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杜诗随笔(修订本)

苍梧听风

136．君子忳忳栖栖，小人骜骜昂昂；君子守心守道，小人犯奸犯科；君子不以蝇利而损人，小人只为权财而利己；君子竭诚守信，为的是人伦道德，小人翻云覆雨，不知有天地良心；君子修业修行修涵养，不想惹是生非，小人送钱送物送老婆，只图升官发财；芸芸众生，寻个君子，实属一生幸运，茫茫人海，遇着小人，只在不经意间。嗟乎，“幽阴成颇杂，恶木剪还多”，吾知先生胸中怨愤也；“方知不材者，生长漫婆娑”（《恶树》），吾知先生无可奈何也；“达士如弦直，小人似钩曲。曲直我不知，负暄候樵牧”（《写怀二首》其一），吾知先生任运自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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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美酒佳人，乃人间乐事。人谓老杜持正，不似他人，恐未必。《陪诸贵公子丈八沟携妓纳凉晚际遇雨二首》：“越女红裙湿，燕姬翠黛愁。”《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其四：“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相见。愿携王赵两红颜，再骋肌肤如素练。通泉百里近梓州，请公一来开我愁。”《贻华阳柳少府》：“醉从赵女舞，歌鼓秦人盆。”《壮游》：“越女天下白，鉴湖五月凉。”——时公已五十有五也。《清明二首》其一：“绣羽衔花他自得，红颜骑竹我无缘。胡童结束还难有，楚女腰肢亦可怜。”——时公已五十有八，距驾鹤归去仅一年也。予尝于子美传中批曰：谁谓老杜无芳心？风流于心，老杜也；风流于身，小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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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8．平常友人，老杜惯以“努力”赠别。《别赞上人》：“相看俱衰年，出处各努力。”《送韩十四江东省觐》：“此别应须各努力，故乡犹恐未同归。”《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辞满告别奉寄薛尚书颂德叙怀斐然之作三十韵》：“努力输肝胆，休烦独起予。”若高适、郑广文辈，老杜素不以“努力”相勉矣，知非常之人，事有不可为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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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楠树为风雨所拔叹》妙在铺垫。倚江百年，历史久也；因树卜居，其心眷也；避雪听风，游子幸也；一朝颠覆，吾心忧也；忧之尔何？杜子曰：“我有新诗何处吟，草堂自此无颜色。”若无层层铺垫，尾句则有夸饰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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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旧籍编纂，盖篇目先后即同一年月而不晓日时，宜须慎考诗意，小心推排。如草堂本将《楠树为风雨所拔叹》排定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之前，甚是！浣花草堂成于上元元年春，何以上元元年秋竟为秋风所破耶？东南暴风，雷雨骤至，两百年巨树亦被拔起，况区区茅屋哉！此顺章晓理，屋破不疑也。叹，为树拔而叹，叹中有惊愕；歌，为屋破而歌，歌里有心曲。草堂版主明焉。今众多名家选本，粗枝大叶，妄置甲乙，去草堂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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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1．《石笋行》意不在破恍惚不经之说，在刺昏君佞臣也。余读此，觉肃宗朝文网尚疏。“惜哉俗态好蒙蔽，亦如小臣媚至尊。政化错迕失大体，坐看倾危受厚恩。”此当于宋徽宗、清圣祖时，能不千刀万剐、夷灭九族乎？观文网疏密可知九重狭阔、社稷之羸壮也。无盛唐，何能有李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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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子美《杜鹃行》诗意直从明远《行路难》抄出，惟寄托、修饰过之。姑录以证。子美曰：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为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岂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覆何所无。万事反覆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 明远曰：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荆棘郁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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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子美上元二年为唐兴县宰王潜作《客馆记》，秋一简王氏索取生产，“骥病思偏秣”（《敬简王明府》）；冬再简，“甲子西南异，冬来只薄寒。江云何夜尽，蜀雨几时干。行李须相问，穷愁岂有宽。君听鸿雁响，恐致稻粱难。”（《重简王明府》）子美避乱秦蜀，衣食不给，不免求告于人，然子美不苟求。或以文换得，如上，或求旧年故友，如高适、严武等。噫！老杜亦可谓索之有道焉。读“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客夜》）、“生理只凭黄阁老，衰颜欲付紫金丹”（《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五首》其四）等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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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百忧集行》前二联尽用俗语，置之乐天集中可也。惟后四联备集穷愁之相，可为定居浣花草堂后困窘生活之代表也。“即今倏忽已五十，坐卧只多少行立。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当此际，虽老聃、庄周抑何以清净自处乎？实不知杜子诗兴竟能从饥肠中来。小子问：“何杜甫之诗愁且多乎？”余曰：“是饿出也，至于多，才能、恒心使之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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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5．《徐卿二子歌》他人可作，老杜不可作。虽礼寿之诗难脱套数，骅骝困于磨道、楩楠支于茅蓬，余仍为老杜心酸焉。违心语，何人能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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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赠花卿》作美乐诗、讽谏诗皆能有得，何需辨歌伎、惊定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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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莫笑农家腊酒浑”直从子美 “莫笑田家老瓦盆”拈出，然《游山西村》胜《少年行二首》多矣。剑南扣题布句，全诗无一处有“游”字，而“游”意无处不在。颔联借景抒情，情理交融，槐聚以为“题无剩义”，甚是。《少年行》首作自慰语，次作及时行乐意。后人欲取，取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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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公曰“交态知浮俗”（《赠虞十五司马》），古今不异也。小人之交，交以利，利尽情去，情去交绝，乃移商贾之道于交友也，虽奉经典、道子曰，岂能雅乎？引车卖浆之徒，生计之外无它，俗得实在，而舞文弄墨之辈以利交、以势交、以时交，花言巧语，言不由衷，睡时是人，醒来是鬼，假话满口，唯屁是真，去引车卖浆之徒既远，去交友之道何啻千里万里？真真俗不可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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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9．咏物无寄托，落入有韵物志矣。杜咏物诗多，且多意不在形，盖无相重复者。《白丝行》，赞坚白守贞之士不随人荣辱也；《月》，忧国政也；《瘦马行》，悯弃掷不用也；《义鹘行》，美侠义仁勇也；《天河》，歌君子自信也；《初月》，感时伤遇也；《归燕》，显弃官不遗世也；《促织》，发客思也；《荧火》，斥阴险小人自有恶报也；《蒹葭》，伤贤才失意也；《苦竹》，嘉君子避世也；《废畦》，悲弃落也；《秋笛》，感征人也；《空囊》，见安贫也；《病马》，怜老弱也；《蕃剑》，言重才不问出身也；《铜瓶》，感兴废也；《杜鹃行》（古时杜宇称望帝），哀变化也；《江亭》，见道心也；《落日》，显幽情也；《朝雨》，托隐情也；《恶树》，斥恶人得势也；《杜鹃行》（君不见昔日蜀天子），伤时事也；《病柏》，言宗社末路，君子远废，小人为奸朝内也；《病橘》，伤贡献劳民也；《枯椶》，伤民困于重敛也；《枯柟》，叹用舍失道也；《丁香》，戒为名丧身也；《丽春》，赞守志不移也；《栀子》，孤芳自赏也；《鸂鶒》，知足安命也；《花鸭》，敛志守能、免遭妒忌也；《海椶行》，期有遇也；《花底》，感妍华易谢也；《柳边》，叹时光迅速也。咏物之作，古今诗人胜老杜者鲜也，钟惺一段大得我意，曰：少陵如《苦竹》、《蒹葭》、《胡马》、《病马》、《鸂鶒》、《孤燕》、《促织》、《荧火》、《归燕》、《鹦鹉》、《白小》、《猿》、《鸡》、《麂》诸诗，于诸物有有讃羡者、有悲悯者、有痛惜者、有怀思者、有慰藉者、有嗔怪者、有嘲笑者、有劝戒者、有计议者、有用我语诘问者、有代彼语对答者，蠢者灵、细者巨、恒者奇、嘿者辩，咏物至此，神佛圣贤帝王豪杰具此，难着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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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才近易相知。老杜“敏捷诗千首，飘零酒一杯”（《不见》）真可作李青莲千年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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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以燕为题者，如《归燕》（不独避霜雪）、《双燕》、《归燕》（闻道今春燕）、《双燕二首》（万里衡阳燕、欲雪违胡地）、《燕子来舟中作》等，已见纷呈，散于它篇之咏燕句（包括以燕为喻句）亦多见新颖也：“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对雨书怀走邀许主簿》）、“杂花分户映，娇燕入帘回”（《李监宅二首》其二）、“五圣联龙衮，千官列燕行”（《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竟与蛟螭杂，空闻燕雀喧”（《奉留赠集贤院崔国辅于休烈二学士》）、“鱼吹细浪摇歌扇，燕蹴飞花落舞筵”（《城西陂泛舟》）、“焉能作堂上燕，衔泥附炎热”（《去矣行》）、“紫燕自超诣，翠驳谁剪剔”（《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林花著雨燕支湿，水荇牵风翠带长”（《曲江对雨》）、“老燕春忍饥，哀号待枯麦”（《送李校书二十六韵》）、“巢边野雀欺群燕，花底山蜂远趁人”（《题郑县亭子》）、“玄蝉无停号，秋燕已如客”（《立秋后题》）、“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题省中壁》）、“时哉高飞燕，绚练新羽翮”（《送李校书二十六韵》）、“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江村》）、“芹泥随燕觜，花蕊上蜂须”（《徐步》）、“熟知茅斋绝低小，江上燕子故来频”（《绝句漫兴九首》其三）、“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水槛遣心二首》其一）、“风鸳藏近渚，雨燕集深条”（《朝雨》）、“寒鱼依密藻，宿燕聚圆沙”（《草堂即事》）、“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屏迹三首》）、“旗尾蛟龙会，楼头燕雀驯”（《奉和严中丞西城晚眺十韵》）、“紫燕时翻翼，黄鹂不露身”（《柳边》）、“双双新燕子，依旧已衔泥”（《春日梓州登楼二首》其一）、“东流江水西飞燕，可惜春光不相见”（《春日戏题恼郝使君兄》）、“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春归》）、“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题桃树》）、“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绝句二首》其一）、“燕入非傍舍，鸥归只故池”（《过故斛斯校书庄二首》其二）、“燕外晴丝卷，鸥边水叶开”（《春日江村五首》其四）、“江中淘河吓飞燕，衔泥却落羞华屋”（《赤霄行》）、“巢燕高飞尽，林花润色分”（《喜雨》）、“即看燕子入山扉，岂有黄鹂历翠微”（《十一月一日三首》其三）、“柱穿蜂溜蜜，栈缺燕添巢”（《陪诸公上白帝城头宴越公堂之作》）、“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秋兴八首》其三）、“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即事》）、“局促看秋燕，萧疏听晚蝉”（《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雁儿争水马，燕子逐樯乌”（《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峡久居夔府将适江陵漂白有诗凡四十韵》）、“水花分堑弱，巢燕得泥忙”（《乘雨入行军六弟宅》）、“楼上炎天冰雪生，高飞燕雀贺新成”（《江陵节度使阳城郡王新楼成王请严侍御判官赋七字句同作》）、“鸣螀随泛梗，别燕赴秋菰”（《远怀舍弟颖观等》）、“虫书玉佩藓，燕舞翠帷尘”（《湘夫人祠》）、“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发潭州》）、“树蜜早蜂乱，江泥轻燕斜”（《入乔口》）云云，不可尽录，是后人于诗中燕子无以措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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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2．王嗣爽《杜臆》:“（公）故亦不轻与人论文，‘重与细论文’则须李白。”此话不确。《赠高式颜》：“自失论文友，空知卖酒垆。”式颜，高适族侄也，文笔不及适。《怀旧》：“自从失辞伯，不复更论文。”辞伯者，苏源明也，《新史》云其雅善甫，甫以情近可论文许之。《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会待妖氛静，论文暂裹粮。”范邈、吴郁，常人也。《弊庐遣兴奉寄严公》：“把酒宜深酌，题诗好细论。” 严公，严武也。如颜、邈、郁辈，老杜亦以“论文”相望，况高适、严武哉！故于老杜“论文”之解不可太泥，“公素以文自负”，“同调嗟谁惜，论文笑自知”（《赠毕四曜》）,公之左右，几人真能与老杜对席谈诗？多应酬语也。暮年“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南征》）方一语道破！
153．“故凭锦水将双泪，好过瞿塘滟滪堆”（《所思》）、“却寄双愁眼，相思泪点悬”（《得广州张判官叔卿书使还以诗代意》），皆写悲情之奇句，有情有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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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4．上元二年后，公之诗中“病”字渐多。“卧病荒郊远”（《王竟携酒高亦同过》）、 “衰谢多扶病”（《观作桥成月夜舟中有述还呈李司马》）、“柴门老病身”（《赠别郑炼赴襄阳》）、“惟将迟暮供多病”（《野望》）、“江边老病虽无力”（《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奉答二绝》其一）、“贫病他乡老”（《广州段功曹到得杨五长史书功曹却归聊寄此诗》）、“衰病成老翁”（《客亭》）、“扶病送君发”（《赠韦赞善别》）、“难招病客魂”（《寄高適》）、“种药扶衰病”（《远游》）、“惟将迟暮供多病”（《野望》）。上元二年，公五十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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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重赠郑炼绝句》、《题郪县郭三十二明府茅屋壁》，乃老杜为清官廉吏一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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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旧唐书•文苑•杜甫传》：“甫性褊燥，无气度。”《新唐书•杜甫传》：“（甫）性褊燥傲诞……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老杜《畏人》：“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屏迹三首》其一：“衰年甘屏迹，幽事供高卧。鸟下竹根行，龟开萍叶过。年荒酒价乏，日并园蔬课。犹酌甘泉歌，歌长击樽破。”《寄题江外草堂》：“我生性放诞，雅欲逃自然。”《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常恐性坦率，失身为杯酒。”仇氏于《旧唐》句后注曰：“此句当删。”何哉？岂甫之《畏人》、《屏迹三首》其一亦当删乎？老仇厚道，为先贤讳也。老杜旅食京华十年而不为所用，岂于秉性无关乎？——余不之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