宣抚使王炎建议:“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诗文中写到想念长安的也很多,如《闻虏乱有感》的“有时登高望跾杜,悲歌仰天泪如雨”,《东楼集序》的“北游山南,凭高望跾、万年诸山,思一醉曲江、渼陂之间,其势无由,往往悲歌流涕”,这样的词句很多,可见其感触之深且痛,因此经常地提及。古人写闻雁和长安联系的,除陆诗外,还有许多如杜牧《秋浦道中》的“为问寒沙新雁到,来时为下杜陵无”,于邺《秋夕闻雁》的“忽闻凉雁至,为报杜陵秋”,只是一般的去国怀都之感。作者写的,如《秋晚登城北门》的“一点烽传散关信,两行雁带杜陵秋”,这些是和关心收复长安的信息是有关的词中写闻新雁而回头看不到长安,也是感叹收复长安的好消息的不能到来。“壮心空万里,人谁许!”空有从军万里的壮怀,而无人相许(即无人赏识、信任的意思),申明“回首”句的含意,这里的描写从含蓄的寄概到激昂的抒情,体现了作者写作的特点从作者的诗词风格看,他是比较习惯于采用后一种写法的;在这一首词中,他极力抑制激情,却较多地采用前一种写法。
 
  过片时用了,“黄阁紫枢,筑坛开府,莫怕功名欠人做。”黄阁、紫枢,指代宰相和枢密使,是宋代最高文武官吏。黄阁,宰相官署,卫宏《汉官旧仪》:“丞相听事阁曰黄阁”;宋代的戎服多用紫色,故以紫枢指枢密院。筑坛,用了汉高祖设坛场拜韩信为大将的典故;开府是开幕府,置僚属,在宋代,高级行政区的军政长官有此种权力。第一、二句指为将相,第三句说不怕这种职位无人可当,意即用不着自己怀抱壮志与准备担当大任。陆游并不热衷于当高官,但却始终抱着为效忠国家而建立功名的壮志。他曾向往于这种功名,他的《金错刀行》诗说:“千年史策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书怀》诗说:“老死已无日,功名犹自期。清笳太行路,何日出王师?”他这三句词,说得很平淡,很坦然,那么他真的会这样轻易放弃自己的壮志、他真的相信一般的将相也能够担负恢复祖国统一大业的重任吗?不!他的热情性格和当时冷酷的现实使他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他的自慰之辞,只不过是愤激的反语罢了而实际上,是一种更为曲折、更为深沉的感慨。是从“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汉宫春》)的乐观,到“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鹧鸪天》)的绝望过程中的感慨。
 
  “如今熟计,只有故乡归路。石帆山脚下,菱三亩。”这里说的是现在再三思忖只有辞官东归,回到故乡山阴的石帆山下,去种三亩菱为生。这是积极的理想找不到出路,被迫要作消极的归隐之计,经过一番思考,连归隐后的生活都作了具体的设想,所以最后出现一个江南水乡的图景。痛苦的心情融化于优美的自然景物,表面上是景美而情淡,实际上是闲淡中抑制着内心的愤激,深藏着内心的痛苦罢了。这是陆游的一首要用归隐的办法来解决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的词作,情景结合,看似很矛盾但解决得比较圆满,作者的心情在这首词中表现得比较闲淡。深入体会,仍然透露出理想对现实的尖锐冲突和强烈抗议,所以意境是曲折的,感慨是深沉的。
 
                
陆游●鹧鸪天          
 
  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 
  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 
  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 
  无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

 
  刘克庄《后村诗话续集》把陆游的词分为三类:“其激昂慷慨者,稼轩不能过;飘逸高妙者,与陈简斋、朱希真相颉颃;流丽绵密者,欲出晏叔原、贺方回之上。”这首《鹧鸪天》可以算是陆游飘逸高妙一类作品中的代表作之一。
 
  上阕开头二句:“家住苍烟落照间,丝毫尘事不相关。”把自己所居住的环境写得是如此的优美而又纯净。“苍烟落照”四字,不禁让人联想起陶渊明《归园田居》其一“蔼蔼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意境,一经讽诵便难以忘怀。“苍烟”犹青烟,字面已包含着作者的感情色彩。“落照”这个词里虽然没有表示颜色的字,但也有色彩暗含其中,引起读者的多种的联想。词人以“苍烟落照”四字点缀自己居处的环境,意在与龌龊的仕途作鲜明的对比。所以在第二句中就直接点明住在这里与尘事毫不相关,可以一尘不染,安心地过着隐居的生活。这也正是陶渊明《归园田居》里“户庭尘染,虚室有余闲”的体现。
 
  三、四句对仗工稳:“斟残玉瀣行穿竹,卷罢黄庭卧看山。”“玉瀣”是一种美酒的名称,明人冯时化在《酒史》卷上写有:“隋炀帝造玉瀣酒,十年不败。”陆游在诗中也不止一次写到过这种酒。“黄庭”是道经的名称,《云笈七籤》胡《黄庭内景经》、《黄庭外景经》、《黄庭遁甲缘身经》,都是道家谈论养生之道的书这两句的大意是说:喝完了玉瀣就散步穿过了竹林;看完了《黄庭》就躺下来观赏山中美景。一二句写居处环境的优美,三四句写自己生活的闲适,体现了作者惬意的生活。陆游读的《黄庭经》是卷轴装,所以边读边卷,“卷罢黄庭”就是看完了一卷的意思。
 
  下阕开头:“贪啸傲,任衰残,不妨随处一开颜。”“啸傲”,指作者歌咏自得,形容旷放而不受拘束的样子。不单是陆诗用了“啸傲”此词,其他诗人也经常用此词,比如郭璞《游仙诗》:“啸傲遗世罗,纵情在独往。”陶渊明《饮酒》其七:“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词人说自己贪恋这种旷达的生活情趣,任凭终老田园;随处都能见到使自己高兴的事物,何不随遇而安呢?这几句可以说是旷达到极点也消沉到了极点,可是末尾两句陡然一转:“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这两句可以说是对以上所写的自己的处境作出了解释。词人说原先就已知道造物者无情(他的心肠与常人不同),它白白地让英雄衰老死去却等闲视之。这难道不是在怨天吗?但同时也是在抱怨南宋统治者无心恢复中原,以致使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
 
  据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中讲道乾道二年(1166年)陆游四十二岁,以言官弹劾谓其“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免隆兴通判,始卜居镜湖之三山。这首词和其他两首《鹧鸪天》(两首开头句分别为:插脚红尘已是颠、懒向青门学种瓜),都是这时候写下的。词中虽极写隐居之闲适,但那股抑郁不平之气仍然按捺不住,在篇末终于流露出来。也正因为有词人那番超脱尘世的表白,所以篇末的两句就尤其显得冷隽了。
 
                
陆游●鹧鸪天           
 
  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 
  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 
  歌缥缈,木虏呕哑,酒如清露鮓如花。 
  逢人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

 
  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张浚以枢密使都督江淮东西路军马,主持抗金军事,陆游表示庆贺。二年,陆游任镇江通判,张浚以右丞相、江淮东西路宣抚使,仍都督江淮军马,视师驻节,颇受知遇;张浚旋卒,年底宋金和议告成。乾道元年(1165年)夏,陆游调任隆兴(治所在今江西省南昌市)通判;二年春,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被免职归家。这首词就是这一年归家不久后写下的。另有两首词意思与此词大体相同,也是同时所写下的。
 
  陆游自从任枢密院编修官然后再任通判镇江,后又被调任隆兴,最后被免职,他一再受到主和派的打击,心情抑郁,所以在乾道二年免职前所写的《烧香》诗中有“千里一身凫泛泛,十年万事海茫茫”之慨。
 
  罢官后如《寄别李德远》诗的“中原乱后儒风替,党禁兴来士气孱”,另一首《鹧鸪天》词的“元知造物心肠别,老却英雄似等闲”,既愤慨抗金志士的遭受迫害;而又一首《鹧鸪天》词的“插脚红尘已是颠”,“三山老子真堪笑,见事迟来四十年”,又自嘲对仕途进退认识的浅薄。在这种心境支配下,词的上片“懒向青门学种瓜,只将渔钓送年华”二句,表示不愿靠近都城学汉初的邵平那样在长安青门外种瓜,只愿回家过清闲的渔钓生活。但隐身渔钓,并非作者的生活理想,这样做只是作者在无可奈何之下的一种自我排遣而已,读“送年华”三字可以明显看出作者的感喟之情。这时候,作者迁居山阴县南的镜湖之北、三山之下,湖光山色,兼擅其美。在作者的诗人气质中本来就富有热爱自然的浓烈感情,所以当他面对这种自然的美景时,人事上的种种失望和伤痛,也因此自会暂时得到冲淡以至忘却,所以后面的二句:“双双新燕飞春岸,片片轻鸥落晚沙,”即就写镜湖旁飞鸟出没的情况,写出那里的风景之美。句法上既紧承“渔钓”,又针对镜湖特点;情调上既表景色的可爱,又表心境的愉悦:脉络不变,意境潜移。它用笔清新,对偶自然,轻描淡写,情景具足,以景移情,不留痕迹,是全词形象最妍美、用笔最微妙的地方,这其中的韵味,耐人寻思。
 
  下片从湖边写到在湖中泛舟的情况。开头二句,“歌”声与“木虏”声并作,“缥缈”与“呕哑”相映成趣;第三句:“酒如清露鮓如花”,细写酒菜的清美。这三句,进一步描写词人“渔钓”生活的自在和快乐:“鮓如花”三字着色最美,染情尤浓。结尾二句:“逢入问道归何处,笑指船儿此是家。”表明词人不但安于“渔钓”,而且愿意以船为家;不但自在、快乐,且有傲世自豪之感。但我们联系作者的志趣,可以知道这些自在、快乐和自豪,是词人迫于环境而自我排遣的结果,是热爱自然的一个侧面和强作旷达的一种表面姿态,并非出自于他的深层心境。“笑指”二字和上片的“送年华”三字,一样透露出词人的这种心情矛盾。表面上是“笑”得那样自然,那样自豪;实际上是“笑”得多么勉强,多么伤心。上片结尾的妙处是以景移情;下片结尾的妙处是情景交融。这时候作者景慕张志和的“浮家泛宅,往来苕霅间”的行径,自号“渔隐”。词中的以船为家,以及这一年所写的词,如《鹧鸪天》的“沽酒市,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采桑子》的“小醉闲眠,风引飞花落钓船”,都是“渔隐”生活的具体描写,但我们一样可以从深层心境中去体会作者的“渔隐”实质。上片的“送”字告诉我们这种实质比较明显,本片的“笑”字告诉我们这种实质却很隐秘。
 
  陆游作词,本来就好象大手笔写小品,有厚积薄发、举重若轻的感觉。这首词,随手描写眼前生活和情景,毫不费力,而清妍自然之中,又自觉正反兼包,涵蕴深厚,举重若轻之妙,表现得很明显。
 
              
陆游●木兰花·立春日作      
 
  三年流落巴山道,破尽青衫尘满帽。 
  身如西瀼渡头云,愁抵瞿塘关上草。 
  春盘春酒年年好,试戴银方旛判醉倒。 
  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

 
  这首词是陆游四十七岁任夔州通判时所写的。他到夔州到写这首词时不过一年多,却连上岁尾年头,开口便虚称“三年”,且云“流落”,从一入笔就已有波澜之情。次句以形象描写“流落”二字。“青衫”言官位之低,“破尽”可见穷之到了极点“尘满帽”描写出作者在道途中风尘仆仆,行戌未定的栖遑之态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就活画出一个沦落天涯的诗人形象,与“细雨骑驴入剑门”异曲同工。三、四句仍承一、二句生发。身似浮云,飘流不定;愁如春草,划去还生。以“西瀼渡头”、“瞿塘关上”为言者,不过取眼前地理景色,与“巴山道”三字相对应而已这上片四句,把抑郁潦倒的情怀写得如此深沉痛切,不了解陆游近年遭遇,是很难掂量出这些句子中所涵蕴的感情分量来的。
 
  陆游自三十九岁被贬出临安,到镇江作通判,旋移隆兴(府治在今天江西省南昌市);四十二岁又因为“力说张浚用兵”,被削官归山阴故里;到四十五岁才又得到起用夔州通判的新命。他的朋友韩元吉在《送陆务观序》中把陆游心中要说的话说了个痛快:“朝与一官,夕畀一职,曾未足伤朝廷之大;旦而引之东隅,暮而置之西陲,亦无害幅员之广也。……务观之于丹阳(镇江),则既为贰矣,迩而迁之远,辅郡而易之藩方,其官称小大无改于旧,则又使之冒六月之暑,抗风涛之险(由于途中舟坏,陆游几乎破溺死)病妻弱子,左饘右药……”(《南涧甲乙稿》卷十四)。这段话是送陆游从镇江移官到隆兴时写的,说得激昂愤慨。从近处愈调愈远,既不是明明白白的贬职,也不是由于升迁,为什么要这样折腾他呢?韩元吉故作不解,其实他是最了解这其中的缘由的。孝宗赵即位后,表面上志存恢复,实则首鼠两端。陆游坚持劝说孝宗抗金,孝宗对之貌似奖掖而实则畏恶。陆游在内政上主张加强中央集权,以增强国力,由此也得罪了握有实权的官僚集团。先前由京官而出判镇江,对他是一个挫折;进而罢黜归里,更是一个挫折;此刻虽起用而远判巴蜀,这又是一个挫折。这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显然并非加之于一人,而是意在摧折整个主战派的心志,浇灭抗金复国的火种,那么不幸的人岂只是陆游一个人吗?由此可见,三年流落之哀,不仅是一己之哀,实在是国家民族的大哀。创痛巨深,安得不言之如此深沉痛切?
 
  上片正面写心底抑郁潦倒之情,抒发报国无门之愤这是陆游诗词的主旋律,在写法上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下片忽然换意,紧扣“立春”二字,以醉狂之态写沉痛之怀,设色陡变,奇峰突起。立春这一天士大夫戴旛胜于头上,这是宋时的一种习俗,戴上旛胜表吉庆之意。但戴银旛而曰“试”,节日痛饮而曰“判”(“判”即“拚”之意),就显然有“浊酒一杯家万里”的不平常意味了。这只是词人借酒消愁,逢场作戏罢了,而内心是很伤感的。结尾处更是飏开一笔,表面上是说不是我一人偏老,而实际上是词人深深感到时光的虚度。这就在上片抑郁潦倒的情怀上,又添一段新愁。词人强自宽解,故作旷达,正是推开一层、透过一层的写法。哭泣本人间痛事,欢笑乃人间快事。
 
  但今日有人焉,不得不抹干老泪,强颜随俗,把哭脸装成笑脸,让酒红遮住泪痕,这种笑,岂不比哭还要凄惨吗?东坡《赤壁赋》物我变与不变之论,辛弃疾《丑奴儿》“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之句,都是强为解脱而写的违心之言,写出更深一层的悲哀,那手法近乎反衬,那境界是一般人所难以达到的。
 
  纵观全词,上下片都是写心底抑郁之情,但乍看竟好象是两幅图画,两种情怀。沈谦论词作云:“立意贵新,设色贵雅,构局贵变,言情贵含蓄。”(《填词杂说》)但作词之道,条贯、错综,两不可失,此意刘永济《词论。结构篇》曾深言之。读陆游此词,抑郁之情贯穿始终,上下片表现手法截然相异,构局又极错综复杂。读上片,看到的是一个忧国伤时、穷愁潦倒的悲剧人物形象;读下片,看到的是一个头戴银旛,醉态可掬的喜剧人物形象。粗看似迥然不同,但仔细看看他脸上的笑全都是装出来的苦笑,终于领悟到这喜剧其实不过是更深沉的悲剧罢了。
 
               
陆游●卜算子·咏梅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这首《卜算子》以“咏梅”为题,这正和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濂溪先生(周敦颐)以莲花自喻一样,作者亦是以梅花自喻。
 
  陆游曾经称赞梅花“雪虐风饕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落梅》)。梅花如此清幽绝俗,出于众花之上,可是如今竟开在郊野的驿站外面,破败不堪的“断桥”,自然是人迹罕至、寂寥荒寒、梅花也就倍受冷落了。从这一句可知它既不是官府中的梅,也不是名园中的梅,而是一株生长在荒僻郊外的“野梅”。它既得不到应有的护理,更谈不上会有人来欣赏。随着四季的代谢,它默默地开了,又默默地凋落了。它孑然一身,四顾茫然——有谁肯一顾呢,它可是无主的梅呵。“寂寞开无主”这一句,词人将自己的感情倾注在客观景物之中,首句是景语,这句已是情语了。
 
  日落黄昏,暮色朦胧,这孑然一身、无人过问的梅花,何以承受这凄凉呢?它只有“愁”——而且是“独自愁”,这与上句的“寂寞”相呼应。驿外断桥、暮色、黄昏,本已寂寞愁苦不堪,但更添凄风冷雨,孤苦之情更深一层。“更著”这两个字力重千钧,前三句似将梅花困苦处境描写已至其但二句“更著风和雨”似一记重锤将前面的“极限”打得崩溃。这种愁苦仿佛无人能承受,至此感情渲染已达高潮,然而尽管环境是如此冷峻,它还是“开”了!它,“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道源);它,“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杨维桢)。上阕四句,只言梅花处境恶劣、于梅花只作一“开”字,但是其倔强、顽强已不言自明。
 
  上阕集中写了梅花的困难处境,它也的确还有“愁”。从艺术手法说,写愁时作者没有用诗人、词人们那套惯用的比喻手法,把愁写得象这象那,而是用环境、时光和自然现象来烘托。况周颐说:“词有淡远取神,只描取景物,而神致自在言外,此为高手。”(《蕙风词话》)就是说,词人描写这么多“景物”,是为了获得梅花的“神致”:“深于言情者,正在善于写景”(田同之《西圃词说》)。上阕四句可说是“情景双绘”。让读者化一系列景物中感受到作者的特定环境下的心绪——愁!也让读者逐渐踏入作者的心境。这着实、妙!
 
  下阕,托梅寄志。梅花,它开得最早。“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齐已):“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消”(张谓)。是它迎来了春天。但它却“无意苦争春”。春天,百花怒放,争丽斗妍,而梅花却不去“苦争春”,凌寒先发,只有迎春报春的赤诚。“苦”者,抵死、拼命、尽力也。从侧面讽刺了群芳。梅花并非有意相争,即使“群芳”有“妒心”,那也是它们自己的事情,就“一任”它们去嫉妒吧。在这里,写物与写人,完全交织在一起了。草木无情,花开花落,是自然现象。其中却暗含着作者的不幸遭遇揭露了苟且偷安的那些人的无耻行径。说“争春”,是暗喻人事:“妒”,则非草木所能有。这两句表现出陆游性格孤高,决不与争宠邀媚、阿谀逢迎之徒为伍的品格和不畏谗毁、坚贞自守的崚?傲骨。
 
  最后几句,把梅花的“独标高格”,再推进一层:“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前句承上阕的寂寞无主、黄昏日落、风雨交侵等凄惨境遇。这句七个字四次顿挫:“零落”,不堪雨骤风狂的摧残,梅花纷纷凋落了,这是第一层。落花委地,与泥水混杂,不辩何者是花,何者是泥了,这是第二层。从“碾”字,显示出摧残者的无情,被摧残者的凄惨境遇,这是第三层。结果呢,梅花被摧残、被践踏而化作灰尘了。这是第四层。看,梅花的命运有多么悲惨,简直不堪入目令人不敢去想像。读者在此时已融入了字里行间所透露出的情感中。但作者的目的决不是单为写梅花的悲惨遭遇,引起人们的同情;从写作手法上来说,仍是铺垫,是蓄势,是为了把下句的词意推上最高峰。虽说梅花凋落了,被践踏成泥土了,被碾成尘灰了,请看,“只有香如故”,它那“别有韵致”的香味,却永远“如故”,仍然不屈服于寂寞无主、风雨交侵的威胁,只是尽自己之能,一丝一毫也不会改变。即使是凋落了,化为“尘”了,也要“香如故”。
 
  末句具有扛鼎之力,它振起全篇,把前面梅花的不幸处境,风雨侵凌,凋残零落,成泥作的凄凉、衰飒、悲戚,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正是“末句想见劲节”(卓人月《词统》)。而这“劲节”得以“想见”,正是由于此词十分成功地运用比兴手法作者以梅花自喻,以梅花的自然代谢来形容自己。此时,已将梅花人格化。“咏梅”,实为表白自己的思想感情,给我们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成为一首咏梅的杰作。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3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游●好事近           
 
  秋晓上莲峰,高蹑倚天青壁。 
  谁与放翁为伴? 
  有天坛轻策。 
  铿然忽变赤龙飞,雷雨四山黑。 
  谈笑做成丰岁,笑禅龛楖栗。

 
  想象或梦游华山的诗,陆游写了不少,大多是借来表达作者收复河山的爱国思想。这首词,虽然也是写的神游华山,但主题却在于表现作者为人民造福的人生态度。
 
  上片,作者奇特地想象自己持着天台藤杖(词中的天坛,即天台山,以产藤杖著名。见叶梦《避暑录话》,该书也写作天坛。策即是杖)。趁着清爽的秋晨,登上莲花峰顶,踏在倚天峭立的悬崖上。只“谁与放翁为伴”一句,不但给华山,而且也给自己写下了一个俯视人间的形象。并且又从可以为伴的“天坛轻策”,很自然地过渡到了下片。
 
  在下片里,可以看到作者的化身——龙杖在雷雨交加的太空城里飞翔(杖化为龙,用《后汉书。费长房传》事。韩愈《赤藤杖歌》有“赤龙拔须血淋漓”语),铿地一声,天坛杖顿时化成赤龙腾起,雷声大作,四边山峰黑成了一片。可是他一点也没有忘却人间的赐予,他要降及时雨使田里的禾苗很好生长并得到好收成,他要为人们造福,要让人们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而这种为人类造福利的事业,在自己看来,是完全可以办得到的,不经意的谈笑之间,人们已从中得到了不少的好处了。与那些禅房里拖着禅杖(词中的禅龛,原指供设佛像的小阁子,泛指禅房。楖栗,印度语“剌竭节”的异译,僧徒用的杖),只顾自己不关心别人生活的僧徒——隐指一般逃避现实的人,比起来同持一杖,作用就大不相同了。作者鄙夷一笑,体现了他的“所慕在经世”(《喜谭德称归》诗)的积极思想。
 
  这首词的艺术风格,是雄奇豪迈的,它强烈地放射了积极浪漫主义的光芒。陆游词派的继承者刘克庄,在《清平乐》里,幻想骑在银蟾背上畅游月宫,“醉里偶摇桂树,人间道是凉风”,这不正是陆游这首词精神的再现吗?
 
                
陆游●钗头凤          
 
  红酥手,黄滕酒。 
  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这首词写的陆游自己的爱情悲剧。
 
  陆游的原配夫人是同郡唐氏士族的一个大家闺秀,结婚以后,他们“伉俪相得”,“琴瑟甚和”,是一对情投意和的恩爱夫妻。不料,作为婚姻包办人之一的陆母却对儿媳产生了厌恶感,逼迫陆游休弃唐氏。
 
  在陆游百般劝谏、哀求而无效的情况下,二人终于被迫分离,唐氏改嫁“同郡宗子”赵士程,彼此之间也就音讯全无了。几年以后的一个春日,陆游在家乡山阴(今绍兴市)城南禹迹寺附近的沈园,与偕夫同游的唐氏邂逅相遇。唐氏安排酒肴,聊表对陆游的抚慰之情。陆游见人感事,心中感触很深,遂乘醉吟赋这首词,信笔题于园壁之上。全首词记述了词人与唐氏的这次相遇,表达了他们眷恋之深和相思之切,也抒发了词人怨恨愁苦而又难以言状的凄楚心情。
 
  词的上片通过追忆往昔美满的爱情生活,感叹被迫离异的痛苦,分两层意思。
 
  开头三句为上片的第一层,回忆往昔与唐氏偕游沈园时的美好情景:“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虽说是回忆,但因为是填词,而不是写散文或回忆录之类,不可能把整个场面全部写下来,所以只选取一个场面来写,而这个场面,又只选取了一两个最富有代表性和特征性的情事细节来写。“红酥手”,不仅写出了唐氏为词人殷勤把盏时的美丽姿态,同时还有概括唐氏全人之美(包括她的内心美)的作用。然而,更重要的是,它具体而形象地表现出这对恩爱夫妻之间的柔情密意以及他们婚后生活的美满与幸福。第三句又为这幅春园夫妻把酒图勾勒出一个广阔而深远的背景,点明了他们是在共赏春色。而唐氏手臂的红润,酒的黄封以及柳色的碧绿,又使这幅图画有了明丽而又和谐的色彩感。
 
  “东风恶”几句为第二层,写词人被迫与唐氏离异后的痛苦心情。上一层写春景春情,无限美好,到这里突然一转,激愤的感情潮水一下子冲破词人心灵的闸门,无可遏止地渲泄下来。“东风恶”三字,一语双关,含蕴很丰富,是全词的关键所在,也是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症结所在。本来,东风可以使大地复苏,给万物带来勃勃的生机,但是,当它狂吹乱扫的时候,也会破坏春容春态,下片所云“桃花落,闲池阁”,就正是它狂吹乱扫所带来的严重后果,因此说它“恶”。然而,它主要是一种象喻,象喻造成词人爱情悲剧的“恶”势力。至于陆母是否也包含在内,答案应该是不能否认的,只是由于不便明言,而又不能不言,才不得不以这种含蓄的表达方式出之。下面一连三句,又进一步把词人怨恨“东风”的心理抒写了出来,并补足一个“恶”字:“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美满姻缘被迫拆散,恩爱夫妻被迫分离,使他们两人在感情上遭受巨大的折磨和痛苦,几年来的离别生活带给他们的只是满怀愁怨。这不正如烂漫的春花被无情的东风所摧残而凋谢飘零吗?接下来,“错,错,错”,一连三个“错”字,连迸而出,感情极为沉痛。但这到底是谁错了呢?是对自己当初“不敢逆尊者意”而终“与妇诀”的否定吗?是对“尊者”的压迫行为的否定吗?是对不合理的婚姻制度的否定吗?词人没有明说,也不便于明说,这枚“千斤重的橄榄”(《红楼梦》语)留给了我们读者来噙,来品味。这一层虽直抒胸臆,激愤的感情如江河奔泻,一气贯注;但又不是一泻无余,其中“东风恶”和“错,错,错”几句就很有味外之味。
 
  词的下片,由感慨往事回到现实,进一步抒写妻被迫离异的巨大哀痛,也分为两层。
 
  换头三句为第一层,写沈园重逢时唐氏的表现。
 
  “春如旧”承上片“满城春色”句而来,这又是此时相逢的背景。依然是从前那样的春日,但是,人却今非昔比了。以前的唐氏,肌肤是那样的红润,焕发着青春的活力;而如今的她,经过“东风”的无情摧残,憔悴了,消瘦了。“人空瘦”句,虽说写的只是唐氏容颜方面的变化,但分明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她带来的巨大痛苦。象词人一样,她也为“一怀愁绪”折磨着;象词人一样,她也是旧情不断,相思不舍啊!不然,怎么会消瘦呢?写容颜形貌的变化来表现内心世界的变化,原是文学作品中的一种很常用的手法,但是瘦则瘦矣,何故又在其间加一个“空”字呢?“使君自有妇,罗敷亦有夫。”(《古诗。陌上桑》)从婚姻关系说,两人早已各不相干了,事已至此,不是白白为相思而折磨自己吗?著此一字,就把词人那种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痛伤之感等等,全都表现了出来。“泪痕”句通过刻画唐氏的表情动作,进一步表现出此次相逢时她的心情状态。旧园重逢,念及往事,她能不哭、能不泪流满面吗?但词人没直接写泪流满面,而是用了白描的手法,写她“泪痕红浥鲛绡透”,显得更委婉,更沉着,也更形象,更感人。而一个“透”字,不仅见其流泪之多,亦见其伤心之甚。上片第二层写词人自己,用了直抒胸臆的手法;这里写唐氏时却改变了手法,只写了她容颜体态的变化和她痛苦的心情由于这一层所写的都是词人眼中看出的,所以又具有了“一时双情俱至”的艺术效果。可见词人,不仅深于情,而且深于言。
 
  词的最后几句,是下片的第二层,写词人与唐氏相遇以后的痛苦心情。“桃花落”两句与上片的“东风恶”句前后照应,又突出写景虽是写景,但同时也隐含出人事。不是么?桃花凋谢,园林冷落,这只是物事的变化,而人事的变化却更甚于物事的变化。象桃花一样美丽姣好的唐氏,不是也被无情的“东风”摧残折磨得憔悴消瘦了么?词人自己的心境,不也象“闲池阁”一样凄寂冷落么?一笔而兼有二意很巧妙,也很自然。下面又转入直接赋情:“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这两句虽只寥寥八字,却很能表现出词人自己内心的痛苦之情。虽说自己情如山石,痴心不改,但是,这样一片赤诚的心意,又如何表达呢?明明在爱,却又不能去爱;明明不能去爱,却又割不断这爱缕情丝。刹那间,有爱,有恨,有痛,有怨,再加上看到唐氏的憔悴容颜和悲戚情状所产生的怜惜之情、抚慰之意,真是百感交集,万箭簇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再一次冲胸破喉而出:“莫,莫,莫!”事已至此,再也无可补救、无法挽回了,这万千感慨还想它做什么,说它做什么?于是快刀斩乱麻:罢了,罢了,罢了!明明言犹未尽,意犹未了,情犹未终,却偏偏这么不了了之,而在极其沉痛的喟叹声中全词也就由此结束了。
 
  这首词始终围绕着沈园这一特定的空间来安排自己的笔墨,上片由追昔到抚今,而以“东风恶”转捩;过片回到现实,以“春如旧”与上片“满城春色”句相呼应,以“桃花落,闲池阁”与上片“东风恶”句相照应,把同一空间不同时间的情事和场景历历如绘地叠映出来。全词多用对比的手法,如上片,越是把往昔夫妻共同生活时的美好情景写得逼切如现,就越使得他们被迫离异后的凄楚心境深切可感,也就越显出“东风”的无情和可憎,从而形成感情的强烈对比。
 
  再如上片写“红酥手”,下片写“人空瘦”,在形象、鲜明的对比中,充分地表现出“几年离索”给唐氏带来的巨大精神折磨和痛苦。全词节奏急促,声情凄紧,再加上“错,错,错”和“莫,莫,莫”先后两次感叹,荡气回肠,大有恸不忍言、恸不能言的情致。
 
  总而言之,这首词达到了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统一,是一首别开生面、催人泪下的作品。
 
  〔附记〕千百年来,前哲时贤多认为陆游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是姑表关系,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最早记述《钗头凤》词这件事的是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之后,有刘克庄的《后村诗话》,但陈、刘二氏在其著录中均未言及陆、唐是姑表关系。直到宋元之际的周密才在其《齐东野语》中说:“陆务观初娶唐氏,闳之女也,于其母为姑侄。”从这以后“姑表说”遂被视为“恒言”。其实综考有关历史文献和资料,陆游的外家乃江陵唐氏,其曾外祖父是历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北宋名臣唐介,唐介诸孙男皆以下半从“心”之字命名,即懋、愿、恕、意、愚、谰,并没有以“门”之字命名的唐闳其人,也就是说,在陆游的舅父辈中并无唐闳其人(据陆游《渭南文集。跋唐修撰手简》、《宋史。唐介传》、王珪《华阳集。
 
  唐质肃公介墓志铭《考定(;而陆游原配夫人的母家乃阴唐氏,其父唐闳是宣和年间有政绩政声的鸿胪少卿唐翊之子,唐闳之昆仲亦皆以“门”字框字命名,即闶、阅)据》嘉泰会稽志《、》宝庆续会稽志《、阮元》两浙金石录。宋绍兴府进士题名碑《考定(。由此可知,陆游和他的原配夫人唐氏根本不存在什么姑表关系。这样,周密的“姑表说”就毫无来由了,那么这完全就是出于他的杜撰了吗?并不是这样的。刘克庄在其》后村诗话《中虽然未曾言及陆、唐是姑表关系,但却说过这样的话:“某氏改适某官,与陆氏有中外。”某氏,即指唐氏;某官,即指“同郡宗子”赵士程。刘克庄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说:唐氏改嫁给赵士程,赵士程与陆氏有婚姻关系。事实正是如此,陆游的姨母瀛国夫人唐氏乃吴越王钱俶的后人钱忱的嫡妻、宋仁宗第十女秦鲁国大长公主的儿媳,而陆游原配夫人唐氏的后夫赵士程乃秦鲁国大长公主的侄孙,亦即陆游的姨父钱忱的表侄行,恰与陆游为同一辈人)据陆游》渭南文集。跋唐昭宗赐钱武肃王铁券文《,王明清》挥后录《及》宋史。宗室世系、宗室列传、公主列传《等考定(。作为刘克庄的晚辈词人的周密很可能看到过刘克庄的记述或听到过这样的传闻,但他错会了刘克庄的意思,以致造成了千古讹传。本文不可能将所据考证材料一一列举出来,只把近年来有关学者、专家和我们考证的结果附录于此,仅供参考。
 
            
陆游●汉宫春·初自南郑来成都作  
 
  羽箭雕弓,忆呼鹰古垒,截虎平川。 
  吹笳暮归野帐,雪压青毡。 
  淋淳醉墨,看龙蛇飞落蛮笺。 
  人误许、诗情将略,一时才气超然。 
  何事又作南来,看重阳药市,元夕灯山? 
  花时万人乐处,欹帽垂鞭。 
  闻歌感旧,尚时时流涕尊前。 
  君记取、封侯事在。 
  功名不信由天。

 
  这首词是作者于孝宗乾道九年(1173)春在成都所作,时年四十九岁。八年冬,四川宣抚使王炎从南郑被召回临安,陆游被改命为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从南郑行抵成都,已经是年底。题目说是初来,词中写到元夕观灯、花时游乐等等,应该已是九年春。词中又说到看重阳药市,那是预先设想的话,因为从九年秋直到年底,陆游代理知嘉州,不在成都。陆游活动在南郑前线时,对抗金的前途怀着胜利的希望。被调到后方后,挐云心事,不得舒展,极为若闷,而要收复河山的信念,仍然是坚定不移。后在不少诗篇和词作里,往往激发着慷慨昂扬的声音。这首《汉宫春》就能体现这一点。
 
  词的上片,表明作者对在南郑时期的一段从军生活,是这样的珍视而回味着。他想到在那辽阔的河滩上,峥嵘的古垒边,手缚猛虎,臂挥健鹰,是多么惊人的场景!这些令作者如此振奋而又如此爽快,因此在陆游的诗作里,时常提到,《书事》诗说:“云埋废苑呼鹰处。”《忽忽》诗:“呼鹰汉庙秋。”《怀昔》诗:“昔者戍梁益,寝饭鞍马间,……挺剑剌乳虎,血溅貂裘殷。”《三山杜门作歌》诗:“南沮水边秋射虎。”写的都是在南郑从军时的生活。同时他又想到晚归野帐,悲笳声里,雪花乱舞,兴醋落笔,写下了龙蛇飞动的字幅和气壮河山的诗篇,作者不断涌动的激情令其兴致大发,豪迈之感也就变成了笔下的淋漓沈雄。这当然是值得自豪的啦。可是卷地狂飙,突然吹破了词人壮美的梦境。成都之行,无疑是将作者心中熊熊燃烧的抗金意愿置于“无实现之日”的冷宫之中,遂有了自己的文才武略,何补时艰的深深感慨?“人误许”三字,不是谦词,而是对当时朝廷压抑主战派、埋没人才的愤怒控诉。
 
  下片跟上片形成鲜明的对照。在繁华的成都,药市灯山,百花如锦,有人在那里沉醉。可是,在民族灾难深重的年代里,在词人的心眼里,锦城歌管,只能换来樽前的流涕了。“何事又作南来”一问,蕴藏着多少悲愤在内!可见,词人面对这些所谓的城市文明不禁更是心酪。这里的人们都已忘记了故土还在异族手里,往日的雄壮战场场面已被面前的一切所取代。
 
  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但作者并不只是埋头于悲愤之中,而是作出了坚定的回答:“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陆游大量诗篇里反复强调的人定胜天思想,在这里再一次得到了体现。心中犹存着重上抗金前线,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的强烈愿望“看记取、封候事在”,心中的爱国之志涌现在了读者面前。这里表明了词人的意志,并没有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消沉,而是更坚定了。
 
  这词的艺术特色,总体上用对比的手法,以南郑的过去对比成都的现在,以才气超然对比流涕尊前,表面是现在为主过去是宾,精神上却是过去是主现在是宾。中间又善于用反笔钩锁等写法,“”人误许“、”功名不信由天“两个反笔分别作上下片的收束,显得有千钧之力。”诗情将略“分别钩住前七句的两个内容,”闻歌“钩住药市、灯山四句,”感旧“钩住上片。在渲染气氛,运用语言方面,上片选择最惊人的场面,出之以淋漓沉雄的大笔,下片选择成都地方典型的事物,出之以婉约的格调,最后又一笔振起,因此发出了内心的呼喊,以激昂的格调、振奋的言辞,从而使全词的思想感情走向最高潮,深深地感染了读者。词笔刚柔相济,结构波澜起伏,格调高下抑扬,从而使通篇迸发出爱国主义精神的火花,并给读者以美的享受。
 
              
陆游●临江仙·离果州作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 
  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 
  只道真情易写,那知怨句难工。 
  水流云散各西东。 
  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

 
  乾道八年1772年,陆游四十八岁时,撤去夔州通判的职务,到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任干办公事兼捡法官。那年正月,从夔州赴宣抚使司所在地兴元(今陕西省汉中市),二月途经果州(今四川省南充)而写下了此首词。
 
  陆游到果州,已是“池馆莺花春渐老”(《果州驿》)的时刻。陆游在其间已写了两首诗,最后句写到:花残呼马去,聊将侠气压春风。“樊亭为园馆名,亦在果州。故这首词的开头二句亦云:”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虽正值二月,但已有晚春的景色。”鸠雨“词有其渊源陆游《秋阴》诗:”雨来鸠有语“;又三国吴时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卷下载鸠鸟:”阴则屏逐其匹,晴则呼之。语曰‘天将雨,鸠逐妇’是也。陆游祖父陆佃所作的《埤雅》亦引之。鸠雨一词,即指此。鸠鸟呼唤声中的雨水,把芳草、树林,催成一片新绿;燕子在雨后,把满地落英的残红花瓣和泥都衔尽了。绿肥红褪,正是作者离果州时所见的实景;这两句组成对偶,意象结集丰富,颜色对照鲜明,基调自然,对仗工整,是上片词形象浓缩的焦点,与王维《田园乐》诗的“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着色用对,有异曲同工之妙。接下来的三句,都从这二句生发。“春光还与美人同:论心空眷眷,分袂却匆匆”把春光说成与美人一样,在相聚的时候,彼此间无限眷恋,但说到分手就这样依依不舍地分手了。这个比喻极为精当,深挚地体现出作者恋春又惜春的真挚感情。“空眷眷”的“空”,是惜别时追叹之语,正是在“分袂却匆匆”的时刻感觉前些时的“眷眷”已如梦幻成空。这里说春光,说美人,言外之意,还可能包括果州时相与宴游的朋友,以美人喻君子在诗词中是很常见的。这三句由写景转为抒情,化浓密为清疏;疏而不薄,因有开头二句为基础,从而能够取得浓淡相济的效果。有浓丽句,但很少一味浓丽到底;是抒情,但情中又往往带着议论:这正是陆游词的特点。上片即可看出陆词的这种特点。
 
  上片歇拍,犹是情中带议;下片换头,即已情为议掩。“只道真情易写”,从惜别的常情着想,这早已是预料中的“那知怨句难工”,从内心发出的感叹是实践后的体验。韩愈《荆潭唱和诗序》说:“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作者相信这个道理,但其结果不是这样,意思递进一层极言惜别之情的难以表达。“水流云散各西东。”申明春光不易挽留,兼写客中与果州告别,词人与果州的朋友告别,天时人事融合在一起了,颇有李煜《浪淘沙》词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句的笔意;当然,写词时两人处境不同,一轻松,一哀痛,内在感情又迥然有别。
 
  陆游写词时,正要走上他渴望已久的从戎前线的军幕生活,惜春惜别,虽未免带有些“怨”意;但对于仕宦前程,则是满意的,故“怨”中实带轻快之情。结尾两句:“半廊花院月,一帽柳桥风。”前句写离开果州前的夜色之美,后句写离开后旅途的昼景之美。
 
  花院明月,半廊可爱;柳桥轻风,一帽无嫌。作者陶醉在这样的美景中,虽不言情,而轻快之情可见,这两句也是形象美而对仗工的对偶句,浓密不如上片的起联,而清丽又似含蓄有加。用这两句收束全词,更觉美景扑人,余味未尽。
 
  这首词上片以写景起而以抒情结,下片以抒情起而以写景结。全词仅插两句单句,其余全部用对偶句。单句转接灵活,又都意含两面;对偶句有疏有密,起处浓密,中间清疏,结尾优美含蓄。情景相配,疏密相间,明快而不淡薄,轻松而见精美,可以看出陆词的特色和工巧。
 
                
陆游●蝶恋花          
 
  桐叶晨飘蛩夜语。 
  旅思秋光,黯黯长安路。 
  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 
  江海轻舟今已具。 
  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 
  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

 
  这首词是陆游离开南郑入蜀以后所写的。上片写对南郑戎马生活的怀念,下片抒发壮志难酬的感慨。
 
  开头一句“桐叶晨飘蛩夜语”,词人托物起兴,桐叶飘零,寒蛩夜鸣,都引发的是悲秋之景。“晨飘”与“夜语”对举,表明了同朝至夕,终日触目盈耳的,无往而非凄清萧瑟的景象,这就充分渲染了时代气氛和词人的心境两者形成鲜明的对比。第二句“旅思秋光”,承前启后,“秋光”点明了时间的先后顺序,叶落、虫语,勾起了作者的旅思:“黯黯长安路。”这一句有两重含意,一为写实,一为暗喻。从写实方面来说,当日西北军事重镇长安已为金人占领,词人在南郑王炎宣抚使幕中时,他们的主要进取目标就是收复长安,而一当朝廷下诏调走王炎,这一希望便化成了泡影长安收复,渺茫无期,道路黯黯,这一切使得词人不禁凄然神伤从暗喻方面来说,“长安”是周、秦、汉、唐的古都,这里是借指南宋京城临安。通向京城的道路黯淡无光,隐喻着词人对南宋小朝廷改变抗金决策的失望。“忽记横戈盘马处,散关清渭应如故。”词人北望长安,东望临安,都使他深为不安,而最使他关切的还是抗金前线的情况,那大散关头和清澈的渭水之旁,曾是他“横戈盘马”之处,也曾是他立志恢复中原与实现其理想的所在,而今的情况又怎样呢?“忽记”,乃油然想起,猛上心头,“应”字是悬想,但愿“如故”,更担心能否“如故”,也就是说,随着王炎内调以后形势的变化,金人会不会乘虚南下呢?表明词人对国事忧虑的深重。这两句不是旁斜横逸的转折,而是词人所感情事的变化,词人联想起自己那一段不平凡的战斗经历,说明他旅思的内涵,不是个人得失,不是旅途的风霜之苦,而是爱国忧时的情怀。
 
  下边转到描写个人的前途方面。“江海轻舟今已具”,承上片“旅思”而来,其意来源于苏轼《临江仙》“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这句话含有想隐归江湖的意思。词人对个人的进退是无所萦怀的,难以忘情的是“一卷兵书,叹息无人付”。“一卷兵书”,既可实指他曾向王炎提出过的“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的一整套进军策略,也可虚指为抗敌兴国的重大报负,“无人”不是一般所说的没有人,而是春秋时期秦国随会对晋国使臣所说的“子无谓秦无人”中“无人”的意思,也就是慨叹朝廷抗金志士零落无存,国家前途令人担忧。歇拍两句从慨叹转为激愤:“早信此生终不遇,当年悔草《长杨赋》。”《长杨赋》是西汉辞赋家扬雄的名作,他是为了讽谏汉成帝游幸长杨宫,纵胡客大校猎才献上这篇赋的。词里活用了这个典故,表明自己如果早知不被知遇,就不会陈述什么恢复方略了。这“悔”的后面是“恨”,透露出词人的愤愤不平之气,不过只用“悔”字表现得婉转一些罢了。
 
  全词共四个层次,第一层抚今,第二层思昔,第三层再回到现实,第四层又回顾以住,今昔交织,回环往复,写得神完气足。
 
                
陆游●乌夜啼           
 
  金鸭余香尚暖,绿窗斜日偏明。 
  兰膏香染云鬟腻,钗坠滑无声。 
  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 
  绣屏惊断潇湘梦,花外一声莺。

 
  陆游在中年以后,反对写艳词。他的《跋〈花间集〉》说:“《花间集》皆唐末五代时人作。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如此,可叹也哉!”《长短句序》说:“风雅颂之后为骚,为赋,……千余年后,乃有倚声制辞起于唐之季世,则其变愈薄,可胜叹哉!予少时汩于世俗,颇有所为,晚而悔之。”这首词绮艳颇近《花间集》,当是少年时的作品。完全不同于陆游失意后的创作意境。
 
  词是摹写一个上层妇女在春天中的孤独、寂寞的生活的。写她午后无聊,只好躺在床上打发这些难捱的时光。反而却又引起了女主人公的诸多心事,只能是更加愁了。上片起二句:“金鸭余香尚暖,绿窗斜日偏明”。后句用晚唐方棫诗“午醉醒来晚,无人梦自惊。夕阳如有意,长傍小窗明”的句意,以窗外斜日点明时间,一“绿”字渲染环境,“偏”字即方诗的“如有意”;前句写金鸭形的香炉中余香袅袅,点明主人公身份,近于戴叔伦《春怨》诗“金鸭香消欲断魂,梨花春雨掩重门”,李清照《醉花阴》词“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所写的情景。这情景,看似高贵幽雅,仔细品味却透露孤独无聊。“兰膏香染云鬟腻,钗坠滑无声。”由闺房写到房中人,即女主人公,装束华贵,但孤独无聊的情绪反而透露得更分明。正因为无聊才将自己从上到下的梳妆打扮了一番,美丽的头发“兰膏香染”,却无人来欣赏。“钗坠滑无声”,正如李贺《美人梳头歌》:“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欧阳修《临江仙》:“凉波不动簟纹平。水晶双枕,旁有堕钗横。中的团圆的”双枕“,正可反衬出女主人公冷清的”单枕“。美好的时光,却是如此的令人伤感。由此,对女主人公此时此刻的心绪,我们可以切实地感受到了。
 
  下片开头两句:“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正面写主人公的寂寞。她不但离别了心上人,深闺独处,而且连同耍秋千的女伴也很少过从。女伴“冷落”,自然自己的心情也更为“冷落”,前者正好反衬了后者。“打马”之戏,是宋代妇女闺房中的一种游戏,词中主人公的心上人不在,女伴“冷落”,“打马”心情的“阑珊”,自可想见。正因为如此,以前爱玩的“打马”游戏,由于女主人公的孤独无聊,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进一步点明了她产生这种心态的原因。既然没了玩耍的兴趣,也无可去之处,更无出门的心思,当然就只好仍在“绣屏”旁边的床上捱着,朦胧之中,做起了白日梦。梦说“潇湘”,暗用岑参《春梦》诗:“洞房昨夜春风起,遥忆美人(这是指所爱的男性)湘江水。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作为典故,即写在梦中远涉异地,去寻找心上人。“潇湘梦”,更加烘托出女主人公的寂寞无聊,反映出女主人公的牵挂。独个人守空房的处境,好令人心烦。唯有做白日梦来减轻内心的痛楚。可是,这白日梦不是说做就做的,得来颇属幸运。可偏偏老天与她过不去。做了一个好梦,却又好境不长,偏被春莺的啼声“惊断”。金昌绪《春怨》诗:“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冯延已《鹊踏枝》词:“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同样写莺声虽美,但啼醒人的好梦,那就颇煞风景,颇为恼人了。陆词把惊梦放在莺啼之前写,使两者的关系,似即似离,又不写出怨意,显得比较婉转含蓄,避免了情调悲凉。
 
  这是陆游少数的艳词之一,写得旖旎细腻。然只写“艳”,不写“怨”,“怨”在“艳”中。虽透露了一些“怨”意,又能怨而不悲;虽写得较“艳”,又能艳而不亵。读起来,不带色情气味,也不会引人过分伤感。这说明陆游后来虽反对《花间》,而早年词却也能得《花间》胜处而去其猥下与低沉。
 
                
陆游●乌夜啼          
 
  纨扇婵娟素月,纱巾缥缈轻烟。 
  高槐叶长阴初合,清润雨余天。 
  弄笔斜行小草,钩帘浅醉闲眠。 
  更无一点尘埃到,枕上听新蝉。

 
  陆游在孝宗乾道元年(1165)四十一岁时,买宅于山阴(今绍兴)镜湖之滨、三山之下的西村,次年罢隆兴通判时,入居于此。西村的居宅,依山临水,风景优美。他受了山光水色的陶冶,心情也比较舒缓,所以自号渔隐。在家住了四年,到乾道六年他离家入蜀。四年中写了几首描写村居生活的《鹧鸪天》词。
 
  这首《乌夜啼》词,虽然也写村居生活,但与上述《鹧鸪天》词不同期:是他从蜀中归来,罢提举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再归山阴时写的。他这次归山阴,从淳熙八年(1181)五十七岁起到十二年六十一岁止,又住了五年。他在淳熙十六年写的《长短句序》,说他“绝笔”停止写词已有数年,因此词作于这几年中是当可确定的了。而这首词的词境之美,自然与山阴居宅的环境有关。
 
  陆游是个爱国志士,不甘过闲散生活,他的诗词写闲适意境,同时又往往带有悲慨。而这首词却有些不同,整首都写闲适意境,看不到任何悲愤之情。所以必须要结合陆游的身世和思想,从词外去理解他并不是真正耽于词中的生活,这一时的闲适,反而让人去试着探究深藏于作者心中的忧国忧民之情。词写于初夏季节。上片起二句:“纨扇婵娟素月,纱巾缥缈轻烟”。以两种生活用品来表现季节。第一句写美如圆月的团扇,第二句写薄如轻烟的头巾,这都是夏天所适用的。扇美巾轻,可以驱暑减热,事情显得轻快。“高槐叶长阴初合,清润雨余天。”这二句写景,也贴切季节。夏天树阴浓合,梅雨季节,放晴时余凉余润尚在,这都使人感到宽舒。这二句使人想到王安石《初夏即事》“绿阴幽草胜花时”的诗句,想到周邦彦《满庭芳》“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的词句。景物相近,意境同样很美;但王诗、周词,笔调幽细,陆词则表现出清疏、自然。
 
  下片起二句:“弄笔斜行小草,钩帘浅睡闲眠。”由上片的物、景写到人,由静写到动。陆游的有关写字的诗,如《草书歌》、《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醉中作行草数纸》等,大多都是表现报国壮志被压抑,兴酣落笔,藉以发泄愤激感情的,正如第二题的诗中所说的:“胸中磊落藏五兵,欲试无路空峥嵘。酒为旗鼓笔刀槊,势从天落银河倾。”在这里,作者却以写字表现闲适之情,淳熙十三年作于都城的《临安春雨初霁》中的“矮纸斜行闲作草”一句,正和这里的词句、语意接近。醒时弄笔写细草,表示闲适;醉眠时挂起帘钩,为了迎凉,享受陶渊明《与子俨等疏》所说的:“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那样的乐趣。“更无一点尘埃到,枕上听新蝉”,正是濒湖住宅的清凉、洁净的境界。使人很明晰到感受到这一份闲暇。明显不同于往日作者的压抑、苦闷。
 
  这首词只写事和景,不写情,情寓于事与景中。使读者在情景交汇中体会到作者的这种流畅、舒适的情怀。上下片复叠,句式完全想同,故两片起句都用对偶。情景轻快优美,笔调清疏自然,是陆游少见的闲适词。居宅依山傍水、风景美丽如画。作者不禁释怀,将昔日的抑欲苦闷一并抛到脑后,融入大自然的清新、闲适之中。表现出作者壮志未酬后的闲居生活。实属难得。作者于淳熙八年初归山阴的夏天,写了一首《北窗》诗:“九陌黄尘初暮忙,幽人自爱北窗凉。清吟微变旧诗律,细字闲抄新酒方。草木扶疏春已去,琴书萧散日初长。《破羌》临罢搘颐久,又破铜半篆香。”意境和这词十分相近,可以窥见作者这时期的心态。“清吟微变旧诗律”,更可探求这词风格形成的一些信息。
 
             
陆游●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    
 
  雪晓清笳乱起,梦游处、不知何地。 
  铁骑无声望似水。 
  想关河:雁门西,青海际。 
  睡觉寒灯里,漏声断、月斜窗纸。 
  自许封候在万里。 
  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

 
  陆游有大量抒发爱国主义激情的记梦诗,在词作里也有。这首《夜游宫》,主题正是这样。师伯浑是陆游认为很有本事的人,是他在四川交上的新朋友,够得上是同心同调,所以陆游把这首记梦词寄给他看。
 
  上片写的是梦境。一开头就渲染了一幅有声有色的关塞风光画面:雪、笳、铁骑等都是特定的北方事物,放在秋声乱起和如水奔泻的动态中写,有力地把读者吸引到作者的词境里来。让读者一下子把联想融于作者的描绘之中。中间突出一句点明这是梦游所在。先说是迷离惝恍的梦,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然后才又进一步引出联想——是在梦中的联想;这样的关河,必然是雁门、青海一带了。这里,是单举两个地方以代表广阔的西北领土。但是,这样苍莽雄伟的关河如今落在谁的手里呢?那就不忍说了。那作者为何有这样的“梦游”呢?只因王师还未北定中原,收复故土。这压着作者的心病,迟迟未能解除。作者深厚的爱国感情,凝聚在短短的九个字中,给人以非恢复河山不可的激励,从而过渡到下片。
 
  下片写梦醒后的感想。一灯荧荧,斜月在窗,漏声滴断,周围一片死寂。黑夜因作者的心事变得悲凉,而冷落的环境,又反衬出作者报国雄心的火焰却在熊熊燃烧。自许封候万里之外的信念,是何等地执着。
 
  人老而心不死,自己虽然离开南郑前线回到后方,可是始终不忘要继续参加抗金事业。“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即使是死了,也念念不忘收复故土。如此爱国热情,是多么伟大!“有谁知”三字,表现了作者对朝廷排斥爱国者的行径的愤怒谴责。梦境和实感,上下片呵成一气,有机地融为一体,使五十七字中的笔调,具有壮阔的境界和教育人们为国献身的思想内涵。
 
                
陆游●点绛唇          
 
  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 
  暮烟千嶂,处处闻渔唱。 
  醉弄扁舟,不怕黏天浪。 
  江湖上,遮回疏放,作个闲人样。

 
  这首词作于宋孝宗淳熙年间,陆游闲居山阴时。淳熙七年(1180),江西闹水灾,陆游于常平提举任上,“奏拨义仓赈济,檄诸郡发粟以予民”(《宋史·陆游传》)。事后,却以“擅权”获罪,遭给事中赵汝愚借故弹劾,罢职还乡。
 
  词取材于村居日常生活中的一个片断,以采药、饮酒、荡舟为线索,展示出作者多侧面的生活风貌。
 
  上片写采药归来独沽酒,下片写醉后弄舟江湖间。词人罢职归乡后,闲居山阴,“壮士凄凉闲处老”,“幽谷云萝朝采药”,词人治国之志难以实现,就采药治民,买醉茅店。“独寻”二字写出了罢官后的寂寞、悠闲。作者独酌村店新酿,但见暮山千叠,长烟落日,听得渔舟唱晚,声声在耳。这几句,写千嶂笼烟,可见江南青山之秀润,处处渔唱,可想象江上渔舟之悠闲,加上新酒初熟,香溢茅店,声香嗅味,皆助酒兴,词人不由得陶然醉乎其间,由此引出下片醉弄扁舟的兴致。耳听渔歌而心羡江上,清风白云,取之不竭,词人不禁生起散发扁舟之意,况醉后疏阔纵放,无所顾忌更不怕连天波浪。这一回,定要放浪山水,无拘无束,友渔樵、钓明月,真正享受一回清闲人滋味。
 
  陆游一生以抗金救国为已任,所以放浪山水,做一个潇洒送日月的“闲人”,并非他的本意。即便被迫闲居乡间,他也是闲不住的,采药、治病、救人,在书剑报国的政治理想落空之后,力求在日常生活中实践其平生关怀民生的素志。但是,词人毕竟是一位以“塞上长城”。自许、对驰骋疆场无限向往的热血男儿,他所执着追求的是充满战斗快意的人生。村居生活终究难以消释他心中永不甘于沉沦的英雄豪气。
 
  因此,放浪山水的闲情逸致,借酒后的豪兴以挥斥,正是他深感英雄无用武之地,壮志难酬的悲愤心情的表现。词人对“闲人”生活的似正实反的肯定与咏唱,婉曲地表述了郁积在他心头的隐痛,是对自己报国欲死无战场的悲剧命运的自我解嘲。这种似正实反的笔法,给这首词的风格带来了洒脱中寓抑郁的特色。明人杨慎评陆游词曰:“纤丽处似淮海,雄慨处似东坡。”毛晋又云:“超爽处更似稼轩耳。”(毛刊《放翁词》跋)从《点绛唇》看,则是超爽中蕴沉郁。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3 | 显示全部楼层
陆游●渔家傲·寄仲高       
 
  东望山阴何处是? 
  往来一万三千里。 
  写得家书空满纸。 
  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 
  寄词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 
  行遍涯真老矣。 
  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

 
  陆升之,字仲高,山阴人,与陆游同曾祖,比陆游大十二岁,有“词翰俱妙”的才名,和陆游感情好。
 
  陆游十六岁时赴临安应试,他正好与陆游同行。绍兴二十年(1150),陆升之任诸王宫大小学教授,阿附秦桧,以告发秦桧政敌李光作私史事(升之为李光侄婿),擢大宗正丞。据韦居安《梅磵诗话》记载,陆游有《送仲高兄宫学秩满赴行在》诗以讽之,诗云:“兄去游东阁,才堪直北扉。莫忧持晚,姑记乞身归。
 
  道义无今古,功名有是非。临分出苦语,不敢计从违。“指责他的行为有背于道义,要取得功名富贵,就不应不择手段,以致为舆论所非议,因此陆游劝他及早抽身。仲高见到陆游的诗就很不高兴。其后陆游入朝,仲高亦照抄此诗送行,只改”兄“字为”弟“字。两人的思想分岐,是因对秦桧态度不同而起。绍兴二十五年秦桧死后,其党羽遭受贬逐,仲高因此也远徙雷州达七年。孝宗隆兴元年(1163),陆游罢枢密院编修官,还家待缺,而仲高自已雷州贬归山阴。
 
  是时两人相遇,对床夜话。由于时间的推移和情势的改变,彼此之间的隔阂也已消除。陆游应仲高之请作《复斋记》,历述其生平出处本末,提到擢升大宗正丞那一段,说在他人可以称得上是个美差,仲高升,任此职却是不幸。在大节上,陆游仍不苟且,但口气却委婉多了;还称道仲高经此波折,能“落其浮华,以返本根”,要向仲高学习。陆游入蜀后,乾道八年在阆中曾收到仲高写给他的信,有诗记其事。据《山阴陆氏族谱》,仲高死于淳熙元年(1174)六月,次年春陆游在成都始得讯,遂作《闻仲高从兄讣》诗。
 
  这一首《寄仲高》的词,当是淳熙二年以前在蜀所作,只述兄递久别之情,不再提及往事,已感无须再说了。
 
  上片起二句:“东望山阴何处是?往来一万三千里。”写蜀中与故乡山阴距离之远,为后文写思家和思念仲高之情发端。“写得家书空满纸”和“流清泪”二句,是为着写思家之情的深切。“空满纸”,情难尽:“流清泪”,情难抑,作者的伤感,深深地感染着读者。作者道不尽的酸楚,岂是“家书”能表述清楚的。“书回已是明年事”句,紧接写信的事,自叹徒劳;又呼应起二句,更加伤感。一封家信的回复,竟要等待到来年,这种情境极为难堪,而表达却极新颖。
 
  前人诗词,少见这样写。这一句是全词意境最佳的创新之句。这种句,不可多得,也不能强求,须从实境实感中自然得来。陆游心境如此,感触自心中油然而发,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下片起二句,从思家转到思念仲高。“寄语红桥桥下水,扁舟何日寻兄弟?”巧妙地借“寄语”流水来表达怀人之情。红桥,在山阴县西七里迎恩门外,当是两人共出入之地,词由桥写到水,又由水引出扁舟;事实上是倒过来想乘扁舟沿流水而到红桥。词题是寄仲高,不是怀仲高,故不专写怀念仲高专写怀念高,只这二句,而“兄弟”一呼,已是情义满溢了。
 
  况寄言只凭设想,相寻了无定期,用笔不多,而酸楚之情却更深一层了。陆游离开南郑宣抚使司幕府后,经三泉、益昌、剑门、武连、绵州、罗江、广汉等地至成都;又以成都为中心,辗转往来于蜀州、嘉州、荣州等地在奔波中年华渐逝,已年届五十,故接下去有“行遍天涯真老矣”之句。这一句从归乡未得,转到万里飘泊、年华老大之慨。再接下去二句:“愁无寐,鬓丝几缕茶烟里。”典故用自杜牧《题禅院》诗:“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陆游早年即以经济自负,又以纵饮自豪,同于杜牧;如今老大无成,几丝白发,坐对茶烟,也同于杜牧。身世之感相同,自然容易引起共鸣,信手拈用其诗,如同已出,不见用典的痕迹。这三句,是向仲高告诉自己的生活现状,看似消沉,实际则不然。因为对消沉而有感慨,便是不安于消沉、不甘于消沉的一种表现。
 
  这首词从寄语亲人表达思乡、怀人及自身作客飘零的情状,语有新意,情亦缠绵,在陆游的词中是笔调较为凄婉之作。它的结尾看似有些消沉,而实际并不消沉,化愤激不平与热烈为闲适与凄婉,又是陆诗与陆词的常见意境。
 
                
陆游●谢池春           
 
  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 
  阵云高、狼烟夜举。 
  朱颜青鬓,拥雕弋西戍。 
  笑儒冠自来多误。 
  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 
  漫悲歌、伤怀吊古。 
  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 
  叹流年又成虚度。

 
  乾道八年(1172),陆游四十八岁,那年二月,由夔州(治今四川奉节)通判转任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的干办公事兼检法官。同年十月,因王炎被召还,幕府遭解散,游于十一月赴成都上新任。宣抚司治所在南郑(今陕西汉中),是当时西北前线的军事要地。
 
  陆游在这里任职,有机会到前线参加一些军事活动,符合他的想效力于恢复旧山河事业的心愿。所以短短不到一年的南郑生活,成为他一生最适意、最爱回忆的经历。
 
  这首词是陆游老年居家,回忆南郑幕府生活而作。陆游在南郑,虽然主管的是文书、参议一类工作,但他也曾戎装骑马,随军外出宿营,并曾亲自在野外雪地上射虎,所以他认为过的是从军生活。那时候,他意气风发,抱着“莫作世间儿女态,明年万里驻安西”(《和高子长参议道中二绝》)的一举收复西北失地的雄心。词的上片开头几句:“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阵云高、狼烟夜举。朱颜青鬓,拥雕戈西戍”,都可以从他的诗中得到印证:“如《书事》的”云埋废苑呼鹰处,雪暗荒郊射虎天“,《蒸暑思梁州述怀》的”柳阴夜卧千驷马,沙上露宿连营兵。胡笳吹堕漾水月,烽燧传到山南城“,《秋怀》的”朝看十万阅武罢,暮驰三百巡边行。马蹄度陇雹声急,士甲照日波光明“,等等。上面几句词写得极为豪壮,使人颇感振奋。但全词感概,也仅止于此。接下去一句:”笑儒冠自来多误“,突然转为对这种生活消失的感慨。
 
  其一反前文的情况,有如辛弃疾《破阵子》词结尾的“可怜白发生”一句。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的“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为本句词语的出处;作者《观大散关图有感》的“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二十抱此志,五十犹癯儒。……丈夫毕此愿,死与蝼蚁殊。志大浩无期,醉胆空满躯”,则可为本句内容的注脚。这犹如一个晴空霹雳,作者的豪气与热情顿时灰飞烟灭。
 
  承上片的歇拍,下片写老年家居江南水乡的生活和感慨。“功名梦断,却泛扁舟吴楚。”愿望落空,作者被迫隐居家乡,泛舟镜湖等地,以自我解闷消遣。与他的《鹊桥仙》词写的“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候,独去作江边渔父”,《渔父》词写的:“石帆山下雨空濛三扇香新翠箬逢。苹叶绿,蓼花红,回首功名一梦中”,意境相同,只是说得更为简淡而已,其失落感跃然纸上。“漫悲歌、伤怀吊古”,以自我宽解作转笔。“烟波无际,望秦关何处?叹流年又成虚度。”无奈“抽刀断水水更流”,自我宽解反而更愁,只好……,又回到感慨作结。为什么无际的江南烟波的美景,还不能消除对秦关的向往?老年的隐居,还要怕什么流年虚度?这就是因为爱国感情强烈、壮志不甘断送的缘故。这种予盾,是作者心灵上终生无法弥补的创痛。他对秦关、汉苑的关注,缘于何?正如他的《洞庭春色》词写的:“洛水秦关千古后,尚棘暗铜驼空怆神。”《闻雁》诗写的:“秦关汉苑无消息,又在江南送雁归。”一句话,就因为这些河山长久无法收复。
 
  这首词上片念旧,以慷慨之情起;下片写现实,以沉痛之情结。思想上贯穿的是报效国家的红线,笔调上则尽力化慷慨与沉痛为闲淡,在作者的词作中,是情调比较宁静、含蓄的一首。
 
             
陆游●双头莲·呈范至能待制   
 
  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 
  萧条病骥。 
  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 
  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 
  身万里,旧社调零,青门俊游谁记? 
  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 
  清愁自醉。 
  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 
  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 
  空怅望,美菰香,秋风又起。

 
  范至能,即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比陆游小一岁。
 
  绍兴三十二年(1162)九月,孝宗已即位,两人同在临安编类圣政所任检讨官,同事相知。淳熙二年(1175)六月,范成大入蜀知成都府、权四川制置使,辟陆游为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兼四川制置使司参议官,范成大有一首诗:“余与陆务观自圣政所分袂,每别车取五年,离合又常以六月,似有数者。”《宋史。陆游传》说:“范成大帅蜀,游为参议官,以文字交,不拘礼法,人讥其颓放,因自号放翁。”这年春,陆游因病休居城西桥一带;范成大也因病乞罢使职,四年六月,离蜀还朝。范、陆在蜀,颇多酬答唱和之作,这首词就是其中一首,当作于淳熙三年秋陆游病后休官时。
 
  淳熙三年,陆游五十二岁,已离开南郑军幕,在成都制置使司任官,后又因病和被“讥劾”而休官,有年老志不酬之感。故上片开头三句:“华鬓星星,惊壮志成虚,此身如寄”,即写此感。这种感情,正如他《病中戏书》说的:“五十忽过二,流年消壮心”,《感事》说的:“年光迟暮壮心违”。“壮心”的“消”与“违”,主要是迫于环境与疾病,故接下去即针对“病”字,说:“萧条病骥。向暗里、消尽当年豪气。”这一年的诗,也屡以“病骥”自喻,如《书怀》:“摧颓已作骥伏枥”,《松骥行》:“骥行千里亦何得,垂首伏枥终自伤”,这一年的《书叹》诗:“浮沉不是忘经世,后有仁人知此心。”《夏夜大醉醒后有感》诗:“欲倾天上银河水,净洗关中胡虏尘。
 
  那知一旦事大谬,骑驴剑阁霜毛新。却将覆毡草檄手,小诗点缀西州春。鸡鸣酒解不成寐,起坐肝胆空轮囷。“浮沉不忘经世,忧国即肝胆轮囷,可见所谓消沉,只是一时的兴叹而已。”梦断故国山川,隔重重烟水。“由在蜀转入对故都的怀念,而”心在天山“的心迹也透露无疑,同样也表现出作者终日忧愁,于何时才能重返前线的愤慨。另一方面,也为下文”身万里,旧社调零,青门俊游谁记“。作一过渡。旧社”义同故里,这里紧属下句,似泛指旧友,不一定有结社之事,苏轼《次韵刘景文送钱蒙仲》:“寄语竹林社友,同书桂籍天伦”,亦属泛指。“青门”,汉长安城门,借指南宋都城临安。这三句表示此身远客,旧友星散,但难忘以前同游交往的情兴。陆游在圣政所时,与范成大、周必大等人同官,皆一时清流俊侣,念及临安初年的旧友,都引以自豪。就如《诉衷情》说:“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南乡子》说:“早岁入皇州,樽酒相逢尽胜流。”换头“尽道锦里繁华,叹官闲昼永,柴荆添睡”,又自回忆临安转到在蜀处境。锦城虽好,柴荆独处;投闲无俚,以睡了时,哪能不“叹”?“清愁自醉。念此际、付与何人心事”。这两句是倒文,即此时心事,无人可以交谈,只得以自醉对付清愁之意。时易境迁心事无人可付;只能是壮志未消、苦衷难言的婉转倾诉。作者“借酒浇愁愁更愁”,酒不能消“清愁”,愁反而成醉。巧妙、曲逝地反映出作者的心态。
 
  “纵有楚柁吴樯,知何时东逝?”无计消愁,无人可托心事,转而动了归乡之念,也属自然。因“东归”而想望“楚柁吴樯”,正如他《秋思》诗说的:“吴樯楚柁动归思”,“东逝”无时,秋风又动,宦况萧条,又不禁要想起晋人张翰的故事:“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薄羹、鲈鱼脍”,遂“命驾而归”,顿感“空怅望,鲙美菰香,秋风又起。”更难堪的,是要学张翰还有不能,暂时只得“空怅望”而已。值得提出的是,作者的心情,不仅仅是想慕张翰。他的“思鲈”,还有其不得已的苦衷,诗集中《和范待制秋日书怀二首》,作于同时,不是说过“欲与众生共安稳,秋来梦不到鲈乡”吗?陆游是志士而非隐士,他的说“隐”,常宜从反面看。这也曲折反映出作者怀才不遇、壮志未酬的无奈心情、欲罢而又不甘心。因两种矛盾心情,遂发出“空怅望”的感叹。才有“思鲈”的痛苦的念头。
 
  这首词在困难环境中,反复陈述壮志消沉、怀旧思乡之情,看似消极,却又含悲愤,陆游其人与其诗词的积极本色,自可想见。
 
                
陆游●鹊桥仙          
 
  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 
  酒徒一半取封候,独去作江边渔父。 
  轻舟八尺,低逢三扇,占断蘋烟雨。 
  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

 
  这是陆游闲居故乡山阴时所作。山阴地近镜湖,因此他此期词作多为“渔歌菱唱”。山容水态之咏,棹舞舟模之什,貌似清旷谈远,翛然物外,殊不知此翁身寄湖山,心存河岳。他写“身老沧洲”的惨谈生活,正是“心在天山”的痛苦曲折的反映。这首《鹊桥仙》即其一例。仔细品味当得诗人心思、真实处境。
 
  词从南郑幕府生活写起。发端两句,对他一生中最难忘的这段戎马生涯作了一往情深的追忆。在华丽的明灯下与同僚纵情赌博,骑上骏马猎射驰驱,这是多么豪迈的生活!当时南郑地处西北边防,为恢复中原的战略据点。王炎入川时,宋孝宗曾面谕布置北伐工作;陆游也曾为王炎规划进取之策,说“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见《宋史。陆游传》)。他初抵南郑时满怀信心地唱道:“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山南行》)因此,他在军中心情极为舒畅,遂有“华灯纵博”、“雕鞍驰射”的“当年豪举”。
 
  词句显得激昂整炼,入势豪迈。但第三句折入现实,紧承以“谁记”二字,顿时引出一片寂寞凄凉。朝廷的国策起了变化,大有可为的时机就此白白丧失了。
 
  不到一年,王炎被召还朝,陆游转官成都,风流云散,伟略成空。那份豪情壮志,当年曾有几人珍视?如今更有谁还记得?词人运千钧之力于毫端,用“谁记”一笔兜转,于转折中进层。后两句描绘出两类人物,两条道路:终日酣饮耽乐的酒徒,反倒受赏封候;志存恢复的儒生如已者,却被迫投闲置散,作了江边渔父,事之不平,孰逾于此?这四、五两句,以“独”字为转折,从转折中再进一层。经过两次转折进层,昔日马上草檄、短衣射虎的英雄,在此时却已经变成孤舟蓑笠翁了。那个“独”字以入声直促之音,高亢特起,凝铸了深沉的孤愤和掉头不顾的傲岸,声情悉称,妙合无垠。
 
  下片承“江边渔父”以“轻舟”、“低逢”之渺小与“苹洲烟雨”之浩荡对举,复缀“占断”一语于其间,再作转折进层。“占断”即占尽之意。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无拘无束,独往独来,是谓“占断烟雨”。三句写湖上生涯,词境浩渺苍凉,极烟水迷离之致,含疏旷要眇之情。词至此声情转为纾徐萧散,节奏轻缓。但由于“占断”一词撑拄其间,又显得骨力开张,于舒缓中蓄拗怒之气,萧散而不失遒劲昂扬。“占断”以前既蓄深沉的孤愤和掉头不顾的傲岸之情,复于此处得“占断”二字一挑,于是,“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这更为昂扬兀傲的两句肆口而成,语随调出,唱出了全阕的最高音。唐代诗人贺知章老去还乡,玄宗曾诏赐镜湖一曲以示矜恤。陆游借用这一故事而翻出一层新意——官家(皇帝)既置我于闲散,这镜湖风月本来就只属闲人,还用得着你官家赐与吗?再说,天地之大,江湖之迥,何处不可置我八尺之躯,谁又稀罕你“官家”的赐与?这个结句,表现出夷然不屑之态,愤慨不平之情,笔锋直指最高统治者,它把通首迭经转折进层蓄积起来的激昂不平之意,挟其大力盘旋之势,千回百转而后骤现,故一出便振动全词,声情激昂,逸响悠然,浩歌不绝。
 
  这首抒情小唱很能代表陆游放归后词作的特色。
 
  他在描写湖山胜景,闲情逸趣的同时,总蕴含着壮志未酬、壮心不已的幽愤。这首《鹊桥仙》中雕鞍驰射,蘋洲烟雨,景色何等广漠浩荡!而“谁记”、“独去”、“占断”这类词语层层转折,步步蓄势,隐曲幽微,情意又何等怨慕深远!这种景与情,广与深的纵模交织,构成了独特深沉的意境。明代杨慎《词品》说:“放翁词,纤丽处似淮海,雄快处似东坡。其感旧《鹊桥仙》一首(即此词),英气可掬,流落亦可惜矣。”他看到了这首词中的“英气”,却没有看到其中的不平之气,清代陈廷焯编《词则》,将此词选入《别调集》,在“酒徒”两句上加密点以示激赏,眉批云:“悲壮语,亦是安分语。”谓为“悲壮”近是,谓为“安分”则远失之。这首词看似超脱、“安分”,实则于啸傲烟水中深寓忠愤抑郁之气,内心是极不平静,极不安分的。不窥其隐曲幽微的深衷,说他随缘、安分,未免昧于骚人之旨,委屈了志士之心。
 
  这首词,读来荡气回肠、确是上乘之作。
 
                
陆游●鹊桥仙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家在钓台西住。 
  卖鱼生怕近城门,况肯到红尘深处? 
  潮生理棹,潮平系缆,潮落浩歌归去。 
  时人错把比严光,我自是无名渔父。

 
  陆游这首词表面上是写渔父,实际上是作者自己咏怀之作。他写渔父的生活与心情,正是写自己的生活与心情。
 
  “一竿风月,一蓑烟雨”,是渔父的生活环境。“家在钓台西住”,这里借用了严光不应汉光武的征召,独自披羊裘钓于浙江的富春江上……的典故。以此来喻渔父的心情近似严光。上片结句说,渔父虽以卖鱼为生,但是他远远地避开争利的市场。卖鱼还生怕走近城门,当然就更不肯向红尘深处追逐名利了。以此来表现渔父并不热衷于追逐名利,只求悠闲、自在。
 
  下片头三句写渔父在潮生时出去打鱼,在潮平时系缆,在潮落时归家。生活规律和自然规律相适应,并无分外之求,不象世俗中人那样沽名钓誉,利令智昏。最后两句承上片“钓台”两句,说严光还不免有求名之心,这从他披羊裘垂钓上可看出来。宋人有一首咏严光的诗说:“一着羊裘便有心,虚名留得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也是说严光虽拒绝光武征召,但还有求名心。陆游因此觉得:“无名”的“渔父”比严光还要清高。
 
  这词上下片的章法相同,每片都是头三句写生活,后两句写心情,但深浅不同。上片结尾说自己心情近似严光,下片结尾却把严光也否定了。文人词中写渔父最早、最著名的是张志和的《渔父》,后人仿作的很多,但是有些文人的渔父词,用自己的思想感情代替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很不真实。
 
  陆游这首词,论思想内容,可以说在张志和等诸人之上。显而易见,这词是讽刺当时那些被名牵利绊的俗人的。我们不可错会他的写作意图,简单地认为它是消极的、逃避现实的作品。
 
  陆游另有一首《鹊桥仙》词:“华灯纵博,雕鞍驰射,谁记当年豪举?酒徒一半取封候,独去作江边渔父。轻舟八尺,低逢三扇,占断苹洲烟雨。镜湖元自属闲人,又何必官家赐与!”也是写渔父的。它上片所写的大概是他四十八岁那一年在汉中的军旅生活。而这首词可能是作者在王炎幕府经略中原事业夭折以后,回到山阴故乡时作的。两首词同调、同韵,都是写他自己晚年英雄失志的感慨,决不是张志和《渔父》那种恬淡、闲适的隐士心情。读这道词时,应该注意他这个创作背景和创作心情。
 
              
陆游●鹊桥仙·夜闻杜鹃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 
  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 
  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

 
  乾道八年(1172)冬陆游离开南郑,第二年春天在成都任职,之后又在西川淹留了六年。据夏承焘《放翁词编年笺注》,此词就写于这段时间。杜鹃,在蜀也是常见的暮春而鸣。它又名杜宇、子规、鹈鴂,古人曾赋予它很多意义,蜀人更把它编成了一个哀凄动人的故事。(《成都记》:“望帝死,其魂化为鸟,名曰杜鹃。”)因此,这种鸟的啼鸣常引起人们的许多联想,住在蜀地的文士关于杜鹃的吟咏当然就更多,杜甫入蜀就有不少这样的作品。陆游在成都时的心情本来就不大好,再加上他“夜闻杜鹃”,自然会惊动敏感的心弦而思绪万千了。
 
  “茅檐人静,蓬窗灯暗,春晚连江风雨。”“茅檐”、“蓬窗”指其简陋的寓所。当然,陆游住所未必如此,这样写无非是形容客居的萧条,读者不必拘执。在这样的寓所里,“晻晻黄昏后,寂寂人定初”,坐在昏黄的灯下,他该是多么寂寥同时作者想象出“连江风雨”、“萧萧暗雨打窗声”。其愁绪便跃然纸上。
 
  “林莺巢燕总无声,但月夜、常啼杜宇。”这时他听到了鹃啼,但又不直接写,而是先反衬一笔:莺燕无声使得鹃啼显得分外清晰、刺耳;莺燕在早春显得特别活跃,一到晚春便“燕懒莺残”、悄然无声了,对这“无声”的怨悱,就是对“有声”的厌烦。“总”字传达出了那种怨责、无奈的情味。接着再泛写一笔:“但月夜、常啼杜宇。”“月夜”自然不是这个风雨之夜,月夜的鹃啼是很凄楚的——“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李白《蜀道难》)——何况是此时此境呢!“常啼”显出这刺激不是一天两天,这样写是为了加强此夜闻鹃的感受。
 
  上片是写夜闻鹃鸣的环境,着重于气氛的渲染。杜鹃本来就是一种“悲鸟”,在这种环境气氛里啼鸣,更加使人感到愁苦不堪。接着下片就写愁苦情状及内心痛楚。
 
  “催成清泪,惊残孤梦,又拣深枝飞去。”“孤梦”点明。客中无聊,寄之于梦,偏又被“惊残”。“催成清泪”,因啼声一声紧似一声,故曰“催”。就这样还不停息,“又拣深枝飞去”,继续它的哀鸣。“又”,表明作者对鹃夜啼的无可奈何。杜甫《子规》写道:“客愁那听此,故作傍人低!”——客中愁闷时那能听这啼声,可是那杜鹃却似故意追着人飞!这里写的也是这种情况。鹃啼除了在总体上给人一种悲凄之感、一种心理重负之外,还由于它的象征意义引起人们的种种联想。比如它在暮春啼鸣,使人觉得春天似乎是被它送走的,它的啼鸣常引起人们时序倏忽之感,如《离骚》“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同时,这种鸟的鸣声好似说“不如归去”,因此又常引起人们的羁愁。所以作者在下面写道:“故山犹自不堪听,况半世、飘然羁旅!”“故山”,故乡。“半世”,陆游至成都已是四十九岁,故说半世。这结尾的两句就把他此时闻鹃内心深层的意念揭示出来了。
 
  在故乡听鹃当然引不起羁愁,之所以“不堪听”,就是因为打动了岁月如流、志业未遂的心绪,而今坐客他乡更增加了一重羁愁,这里的“犹自……况”就是表示这种递进。《词林纪事》卷十一引《词统》云:“去国离乡之感,触绪纷来,读之令人於邑”(於邑,通呜咽)。解说还算切当,但是这里忽略了更重要的岁月蹉跎的感慨,这是需要加以注意的。如果联系一下作者此时的一段经历,我们就可以把这些意念揭示得更明白些。
 
  陆游是在他四十六岁时来夔州任通判的,途中曾作诗道:“四方男子事,不敢恨飘零”(《夜思》),情绪还是不错的。两年后到南郑的王炎幕府里赞襄军事,使他得以亲临前线,心情十分振奋。他曾身着戎装,参加过大散关的卫戍。这时他觉得王师北定中原有日,自己“英雄用武之地”的机会到了。可是好景不长,只半年多,王炎幕府被解散,自己也被调往成都,离开了如火如荼的前线生活,这当头一棒,是对作者的突如其来的打击可以想见。以后他辗转于西川各地,无路请缨,沉沦下僚,直到离蜀东归。由此看来,他的岁月蹉跎之感是融合了对功名的失意、对时局的忧念:“况半世、飘然羁旅!”从这痛切的语气里,可以体会出他对朝廷如此对待自己的严重不满。
 
  陈廷焯比较推重这首词。《白雨斋词话》云:“放翁词,惟《鹊桥仙。夜闻杜鹃》一章,借物寓言,较他作为合乎古。”陈廷焯论词重视比兴、委曲、沉郁,这首词由闻鹃感兴,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曲折婉转地传达了作者内心的苦闷,在构思上、表达上是比陆游其它一些作品进究些。但这仅是论词的一个方面的标准。放翁词大抵同于苏轼、辛弃疾之作,虽有些作品如陈氏所言“粗而不精”,但还是有不少激昂感慨、敷腴俊逸者,扬此抑彼就失之偏颇了。
 
              
陆游●清商怨·葭萌驿作      
 
  江头日暮痛饮,乍雪晴犹凛。 
  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 
  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 
  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

 
  葭萌驿,位于四川剑阁附近,西傍嘉陵江(流经葭萌附近1172年,又名桔柏江),是蜀道上著名的古驿之一,作者有诗云:“乱山落日葭萌驿,古渡悲风桔柏江”(《有怀梁益旧游》)。乾道八年1172年陆游在四川宣抚使司(治所南郑,今陕西汉中)任职时,曾数次经过此地。按陆游是当年三月到任、十一月离任赴成都的,据词中所写情景应该是十一月间赴成都经过此地所写的。
 
  上片写在这里留宿的情况,“江头日暮痛饮”,直赋其事,可见词人心中的不快。“痛饮”是排遣愁绪的意思。“乍雪晴犹凛”,衬写其景。斜光照积雪,愈见其寒,由此雪后清寒正映出心境之寒。“山驿凄凉,灯昏人独寝。”由日暮写到夜宿,“凄凉”二字写出了词人独宿的滋味“灯昏”更可以看出词人的凄凉、寂寞。古驿孤灯,是旅中孤栖的典型的氛围,不少诗人词客都曾这样描写。白居易写过:“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邯郸冬至夜思家》);秦观写过:“……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如梦令》)。此词亦复如此,而且此处“灯昏”与前面日暮雪白映照,更带有一层悲哀的色调。上片四句似信手掂来其实在层次、情景的组织上是很新巧的。
 
  过片由“独寝”作相反联想。“鸳机新寄断锦,叹往事、不堪重省。”“鸳机”,是一种织具此句引用了前秦苏蕙织锦为回文诗寄赠其夫窦滔的故事,意思是自己心爱的人新近又寄来了书信。“往事”,指当初欢快相聚的时候“不堪重省”者有二,一是山长水阔难以重聚,二是此时凄清想起往日的温暖,更是难耐。
 
  后一种意味更切此时的“不堪”。虽则不堪,心偏向往,回避不了:“梦破南楼,绿云堆一枕。”这就是“往事”中的一事,当年同卧南楼,梦醒时见身边的她“绿云堆一枕”。“绿云”指的是女子秀美的鬓发,“堆”,形容头发蓬松、茂密之状这使人想起“鬓云欲度香腮雪”、“绿窗残梦迷”温庭筠《菩萨蛮》的句子,这是多么动人的情态啊!独宿的凄凉,使他想起往事;想起这件往事,可能加重了他的凄凉感,也可能使他的凄凉感在往事的玩味中消减,这就是人情的微妙处。“梦破”自是当年情事,我们也不妨将之与今日联系起来,当年的情事如果发生在今天,不同样是温馨一梦吗?今梦、昔梦连成一片,词家恍惚之笔,十分难得。赵翼云:放翁诗“结处必有兴会,有意味”(《瓯北诗话》),此词也是这样。
 
  此词当写羁旅愁思,将艳情打并进去,正显出愁思的深切温厚,宋词中如此表现颇为常见。下片所思人事,当有所源。同年春末词人由夔州调往南郑时经过此地曾写有《蝶恋花·离小益作》:陌上箫声寒食近。雨过园林,花气浮芳润。千里斜阳钟欲螟,凭高望断南楼信。海角天涯行略尽。三十年间,无处无遗恨。天若有情终欲问,忍教霜点相思鬓?
 
  “南楼信”云云亦是思念“南楼”女子,此女子是谁,现在已难以确考了有人认为此词是比兴之作,“‘梦破’是说的幻梦应该是指由陇右进军长安,收复失地这一梦想(的破灭,从表现看来,这里全写的男女之情,当日的欢爱,……可是现在恩情断了,‘鸳机新寄断锦’,更没有挽回的余地。陆游在这个境界里,感到无限的凄凉。”)《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三卷《陆游》,参见《词学研究论文集·陆游的词》(这样的解说恐怕并不是词的本意。如果说,陆游由于从军南郑的失意,加深了心头的抑郁,使得他“在这个境界里”,更“感到无限的凄凉”,羁愁中渗进了政治失意的意绪,那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很自然的;若字牵句合以求比兴,那就显得太机械了。至于以陆游此次是携眷同行为据,证实此词是“假托闺情写他自己政治心情”,那恐怕与文学创作规律及古人感情生活方式都相距甚远了。
 
              
陆游●水调歌头·多景楼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 
  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 
  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 
  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 
  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 
  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 
  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孝宗隆兴元年(1163年)陆游三十九岁,以枢密院编修官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出任镇江府通判,次年二月到任所。时金兵方踞淮北,镇江为江防前线。
 
  多影楼在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北固下滨大江,三面环水,登楼遥望,淮南草木,历历可数。这年十月初,陆游陪同知镇江府事方滋登楼游宴时,内心感叹而写下此词赋。
 
  词的上片追忆历史人物,下片写今日登临所怀,全词发出了对古今的感慨之情,表现了作者强烈的爱国热情。
 
  开始从多景楼的形势写起。自“江左”而“古徐州”,再“连山”,再“危楼”,镜头由大到小,由远到近,由鸟瞰到局部,最后大特写点题。这本来是描写景物常见的手法,陆游写来却更加具有特色。他选择滚滚长江、莽莽群山入画,衬出烟云缥缈、似有若无之产矗立着的一座高楼,摄山川之魄,为斯楼之骨,就使这“危楼”有了气象,有了精神。姜夔《所州慢》以“淮左名都,竹西佳处”开篇,同样步步推近,但情韵气象两者完全不同。陆词起则苍莽横空,气象森严;姜则指点名胜,用笔从容平缓。当然,这是由于两位词人各自不同的思想感情决定的。姜词一味低徊,纯乎黍离之悲,故发端纾缓;陆则寄意恢复,于悲壮中蓄雄健之气。他勾勒眼前江山,意在引出历史上的风流人物,故起则昂扬,承则慷慨,带起“鼓角”一层五句,追忆三国时代孙、刘合兵共破强曹的往事。烽火明灭,戈甲耀眼,军幕星罗,而以“连空”、“万灶”皴染,骤视之如在耳目之前,画面雄浑辽阔。加上鼓角随风,悲凉肃杀,更为这辽阔画面配音刷色,与上一层的滚滚长江、莽莽群山互相呼应衬托,江山人物,相得益彰。这样,给人的感受就绝不是低徊于历史的风雨中,而是激起图强自振的勇气,黄戈跃马豪情。上片情景浑然一体,过拍处更是一派豪壮。
 
  然而,孙刘已杳,天地悠悠,登台浩歌,难免怆然泣下,故换头处以九字为三顿,节奏峻急,露草风枝,绘出秋容惨淡,情绪稍转低沉。接下去“使君”两句又重新振起,展开今日俊彦登楼、宾主谈笑斥的场面,敷色再变明丽。“古今愁”启下结上。“古愁”启“襄阳登览”下意,“今愁”慨言当前。当前可愁之事实在是太多了。前一年张浚北伐,兵溃符离,宋廷从此不敢言兵,是事之可愁者一。孝宗侈谈恢复,实则输币乞和,靦颜事金。“日者虽尝诏以缟素出师,而玉帛之使未尝不蹑其后”,是事之可愁者二。眼下自己又被逐出临安,到镇江去做通判,去君愈远,一片谋国这忠,永无以自达于庙堂之上,是事之可愁者三。君国身世之愁,纷至沓来,故重言之曰“古今愁”。但志士的心,并没有因此而灰心。事实上,山东、淮北来归者道路相望;金兵犯淮。淮之民渡江归宋若有数十万,可见民心是可以挽回的国事,也是可以解决的。因此,虽烽烟未息,知府方滋就携群僚登楼谈笑风生。他的这种乐观情绪,洗尽了词兴心中的万千忧愁。这一层包孕的感情非常复杂,色彩声情,错综而富有层次,于苍凉中见明快,在飞扬外寄深沉。最后一层,用西晋大将羊祜(字点子)镇守襄阳,登临兴悲故事,以古况今,前三句抒发自己壮志难酬,抑压不平的心情。所云“襄阳遗恨”即是指羊祜志在灭吴而在生时未能亲手克敌完成此大业的遗恨词。意在这里略作一顿,然后以高唱转入歇拍,借羊祜劝勉方滋,希望他能象羊祜那样,为渡江北伐作好部署,建万世之奇勋,垂令名于千载,寄予一片希望。羊祜是晋人,与“古徐州”之为晋代地望回环相接,收足全篇。
 
  这首词记一时兴会,寓千古兴亡,容量特大,寄慨遥深,后来,张孝祥书而刻之于崖石,题记中有“慨然太息”之语;毛开次韵和歌,下片有“登临无尽,须信诗眼不供愁”之句。“诗眼不供愁”之句。“诗眼不供愁”五字可以领会放翁有所期待、并未绝望的深心。二十五年之后,另一位豪放词人陈亮也曾以《念奴娇》赋多景楼,有“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的感慨万千之语。陈亮此阕,较之陆词更为横肆痛快。词人着眼,凝注大江,意者此江不应视为南北天限,当长驱北伐,收复中原。与放翁之感慨抑郁者,意境大不相同。陈亮平生之怀,一寄于词,惯以词写政治见解。他这一阕《多景楼》,纯然议论战守,纵谈攻防,自六朝王谢互今之庙堂,特别是对那些倡言“南此有定势,吴楚之脆弱不足以争衡中原”的失败论者,明指直斥,豪无顾忌,其精神可流传千古。但作为文学作品讽诵玩味,终觉一泻无余,略输蕴藉风致,不如陆作之情景相生,万感横集,意境沉绵,三复不厌。借用近人陈匪石《声执》中两句话说,陈之词“气舒”,故“劲气直达,大开大阖”;陆之词“气敛”,故“潜气内转,百折千回”。陈如满弓劲放,陆则引而不发。陆较陈多积蓄,多意蕴,因此更显得沉著凝重,悲慨苍凉。
 
                
陆游●南乡子         
 
  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 
  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 
  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 
  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

 
  淳熙五年(1178年)春二月,陆游自蜀东归,秋初抵武昌。这首词是作者在将要到武昌的船中所写的。
 
  上片写行程及景色。“归梦寄吴樯,水驿江程去路长。”写作者只身乘归吴的船只,虽经过了许多水陆途程,但前路还很遥远。陆游在蜀的《秋思》诗,已有“吴樯楚柁动归思,陇月巴云空复情”之句;动身离蜀的《叙州》诗,又有“楚柁吴樯又远游,浣花行乐梦西州”之句。屡言“吴樯”,无非指归吴的船只。担忧前程的遥远,寄归梦于吴樯,也无非是表达归吴急切的心情,希望船行顺利、迅速而已。妙在“寄梦”一事,措语新奇,富有想象力,有如李白诗之写“我寄愁心与明月”。“想见芳洲初系缆,斜阳,烟树参差认武昌。”“想见”,是临近武昌时的设想。
 
  武昌有江山草树之胜,崔颢《黄鹤楼》诗,有“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之句。作者设想在傍晚夕阳中船抵武昌,系缆于洲边上,必然能看见山上山下,一片烟树参差起伏的胜景时的情景。单单一个“认”字,便见是归途重游,已有前游印象,可以对照辨认。这三句,写景既美,又切武昌情况;用笔贴实凝炼,而又灵活有情韵。
 
  下片抒情。“愁鬓点新霜,曾是朝衣染御香。”上句自叹年老,是年五十四岁;下句追思曾为朝官,离开朝廷已经很久。这次东归,是奉孝宗的召命,念旧思今,一样是前程难卜,感情复杂,滋味当然不会好受。“朝衣”事,是从贾至《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僚友》“剑珮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岑参《寄左省杜拾遗》“晓随天仗入,暮惹御香归”中演化而出。
 
  下面三句,与上片结尾相同,也是运用了设想的手法。
 
  作客思乡,本是诗人描写晋王赞诗:“人情怀旧乡,客鸟思故林。”唐李商隐诗:“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陆游在蜀,也有思乡之句,如“久客天涯忆故园”、“故山空有梦魂归”等。这时作者在还乡途中,忽然想起:“重到故乡交旧少,凄凉,却恐他乡胜故乡”。意境新奇。这个意境,似源于杜甫《得舍弟消息》诗:“乱后谁归得?他乡胜故乡。”但杜甫说的是故乡遭乱,欲归不得,不如在他乡暂且安身,是对过去之事的比较;陆游说的是久别回乡,交旧多死亡离散的变化,怕比客居他乡所引起的寂寞与伤感更大,是对未来之事的顾虑。语句相同,旨趣不同,着了“却恐”二字,更觉得这不是简单的沿袭。
 
  这未必就等于黄庭坚所说的“脱胎换骨”,而更可能是对各自生活感受的不谋而合。这种想归怕归的心情,内心是矛盾的,所以陆游到家之后,有时有“孤鹤归飞,再过辽天,换尽旧人”、“又岂料如今余此身”(《沁园春》)之叹;有时又有“营营端为谁”、“不归真个痴”之喜。
 
  这首词,精炼贴实之中,情景交至,设想新奇,虽词较短,但富有很深的意味。
 
                
陆游●诉衷情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 
  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 
  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积贫积弱,日见窘迫的南宋是一个需要英雄的时代,但这又是一个英雄“过剩”的时代。陆游的一生以抗金复国为己任,无奈请缨无路,屡遭贬黜,晚年退居山阴,有志难申。“壮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历史的秋意,时代的风雨,英雄的本色,艰难的现实,共同酿成了这一首悲壮沉郁的《诉衷情》。
 
  作这首词时,词人已年近七十,身处故地,未忘国忧,烈士暮年,雄心不已,这种高亢的政治热情,永不衰竭的爱国精神形成了词作风骨凛然的崇高美。但壮志不得实现,雄心无人理解,虽然“男儿到死心如铁”,无奈“报国欲死无战场”,这种深沉的压抑感又形成了词作中百折千回的悲剧情调。词作说尽忠愤,回肠荡气。
 
  “当年万里觅封候,匹马戍梁州”,开头两句,词人再现了往日壮志凌云,奔赴抗敌前线的勃勃英姿。“当年”,指乾道八年(1172),在那时陆游来到南郑(今陕西汉中),投身到四川宣抚使王炎幕下。在前线,他曾亲自参加过对金兵的遭遇战。“觅封候”用班超投笔从戎、立功异域“以取封候”的典故,写自己报效祖国,收拾旧河山的壮志。“自许封侯在万里”(《夜游宫》),一个“觅”字显出词人当年的自许、自负、自信的雄心和坚定执着的追求精神。“万里”与“匹马”形成空间形象上的强烈对比,匹马征万里,“壮岁从戎,曾是气吞残虏”(《谢池春》),呈现出一派卓荦不凡之气。“悲歌击筑,凭高酹酒”(《秋波媚》),“呼鹰古垒,截虎平川”(《汉宫春》),那豪雄飞纵、激动人心的军旅生活至今历历在目,时时入梦,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强烈的愿望受到太多的压抑,积郁的情感只有在梦里才能得到宣泄。“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在南郑前线仅半年,陆游就被调离,从此关塞河防,只能时时在梦中达成愿望,而梦醒不知身何处,只有旧时貂裘戎装,而且已是尘封色暗。一个“暗”字将岁月的流逝,人事的消磨,化作灰尘堆积之暗淡画面,心情饱含惆怅。
 
  上片开头以“当年”二字楔入往日豪放军旅生活的回忆,声调高亢,“梦断”一转,形成一个强烈的情感落差,慷慨化为悲凉,至下片则进一步抒写理想与现实的矛盾,跌入更深沉的浩叹,悲凉化为沉郁。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这三句步步紧逼,声调短促,说尽平生不得志。放眼西北,神州陆沉,残虏未扫;回首人生,流年暗度,两鬓已苍;沉思往事,雄心虽在,壮志难酬。“未”、“先”、“空”三字在承接比照中,流露出沉痛的感情,越转越深:人生自古谁不老?但逆胡尚未灭,功业尚未成,岁月已无多,这才迫切感到人“先”老之酸楚。“一事无成霜鬓侵”,一股悲凉渗透心头,人生老大矣!然而,即使天假数年,双鬓再青,又岂能实现“攘除奸凶,兴复汉室”的事业?“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云外华山千仞,依旧无人问”。所以说,这忧国之泪只是“空”流,一个“空”字既写了内心的失望和痛苦,也写了对君臣尽醉的偏安东南一隅的小朝廷的不满和愤慨。“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最后三句总结一生,反省现实。“天山”代指抗敌前线,“沧洲”指闲居之地,“此生谁料”即“谁料此生”。词人没料到,自己的一生会不断地处在“心”与“身”的矛盾冲突中,他的心神驰于疆场,他的身却僵卧孤村,他看到了“铁马冰河”,但这只是在梦中,他的心灵高高扬起,飞到“天山”,他的身体却沉重地坠落在“沧洲”。“谁料”二字写出了往日的天真与今日的失望,“早岁那知世事艰”,“而今识尽愁滋味”,理想与现实是如此格格不入,无怪乎词人要声声浩叹。“心在天山,身老沧洲”两句作结,先扬后抑,形成一个大转折,词人犹如一心要搏击长空的苍鹰,却被折断羽翮,落到地上,在痛苦中呻吟。
 
  陆游这首词,确实饱含着人生的秋意,但由于词人“身老沧洲”的感叹中包含了更多的历史内容,他的阑干老泪中融汇了对祖国炽热的感情,所以,词的情调体现出幽咽而又不失开阔深沉的特色,比一般仅仅抒写个人苦闷的作品显得更有力量,更为动人。
 
                
陆游●诉衷情          
 
  青衫初入九重城,结友尽豪英。 
  蜡封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 
  时易失,志难城,鬓丝生。 
  平章风月,弹压江山,别是功名。

 
  陆游有《诉衷情》词二首,其中一首的首句是“当年万里觅封候”,另外一首即此词。宋光宗绍熙元年(1190),陆游六十六岁,闲居山阴(浙江绍兴),曾作诗《予十年间两坐斥,罪虽擢发莫数,而诗为首,谓之‘嘲咏风月’。既还山,遂以‘风月’名小轩,且作绝句》,这首词中有“平章风月,别是功名”之句,可能是同一时期的作品可以此为参照。
 
  词的上片是忆旧。起首两句写早年的政治生活。
 
  高宗绍兴三十年(1160),陆游由福州决曹掾被荐到临安,以右从事郎为枢密院敕令所删定官,由九品升为八品,这是他入朝为官的开始。唐宋时九品官服色青,陆游以九品官入京改职,言“青衫”十分贴切。
 
  绍兴三十二年九月,任枢密院编修兼编类圣政所检讨官。这两任都是史官职事。这期间交识的同辈人士,有周必大、范成大、郑樵、李浩、王十朋、杜起莘、林栗、曾逢、王质等,都是一时俊彦。所以才说“结友尽豪英”。下两句词反映出当时的政治形势是很鼓舞人的。“蜡封侯夜半传檄,驰骑谕幽并。”写任圣政所检讨官时的活动。这时宋孝宗刚即位,欲有所作为,遂恢复。起用主战派的著名人物张浚,筹划进取方略。
 
  陆游曾奉中书省、枢密院(当时称为“二府”)之命作《与夏国主书》,提出申固欢好,永为善邻,以便全力抗金。又作《蜡弹省札》,以喻中原人士:“有据北州郡归命者,即以其所得州郡,裂士封建。”实际上是作敌后的分化瓦解工作。“蜡封”是用蜡封固,便于保密的文书。“幽并”,指幽州和并州,主要是河北北部及山西北部地方,在这里统指北方入于金国的地区。“夜半传檄”和“驰谕幽并”表明主战派在朝廷占上风,图谋收复旧山河的种种指施得以进行,陆游不分昼夜地投入抗金工作,透露出他的无比振奋的心情。
 
  词的下片是抒愤。换头三句既是词意的转折,也反映了他的政治经历的转折。接连三个三字句如走丸而下,表现出他激动的心情。“时易失”,先就大局而言,就是说,好景不长,本来满有希望收复中原的大好机会竟被轻易地断送了!宋孝宗操之过急,张浚志大才疏,北进结果遭到符离之败,反而又结成了屈服于金人的隆兴和议。这些史实概括在这一短语之中,表现出了陆游的痛惜之感。“志难成,鬓丝生”就个人方面说,正因为整个政治形势起了变化,自己的壮志未酬,而白发早生,以致成终身大恨。六字之中,感慨百端。歇拍三句写晚年家居的闲散生活和愤懑情绪。“平章风月,弹压江山”相对上片结交豪英,夜半草檄而言。那时候终日所对的是英雄豪杰,所作的是羽书檄文;今天终日所对的则是江山风月,所作的则是品评风月的文字,成了管领山川的闲人。天壤之别的场景,怎能不令词人痛心疾首,透出无奈之态。
 
  苏轼曾说过:“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东坡志林·临皋闲题》)风月的品评,山川的管领,原是“闲者”的事,与“功名”二字沾不上边,而结句却说“别是功名”,这是幽默语,是自我解嘲;也是激愤语,是对那些加给他“嘲咏风月”的罪名的人们,予以有力的反击,套用孟子的一句话就是:“予岂好嘲咏风月哉;予不得已也!”
 
  全篇率意而写,不假雕琢,语明而情真,通过上下片的强烈对比,反映出陆游晚年的不平静心情。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4 | 显示全部楼层
传陆游妾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传陆游妾,姓字不详。驿卒女,能诗。陆游纳之,半载后为陆妻所逐。存词一首。
 
                
传陆游妾●生查子       
 
  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 
  窗外有芭蕉。 
  阵阵黄昏雨。 
  晓起理残妆,整顿教愁去。 
  不合画春山,依旧留愁住。

 
  宋末陈世崇《随隐漫录》卷五说:“陆放翁宿驿中,见题壁云:‘玉阶蟋蟀闹清夜,金井梧桐辞故枝。一枕凄凉眠不得,挑灯起作感秋诗。’放翁询之,驿卒女也,遂纳为妾。方半载馀,夫人逐之,妾赋《卜算子》云:‘只知眉上愁……’”这一记载是否可信,已不得而知。但所谓“玉阶蟋蟀”之诗,的确是陆游在蜀时所作《感秋》诗的后半首(见《剑南诗稿》卷八);但此词词牌不是《卜算子》,应为《生查子》(《阳春白雪》卷三正作《生查子》),这就不免使人怀疑它的真实性。
 
  就词论词,《生查子》突出地写了一个“愁”字,写了一位闺中女子的哀愁。上片写黄昏,下片写次晨。
 
  开头“只知眉上愁,不识愁来路”两句写她揽镜自照,只见双眉紧蹙,眉上生愁,但又不知愁从何来。此词用语平易,但并非直抒胸臆。她诉说有愁,但又不说愁的原由,欲说还休,耐人寻味。“紧接”窗外两句,字面上宕开一笔,写芭蕉滴雨,似与愁无关,实际上是衬托愁苦之甚。芭蕉滴雨的意象,正如梧桐滴雨、水滴漏声一样,在我国古典诗词中常见不鲜。经过历史的积淀,芭蕉滴雨已带有传统的喻义,成为渲染愁情的一种特定景象。如唐杜牧《八六子》:“听夜雨冷滴芭蕉”,五代后蜀人顾敻《杨柳枝》:“正忆玉郎游荡去,无寻处。更闻帘外雨潇潇,滴芭蕉”。而吴文英的《唐多令》说:“何处合成芭蕉滴雨”为愁,手法上转深一层,都可与此词参读。“阵阵黄昏雨”一句,点明时间在傍晚,这是其一;处此暮色正浓的风雨之时,其愁情更浓郁,这是其二;从过片“晓起”句来看,又暗示女主角从晚到晓,彻夜难眠,这是其三。宋人有句云:“枕前泪共阶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此词中女主角殆亦如此,但并未直接说破。
 
  下片写晓起梳妆打扮。残妆,指残乱之妆,色褪香消。“晓起”两句是说经过一夜的愁思,希望能从打扮中高兴起来。但“不合”两句,文笔陡转,谓在画眉时愁又复现。画眉是古时妇女理妆必有的内容,而这里说“不合画”,即不该画,就表现出女主人公不愿愁而又无法排遣的无可奈何的心情。春山,指眉,因春天之山,其色黛青,故以此来取喻,即五代蜀牛峤《酒泉子》“眉学春山样”之意。“不合”两句这一结尾,又呼应开头的“眉上愁”,至此,读者才知道上片乃是女主角理晚妆时照镜自怜的情景。古时妇女一日理妆两次,除晓妆外,傍晚还作晚妆,或称晚饰,庾信《七夕赋》“嫌朝妆之半故,怜晚饰之全新”即是。
 
  此词的特点是语浅情深。四个“愁”字,复叠而出,口吻自然真率,颇有东府民歌的风格。前两个愁字,一是讲此词主旨为抒愁,这是明说,一是讲愁之原因,却不明说;后两个愁字,一是希望愁去,一是愁却不去。从晚妆到晓妆,围绕画眉而写出对愁的不同感受,平易的语言使之流畅亲切,曲折的结构又表示时间的递进,把满腔的莫名愁怨和盘托出。这使读者感受到主人公遇不幸事之后的愁闷情绪。
 
  顺便说明,重复用字是发挥主题的艺术需要,而不是文字游戏。如五代欧阳炯《清平乐》云:“春来阶砌,春雨如丝细。春地满飘红杏蔕,春燕舞随风势。春幡细缕春缯。春闺一点春灯,自是春心缭乱,非干春梦无凭”,每句用“春”(有两句甚至连用两个春字),就显得矫揉造作,稍有堆砌之嫌了令人顿感不悦。而苏轼的《减字木兰花。已卯儋耳春词》:“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突现了当时地处荒远的海南岛的一片春光,连用七个“春”字(又一句用两个“红”字,一句用两个“花”字;两句各用“春风”),却使全词节奏轻快,起了加强主题的良好效果。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4 | 显示全部楼层
蜀妓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蜀妓,姓氏及生平不详。陆游客自蜀携归。存词一首。
 
                
蜀妓●鹊桥仙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 
  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 
  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

 
  陆游的一位门客,从蜀地带回一妓,陆游将她安置在外室居住,这位门客每隔数日去看望她一次。客偶然因患病而暂时离去,引起了蜀妓的疑心,客作词解释,妓和韵填了这首词以作答。见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一。
 
  蜀妓疑团虽已得释,但怨气犹在,故开端三句写道:“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这定是针对客词的内容而发的,所以故意以恼怒的口吻,嗔怪其甜言密语、虚情假意。连用四个“说”字,是为了加强语气,再加上“动便”二字,指明他说这些花言巧语已是惯技,不可轻信。其实她此时心头怒火已熄,对其心爱之人并非真恨真怨,只不过是要用怨语气气他,以泄心头因相思疑心而产生的郁闷,而这恰恰也是对他深爱和怕真正失去他的一种曲折心理的表现。对对方情急盟誓和申辩,这位职明灵巧、心地善良的女子终以半气半戏之笔加以责怪:“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脱空,是指说话不老实、弄虚作假。宋代吕本中《东莱紫微师友杂记》说:“刘器之(安世)尝论至诚之道,凡事据实而言,才涉诈伪,后来忘了前话,便是脱空。”“脱空”当是宋人俗语,她借此讽其所爱之人的殷殷的盟誓之言是念的一本扯谎经,不过是骗她而已。再补上一句“是那个先生教底?”以俏皮的口吻出之,至此,蜀妓佯嗔带笑之态活现在读者眼前了。
 
  下阕蜀妓回过口气来,申说自己相思之苦:“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连用四个“不”字,“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与上阕四个说相对的深重,而“一味供他(为他)憔悴”,更见其痴爱。这正化用了情思柳永《蝶恋花》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尽管她精神上遭到难以忍受的痛苦和折磨,而情意仍诚挚不变:“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功夫咒你。”连爱都来不及,那还有时间去咒你,这表现得极为真切入微!这是舍不得咒,不忍心咒呵!
 
  从这至爱的深情,可知其上阕对客的责怨。也全出于爱之过甚。一个生活在社会下层的妓女,被人轻视,求偶极难。“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是多少烟花女子切身痛苦的体验。而一旦得一知心人,又是多么害怕失去他。故蜀妓此时所表现的又气又恼、又爱又痴的情态是极真实而又具有典型意义的。
 
  全词感情发自肺腑,出之自然。语言通俗,文意浅白,几乎全用口语,不假雕饰,更不隐晦完全出于真情实感不但使人物性格更加鲜明、更加个性化,且使全词生动活泼,富有生活气息。张耒在《贺方回乐府序》中说:“文章之于人,有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者,皆天理之自然,性情之至道也。”蜀妓词之至妙,恰是如此。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5 | 显示全部楼层
范成大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号石湖居士,吴县(今属江苏)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调徽州司户参军。隆兴二年,除枢密院编修官,累迁礼部员外郎兼崇政殿说书。乾道六年(1170),假资政殿大学士、充金祈请国信使使金,撰《揽辔录》一卷记北行经历及金廷所见。归除中书舍人,同修国史及实录院同修撰。八年,以集英殿修撰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淳熙初,除敷文阁待制、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入对,除权礼部尚书,拜参知政事。寻为言者论罢,提举临安洞霄宫。七年,起知明州,兼沿海制置使。明年,除端明殿学士,改知建康府兼行宫留守。十年,进资政殿学士,再提举洞霄宫,归石湖,里居七年。绍熙三年,加资政殿大学士知太平州。次年卒,年六十八,谥文穆。《宋史》有传。为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有《石湖大全集》一百二六卷,已佚。今存《石湖诗集》三十四卷、《吴郡志》五十卷。
 
  词有《妍亭馀稿》,已佚,今存《石湖词》一卷,散佚尚多。黄昇《中兴词话》谓其《眼儿媚》(萍乡道中)“词意清宛,咏味之如在画图中”。
 
                
范成大●南柯子          
 
  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 
  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 
  缄素双鱼远,题红片叶秋。 
  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

 
  这是一首抒发离情别绪的作品。
 
  上阕从男主人公起笔,下阕则落在女主人公身上,两阕遥相呼应,如倾如诉。上阕描绘了男主人公的惆怅先是从描摹情态入手的,“怅望梅花驿”,是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的典故,说欲得伊人所寄之梅(代指信息)而久盼不至,因而满怀惆怅:“凝情杜若洲”,取《楚辞。九歌。湘君》“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之意,欲采杜若(香草,也指信息)以寄伊人,却也无从寄去,徒然凝情而望。来鸿不见,去雁也难,终于,他从深思回到了现实:距离阻隔了一对情人,难以相聚。四个长短不一的句子,恰如一组逐渐推近的镜头,在令人失望的结局上定了格。
 
  如果说男主人公的愁绪是悠长而缠绵的话,那么,女主人公的思念则显得炽热急切,字里行间,流露出思妇坐卧不宁百般无奈矛盾心理。“缄素”、“题红”两句用的是书信往来的典故,“远”、“秋”二字,巧妙地点出了她与情人之间音讯断绝的愁绪。最后,焦虑而痛苦的姑娘把唯一的希望寄托于伴着情人远行的江水,但愿它能带去她的思念,然而,那不肯回头的流水和着姑娘的失望、抱怨,最终使这段爱情以悲剧作结。不过留在读者记忆中的,不是悲悲切切的叙事,而是一首优美动人的恋歌。
 
  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认为:“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无论是表述两人不能相见的痛苦,还是诉说那无边的思念,作者都写得含蓄蕴藉。如“香云低处有高楼,可惜高楼不近木兰舟”:“高楼”指女子居处,木兰舟代喻出游男子:“高楼”与“木兰舟”的距离点出了他们无法相见的残酷现实,“不近”一词用在这里,给人一种语尽意不尽的境界觉。全词没有一处用过“思”字,但字字句句却充满了思念之情,这表明作者遣词造句的艺术工底十分深厚,既恰如其份地表现了主旨,又保持了词的特点——清远空灵。
 
  作者善于运用虚实结合的手法,使作品避免了平泛单调。如“梅花驿”、“杜若洲”都是虚指,但又与双方远隔,托物寄情密切相关,写女主人公无人传递书信所选用的“双鱼远”、“片叶秋”以及“江已东流”也都属虚拟,但却和她盼望与情人通信的现实十分吻合,这些虚实的统一,不仅有助于表达男女双方的真切情意,而且拓实了作品的意境,令人回味无穷。
 
  作者运用典故也有创新,词中所用大多为常见的典故,但在作者笔下,别有一番情趣。如“双鱼”、“题红”两典的原意都形容书信传情,平安抵达对方手中,而作者却以“远”、“秋”二字平添了悲剧的韵味,颇有新意。
 
  词中虽有典故,但却一样明白,“欲凭江水寄离愁,江已东流那肯更西流”两句,借鉴了白居易“欲寄两行迎尔泪,长江不肯向西流”和李后主的“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却如同已出,毫无牵强附会之感,很妥贴地体现了主人公的思想和情感。
 
                
范成大●秦楼月         
 
  楼阴缺,栏干影卧东厢月。 
  东厢月,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隔烟催漏金虬咽,罗帏暗淡灯花结。 
  灯花结,片时春梦,江南天阔。

 
  范成大词集中共有五首《秦楼月》,都是写春闺少妇怀人之情的。前四首分写一天中朝、昼、暮、夜四时的心绪,后一首写惊蛰日的情思,为前四首的补充和发展。看来这五首词是经过周密构思的一个整体,绝非文字游戏,亦非实写闺情,而是别有寄托的作品。
 
  所谓寄托,即托词中少妇的怀人之情寄作者本人的爱君之意。这在宋词中也是很常见的。据周必大撰《范公成大神道碑》记载,成大于淳熙三年(1176)春在四川制置使任上辞官归家养病(四年五月成行),病中还为国操劳,上书言兵民十五事,使宋孝宗赵深受感动。所以这组词可能有此寄托,并可能作于此次居家养病时。这里提到寄托,只是为了说明作者的原意。
 
  至于这组词的价值,则主要在于表现情景的艺术技巧,因此还是可以把它们当作真实的闺情词来欣赏。
 
  这里选的是上述组词的第四首。此词描写闺中少妇春夜怀人的情景十分真切,是组词中艺术价值最高的一篇。词的结构是上阕描绘园林景色,下阕刻画人物心情。初拍写环境的幽静。楼阴之间,皓月悬空,栏干的疏影静卧于东厢之下。一派清幽之景更显露寂寞之情。次拍写环境的清雅。先重叠“东厢月”一语,强调月光的皎洁,然后展示新的景象,天清如水,风淡露落一片盛开的杏花,在月光照映下明洁如同白雪。
 
  满园素淡之香,隐寓空虚之感。以上纯用白描,不饰华采,但一座花月楼台交相辉映的幽雅园林却清晰可见。写景是为了写人。下阕要写到的那位怀人念远的闺中少妇,深藏在这座幽雅的园林之中,其风姿的秀美、心性的柔静和心情的惆怅,也就可想而知了。给人一种见其景感其人的感觉。所以,上下阕之间看似互不相属,实际上还是非常一致的。
 
  换拍写少妇的愁思。她独卧罗帏之中,心怀远人,久不能寐。此时燃膏将尽,灯芯结花,室内光线越来越暗淡,室外则夜露已落,一切都这么沉寂,只有漏壶上的铜龙透过烟雾送来点点滴滴的漏声。在愁人听来,竟似声声哽咽。这里并不直接写人的神态,而是更深一层,借暗淡的灯光和哽咽的漏声造成一种幽怨的意境,把人的愁苦表现得十分真切。“隔烟催漏金虬咽”一句,尤见移情想象的奇思。歇拍写少妇的幽梦,又重叠前句末三字,突出灯光的昏暗,然后化用岑参《春梦》诗“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二语,表现少妇的迷离惝恍之情。人倦灯昏,始得暂眠片刻,梦魂忽到江南,境界顿觉开阔。然而所怀之人又在何处?梦中得相见否?作者却不写出来,让读者自去想象。这样写,比韦庄《木兰花》歇拍直说“千山万水不曾行,魂梦欲教何处觅”意思更含蓄,更意味深长。
 
  春闺怀远是词的传统题材,前人所写极多,但往往“采滥忽真”(《文心雕龙·情采》),过于浓华而缺少新意。此词却“纯任自然,不假锤炼”(《蕙风词话》),显得淡朴清雅,没有陈腐的富贵气和脂粉气。
 
  写环境不事镂金错银的雕绘,只把花月楼台的清淡景色自然地写出来;写人物不事愁红惨绿的夸饰,只把长夜难眠的凄苦心情真实地写出来。一切都“不隔,不做作”(张《丛碧词话》),从而创造出一种天然的美。在情感的表现上,词人亦能突破常规,独辟蹊径,即不作“斜倚银屏无语,闲愁上翠眉”《定西番》一类的正面描写,也不作“为君憔悴尽,百花时”(温庭筠《南歌子》)一类的直接抒情,更不作“月分明,花淡薄,惹相思”《三字令》一类的多余解说,却借月幽花素的园林景色暗示她情怀的寂寞孤独,借漏咽灯昏的环境气氛烘托她心绪的凄凉愁苦,“侧出其言,旁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复堂词录叙》,既新颖,又厚重。
 
                
范成大●水调歌头       
 
  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 
  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 
  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 
  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 
  敛秦烟,收楚雾,熨江流。 
  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 
  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 
  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

 
  此词作于淳熙四年(1177)中秋,这年五月作者因病辞去四川制置一职,乘舟东去。八月十四日至鄂州(今湖北武昌),十五日晚参加赴知州刘邦翰设于黄鹤山南楼的赏月宴会。《吴船录》云:“天无纤云,月龟甚奇,江面如练,空水吞吐,平生所遇中秋佳月,似此夕亦有数。况复修南楼故事,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也。……作乐府诗一篇,俾鄂人传之。”词云:“细数十年事,十处过中秋。”其实他是“十二年间十处见中秋”,在《吴船录》中他确是“细数”过中秋的十处地点。想起以往十处中秋情景,就为今夕提供了一个对比的对象。今夕如何?“今年新梦,忽到黄鹤旧山头。”“新梦”,未曾料到,下以“忽到”照应,并传达了惊喜之情。“黄鹤旧山头”指黄鹤山,传说仙人王子安曾乘黄鹤过此,故名。中间嵌以一个“旧”字,似有这样意味:昔人已乘黄鹤去,今日我来仙地游,然则我也是仙矣,我之“新梦”、“忽到”,不也象乘黄鹤飘然而来吗?同时他写的《鄂州南楼》诗道:“谁将玉笛弄中秋,黄鹤飞来识旧游。”也有此意味。“老子个中不浅,此会天教重见,今古一南楼。”此地不仅是仙地,还留有历史遗迹。东晋庾亮镇守武昌时,曾在秋夜登上此处的南楼,与僚属吟咏谈笑,高兴地说:“老子于此处兴复不浅。”(《世说新语。容止》)显然这里以庚亮作比,又是重演九百年前的南楼会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后人登临前人的旧地,除历史沧桑感外还会由仰慕而生出自豪感,古人做到的事我也做到了,何况作者此时地位亦复与庾亮不相上下。所以他也说:“老子于此兴复不浅也!”“星汉淡无色,玉镜独空浮。”因为“天无纤云”,月明星稀,更显出那轮明月(玉镜)的明亮,它的亮色掩住了一切背景,使得它就象悬浮于空际一样。这两句是对月色的描写,不仅写出了“月色甚奇”,同时也写出了自己的怡情。“玉镜独空浮”,他的神思全然贯注到这轮明月上了,“独”,既表示了月在天际的存在,也表示了月在他心中的存在,他也要跟月一道“浮”了。大凡如此月夜,人们凭高望月,每每会生出超凡脱俗之感,何况在这仙迹胜地呢。写到这里,可以回答:“今夕如何”,真是平生少遇啊!
 
  下阕仍写月色。“敛秦烟,收楚雾,熨江。”视野更开阔了。“秦”,泛指江北以外的地方,“楚”,指江汉一带。江北江南,长烟一空,皓月当空,月下的江流就象一匹熨平的白练,这景象又是多么柔美。“熨”字下得神奇,又十分生动,使人想起那种平滑之状,与苏轼“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的比喻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当他神思飙举、游思漫疏之际,忽然清醒过来,面对现实:“关河离合,南北依旧照清愁。”“离合”,这里用作偏义复词,意分裂。眼下情况仍然是:山河分裂,月光仿佛笼罩着无边的“清愁”。这“清愁”,既可以看作是作者的,也可以看作是今夜南北许多象作者这样满怀忧国之情的人的下样望月的人的。这两句是情绪的陡转,但也是有来路的。前面的“秦烟”、“楚雾”已暗示作者在放眼北南两方,就有可能产生河山之异的感触;起拍的“细数十年事”也有这样的内蕴,“十处过中秋”就有一处是在使金途中于睢阳过的,自在此时联想之中。注意句中的“依旧”,可指靖康之后,也可指自使金以后的八年。下面又联想到自己的身世:“想见姮娥冷眼,应笑归来霜鬓,空敝黑貂裘。”姮娥“,即嫦娥。”空敝黑貂裘“,用苏秦事。苏秦游说秦王,”书十上而不行,黑貂之裘敝,终无成而归“(见《战国策。秦策》)。貂裘敝,形容奔走不止,穷困僚倒。
 
  作者此时五十二岁,想起十多年间迁徙不定,“不胜漂泊之叹”(《吴船录》)。“归来”,指此次东归。这里借嫦娥嘲笑,抒发了自己华发已生、而功业无就的感慨,也流露出作者倦于风尘游官的心境。这与苏轼的“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同,而与辛弃疾的“把酒问姮娥,被白发欺人奈何”(《太常引·建康中秋》)异。辛词是主动问姮娥,向白发挑战,表达了作者强烈的进取精神。辛词作于淳熙元年,当为成大所知,只是因经历、心境不同,面对同样的中秋明月而产生了不同的情思。“酾酒问蟾兔,肯去伴沧洲?”“蟾兔”指月亮。“沧洲”,退隐之地,此指故乡。《吴船录》谓:“余以病丐骸骨,傥恩旨垂允,自此归田园,带月荷锄,得遂此生矣。”此次东归他是打算退休的。
 
  四年前他在桂林写的《中秋赋》有这样的话:“月亦随予而四方兮,不择地而婵娟。……知明年之何处兮,莞一笑而无眠。”那时心情是激动兴奋的,现在乘舟东下,鲈乡在望,心情自是不同。举酒邀月,结伴沧洲,写出了他的向往,写出了他的思想上的清静,前面时事、身世引起的忧虑不安消泯了,他又可以尽心尽情地赏月了。
 
  这首词的下阕也表现作者对国家分裂的哀怒,对岁月虚度的惋惜,统观全词,看来主要还是抒写自己赏月时的淋漓兴致和暂释官务的快慰。所以起笔便以“十处过中秋”起笔,又从神话、历史故事中生出丰富的想象,神气超怡,心胸高旷,以致后幅万里归来的痕乏也未影响它的情致。这首词的意境是豪放、阔大的,风格飘逸潇洒,语言流畅自如,可以看出它受到苏轼那首中秋同调词的影响。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5 | 显示全部楼层
范成大●鹊桥仙·七夕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 
  娟娟月姊满眉颦,更无奈、风姨吹雨。 
  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 
  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

 
  两千多年来,牛郎织女的故事,不知感动过多少中国人的心灵。在吟咏牛郎织女的佳作中,范成大的这首《鹊桥仙》别具匠心是一首有特殊意义的佳作。
 
  双星良夜,耕慵织懒,应被群仙相妒。“起笔三句点明七夕,并以侧笔渲染。”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岁华纪丽》卷三”七夕“引《风俗通》),与牛郎相会,故又称双星节。此时银河两岸,牛郎已无心耕种,织女亦无心纺绩,就连天上的众仙女也忌妒了。起笔透过对主角与配角心情之描写,烘托出一年一度的七夕氛围,扣人心弦。下韵三句,承群仙之相妒写出,笔墨从牛女宕开,笔意隽永。”娟娟月姊满眉颦,更无奈、风姨吹雨。“形貌娟秀的嫦娥蹙紧了蛾眉,风姨竟然兴风吹雨骚骚然(风姨为青年女性风神,见《博异》)。这些仙女,都妒忌着织女呢。织女一年才得一会,有何可妒?则嫦娥悔恨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可知,风姨之风流善妒亦可知,仙界女性之凡心难耐寂寞又可知,而牛郎织女爱情之难能可贵更可知。不仅如此。有众仙女之妒这一喜剧式情节,虽然引出他们悲剧**情。词情营造,匠心独运。
 
  “相逢草草,争如休见,重搅别离心绪。”下片,将“柔情似水,佳期如梦”的相会情景一笔带过,更不写“忍顾鹊桥归路”的泪别场面,而是一步到位着力刻画牛郎织女的心态。七夕相会,匆匆而已,如此一面,怎能错见!见了又只是重新撩乱万千离愁别绪罢了。词人运笔处处不凡,但其所写,是将神话性质进一步人间化。显然,只有深味人间别久之悲人,才能对牛郎织女心态,作如此同情之理解。“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结笔三句紧承上句意脉,再进一层刻画。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之别离,相逢仅只七夕之一刻,旧愁何其深重,新欢又何其深重,新欢又何其有限。不仅如此。旧愁未销,反载了难以负荷的新恨归去。年年岁岁,七夕似乎相同。可谁知道,岁岁年年,其情其实不同。在人们心目中,牛郎织女似乎总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而已。
 
  然而从词人心灵之体会,则牛郎织女的悲愤,乃是无限生长的,牛郎织女之悲剧,乃是一部生生不灭的悲剧,是一部亘古不改的悲剧。牛郎织女悲剧的这一深刻层面,这一可怕性质,终于在词中告诉人们。显然,词中牛郎织女之悲剧,有其真实的人间生活依据,即恩爱夫妻被迫长期分居。此可断言。天也,你不识好歹何为天?地也,你错勘贤愚做地!
 
  此词在艺术造诣上很有特色。词中托出牛郎织女爱情悲剧之生生不已,实为人砖能堪。以嫦娥风姨之相妒情节,反衬、凸出、深化牛郎织女之爱情悲剧,则是独具匠心的。(现代黑色幽默庶几近之)全词辞无丽藻,语不惊人,正所谓绚烂于归平淡。范成大之诗,如其著名的田园诗,颇具泥土气息,从这里可以印证之。最后,应略说此词在同一题材的宋词发展中之特殊意义。宋词描写牛郎织女故事。多用《鹊桥仙》之词牌,不失“唐词多缘题”(《花庵词选》)之古意。其中佼佼者,前有欧阳修,中有秦少游,后有范成大。欧词主旨在“多应天意不教长”,秦词主旨在“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成大此词则旨在“新欢不抵旧愁多,倒添了、新愁归去”。可见,欧词所写,本是人之常情。秦词所写,乃“破格之谈”(《草堂诗馀隽》),是对欧词的翻新、异化,亦可说是指出向上一路。而成大此词则是对欧词的复归、深化。牛郎织女的爱情,纵然有不在朝暮之高致,但人心总是人心,无限漫长之别离,生生无已之悲剧,决非人心所能堪受,亦比高致来得更为广大。故成大此词,也是对秦词的补充与发展。从揭橥悲剧深层的美学意义上说,还是是对秦词之一计算。欧、秦、范三家《鹊桥仙》词,呈现一否定之否定路向,显示了宋代词人对传统对人生之深切体味,亦体现出宋代词人艺术创造上不甘逐随他人独创精神,当称作宋代词史上富于启示性之一特色。
 
               
范成大●霜天晓角·梅      
 
  晚晴风歇,一夜春威折。 
  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 
  胜绝,愁亦绝。 
  此情谁共说。 
  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这首词以“梅”为题,写出了怅惘孤寂的幽愁。
 
  上阕写景之胜,下阕写愁之绝。
 
  起首二句先写天气转变之佳:傍晚,天晴了,风歇了,春寒料峭的威力,有所折损。用一“折”字,益见原来春寒之厉,现在春暖之和。紧接“晚晴风歇”,展示了一幅用淡墨素彩勾画的绝妙画面。脉脉,是含情的样子:“花疏”,点出梅花之开。以“脉脉”加诸“花疏天淡”之上,就使人感到不仅那脉脉含情的梅花,就连安详淡远天空也仿佛在向人致意呢。“天淡”是静态,接“云来去”成为动态,更见“晚晴风歇”之后,气清云闲之美。“花疏”与“天淡”相谐,既描写了“天”之“淡”,所以末一句“数枝雪”,又形象地勾画了“梅”之“疏”。如此精心点笔。生动景物立于眼前了“脉脉”二,也就不是泛泛而说了。显然,词人缀字的针线是十分细密的;而其妙处在天然浑成,能够运密入疏。
 
  下阕“胜绝”是对上阕的概括。景物美极了,而“愁亦绝”。“绝”字重叠,就更突出了景物美人更愁这层意思。如果说原来春零抖峭,馀寒犹厉,景象的凄冷萧疏,与人物心情之暗淡愁苦是一致的话,那么,景物之极美,与人之极愁,情景就似乎很不相阔了。
 
  其实这种“不一致”,正是词人匠心独运之所在。“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以景色之优美,反衬人之孤寂,不一致中就有了一致,两个所指相反的“绝”字,在这里却表现了矛盾的统一。词中的主人到底为什么景愈美而愁愈甚呢?“此情谁共说”。无处诉说,这就衬出了悲愁的深度。结尾三句,又通过景物的映衬写出了人之情。雁有两行,反衬人之寂寞孤独;雁行之低,写鸿雁将要归宿,而所怀之人此时仍飘零异乡,至今未归。唯有低飞之雁才能看见春夜倚楼之人。鸿雁可以传书,则此情可以托其诉说者,也只有这两行低雁了。下片所写之景,有雁,有楼,有月,从时间上来说,比上片已经迟了;但是,从境界上来说,与上片淡淡的云,疏疏的梅,恰好构成了一幅完整的调和的画面,与画楼中之人以及其孤寂独处的心情正复融为一体,从而把怀人的感情形象化了。越是写得含蓄委婉,就越使人感到其感情的深沉和执着。以淡景写浓愁,以良宵反衬孤寂无侣的惆怅,运密入疏,寓浓于淡,这种艺术手法是颇耐人寻味的。
 
                
范成大●鹧鸪天         
 
  休舞银貂小契丹,满堂宾客尽关山。 
  从今嫋嫋盈盈处,谁复端端正正看。 
  模泪易,写愁难。 
  潇湘江上竹枝斑。 
  碧云日暮无书寄,寥落烟中一雁寒。

 
  此词为别筵而作,当作于淳熙二年正月离桂林赴成都就任之时。两年前,作者以广西经略安抚使来此兼任知府,与僚属、幕士关系甚洽,离别时,他们一再为之饯行,一直送到湖南地界。《鹧鸪天》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的。
 
  筵席前歌舞正欢,又奏起了“番乐”,跳起了“番舞”。“小契丹”是少数民族的歌舞。作者另有《次韵宗伟阅番乐》诗是这样描写的:“绣靴画鼓留花住,剩舞春风小契丹。”跳这种舞大概是着胡装的,“银貂”,白色的貂裘,与“绣靴”皆为异族装束。应当说,这样歌舞是很能助兴的,但是,对于别意缠绵的人又往往会起相反的作用。所以此词起句即是:“休舞银貂小契丹”。如此起笔,我们可以想见:宴会上的歌舞已进行较长一段时间了,作者一直在克制自己,此时实在忍受不住了,央求“休舞”。不仅自己,大家都忍受不了:“满堂宾客尽关山”。“宾客”,指送别的僚属、幕士。“尽关山”,即为“尽是他乡之客”的意思(《滕王阁序》:“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据孔凡礼《范成大年谱》考证,这些幕士、官佐大都不是本地人,不少又是江浙一带的。他们之间的离愁别绪更加深了。
 
  这个别筵真是太叫人惆怅了啊。“从今嫋嫋盈盈处,谁复端端正正。”“嫋嫋盈盈”,形容舞姿、舞容的摇曳美好。这两句意思是:从今以后,谁还能认真欣赏这美妙的舞姿呢。这进一步写出了他们的惆怅,也写出了他们之间深厚的情感,朋友分别,也大有柳七郎那种“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的感喟。细体会这两句,还可以体会出作者对歌女也是怀着深深惜别之意的:目前的轻歌曼舞,以后谁还能看到呢。这样的情意在下阕表现得更明显。
 
  “模泪易,写愁难,潇湘江上竹枝斑。”“模”、“写”互文义同。这里意思是:表现流泪是容易的,把愁充分地表现出来就很难了;潇湘江上的斑竹枝,人们容易看到上面斑斑泪痕,这泪痕所表示的内心无比痛苦,就不是那么容易理解的了。刘禹锡的《潇湘神》写道:“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这里用湘妃泪洒斑竹典故,表现了离别时难以言状的痛苦。用这个典故,也切合将来的行程,暗示舟行潇湘时也会有这样的相思之苦。“碧云日暮无书寄,寥落烟中一雁寒。”这是写别后的相思。“碧云日暮”化用江淹《拟休上人怨别》:“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这两句是说,日后我在寂寞的旅途中想念你们而得不到你们的书信时,大概只能空对那横空的孤雁了。最后一句亦兴亦比,很有意境;途中景况的苍茫、清寒,正映见心境的迷惘、冷寂:“一雁”既表示来书的渺茫,又比喻自己的形影相单。真是“横泪易,写愁难”,作者下片写愁并不直写愁的具体情况如何如何,而是通过典故、景象去暗示、去渲染,启发读者的想象力,这个“愁”就变得更具体可感了。这不是避难从易,而是因难见巧。
 
  离别的愁绪,从歌舞场面的感触和旅途景况的拟想中可见出很耐人寻味。与“宾客”分别的怅惘中又揉和了对歌女的柔情,文字精美,音节谐婉,体现了这首词的婉约风格。这些,是阅读此词的应该注意的地方。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6 | 显示全部楼层
范成大●鹧鸪天          
 
  嫩绿重重看得成,曲阑幽槛小红英。 
  酴醿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 
  春婉娩,客飘零,残花残酒片时清。 
  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

 
  这是一首歌咏春天的词,但不是一般对春天的赞歌,词人在歌咏阳春烟景的同时,还流露出了作客他乡的飘零之感,在较深层次上,还含有对青春老去的喟叹春老去的喟叹。
 
  上阕四句七言,很象是一首仄起首句入韵的七言绝句,不仅平仄相合,后两句的对仗也极为工整。范成大是南宋著名的诗人,他写的绝句《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也算得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见《宋诗选》中范成大简介)。这首《鹧鸪天》的上阕,就很象是《田园杂兴》中的绝句,也带有意境深刻,不重词采,自然活泼,清新明快的特点。不同的是,这首词的上阕舍弃了作者在《田园杂兴》中融风景画与风俗画于一体的笔法,而侧重于描绘庭园中的自然风光,成为独具特色的一幅风景画。
 
  既然是画,就必然要敷色构图。起句“嫩绿重重看得成”,就以“嫩绿”为全画敷下了基本色调。它可以增强春天的意象,唤醒读者对春天的情感。“重重”,指枝上的嫩叶重重叠叠,已有绿渐成阴的感觉。
 
  “看得成”(“得”一作“渐”),即指此而言。当然只有这第一句,还不成其为画,因为它只不过涂了底色而记。当第二句“曲阑幽槛小红英”出现时,情形就完全不同了。这一句,至少有以下几方面的作用:一是构成了整个风景画的框架;二是有了色彩的鲜明映衬;三是有了一定的景深和层次感。“曲阑幽槛”,把画面展开,打破“嫩绿”的单调,增添了曲折回环、花木幽深的立体感。“小红英”三字极端重要。这三个字,不仅增强色彩的对比和反差,重要的是,它照亮了全篇,照亮了画面的每个角落。画面,变活了;春天的气氛变浓了。正可谓“一字妥贴,全篇增色”。“小”字在全词中有“大”的作用。“浓绿万枝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王安石《咏石榴花》)范成大此句正合王诗所说。
 
  “酴醿架上蜂儿闹,杨柳行间燕子轻”,是对仗工整的两句,它把读者的注意力从“嫩绿”、“红英”之中引开,放在蜂闹燕忙的热闹场景。如果说,一、二句两句是静止的画面,那么,有了三、四两句,整个画面就动静结合“酴醿”,又作“荼,俗称”佛儿草“,落叶灌木。”蜂儿闹,说明酴醿已临开花季节,春色将尽,蜜蜂儿争抢着来采新蜜。“杨柳行间燕子轻”极富动感。“蜂儿闹”,是点上的特写:“燕子轻”,是线上的追踪。说明燕子在成行的杨柳间飞来飞去,忙于捕食,哺育乳燕,上阕四句,有画面,有构图,有色彩,是蜂忙燕舞的活生生的风景画。毫无疑问,词人对这一画面肯定注入了很深的情感,也反映了他的审美情趣与创作思维。但是,盛时不再,好景不长。春天已经结束,词人又怎能不由此引起伤春而自伤之情呢?
 
  下阕,笔锋一转,开始抒写伤春自伤之情。换头用了两个短句,充分勾勒出感情的变化。“春婉娩”,春日天气温暖然而也近春暮,这是从春天本身讲起的;而“客飘零”,是从词人主体上讲的。由于长年作客在外,融和的春日固然可以怡情散闷,而花事渐阑、萍踪无定,则又欢娱少而愁思多了。为了消除伤春自伤之情,词人面对“残花”,借酒浇愁,时间已经很久,故曰“残酒”。醉中或可忘记作客他乡,但醉意过后,忧愁还是无法排遣。“一杯且买明朝事,送了斜阳月又生。面对此情此景词人感到无可奈何,只好又继续饮酒,企盼着在醉梦之中,打发掉这恼人的花月良宵,迎接新的一天,以忘却伤春之情与飘零之感。”送了斜阳月又生“,结尾以日落月升、写时间流逝,春色难留,将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
 
  本篇虽写伤春自伤之情,抒发客居飘零之感,但有情景交融的画面,有沉着豁达的性情,读起来仍使人感到清新明快,与一般伤春之作不同。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石湖词音节最婉转,读稼轩词后读石湖词,令人心平气和。”这首词,正体现了这一特点。
 
                
范成大●眼儿媚
 
  萍乡道中乍晴,卧舆中困甚,小憩柳塘。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 
  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 
  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

 
  此词作于作者调知静江府、广西经略安抚使赴桂林上任途中。据作者《骖鸾录》,乾道九年(1173)闰正月末过萍乡(今江西萍乡市),时雨方晴,乘轿困乏,歇息于柳塘畔。柳条新抽,春塘水满,这样的环境既便小憩,又易引发诗兴。
 
  “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破轻裘。”“日脚”,云缝斜射到地面的日光。“紫烟”,映照日光的地表上升腾的水气。“酣酣”,其色调之深。这一句是写初春“乍晴”景色,抓住了主要特征:云彩、地气都显得特别活跃,云脚低垂,地气浮腾;日光也显得强烈了,“日脚”给人夺目的光亮;天气也暖和了,“酣酣”、“紫”的色调就给人以暖感。“妍暖”,和暖、轻暖。“轻裘”,薄袄。这时的温度也不是一下子升得很高,并不是带给人热的感觉,这种暖意首先是包裹在“轻裘”里的躯体感觉到了,它一阵阵地传了过来。这一句是写感觉。总之,这天气给人的是暖乎乎的感觉。
 
  “困人天色,醉人花气,午梦扶头。”“天色”即天气。这天气叫人感到舒服,因而容易使人陶醉,加上暖乎乎的花香沁人心脾,更使人精神恍惚了。暖香与“冷香”对人的刺激确乎不同。“扶头”,本是指一种易使人醉的酒,也状醉态。“午梦扶头”就是午梦昏昏沉沉的样子。
 
  上阕是写乘舆道中的困乏,下阕写“小憩柳塘”。
 
  “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这片”春慵“紧接”困“字”醉“字来,意脉很细。这里即景作比。”縠纹“,绉纱的细纹比喻水的波纹。这两句说:春慵就象春塘中那细小的波纹一样,叫人感到那么微妙,只觉得那丝丝的麻麻痒痒、阵阵的软软绵绵。这个”愁“字的味道似乎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下面又进一步进行描写:”溶溶泄泄(yìyì),东风无力,欲皱还休。“”溶溶泄泄,水缓缓掠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冯延已《谒金门》),墉水皱了;可你认真去看,又“风静縠纹平”(苏轼《临江仙》)了。这里写水波就是这种情形。这是比喻春慵的不可捉摸,又似曾可见恍恍惚惚,浮浮沉沉的状态。这几句都是用比喻写春慵,把难以言状的困乏形容得如此具体、形象,作者的写作技巧真令人叹服。同时还要体会,这春水形象的本身又给人以美感。它那么温柔熨贴,它那么充溢、富于生命力,它那么细腻、明净,真叫人喜爱。春慵就是它,享受春慵真是人生的快乐。春慵,是一种生理现象,也是一种感觉,虽然在前人诗词里经常出现这字眼,但具体描写很少,苏轼(《水龙吟。杨花词》)借杨花写了女子的慵态,但没有这首词写得生动、细腻、充盈。此词用了许多贴切的词语天气给人的困乏感觉,又用了一系列比拟写感觉中的春慵,使人刻画如沐其中;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闻到了醉人的花香,感受到了柳塘小憩的恬美。
 
  沈际飞评道:“字字软温,着其气息即醉。”(《草堂诗余别集》引)确实不错。如此写生理现象,写感觉,应当说是文学描写的进步。
 
                
范成大●蝶恋花          
 
  春涨一篙添水面。 
  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 
  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 
  江国多寒农事晚。 
  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 
  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

 
  这首写苏州附近田园风光的词是作者退居江湖期间作的。此词当是作者退居石湖期间作,写的是苏州附近田园风光。
 
  “春涨一篙添水面。芳草鹅儿,绿满微风岸。”“一篙”,是指水的深度,温庭筠《洞户二十二韵》:“池涨一篙深。”“添水面”,有两重意思,一是水面上涨二是水满后面积也大了。“鹅儿”,小鹅,黄中透绿,与嫩草色相似。“绿”,就是“绿柳才黄半未匀”那样的色调。春水涨满,一直浸润到岸边的芳草;芳草、鹅儿在微风中活泼泼地抖动、游动,那嫩嫩、和谐的色调,透出了生命的温馨与活力;微风轻轻地吹,吹绿了河岸,吹绿了河水。……“画舫夷犹湾百转,横塘塔近依前远。”“画舫”,彩船。“夷犹”,犹豫迟疑,这里是指船行迟缓。“横塘”,在苏州西南,是个大塘。江南水乡河渠纵横,湾道也多。作者乘彩船往横塘方向游去,河道曲折多湾画舫缓慢行进。看着前方的塔近了,其实还远。这就象俗语所说“望山走倒马”,又象《诗经。蒹葭》所写:“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惟其如此,才有吸引力。那水面上的小鹅,其实,作者并不急于到塔边,所以对远近并不在意,此时更使他欣悦的倒是一路好景致。便很令人疼爱留连。杜甫当年春游就遇到这样的小鹅,他是这样描写“舟前小鹅儿”:“鹅儿黄似酒,对酒爱新鹅。引颈嗔船逼,无行乱眼多。”(《舟前小鹅儿》)多活泼,多可爱!成大所遇,当亦如此。这两句写船行,也带出了沿途风光,更带出了自己盎然兴趣。全词欢快气氛也由此而兴。
 
  词的下片写到农事,视野更加开阔了。如此写,既与上片紧密相联,又避免了重复。“江国多寒农事晚。村北村南,谷雨才耕遍。”“江国”,水乡。“寒”指水冷。旱地早已种植或翻耕了,水田要晚些,江南农谚曰:“清明浸种(稻种),谷雨下秧。”所以“耕遍”正是时候。着一“才”字,这不紧不慢的节奏见出农事的轻松,农作的井然有序。“村北村南”耕过的水田,一片连着一片,真是“村南村北皆春水”、“绿遍山原白满川”,一派水乡风光现于读者面前,虽然农事紧张或更可说繁重,但农民们各得其乐,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秀麦连冈桑叶贱,看看尝面收新茧。”“秀麦”,出穗扬花的麦子。“面”当为炒面,将已熟未割的麦穗摘取下来,揉下麦粒炒干研碎,取以尝新,苏轼所谓“捋青捣麨少软饥肠”(《浣溪沙》),目前农村仍有此俗。这两句是写高地上景象,虽然水稻刚刚下种,但漫冈遍野的麦子拔穗了,蚕眠,桑叶也便宜了,“雉麦苗秀,蚕眠桑叶稀”(王维《渭川田家》),农桑丰收在望。所以下面写道:“看看尝面收新茧”。“看看”,即将之意,透着津津乐道、喜迎丰收的神情。下片写田园,写农事,流露出对农家生活的认同感、满足感。
 
  这是一首田园词,描绘出一幅清新、明净的水乡春景,散发着浓郁而恬美的农家生活气息,自始至终有流露出乡村景色人情淳朴、宁静、合皆,读了令人心醉。田园词在两宋很少,苏轼、辛弃疾各写了几首,范成大写了三两首,这些作品可以说是宋词里的珍品,尤可宝贵。范成大是田园诗名家,其《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最有名。他以田园诗笔法来写田园词,像此篇一样,很有特色,只可惜太少了。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游次公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游次公字子明,号西池,建安(今福建建瓯)人。乾道末,为范成大幕僚,多有唱和,有《倡酬诗卷》。又曾为安仁令。淳熙十四年(1187)以奉议郎通判汀州,仅二月而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谓其“诗词皆工”,并载其宫词《虞美人》云:“范石湖(成大)座上客有谈刘婕妤者,公与客约赋词,游次公先成,公不复作,众亦敛手。”
 
                
游次公●卜算子         
 
  风雨送人来,风雨留人住。 
  草草怀柈话别离,风雨催人去。 
  泪眼不曾晴,眉黛愁还聚。 
  明日相思莫上楼,楼上多风雨。

 
  这是一首描写男女离别的词。上阕写一对有情人刚刚重逢却又要分离的情景,下片写离别时女方的愁苦和行人对女方的相告。朝思暮想的人在风雨中归来,使望眼欲穿的女子欣喜万分。实指望风雨之日,天留人住,哪里想到他竟然又要在这风雨中离去!女主人公还没有来得及为他接风洗尘,却要忙着为他饯行了。
 
  这“草草杯柈”(“柈”同“盘”),匆匆小饮,竟然是“话别离”的饯行苦酒。刚刚得到的转眼间又要失去,怎能不使女主人公痛心?“泪眼不曾眼,眉黛愁还聚。”眉黛,指眉,因古代女子以黛画眉。李商隐《代赠》诗云:“总把春山扫眉黛,不知共得几多愁。”眼中泪就象室外雨一样,未曾停息;愁聚眉头就象天上的阴云一样,未曾散开。这里作者将人的外露的情感,同大自然界的风雨巧妙地联系在一起,生动形象。见到如此情景,行人欲留不能,欲行不忍,只能驻足深情地叮嘱道:“明日相思莫上楼,楼上多风雨。”这两句意蕴十分丰富。一层意思是:你要多多保重身体,避开楼头风雨。其实要说风雨,行人在旅途中遇到的风雨更多。但不完居者叮嘱行人风雨中要多加珍重,反而写行人叮嘱居者,这正如《红楼梦》中宝玉挨打之后,林黛玉去探伤时,黛玉还没有开口询问伤势,安慰对方,而受伤的宝玉反而心疼地说:“你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这两者都是把笔锋直入人物心深处,用最平白浅湿的语言,表达了最深厚的情感。这是一种理解。这两句词还可以这样理解:日后思念我时,不要上楼,因为楼头多风雨,它会使你起今日我们风雨中重逢又风雨中离别的情景。在那种因风雨而引起的希望和失望的煎熬中,会使你更加痛苦的。
 
  这首词有四处写到风雨,以风雨起,以风雨结,首尾呼应,结构井然所写的事。所抒的情都跟自然界中的风雨紧密地连在一起。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8 | 显示全部楼层
王质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质(1135-1189)字景文,号雪山,其先东平(今属山东)人,南渡后,徙兴国(今湖北阳新)。游太学,与张孝祥父子交,深见器重。绍兴三十年(1160)进士。辟为张浚都督江淮幕,入为太学正,被谗罢。虞允文宣抚川陕,辟为幕属。入为敕令所删定官,迁枢密院编修官。虞允文荐质等三人鲠亮有文,可为谏官,亦为中贵所沮,出通判荆南府、改吉州,皆不赴。淳熙十六年卒,年五十五。《宋史》、《南宋书》有传。有《雪山集》四十卷。《彊村丛书》辑有《雪山词》一卷。况周颐《蕙风词话》卷二称其《西江月》梅词寿董守“巧语不涉纤”,《江城子》“得到钗梁容略住,无分做,羞蜓”句为“未经人道”。
 
            
王质●八声甘州·读诸葛武侯传  过隆中。 
  桑柘倚斜阳,禾黍战悲风。 
  世若无徐庶,更无庞统,沉了英雄。 
  本计东刑西益,观变取奇功。 
  转尽青天粟,无路能通。 
  他日杂耕渭上,忽一星飞堕,万事成空。 
  使一曹三马,云雨动蛟龙。 
  看璀璨、出师一表,照乾坤、牛斗气常冲。 
  千年后,锦城相吊,遇草堂翁。

 
  王质其人精通经史,曾著《朴论》五十篇,言历代君臣治乱之事。此词是他读《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传》后的感受,不妨看作以文学作品形式写成的一篇《朴论》。
 
  《八声甘州》起处通常为八言、五言两句,至五言句末以叶韵注脚。本篇有所突破,破为“三、五、五”三句,且于三言句添叶一韵。“隆中”在襄阳(今湖北襄樊市)城西二十里,诸葛亮曾隐居于此。见《三国志》本传南朝宋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词人家在兴国(今湖北阳新一带),可能曾有过过隆中而造访诸葛亮故里的经历。“桑柘”二句对仗,写哲人已杳,但见桑柘偎倚在斜阳里,禾黍颤粟于秋风中。夕阳西下的一日之暮,秋风悲鸣的一岁之暮。由于本篇所写的乃是一位赍志以殁的英雄,故开局便以这日暮、岁暮之时的萧瑟景象起篇,渲染悲剧气氛。过英雄故里,人虽不可得而见,其事迹则彪炳于史册。故以下即切入正题,追寻斯人一生之出处大节。
 
  “世若”三句,先叙诸葛亮得以登上历史舞台的契机,言当世若无徐庶辈相为汲引,诸葛亮难免会被埋没。“本计”四句,则高度概括诸葛亮一生的政治、军事活动,自“隆中对策”一直写到“六出祁山”。传载刘备亲访诸葛亮,请其出山时,曾询以天下大计,亮对曰:今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以令诸候,不可与其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民附,贤能为用,可以之为援而不可图。惟有夺取荆、益二州,西和诸戎、南抚夷越等少族,外结好于孙权,内修齐于政治。如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率荆州之军直指宛(今河南南阳)、洛(今洛阳),将军(谓刘备)亲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庶几霸业可成,汉室可兴。“东荆西益,观变取奇功”,这便是诸葛亮初步战略计划。“赤壁大战”后,刘备得到了荆州;继而又挥师入川,从刘璋手里夺取了益州之地,实现了诸葛亮战略设想的前半部分,形势一度对蜀汉十分有利。可惜由于荆州方面军的统帅关羽在外交和军事上一系列的失误,荆州被孙权袭取,致使北伐的通道只剩下川、陕一路;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李白《蜀道》),军粮转运不及,故刘备死后,诸葛亮屡出祁山伐魏,都劳而无功。“转尽青天粟,无路能通。,这种局面实为诸葛亮无助之力。此二句是对上二句的转折,行文中省略了”孰知“二字,亦属我们在赏析贺铸《伴云来》一词时所介绍过的”关照省略“,应对照上文”本计“二字自行补出。
 
  换头三句,写诸葛亮之死。此处打破了传统的过片成法,文义紧接上片,使前后阕粘合为一。因“转粟难通”,乃有“杂耕渭上”之举。蜀汉后主建兴十二年(234)春,诸葛亮的最后一次北伐,据武功五丈原(今陕西岐山县南)与魏将司马懿对垒。魏军坚壁不出,亮即分兵屯田于渭水之滨,和当地居民杂处而耕,作为久驻之计。鉴于他在军事实践中摸索出了这一系列切实可行的作法。北伐开始有了成功的希望。遗憾的是,“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庾信《哀江南赋》),同年秋,诸葛亮不幸病死于军中,一切希望都化作了泡影。
 
  以下二句,继而叙述诸葛亮之死后造成的直接历史后果。“一曹三马”,“曹”当作“槽”。《晋书。宣帝纪》载曹操梦三马同食一槽。自魏齐王曹芳,司马懿与二子司马师、司马昭相继执掌魏国军政大权,诛杀异已,孤立曹氏。至昭子司马炎时,竟篡魏自立,改国号为“晋”。曹操之梦,果然应验。此事虽荒诞不经,但后世屡用为故实。二句谓诸葛亮一死,再也无人能够扫平曹魏,复兴汉室,而使司马氏集团如蛟龙之逢云雨,顺顺当当地发展壮大,灭蜀、篡魏、平吴,建立了统一的晋王朝。
 
  然而尽管斯人“出师未捷身先死”(杜甫《蜀相》诗),英雄却未可以成败作论。建兴五年,诸葛亮率诸军北驻汉中,将出师北伐,临行曾上疏刘禅,反复劝勉他继承先主遗志,亲贤臣,远小人,并陈述自己对蜀汉的忠诚及北取中原、复兴汉室的决心。这就是气冲牛斗、光照乾坤的《出师表》写得忠爱剀切,历来为爱国的志士仁人所推崇。斯人也,有斯文在,可以不朽矣!“看璀璨”二句,命意在此。最后,即于千百万敬仰诸葛亮的志士仁人中拈出一位杰出的代表——杜甫,结束全篇。“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曾于唐肃宗上元元年(760)避难入蜀,在成都西郊的浣花溪畔营构草堂,前后居住长达三年之久,故以“草堂翁”命名。他游成都武侯庙时,饱蘸浓墨,满怀激情地写下了吊诸葛亮的著名诗篇《蜀相》。千古名相,又得千古诗圣为作此千古绝唱,九泉之下,亦当含笑了。
 
  本篇在宋词中虽然算不得上乘之作,且将诸葛亮与刘备的相遇归结为纯粹的历史偶然性(全靠徐庶等推荐),并过分夸大其“一身系天下安危”的历史作用(设想如天假斯人以永年,司马氏集团便不得崛起),犹未能摆脱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所无法摆脱的历史唯心主义的“英雄史观”;但词笔一丝不苟,叙事井井有序,剪裁史料能做到披沙拣金,提纲挈领,要言不烦,理性的思考与感情的挥发互为理志,抽象的议论与形象的描绘交相辉映,仍不失为一篇杰作。尤其值得称道者,以自己秋日过隆中造访卧龙故里起光,以杜甫春日在成都凭吊侯祠堂作结,时代一宋一唐,季节或秋或春,地点在襄在蜀,人物为已为杜,不无差异,但缅怀诸葛亮其人其事则一也,缅怀其人其事时之心情则一也,首尾呼应,一脉相通。古人传说,江南茅山有洞穴潜行地下,可直达岭南罗浮山,借用来比喻王质此词,不是很贴切么?
 
  南宋人吟诗赋词,屡咏及诸葛亮。如陆游《书愤》诗:“《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程珌《水调歌头。登甘露寺多景楼望淮有感》:“三拊当时顽石,唤醒隆中一老,细与酌芳尊。”皆是。盖因当时小朝廷苟且偏安,不思北伐以收复为金人所占领的中原失地,遂使爱国的诗人词人常常怀念这位历史上的北伐英雄。对诸葛亮的歌颂本身就是对南宋统治集团中那些“忘了中原”的人的一种鞭挞。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8 | 显示全部楼层
杨万里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属江西)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授赣州司户参军,调零陵丞。乾道,知奉新县,擢国子博士,迁太常博士,权吏部右侍郎官,将作少监。淳熙间,历知常州,提举广东常平茶盐,迁广东提点刑狱。十一年(1184),召为吏部员外郎。历任枢密院检详官,尚书右、左司郎中,秘书少监。十五年,出知筠州。光宗受禅,召除秘书监。绍熙元年(1190),为实录院检讨官,出为江东转运副使。三年,改知赣州,不赴,乞祠禄而归。开禧二年卒,年八十,谥文节。《宋史》有传。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并称中兴四大诗人。其诗自成一体,称“诚斋体”。有《诚斋集》一百三十三卷。《彊村丛书》辑为《诚斋乐府》一卷。
 
              
杨万里●昭君怨·咏荷上雨    
 
  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 
  急雨打蓬声,梦初惊。 
  却是池荷跳雨,散了真珠还聚。 
  聚作水银窝,泛清波。

 
  作者的词和诗一样,都善于描写事物的动态。钱钟书的《谈艺录》说:“以入画之景作画,宜诗之事赋诗,如铺锦增华,事半而功则倍,虽然,非拓境宇、启山林手也。诚斋、放翁,正当以此轩轾之。人所曾言,我善言之,放翁之与古为新也;人所未言,我能言之,诚斋之化生为熟也。放翁善写景,而诚斋擅写生。放翁如图画之工笔;诚斋则如摄影之快镜,兔起鹘落,鸢鱼跃,稍纵即逝而及其末逝,转瞬即改而当其未改,眼明手捷,踪矢蹑风,此诚斋之所独也。”象过首词明明题作“咏荷上雨”,一开始反从“午梦”入笔,起手便不同凡响。假如是梦见阴雨倒还罢了,谁知梦见的正是满湖烟雨,氤氲香气,作者正在这迷人的环境里荡舟花底。——这些描写好象跟主题风马牛不相及,其实是用西湖烟雨衬托庭院荷池:西湖的美景是公认的,那么词篇就已暗示给你,院中的雨荷有着同样的魅力。更向况梦中的香正是院池荷花的清香呢!散发的“梦初惊”后该是知道身在家中了,然而他却以为还在扁舟,因为他把荷上雨声误作成了雨打船蓬声。这里描写已醒未醒的境界,既自然,又别致,而且更加缩短了西湖与院池的距离。“却是”以下完全离开梦境,并在上半阕已打好的基础上开始了对“荷上雨”的正面咏写。“池荷跳雨”指急雨敲打荷叶,雨珠跳上跳下的样子。接下去,作者把荷叶上面晶莹的雨点比作真珠,说这些真珠随着荷叶的跳动忽聚忽散,最后聚在叶心,就象一窝泛波的水银。这些描写动荡迷离,而且比喻新颖,都是“人所未言”者。再说,作者用变幻的手法,把“稍纵即逝”“转瞬即改”的景象展现在读者面前,使词篇的形式同内容一样,活泼而不受羁绊,也体现了杨万里“活法”在抒情写景方面的特殊作用。
 
                
杨万里●好事近         
 
  月未到诚斋,先到万花川谷。 
  不是诚斋无月,隔一庭修竹。 
  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 
  未是秋光奇艳,看十五十六。

 
  这是一首咏月词,不过直接写月亮的只有“月色已如玉”一句。月的形和神,是用比较法。
 
  衬托月亮,最常见的办法是去写云彩,常语说:“烘云托月”。杨万里抛开这一陈腐的路子不走,采用了纯新的方式。上阕以谷、斋、竹作陪衬。诚斋是作者的书斋名,万花川谷是作者的花园名。“月未到诚斋”,自然不无遗憾;但“先到万花川谷”,倒也令人欣喜,因为这同样是词人的天下。况且也不必为诚斋而惋惜,因为“不是诚斋无月,隔一庭修竹”,月照幽篁,应该又是一种韵味。这半阕中,同是月光,在万花川谷的当是朗照,在“一庭修竹”的当是疏散,在诚斋的又当是浓阴下的幽明。同样的月色竟有这许多情意,明暗层次又是这样分明,难怪上片无一字直接写月,却叫人处处感得到月的媚态。上阕是以物托月,下阕则以月自托。词中说:今天才是十三,月色已如美玉,若到秋光奇艳的十五十六,它定然更不寻常!这里明显地在用十三之月衬托十五、十六之月,然而本篇的作意是咏写今夜月色,所以句中又含有用十五、十六的满月衬托十三月色的意思:现实的月同遥想的月两相辉映,各各更见其妙了。
 
  杨万里写诗,最讲“活法”,“透脱”。他在《颐庵诗稿序》中说:“……尝食夫饴与荼乎?人孰不饴之嗜也?初而甘,卒而酸。至于荼也,人病其苦也;然苦未既,而不胜其甘。——诗亦如是而已矣。”他认为诗不能象糖:一放进嘴,就知道它是甜的,吃到最后,却变成酸的;诗应当象荼(古茶字)经过品尝才让人感知到它的甜味。我们读这首咏月词,初时只看见全篇仅有一句写月,还是用的“如玉”这个相当陈旧的比喻,读来很可能有几分扫兴,——这正是在“病其苦”。可是只要你细心品尝下去,那么洒在绿叶红花上的月光,伴和着挺拔修竹上的月色,在月的阴影中的诚斋,今夜的月,十五十六的月,便都会成为一幅幅各具特色的月光图。这些图全都经得起人们的反复吟味,因而全篇也就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的艺术效果。再说作者使用的又是白描手法,用这种引而不发的方式启人想象,其表达力往往可以超过一切言词。比如,词中说“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
 
  未是秋光奇艳,看十五十六,十五十六的月色自然好极了。但如何好法呢?不论你想出多么优美的字眼来形容它,其他读者仍然可能想象到更美十倍的境地中去。——凡此种种,又是本篇“苦未既,而不胜其甘”的地方。
 
  不,这首词的超脱处还不在于此。你如果继续品尝,还可能发现作者是在写月,但又不全在写月,更重要的,他是在借月写人。不然,月光朗照之下什么不好写,却偏要写他的园、他的竹、他的斋呢?应当说,它些环境既是作者生活情趣的表现,也是他精神世界的窗口。花的芬芳,竹的正直,还有书斋所象征的博学,以及用来作比喻的玉的坚和洁都透露出一种高贵而雅洁的审美趣味,而清寒如玉的月光也就寓蕴了更丰富的人格象征意义。当然,这一些也都是要欣赏者通过咀嚼而慢慢品味才能获得的。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9 | 显示全部楼层
朱熹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朱熹(1130-1200)字元晦,一字仲晦,号晦庵,晚号晦翁,又号遁翁、沧州病叟,自称云谷老人。婺源(今属江西)人,寓建阳(今属江西)人,寓建阳(今属福建)之考亭。绍兴十八年(1148)进士,主泉州同安簿。淳熙五年(1178),除知南康军,改提举浙东茶盐公事。历江西提刑,召除秘阁修撰、奉外祠。光宗朝,除知漳州。宁宗初,除焕章阁待制、侍讲,旋以本职提举南京鸿庆宫。庆元二年(1196)十二月,落职罢祠。后以守朝奉大夫致仕。庆元六年卒,年七十一。嘉定初,谥“文”。《宋史》有传。事迹另见黄榦所撰行状及《皇朝道学名臣言行外录》卷一二、宋本《四朝名臣言行录续集》卷一三等。自宋祝穆、李方子始,后人所撰年谱、传略数十种,以清王懋竑《朱子年谱》较为详赡熹得程颢、程颐之传,兼采张载、周敦颐之学,集北宋理学之大成。有《朱文公文集》一百卷,词有《晦庵词》一卷。王奕清等《历代词话》引《读书续录》云:“晦庵先生词,几于家弦户诵矣。其隐括杜牧之九日齐山登高诗《水调歌头》一阕,气骨豪迈则俯视苏辛,音韵谐和则仆命秦柳,洗尽千古头巾俗套。”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云:“《词综》所录朱晦翁《水调歌头》、真西山《蝶恋花》,虽非高作,却不沉闷,固知不是腐儒。”
 
           
朱熹●水调歌头·隐括杜牧之齐山诗 
 
  江水浸云影,鸿雁欲南飞。 
  携壶结客何处? 
  空翠渺烟霏。 
  尘世难逢一笑,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 
  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节,须酩酊,莫相违。 
  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 
  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 
  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

 
  依某种文体原有的内容辞句改写成另一种体裁,叫隐括。此词,即隐括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一诗。
 
  初读一遍,不过觉得它逐句移植原诗,仅仅清畅淡远而已。反复涵咏体会,才发觉意境精神已脱胎换骨。
 
  且看杜牧原诗:“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笔,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重阳节,杜牧偕友登齐山,良辰美景,使这位平生抱负未展的晚唐诗人感到难得的欢愉。然而当夕阳西下时,又触动了作者人生无常的愁苦。春秋时,齐景公登牛山,北望国都临淄流泪说:“若何滂滂去此而死乎!”诗人感慨何必要象齐景公那样独自下泪,因为人生之无常,古往今来尽皆如此,谁能幸免呢!语似旷达,其实抑郁伤感。现在来看此词。一江秋水,天光云影徘徊其中。
 
  万里长空鸿雁初飞,正值重阳。“携壶结客何处?”一问。“空翠渺烟霏。”一答。答话不著一动词,纯然景语,给人的感觉是携酒登高的人,溶入了那山色空翠、烟霏缥渺的一片氤氲之中,意境极为空灵。若用原诗“与客携壶上翠微”的“上”字,反嫌质实。平时身居尘世,难逢开口一笑。今日投入大自然怀抱,自是笑逐颜开。更何况满山茱萸紫、菊花黄,好插个满头粲然,尽兴而归呢!“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多少登高伤怀的昔人,早已成为过去(“非”),但美好的大自然却是真实的、恒常的(“是”)。作者这里所积极肯定的,不单是当下(“今朝”)的自然美景,也肯定了景中之人,当下的人生。词中增添此二句,顿时注入一道源泉活水般的新意,词情显然已同诗情泾渭分流了。
 
  作者劝勉朋友,酬答佳节美景,尽管酩酊一醉,不要辜负大好辰光。“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晖。”人生有限,更应惜取,何苦对斜阳而怨迟暮呢。此二句虽用原诗,却非故作旷达,实为充分肯定当下人生的价值。“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机。”此三句,移植原诗“古往今来只如此”,但全反其意,更发出新意。点石成金,脱胎换骨,尽在于此。无尽今来古往,多少春花秋月,概括绵延无尽的时间与上下无限的空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作者精骛八极,思通千载,但觉无限宇宙之中,永远充满生机,哪有什么危机呢!作者是宋代著名儒家哲人。在儒家看来,宇宙、人生,本体为一,即生生不息的生机。这生机流行体现于天地万物人生,“亘古亘今,未尝有一息之间断。”(朱熹《中庸或问》)人生虽然有限,宇宙生机却是无限的。人生尽其意义,就是生得其所,体现了宇宙的本体,有限的人生便与无限的宇宙融为一体。心知此意,则人生充满乐趣。“与问牛山客,何必独沾衣。”言外正洋溢着这种乐观精神。朱词与杜诗的结笔,仍是语同而意别。
 
  杜诗以人生无常然而聊以自慰,语似旷达而实伤感抑郁。朱词却运用对人生的乐观精神,来否定人生无常的伤感情绪。而这种伤感情绪不知曾折磨过多少古代诗人。回头玩味“风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意味更显,也更深长。
 
  不妨设想一下,作者重阳结伴登高,兴之所至,于是挥洒笔墨,隐括杜牧诗而成此词。江水,云影,鸿雁,空翠,烟霏,紫萸,黄菊,作者眼中之大自然,无往而非“四时行焉,万物生焉”,“鸢飞戾天,鱼跃于渊”,“万物并育而不相害”,一片生机旺然之境界。
 
  而重阳佳节,结伴登高,返归自然,开口一笑,酩酊一醉,自己性情之舒展,亦皆充满“乐山”“乐水”,“乐以忘忧”的意趣。作者“胸次之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见于言外”《论语集注》。作者词中,已非杜牧诗中一般人生情感的境界,而是这位儒家天人合一的哲学境界。这境界实无异于“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境界。朱熹此词赞美自然,赞美人生,表现出中国儒家哲学精神,宋词的境界,不失为对宋词的一大贡献。
 
  此词抒发性情哲思,贵在深入浅出,出以优美高远的意境和清畅豪爽的格调,故深含理趣而不堕庸俗。
 
  《历代诗馀》卷一一七引《读书续录》评云:“气骨豪迈,则俯视苏辛;音节谐和,则仆命秦柳。洗尽千古头巾俗态。”可谓知言。此词属隐括体,贵在以故推新,艺术造诣与杜牧原诗各有千秋。它虽几乎逐句移植原诗,但几处贯注新意,全词也处处意蕴翻新,而具一幅全新的面孔。比如读罢全词,再回味上阕“况有紫萸黄菊,堪插满头归”,就见得入山归来岂止是紫萸黄菊满头粲然,并且是满载人与自然合二为一的生趣而归。举此一例,全篇皆可连类而及脱胎换骨,只在襟怀之高。点铁成金,却在点化之妙。宋词宋诗,都不乏这种以故为新的艺术特色。这,实际上又是善于继承并创新的整个宋代文化精神的一个体现。朱熹此词,隐喻着这一文化背景。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01:39 | 显示全部楼层
严蕊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严蕊字幼芳,天台营妓。与朱熹、唐与正同时。
 
  事见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存词三首。
 
                
严蕊●卜算子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上阕抒写自己沦落风尘、俯仰随人的无奈。“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首句开门见山,特意声明自己并不是生性喜好风尘生活。封建社会中,妓女被视为冶叶倡条,所谓“行云飞絮共轻狂”,就代表了一般人对她们的看法。现在作者因事关风化而入狱,自然更被视为生性淫荡的风尘女子了。因此,这句词中有自辩,有自伤,也有不平的怨愤。次句却出语和缓,用不定之词,说自己之所以沦落风尘,是为前生的因缘(即所谓宿命)所致。作者既不认为自己贪恋风尘,又不可能认识使自己沉沦的真正根源,无可奈何,之后只好归之于冥冥不可知的前缘与命运。“似”字似字乍看若不经意若不经意,实耐寻味。它不自觉地反映出作者对“前缘”似信非信,既不得不承认,又有所怀疑的迷惘心理,既自怨自艾,又自伤自怜的复杂感情。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两句借自然现象喻自身命运,花落花开自有一定的时候,可这一切都只能依靠司其之神东君来作主,比喻象自己这类歌妓,俯仰随人,不能自主,命运总是操在有权者手中。这是妓女命运的真实写照。春中既有深沉的自伤,也隐含着对主管刑狱的长官岳霖的期望——希望他能成为护花的东君。但话说得很委婉含蓄,祈求之意只于“赖”字中隐隐传出。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下阕承上不能自主命运之意,转写自己在去住问题上的不得自由。去,指由营妓队伍中放出;住,指仍留乐营为妓。离开风尘苦海,自然是她所渴想的,但却迂回其词,用“终须去”这种委婉的语气来表达。意思是说,以色艺事人的生活终究不能长久,将来总有一天须离此而去。言外之意是,既“终须去”,何不早日脱离苦海呢?
 
  以严蕊的色艺,解除监禁之后,假如重新为妓,未始不能得到有权者的赏爱,但她实在不愿再过这种生活了,所以用“终须去”来曲折表达离此风尘苦海的愿望。下句“住也如何住”从反面补足此意,说仍旧留下来作营妓简直不能想象如何生活下去。两句一去一住,一正一反,一曲一直,将自己不恋风尘、愿离苦海的愿望表达得既婉转又明确。
 
  歇拍单承“去”字集中表了他渴望自由的心情:“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山花插满头,是到山野农村过自由自在生活的一种借代性表述。两句是说,如果有朝一日,能够将山花插满头鬓,过着一般妇女的生活,那就不必问我的归宿了。言外之意是:一般妇女的生活就是自己向往的目标,就是自己的归宿,别的什么都不再考虑了。两句回应篇首“不是爱风尘”清楚地,表明了对俭朴而自由生活的向往,但仍可看出她出语留有余地。“若得”云云,就是承上“总赖东君主”而以祈求口吻出之。
 
  由于这是一首在长官面前陈述衷曲的词,她在表明自己的意愿时,不能不考虑到特定的场合、对象,采取比较含蓄方式,以期引起对方的同情。但她并没有因此而低声下气,而是不卑不亢,婉转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愿,这是一位身处卑贱但尊重自己人格的风尘女子的一番婉而有骨的自白。
 
                
严蕊●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 
  曾记。
  人在武陵微醉。

 
  对这首小令,先且不谈背景,直单微欣赏之,别有逸趣。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发端二句飘然而至,虽明白如话,但决非一览无味,须细加玩味。词人连用梨花、杏花比拟,可知所咏之物为花。道是梨花——却不是,道是杏花——也不是,则此花乍一看去,极易被误认为梨花,又极易被误认为杏花。仔细一看,却并非梨花,也并非杏花。因此可知此花之色,有如梨花之白,又有如杏花之红。
 
  白白与红红“紧承发端二句,点明此花之为红、白二色。连下两组状色的叠字,极简炼、极传神地写出繁花似锦、二色并妍的风采。一树花分二色,确非常见,此花实在别致啊!
 
  “别是东风情味”上句才略从正面点明花色,此句词笔却又轻灵地宕开,不再从正面著笔,而从唱叹之音赞美此花之风韵独具一格,超拔于春天众芳之上。实在少此一笔不得。可是,这究竟是一种什么花呢?
 
  “曾记。曾记。人在武陵微醉。”结笔仍是空际著笔,不过,虽未直接点出花名,却已作了不管之答。“曾记。曾记”,二语甚妙,不但引起读者的注意,呼唤起读者的记忆,且暗将词境推远。“人在武陵微醉”,武陵二字,暗示出此花之名。陶渊明《桃花源记》云:武陵渔人曾“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华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终于来到世外桃源。原来,此花属桃源之花,花名就是桃花。句中“醉”之一字,写出此花之为人所迷恋的感受。词境以桃花源结穴,馀味颇为深长。它可能意味着女词人的身份(宋词习以桃溪、桃源指妓女居处),也可能有取于桃花源凌越世俗之意。
 
  此词所咏为红白桃花,这是桃花的一种,“桃品甚多……其花有红、紫、白、千叶、二色之殊。”(明李时珍《本草纲目。果部》)红白桃花,就是同树花分二色的桃花。北宋邵雍有《二色桃》诗:“施朱施粉色俱好,倾城倾国艳不同。疑是蕊宫双姊妹,一时携手嫁东风。”诗虽不及严蕊此词含蕴,但可借作为此词的一个极好注脚。
 
  南宋周密《齐东野语》卷二十曾记严蕊其人及此词:“天台营妓严蕊,字幼芳,善琴弈歌舞,丝竹书画,色艺冠一时。间作诗词,有新语,颇通古今,善逢迎。四方闻其名,有不远千里而登门者。唐与正守台日,酒边尝命赋红白桃花,即成《如梦令》。与正赏之双缣。”依据这段记载来体味此词,不难体会到这位女词人作这首咏物词的一番蕴意。词显然体现了作者的情感。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别是东风情味的红白桃花,不正是这位色艺冠绝一时的女性自己的写照吗?而含蓄地点明此花乃属桃源之花,不正是她身陷风尘而心自高洁的象征吗?她的《卜算子》词,有“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之句,正可诠释此意。孙麟趾《词迳》云:“人之品格高者,出笔必清。”此词有清气,有新意,正是词人品格的自然流露。尤其这首咏物词中,能巧妙地借助于典故的文化意义,表现词人自己的高洁怀抱,似无寄托,而有寄托,就境界言,可以说是词中的上品。
 
  此词绝不同于一般滞于物象的咏物词,它纯然从空际著笔,空灵荡漾,不即不离,写出红白桃花之高标逸韵,境界愈推愈高远,令人玩味无极而神为之一旺。就艺术而言,可以说是词中之逸品。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4:4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孝祥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张孝祥(1132-1169)字安国,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人,寓居芜湖,因号于湖居士。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授承事郎、签书镇东军节度判官,转秘书省正字,迁校书郎,起居舍人,权中书舍人。二十九年,以御史中丞汪澈劾,自乞宫观,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绍兴末,除知抚州。知平江府,迁中书舍人、直学士院,兼都督府参赞军事。领建康府留守。历知静江、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乾道五年卒,年三十八。《宋史》有传。事迹另见其《于湖集》附录所载《张安国传》、《宣城张氏信谱传》及令人宛敏灏《张孝祥年谱》。工诗文,长书法。有《于湖居士文集》四十卷,词有《于湖居士长短句》五卷。
 
               
张孝祥●转调二郎神      
 
  闷来无那,暗数尽、残更不寐。 
  念楚馆香车,吴溪兰棹,多少愁云恨水。 
  阵阵回风吹雪霰,更旅雁、一声沙际。 
  想静拥孤衾,频挑寒灺,数行珠泪。 
  凝睇。 
  傍人笑我,终朝如醉。 
  便锦织回鸾,素传双鲤,难写衷肠密意。 
  绿鬓点霜,玉肌消雪,两处十分憔悴。 
  争忍见、旧时娟娟素月,照人千里。

 
  这是一首怀人词。在《于湖居士文集》里,次于《雨中花慢》、《二郎神》之后,应是长子同之北返后,孝祥怀念李氏而作。时在乾道六年(1167)的冬季。
 
  词以直抒胸臆开句。一个“闷”字,点明此时心情,统摄全篇。“无那”(nuò),犹无可奈何也。“暗数尽”句,一夜之凄迷境况如犹在眼前。“念楚馆香车”句,回忆当年爱情生活,写出“闷”之根源。楚馆、吴溪,指江南昔日曾游之处。香车兰棹,赏心乐目,皆与李氏共之。然而好景不长。少年的风流韵事,转眼都成为愁云恨水。他们由于社会环境所迫,不得不分居两地。“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念奴娇》)可见孝祥当时矛盾和痛苦的心情。“多少愁云恨水!”乃是词人十几年来郁结心中的愁闷和悔恨的倾吐。多少辛酸往事,只有两心暗知,如此点到即止,正说明其不堪回首,难以尽言。“阵阵回风”两句,描写自己当前处境之凄凉。时近严冬,寒夜萧条,但闻朔风吹霰,呼啸回旋;旅雁宵惊,哀鸣沙际。两句看似写景,实则以景衬情。孝祥起知潭州,原非所愿。曾奏请“于江淮间易一小郡”。他自比为南来的北雁,从一“旅”字可略见其当日心情。如此风雪之夜,由追忆曩昔欢娱更进而遥念李氏此时之孤寂痛苦:“想静拥孤衾,频挑寒灺(xiè,灯花、烛烬),数行珠泪”,一句话,也是“孤灯挑尽未成眠”吧?写想象中的思妇独处,本由已之处境所生,却反怜惜他人,可见其爱之深,其思之切。
 
  词的下阕,开始转用思妇口吻。“凝睇”二字,承上启下,与“傍人笑我,终朝如醉”互为照应,其意味与柳永的“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诉衷情近》)基本相同。“便锦织回鸾”句,用窦滔妻织锦为回文诗以寄其夫的故事,易“文”为“鸾”,取其与下句“鲤”字对仗更工;鸾凤一类字,尤常用于情人之间。从用典上也可证明此词确系怀念李氏之作。“素传双鲤”,源出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本是常用典,在这里却有言外之意。孝祥与李氏为避外人闲话,谅少有书信往来。著一个“便”字,已道出其中苦衷“如今即便能这么做,也无法尽”衷肠密意“了,因为,这毕竟是积累了十几年感情上的欠债!接着,词人又合写双方:一个是”绿鬓点霜“,一个是”玉肌消雪“,彼此都才三十几岁,年未老而人先衰。这正是感情长期受折磨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十分“,见憔悴程度之深,语带隐痛。最后说”争忍见、旧时娟娟素月,照人千里“,乍看像是写月,与雪夜情景相背,倘理解作者此时激情驰骋,不受时间空间的局限,则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处此风雪寒宵,自会令人闷损。若在月明之夜,又当如何呢?”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谢庄《月赋》),见月如见人,该可聊以自慰吧?不是的!旧时明月相照,无论在楚馆,还是吴溪,月好人亦好。如今却不同了,月儿依旧,而人已两鬓斑白,玉肌消损,无复有乐。触景生情,倍添离恨。写月亦即写人,”娟娟素月“,是李氏少年风采的再现于今山川远隔,又怎忍见此时月色,千里相照呢?全词如此作结,自然是情思飘逸,有悠然不尽之妙。反复吟唱此词,深觉作者神驰千里,而笔触甚细。
 
  他高展艺术想象的翅膀,在广阔的时空背景上自由飞翔。去悬揣对方心理,设想不同环境下的人物心态,都能曲尽其妙。在章法上,上片主要写自己,下片侧重李氏。但每片中又曾涉及双方,或单写,或并列。
 
  把情与景、人与事,往日与当前、追忆与设想等等,组织融合起来。转折较大处便运用“念”、“想”、“便”及“争忍见”等领头字句,层次分明,更增词情灵活之美。还有一点应该指出,即作者在怀念李氏其他几首词中,多有重圆、再见的希望。不仅早期的两首《木兰花慢》里有“鸾鉴分收”、“断魂双鹜南州”及“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等句;比这首词早几个月写的《雨中花慢》还说:“犹自待、青鸾传信,乌鹊成桥”。只有此首不再提及,可能作者已经感觉到那些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晏殊《玉楼春》词句)。孝祥卒于乾道五年(1169)夏秋之际,距作此词时间不及两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首怀念李氏的作品了。
 
             
张孝祥●水调歌头·过岳阳楼作   
 
  湖海倦游客,江汉有归舟。 
  西风千里,送我今夜岳阳楼。 
  日落君山云气,春到沅湘草木,远思渺难收。 
  徒倚栏干久,缺月挂帘钩。 
  雄三楚,吞七泽,隘九州。 
  人间好处,何处更似此楼头? 
  欲吊沉累无所,但有渔儿樵子,哀此写离忧。 
  回首叫虞舜,杜若满芳洲。

 
  张孝祥平生多次经过岳阳楼,本词作于哪次?需略作些说明。据词中的行向与时节,此首应作于乾道五年(1169)三月下旬。是年,孝祥请祠侍亲获准后,离开荆州(今湖北江陵),乘舟沿江东归。当时曾写《喜归作》诗:“湖海扁舟去,江淮到处家。”归途中,阻风石首,滞留三日。同行诸公都填了词,他亦用其韵作《浣溪沙》词,有“拟看岳阳楼上月,不禁石首岸头风”云云。这些都与本词的内容相吻合。
 
  词的开头“湖海”二句,从自身落笔。横空而起,抒发词人湖海飘泊和怀才不遇的感慨,倦游,指仕宦不得意而思归隐。他曾在《请说归休好》诗中吐露过脱离官场的复杂心情:“请说归休好,从今自在闲。”又说:“田间四时景,何处不开颜?”这种宦海浮沉而今欲归休的感受,贯穿全篇,使这首境界阔大、宏丽的词作中带上沉郁的格调。“西风千里,送我今夜岳阳楼。”承上意写经过长途的江面飘荡,终于来到了游览胜地岳阳楼上。“日落”三句,词人纵笔直写登楼远眺的景色: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夕阳斜照在广阔的洞庭湖面上,波光粼粼;沅水、湘水相汇处的两岸草木,呈现出一片葱绿的春色,再看那湖中君山的暮霭云雾,四周萦绕。这些自然景色,引起词人内心的深长感触,思绪翻腾,颇难平静。“徒倚栏干久”二句,从傍晚到月夜的时空转换,更深一层地刻画词人倚栏凝思的种种意绪,而含蓄的笔墨又为下片直抒胸臆积蓄了情势。
 
  换头“雄三楚”三句,承接上意而掉转笔锋,描绘岳阳楼的雄伟气势,跌宕飞动。“三楚”,战国时期楚国的地域广阔,有西楚、东楚、南楚之称,后泛指长江中游今湖南一带地方。“七泽”是泛指楚地的一些湖泽。“隘九州”是说居国内险要之处。“人间”二句概括登岳阳楼而触发起古往今来人间悲喜的无穷感叹,又有它独具的地方色彩。“欲吊沉累无所”三句,进一层抒发凭吊屈原的深切情意。爱国诗人屈原执着追求“举贤才而授能”的进步政治理想,遭到楚国腐朽的贵族统治集团的仇恨与迫害,长期流放,后自沉于汨罗江。“沉累”,指屈原沉湘,亦曰“湘累”。无罪被迫而死曰“累”。作者对屈原身处浊世而坚贞不屈的斗争精神,有着心心相印的关系。他欲吊屈原而不知其处所,但登山临水,有渔儿樵子,与同哀屈原而诉其“离忧”之情。《史记。屈原列传》云:“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词中“离忧”二字,包含有如许内容。
 
  作者想到自己此次隐退犹如贬官外放,也将渔樵于江中沙洲之上,内心充塞着无限辛酸悲苦。写离忧,正是抒写这种郁结心中的不平情绪,结笔全用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回首叫虞舜”句和《离骚》辞语,抒发满腹的牢愁忧愤和凄凉之怨。以景结情,韵致有余。
 
  这首词写途中登临的感受,语悲切。上片写登楼所见之景象,下片抒发吊古伤今的情怀。吊古是明写,伤感则见于言外。作者不是空泛地抒写古今人事兴衰的感慨,而是从眼前“日落君山”的景物铺写,联想到屈原的政治遭遇和洁身自好的高贵品质,勾引起敬吊之情。“哀此写离忧”,表现出作者怀才见弃的幽怨,给读者以强烈的艺术感染。
 
              
张孝祥●水调歌头·泛湘江     
 
  濯足夜滩急,晞发北风凉。 
  吴山楚泽行徧,只欠到潇湘。 
  买得扁舟归去,此事天公付我,六月下沧浪。 
  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 
  制荷衣,纫兰佩,把琼芳。 
  湘妃起舞一笑,抚瑟奏清商。 
  唤起九歌忠愤,拂拭三闾文字,还与日争光。 
  莫遣儿辈觉,此乐未渠央。

 
  湖南湘江与伟大诗人屈原有着不解之缘。屈原因谗言而窜逐,往来无沅水、湘水流域,后又自投于泪罗江,但他留下“与日月争光”的诗篇激烈地扣动着无数人的心扉。虽然世殊事异,仍能激发起人们不同的审美感。初唐杜审言在遭贬流放途中,面对滔滔湘江,抒写了《渡湘江》“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的深沉感慨。张孝祥同样也是被谗落职,从桂林北归途中,泛舟湘江而作此词。但这首词的艺术视角不同,词人以运化《楚辞》语意的手法,既赞美屈原的高洁情怀,又展现自己的怨愤不平心态。
 
  词的开头“濯足”二句即用屈原作品的词语,又非常切合舟行途中情景。首句见《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次句见《楚辞·九歌·少司命》:“与女沐兮咸池,晞女发兮阳之阿。”但“北风凉”出自《诗经。邶风。北风》“北风其凉”。从濯足到晞(xī)发的意象,显示出词人胸怀的高洁脱俗。如果说起二句着笔于外在的形态的话,那么“吴山”二句承上则抒发词人渴望到潇湘的心愿。“买得扁舟”三句,进一步展示想象与现实相结合的美好机遇。“沧浪”,水名。《楚辞·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这里“六月下沧浪”,既点明了时间,又借指湘江并与上文潇湘呼应。
 
  “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词人转换视角,采用两个不同层次景色来展现蕴含着的奥秘。前句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的,皭然泥而不滓者也。”后者用《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水云乡为隐者所居。这种多视角的审美情趣既是对屈原身处浊世而不同流合污的高贵品格的赞美,又是借以自喻而显露出豁达自适的心情。
 
  下阕“制荷衣”三句,承上启下,虽然词人运用《楚辞》成语,但思维意识已超越时空而带有飘飘欲仙的幻觉。屈原《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又云:“纫秋兰以为佩。”《楚辞。九歌东皇太一》:“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词人丰富的想象不仅在于《楚辞》的启迪,用荷叶编织成衣服,把兰草贯串起来作佩带,手握着美丽的花草,更在于把湘水之神写得栩栩如生。湘妃虽然微笑着起舞,但弹奏的却是一曲音调悲凉的民间乐曲。“紧接着”唤起“三句以崇敬的心情颂扬屈原的伟大品格及其作品不朽的艺术价值。”三闾“,屈原做过三闾大夫,后人以三闾称屈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屈平正道直行,……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结末”莫遣“二句用典。《世说新语。言语》记王羲之曰”年在桑榆,自然至此,正赖丝竹陶写,恒恐儿辈觉,损欣乐之趣。“未渠央谓未遽尽。这里词人从幻想的画面中返回到现实的境界,寓怨愤于欢乐中,余韵不尽。
 
  这首词作虽用了《楚辞》和《史记》中的一些语句和典故,但由于匠心独运,下笔自然灵活,不仅把六月下湘江的现实景象与湘妃起舞的超凡的虚幻之境组合成一幅清旷优美的奇特画面,富有浪漫色采,而且表达宛转曲折,缠绵情深,读来令人真切地感触到作者满腔忠愤和高洁的情怀。
 
             
张孝祥●水调歌头·闻采石战胜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 
  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 
  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 
  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 
  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 
  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 
  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在古典诗词中,我们常可发现这样的现象:写“喜”的作品远远少于写“愁”的作品,而在公认之佳作中,“喜”作则更少于“愁”作。在诗中,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可以算得上是一首“快诗”;而在词中,则张孝祥的此篇也可以算上一首。——之所以说是“大致”,这是因为,它尽管从总体气氛上看可属“快词”,但其中也多少夹杂了一点悲绪。喜中有愁,壮中含悲,这就是我们通读此词后的整体印象。
 
  先从题目“闻采石战胜”说起。《宋史·高宗本纪》:“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十一月,虞允文督建康诸军以舟师拒金主(完颜)亮于东采石,战胜却之。
 
  金主完颜亮也因此役失利而遭部下缢杀,于是金兵不得撤退,这在宋室南渡以来,可谓是振奋人心的一次大捷。消息传来,爱国将吏无不为之欢欣。于是我们的词人也受到了莫大鼓舞,所以此篇开笔即是“雪洗虏尘静”这样的快语壮辞。“雪洗”句当然可以释为“大雪洗净战尘”,观陆游“楼船夜雪瓜洲渡”可知,但若把此“雪”理解为“雪洗”之“雪”来理解,即把“虏”所扬起的战尘扫除一定,一切归之平静,则更富有气势和声威。这句既点明了“采石战胜”的题面,作者也因“闻”此捷报而顿起“飞往前线”之念。
 
  可惜“风约楚云留”,风儿和云儿却把我阻留在了此地!其中一个“楚”字,即侧面交代了自己身滞“楚地”后方的无奈。当时作者正往来于宣城、芜湖间据宛敏灏《张孝祥年谱》,不得亲自参战。这不能不使他引为憾事。所以下两句即借闻听军号之声而抒其悲壮激烈的情怀:“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写”通泻,意为:不知谁在城头吹角,倾泻下来这一片悲壮的从军乐?一个“写”字既写出了鼓角声的雄壮,同时也写出了自自己胸次的沉郁。作者在同时所作的《辛已冬闻德音》诗中写道:“鞑靼奚家款附多,王师直入白沟河。……小儒不得参戎事,剩赋新诗续雅歌”,也同样表达了这种“不得参戎事”而又欲一试身手的矛盾感情。“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三句中,“湖海”句自抒襟怀,言自己向来即有陈登那种廓清天下的豪气壮怀,“关塞”句暗用《世说新语》中周岂页“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典故,写出自己遥对大宋关塞所生的“恢复(中原)”之情,因而接着又写其剪烛看刀的豪迈举动。杜甫诗:“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后出塞》),李贺诗:“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南园》),作者就借助于“看吴钩”,且是“剪烛”夜看的动作,来抒发自己杀敌建功的迫切愿望和强烈冲动。但是愿望总归只是愿望,身子却被楚云“留住,因此他就只好让自己的想象飞骋采石:”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然犀“,用温峤在采石矶”然犀“的典故,一来点明地点,二来又含有把敌兵比作妖魔鬼怪之意。这两句一方面热烈歌颂采石之战的大胜,另一方面又夸张地想象采石之战的雄伟场面。据史书记载,虞允文之拒敌于采石矶,”布阵始毕,风大作“。
 
  虞命宋兵以海鳅船冲敌舟,并高呼“王师胜矣”。金人惨败,“舟中之人往往缀尸于板而死”(《续资治通鉴》卷一三五)。张孝祥用“骇浪”上与“天浮”的句子来想象、再现这场战役,确有惊心动魄之感,真的是气象阔大、声势雄壮。而由于在此之前又冠以“剩喜”一词,就充分表达了他对这场大战获胜的无限喜悦,所以通观上片,它主要反映了作者“闻捷”以后的高兴,兴奋心情;不过同时,却又包含有“关塞如今风景”和“何人为写悲壮”这样的悲慨情绪。
 
  头几句歌颂主将虞允文的勋业,并暗写自己意欲、遥学古人大建功业的雄心壮志:“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由于采石之战是一场水战,所以词人很自然地会联想到历史上的赤壁之战与淝水之战,故而以指挥这两场大战的周瑜、谢玄来比拟、赞美虞允文。“富春秋”者,春秋鼎盛,年富力强也(周瑜大破曹军,年三十四岁;谢玄击败前秦大军,年四十一岁,故云),张孝祥以此语来赞扬虞允文(时年已五十二岁),意在颂扬他的“来日方长”和“再建奇功”;言外之意,也不无自负年少有为(其时才三十岁)、更欲大展雄图情怀在内。“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前二句分承周、谢而来,第三句则作一总括。周郎“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的形象是人所熟知的,谢玄“少年时好佩罗香囊”(《晋书。谢玄传》),这儿又被张孝祥“融化”为“香囊未解”之句;它们都为第三句“勋业故优游”作了衬垫,意为:虞允文深得周、谢风流儒雅之余风(“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即写此意),故能从容不迫、优闲自得地建立了不朽勋业。
 
  这样的形容,其实并不符合事实,周瑜并不在“小乔初嫁”的年龄指挥赤壁之战,而虞允文以文吏督战也并不“优游”,但其目的首先正在于极力歌颂英雄人物,其次又在于表达作者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生活理想。
 
  而在这后一方面,我们又清楚地看到了张孝祥和苏轼之间的类似之处。我们注意到,东坡在描绘火烧赤壁满江红的鏖战时,却又“忙中偷闲”地腾出手来写上“小乔初嫁”这一笔,此中正包含着他对于政治事业和个人生活这两方面的理想,也反映了相当一部分宋代士大夫文人集“建功立业”与“风流情钟”于一身的人生观。张孝祥不论为人还是词风,都深受东坡的影响,且写作此词时又正值风华正茂的年岁,所以笔之所到,自然地流出了此种“刚健含婀娜”(苏轼诗)、豪气中有柔情的情趣和笔调,但行文至此,词情又生新的转折:“赤壁矶头落照,肥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这三句既是由近及远的联想,又是借古讽今的暗示:周郎破贼的赤壁矶头,如今已是一片落日残照;谢玄杀敌的淝水桥边,也已变得荒芜不堪。这实际是暗写长江、淮河以北的广大失地,尚待恢复;而真正能振臂一呼、领导抗战如虞允文者,却实不多见,因而词人不禁触景而伤情,唤起心中无限的愁绪。作者刚才还在热情地赞扬英雄人物。现在一下子又忧从中来,不可抑止。他那种忧国忧民的心情,至此便跃然于纸上矣。然而,作者毕竟是位热血青年,故而接言“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他要“乘长风、破万里浪”地高翔而去,直飞采石前线,做一个新时代的祖逖,中流去楫,扫清中原!词情发展至此,又从刚才的低沉中重新振起,并进而推向了高潮。古代英雄宗、祖逖(的英魂“复活”在苏轼式的豪放词风)“我欲乘风去”明显即从东坡“我欲乘风归去”中化出(中,这就使本词的结尾显得慷慨激昂、豪情激发,而词人那种踔厉风发、青年英雄的“自我形象”至此也就完成。
 
  现在,我们已把词的思想内容和感情脉络作了简要的分析。总体上讲此词从“闻采石战胜”的兴奋喜悦写起,呕歌了抗战将领的勋业,抒发了自己从戎报国的激情,但又暗写了对于中原失地的怀念和异族入侵的悲慨,可谓是喜中寓愁,壮中带悲。全词笔墨酣畅,音节振拔,奔放中有顿挫,豪健中有沉郁,令人深受鼓舞。
 
             
张孝祥●水调歌头·金山观月    
 
  江山自雄丽,风露与高寒。 
  寄声月姊,借我玉鉴此中看。 
  幽壑鱼龙悲啸,倒影星辰摇动,海气夜漫漫。 
  涌起白银阙,危驻紫金山。 
  表独立,飞霞珮,切云冠。 
  漱冰濯雪,眇视万里一毫端。 
  回首三山何处,闻道群仙笑我,要我欲俱还。 
  挥手从此去,翳凤更骖鸾。

 
  金山在江苏镇江。宋时原本矗立在长江之中,后经泥沙冲合,遂与南岸毗连。山上之金山寺为著名古刹。作者在乾道三年(1167)三月中旬,舟过金山,登临山寺,夜观月色,江水平静,月色皎洁,如同白昼,此情此景,诗人心中生起无限的遐想和情思,于是写下了这首著名的词篇。
 
  词的上阕描写雄丽的长江夜景。“江山自雄丽”二句,既写出江山雄伟、壮阔的气势,又点明夜间登临时的风露与春寒的感觉。“寄声月姊”二句,运笔不凡。“玉鉴”,指玉镜。词人置身于雄丽金山之中,驰骋着奇幻的想象:他对月倾吐心声;欲借用她那珍贵的玉镜来瞭望这美妙的景色。“幽壑鱼龙”三句,承上意而具体描绘登山寺所见的各种景象。也许是借助着宝镜的神威吧,词人的视角不仅能看到天上的无数星辰倒影在浩渺的江面上,随着微波摇动,山下的烟雾,一片迷漫,而且还能窥视躲藏在深水沟壑里的鱼龙在张口悲啸。晋书其意。“涌起”二句,由大江转写山景。“白银阙”借指金山寺。《史记·封禅书》说海山三神山“黄金银为宫阙”,《艺文类聚》卷六十二引作“黄金白银为阙”。苏轼游庐山作《开先漱玉亭》诗云:“我来不忍去,月出飞桥东。荡荡白银阙,沉沉水精宫。”写金山上开先禅院等建筑物在月下的奇妙景象有如仙山上的银阙晶宫,可以参读。“危驻”犹高驻,紫金山指金山。山在江中,寺在山上,亦如水中涌起。
 
  下阕接前结山上意指,写词人在山头观月的遐想,由自然景象的描写转而抒发富有浪漫气息的感情。“表独立”三句,既是作者对自己的一幅素描画像,又是词人心胸的袒露。“表独立”化用屈原《九歌·山鬼》“表独立兮山之上”句意,表现出词人屹然独立在金山之巅的潇洒出尘的神态。“飞霞珮”,韩愈《调张籍》:“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这是在服饰上来描绘。
 
  “切云”,古代一种高冠的名称。《楚辞·涉江》:“冠切云之崔嵬。”“漱冰濯雪”二句,承上进一层抒写自然外景沁入词人内心的感受。作者完全沉浸在如冰雪一样的月光里。感到整个世界是那么广阔洁净,又是那么深高幽远,似乎在万里之外的细微景物也能看得清楚。
 
  “回首三山何处”三句,由上面不同凡俗的气象转而,引出古代传说中的三神山,即蓬莱、方丈、瀛洲。但这里不是李清照《渔家傲》词中“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的意象,而是把内心浓郁的感情移进虚拟的物象中,转化成心灵的情致创造出另一种美妙的艺术境界。听说神山上的群仙,一个个都在向我打招呼满面笑容地邀我去邀游那缥缈虚幻的世界。
 
  最后二句分别化用李白《送友人》“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和韩愈《送桂州严大夫》“远胜登仙去,飞鸾不暇骖”的诗意。借写由不暇骖转化为骖鸾腾飞,登仙而去了。“翳凤”,以凤羽作华盖。“骖鸾”,用鸾鸟来驾车。词中结尾的虚拟与首起的实景,首尾照应,构成一个虚实相合、情景交融的整体。
 
  陈应行在《于湖先生雅词序》中说:张孝祥“所作长短句凡数百篇,读之泠然洒然,真非烟火食人辞语。予虽不及识荆,然其潇洒出尘之姿,自然如神之笔,迈往凌云之气,犹可以想见也。”所谓“非烟火食人辞语”,大体都指这一类词作。但是这首词的艺术构思,独具一格。词人面对如此雄丽的江山、洁白的月色,心物感应由外在的直觉,渐渐地发展到内心的感受,相互渗透,从而创造出一种更为浪漫的飘然欲仙的艺术境界,显示出作者的奇特才气和旷达的心胸。
 
                
张孝祥●六州歌头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 
  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 
  渺神京。 
  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善使,纷驰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张孝祥的《六州歌头》,是南宋初期爱国词中的杰作。绍兴三十一年(1161)十一月,金主完颜亮举兵突破宋淮河防线,直趋长江北岸。在向采石(在今安徽马鞍山)渡江时,被虞允文督水师迎击,大败而走。宋金两军遂夹江东下,完颜亮至扬州为部下所杀,金兵退回淮河流域,暂时息战。主战派大臣张浚奉诏由潭州(今湖南长沙)改判建康府(今江苏南京)兼行宫留守。次年正月,高宗到建康,孝祥到此,这首词,即他在建康留守张浚宴客席上所赋。
 
  上阕,描写江淮区域宋金对峙的态势。“长淮”二字,指出当时的国境线,含有感慨之意。自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与金国和议成,立盟书,约以淮水中流画疆”(《宋史·高宗纪》)。昔日曾是动脉的淮河,如今变成边境。这正如后来杨万里《初入淮河》诗所感叹的:“人到淮河意不佳”,“中流以北即天涯!”国境已收缩至此,只剩下半壁江山。极目千里淮河,南岸一线的防御无屏障可守,只是莽莽平野而已。江淮之间,征尘暗淡,霜风凄紧,更增战后的荒凉景象。
 
  “黯销凝”一语,揭示出词人的壮怀,黯然神伤。追想当年靖康之变,二帝被掳,宋室南渡。谁实为之?天耶?人耶?语意分明而着以“殆”、“非”两字,便觉摇曳生姿。洙、泗二水经流的山东,是孔子当年讲学的地方,如今也为金人所占,这对于词人来说,怎能不从内心深处激起震憾、痛苦和愤慨呢?自“隔水毡乡”直贯到歇拍,写隔岸金兵的活动。一水之隔,昔日耕稼之地,此时已变为游牧之乡。帐幕遍野,日夕吆喝着成群的牛羊回栏。“落日”句,语本于《诗应警觉的是,金兵的哨所(区脱:胡人防敌的土室)纵横,防备严密。尤以猎火照野,凄厉的笳鼓可闻,令人惊心动魄。金人南下之心未死,国势仍是可危。
 
  下阕,抒写复国的壮志难酬,朝延当政者苟安于和议现状,中原人民空盼光复,词情更加悲壮。换头一段,词人倾诉自己空有杀敌的武器,只落得尘封虫蛀而无用武之地。时不,徒具雄心,却等闲虚度。绍兴三十一年的秋冬,孝祥闲居往来于宣城、芜湖间,闻采石大捷,曾在《水调歌头。和庞佑甫》一首词里写道:“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但到建康观察形势,仍感报国无门。所以“渺神京”以下一段,悲愤的词人把词笔犀利锋鋩直指偏安的小朝廷。汴京渺远,何时光复!所谓渺远,岂但指空间距离之遥远,更是指光复时间之渺茫。这不能不归罪于一味偷安的朝廷。“干羽方怀远”活用《尚书。大禹谟》“舞干羽于两阶”(干,盾;羽,雉尾)故事。据说舜大修礼乐,曾使远方的有苗族来归顺。词人借以辛辣地讽刺朝廷放弃失地,安于现状。所以下面一针见血揭穿说,自绍兴和议成后,每年派遣贺正旦、贺金主生辰的使者、交割岁币银绢的交币使以及有事交涉的国信使、祈请使等,充满道路,在金爱尽屈辱,忠直之士,更有被扣留或被杀害的危险,有被扣留或被杀害的危险。即如使者至金,在礼节方面仍须居于下风。岳珂《桯史》记载:“……礼文之际,多可议者,而受书之仪特甚。逆亮(金主完颜亮)渝平,孝皇(宋孝宗)以奉亲之故,与雍(金世宗完颜雍)继定和好,虽易称叔侄为与国,而此仪尚因循未改,上(孝宗)常悔之。”这就是“若为情”——何以为情一句的事实背景,词人所以叹息痛恨者。“闻道”两句写金人统治下的父老同胞,年年盼望王师早日北伐收复天地。“翠葆霓旌”,即饰以鸟羽的车盖和彩旗,是皇帝的仪仗,这里借指宋帝车驾。词人的朋友范成大八年后使金,过故都汴京,有《州桥》一诗:“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曾在陕西前线战斗过的陆游,其《秋夜将晓……》一诗中也写道:“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皆可印证。这些爱国诗人、词人说到中原父老,真是同深感慨。作者举出中原人民向往故国,殷切盼望复国的事实,就更深刻地揭露偏安之局是多么违反人民意愿,更使人感到无比气愤的事。结尾三句顺势所至,更把出使者的心情写出来。孝祥伯父张邵于建炎三年使金,以不屈被拘留幽燕十五年。任何一位爱国者出使渡淮北去,就都要为中原大地的长期不能收复而激起满腔忠愤,为中原人民的年年伤心失望而倾泻出热泪。“使行人到此”一句,“行人”或解作路过之人,亦可通。北宋刘潜、李冠两首《六州歌头》,一咏项羽事,一咏唐玄宗、杨贵妃事,末皆用此句格。刘作曰“遣行入到此,追念痛伤情,胜负难凭”;李作曰“使行人到此,千古只伤歌,事往愁多”。孝祥此语大概亦袭自前人。
 
  纵观全词,上阕又可各分为三小段,作者在章法上也颇费心思宴会的地点在建康,当词人唱出“长淮望断”,谁能不为之动容?他不让听者停留在淮河为界的苦痛眼前现实,而且紧接着以“追想当年事”一语把大家的心绪推向北方更广大的被占区,加重其山河破碎之感。这时又突然以“隔水毡乡”提出警告,把众宾的注意力再引回到“胡儿打围涂塘北,烟火穹庐一江隔”(孝祥《和沈教授子寿赋雪》诗句)的现实中来。一阕之内,波澜迭起。换头以后的写法又有变化。承上阕指明的危急形势,首述恢复无期、报国无门的失望;继斥朝廷的忍辱求和;最后指出连过往的人《包括赴金使者》见到中原遗老也同样悲愤。这样高歌慷慨,愈转愈深,不仅充分表达了词人的无限悲愤之情,更有力地激发起人们的爱国热情。据南宋无名氏《朝野遗记》说:“歌阕,魏公(张浚)为罢席而入”,可见其感人之深。
 
  这首词的强大生命力就在于词人“扫开河洛之氛祲,荡洙泗之膻腥者,未尝一日而忘胸中”的爱国精神。正如词中所显示,熔铸了民族的与文化的、现实的与历史的、人民的与个人的因素,是一种极其深厚的爱国主义精神。所以一旦倾吐为词,发抒忠义就有“如惊涛出壑”的气魄(南宋滕仲固跋郭应祥《笑笑词》语,据称于湖一传而得吴镒,再传而得郭)。同时,《六州歌头》篇幅长,格局阔大。多用三言、四言的短句,构成激越紧张的促节,声情激壮,正是词人抒发满腔爱国激情的极佳艺术形式。词中,把宋金双方的对峙局面,朝廷与人民之间的尖锐矛盾,加以鲜明对比。多层次、多角度地展示了那个时代的宏观历史画卷,强有力地表达出人民的心声。就象杜甫诗历来被称为诗史一样,这首《六州歌头》,也完全可以被称为词史。
 
                
张孝祥●木兰花慢       
 
  紫箫吹散后,恨燕子、只空楼。 
  念壁月长亏,玉簪中断,覆水难收。 
  青鸾送碧云句,道霞扃雾锁不堪忧。 
  情与文梭共织,怨随宫叶同流。 
  人间天上两悠,暗泪洒灯篝。 
  记谷口园林,当时驿舍,梦里曾游。 
  银屏低闻笑语,但梦时冉冉醒时愁。 
  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

 
  这是作者两首《木兰花慢》(“送归云去雁”与“紫箫吹散后”)中的第二首,作于送别李氏一段时间之后,词人可能已回到临安,并且接到李氏的来信。词与“送归云去雁”一首同调、同韵,更见难以忘怀之意。
 
  紫箫吹散“活用弄玉与萧史的传说,劈头就写出夫妇的离散,也暗示原先的恩爱。”燕子“”空楼“用唐代张尚书后,姬人关盼盼怀念旧爱,居张氏第中燕子楼十余年而不嫁的故事,进一步说明自己同李氏间生死不渝的爱情一”空“字,尤能令人联想到苏轼《永遇乐》词”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的名句。紧接着连用三种象征:明月已缺,难以再圆;玉簪中断,无由再续;覆水入地,无法重收,喻说事情的无可挽回。自古视花好月圆为美满的象征,如今词人的内心世界中已是”璧月长亏“。”玉簪“句用白居易《井底引银瓶》诗:”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从中央折。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诗里用”覆水“传说的如骆宾王《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情知覆水也难收“,又李白《妾薄命》:”雨落不上天,覆水难再收“。
 
  诸作皆言弃妇事。以下接着写从书信中了解到李氏的心情。霞、雾一类辞,是唐宋诗词描写道家生活的常见语。殷勤的青鸟,捎来了李氏的信。以“碧云句”,即江淹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拟休上人怨别诗》)。她诉说幽闭在道观里的凄寂难堪。虽作了女道士,可情缘难断,缠绵悱恻之辞,正似苏蕙织的回文锦字,又好比唐代宫女的红叶题诗,饱含多少幽怨;但现实无情,已是仙凡异路了。
 
  下片写在悠悠隔绝的痛苦中,转而追怀往日恩爱。
 
  记得彼此初见是在谷口园林的客栈,银屏掩映,低声笑语。而今回想起来,仿佛是场美好的梦。情景冉冉如昨,醒来却是一片新愁。词情至此,低徊无已。紧接着忽然掀起高潮。难道此生就这样永远不能看见了吗?不,我要拿分收的半镜,去寻找出高价出售的人,也许有重圆的一日。这结笔二句,仍是用前一首“鸾鉴分收”的故事。不过,前面是取其破镜之意,这里却是用其重圆之义。徐德言与乐昌公主夫妻诀别,各执半镜,约她日后以正月望日卖镜于都市,冀可相见。后来果真被他言中。(见唐孟棨《本事诗·情感》)“皇州”即京都,原是故事里卖镜的地方,活用不必拘泥。两词原是一组,前说被镜之痛,后说重圆之愿。破镜重圆之一典故的反复再见,并非雷同的运用,而标志着词中悲剧历程的起点与终点。
 
  从这两首词可见孝祥与李氏之间感情的深厚。更可见这两人在离别之后的无比苦楚。在揭开了词的本事秘密,明白了词的微意后,才好鉴赏词的艺术。两词的意境富于悲剧性的美和韵致。爱情的美好与它的被毁坏,命运的绝望与执着的希冀,形成尖锐的冲突,从而构成词情词境的悲剧性。这正是两词具有深沉的感动力量,不同于一般悲欢离合的作品的根本原因。
 
  词人为了表现自己难言之痛,还采用隐约其辞的艺术手段。他精心,灵活地运用了祖国传统文学传统中一系列优美的和悲剧性的典故与成语,如“佩解湘腰”、“鸾鉴分收”、“紫箫吹散”、“燕子楼空”、“壁月长亏”、“玉簪中断”、“红叶题诗”、“覆水难收”、“天上人间”等等。这些典故与成语,一旦被贯注了词人的特有情感,被赋予了一定的用意,就获得了新的生命。
 
  不但完美地表现了词人自己的爱情悲剧。而且也更富于含蓄。其中“佩解湘腰,钗孤楚鬓”等语,还有取《楚辞》幽馨凄美的情韵。特别是破镜重圆这一典故的反复出现,起到了贯串上下作用。至于把现境、预想、设想、回忆等时空不同的情景错综交织起来,融为一片,尤能增加词情的起伏跌宕和词境的烟水迷离。
 
                
张孝祥●木兰花慢         
 
  送归云去雁,淡寒采满溪楼。 
  正佩解湘腰,钗孤楚鬓,鸾鉴分收。 
  凝情望行处路,但疏烟远树织离忧。 
  只有楼前流水,伴人清泪长流。 
  霜华夜永逼衾裯,唤谁护衣篝? 
  今粉馆重来,芳尘未扫,争见嬉游! 
  情知闷来殢酒,奈回肠不醉只添愁。 
  脉脉无言竟日,断魂双鹜南州。

 
  大概是情韵幽馨绵邈的原固吧,张孝祥的两首《木兰花慢》(“送归云去雁”及“紫箫吹散后”),历来受到文人的注意。南宋黄昇将其选入《中兴以来绝妙词选》,并分别加上“离思”、“别情”的题目。
 
  明代杨慎称道第一首说,“清丽之句,如‘佩解湘腰,钗孤楚鬓’,不可胜载”(《词品》)。清代贺裳则推崇第二首:“升庵极称张孝祥词,而佳者不载,如‘梦时冉冉醒时愁,拟把菱花一半,试寻高价皇州’,此则压卷者也。”加上“离思”、“别情”的题目,而不明究竟谁同谁离别,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仍等于无题;对于《花庵》、《草堂》谬加词题作法,陈廷焯、王国维在词话中已痛加指斥,甚至谓“词有题而词亡”。杨、贺等光从表面赏其清辞丽句,未能揭示其内在深蕴。推为压卷,却没有指出好在哪里,就不足以服人。1971年,孝祥长子张同之及夫人墓在江浦县(今属江苏南京)发现,出土文物中各有墓志一方。
 
  这才帮助我们确定了孝祥和同之的父子关系;同时根据《念奴娇》(“风帆更起”)词及其他资料,揭开几百年来人所未知的孝祥和同之生母李氏下子一段爱情悲剧。(详1979年宛敏灏撰《张孝祥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载《文艺论丛》第十三辑)本事既明,于湖词中一些涉及爱情长期以来认为迷离惝恍的作品,也就可以得到确实的解说。原来,在金兵越淮南下攻宋时,北方人民纷纷渡江避难,张、李两家也不例外。南下途中孝祥与李氏相识以至同居,并于绍兴十七年(1147)生下同之。
 
  绍兴二十四年廷试,高宗擢孝祥为进士第一,而抑考官预定第一的秦桧之孙秦埙为第三。登第后,桧党曹泳揖孝祥于殿庭并请婚,孝祥不答。于是桧党诬陷其父张祁反谋,下狱。直到桧死才得释放。孝祥与李氏原仅同居关系,这个时候更不便公开出来。只得在绍兴二十六年另娶仲舅之女时氏为妻,于是迫不得已与李氏分离。大概彼此商定以李氏要学道为名,回到她故乡桐城的浮山。这年重九前夕,孝祥在建康(今江苏南京)送李氏和九岁的同之溯江西去。这首词,就是送别李氏后不久继《念奴娇》而作。
 
  上片写既别情境。起笔二句,是远望之景。“归云去雁”,喻李氏已离开自己远去了。只剩下嫩寒时节的满天秋色,留给伫立溪楼之上的作者。次三句追思话别时的断肠情景,解佩分钗,写临别互赠信物。
 
  前句自谓,用楚辞《湘君》“遗予佩兮澧浦”语意;后句则描述李氏的凄恻神情。“鸾鉴分收”用南朝陈徐德言与妻乐昌公主离别时,破其镜各执一半的故事(见唐孟棨《本事诗。情感》)。这更清楚地暗示事情的悲局结果。此时再次凝情遥望去路,只见疏烟远树,织成一片离忧。愁绪万端,不可解脱,尽在“织”之一字中写出。歇拍二句,写低头所见所感。自己滴不尽的清泪,只有楼前的溪水相伴长流,这是多么寂寞痛苦啊!
 
  下片用想象造境。头五句,实际上是以第三句的“念”作领字,全是想像今后自己的凄凉光景。秋深夜浓,寒霜侵被,有谁替自己护理衣篝?薰衣暖被,事必躬亲,具见李氏过去对词人的温柔体贴。而在相思中数及此日常生活琐事,益见无不在萦怀相思之中。当他重到同住的旧馆,芳踪如在而人已杳,悲从中来,哪里还有娱乐的心情!(“争见”陶本作“争忍”)!
 
  这一描写,也暗示出两人相处的欢乐。本是预想未来的孤苦,却层层翻出过去的美满,就更衬出此时的痛苦。词情至此,如再平舖直叙下去,便流于呆板。故以“情知”两字把词笔改从对方来进一步描写。“情知”略与“料得”意近,比“明知”、“深知”、“遥知”等含蕴丰富得多。由于相知之深,他可以肯定李氏在苦闷的时候只能是借酒浇愁。怎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范仲淹《苏幕遮》),非但不醉,且是愁上加愁。以此“肠一日而九回”(司马迁《报任少卿书》)倍增心灵所担荷的痛苦。这样的生离,又何异于死别!结尾回承上片溪楼凝望,相信李氏也和自己一样,“倚阑干处,正恁凝愁”。但深知不可能是“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永《八声甘州》),而是作一种神仙传说的希冀,疾盼他也能如仙人王乔每朔望从叶县到洛阳,化舄为凫从东南飞来。因须仄声字,故改凫为鹜。“南州”,泛指南方的州郡。李氏所在的浮山在江北,建康、临安皆在其东南,故称为南州。“断魂双鹜”,其实是怀人:“脉脉无言竟日”,也是作者自白。这样以神仙传说作结,不但与李氏学道的身分符合,更能将彼此无可奈何的心情融为一体表达出来,韵味隽永。
 
                
张孝祥●念奴娇        
 
  风帆更起,望一天秋色,离愁无数。 
  明日重阳樽酒里,谁与黄花为主? 
  别岸风烟,孤舟灯火,今夕知何处? 
  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 
  船过采石江边,望夫山下,酌水应怀古。 
  德耀归来,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 
  默想音容,遥怜儿女,独立衡皋暮。 
  桐乡君子,念予憔悴如许!
  本词写作者送别家人的情景,景真情真,但其历来难以考证。近来据宛敏灏考证,认为“词里送行者就是孝祥自己,而被送者是李氏和其子同之。出发地点在建康(今南京),目的地是安徽的桐城。别离原因是遣返,大约作于绍兴二十六年的九月”(见《文艺论丛》第13辑《张孝祥研究中的几个问题》)。这个推论比较切合词作原意。
 
  张孝祥与李氏是一对少年情侣,后来同居生下长子同之。他对这段风流韵事虽想长期隐瞒,但终不免要暴露,且不为封建礼教所容,故而不得不忍痛分离。词中缠绵悱恻的离愁别绪,就是倾诉真挚爱情生活遭受压抑的痛苦心情。
 
  “风帆更起”三句,点出了季节,暗示了送别的地点。在长江边,词人送别,不时地仰望着满天寥廓的秋色。一个“望”字,既刻画出送行者忧愁的神情,又表现出对行者扬帆离去的无限依恋的断肠心境。“明日”二句,由景入情。黄花,菊花,比喻李氏。这既符合时令,又借以抒发“风里落花谁是主”(李璟《浣溪沙》)的感慨。词人想起明日就是一年一度的重阳佳节,而彼此却在此时分别,再难团聚,情何以堪。因此心中愁绪更添。“别岸风烟”三句,由当时的送行转到想象别后途中情景。目送孤舟飘逝,已感到凄然欲绝,更何况随着江风和雾霭远去的行舟,今宵还不知道停靠在什么地方!正是两情缱绻,难以割舍“不如”二句,进一层写内在的思绪。“伊”,指李氏。随着物景的转换,词人心潮起伏。他多么想化身为江上的明月啊!张先《江南柳》词中写过:“愿身能似月华明,千里伴君行。”可是词人自恨不能如江月,不能在清夜光照情人,与之同行。上片即景抒情,渲染离别的愁绪,写得委婉缠绵,一往情深。
 
  下片开头“船过采石江边”一句,笔力宕开,而意脉不断。采石,即采石矶,在安徽当涂县西牛渚山下。从这里上船是要经过采石矶的。紧接着“望夫山下”二句,词人想李氏到此一定会感慨古事的。安徽当涂有望夫山,靠近采石矶。这里有着美丽动人的望夫化石传说,也许她会从这感人的爱情故事中联想到夫妻情爱之深,因而对自己被遣归的不幸命运,不堪其悲苦吧!“德耀归来,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二句,反用南朝齐江袥故事。《南史。范云传》载,江袥先求与范云女为婚,以剪刀为聘。后贵显,范云曰:“今将军化为凤凰,荆布之室,理隔华感。”因出剪刀还之,袥亦别婚他族。“荆布”典又本于后汉梁鸿妻孟光之荆钗布裙。孝祥与李氏私下结合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有功名的少年书生,后廷试中进士第一,虽已富贵怎忍抛弃这位曾经同甘共苦的贤妻呢!这是他心中痛苦的呼唤,也是对遣归李氏的悔恨和自责。“默想音容”三句,揭示蕴藏内心复杂的意绪。词人在暮色苍茫中独立在长着香草的水边高地上,凝望着远去的行舟,脑海里既浮现起她的音容声貌,悲恨满脸;又遥念着幼稚的儿子。正是牵肠挂肚,思绪难平。
 
  歇拍“桐乡君子”二句,情意萦纡,缠绵悱恻。桐乡,春秋时桐国地,在今安徽桐城县北,这里即指桐城。由于孝祥对遗弃李氏讳莫如深,所以不能用当时的地名来泄露她的真实去处。词人唯一希求的是,桐乡的君子,想到我在这里心身憔悴而能体谅被迫拆散的苦衷吧!
 
  这首送人词一气舒卷,倾吐词人与恩爱情侣分离的哀怨愁恨,具有感人肺腑的艺术魅力。这不仅表现在从江边送别到明日重阳的时空转换,加深了离愁的思维程度,而且感情真挚,柔肠百转,所写离恨,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 
  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 
  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 
  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宋孝宗乾道元年(1165)张孝祥出任静江府(治所在今广西桂林),兼广南西路经略安抚使,七月到任。次年六月,遭谗降职北归,途经湖南洞庭湖(词中的“洞庭”、“青草”二湖相通,总称洞庭湖)。时近仲秋的平湖秋月之夜,诱发了词人深邃的“宇宙意识”和“勃然诗兴,使他挥笔写下了这首词。
 
  说到诗歌表现“宇宙意识”,我们便会想到唐人诗中的《春江花月夜》和《登幽州台歌》。但是,宋词所表现的“宇宙意识”和唐诗比较起来,毕竟各有千秋。张若虚的词中,流泻着的是一片如梦似幻、哀怨迷惘的意绪。在水月无尽的“永恒”面前,作者流露出无限的惆怅;而在这怅惘之中,又夹杂着某种憧憬、留恋和对“人生无常”的轻微叹息。它是痴情而纯真的,却又夹杂着“涉世未深”的稚嫩。陈子昂的诗则更多地表现出一种强烈的忧患意识,积聚着自《诗经》和《楚辞》以来无数善感的骚人墨客所深深地感知着的人生的、政治的、历史的“沉重感”。但是同时却又表现出了很幽深的“孤独性”——茫茫的宇宙似乎是与诗人“对立”着的,因此他觉得“孤立无援”而只能独自怆然泪下。然而随着社会历史的前进和人类思想的发展,出现在几百年后宋人作品中的“宇宙意识”,就表现出“天人合一”的思想内涵。
 
  请读《前赤壁赋》:“客亦知夫水与月乎……?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这种徜徉在清风明月的怀抱之中而感到无所不适的快乐,这种融通了人与宇宙界限的意识观念,标志着以苏轼为代表的宋代一部分士人,已逐步从前代人的困惑、苦恼中解脱出来,而达到了一种更为“高级”的“超旷”的思想境地,反映出这一代身受多种社会矛盾困扰的文人于经历了艰苦曲折的心路历程之后,在思想领域里已经找到了一种自我解脱、自我超化的“途径”。
 
  张孝祥这个人,不管从其人品、胸襟、才学、词风来看,都与苏轼有着很多相似之处。但是,凡是优秀的作家(特别象张孝祥这样的有个性、有才华的作家),除了向前人学习之外,便会有着自己的特创。
 
  张孝祥的这首词,以他高洁的人格和高昂的生命活力作为基础,以星月皎洁的夜空和寥阔浩荡的湖面为背景,创造出了一个光风霁月、坦荡无涯的艺术意境和精神境界。
 
  词的前三句便在我们面前呈现了一个静谧、开阔的景象。“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现实中的八月洞庭湖,实际上说是极少会风平浪静的。所以词人所写的“更无一点风色”,与其说是实写湖面的平静,还不如说是有意识地要展现其内心世界的平静,它的本意乃在展开下面“天人合一”的“澄澈”境界。果然“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二句就隐约地表达了这种物我“和谐”的快感。在别人的作品中,一叶扁舟与浩瀚大湖的形象对比中,往往带有“小”、“大”之间悬差、对比的含意,而张词却用了一个“着”字,表达了他如鱼归水般的无比欣喜,其精神境界就显然与众不同。试想,扁舟之附着于万顷碧波,不是很象“心”之附着于“体”吗?心与体本是相互依着、相互结合的。在古人眼里“人”实在即是“天地之心”、“五行之秀”(《文心雕龙。原道》),宇宙的“道心”就即体现在“人”的身上。所以“着我扁舟”之句中,就充溢着一种皈依自然、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而这种意识又在下文的“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中表现得更加充分。月亮、银河,把它们的光辉倾泻入湖中,碧粼粼的细浪中照映着星河的倒影,这时的天穹地壤之间,一片空明澄澈——就连人的“表里”都被洞照得通体透亮。这是多么纯净的世界,又是多么晶莹的境界!词人的思想,已被宇宙的空明净化了,而宇宙的景,也被词人的纯洁净化了。人格化了的宇宙,宇宙化了的人格,融成一片,浑成一体,使词人全然陶醉了。他兴高采烈,他神情飞扬,禁不住要发出自得其乐的喁喁独白:“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在如此广袤浩淼的湖波上,在如此神秘幽冷的月光下,词人非但没有常人此时此地极易产生的陌生感、恐惧感,反而产生了无比的亲切感、快意感,这不是一种物我相惬、天人合一的“宇宙意识”又是什么?这里当然包含着“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自负,却没有了屈子那种“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的狠狈,这里当然也有着仰月映湖“对影成三人”的清高,却也没有了李白那种“行乐当及时”的庸俗。词人感到了从未感受过的恬淡和安宁。在月光的照抚下,在湖波的摇篮里,他原先躁动不安的心灵,找到了最好的休憩和归宿之处。人之回归到大自然的怀抱中,人的开阔而洁净的心灵之与“无私”的宇宙精神的“合二而一”,这岂不就是最大的快慰与欢愉?此种“妙处”,又岂是“外人”所能得知!诗词之寓哲理,至此可谓达到了“至境”。那么,为什么这种“天人合一”的“妙处”只能由词人一人所独得?词人当真是一个“冷然、洒然”、不食“烟火食”的人(陈应行《于湖词序》语)吗?非也。此时的张孝祥,刚离谗言罗织的官场不久,因而说他是一个生来的“遗世独立”之士并不符合事实。
 
  其实,他有高洁的人格,有超旷的胸怀,有“迈往凌云之气”和“自在如神之笔”(同上),所以才能悠然心会此间的妙处和出此潇洒超尘的词篇。其实他心境的“悠然”并非天生:“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西江月。题粟阳三塔寺》),由此可见,他的“悠然”是在经历了“世路”的坎坷艰险后才达到的一种“圆通”和“超脱”的精神境界,而绝不是一种天生的冷漠或自我麻醉。所以他在上面两句词后接着写道:“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天光水影,白鸥翔飞,这与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是同样的一种超尘拔俗、物我交游的”无差别境界“。这种通过制造矛盾而达到了矛盾的暂时解决、通过对于人生世路的”入乎其内“而达到的”出乎其外“的过程,很容易使我们联想到苏轼的《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这是在写观湖楼上所见之实景,但其实也是在写他所经历的心路历程:在人生路途中,风风雨雨随处都有;然而只要保持人格的纯洁和思想的达观,一切风雨终会过去,一个澄澈空明的”心境“必将复现。
 
  “应念岭表经年,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这就点明了词人的“立足点”。词人刚从“岭表”(今两广地区)的官场生活中摆脱出来,回想自己在这一段仕途生涯中,人格及品行是极为高洁的,高洁到连肝胆都如冰雪般晶莹而无杂滓;但此种心迹却不易被人所晓(反而蒙冤),固此只能让寒月的孤光来洞鉴自己的纯洁肺腑。言外之意,不无凄然和怨愤。所以这里出现的词人形象,就是这一位有着厌世情绪的现实生活中的人了;而前面那种“表里澄澈”的形象,却是他“肝胆冰雪”的人格经过“宇宙意识”的升华而生成的结晶。写到这里,作者的慨世之情正欲勃起,却又立即转入了新的感情境界:“短发萧疏襟袖冷,稳泛沧溟空阔。”这里正是作者旷达高远的襟怀在起着作用:“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何必去在意那些小人们的飞短流长呢,我且泛舟稳游于洞庭湖上。——非但如此,我还要进而“精鹜八极、心游万仞”之地作天人之游呢!因此尽管头发稀疏,两袖清风,词人的兴致却格外高涨了,词人的想象更加浪漫了。于是便出现了下面的奇句:“尽吸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这是何等阔大的气派,何等开广的胸襟!词人要吸尽长江的浩荡江水,把天上的北斗七星当作勺器,而邀天地万物作为陪客,高朋满座地细斟剧饮起来。这种睥睨世人而“物我交欢”的神态,是作者自我意识的“扩张”,是词人人格的“充溢”,表现出了以我为“主”(主体)的新的“宇宙意识”。
 
  至此,词情顿时达到了“高潮”:“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今夕何夕”?回答本来是明确的:今夕是“近中秋”的一夕。但是作者此时已经达到了“忘形”的超脱地步而把人世间的一切(连“日子”)都遗忘得干干净净了,因此,那些富功名、宠辱得失,更已一股脑儿地抛到了九霄云外去了。在这一瞬间,“时间”似乎已经凝滞了,“空间”也已缩小了,幕天席地,上下古今,只有一个“扣舷独啸”的词人形象充塞于画面而又响起了虎啸龙吟,风起浪涌的“画外音”。起初那个“更无一点风色”、安谧恬静的洞庭湖霎时间似乎变成了万象沓至、群宾杂乱的热闹酒席,而那位“肝胆冰雪”的主人也变成了酒入热肠、壮气凌云的豪士了。
 
  历史上的张孝祥,是一位有才华、有抱负、有器识的爱国之士。但在这首作于特定环境的词中,作者的高洁人格、高尚气节以及广远襟怀,都“融化”在一片皎洁莹白的月光湖影中,变得“透明”、“澄澈”;经过了“宇宙意识”的升华,而越发的肃穆、深邃和丰富。作者奇特的想象、奇高的兴会以及奇富的文才,又“融解”在一个寥阔高远的艺术意境中,显得“超尘”、“出俗”;经过了“宇宙意识”的升华,而越发的朦胧、神秘和优美。词中最值人回味的句子是“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妙处”在何?妙处在于物我交游、天人合一;妙处在于“言不尽意”却又“意在言中”。试想,一个从尘世中来的“凡人”,能够跳出“遍人间烦恼填胸臆”的困境,而达到如此物我两忘的精神境界,岂非妙极!而前人常说“言不尽意”,作者却能借助于此种物我交融、情景交浃的意境,把“无私”、“忘我”的表达得如此淋漓尽致,这又岂非是文学的无上“妙境”!胡仔曾经哀叹,“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三),此话有失偏颇。眼前的这首《念奴娇》词,就是一篇“废”不得的佳作。如果说,苏词借着月光倾吐对“人类之爱”的挚情歌颂的话,那么张词就借着月光抒发对“高风亮节”的尽情赞美。
 
  不但是在“中秋”诗词的长廊中、而且是在整个古典文学的长廊中,它都是一首杰出的代表作。而载负着它的基础,就在于那经过“宇宙意识,升华过的人格美和艺术美。它将具有着”澡雪精神“和提高审美能力的永久的魅力。
 
                
张孝祥●雨中花慢       
 
  一叶凌波,十里驭风,烟鬟雾鬓萧萧。 
  认得兰皋琼珮,水馆冰绡。 
  秋霁明霞乍吐,曙凉宿霭初消。 
  恨微颦不语,少进还收,伫立超遥。 
  神交冉冉,愁思盈盈,断魂欲遣谁招。 
  犹自待、青鸾传信,乌鹊成桥。 
  怅望胎仙琴叠,忍看翡翠兰苕。 
  梦回人远,红云一片,天际笙箫。

 
  中国古代诗里有游仙类,其初写些出尘思想,后业也兼及儿女情怀。这首词乍看颇有游仙韵味,但经深入揣摩,仍是怀念早年情侣李氏之作。乾道三年(1167年)秋,作者与李氏所生之子张同之曾去看作作者。是年同之已十五岁,父子乍见,谅当悲喜交集。追念与其母李氏旧情犹在而相见无期,能不感慨万端、沉思入梦?这首词就是纪梦之作。
 
  上片写梦境。描述一位烟鬟雾鬓的水神,凌波驭风翩然而来。从冰绡琼珮的服饰去辨认,竟是旧时的情侣。顿觉天地清明,霭消霞吐。接着描写含情相对,若即若离的画面,益增梦境迷离惝恍之感。词的起句,写景、写人,常因需要而定。《念奴娇。过洞庭》是由景及人的,写罢“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之后,才点出“著我扁舟一叶”。如果这首词也采取同样写法,把起句和“秋霁”联互换一下位置,损益几个字使成为“秋霁天高,明霞乍吐,曙凉宿霭初消。……一叶凌波渺渺,烟鬟雾鬓萧萧”。这样平铺直叙,纵使字句斟酌至当,也平庸无力,振不起来。作者所以致梦是思念情侣,并非流连光景,所以一起就要突出重点正如《楚辞。湘夫人》之手法,以“帝子降兮北渚”突起,然后才写“嫋嫋兮秋风”。
 
  从词的这一片看,这两句写景是插在写人的中间的,于是它还兼有另一作用。作者把李氏比之于水神,当她来临的时候是“烟鬟雾鬓萧萧”。从“萧萧”两字可体味出是粗服乱头的形象。后来又是“微颦不语”。那么,当他们乍见互认的一瞬间又是如何呢?这时喜悦的心情必与自然景物融而为一。“明霞乍吐”可喻喜形于色。“宿霭初消”也可说暗指暂释久积的愁云。
 
  还值得注意的是“认得兰皋琼珮”一句在这里用典确切。江妃当日解珮以赠郑交甫,颇似李氏之接受孝祥相爱;其后情好而终,彼此又复相似。琼珮信物犹识,而旧人已难重寻。片末写梦中李氏的举止表情极细:沉默微颦,稍进又止;遗世独立,何姗姗其来迟!超凡,遥远貌。
 
  下片写梦中的思想活动。尽管这位水神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及,但终不失望。盈盈愁思,冉冉神交,“断魂欲遣谁招”。这里所谓断魂,实指受到损害的爱情,与“帝遣巫阳招我魂”(苏轼《澄迈驿通潮阁》诗句)之取义《楚辞。招魂》有别。他和李氏是受多方面的压力不得已而分离的,“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张先《一丛花》句),作者表示要矢志不渝,等待着青鸾传信,等待着乌鹊填桥。然而这种希冀究竟是微茫的,自从李氏归山学道,两人之间又多一层障碍。什么“琴心三叠儛胎仙”(语出道家《上清黄庭内景经》,胎仙指胎灵大神,儛同舞),自是空劳怅望;所谓:“翡翠戏兰苕”(晋郭璞《游仙诗》句)的虚无幻境,令人尤不忍看。“庄生晓梦迷蝴蝶”,栩栩然蝶也,那是好梦;这一对爱情悲剧的主人公却是咫尺天涯,相思相望,又怎得不魂销肠断?幽梦乍醒,惊鸿倏逝,这时正是秋霁曙凉,雾消霞吐,仙人驾着红云远去,天际隐约听得笙箫。词情至此,笔与神驰,也把读者带到情思缥缈的境界。
 
  通观全词,除最后三句述醒后幻觉外,余皆梦中所见,写得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极烟水迷离之极。
 
  苏轼的《江城子》也是记梦,上来就说“十年生死两茫茫”。后来又说:“纵使相逢应不识。”上片写的是死别之情,下片才写梦境:“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他这是凭悼亡人,可以如此实写;孝祥和李氏是生离而非死别,因此虚实兼顾。梦境本虚,故以“认得”实之。重圆无望是事实,却以“犹自待”虚词掩之。其他如“相顾无言”与“微颦不语”,“明月夜,短松岗”与“红云一片,天际笙箫”等等,一写永诀的哀伤,一写暂离的悲戚。对比二者,措辞可谓各尽其妙。而后者描写梦里重逢,尤能将真挚爱情和微茫心事曲折地表达出来。孝祥自从绍兴丙子(1156)送别李氏,曾有“虽富贵,忍弃平生荆布”及“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念奴娇》)等句。
 
  一别逾十年,如今同之远来省亲,怎会不勾起内心深处的痛苦?词里说:“神交冉冉,愁思盈盈,断魂欲遣谁招?”前二句承上启下,第三句竟是一篇主旨,细心体味便知。明杨慎盛称于湖词,曾引“秋净(霁)”一联为“写景之妙”的例句(《词品》卷四),倘当日得知本事,所以理解全词更深,料应拊掌称绝。
 
                
张孝祥●浣溪沙        
 
  霜日明霄水蘸空,鸣鞘声里绣旗红,澹烟衰草有无中。 
  万里中原烽火北,一尊浊酒戍楼东,酒阑挥泪向悲风。

 
  据《于湖先生长短句》,本词另有小题“荆州约马举先登城楼观塞”,因此本词当为作者任知荆南府兼荆湖北路安抚使时的作品。“观塞”即观望边塞。这时荆州北面的襄樊尚是宋地,这里“塞”应是指荆州郊外的防御工事。
 
  这首词抒写了因观塞而激起的对中原沧陷的悲痛之情,上阕写观塞,下阕抒悲感。首句写要塞郊野的自然景象,并点明时节。“霜日明霄”绘出晴空万里的秋日景象,降霜天气必是白色晴明的。“水蘸空”即水和天空相接。荆州城东有长湖,“蘸空”之水或此湖水。这句写得水天空阔,下下辉映,是荆州郊野平原地带的实景。次句切合观塞,耳目所触,一片军戎气氛。“鞘为鞭梢。”绣旗“为绣有物状的军旗。响亮的鞭声,耀眼的红旗,俱是从耳目易感的对东西突出,故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切。”澹烟“句把视线展开,显出边地莽莽无垠的辽阔景象。如果说首句还是自然景象对作者感官的客观反映,这句可说是词人极目观望的深心感受,眼前景色,内心思绪,俱是一片茫茫。正如王维诗”山色有无中“,虽景象近似,而象外之意至为深远。东坡曾称柳永的”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谓”不减唐人高处“,对这句也可如此看待。
 
  由观塞而自然地想到沦陷的中原,“万里”句即是观塞时引起的感慨。“烽火”为边地报警的设施,而中原一切自不待言,亦不忍言,只这样提点一下,可抵千言万语,这其间该有多少难以诉说的悲惨酸辛!
 
  “一尊”句承上启下,北望中原,无限感慨,欲藉酒消遣,而酒罢益悲,真是“举杯消愁愁更愁”,于是不禁向风挥泪。“浊酒”为颜色浑浊的酒,常用于表现艰苦的生活中,微带有粗犷悲壮之意。范仲淹《渔家傲》云:“浊酒一杯家万里”。“戍楼东”,指作者所登荆州东门城楼“”东“字似非无意,实指南宋都城所在的方位。”挥泪“即洒泪,表现内心悲戚之深。秋风吹来,令人不寒而栗,感念中原未复,人民陷于水火之中,而朝廷只求苟安,不图恢复,故觉风亦满含悲意。
 
  本词上阕描写望中要塞景色,明丽壮阔,其中景物也隐约隐呈作者的感情色采,眼前一片清丽,而人的心情却深藏阴黯。下阕抒发感慨,从人的活动中表现。在读者眼前俨然呈现一位北望中原悲愤填膺的志士形象。整首词色采鲜丽,而意绪悲凉,词气雄健,而蕴蓄深厚,是一首具有强烈爱国感情的小词,与其《六州歌头》同为南宋前期的爱国词名作。
 
               
张孝祥●浣溪沙·洞庭       
 
  行尽潇湘到洞庭。 
  楚天阔处数峰青。 
  旗梢不动晚波平。 
  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 
  夜凉船影浸疏星。

 
  这首词是张孝祥在孝宗乾道四年(1168),由知潭州(今湖南长沙)调知荆南(荆州,今湖北江陵)兼荆湖北路安抚使时,洞湘江入沿庭湖所作。他前年为谏官所劾,罢任北归,也曾泛湘江而至洞庭,作《念奴娇。过洞庭》词,有“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等语,流露出一种疾俗愤世的情绪,这一首写得心气平和多了。他从长沙出发,舟行至洞庭湖,前一段路程以“行尽潇湘”一笔带过,“到洞庭”三字引出下文。“楚天阔处数峰青”一句,写洞庭湖全景恰到好处。范仲淹《岳阳楼记》云:“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是在岳阳楼上俯视洞庭之景。词人泊舟湖中,不复写湖之大如何如何,只说四围广阔,远处峰青,则规模可见,气象可想。“旗梢不动晚波平”,是官船晚泊时景象,呈现出大自然清幽的静态美。旗梢,即旗旓。船头所插旌旗上的飘带一丝不动,表明此刻的湖面,风平浪静,所以出现傍晚水波平静的景象,唯有鳞鳞细浪了。这样夕阳斜照湖面停泊的船舟,与辽阔的楚天,青色的山逢,共同构成一幅境界开阔而又幽静的山水画面。
 
  下片写停船后泛览湖景所见。“红蓼一湾纹缬乱,白鱼双尾玉刀明”两句,不仅对仗工整,而且随着视野的转换,显示出另一番情趣,并给人一种红白鲜明的色彩感。“红蓼”,指生于水边的红色蓼草。南宋朱弁《曲洧旧闻》卷四云:“红蓼,即《诗》所谓游龙也。俗呼水红。江东人别泽蓼,呼之为火蓼。唐代诗人杜牧《歙州卢中丞见惠名酝》:”犹念悲秋分赐,夹溪红蓼映风蒲。“而词中的”红蓼“与”白鱼“相对,更感到作者的构思精巧,观察入微。词人既写了远处一条水湾倒映出的红蓼图,又写了似的双尾白鱼。鱼称”双尾“而”明“,是跃出水面之鱼,静中见动。”夜凉船影浸疏星“一句,以景语收结,尤耐人寻味。
 
  这里作者变换出另一幅画面,而思绪已超越了时空对念的限制,直接转入夜景,使读者有更多的想象余地来思考这个过程。再从画面本身来看,是从行舟夜泊的角度落笔,摄取大自然中富有代表性的两种景象:一是疏星淡月,倒影湖中;二是水中船影遮盖着星空倒影。这不仅与前面的“楚天阔”、“晚波平”的自然景象相呼应,而且充分地展现了优美的词境。“夜凉”二字,既是词人的直感,又显示出流恋自然界的心态。
 
             
张孝祥●西江月·题溧阳三塔寺  
 
  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 
  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 
  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本词乃作者重游三塔寺而作,三塔寺,位于三塔湖(又名梁城湖)之畔,其旁另有寒光亭,即本词中“寒光亭下水连天”句中的寒光亭。
 
  起句“问讯湖边春色”,“问讯”即问候。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江东》诗:“南寻禹穴见李白,道甫问讯今何如。”“问讯何如”就是问候起居。此词问候的对象不是某人,而是“湖边春色”。因为此前已经来过,重来如见故人,故尔致意问候。“湖边春色”者,不止于下文写到的丝丝绿柳,举凡湖中春水,岸上春花,堤边春草,林间春鸟,统在其中。词人对于“湖边”的情意如此殷切,“重来又是三年”一句说出了所以然。一是这样的地方,他本来就已经很喜欢,虽只是偶然路过,也说“不妨踪迹更迟留”,(《三塔寺阻雨》);如今重到,其喜悦可想而知,二是这次重来,距前次又隔三年了,几年未到,蕴积的感情自然深厚。一般人重游旧地时,往往也会有这样的情感冲动。这一句句子极平常,字面也不起眼,却是颇有意思,说出了人人心中所有而不一定能说出来的话。
 
  上两句人还未到三塔寺,心却已先到了。下一句“东风吹我过湖船”,这才开始出场。“过湖船”是驶过湖面的船,是过湖而抵达三塔寺了。“东风”吹送,一应“春色”:“杨柳丝丝拂面”,再应“春色”。助兴东风,定知心意;拂面杨柳,似解人情,与词人重来问讯热切之心,互相映衬。这时也还不过是泊岸系舟耳,已写得如此神完气足。则当词人重入三塔寺以后,又将如何写景抒情呢?
 
  “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出乎读者的意料,过片既不承接上片描写意脉,也全然换过了一副感情,以纯理性的笔墨,吐出了自从进入官场以来,痛感世路崎岖的一腔幽怨。“已惯”者,是经历过多次人生道路上浮沉曲折之后的感悟之言。词人有志于恢复中原。支持主战派但不赞成急功近利,要先以自治自强为根本,又谏言广开用才之路,颇得到宋高宗的嘉许。但政府中仍是主和派掌权,他们凭私见排斥异已,词人空有长才锐气,未得大用,反被一再谪迁,不由得意冷心灰,产生了离开污浊的官场斗争,向自然界寻求宁静的环境以解脱心中的烦恼的念头。“此心到处悠然”的“到处”便是这一类的去处,三塔湖也是其中一处。这样过片两句就与上文发生了内在的联系。其实,三塔湖并非词人所到过的风景最美的地方,三塔寺也只是一座颇为破败的寺宇。——《于湖文集》中有一篇《重修三塔偈》,其中说:“三塔虽在,四壁常空。仰众佛之尤奇,念残僧之益少。”《三塔寺阻雨》诗也说这里是“市迥薪刍少,僧残像教空”的。词人爱这里,岂不是因为它冷落衰败的境况恰可引为同调,而壮阔纯美的湖上风光又正契合心怀么?所谓“悠然”,正是暂脱尘嚣试忘痛苦时的心境。
 
  陶渊明《饮酒》诗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词人“悠然”之下,又见到了什么呢?是“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词人在三塔寺望湖所见之景多矣,有“苍山在烟外,高浪与天通”,有“凉风撼杨柳,晴日丽荷花”,有“钓艇未归饶夕照”(均见其有关三塔寺诗),而这里独拈出水天之间飞鸥一片之景,及作者特设之笔。
 
  盖亦渊明“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之意。写景之中,即寓情感,与“世路”句作反照,又写出了此心的“悠然”。陶在“飞鸟相与还”之下续云:“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词人也说过:“悠然心会,妙处与君说”(《念奴娇。过洞庭》)词写到“飞起沙鸥一片”便结末,那么结束两句的“真意”,我们也可于其无言处会之。
 
              
张孝祥●西江月·黄陵庙      
 
  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 
  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 
  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 
  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宋孝宗乾道四年(1168)秋八月,张孝祥离开湖南长沙,到达湖北荆州(今江陵)任职。这首词是他在赴任途中所作。词题一作“阻风三峰下”。词句亦稍有差异。他在给友人黄子默的信中说:“某离长沙且十日,尚在黄陵庙下,波臣风伯,亦善戏矣。”黄陵庙在湖南湘阴县北的黄陵山。相传山上有舜之二妃娥皇、女英庙,故称黄陵庙。可见孝祥在赴任途中曾为风浪所阻,然而他的用意不是在正面描绘汹涌澎湃的波浪,而是着眼于波臣风伯的“善戏”。因此词人倾注了浓烈的主观想象色彩。
 
  “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起两句写舟泛湘江一路行来的景色。只写“一船明月”、“千里秋江”,其他美景堪收、旅怀足慰之事,下必细数。以下转入黄昏阻风情事。“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两句,由自我想象而进入一种主观幻觉心理的境界。词人不说自己的行船为大风所阻,不得行驶的实况,相反却抒写自己幻觉的意象,水神热情地邀请他欣赏那美好的夕阳景色。晚霞映照的水面,闪动着象鱼鳞般的波纹。这种浪漫主义手法,把现实与想象,幻觉心理与时空变化,非常和谐地描绘在一幅画面上,使人感到似幻似真,从而增强了词的艺术魅力。
 
  下片借景抒情。“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面对风遏行舟的情况词人此刻的心境,犹如苏轼《定风波》词中所写:“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那样泰然自如。不过他的内心深处还是切望风向转变。如果明天能够转为顺风的话,那么今天露宿在江边也是心情舒畅的。
 
  结尾以“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两句收结,别具情味。《霓裳》,即《霓裳羽衣曲》,是唐代比较流行的一种歌舞曲。“岳阳楼”,在湖南岳阳市城西,面临洞庭湖。这里前一句写一阵阵江中波涛的声响,就象水府在演奏美妙悦耳的音乐。这种生动的比喻表现出词人所独有的想象。后一句则是表达他内心的愿望,当行舟到达岳阳时,一定要登楼眺望雄伟壮阔的洞庭湖面的自然风光。
 
  张孝祥一生英才奇气,如果说在《念奴娇。过洞庭》词中以“吸江酌斗,宾客万象”的豪迈气势,使南宋魏了翁为之倾倒,盛赞此首“在集中最为杰特”(见《鹤山题跋》卷二)。那么在这首词中浓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奇幻的艺术想象,同样显露出他的杰出才华和独具的词作风格。
 
                ●生查子
 
                 张孝祥
 
  远山眉黛横,媚柳开青眼。
 
  楼阁断霞明,帘幕春寒浅。
 
  杯延玉漏迟,独怕金刀剪。
 
  明月忽飞来,花影和帘卷。
 
               张孝祥词作鉴赏
 
  这首词或题秦观作,字句亦略异。词写一位女了从傍晚到深夜的春愁。主人公的感情与周围环境自然融合,风格清婉淡雅,读时须细细体味,久而方知其味。
 
  上片写傍晚。开头二句写环境同时暗中引出人物。
 
  《生查子》是个小令,形式宛如两首仄韵的五言绝句,篇幅短小,不能尽情铺叙,用笔务须精神。因此它在描写景物的同时即照顾到人物,抓住主要特征,勾勒几笔。远山以眉言,杨柳以眼说,便是抓住未出场的女主人公最传神的地方加以暗点。远山,是古代一种画眉的式样。《西京杂记》卷二云:“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宇文氏《妆台记》还说因受卓文君影响,时人效画远山眉。“媚柳开青眼”,本谓柳叶初生,细长如人之睡眼初睁,饶有媚态。元稹《生春》诗第九“何处生春早?春生柳眼中”,即指此。通常诗词中皆以柳叶比眉,这里词人为了避免落套,而以柳叶形容美人之俏眼,用语可谓新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韦庄《荷叶杯》词云:“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可见远山眉往往含有愁情。一双远山眉、新柳眼,已隐隐透露出女主人公的淡淡哀愁。
 
  三、四两句逐渐写到人物所处的环境。“楼阁”乃女子的居处,“帘幕”乃室内陈设的帷幕,有时也指帐子。贺铸《减字浣溪沙》有“楼角红绡(一作初销)一缕霞”句,色彩明丽,此词“楼阁断霞明”,与贺词词境近似。“帘幕春寒浅”,表明此刻女子正无聊独处,渐觉阵阵微寒飘入妆楼,传向罗幕。他没有围,似可窥见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
 
  过片二句写夜间女主人公的活动。比之上片写傍晚景色,又更加细致一层。然细品词意,此乃写女子长夜难耐的心情。所谓“杯延玉漏迟”(作秦观词者“延”字为“嫌”),是说主人公以酒销愁,但觉时间过得太慢,正是俗语所说的“欢娱嫌夜短,愁苦怨更长”了。烛怕金刀剪“,是说把烧焦了的烛芯剪了一次又一次,以至不堪再剪。这是描写女子独对孤灯,坐待天明。这两句中,杯和烛本为无知之物,但词人却把它们拟人化,竟说酒杯也嫌漏刻过于迟缓,蜡烛也怕剪刀剪得频繁。语似无理,然而词中的无理之语,往往是至情之语。其心情之痛苦,自是不言而喻了。
 
  最后二句,以振荡之笔写静谧之景,遂使词情扬起,色调突然趋向明朗。从词中写景来看,先是写傍晚时的霞明,次是写夜深时的烛暗,至此则让钻出云缝的明月,穿帘入户。词中人物的感情也仿佛随着光线的变化,时而阴沉,时而开朗。其中“忽飞来”三字,表现月色之突然明朗,心情之突然畅快,非常准确。写月亮如此生动,在整个宋词史上也极其突出。
 
  苏轼《洞仙歌》“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明月本在天空,因帘开而照入,人或未觉也:“月色忽飞来,花影和帘卷”,天空本无月色,忽尔突现如天外飞来,人遂卷帘而欢接之,则是有意去看月。有如中夕孤独无聊,见客至而起迎,虽本非所盼,亦有胜于无。从另外一头看,也似乎是月亮对人有情,在女子深居寂寞之际,忽然拨云而出,殷勤下顾。诚如东坡词所谓“明月多情来照户”(《渔家傲。七夕》)。一笔而四面玲珑,堪称高手。“花影和帘卷”,也是极富含蕴的名句。张先《归朝欢》词云:“曈曈,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是写日间情景。此词在构思上可能受到他的影响,但时间放在夜里,日影改为月影,却别具一番情趣。月光忽然照进室内,闺中人要卷帘看月,把照在帘幕上的花影也一齐卷起了。月色未现时原无花影,“花影和帘卷”显然在“月色飞来”之后。不说看月而说卷帘,说卷帘又用“花影和帘卷”这样优美精致的词句来表述,不纯是以景结情,还通过行动以表达内心。此刻闺中佳人是怎么想的呢,作者没有明言,只是把这种带有象征意味的景象呈现出来,让读者去想象,去品味。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含蓄不尽,意在言外。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赵长卿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赵长卿自号仙源居士,宋宗室,居南丰(今属江西)。生平未详,曾赴漕试。饶宗颐《词籍考》卷三:“案《宋史。职官志》,宗寺修纂牒谱有《仙源积庆图》、《仙源类谱》,此号盖宋三祖下宗室派系。但玉牒派下无长字,亦无卿字,疑长卿乃其字也。集中附记张孝祥画灰成小词为近事,则《鼓笛慢》所题甲申,殆为隆兴二年(1164)。”《全宋词》谓“长卿疑名师有,俟考”。有《仙源居士乐府》九卷。
 
                
赵长卿●更漏子         
 
  烛消红,窗送白,冷落一衾寒色。 
  鸦唤起,马行,月来衣上明。 
  酒香唇,妆印臂,忆共人人睡。 
  魂蝶乱,梦鸾孤,知他睡也无?

 
  此词相当通俗浅白。上片描写自己旅店中晨起上路的情景,下片则叙旅途夜宿时回忆和怀念伊人的情思,通篇充满了一种凄清缠绵的感情。
 
  诗人写离人早行,最为绝妙的莫过于温庭筠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商山早行》)两句,它只把几件具有代表性的景物叠合起来,就给人们勾勒了一幅“早行”的图画。欧阳修曾称赞它写道路辛苦见于言外(《六一诗话》),手法确实不凡。比较起来,赵长卿的功力自然不及。不过,赵词却也另有自己的妙处,那就是描写细致真切,善于使用动词(温诗中则全是名词的组合,无一个动词)。试看“烛消红,窗送白,冷落一衾寒色”三句,其中就很富动态:红烛已经燃尽,窗外透进了晨曦的乳白色,折射到床上的被衾,气氛显得凄清、冷落,由此一夜间之孤衾冷卧可知。“冷落一衾寒色”,更如“寒山一带伤心碧”那样,直接以词人的主观情绪“涂抹”在客观物象之上。营造冷清氛围更进一步的反映了作者的心境。这是上片的第一层:写“早行”二字中的“早”字,或者也可说是写“早行”之前的“待发”阶段。接下来再写“早行”之中的“行”字(当然它仍紧紧扣住一个“早”字):“鸦唤起,马疾行,月来衣上明。”首句写“起”,次句写“行”,第三句回扣“早”字。窗外的乌鸦已经聒噪乱啼,早行人自然不能不起。鸦自呜耳,而词人认作是对他的“唤起”。诗词中写鸟声每多以主观意会,此亦一例。“唤起”后,词人只得披衣上马,由马驮着,开始了他一天的跋涉。“驮”同“驼”,通驮。词人由马驮之而行,写其了无意绪,不得不行之情状。《西厢记》写张生长亭分别后的“马迟人意懒”,可为“马行”句注脚。自己的心绪怎样呢?词中没有明说,但“月来衣上明”一句婉转表出。
 
  前人词中,温庭筠曾以“灯在月胧明”来衬写“绿杨陌上多离别”的痛楚(《菩萨蛮》),牛希济也以“残月脸边明”来衬写他“别泪临清晓”的愁苦(《生查子》)。赵长卿此词也使用了和他们同样的写法,它把离人上马独行的形象置于月光犹照人衣的背景中来描绘,既见出时光之早,又见出心情之孤独难堪,其中已隐然有事在。此为上片。上片着重叙事,但作者心情已显露无遗。
 
  旅情词中所谓“事”,通常是男女情事,或为夫妻或为情侣之别后相思。但是上片写到结束,我们似乎还只见到了心情苦闷的男主角,而另一位女性人物却尚未出现。因此下片就通过词人的回忆来勾画出她的形象。“酒香唇妆印臂,忆共人人睡”,这是本片的第一层:追忆离别前的两件事。第一是临寝前的对坐饮酒,她的樱唇上散放出酒的香味;第二是枕榻上啮臂誓盟,她的妆痕到现在似乎还残留在自己的臂膀上(此句变化用元稹《莺莺传》的某些意境)。这两件事,一以见出她的艳美,二以见出她的多情。所以当词人在旅途中自然会把她的音容笑貌、欢会情事长记心头。第二层三句,则衔接上文的“睡”字而来;分别前共睡时如此温存,而孤身在外,无人相伴“魂蝶乱,梦鸾孤,知他睡也无”,字三句实为倒装,意为:自别后不知她睡得安稳否?即使她没有失眠,那么夜间做梦也肯定不会做得美满。“魂蝶乱”与“梦鸾孤”实是互文,合而言之的意思是:梦魂犹如蝶飞那样纷乱无绪,又如失伴的鸾鸟(凤凰)那样孤单凄凉。词人在此饱含深情的笔触,既表现了他那番“怜香惜玉”的情怀,又何尝不可以看作是他此刻“自怜孤独”的叹息,同时又补写出自己这一夜岂不也是这样。
 
  在宋代描写男女恋情和别绪的大量词篇中,赵长卿的这首《更漏子》算不上是名作。词中某些场面,甚至还稍涉艳亵。不过,由于它的笔法比较通俗直露,语言接近口语,加上作者感情的真挚深厚,所以读后仍能让人感到一种伤感缠绵的气氛,不失为一篇可读之作抒写别情离愁的。赵长卿的词集名为《惜香乐府》,此亦足以觇其香艳词风之一斑。
 
              
赵长卿●阮郎归·客中见梅     
 
  年年为客遍天涯。 
  梦迟归路赊。 
  无端星月浸窗纱。 
  一枝寒影斜。 
  肠未断,鬓先华。 
  新来瘦转加。 
  角声吹彻《小梅花》。 
  夜长人忆家。

 
  赵长卿这首《阮郎归》,题为客中见梅。词的意蕴是以梅花象征客子,词的主旨在题目藏而不露。
 
  “年年为客遍天涯。”年年为客,极写飘泊时间之漫长。遍天涯,道尽飘泊空间之辽远。作者开篇径言与家乡的隔绝,真实地道出心灵上所担荷的羁愁之深重。“梦迟归路赊”。还家的好梦,总是姗姗来迟,使客子梦中还家暂消思愁的机会都没有。现实冷峻,摆在面前:归路迢递,归不得也。首句述离家之久之遥,已使读者深为之伤感,次句又言客子归家之情,即在梦中亦不可伸更使读者倍感心中的郁闷不可发泄。
 
  短短两句,便可动人之心,作者感情之真挚,笔力之深厚,可窥一斑。显然,客子这一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无端星月浸窗纱。一枝寒影斜。”榻上辗转,忽尔见到那浸透了月光的窗纱上,映现出一枝梅花横斜的姿影。月光溶溶,柔和似水,星光点点,闪铄其间,愈发衬托出梅枝清峻。“无端星月浸窗纱,一枝寒影斜。”一笔便写出梅花“清绝,十分绝,孤标难细说”(长卿《霜天晓角。咏梅》)的神理。妙笔也。
 
  “肠未断,鬓先华。”换头遥挽起笔,不写梅花,转来写人。年年天涯,梦迟路赊,纵未愁断,也已是早生了白发。人自然是:“新来瘦转加。”一天天憔悴下去了。“角声吹彻《小梅花》。”古人常因笛中之曲有《梅花落》,大角之曲有《大单于》、《小单于》、《大梅花》、《小梅花》(《乐府诗集》卷二十四),而想象梅花有情,笛声角声,使之伤心,甚至凋落。当角声吹彻《小梅花》曲之时,正梅花极具伤心难堪之际。
 
  这紧紧衔连客子伤心难堪之至极,此情、此境,究为怜梅耶?抑为自怜耶?不知梅花为客子之幻化欤?抑或客子为梅花之幻化欤?恍难分辨。结句一唱点醒:“夜长人忆家。”此一句最是深情通篇之感触、皆汇于此。年年天涯,何尝不是漫漫长夜今日无眠,数年来又何曾安枕过。以“家”字结穴,意尤味深长。
 
  这,正是全幅词情的终极指向。而在赵长卿词中,家与梅,又原有一份亲切关系。长卿《花心动·客中见梅寄暖香书院》云:“一饷看花凝伫。因念我西园,玉英真素”。“断肠没奈人千里”,“那堪又还日暮”。可以发明本词结穴的言外之意。见梅思家,尤为刻挚。结得朴厚、含蓄。
 
  返顾全词的笔路意脉,作者身处天涯为客,夜半无端见梅,自怜、怜梅,思绪萦回曲折,终归于夜长忆家,收曲以直。梅花客子层层相对而出,一笔双挽而意脉不断,可谓别致。词情词境,将客子之伤心难堪与梅花之伤心难堪交织处,将梅枝月下寒影之意象与客子羁劳憔悴之形象印合为一境,梅花隐然而为客子之象征,又隐然指向所忆之家园,可谓清新。全词主旨虽然是客子之愁苦,但写出了月中梅枝之寒影,其清峻之精神,也正是客子之精神,于是抒发愁怅之同时也含有一种高致。细论起来,赵长卿此词不失为一首含蓄有味的佳作。
 
                
赵长卿●探春令         
 
  笙歌间错华筵启。 
  喜新春新岁。 
  菜传纤手,青丝轻细。 
  和气入、东风里。 
  幡儿胜儿都姑媂.戴得更忔戏。 
  愿新春以后,吉吉利利,百事都如意。

 
  这首《探春令》词的作者是赵长卿,他的生平我们知道的不多,连生卒年代也不可考。只知道他是宋朝的宗室,住在南丰,可能是他家的封邑。他自号仙源居士,不爱荣华,只喜赋诗作词,隐居自娱。他的词有《惜香乐府》十卷,被毛晋刻入《宋六十名家词》中。唐圭璋的《两宋词人时代先后考》把赵长卿排在北宋末期的词人中,但在《惜香乐府》第三卷末尾有一段附录,记张孝祥死后临乩事。考张孝祥卒于南宋乾道五年(1169),那时赵长卿还在世作词,可知他是南宋初期人。
 
  赵长卿的词虽然有十卷三百首之多,虽然被毛晋刻入“名家词”,但在宋人眼中,他只是一位第三流的词人。可能因为他的词爱用口语俗话,不同于一般文人的“雅词”,所以在士大夫的赏鉴中,他的词不很被看重。朱祖谋选《宋词三百首》,赵长卿的词,一首也没有选入。不过,据我所见,雅即是俗,俗亦是雅,赵词不落于俗套,也可谓不拘一格。
 
  这首《探春令》,向来无人讲起。二十年代,我用这首词的最后三句,做了个贺年片,寄给朋友,才引起几位爱好诗词的朋友的注意。赵景深还写了一篇文坛轶事的文章,为我做了记录。1985年,景深逝世,使我想起往事,为了纪念景深,我把这首词的全文印了一张贺年片,在1986年元旦和丙寅年新春,寄给一些文艺朋友,使这首词又在诗词爱好者中间传诵起来。
 
  我赞成在《唐宋词鉴赏辞典》里采用这首词,但我不大会写鉴赏。我觉得,对于一个文学作品的鉴赏,各人的体会不同。而且有些体会只能以意会而难于言传。所以有时又很难说清楚。如果读者的文学鉴赏水平比我高,我写的鉴赏,对他便非但毫无帮助,反而见笑于方家。所以,我从来不愿写鉴赏文字。
 
  有一些作家和批评家,他们评论文学作品,其实是古今未变。孔老夫子要求“温柔敦厚”,白居易要求有讽喻作用,张惠言、周济要求词有比兴、寄托,当代文论家要求作品有思想性,其实是一个调子。这些要求,在赵长卿这首词里,几乎一点都找不到。赵长卿并不把文学创作用为扶持世道人心的教育工具,也不想把他的词用来作思想说教。他只是碰到新年佳节,看着家里男女老少,摆开桌面,高高兴兴的吃年夜饭。他看到姑娘们的纤手,端来了春菜盘子,盘里的菜,有青、有细,从家庭中的一片和气景象,反映出新年新春的东风里所带来的天地间的融和气候。唐、宋时,不管是吃年夜饭,还是新年中吃春酒,都要先吃一个春盘,类似现代酒席上的冷盆或大拼盆。盘子里的菜,有萝卜,芹菜、菲菜,或者切细,或者做成春饼(就是春卷)。杜甫有一首《立春》诗云:“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赵长卿这首词的上片,就是化用了杜甫的诗。
 
  幡儿、胜儿,都是新年里的装饰品。幡是一种旗帜,胜是方胜、花胜,都是剪镂彩帛制成各种花鸟,大的插在窗前、屋角,也可挂在树上,小的就戴在姑娘们头上。现在北方人家过年的剪纸,或如意,或双鱼吉庆,或五谷丰登,大概就是幡、胜的遗风。这首词里所说的幡儿、胜儿,是戴在姑娘们头上的,他看了觉得很欢喜。“姑媂”、“忔戏”这两个语词都是当时俗语,我们现在不易了解,可能在江西南丰人口语中,它们还存在。从词意看来,“姑媂”大约是整齐、济楚之意。“忔戏”又见于作者的另一首词《念奴娇》,换头句云:“忔戏,笑里含羞,回眸低盼,此意谁能识。”这也是在酒席上描写一个姑娘的。这里两句的大意是说:“幡儿胜儿都很美好,姑娘们戴着都高高兴兴。”辛稼轩词云:“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也是这种意境。
 
  词人看了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团坐着吃春酒、庆新年,在笙歌声中,他起来为大家祝酒,祝愿在新的一年里。一家子都吉吉利利、百事如意。于是,这首词成为极为好的新年视词。
 
  词到了南宋,一方面,在士大夫知识分中间,地位高到和诗一样。另一方面,在平民百姓中,它却成为一种新的应用文体。视寿有词,贺结婚有词,贺生了也有词。赵长卿这首词,也应当归入这一类型。它是属于通俗文学的。
 
               
赵长卿●临江仙·暮春      
 
  过尽征鸿来尽燕,故园消息茫然。 
  一春憔悴有谁怜? 
  怀家寒夜,中酒落花夭。 
  见说江头春浪渺,殷勤欲送归船。 
  别来此处最萦牵。 
  短篷南浦雨,疏柳断桥烟。

 
  赵长卿是宋朝宗室,有词集《惜香乐府》,按春、夏、秋、冬四季,编为六卷,体例如同《草堂诗余》,为词家所稀有。这首词被编在“春景”一项内,近人俞陛云称它是“《惜香集》中和雅之音”(《宋词选释》),细审其声情,颇觉所言非虚。
 
  词中写的是乡思。“靖康”之变后,北宋亡于金人,宗室纷纷南迁,定居临安(今浙江杭州)一带。
 
  有的人苟安一隅,整天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然而也有一些人不忘故国,时时通过他们的诗词抒发怀念故国的感情,表达收复失地的愿望。这首词很可能是在这样的有景下写成的。上阕写念家,起首二句用的是比兴手法,以征鸿比喻飘泊异乡的旅客,以归燕兴起思家的情感。在南宋词人心目中,鸿雁似乎具有特定的意义。在它身上不仅具有传统的捎信使者的特征,而且简直就是战乱年头流亡者的形象。朱敦儒《卜算子》(旅雁向南飞)写一群孤雁,饥渴劳累,令仃凄惨,其中体现着作者南渡以后流离失所的苦楚。李清照《声声慢》也说:“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则与此词表达了同样的心情。他们之所以把感情寄托在鸿雁身上,是因为自己的遭遇同鸿雁相似。
 
  然而鸿雁秋去春来,离乡后犹能回到塞北;而这些南来的词人却永远远离故土。因而他们看到北归的鸿雁,总有自叹不如的感觉。此词云“过尽征鸿来尽燕,故国消息茫然”,就带有这样的思想因素,它把词人郁结在胸中的思乡之情,一下子倾吐而出,犹如弹丸脱手,自然流畅,精圆迅速,深深地击中读者的心灵。
 
  至第二句便作一顿挫,把起句的迅发之势稍稍收束,使之沉入人们的心底。细玩词意,词人望征鸣,看归燕,可能经历了好长时间。他可能从它们初来时就开始望,不知有多少次片鸿经过,梁燕归来,但词中却把这个长长的过程略去,仅是截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加以尽情的抒写。这里两个“尽”字用得极好,不仅表现了生活中这一特定的横断面,而且把词人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望眼欲穿的神态概括在内。可以想象,其中有过多少希望与失望,有过多少次翘首云天与茫然四顾。……词笔至此,可称绝妙。第三句表达了惆怅自怜的感情,让人想到宋玉《九辩》中的辞句:“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从章法上讲,它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按照常情,鸿雁秋分后由北飞南,春分后由南回北;燕子则是春社时来到,秋社时飞去。这里说“一春憔悴有谁怜”,则总括上文,说明从春分到春社,词人都处于思乡痛苦的煎熬之中,因而人也变得消瘦了,憔悴了。在它样凄苦的境遇中,竟然一个理解他的人也没有。一种飘零之感,羁旅之愁,几欲渗透纸背。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推想,其中不无对南实的投降派发出委婉的讥讽。是他们同金人签订了屈辱的“绍兴和议”,置广大离乡背井的人民于不顾。在这样的形势下,还有谁来体谅象赵长卿这样的贵族子弟?寥寥七字,真是意蕴言中,韵流弦外。
 
  四、五两句,愈觉韵味浓醇,思致渺远。“寒食夜”系承以上三句而来。词人怀念家乡,从春分、春社,直到寒食,几乎经历了整个春天,故云“一春”;而词中所截取的生活横断面,恰恰就在这寒食节的夜晚。古代清明寒食,是给祖宗扫墓的时候。赵氏先茔都在河南,此刻已沦入金人之手,欲祭扫而不能,更增添了词人思乡的情怀。这两句是一实一虚。吴可《藏海诗话》:“却扫体,前一句说景,”这里也是前一句叙事,后一句叙事,后一句说景,因而化质实为空灵,造成深邃悠远的意境。值得提出的是“中酒落花天”一句,乃从杜牧《睦州四韵》诗变化而来。小杜原句是“残春杜陵客,中酒落花前”,词人只换其中一字,以“天”代“前”,便发生了不同的艺术效果。其实“天”和“前”同属一个韵部,不换亦无妨。那么他为什么要换呢?一是为了对仗工整,上句末字是表示时间的名词“夜”,此句末字也必须用表示时间的名词“天”;二是“天”字境界更为阔大,且能与起句“过尽征鸿来尽燕”相呼应,从而构成一个艺术整体。把思家意绪,中酒情怀,便表现得迷离惝恍,奕奕动人。
 
  词的下阕一转,由思家转入归家。过片二句情略一扬起。词人本已沉醉在思家的境界中,几至不能自拔;然而忽然听说江上春潮高涨,似乎听到了要回故乡的讯息,精神为之一振。这与前片起首二句恰好正反相成,遥为激射。前片说“故园消息茫然”,是表示失望,在感情上是一跌;此处则借江头春汛,激起一腔回乡的热望,是一扬。钱塘江上浩渺的春浪,似乎对人有情,主动来献殷勤,要送他回家。江水有情,正暗暗反衬出人之无情。词人曾慨叹“一春憔悴有谁怜”,在人世间无人理解他思乡的痛苦,而江水却能给以深切的同情,两相对照,托讽何其深水!下面“别来”一句,缠绵不尽,撩人无那。春浪来了,船儿靠岸了,词人即将告别临安了,却又舍不得离开。
 
  这种感情是特定的时代,特定的条件下产生的,也是极为矛盾、复杂的。南宋定都临安,经过较长时间的经营,物质上已相当丰裕,生活上也相对地安定下来。
 
  赵长卿作为宗室之一,他的处境自然较好,何况在这里还有许多南下的亲朋友糜眩?蚨?俦鹬?彼?忠酪啦簧幔?椴蛔越?厮盗艘簧?氨鹄创舜ψ钶忧!薄4嗜司褪窃谡庵钟?ビ至髁?⒉蝗ジ?脊榈拿?茏刺?欣纯袒?谛牡耐纯啵?又形颐强??侥纤问贝?喜愎笞逯幸桓鱿质档娜耍?豢懦现慷?直甘苷勰サ男摹?
 
  词的最后以景作结,寄情于景,富有余味。它使读者想起贺铸《横塘路》词中吟愁的名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然也不尽相同。贺词重在闲愁,赵词重在离情。“短篷南浦雨”,词境似韦庄《菩萨蛮》的“画船听雨眠”,更似蒋捷《虞美人》词的“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南浦乃虚指,暗用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断桥是实指,地处杭州西湖东北角,与白堤相连。词人此时设想,他已登上归船,正蜷缩在低矮的船篷下,聆听哗哗扑扑敲打着船篷的雨声,其心境之凄凉,令人可以想见。他又从船舱中望去,只见断桥一带的杨柳,迷迷潆潆,似乎笼罩着一层烟雾。词人不说他的胸中离情万种,而只是通过景物的渲染,来赋诸读的视觉或听觉,让你去体会,去品味。这就叫做含蓄隽永,意在言外,比之用情语,更富有感人的魅力。
 
                
赵长卿●瑞鹤仙  归宁都,因成,寄暖香诸院。   
 
  无言屈指也。 
  算年年底事,长为旅也。 
  凄惶受尽也。 
  把良辰美景,总成虚也。 
  自嗟叹也。 
  这情怀、如何诉也。 
  谩愁明怕暗,单栖独宿,怎生禁也。 
  闲也。 
  有时昨镜,渐觉形容,日销减也。 
  光阴换也。 
  空辜负、少年也。 
  念仙源深处,暖香小院,赢得群花怨也。 
  是亏他,见了多教骂几句也。

 
  小序里说的宁都(今属江西),为长卿客居之地。
 
  暖香诸院,包括“暖红”、暖春等,皆为妓院,在南丰,与宁都相距一百多公里。据其《蝶恋花》序谓:“宁都半岁归家,欲别去而意终不决”;结句云:“宦情肯把恩情换?”似乎他在宁都当小官,时有弃官归去之意。试读《水调歌头。元日客宁都》一词:“离愁晚如织,托酒与消磨。奈何酒薄愁重,越醉越愁多。……有恨空垂泪,无语但悲歌。”下片说:“速整雕鞍归去,著意浅斟低唱,细看小婆娑。”由此可知他是实在无法忍受异乡的孤寂。偶得归家就不想离开;但终于再去赴任,去了又后悔。《瑞鹤仙》这首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写的。
 
  词的上片,写羁旅之感。一开始便勾勒出一个离群独处、暗叹年华消逝的多情者形象。“算”字承“屈指”来,独在异乡为异客,年年忙碌,不知究竟为了什么。年年居外,心情如何,以一言抒之:“凄惶受尽也”。凄凉苦闷,何可尽言?把良辰美景都虚度了,只有独自叹息,又能向谁倾诉呢?这一小段与柳永《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异曲同工。“愁明怕暗”,含有“日夜不宁”的意思“”单栖独宿“是旅中景况,这种孤枕难眠,教人怎么承受得了?
 
  下片写怀念旧好之情。换头以一短句引入。公务佘暇,时光也很难熬,有时临镜端详,自觉容颜衰减。感叹光阴之易迁,自己又任官于外,故发辜负少年之叹。“念仙源深处”以下数句,进一步追怀往事,写自己当年相聚时曾博得众人的欢心,而今分别许久,定遭到她们的埋怨。正象杜牧诗所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词人深感内疚,承认是亏待了她们。今后再见,甘愿数落,多骂几句!这同于《祝英台近。武陵寄暖红诸院》的“恶情绪。因念锦幄香奁,别来负情愫。怜落深闺,知解怨人否”,而语更径直。这样作结,既轻松,亦恳切,让对方获得更多的安慰。
 
  在当时的社会,所谓酒色之娱,原不足为奇。但对于那些身处青楼之人,有寄予同情和贱视玩弄之别。
 
  赵长卿应属于前者。在他的词集里,可以看到“如何即是出樊笼”词句,这出自为“笙妓梦云忽有剪发齐眉修道之语”而写的《临江仙》。同调另一首词小序又说:“尝买一妾文卿,教之写东坡字,唱东坡词。
 
  原约三年,文卿不忍舍,其母坚索之去,嫁给一个农夫,其后仍保持唱和往还。“他曾经处理这件事时,能尊重文卿之母意见,并未仗势勉强。看来赵长卿亦可谓”狭邪之大雅“(黄庭坚《小山词》语)。
 
  从词的表现艺术看,全词采用娓娓而谈的方式,平易中有深婉之情致。在词的体式上采用独木桥形式,韵脚全用“也”字。这样可以舒缓语气,增曾谐婉,抒发情感,之时又产生一唱三叹的效果。
 
  赵长卿的词“多得淡远萧疏之致”(《四库总目提要》语)。他常用平易通俗的语言来写丰富内心的感情世界。直接触及心灵的每一角落,抒发内心的喜怒哀乐。述情之语平实恳切,乍看起来似意随言尽,反复咀嚼则别有风味,能于平淡中见深切,于萧疏中见缜密。《瑞鹤仙》一词,可以视为这种风格的代表作之一。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4:48 | 显示全部楼层
京镗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京镗(1138—1200)字仲远,豫章(今江西南昌)人。绍兴二十七年(1157)进士。孝宗朝曾为监察御史,累迁左司郎官,中书门下省检正诸房公事。淳熙末,任四川安抚制置使兼知成都府。宁宗即位,除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进参知政事。庆元二年(1196)拜右丞相,六年进左丞相。卒年六十三,谥庄定。《宋史》有传。有《松坡集》七卷、《松坡词》一卷。
 
                
京镗●水调歌头          
 
  伏蒙都运、都大、判院以某新建驷马楼落成有日,宠赐佳词,为郡邑之光,辄勉继严韵,以谢万分。
 
  百堞龟城北,江势远连空。 
  杠梁济涉,浑似溪涧饭长虹。 
  覆以翬飞华宇,载以鱼浮叠石,守护有神龙。 
  好看发源水,滚滚尽流东。 
  司马氏,凌云气,盖。 
  当年题柱,从此奏赋动天容。 
  果驾轺车使蜀,能致诸蛮臣汉,邛道仍通。 
  寄语登桥者,努力继前功。

 
  成都城北旧有一座清远桥,相传即汉代的升仙桥(一作“升迁桥”)。据晋代常璩《华阳国志·蜀志·蜀郡州治》,桥有送客观,汉代著名辞赋家司马相如最初离蜀赴长安时,曾题辞于此,曰“不乘赤车驷马,不过汝下也”(《太平御览·地部·桥》引《华阳国志》作司马相如题桥柱云云,与单行本稍有不同),意即不做高官誓不还乡。后来此志竟成,果然以“钦差大臣”的身份乘赤车驷马返蜀,一时太守以下郊外迎接,县令背负弓箭为之开道,蜀人把这视为荣耀(参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唐岑参《升仙桥》“长桥题柱去,犹是未达时。及乘驷马车,却从桥上归。名共东注水,滔滔无尽期。”即咏其事。升仙桥南宋时业已破旧,孝宗绍熙十六年(1189)十二月至十七年四月,身为四川安抚制置使、知成都府的京镗将其重加修建,改名“驷马桥”,并撰有《驷马桥记》。观本篇小序可知,桥将竣工时,同僚们赋词祝贺,作者遂填此阕以作答谢。但,原唱今已失传,只剩下这篇“报李”之作了。全词紧紧围绕“驷马桥”在作文章。
 
  “百堞”二句,先写此桥所在之地、所跨之江。“龟城”是成都的别名。相传战国时秦大臣张仪初筑此城,屡筑屡坏,后见大龟从江中而出,巫者让张仪按龟之行迹筑城,果然城筑而不坏。见宋祝穆《方舆胜览。成都府。郡名》。“江”,此指郫江,系长江上游支流之一,经成都北,折向南,与都江会合。郫江气势磅礴,遥接长天,景色极为雄阔,又得雄伟绵延之城垣映衬其间,更其壮观,而“江”既浩荡若此,则“江”上之“桥”的巍峨与伸展不问可知。写“江”正所以写“桥”焉。然而“江阔桥更长”的写法,在词人犹觉不足以显示“桥”的气魄之大,故下文又设喻为夸张。以“长虹”拟“桥”,这是夸大;以“溪涧”拟“江”,这是夸小。驷马桥的矫健雄伟,就在这“大”与“小”的对比中突出出来了。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楚使子虚以云梦泽“方九百里”夸言楚国之大,齐乌有先生则以齐国“吞若云楚者八九,其于胸中曾不带芥”抑而胜之。本篇笔法,与此相近。细细品味,“杠梁”二句的精彩之处尚不止于此。如“济涉”字、“饮”字,也都是词眼所在。就事实而言,“江”动而“桥”静“但据实写来,便无诗意。词人采用拟人化的手法,将桥墩比作人腿,写”桥“迈开大步涉水过江;又将桥身比作渴虹,张开大嘴吮吸湍流。—”静“物”动“写,整个画面就活起来了。前四句,作者作远观江桥,先绘背影,再描桥姿,层次分明,读者心中已生桥之大概。”远“”浑“等词极具气魄,桥之伟岸淋漓尽现于此。
 
  以上从大处落墨,是对驷马桥的宏观描写。至“覆以”二句,精雕细琢,转入微观。桥巅之,有华丽的飞檐覆盖着,势如羽军鸟振翅;桥底有层叠的石墩负载着,形如鱼鳖浮游。似这等巧夺天工、美仑美奂的建筑物,合有神灵护佑。相传隋军战舰自成都东下伐陈时,“有神龙数十,腾跃江流,引伐罪之师,向金陵之路,船住则龙止,船行则龙去,四日之内,三军皆睹”(见《隋书。高祖纪》开皇八年伐陈诏),于是词人不假旁搜,顺手引入词中,更为此桥抹上一道奇光幻彩。桥以“马”名,而词人在具体摹写与渲染时,又调动“羽军”,“鱼”、“龙”等动物字词,且与首句“龟城”之“龟”字遥遥相映,别具匠心。尽客这些飞禽水族均非其实(“羽军”、“鱼”、“龟”分别物化、附属于“华宇”、“叠石”和“城”,“龙”则纯出于虚拟),能够引发读者的丰富想象,使人若见羽军飞于天、龟行于陆、鱼浮江面,龙潜水底,这就加倍地给“郫江长虹图”增添了勃勃生机。作者宏观写桥极有气势、细处入手更富神韵、语言生动灵活,视角多变,短短三句,桥之精美跃然纸上。
 
  自《尚书。禹贡》以后,古人以为长江发源于蜀中的岷山,后世文学家信之不疑,晋郭璞《江赋》曰:“惟岷山之导江,初发源于滥觞。”苏轼是四川人,其《游金山寺》诗亦云:“我家江水初发源。”词人以浓墨重彩描绘此桥传神之后,不无自豪地宣称:新桥落成在望,很快便可登桥观览,欣赏那刚发源不久的江水滚滚东流了!上阕起处由“江”出“桥”,至此又由“桥”入“江”,峰回路转,岭断云连,章法缜密地结束了上阕。
 
  上阕着重写“桥”,然题面中“驷马”二字尚无着落,故下阕即转而述司马相如事。江势雄伟,桥姿壮丽,地灵如此,人杰若何?写江写桥,自然言及登桥之人,两阕之间的过渡,亦可谓“山岩巉绝之际,飞梁而行”(明李腾芳《山居杂著》)了。
 
  换头三句,高度赞扬司马相如的“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王勃《滕王阁序》),谓其登桥上路、出蜀赴京之际,气宇轩昂,压倒了当世的诸公。以下二句,一则述“题柱”之举,勾锁上文;一则进而叙述其入京后牛刀小试,初露锋芒。按《史记》本传载其为天子游猎赋(即《上林赋》)献给汉武帝,帝大悦,任用其为郎官,“奏赋动天容”即是谓此。至“果驾”三句,登峰造极,备述其雄图大展,衣锦荣归。传载相如为郎官数岁,武帝遣其为使其回乡安抚巴蜀地区,后又出使西南邛、稢等少数民族统治区,致使诸少数民族首领皆请为汉臣,汉与邛、稢间断绝了的交往自此重新畅通。这两次出使,于国家而言,稳定了西南边陲的政治局势,加强了汉王朝与西南诸少数民族的联系,贡献甚大;于个人而言,实现了当年乘赤车驷马重返成都的豪语壮志,也算心满意足,利国利家成功成名了,驰誉乡里,垂名清史对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来说,人生的价值,莫此为甚了。词人虽只是根据史料,敷衍成文,但无限神往之情,已洋溢在字里行间。
 
  作者,推崇前贤,目的是激励后进;表彰古之登桥者,正为激励今之登桥者奋起。所以才有卒章显志、画龙点睛的最后两句:“寄语登桥者,努力继前功!”词人重修此桥之旨,以“驷马”名桥之旨,以及撰此词之旨,便昭然揭出。为山九仞,有此一篑封顶,便出云霄之上,全词有此作收束意味登时深远有加。
 
  通观全词,既为桥而作,则上阕写桥由粗及精,继而下阕独展“驷马”之旨趣,由古励今。层次分明。不乏深意,实属佳作。就思想内容而论,本篇不可避免地表现出某些封建社会士大夫阶级的局限性,如大汉族主义倾向、对于个人功名利禄的汲汲追求等等,这些固然不足取;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词人所歌颂的并非古人为禄利争夺之为,而是符合国家、民族利益之举,词人赞此,也是想表达个人的荣耀应在为国家、民族尽职尽责中实现词中所含蕴着的奋发、进取精神,仍然具有积极的意义。唐宋词里司马相如事者汗牛充栋,大抵着眼于他的文学才华以及他与卓文君的浪漫爱情,而本篇独取其在政治建树,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逆言之即“见仁者仁,见智者智”,如果说他人之词乃词人之词,那么京镗此词则便是政治实干家之词了!
 
  有宋一代是我国文明与文化发展的一个高峰阶段,文化的各个方面都出繁荣局面,其表现之一即地方官吏颇留意于保护整修古迹、新辟名胜,功成之时,辄延请名士或亲自挥毫为文以记,故此类散文佳作层出不穷,如范仲淹《岳阳楼记》、欧阳修《丰乐亭记》、苏轼《超然台记》、陆游《铜壶阁记》等皆是。我们常说南宋豪放派词人有“以文为词”的倾向,这方面仅仅着眼于他们词中的散文句法是不够的,还应该注意到散文题材对词作的渗透。即以此词而论,它难道不是一篇协律押韵、入乐可歌的《驷马桥记》么?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王炎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王炎(1137—1218)字晦叔,一字晦仲,号双溪,婺源(今属江西)人。乾道五年(1169)进士。乾道末,调崇阳县主簿。历知临湘县,通判临江军。庆元间,历任太学博士,秘书郎,著作佐郎兼实录院检讨,著作郎,军器少监,军器监兼权礼部郎官。嘉泰元年(1201)罢,主管武夷山冲佑观。后起知饶州,改知湖州。嘉定二年(1209)罢,再奉祠。累官中奉大夫、军器监。嘉定十一年卒,年八十二。《宋史翼》有传。炎与朱熹交谊甚笃。有《双溪集》二十七卷,词有《双溪诗馀》一卷。
 
                
王炎●南柯子         
 
  山冥云阴重,天寒雨意浓。 
  数枝幽艳湿啼红。 
  莫为惜花惆怅对东风。 
  蓑笠朝朝出,沟塍处处通。 
  人间辛苦是三农。 
  要得一犁水足望年丰。

 
  诗词分工、各守畛域的传统观念,对宋词的创作有很深影响。诸如“田家语”、“田妇叹”、“插秧歌”等宋代诗歌中常见的题材,在宋词中却很少涉及。这首词描述了,农民的劳动生活,流露出与之声息相通的质朴向上的感情,因而值得珍视。上片以景语起:山色昏暗,彤云密布,寒雨将至。在总写环境天气之后,收拢词笔,语及近景,数枝凝聚水珠、楚楚堪怜的娇花,映入眼帘。如若顺流而下,则围绕“啼红”写心抒慨,当是笔端应有之义。但接下来两句,却奉劝骚人词客,勿以惜花为念,莫作怅惘愁思,可谓笔锋灵活心思脱俗。下片又复宕开,将笔触伸向田垄阡陌,“朝朝出”、“处处通”对举,言简意赅勾勒不避风雨、终岁劳作的农民生活。遂引出“人间辛苦是三农”的感叹。“三农”,指春耕、夏种、秋收。五谷丰登,是农民们一年的希望。在这重阴欲雨的时刻人们盼望的是有充足的雨水,能犁耕作。至于惜花伤春,他们既无此余暇,也无此闲情。
 
  每当“做冷欺花”(史达祖《绮罗香》语)时节,“冻云黯淡天气”(柳永《夜半乐》语),文人墨客常会触物兴感,抒发怜惜情怀。这些作品,大抵亦物亦人,亦彼亦已,汇成宋词的一片汪洋。虽有深挚、浮泛之别,也自有其价值在。不过,萦牵于个人的遭际,囿于一已的狭小天地,则是其大部分篇章的共同特点。这首《南柯子》却不同,即将因风雨吹打而飘零的幽艳啼红,和终年劳碌田间而此刻盼雨耕种的农民,由目睹或联想而同时放到了作者情感的天平两端。
 
  它不在惜花伤春旧调上的和弦,而是另辟蹊径的新声。作者的目光未为仄狭的自我所囿,感情天地比较开阔。一扫陈思,立意不俗。
 
  苏轼、辛弃疾等也写过一些描写乡村生活的词作,也倾注了热爱农村、关心农事的情感,他们所作,常如一幅幅民俗画,苏轼作于徐州太守任上的一组《浣溪沙》(“照日深红暖见鱼”等五首)是如此,辛弃疾《清平乐。村居》的笔触更为细腻入微。王炎的这首词则显示了不同的特色,作者的感情主要不是熔铸在画面中,而是偏重于认知的直接表述,理性色彩较浓,因而,写到农民的生活,如“蓑笠朝朝出,沟塍处处通”,也采取比较概括的方式,不以描绘的笔墨取胜。
 
  宋代有两个王炎,均有词作传世。本篇作者字晦叔,号双溪,婺源(今属江西)人,孝宗乾道五年(1169)年进士,有词集《双溪诗馀》。其“不溺于情欲,不荡于无法”《双溪诗馀自序》的宗旨,在这首风调朴实的《南柯子》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此词不取艳辞,不贵用事,下字用语亦颇经揣摩,如“幽艳湿啼红”写花在雨意浓阴中的姿态就相当生动。不过本词亦有缺陷,全篇语多浅易、含蕴稍欠。
 
              
王炎●江城子·癸酉春社      
 
  清波渺渺日晖晖,柳依依,草离离。 
  老大逢春,情绪有谁知? 
  帘箔四垂庭院静,人独处,燕双飞。 
  怯寒未敢试春衣。 
  踏青时,懒追随。 
  野蔌山肴,村酿可从宜。 
  不向花边拚一醉,花不语,笑人痴。

 
  春社是我国古代重要的节日之一,时间在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这时,天气转暖,万物复苏,蛰伏了一冬的人们,无不想走出家门,到自然界里去感受春天的气息。农事即将开始,村民们也纷纷集会祷祝,祈求一年的农事顺利,家庭幸福。因此,欲见农民淳朴之风气春社是一很好的入手之处。
 
  王炎生于公元1138年,到癸酉年(1213)已经是七十五岁的人了。大好的春光与热烈的庆典引起他踏青的情致,可是年老力衰又迫使他不得不蛰居在家。
 
  这种矛盾反映在词中,便处处表现为无可奈何的惆怅情怀。“清波渺渺日晖晖,柳依依,草离离”。词篇从景物入手,平平叙起,似是闲笔。然而辽远静谧的景物,本身已在空阔中显出寂寞之情调,再上加作者欲游不能的力不从心,全文的惆怅基调已显端倪本词善于以景显情衬情,首句即是如此,因而,“闲笔”之中实际上已经包含了无穷的感情。古人云:“笔未到,气已吞”,当是此类技法。“老大逢春,情绪有谁知?紧接在平淡的景物描写之后,突然直接抒写情怀,有如异军突起,来势极猛。可是”情绪“究竟如何呢?
 
  “帘箔四垂庭院静,人独处,燕双飞”,这三句再一次不直叙感触,仍以环境风物入词,似乎在“顾左右而言他”。作者一方面有意躲开感情的沉重压迫,另一方面继续用寂寥的环境映衬无可奈何的心理:“帘箔四垂”写庭院之“静”:“人独处”两句,化用唐翁宏“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诗句,以燕的“双飞,衬人的”独处“,寂寞无聊的心绪,皆包含在这种种形象之中。这种写法,不仅用对读者的启发代替作者的絮絮陈言,容易收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而且笔法一张一弛,在跌宕变化之中也显示出深厚的艺术感染力,下半阕是作者感情的正面抒发。根据内容,可以分作三个层次:”怯寒未敢试春衣“写怯寒:”踏青时,懒追随。野蔌山肴,村酿可从宜“写勉力踏青,但又有些力不从心,唯有借助野蔬山肴与村酿,聊遣情绪而已:”不向花边拚一醉,花不语,笑人痴“写醉酒,拚却一醉,这正是以上诸般情绪交织的结果。从因果关系上说,”怯寒“即是”老大逢春“情绪的根源,所以也就是下半阕的症结所在:连春衣都不敢试穿的人,自然不敢追随踏青,但人逢春社,寂寞难熬,只得以酒遣情一醉方休,即使笑我人”痴“又有何妨。从情绪的凝重程度看,试春衣的目的为的是去踏青,而踏青的结果却是一醉。——因此,下半阕所写三层虽都是作者所最不堪忍耐的,然而在处理上,一层却比一层深,一层比一层更叫人伤怀。
 
  王炎填词,力求“不溺于情欲,不荡于无法”,“惟婉转妩媚为善”(《双溪诗馀自序》)。这阕词抒写“老大逢春”的帐惘情怀,微婉缠绵,颇具婉转妩媚之美。但词中感情,浓而不粘,“哀而不伤”作者居高临下从容抒发情绪,始终不为情役,这是它“不溺于情欲”的表现。至于“不荡于无法”,则可以从以下两方面看出:第一、章法精密。如前所述,这首词前后两片各自可分三层,每层之间起伏变化,但意脉不乱,虽极曲折之势,却能一气贯下,因而层次极清,组织极精。第二、句法浑成。本篇字字都经锤炼。但初读时则又好象全不经意。比如“老大逢春,情绪有谁知”,其中“谁知”二字既指感慨深沉,又说无人理解,表现力很强,读来又十分平易。只有通读全篇细细品味才知其妙。再如“人独处,燕双飞”,全不见一点斧凿痕迹,却是词人精心设计的画面。至于开头处连用四个叠字句,渲染春光,暗寓情怀,都十分到家。结尾处于平平叙写之后,采取拟人手法,说“花不语,笑人痴”,全篇也因之活跃飞动。这些地方,都是作者重视章法的表现。
 楼主| 发表于 2013-7-31 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杨冠卿词作鉴赏
 
                生平简介
 
  杨冠卿字梦锡,江陵(今属四川)人,生于绍兴九年(1139)。举进士,为九江戎司掾,又尝知广州,以事罢。晚寓临安。淳熙十四年(1187),编有《群公词选》三卷(已佚),自序曰:“余漂流困踬,久客诸候间……时有所撄拂,则取酒独酌,浩歌数阕,怡然自适,似不觉天壤之大,穷通之为殊途也。”著有《客亭类稿》十四卷。《彊村丛书》辑有《客亭乐府》一卷。
 
            
杨冠卿●卜算子·秋晚集杜句贾傅  
 
  苍生喘未苏,贾笔论孤愤。 
  文采风流今尚存,毫发无遗恨。 
  凄侧近长沙,地僻秋将尽。 
  长使英雄泪满襟,天意高难问。

 
  集句,是古诗词中的一个特殊品种,其作法为截取前人诗文单句,拼集成篇。若按取材范围的大小来分析,或杂糅经、史、子、集或单用其中一部;或广收上下古今,或断取某一朝代;或兼蓄百家群籍,或专采一人一书,—并无固定不变的要求,作者可以各取所需。只有一条:须使文意联属,如出一辙。
 
  倘把作诗填词比作盖房子,一字一字地写就好象是一砖一瓦地砌而成句成句地集用,则俨然是现代化建筑施工,成套单元,整块吊装。如说来,仿佛是“自撰”难而“集句”易了?其实正相反。因为现代化建筑中的成套单元,乃是按设计要求定做的,尺寸丝毫不差,无须费心考虑。而“集句”不啻是从不同规格的一幢幢楼房里去拆“单元”,然后拼装,当然费事得多。勉强拼装成形,已属不易,更求其浑然一体,并抒发作者感情,如之何不戛戛乎其难哉!因此,清代贺裳曾说过,集句,佳则仅一斑烂衣,不佳且百补破衲也(见清邹祗谟《远志斋词衷》)。但是,气盛才高,笔饱学富之士,以写集句诗词擅名的作家,历代仍不乏其人。南宋的杨冠卿就是一个。他这首《卜算子》大气包举,天衣无缝,称得上集句词中的上乘之作。
 
  杜甫诗博大精深,千汇万状,向为集句者所乐于取资。本篇即全部采自杜诗。按顺序八句分别撷取于《行次昭陵》、《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丹青引赠曹将军霸》、《寄赠郑谏议十韵》、《入乔口》、《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八、《蜀相》、《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等八篇。题曰“秋晚……吊贾傅”。贾傅,即西汉负一代盛名之政论家、文学家贾谊。贾谊是洛阳人,他年少时便精通诸子百家之书,为汉文帝所赏识,二十余岁就被召为博士,一年中越级升迁,官至太中大夫。文帝以其才华出众一度曾有意任用他为公卿,但由于受到周勃、灌婴等元老大臣排挤,文帝和他的关系渐次疏远,终于将他遣往远离政治中心的洞庭湖南,任长沙王太傅。后改任梁怀王太傅。怀王骑马失足摔死,他自伤失职,哭泣岁余,后与世长辞,年仅三十三岁。事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和《汉书》本传。因其两次担任诸王的太傅,故后人尊称“贾傅”。贾谊在赴任长沙途经湘水时,曾作赋凭吊屈原,并自抒官场失意的感叹,辞情凄怨,很能引起后世有着类似遭际的文士们的共鸣。杨冠卿本人也一生坎坷,怀才不遇,始则碌碌为下僚,为九江(今安徽寿县一带)都统制司掾官,后来知广州,又因事被罢免,侨寓临安。因此,他“吊贾傅”,实际个人胸怀南宋朝政的不满者,是属借题发挥,借古伤今之作。
 
  “苍生喘未苏,贾笔论孤愤。”发端即见出词人的鲜明的政治倾向。按《汉书》本传载贾谊屡次上疏陈奏政事,指出当时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且尖锐地指出:“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当天下百姓在沉重的剥削下喘息而未能复苏之际,贾谊不为阿谀逢迎之辞以粉饰太平,而奋笔直陈民生艰苦,这种敢于正视社会现实的勇气和精神是很可贵的,词人贾谊的这种勇气和精神放在第一位来加以推崇,表明了自己的政治主张——如贾谊一样直陈民生。此是深一层内涵。
 
  “文采风流今尚存,毫发无遗恨。”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贾谊的政论、文章之所以能够留传千古,除了卓越的政治见识和充沛的思想激情,还得力于文辞的美赡与风韵的高卓。故三、四两句,即转而盛赞其作品的艺术成就。按贾谊的名作有《吊屈原赋》、《鵩鸟赋》(以上见《史记。屈贾列传》)《过秦论》(见史记。秦始皇本纪)、《陈政事疏》(又名《治安策》,见《汉书》本传)。“今尚存当是谓此。连司马迁、班固这样的文豪对贾谊都十分崇拜,不惜当是将他的作品全文移录入史传,无怪词人对其推崇有加,称贾文字字得体没有一丝一毫的遗憾了。
 
  上阕四句二层,分从为官、文章两方面将“贾傅”写足,无限仰慕之情,已溢于言表;下阕乃直入词题,围绕“吊”字组织辞句,进而抒发悼念斯人时不能自己的满腔悲愤之情。
 
  “凄恻近长沙,地僻秋将尽。”“秋将尽”照应题面“秋晚”二字,这是作词时的真实节令。当此萧瑟凄凉的暮秋,又步步靠近长沙—贾谊当年贬谪所去的僻远之地,怎不使人悲从中来心怀感动,因是集句,我们无法证实词人作此词时正在赴长沙途中,(虽然如此但如果竟连这一点也丝丝入扣的话,那本篇亦堪称“天衣无缝毫发无遗恨”了。)但不管作是词时,词人身处何处,其心中必有与贾傅同“境”相怜之意。
 
  “长使英雄泪满襟,天意高难问。”上文已点出心情“凄恻”矣,此处复以“泪满襟”三字为之作具体的渲染,且藉“英雄二字,明示”凄恻“之人(亦即自己)也非凡夫俗子,见出惺惺惜惺惺,非失路之英雄不能如此伤悼英雄之失路。又藉”长使“二字,更言对贾傅表如此同情者,历代豪杰无不潸然。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今却凭吊古人伤感如此,究竟为何呢?这就逼出了愤懑苍凉的最后一句。
 
  “天意高难问”很明显辞是怨天,意实尤人。因为“天”亦可用作人间帝王的代名辞,如帝王之容颜称“天容”、“天颜”;帝王之仪表称“天仪”、“天表”;帝王之视听称“天视”、“天听”;帝王之口谕称“天语”、“天宪”。当然,帝王之心思也就是“天意”了。
 
  贾谊的悲剧,乃至包括词人自己在内的一班政治失意者的悲剧,悲就悲在最高统治者们好恶无常,不能真正信用忧国忧民、有真才实学的栋梁之士呵!全篇得此句作结,可谓“图穷而匕首见”了。在“天王圣明兮臣罪当诛”之声不绝于耳的专制时代,词人能够掷出怨怼的匕首,算得上鲜而有之了。
 
  老杜之诗,“沉郁顿挫”。本篇集杜句,吊章法平直起伏不大,不足以当“顿挫”,但因一腔感情汇融其中“沉郁”二字还是做到了的。全词八句中,仅“凄恻近长沙”一句与吊贾谊事有关,原作上句为“贾生骨已朽”。集句吊古,文中须见古人姓字,方为落实,但样的成句最难寻觅。通常,见到这样明标“贾生”这样之句,当如获至宝,决无轻易放过的道理。然而词人创作态度极其严格,他不愿捡这个“便宜”,而破坏整体风骨,舍之弗取,却另从老杜寄赠友人岳州司马贾某的诗中拈出“贾笔论孤愤”句,妙合无垠,如此凑巧真当感叹“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了总之,这首集句词辞情俱佳,笔意两至。集句本首许多局限,仿佛戴打拳戴着镣,抬腿举足,动辄受掣,但即使如此,作者仍能作这样佳作。若非胸有一股浩气,腹有万卷诗书,手有千钧笔力,是断断办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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