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
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风雨病相如。 此诗乃以事喻人之例,据西京杂记云:「梁孝王好营宫室园囿,作曜华之宫,筑兔园,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司马相如游梁园,梁孝王令与诸生同宿。故本诗之「梁园旧宾客」一词即指相如。(按司马相如汉成都人,长于词赋,景帝时为武骑常侍,武帝时召为郎,因通西南夷有功,后拜为孝文园令,因病免,家居茂陵。故有「茂陵风雨病相如」之句)至若杜牧之【金谷园】诗: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乃是引过去之人,以比喻今事。即引绿珠跳楼之故事,以喻目所见之落花,乃是以人喻物之例。按金谷园为晋时石崇之别墅,崇有妾名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欲得之,而崇不许,秀因大怒,矫诏收崇。时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对绿珠云:「吾为尔得罪」。珠泣道:「当效死君前」,乃坠楼死。 二:引用成辞––如岑参之【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诗中「阳春一曲和皆难」之「阳春」两字,乃引用「阳春白雪」之成语剪裁而成。出自宋玉对楚王问:「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即曲高和寡之意,又如钱起之【送僧归日本】: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其中「一灯影」一词,出自佛教之【维摩诘经】云:「有法,名无尽灯。譬一灯燃千百灯,冥者比明,明终不尽。夫一菩萨开道千百众生,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译为无上正等正觉心)其道意亦不灭尽,是名无尽灯」。作者引此舟中禅灯之光影,比喻日本僧人带法回国,辗转发扬光大之意。 三:引史事––如郑畋之【马嵬】: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望日月新;
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诗中「景阳宫井」一词,乃引南朝陈后主之史实,以衬托出唐玄宗之圣明。按景阳宫本为南朝宫殿之名,景阳宫井又名「臙脂井」。隋灭南唐时,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二妃,匿于井中被获,因又名「辱井」。又如杜牧之【赤壁怀古】: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诗中「东风」二字,乃引【三国志吴志】之史实。盖云:「赤壁之役,周瑜用部将黄盖之计,火攻曹操大军。时东风大作,故得成功」。以言周郎之胜魏,实乘东风之便也。
四:引古人为比––如范成大之【虞姬墓】:
刘项家人总可怜,英雄无策庇婵娟;
戚姬葬处君知否?不及虞兮有墓田。 本诗乃就古人相为比喻之例,按【史记】吕太后本纪:「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而生如意。欲废太子立如意,不果。孝惠元年,吕太后酖赵王,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此处乃引项羽之虞姬与汉王之戚姬相为比况。另如王维之【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上例第七句以接舆比裴迪,第八句以陶潜自比,以示幽闲与澹泊名利。按接舆者,春秋楚人,姓陆名通,字接舆。昭王时政治无常,乃披发佯狂不仕,时人称为楚狂。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而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五柳者,晋陶潜也,潜字渊明,一字符亮。陶侃之曾孙,尝为彭泽令,故又称陶彭泽。郡遣督邮至,县吏曰:「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焉能为五斗米折腰」,遂弃冠去。世称靖节先生,因其宅边有五柳树,故自号五柳先生。
用典之要领 赋诗作文,原皆不贵用事,钟嵘【诗品】云:「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吟咏情性,何贵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曹植杂诗),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张华),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谢灵运岁暮诗),讵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民初,胡适等倡导文学革命,提出八不主义,其中一条即是「不用典」,然招至许多人之反对,其友江亢致书云:「所谓用典者,亦有广狭之义,饾饤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与故事而屏之,则非唯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于用字简而涵义多,此断非用典不为功……」因而使胡适修正其主张。盖如咏史、怀古、讽谏之作,须引故实以为立论之根据,而咏物之什,若只是描写其外表之构造、形态、功用等,则不但情感无法表达,亦且难以成为生动之文学创作。故用典有其不可磨灭之功能,然亦须知道要领,方能恰到好处,而不至勉强凑合堆砌,或过于晦涩而令人难懂。略叙于下: 一:事如己出,浑然无迹––【西清诗话】引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之秘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杜甫阁夜诗)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功,不知乃用事也。【汉书】祢衡传『挝渔阳槮,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 二:纯用易见事、易识事––【随园诗话】云:「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宋乔子旷好用僻书,人称孤穴,诗人当以为戒」。盖做诗原以运用文字技巧之白描为上乘,用典乃不得已手段,故必须选用人人皆知之典故,若引用过于深奥之典以矜才博,使读者无法了解,则诗意焉表达,又如何能引起读者之共鸣。且僻事宜实用,以使读者易于了解;熟事宜虚用,方不至变成老生常谈。如前之【赤壁】诗等。 三:引用典故须加剪裁,期能切中题旨––如一味囫囵堆砌而不能脱化,即古人所讥之「故纸堆中讨生活」是也,更有何诗意可言。试看刘禹锡之【蜀先主庙】: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
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 诗中「三足鼎」与「五铢钱」乃是两则故实,「三足鼎」系指诸葛亮隐居于隆中,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分析当时形势,策划「蜀、魏、吴三足鼎立」事。「五铢钱」乃是汉武帝所铸之钱,所谓「业复五铢钱」,即寓有「复汉」之意也。又如李白【听蜀僧浚弹琴】诗中,「客心洗流水」一句,乃是引用「高山流水」之成语剪裁而成。语出【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乎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乎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故后世称乐曲高妙曰「高山流水」。 四:典故有涉及讽刺讥笑或过于恭维者,皆不宜引用––盖以典讥人有失温柔敦厚之旨;反之若恭维过当,则有失作者之身分与人格。如杜甫【敬赠郑谏议十韵】:
谏官非不达,诗义早知名;
破的由来事,先锋孰敢争;
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
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
野人宁得所,天意薄浮生;
多病休儒服,冥搜信客旌;
筑居仙缥缈,旅食岁峥嵘;
使者求颜阖,诸公厌祢衡;
将期一诺重,欻使寸心倾;
君见穷途哭,宜忧阮步兵。 诗中只赞郑之诗词而不及其谏诤,方不至过分恭维而失作者身分。
以上为用典之要领,总之学有余而约以用,始称得上善于用典;意有余而约以言,始称得上善于措辞。诚如【文心雕龙】所言「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拣务精,捃理须核」是也。以下更摘录数则前人之有关作诗用典之论述,以供参考。
历代诗家之论用典 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也,易识字也,易读诵也,(沈约:沈隐侯集) 邢子才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颜之推:颜氏家训) 作诗用故事,以不露痕迹为高,昔人所谓使事如不使也。盛庶常如梓谓杜诗「荒庭垂橘柚,古壁画龙蛇」,皆寓禹事,于题禹庙最切。「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皆养亲事,于题中扶侍字最切。余谓刘宾客诗「楼中饮兴同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一用庾亮,一用谢脁,读之使人不觉,亦是此法。阮亭先生云:「往年董御使玉虬外迁陇右道,留别余辈诗云:『逐臣西北去,河水东南流』。初谓常语,后读【北史】中魏孝武帝奔宇文泰,循河西行,流涕谓粱御曰:『此水东流,而朕西上』。乃悟董语本此,深叹其用古之妙」。(顾嗣立:寒厅诗话) 施补华【岘佣说诗】亦云「死典活用,古人所贵。少陵【禹庙】诗:『空庭垂橘柚,古壁画龙蛇』。『橘柚』、『龙蛇』皆用禹事,如此点化,即成景语,甚妙」。 援引典故,诗家所尚。然亦有羌无故实而自高,胪陈卷轴而转卑者。假如作田家诗,只宜称情而言,乞灵古人,便乖本色。又以诗入诗,最是凡境。经史诸子,一经征引,都入咏歌,方别于横潦无源之学。(曹子健善用史,谢康乐善用经,杜少陵经史并用。)但实事贵用之使活,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沈德潜:说诗晬话) 东坡和李公择诗云:「敝裘羸马古河滨,野阔天低糁玉尘;自笑餐毡典属国,来看换酒谪仙人」。为苏李事也,用典亲切如此。(魏庆之:诗人玉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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