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杜诗随笔(修订本)

苍梧听风

470．迟暮失友，痛而赋诗，其立意遣词自难避雷同也。“童孺交相尽”与“儿童相识尽”、 “欲挂留徐剑”与“宝剑欲高悬”、“一代风流尽”与“风流后代稀”等皆此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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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1．《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勾心斗角，结构甚是谨严，极见章法之功。首段言舟上自思。“更欲投何处”起笔，“万国尽穷途”结应。“形骸元土木”人生之理也，“社稷缠妖气”社会现实也。国事、家事、人事，惟“穷”而已，老儒何处觅得安生地？思虑至此，尽矣，无以再思亦无须再思也。尽则转、绝则生，诗法之理也。于是至次段。次段写舟上所见也。“雨洗”一联开莫大景象世界。鸣螀、别燕皆沾愁思也。“栖托难高卧，饥寒迫向隅”既对景而生哀思，又反应首段之问，是瞻前顾后之笔也，“相喣沫”、“报恩珠”方不至唐突，而此二联又引出三段。三段写舟上思友也。溟涨鲸波、衡阳雁影，于兹孤旅独情之时，友人之思，萦绕于心也。篇末又作一大回首，“投何处”，投友人内也。照应、铺垫，宽放紧收，真诗海执纲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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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2．玉珂人，富贵人也。玉珂，马勒也，以贝饰之，其色如玉，动则有声。青云器，高尚之才也。“向者玉珂人，谁是青云器”属色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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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3．“客愁连蟋蟀，亭古带蒹葭”若非“连”、“带”二字，整联便成坊间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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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4．老杜飘泊异乡，亲见战祸秧及百姓、恶吏荼毒百姓、苛税盘剥百姓，故于赴官之友人，常常衷言相劝。《送顾八分文学适洪吉州》：“子干东诸侯，劝勉防纵恣。邦以民为本，鱼饥费香饵。请哀疮痍深，告诉皇华使。使臣精所择，进德知历试。恻隐诛求情，固应贤愚异。列士恶苟得，俊杰思自致。赠子猛虎行，出郊载酸鼻。”於乎，“列士恶苟得，俊杰思自致”非老杜仅赠顾氏之言也，是赠天下食俸禄者之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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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5．诗不可释，意会之处无以释；诗不可译，风韵之美无以译。老杜“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真泣鬼神句也，张綖、方回释译曰：“虚度日月，浪迹乾坤。日月，年年也；乾坤，处处也。”——呜呼，龙凤一变为鸡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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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6．《泊岳阳城下》乃老杜大历三年深冬之作也，离大归之日恰仅三载。诗云：“江国逾千里，山城仅百层。岸风翻夕浪，舟雪洒寒灯。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寒冬孤旅，贫病交加，全诗无一丝馁气、无一点苦象，怀才惟觉未尽，艰难更增浩气，而鲲鹏之志依然，诚可贵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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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7．云“才尽伤形体”又云“留滞才难尽”，云“穷迫挫曩怀”又云“艰危气益增”，云“岁月不我与，蹉跎病于斯”又云“万古一死生，胡为足名数”，云“安能陷粪土，有志乘鲸鳌”又云“欲陈济世策，已老尚书郎”，云“穷途那免哭，身老不禁愁”又云“衰年不敢恨，胜概欲相兼”，云“报主身已老”又云“日夕思朝廷”，云“信有人间行路难”又云“行路难何有”何哉？盖人生世间，思随物动，喜怒哀乐，自为常情也，要之以大体耳。若老杜处处慷慨、时时激昂，则非真老杜也。若以诗眼观之，固非相左也。姑补《杜臆》所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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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8．子美刺君，常用反语：《奉送王信州崟北归》：“苍生今日困，天子向时忧。”《奉赠卢五丈参谋琚》：“天子多恩泽，苍生转寂寥。”《暮秋枉裴道州手札率尔遣兴寄近呈苏涣侍御》：“圣朝尚飞战斗尘。”《览柏中允兼子侄数人除官制词因述父子兄弟四美载歌丝纶》：“圣主国多盗。”此皆寓贬于褒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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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9．的的，唐时口语也，多见于诗。宋之问《冬霄引•赠司马承桢》“明月的的寒潭中，青枯幽幽吟劲风”之“的的”，明亮貌；杜甫《宿白沙驿》“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之“的的”，昭著貌；韦应物《三月三日寄诸弟兼怀崔都水》“对酒始依依，怀人还的的” 之“的的”，深情貌；杜牧《襄阳雪夜感怀》“的的三年梦，迢迢一线縆”之“的的”，悠悠貌；齐己《寄玉泉实仁上人》“后会未期心的的，前峰欲下步迟迟” 之“的的”，眷念貌；杨凝《与友人会》“蝉吟槐蕊落，的的是愁端”之“的的”，分明貌。兹义项辞书多不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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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0．“曾惊陶侃胡奴异”（《示獠奴阿段诗》），陶侃家僮中实无胡奴，唯其子范小字胡奴。想老杜之误不至于此。《甘泽谣》陶岘说似可取。《示獠奴阿段诗》之阿段即《竖子至》之竖子也。大历二年秋东屯，又有《秋行官张望督促东渚耗稻向毕清晨遣女奴阿稽竖子阿段往问》。小奴何幸，竟得老杜笔泽，千载下得附其名，与巴山蜀水同为不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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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1．《奉赠萧十二使君》开篇后近乎句句用事也，然古来无人言之，何哉？盖老杜条达流利，化古为今，使人不觉为古人事也。情盈于词，气贯于篇，真性情，纯秉性，他人故事皆得为我驱使，此大手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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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2．“尉佗虽北拜，太史尚南留。军旅应都息，寰区要尽收。九重思谏诤，八极念怀柔。徙倚瞻王室，从容仰庙谋”、“吾闻聪明主，治国用轻刑。销兵铸农器，今古岁方宁。 文王日俭德，俊乂始盈庭”、“兵革自久远，兴衰看帝王。汉仪甚照耀，胡马何猖狂。老将一失律，清边生战场。君臣忍瑕垢，河岳空金汤。重镇如割据，轻权绝纪纲。军州体不一，宽猛性所将”、“中丞连帅职，封内权得按。身当问罪先，县实诸侯半。士卒既辑睦，启行促精悍。似闻上游兵，稍逼长沙馆。怜好彼克修，天机自明断。南图卷云水，北拱戴霄汉。美名光史臣，长策何壮观。驱驰数公子，咸愿同伐叛。声节哀有馀，夫何激衰懦。偏裨表三上，卤莽同一贯。始谋谁其间，回首增愤惋。宗英李端公，守职甚昭焕。变通迫胁地，谋画焉得算。王室不肯微，凶徒略无惮。此流须卒斩，神器资强干”、“麾下杀元戎，湖边有飞旐。孤舟增郁郁，僻路殊悄悄。侧惊猿猱捷，仰羡鹳鹤矫。礼过宰肥羊，愁当置清醥。人非西喻蜀，兴在北坑赵。方行郴岸静，未话长沙扰。崔师乞已至，澧卒用矜少。问罪消息真，开颜憩亭沼”等皆老臣语气，读之可见诗人真肝胆也。人云老杜“放旷不自检，好论天下大事，高而不切”，实是一腔忠君悯民之意激荡澎湃，不得不发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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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3．《吹笛》遣词布韵，有晚唐风致。蒋一梅“绝大手笔，声律极细，然有对意不对词、对词不对意者”之说看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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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4．《瞿唐两崖》视点在崖，点题、描摹、渲染、用事皆不离崖，然篇显拘束，有壶舞囹圄之感。《瞿唐怀古》题阔而大，取材用料无需兢兢于墨斗，喷词吐句故如关云长入万马军中，刀刀不虚也。“三峡传何处，双崖壮此门”，赋语也；“西南万壑注，勍敌两崖开”，诗语也。“入天犹石色，穿水忽云根”，云崖上入天下入水，高也，然句无生气，势亦羸弱；“地与山根裂，江从月窟来”，言山裂地开，江从中来，奇险也，声形俱出，诗象诡怪，似非人间所能得。至于用事，“羲和”虚远而“疏凿”恰切，更无需赘言也。同出一手，然《瞿唐怀古》之与《瞿唐两崖》真如刘皇叔之与憨阿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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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5．“卧龙跃马终黄土”（《阁夜》）乃就近取喻也。仇注曰，卧龙跃马，因夔州祠庙而及之。此处要紧，不明此，则觉该句来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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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6．“青眼只途穷”乃反用故事也。阮籍能为青白眼，白眼取愤世嫉俗之意，穷固亦然，今青眼亦只途穷，幽默中寒悲伤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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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7．山鬼，来自屈大夫《九歌•山鬼》也，此女衣薜荔，来松萝，其情幽幽而含怨，其意凄凄而有思，窈窕善良，顾盼生姿，时常飘忽于深山大泽之间。老杜用之，多非屈子意，如“山鬼吹灯灭”、“山鬼迷春竹”、“山鬼闭门中”、“卧病识山鬼”、“山鬼幽阴霜雪逼”等取阴森可怖之象，以为气氛之烘托渲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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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9．“径隐千重石，帆留一片云”聚集多少气象！奇景得奇意易，常景得奇意难。似此诗意蕴岂能一二句道尽？见景不见意，不知诗也，见意不见人，不谙诗也，见人不见诗中人，不精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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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0．书通万人之心，琴抒幽凄之意，剑展阳刚之风，此士人三宝也。老杜夔州诗时见三宝之趣：琴书散明烛，长夜始堪终；风床展书卷；正枕当星剑，收书动玉琴；气冲看剑匣，颖脱抚锥囊；独坐亲雄剑，哀歌叹短衣；雄剑鸣开匣，群书满系船；清琴将暇日，白首望霜天；佩剑冲星聊暂拔，匣琴流水自须弹。可见老杜非仅仅一苦吟诗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