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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风词话 清 况周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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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4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惠风词话     清    况周颐
卷一
○词非诗馀
沈约《宋书》曰:「吴歌杂曲,始皆徒歌。既而被之弦管。又有因弦管金石作歌以被之。」按前一法即虞廷依永之遗,后一法当起于周末宋玉《对楚王问》。首言客有歌于郢中者,下云其为《阳阿》、《薤露》,其为《阳春》、《白雪》,皆曲名。是先有曲而后有歌也。填词家自度曲,率意为长短句,而后协之以律,此前一法也。前人本有此调,后人按腔填词,此后一法也。沿流溯源,与休文之说相应。歌曲之作,若枝叶始敷。乃至于词,则芳华益茂。词之为道,智者之事。酌剂乎阴阳,陶写乎性情。自有元音,上通雅乐。别黑白而定一尊,亘古今而不敝矣。唐宋以还,大雅鸿达,笃好而专精之,谓之词学。独造之诣,非有所附丽,若为骈枝也。曲士以诗馀名词,岂通论哉。
 楼主| 发表于 2016-3-14 12:21 | 显示全部楼层
○词非诗之剩义
诗馀之「馀」,作赢馀之「馀」解。唐人朝成一诗,夕付管弦,往往声希节促,则加入和声。凡和声皆以实字填之,遂成为词。词之情文节奏,并皆有馀于诗,故曰「诗馀」。世俗之说,若以词为诗之剩义,则误解此馀字矣。
 楼主| 发表于 2016-3-14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词有三要
作词有三要,曰重、拙、大。南渡诸贤不可及处在是。
 楼主| 发表于 2016-3-14 12:22 | 显示全部楼层
○词重在气格
重者,沉著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
 楼主| 发表于 2016-3-21 1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宋清人拙处不可及
半塘云:「宋人拙处不可及,国初诸老拙处亦不可及。」○词外求词
词中求词,不如词外求词。词外求词之道,一曰多读书,二曰谨避俗。俗者,词之贼也。
 楼主| 发表于 2016-3-21 13:03 | 显示全部楼层
○无词境即无词心
填词要天资,要学力。平日之阅历,目前之境界,亦与有关系。无词境,即无词心。矫揉而缰为之,非合作也。境之穷达,天也,无可如何者也。雅俗,人也,可择而处者也。○词忌刻意为曲折
词笔固不宜直率,尤切忌刻意为曲折。以曲折药直率,即已落下乘。昔贤朴厚醇至之作,由性情学养中出,何至蹈直率之失。若错认真率为直率,则尤大不可耳。○词忌有字处为曲折
词能直,固大佳。顾所谓直,诚至不易。不能直,分也。当于无字处为曲折,切忌有字处为曲折。
 楼主| 发表于 2016-3-28 18:42 | 显示全部楼层
○词中转折宜圆
词中转折宜圆。笔圆,下乘也。意圆,中乘也。神圆,上乘也。○词不嫌方
词不嫌方。能圆,见学力。能方,见天分。但须一落笔圆,通首皆圆。一落笔方,通首皆方。圆中不见方,易。方中不见圆,难。○词不宜过经意
词过经意,其蔽也斧琢。过不经意,其蔽也褦襶。不经意而经意,易。经意而不经意,难。○词宜恰到好处
「恰到好处,恰够消息。毋不及,毋太过。」半塘老人论词之言也。
 楼主| 发表于 2016-3-28 18:43 | 显示全部楼层
○词不宜琢率
词太做,嫌琢。太不做,嫌率。欲求恰如分际,此中消息,正复难言。但看梦窗何尝琢,稼轩何尝率,可以悟矣。○真字是词骨
真字是词骨。情真、景真,所作为佳,且易脱稿。○词宜不纤
词人愁而愈工。真正作手,不愁亦工,不俗故也。不俗之道,第一不纤。
 楼主| 发表于 2016-4-4 08:03 | 显示全部楼层
○词忌一矜字
作词最忌一「矜」字。矜之在迹者,吾庶几免矣。其在神者,容犹在所难免。兹事未遽自足也。○作词浅亦非疵
凡人学词,功候有浅深,即浅亦非疵,功力未到而已。不安于浅而致饰焉,不恤颦眉、龋齿,楚楚作态,乃是大疵,最宜切忌。○填词须先求凝重
填词先求凝重。凝重中有神韵,去成就不远矣。所谓神韵,即事外远致也。即神韵未佳而过存之,其足为疵病者亦仅,盖气格较胜矣。若从轻倩入手,至于有神韵,亦自成就,特降于出自凝重者一格。若并无神韵而过存之,则不为疵病者亦仅矣。或中年以后,读书多,学力日进,所作渐近凝重,犹不免时露轻倩本色,则凡轻倩处,即是伤格处,即为疵病矣。天分聪明人最宜学凝重一路,却最易趋轻倩一路。苦于不自知,又无师友指导之耳。
○学词须按程式
词学程式,先求妥帖、停匀,再求和雅、深[此深字只是不浅之谓。]秀,乃至精稳、沈著。精稳则能品矣。沈著更进于能品矣。精稳之稳,与妥帖迥乎不同。沈著尤难于精稳。平昔求词词外,于性情得所养,于书卷观其通。优而游之,餍而饫之,积而流焉。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掷地作金石声矣。情真理足,笔力能包举之。纯任自然,不假锤炼,则沈著二字之诠释也。
 楼主| 发表于 2016-5-2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作词要意不晦语不琢
初学作词,只能道第一义,后渐深入。意不晦,语不琢,始称合作。至不求深而自深,信手拈来,令人神味俱厚。规模两宋,庶乎近焉。

○不可作寒酸语
寒酸语不可作,即愁苦之音,亦以华贵书之。饮水词人所以为重光后身也。
 楼主| 发表于 2016-5-2 10:26 | 显示全部楼层
○选句要自然
填词之难,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经前人说过。自唐五代已还,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语,留待我辈驱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灵流露,曰书卷酝酿。性灵关天分,书卷关学力。学力果充,虽天分少逊,必有资深逢源之一日。书卷不负人也。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苟无学力,日见其衰退而已。江淹才尽,岂真梦中人索还囊锦耶。

○词不能谐俗
读前人雅词数百阕,令充积吾胸臆,先入而为主。吾性情为词所陶冶,与无情世事,日背道而驰。其蔽也,不能谐俗,与物忤。自知受病之源,不能改也。

○读词之法
读词之法,取前人名句意境绝佳者,将此意境缔构于吾想望中。然后澄思渺虑,以吾身入乎其中而涵泳玩索之。吾性灵与相浃而俱化,乃真实为吾有而外物不能夺。三十年前,以此法为日课,养成不入时之性情,不遑恤也。
 楼主| 发表于 2016-5-29 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述所历词境
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和答。据梧暝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瑩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斯时若有无端哀怨枨触于万不得已;即而察之,一切境象全失,唯有小窗虚幌、笔床砚匣,一一在吾目前。此词境也。三十年前,或月一至焉。今不可复得矣。

○以吾言写吾心
吾听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外有万不得已者在。此万不得已者,即词心也。而能以吾言写吾心,即吾词也。此万不得已者,由吾心酝酿而出,即吾词之真也,非可彊为,亦无庸彊求。视吾心之酝酿何如耳。吾心为主。吾心为主,而书卷其辅也。书卷多,吾言尤易出耳。

○词有不尽之妙
吾苍茫独立于寂寞无人之区,忽有匪夷所思之一念,自沉冥杳霭中来,吾于是乎有词,洎吾词成,则于顷者之一念若相属若不相属也。而此一念,方绵邈引演于吾词之外,而吾词不能殚陈,斯为不尽之妙。非有意为是不尽,如书家所云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也。

○词之风度
问:填词如何乃有风度。答:由养出,非由学出。问:如何乃为有养。答:自善葆吾本有之清气始。问:清气如何善葆。答:花中疏梅、文杏。亦复托根尘世,甚且断井、颓垣,乃至摧残为红雨,犹香。

○作词成就不易
作词至于成就,良非易言。即成就之中,亦犹有辨。其或绝少襟抱,无当高格,而又自满足,不善变。不知门径之非,何论堂奥。然而从事于斯,历年多,功候到,成就其所成就,不得谓非专家。凡成就者,非必较优于未成就者。若纳兰容若,未成就者也,年龄限之矣。若厉太鸿,何止成就而已,且浙派之先河矣。

○词无庸勾勒
吾词中之意,唯恐人不知,于是乎勾勒。夫其人必待吾勾勒而后能知吾词之意,即亦何妨任其不知矣。曩余词成,于每句下注所用典。半塘辄曰:「无庸。」余曰:「奈人不知何。」半塘曰:「傥注矣,而人仍不知,又将奈何。矧填词固以可解不可解,所谓烟水迷离之致,为无上乘耶。」


○作词须知暗字诀
作词须知「暗」字诀。凡暗转、暗接、暗提、暗顿,必须有大气真力,斡运其间,非时流小惠之笔能胜任也。骈体文亦有暗转法,稍可通于词。

○名手作词
名手作词,题中应有之义,不妨三数语说尽。自馀悉以发抒襟抱,所寄托往往委曲而难明。长言之不足,至乃零乱拉杂,胡天胡帝。其言中之意,读者不能知,作者亦不蕲其知。以谓流于跌宕怪神、怨怼激发,而不可以为训,则亦左徒之「骚」「些」云尔。夫使其所作,大都众所共知,无甚关系之言,宁非浪费楮墨耶。

○词宜守律
畏守律之难,辄自放于律外,或托前人不专家,未尽善之作以自解,此词家大病也。守律诚至苦,然亦有至乐之一境。常有一词作成,自己亦既惬心,似乎不必再改。唯据律细勘,仅有某某数字,于四声未合,即姑置而过存之,亦孰为责备求全者。乃精益求精,不肯放松一字,循声以求,忽然得至隽之字。或因一字改一句,因此句改彼句,忽然得绝警之句。此时曼声微吟,拍案而起,其乐何如。虽剥珉出璞,选薏得珠,不逮也。彼穷于一字者,皆苟完苟美之一念误之耳。

○上去声不可忽
上去声字,近人往往误读。如「动静」之「静」,上声,误读去声。「暝色」之「暝」,去声,误读上声。作词既守四声,则于宋人用「静」字者用上声,用「暝」字者用去声,斯为不误矣。顾审之声调,或反蹈聱牙盭喉之失。意者宋人亦误读误用耶。遇此等处,唯有检本人它词及它人词證之,庶几决定所从。特非精研宫律者之作,不足为据耳。


○上可代入
宋人名作,于字之应用入声者,间用上声,用去声者绝少。检梦窗词知之。

○入声字适用
入声字于填词最为适用。付之歌喉,上去不可通作,唯入声可融入上去声。凡句中去声字能遵用去声固佳,若误用上声,不如用入声之为得也。上声字亦然。入声字用得好,尤觉峭劲娟隽。

○初学宜联句和韵
初学作词,最宜联句、和韵。始作,取办而已,毋存藏拙嗜胜之见。久之,灵源日浚,机括日熟,名章俊语纷交,衡有进益于不自觉者矣。手生重理旧弹者亦然。离群索居,日对古人,研精覃思,宁无心得;未若取径乎此之捷而适也。

○学词须先读词
学填词,先学读词。抑扬顿挫,心领神会。日久,胸次郁勃,信手拈来,自然丰神谐鬯矣。

○词意忌复
词贵意多。一句之中,意亦忌复。如七字一句,上四是形容月,下三勿再说月。或另作推宕,或旁面衬托,或转进一层,皆可。若带写它景,仅免犯复,尤为易易。
 楼主| 发表于 2016-5-29 21:46 | 显示全部楼层
○改词之法
佳词作成,便不可改。但可改便是未佳。改词之法,如一句之中有两字未协,试改两字,仍不惬意,便须换意,通改全句。牵连上下,常有改至四五句者。不可守住元来句意,愈改愈滞也。

○改词须知挪移法
改词须知挪移法。常有一两句语意未协,或嫌浅率,试将上下互易,便有韵致。或两意缩成一意,再添一意,更显厚。此等倚声浅诀,若名手意笔兼到,愈平易,愈浑成,无庸临时掉弄也。

○词中对偶
词中对偶,实字不求甚工。草木可对禽蛩也,服用可对饮馔也。实勿对虚,生勿对熟,平举字勿对侧串字。深深浅浓淡,大小重轻之间,务要侔色揣称。昔贤未有不如是精整也。

○起处不宜泛写景
近人作词,起处多用景语虚引,往往第二韵方约略到题,此非法也。起处不宜泛写景,宜实不宜虚,便当笼罩全阕,它题便挪移不得。唐李程作《日五色赋》,首云:「德动天鉴,祥开日华。」虽篇幅较长于词,亦以二句檃括之,尤有弁冕端凝气象。此旨可通于词矣。

○作词要句中有意
作词不拘说何物事,但能句中有意即佳。意必己出,出之太易或太难,皆非妙造。难易之中,消息存焉矣。唯易之一境,由于情景真,书卷足,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者,不在此例。

○词须选韵
作咏物咏事词,须先选韵。选韵未审,虽有绝佳之意,恰合之典,欲用而不能。用其不必用,不甚合者以就韵,乃至涉尖新,近牵彊,损风格,其弊与彊和人韵者同。

○虚字叶韵最难
词用虚字叶韵最难。稍欠斟酌,非近滑,即近佻。忆二十岁时作《绮罗香》,过折云:「东风吹尽柳绵矣。」端木子畴前辈[埰]见之,甚不谓然,申诫至再。余词至今不复敢叶虚字。又如「赚」字「偷」字之类,亦宜慎用,并易涉纤。「儿」字尤难用之至。(如船儿、叶儿、风儿、月儿云云。]此字天然近俚,用之得,如闺人口吻,即亦何当风格。乃至村夫子口吻,不尤不可向迩耶。若于此等难用之字,笔健能扶之使竖,意精能炼之使稳,庶极专家能事矣。斯境未易臻,仍以不用为是。

○宋词宜多读多看
两宋人词宜多读、多看,潜心体会。某家某某等处,或当学,或不当学,默识吾心目中。尤必印證于良师友,庶收取精用闳之益。洎乎功力既深,渐近成就,自视所作于宋词近谁氏,取其全帙研贯而折衷之,如临镜然。一肌一容、宜淡宜浓,一经侔色揣称,灼然于彼之所长、吾之所短安在,因而知变化之所当亟。善变化者,非必墨守一家之言。思游乎其中,精骛乎其外,得其助而不为所囿,斯为得之。当其致力之初,门径诚不可误。然必择定一家,奉为金科玉律,亦步亦趋,不敢稍有逾越。填词智者之事,而顾认筌执象若是乎?吾有吾之性情,吾有吾之襟抱,与夫聪明才力。欲得人之似,先失己之真,得其似矣,即已落斯人后,吾词格不稍降乎。并世操觚之士,辄询馀以倚声初步何者当学,此馀无词以对者也。

○勿学辛吴
情性少,勿学稼轩。非绝顶聪明,勿学梦窗。

○不必学唐五代词
唐五代词并不易学,五代词尤不必学,何也。五代词人丁运会,迁流至极,燕酣成风,藻丽相尚。其所为词,即能沉至,祇在词中。艳而有骨,祇是艳骨。学之能造其域,未为斯道增重。矧徒得其似乎。其铮铮佼佼者,如李重光之性灵,韦端己之风度,冯正中之堂庑,岂操觚之士能方其万一?自馀风云月露之作,本自华而不实。吾复皮相求之,则嬴秦氏所云甚无谓矣。晚近某词派,其地与时,并距常州派近。为之倡者,揭橥《花间》,自附高格,涂饰金粉,绝无内心。与评文家所云「浮烟涨墨」曷以异。虽无本之文,不足以自行。历年垂百,衍派未广,一编之传,亦足贻误初学。尝求其故,盖天事绌、性情少者所为,曷如不为之为愈也。

○北宋人手高眼低
余尝谓北宋人手高眼低。其自为词诚琼(去玉)乎弗可及。其于它人词,凡所盛称,率非其至者。直是口惠,不甚爱惜云尔。后人习闻其说,奉为金科玉律,绝无独具只眼,得其真正佳胜者。流弊所极,不特埋没昔贤精谊,抑且贻误后人师法。北宋词人声华藉甚者,十九钜公大僚。钜公大僚之所赏识,至不足恃,词其小焉者。

○词用诗句曲用词事
两宋人填词,往往用唐人诗句。金元人制曲,往往用宋人词句。尤多排演词事为曲。关汉卿、王实甫《西厢记》出于赵德麟《商调蝶恋花》,其尤箸者。检《曲录》杂剧部,有《陶秀实醉写风光好》、《晏叔原风月鹧鸪天》、《张于湖误宿女贞观》、《蔡萧闲醉写石州慢》、《萧淑兰情寄菩萨蛮》,皆词事也。就一剧一事而审谛之,填词者之用笔用字何若?制曲者又何若?曲由词出,其渊源在是。曲与词分,其径涂亦在是。曲与词体格迥殊、而能得其并皆佳妙之故,则于用笔用字之法,思过半矣。

○词与曲作法不同
曲有煞尾,有度尾。煞尾如战马收缰,度尾如水穷云起。[见董解元《西厢记》眉评。]煞尾犹词之歇拍也。度尾犹词之过折也。如水穷云起,带起下意也。填词则不然,过拍祇须结束上段,笔宜沉著。换头另意另起,笔宜挺劲。稍涉曲法,即嫌伤格。此词与曲之不同也。

○明以后词纤庸少骨
明以后词,纤庸少骨。二三作者,亦间有精到处。但初学抉择未精,切忌看之。一中其病,便不可医也。东坡、稼轩,其秀在骨,其厚在神。初学看之,但得其粗率而已。其实二公不经意处,是真率,非粗率也。余至今未敢学苏、辛也。

○求词词外
《织馀琐述》云:「蕙风尝读梁元帝《荡妇思秋赋》,至『登楼一望,唯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呼娱而诏之曰:『此至佳之词境也。看似平淡无奇,却情深而意真。求词词外,当于此等处得之。』」

○宋人杂用元寒删先四韵
又云:「元白朴《天籁集》满庭芳小序:『屡欲作茶词,未暇也。近选宋名公乐府,黄、贺、陈三集中,凡载《满庭芳》四首,大概相类,互有得失。复杂用元、寒、删、先韵,而语意苦不伦』云云。近人词此四韵多通叶,昔贤不谓然也。夫词虽慢调,韵不逾十。即如寒、删两韵,本韵之字即独用不患不敷,矧已通叶,何必再阑入元、先部乎。其为取便,亦已甚矣。」

○词不可概人
晏同叔赋性刚峻,而词语特婉丽。蒋竹山词极秾丽,其人则抱节终身。何文缜少时会饮贵戚家,侍儿惠柔,慕公丰标,解帕为赠,约牡丹时再集。何赋《虞美人》词有「重来约在牡丹时,只恐花枝相妒,故开迟」之句,后为靖康中尽节名臣。○国朝彭羡门孙遹《延露词》,吐属香艳,多涉闺襜。与夫人伉俪綦笃,生平无姬侍。词固不可概人也。

○校词纷心
余癖词垂五十年,唯校词绝少。窃尝谓昔人填词,大都陶写性情,流连光景之作。行间句里,一二字之不同,安在执是为得失。乃若词以人重,则意内为先,言外为后,尤毋庸以小疵累大醇。士生今日,载籍极博。经史古子,体大用闳,有志校勘之学,何如择其尤要,致力一二。词吾所好,多读多作可耳。校律犹无容心,矧校字乎。开兹缥帙,铅椠随之。昔人有校雠之说,而词以和雅温文为主旨。心目中有雠之见存,虽甚佳胜,非吾意所专注。彼昔贤曷能诏余而牖之。则亦终于无所得而已。曩锡山侯氏刻《十名家词》,顾梁汾为之序,有云:「读书而必欲避讹与混之失,即披阅吟讽,且不能以终卷,又安望其畅然拔去抑塞,任为流通也。」斯语浅明,可资印證。盖心为校役,订疑思误,丁一确二之不暇,恐读词之乐不可得,即作词之机亦滞矣。如云校毕更读,则扫叶之喻,校之不已,终亦纷其心而弗克相入也。


○历代诗馀依调胪列
《御选历代诗馀》,每调胪列如干首。每填一调,就诸家名作参互比勘。一声一字、务求合乎古人。毋托一二不合者以自恕。则不特声韵无误,即宫律之微,亦可由此研入。

○玉梅玲珑四犯有寄托
《玉梅后词》[玲珑四犯]云:「衰桃不是相思血,断红泣、垂杨金缕。」自注:「桃花泣柳,柳固漠然,而桃花不悔也。」斯旨可以语大。所谓尽其在我而已。千古忠臣孝子,何尝求谅于君父哉。

○词林正韵最为善本
吴县戈顺卿(载)《翠微花馆词》,袖然钜帙,以备调守律为主旨,似乎工拙所弗计也。惟所辑《词林正韵》,则最为善本。曩王氏四印斋依戈氏自刻本,刻附《所刻词》后。倚声家圭臬奉之。顺卿夫人金婉,字玉卿,有《宜春舫诗词》。《为外录词林正韵毕书后》云:「罗襦甲帐愧非仙。写韵何妨手一编。从此词林增善本。四声堪證宋名贤。」
 楼主| 发表于 2016-5-29 21:49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词有穆之一境
词有穆之一境,静而兼厚、重、大也。淡而穆不易,浓而穆更难。知此,可以读《花间集》。

○花间不易学
《花间》至不易学。其蔽也,袭其貌似,其中空空如也。所谓麒麟楦也。或取前人句中意境,而纡折变化之,而雕琢、句勒等弊出焉。以尖为新,以纤为艳,词之风格日靡,真意尽漓,反不如国初名家本色语,或犹近于沉著、浓厚也。庸讵知《花间》高绝,即或词学甚深,颇能窥两宋堂奥,对于《花间》,犹为望尘却步耶。

○唐词与诗近
唐贤为词,往往丽而不流,与其诗不甚相远。刘梦得《忆江南》云:「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流丽之笔,下开北宋子野、少游一派。唯其出自唐音,故能流而不靡。所谓「风流高格调」,其在斯乎。前调云:「犹有桃花流水上。无辞竹叶醉尊前。」《抛毬乐》云:「春早见花枝,朝朝恨发迟。及看花落后,却忆未开时。」亦皆流丽之句。

○晚唐诗有词境
段柯古词仅见《闲中好》,寥寥十许字,殊未餍人意。《海山记》中隋炀帝《望江南》八阕,或云柯古所托,亦无确据。余喜其《折杨柳》诗「公子骅骝往何处。绿阴堪系紫游缰」。此等意境,入词绝佳。晚唐人诗集中往往而有。盖词学浸昌,其机郁勃,弗可遏矣。

○李德润词极形容之妙
李德润《临江仙》云:「彊整娇姿临宝镜,小池一朵芙蓉。」是人是花,一而二,二而一。句中绝无曲折,却极形容之妙。昔人名作,此等佳处,读者每易忽之。

○欧阳炯艳词
《花间集》欧阳炯《浣溪沙》云:「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自有艳词以来,殆莫艳于此矣。半塘僧骛曰:「奚翅艳而已,直是大且重。」苟无《花间》词笔,孰敢为斯语者。

○徐鼎臣诗是词境
徐鼎臣《梦游》诗:「绣幌银屏杳霭间。若非魂梦到应难。」寘之词中,是绝好意境。又云:「蘸甲递觞纤似玉,含词忍笑腻于檀。」则直是《花间》丽句。当时风会所趋,不期然而自致此耳。

○韩持国词深静
词境以深静为至。韩持国《胡捣练令》过拍云:「燕子渐归春悄。帘幕垂清晓。」境至静矣,而此中有人,如隔蓬山。思之思之,遂由浅而见深。盖写景与言情,非二事也。善言情者,但写景而情在其中。此等境界,唯北宋人词往往有之。持国此二句,尤妙在一「渐」字。


○晏叔原词序
晏叔原词自序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或作宠。]家有莲、鸿、蘋、云,清讴娱客。」廉叔、君龙殆亦风雅之士,竟无篇阕流传,并其名亦不可考。宋兴百年已还,凡著名之词人,十九《宋史》有传,或附见父若兄传。大抵黄阁钜公,乌衣华胄。即名位稍逊者,亦不获二三焉。当时词称极盛,乃至青楼之妙姬,秋坟之灵鬼,亦有名章俊语,载之曩籍,流为美谈。万不至章甫缝掖之士,尺板斗食流,独无含咀宫商、规抚秦柳者。矧天子右文,群公操雅,提倡甚非无人,而卒无补于湮没不彰,何耶。国初顾梁汾有言:「燠凉之态,浸淫而入于风雅。」良可浩叹。即北宋词人以观,盖此风由来旧矣。即如叔原,其才庶几跨灶,其名殆犹恃父以传。夫传不传亦何足轻重之有,唯是自古迄今,不知埋没几许好词。而其传者,或反不如不传者之可传。是则重可惜耳!

○小山阮郎归
小山词《阮郎归》云:「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趁重阳。人情似故乡。兰佩紫,菊簪黄。殷勤理旧狂。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绿杯」二句,意已厚矣。「殷勤理旧狂」,五字三层意。「狂」者,所谓一肚皮不合时宜,发见于外者也。狂已旧矣,而理之,而殷勤理之,其狂若有甚不得已者。「欲将沉醉换悲凉」,是上句注脚。「清歌莫断肠」,仍含不尽之意。此词沉著厚重,得此结句,便觉竟体空灵。小晏神仙中人,重以名父之贻,贤师友相与沆瀣,其独造处,岂凡夫肉眼所能见及。「梦魂惯得无拘管,又逐扬花过谢桥」,以是为至,乌足与论《小山词》耶。
 楼主| 发表于 2016-5-29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东坡青玉案
东坡词《青玉案·用贺方回韵,送伯固归吴中》,歇拍云:「作个归期天应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上三句,未为甚艳。「曾湿西湖雨」是清语,非艳语。与上三句相连属,遂成奇艳、绝艳,令人爱不忍释。坡公天仙化人,此等词犹为非其至者,后学已未易模仿其万一。

○秦少游卓然名家
有宋熙丰间,词学称极盛。苏长公提倡风雅,为一代山斗。黄山谷、秦少游、晁无咎,皆长公之客也。山谷、无咎皆工倚声,体格于长公为近。唯少游自辟蹊径,卓然名家。盖其天分高,故能抽秘骋妍于寻常擩染之外。而其所以契合长公者独深。张文潜《赠李德载诗》有云:「秦文倩丽舒桃李。」彼所谓文,固指一切文字而言。若以其词论,直是初日芙蓉,晓风杨柳,倩丽之桃李,容犹当之有愧色焉。王晦叔《碧鸡漫志》云,黄晁二家词,皆学坡公,得其七八。而于少游独称其俊逸精妙,与张子野并论,不言其学坡公,可谓知少游者矣。

○李方叔虞美人
李方叔《虞美人》过拍云:「好风如扇雨如帘。时见岸花汀草、涨痕添。」春夏之交,近水楼台,确有此景。「好风」句绝新,似乎未经人道。歇拍云:「碧芜千里思悠悠。唯有霎时凉梦,到南州。」尤极淡远清疏之致。

○东山词融景入情
东山词:「归卧文园犹带酒。柳花飞度画堂阴。只凭双燕话春心。」「柳花」句融景入情,丰神独绝。近来纤佻一派,误认轻灵,此等处何曾梦见。

○竹友善言愁
竹友词,《留董之南过七夕》,《蝶恋花》后段云:「君似庾郎愁几许。万斛愁生,更作征人去。留定征鞍君且住。人间岂有无愁处。」循环无端,含意无尽,小谢可谓善言愁。

○宋词用衬字
取其能达句中之意,而付之歌喉又抑扬顿挫,悦人听闻。所谓迟其声以媚之也。两宋人词间亦有用衬字者。王晋卿云:「烛影摇红向夜阑,乍酒醒、心情懒。」「向」字、「乍」字是衬字。据词谱,烛影摇红第二句七字,应仄平仄仄平平仄。周美成云:「黛眉巧画宫妆浅」,不用衬字,与换头第二句同。

○周姜词朴厚
元人沈伯时作《乐府指迷》,于《清真词》推许甚至。唯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梦魂凝想鸳侣」等句为不可学,则非真能知词者也。清真又有句云:「多少暗愁密意,唯有天知。」「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拌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南宋人词如姜白石云:「酒醒波远,正凝想、明珰素袜。」庶几近似。然已微嫌刷色。诚如清真等句,唯有学之不能到耳。如曰不可学也,讵必颦眉搔首,作态几许,然后出之,乃为可学耶。明已来词纤艳少骨,致斯道为之不尊,未始非伯时之言阶之厉矣。窃尝以刻印比之,自六代作者以萦纡拗折为工,而两汉方正平直之气荡然无复存者。救敝起衰,欲求一丁敬身、黄大易,而未易遽得。乃至倚声小道,即亦将成绝学,良可慨夫。


○周谢词熨帖入微
清真词《望江南》云:「惺忪言语胜闻歌。」谢希深《夜行船》云:「尊前和笑不成歌。」皆熨帖入微之笔。

○李萧远词轻倩
李萧远《点绛唇》后段云:「碧水黄沙,梦到寻梅处。花无数。问花无语。明月随人去。」意境不求甚深,读者悦其轻倩。竹垞《词综》首录此阕。此等词固浙西派之初祖也。其《鹊桥仙》云:「小舟谁在落梅村。正梦绕、清溪烟雨。」《西江月》云:「琼璈珠珥下秋空,一笑满天鸾凤。」皆惊句,可诵。

○廖世美《烛影摇红》过拍云:「塞鸿难问,岸柳何穷,别愁纷絮。」神来之笔,即已佳矣。换头云:「催促年光,旧来流水知何处。断肠何必更残阳,极目伤平楚。晚霁波声带雨,悄无人、舟横古渡。」语淡而情深。令子野、太虚辈为之,容或未必能到。此等词一再吟诵,辄沁入心脾,毕生不能忘。《花庵绝妙词选》中,真能不愧「绝妙」二字,如世美之作,殊不多觏。
 楼主| 发表于 2016-5-29 21:51 | 显示全部楼层
○何搢之丽句
何搢之《小重山》「玉船风动酒鳞红」之句,见称于时。此特丽句云尔。临邛高耻庵云:[(见《词品》。)「譬如云锦月钩,造化之巧,非人琢也。此等句在天壤间有限。」似乎奖许太过。余喜其换头:「车马去悤悤。路随芳草远」十字,其淡入情,其丽在神。

○李词袭梅诗
梅宛陵诗:「不上楼来今几日,满城多少柳丝黄。」《晁氏客语》记欧公云:「非圣俞不能到。」[宋无名氏《爱日斋丛钞》。]按李易安词:「几日不来楼上望,粉红香白已争妍。」由此脱胎,却自是词笔。[按:此二句乃清人词。]

○赵忠简词
赵忠简词,王氏四印斋刻入《南宋四名臣词》。清刚沉至,卓然名家,故君故国之思,流溢行閒句里。如《鹧鸪天·建康上元作》云:「客路那知岁序移,忽惊春到小桃枝。天涯海角悲凉地,记得当年全盛时。花弄影,月流辉。水精宫殿五云飞。分明一觉华胥梦。回首东风泪满衣。」《洞仙歌》后段云:「可怜窗外竹,不怕西风,一夜潇潇弄疏响。奈此九回肠,万斛清愁、人何处,邈如天样。纵陇水秦云、阻归音,便不许时閒、梦中寻访。」其他断句,尤多促节哀音,不堪卒读。而卷端《蝶恋花》乃有句云:「年少凄凉天付与。更堪春思萦离绪。」閒情绮语,安在为盛德之累耶。

○填词要襟抱
填词第一要襟抱。唯此事不可彊,并非学力所能到。向伯恭《虞美人》过拍云:「人怜贫病不堪忧。谁识此心如月正涵秋。」宋人词中,此等语未易多觏。


○竹斋词句
竹斋词句:「桂树深村狭巷通。」颇能模写村居幽邃之趣。若换用它树,意境便逊。

○曾宏父浣溪沙
曾宏父《浣溪沙》云:「紫禁正须红药句,清江莫与白鸥盟。」寻常称美语,出以雅令之笔,阅之便不生厌。此酬赠词之别开生面者。

○荣?咏梅
大卿荣諲《咏梅》[南乡子]云:「江上野梅芳。粉色盈盈照路旁。闲折一枝和雪嗅,思量。似个人人玉体香。特此起愁肠。此恨谁人与寄将。山馆寂寥天欲暮,凄凉。人转迢迢路转长。」(见《梅苑》)。「似个」句艳而质,犹是宋初风格,花间之遗。諲,字仲思,《宋史》有传。

○辛词陈诗
《吹剑录》云:「古今诗人间出,极有佳句。无人收拾,尽成遗珠。陈秋塘诗:『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觉新来懒上楼。』」按此二句乃稼轩词《鹧鸪天》歇拍。稼轩倚声大家,行辈在秋塘稍前,何至取材秋塘诗句。秋塘平昔以才气自豪,亦岂肯沿袭近人所作。或者俞文豹氏误记辛词为陈诗耶。此二句入词则佳,入诗便稍觉未合。词与诗体格不同处,其消息即此可参。


○东浦用冤家
《东浦词》[且坐令]云:「但冤家、何处贪欢乐。引得我心儿恶。」毛子晋刻入《六十家词》,以「冤家」字涉俚,跋语讥之。按宋蒋津《苇航纪谈》:「作词者流,多用冤家为事。初未知何等语,亦不知所出。后阅《烟花记》,有云:冤家之说有六,情深意浓,彼此牵系,宁有死耳,不怀异心,所谓冤家者一。两情相系,阻隔万端,心想魂飞,寝食俱废,所谓冤家者二。长亭短亭,临歧分袂,黯然销魂,悲泣良苦,所谓冤家者三。山遥水远,鱼雁无凭,梦寝相思,柔肠寸断,所谓冤家者四。怜新弃旧,孤恩负义,恨切惆怅,怨深刻骨,所谓冤家者五。一生一死,触景悲伤,抱恨成疾,迨与俱逝,所谓冤家者六。此语虽鄙俚,亦余之乐闻耳」云云。朴质为宋词之一格,此等字不足为疵病。唯是宋人可用,吾人断不敢用。若用之而亦不足为疵病,则骎骎乎入宋人之室矣。

○词有理脉可寻
词亦文之一体。昔人名作,亦有理脉可寻,所谓蛇灰蚓线之妙。如范石湖《眼儿媚·萍乡道中》云:「酣酣日脚紫烟浮。妍暖试轻裘。困人天气,醉人花底,午梦扶头。春慵恰似春塘水,一片縠纹愁。溶溶泄泄,东风无力,欲皱还休。」「春慵」紧接「困」字「醉」字来,细极。
 楼主| 发表于 2016-5-29 21:52 | 显示全部楼层
○陈梦弼和石湖词
陈梦弼和石湖《鹧鸪天》云:「指剥春葱去采蘋。衣丝秋藕不沾尘。眼波明处偏宜笑。眉黛愁来也解颦。巫峡路,忆行云。几番曾梦曲江春。相逢细把银釭照,犹恐今宵梦似真。」歇拍用晏叔原「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句,恐梦似真,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袭,几于青胜于蓝。

○韩南涧霜天晓角
韩南涧《霜天晓角》起调云:「几声残角。月照梅花薄。」歇拍云:「莫把玉肌相映,愁花见,也羞落。」花羞玉肌,其海棠、芍药之流亚乎。对于梅花,殊未易言。人世几曾见此玉肌也。

○王质西江月
宋王质《西江月·借江梅蜡梅为意寿董守》云:「试将花蕊数层层,犹比长年不尽。」元李庭《水调歌头·史侯生朝》云:「侧听称觞新语,一滴愿增一岁,门外酒如川。」并巧语不涉纤。

○王质江城子
王质《江城子》句云:「得到钗梁容略住,无分做、小蜻蜓。」未经人道。

○仲弥性浪淘沙
仲弥性《浪淘沙》过拍云:「看尽风光花不语,却是多情。」语淡而深。《忆秦娥·咏木犀》后段云:「佳人敛笑贪先折。重新为剪斜斜叶。斜斜叶。钗头常带,一秋风月。」末二句,赋物上乘,可药纤滞之失。


○程文简寿词
程文简大昌《临江仙·和正卿弟生日》云:「紫荆同本但殊枝。直须投老日,常似有亲时。」《感皇恩·淑人生日》云:「人人戴白,独我青青常保。只将平易处,为蓬岛。」此等句非性情厚、阅历深,未易道得。元刘静修《樵庵词》王利夫寿云:「吾乡先友今谁健。西邻王老时相见。每见忆先公。音容在眼中。 今朝故人子。为寿无多事。唯愿岁长丰。年年社酒同。」余极喜诵之,与文简词庶几近似。

○洪文惠盘洲词
《织馀琐述》:宋洪文惠《盘洲词》,余最喜其《生查子》歇拍云:「春色似行人,无意花间住。」《渔家傲引》后段云:「半夜繫船桥北岸。三杯睡著无人唤。睡觉只疑桥不见。风已变。缆绳吹断船头转。」意境亦空灵可喜。蕙风云:余所喜异于是。《渔家傲引》云:「子月水寒风又烈。巨鱼漏网成虚设。圉圉从它归丙穴。谋自拙。空归不管旁人说。昨夜醉眠西浦月。今宵独钓南溪雪。妻子一船衣百结。长欢悦。不知人世多离别。」委心任运,不失其为我。知足长乐,不愿乎其外。词境有高于此者乎?是则非娱所能识矣。

○曹冠燕喜词
宋曹冠《燕喜词》[凤栖梧]云:「飞絮撩人花照眼。天阔风微,燕外晴丝卷。」状春情景色绝佳。每值香南研北,展卷微吟,便觉日丽风暄,淑气扑人眉宇。全帙中似此佳句,竟不可再得。


○姚进道箫台公馀词
姚进道《箫台公馀词》,《浣溪沙·青田赵宰席閒作》云:「醉眼斜拖春水绿。黛眉低拂远山浓。此情都在酒杯中。」《鹧鸪天》:「县有花名日日红。」《高仲坚席閒作》云:「夜深莫放西风入,频遣司花许锦裀。」《瑞鹧鸪·赏海棠》云:「一抹霞红匀醉脸,恼人情处不须香。」《如梦令·水仙用雪堂韵》云:「钩月衬淩波,仿佛湘江烟路。」《行香子·抹利花》云:「香风轻度,翠叶柔枝。与玉郎摘,美人戴、总相宜。」《好事近·重午前三日》云:「梅子欲黄时,霖雨晚来初歇。谁在绿窗深处,把綵丝双结。浅斟低唱笑相偎,映一团香雪。笑指墙头榴花,倩玉郎轻折。」进道名述尧,钱塘人。南宋理学家张子韶诗云:「环顾天下间,四海唯三友。」三友者,施彦执、姚进道、叶先觉,其见重于时如此。顾亦能为绮语、情语。可知《兰畹》、《金荃》,何损于言坊行表也。(按:姚述尧与张子韶之友姚进道,非同一人。姚述尧至淳熙末尚在,而姚进道则卒于绍兴年间或更早。朱竹垞跋《箫台公馀词》已误为一人,后人咸承其误。)

○魏杞咏梅
两宋钜公大僚,能词者多,往往不脱簪绂气。魏文节杞《虞美人·咏梅》云:「只应明月最相思。曾见幽香一点、未开时。」轻清婉丽,词人之词。专对抗节之臣,顾亦能此。宋广平铁石心肠,不辞为梅花作赋也。
 楼主| 发表于 2016-5-29 21:56 | 显示全部楼层
○刘潜夫风入松
刘潜夫《风入松·福清道中作》云:「多情唯是灯前影,伴此翁同去同来。逆旅主人相问,今回老似前回。」语真质可喜。

○后村玉楼春
后村《玉楼春》云:「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杨升庵谓其壮语足以立懦,此类是已。

○赵俞词
陈藏一《话腴》:「赵昂总管始肄业临安府学,困踬无聊赖遂脱儒冠从禁弁,升御前应对。一日侍阜陵跸之德寿宫,高庙宴席间,问今应制之臣,张抡之后为谁。阜陵以昂对。高庙俯睐久之。知其尝为诸生,命赋拒霜词。昂奏所用腔,令《缀婆罗门引》。又奏所用意,诏自述其梗概。即赋就进呈云:『暮霞照水。水边无数木芙蓉。晓来露湿轻红。十里锦丝步障,日转影重重。向楚天空迥,人立西风。夕阳道中。叹秋色、与愁浓。寂寞三秋粉黛,临鉴妆慵。施朱太赤,空惆怅,教妾若为容。花易老、烟水无穷。』高庙喜之。赐银绢加等。仍俾阜陵与之转官。我朝之奖励文人也如此。」此事它书未载。淳熙间,太学生俞国宝以题断桥酒肆屏风上风入松词「一春常费买花钱」云云,为高宗所称赏,即日予释褐。此则屡经记载,稍涉倚声者知之。其实赵词近沉著,俞第流美而已。以体格论,俞殊不逮赵。顾当时盛称,以其句丽可喜,又谐适便口诵,故称述者多。文字以投时为宜,词虽小道,可以窥显晦之故。古今同揆,感慨系之矣。

○姜白石鹧鸪天
姜白石鹧鸪天云:「笼纱未出马先嘶。」七字写出华贵气象,却淡隽不涉俗。


○罗子远清平乐
罗子远《清平乐》「两桨能吴语」,五字甚新。杨柳渡头,倚花荡口,暖风十里,剪水咿哑,声愈柔而景愈深。尝读《饮水词》[望江南]云:「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人在木兰船。」「笙箫」句与此「两桨」句,同一妙于领会。

○刘改之词
刘改之词格本与辛幼安不同。其《龙洲词》中,如《贺新郎·赠张彦功》云:「谁念天涯牢落况,轻负暖烟浓雨。记酒醒、香销时语。客里归鞯须早发。怕天寒、风急相思苦。」前调云:「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料彼此、魂销肠断。」又云:「但托意、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祝英台近·游东园》云:「晚来约住青骢,踏花归去,乱红碎、一庭风月。」《唐多令·八月五日安远楼小集》云:「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醉太平》云:「翠绡香暖云屏。更那堪酒醒。」此等句,是其当行本色。蒋竹山伯仲閒耳,其激昂慨慷诸作,乃刻意模拟幼安。至如《沁园春》「斗酒彘肩」云云,则尤模拟而失之太过者矣。《词苑丛谈》云:「刘改之一妾,爱甚。淳熙甲午,赴省试,在道赋《天仙子》词。到建昌游麻姑山,使小童歌之,至于堕泪。二更后,有美人执拍板来,愿唱曲劝酒。即赓前韵『别酒未斟心已醉』云云。刘喜,与之偕东。其后临江道士熊若水为刘作法,则并枕人乃一琴耳。携至麻姑山焚之。」(按:此事出宋洪迈《夷坚志》)改之忍乎哉,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此物良不俗。虽曰灵怪,即亦何负于改之。世间万事万物,形形色色,孰为非幻。改之得唱曲美人,辄忘甚爱之妾,则其所赋之词,所堕之泪,举不得谓真。非真即幻,于琴何责焉。焚琴鬻鹤,伧父所为,不图出之改之,吾为斯琴悲,遇人之不淑。何物临江道士,尤当深恶痛绝者也。龙洲词变易体格,迎合稼轩,与琴精幻形求合何以异。吾谓改之宜先自焚其稿。


○杨济翁词
「离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刬地东流去。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橹。」杨济翁《蝶恋花》前段也。婉曲而近沉著,新颖而不穿凿,于词为正宗中之上乘。

○谢懋杏花天
《织馀琐述》:《花庵词》选谢懋《杏花天》歇拍云:「馀酲未解扶头懒。屏里潇湘梦远。」昔人盛称之。不如其过拍云:「双双燕子归来晚。零落红香过半。」此二语不曾作态,恰妙造自然。蕙风论词之旨如此。

○黄几仲竹斋诗馀
黄几仲《竹斋诗馀》《西江月》题云:「垂丝海棠,一名醉美人」「撚翠低垂嫩萼。匀红倒簇繁英。秾纤消得比佳人。酒入香肌成晕。帘幕阴阴窗牖。阑干曲曲池亭。枝头不起梦春酲。莫遣流莺唤醒。」此花唯吾乡有之,太半樱桃花接本。江南蓟北,未之见也。紫艳沉酣,信足当醉美人品目。

○鹤林词
《鹤林词》《祝英台近·春日感怀》云:「有时低按银筝,高歌《水调》,落花外、纷纷人境。」末七字余极喜之。其妙处难以言说。但觉芥子须弥,犹涉执象。


○马子严阮郎归
《织馀琐述》云:「翻腾妆束闹苏堤。」宋马子严《阮郎归》词句,形容粗钗腻粉,可谓妙于语言。天与娉婷,何有于「翻腾妆束」,适成其为「闹」而已。

○严仁醉桃源
又云:宋严仁词《醉桃源》云:「拍堤是春水蘸垂杨。水流花片香。弄花囋柳小鸳鸯。一双随一双。」描写芳春景物,极娟妍鲜翠之致,微特如画而已。政恐刺绣妙手,未必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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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申之江城子
卢申之《江城子》后段云:「年华空自感飘零。拥春酲。对谁醒。天阔云闲,无处觅箫声。载酒买花年少事,浑不似、旧心情。」与刘龙洲词「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可称异曲同工。然终不如少陵之「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为倔彊可喜。其《清平乐》歇拍云:「何处一春游荡,梦中犹恨杨花。」是加倍写法。

○宋词疵病
宋人词亦有疵病,断不可学,高竹屋《中秋夜怀梅溪》云:「古驿烟寒,幽垣梦冷,应念秦楼十二。」此等句钩勒太露,便失之薄。张玉田《水龙吟·寄袁竹初》云:「待相逢说与相思,想亦在、相思里。」尤空滑粗率,并不如高句,字面稍能蕴藉。

○梅溪词
梅溪词:「几曾湖上不经过。看花南陌醉,驻马翠楼歌。」下二语人人能道,上七字妙绝,似乎不甚经意,所谓「得来容易却艰辛」也。

○梅溪用双声叠韵字
《寿楼春》,梅溪自度曲,前段:「因风飞絮,照花斜阳。」后段:「湘云人散,楚兰魂伤。」风、飞;花、斜,云、人,兰、魂,并用双声叠韵字,是声律极细处。

○方壶点绛唇
余少作《苏武慢·寒夜闻角》云:「凭作出、百绪凄凉,凄凉唯有,花冷月閒庭院。珠帘绣幕,可有人听。听也可曾肠断。」半塘翁最为击节。比阅《方壶词》《点绛唇》云:「晓角霜天,画帘却是春天气。」意与余词略同,余词特婉至耳。


○方壶赋梅
《方壶词》《满江红·感赋梅》云:「洞府瑶池,多见是、桃红满地。君试问、江梅清绝,因何抛弃?仙境常如二三月,此花不受春风醉。」此意绝新。梅花身分绝高,响来未经人道。

○方壶词能淡而瘦
方壶居士词,其独到处能淡而瘦。

○吴庄每咏梅
宋王沂公之言曰:「平生志不在温饱。」以梅诗谒吕文穆云:「雪中未问调羹事,先向百花头上开。」吴庄敏词《沁园春·咏梅》云:「虽虚林幽壑,数枝偏瘦,已存鼎鼐,一点微酸。松竹交盟,雪霜心事,断是平生不肯寒。」二公襟抱政复相同。一点微酸,即调羹心事,不志温饱,为有不肯寒者在耳。又庄敏《满江红》有「晚风中笛」句,绝雅炼可喜。

○履斋词
《履斋词》《满江红·九日郊行》云:「数本菊香能劲。」劲韵绝隽峭,非菊之香不足以当此。《二郎神》云:「凝伫久,蓦听棋边落子,一声声静。」《千秋岁》云:「荷递香能细。」此静与细,亦非雅人深致,未易领略。

○吴乐庵咏雪
吴乐庵《水龙吟·咏雪次韵》云:「兴来欲唤,羸童瘦马,寻梅陇首。有客遮留,左援苏二,右招欧九。问聚星堂上,当年白战,还更许追踪否。」此词略仿刘龙洲《沁园春》「斗酒彘肩,醉渡浙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公等,驾勒吾回」。而吴词意境较静。
 楼主| 发表于 2016-5-29 21:58 | 显示全部楼层
○曾同季赋芍药
曾同季《点绛唇·赋芍药》云:「君知否。画阑幽处。留得韶光住。」寻常意中之言,恰似未经人道。《浣溪沙》前题云:「浓云遮日惜红妆。」所谓仁者见之谓之仁。

○云庄词
《云庄词》《酹江月》云:「一年好处,是霜轻尘敛,山川如洗。」较「橘绿橙黄」句有意境。

○牟端明金缕曲
牟端明《金缕曲》云:「扑面胡尘浑未扫。强欢讴、还肯轩昂否?」盖寓黍离之感。昔史迁称项王悲歌慷慨。此则欢歌而不能激昂。曰「强」,曰「还肯」,其中若有甚不得已者。意愈婉,悲愈深矣。

○龟峰咏西湖酒楼
《龟峰词》《沁园春·咏西湖酒楼》云:「南北战争,唯有西湖,长如太平。」此三句含有无限感慨。宋人诗云:「西湖歌舞几时休。」下云「直把杭州作汴州」,婉而多讽,旨与刚父略同。

○翁五峰摸鱼儿
翁五峰《摸鱼儿》歇拍云:「沙津少驻。举目送飞鸿,幅巾老子,楼上正凝伫。」东坡送子由诗:「时见乌帽出复没。」是由送客者望见行人,极写临歧眷恋之状。五峰词乃由行人望见送者,客子消魂,故人惜别,用笔两面俱到。

○汪晫康范诗馀
宋汪晫《康范诗馀》水调歌头次韵荷净亭小集云:「落日水亭静,藕叶胜花香。」与秦湛「藉叶香风胜花气」同意。藕叶之香,非静中不能领略。净而后能静,无尘则不嚣矣。只此起二句,便恰是咏荷净亭,不能移到他处,所以为佳。

○词衰于元
词衰于元,当时名人词论,即亦未臻上乘。如陆辅之《词旨》所谓警句,往往抉择不精,适足启晚近纤妍之习。宋宗室名汝茪者,词笔清丽,格调本不甚高。《词旨》取其《恋绣衾》句:「怪别来、胭脂慵传,被东风、偷在杏梢。」此等句不过新巧而已。余喜其《汉宫春》云:「故人老大,好襟怀消减全无。漫赢得、秋声两耳,冷泉亭下骑驴。」以清丽之笔作淡语,便似冰壶濯魄,玉骨横秋,绮纨粉黛,回眸无色。但此等佳处,犹为自词中出者,未为其至。如欲超轶王[碧山]、周[草窗],伯仲姜[白石]、吴[梦窗],而上企苏、辛,其必由性情学问中出乎。

○冯深居喜迁莺
冯深居《喜迁莺》云:「凉生遥渚。正绿芰擎霜,黄花招雨。雁外渔灯,蛩边蟹舍,绛叶表秋来路。世事不离双鬓,远梦偏欺孤旅。送望眼,但冯舷微笑,书空无语。慵看清镜里,十载征尘,长把朱颜污。借箸青油,挥毫紫塞,旧事不堪重举。閒阔故山猿鹤,冷落同盟鸥鹭。倦游也。便樯云柂月,浩歌归去。」此词多矜炼之句,尤合疏密相闲之法,可为初学楷模。

○芸窗喜雪词
《芸窗词》,《瑞鹤仙·次韵陆景思喜雪》云:「农麦年来管好,禾黍离离,讵忘关洛。」《贺新郎·送刘澄斋归京口》云:「西风乱叶长安树。叹离离、荒宫废苑,几番禾黍。」神州陆沉之感,不图于半閒堂寮吏见之。自来识时达节之士,功名而外无容心。偶有甚非由衷之言,流露于楮墨之表。讵故为是自文饰耶。抑亦天良发见于不自知也。

○空同词用王夫人语意
《空同词》,《月华清·春夜对月》云:「况是风柔夜暖。正燕子新来,海棠微绽。不似秋光,只照离人肠断。」用苏文忠公王夫人语意,绝佳。上三句亦胜情徐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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