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名家词赏析 冯延巳》叶嘉莹 第一讲 下面我们要讲的另一位词人是冯延巳,先把他的二首《鹊踏枝》读一遍: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梅落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栏人不见,绞绡掩泪思量遍。 关于冯正中的号有两种说法:一说号延己,又一说号延巳,但据夏承焘先生考证以为当作延巳,所据乃佛典:「可中时,巳时,正中时,午时。」古时以十二地支代表二十四个小时,巳时是在午时前的一个时辰,九至十一点是巳时,十一至十三点是午时,所以延巳则恰好到午时,而午时是正中之时,他名正中,所以号延巳。我自己的习惯也叫他延巳,因为他还有一个号叫延嗣,与延巳声音相同。可知其号延巳的可能性相当大。 任何一位作者都可能写出大半与一般作品相近似的作品,也往往能写出来最能代表他自己特色的一类作品。温飞卿的代表作是他的十四首《菩萨蛮》。韦庄的代表作也是《菩萨蛮》,不过那些直抒胸臆的小词同样也能代表韦庄的特色。至于冯延巳的词,最能代表其特色的则是十四首《鹊踏枝》,《鹊踏枝》别名《蝶恋花》,北宋初年的作者晏殊和欧阳修的词中有许多首《蝶恋花》,冯正中的《鹊踏枝》跟晏、欧的《蝶恋花》有许多在他们的词集中是互见的,唐圭璋先生写有《宋词互见考》,对这些互见的词的归属问题颇有研究。这种互见的现象之所以产生,乃因三人之作风有相似之处,不过他们也各有其特色。关于冯正中的词,后人有许多评论,晚清词人王鹏运刊刻了冯正中的词集——《阳春集》,前面有词人冯煦写的序文,因为是同姓,冯煦非常推尊冯正中,常称“吾家正中翁”,说他“上翼二主,下启晏欧”,既增强了南唐词风的影响,又为大晏、欧阳开启创作之途径,将冯正中树为中国词学发展史转折期的代表性作者。说他“上翼二主,下启晏欧”。冯煦的话并非溢美之辞,冯正中确是为词之发展奠定了基础,开拓了道路的重要作者。他何以显得如此之重要?我们把他和已经讲过的两位作者比较来看,温飞卿词本身的境界是不具个性的艳歌,尽管他有非常精美的物象,尽管他与美人芳草的传统有暗合之处,可以引起我们很多美感的联想,但却缺少主观的抒写,不易给读者直接的感动。韦庄词是具有鲜明个性的主观的抒情诗,“其中有人,呼之欲出”,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最真切、最深刻的感情的抒写,这是韦庄的成就。然而,韦庄的抒情诗与艳歌相对尽管是一种进步,但他所写的时间、地点、人物和情事都是分明的,因此也就有了他的局限,他所写的是感情的事件,他所写的悲哀愁苦,都往往被一时、一地所限。而人类的感情是多种多样的,有的感情像韦庄所写是为某一件事情而产生的,而另一种感情则是长存不去的。李商隐的诗:“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他说我的春恨,在荷叶生时萌生,在荷叶枯时成熟,只要身体存在一天这种感情也就存在一天,就像那江头的流水源源不断。李商隐又有诗说:“怅望西溪水,潺湲奈尔何。”“潺湲”二字不仅是说流水潺潺不竭,而且是水流之声,是缠绵婉转哀怨的声音,它的经久就如同那不断的、不消失的、不停止的、长存永在的感情。你一定会分辨出,有的人写的哀愁是短暂的、片刻之间的,是由某一件事情引起的哀愁,有的人写的哀愁是由他内心所涌现的长存永在的怅惘哀伤。冯正中与温飞卿、韦端已不同,他兼有飞卿的不受拘限和端已的直接感发。飞卿的词给人联想但不给人直接感动,端已的词虽是以直接叙写给人感动,但却有拘限的,是因某一件事而产生的感动。而冯正中的词则既有直接感发的力量,而又没有事件的拘限,所以我以为冯正中的词所写的不是感情的事件,而是富有深厚感发力量的感情境界。最能代表他这一特色的就是这十四首《鹊踏枝》,历代词评家每评这十四首小词,他们的看法都很相近,冯煦评为“郁伊怆怳”,王鹏运评为“郁伊惝怳”,张尔田评为“幽咽惝恍”。“惝恍”二字是不大十分清楚、不大十分明白的意思,是说不能明言、不可确指。“郁伊”是沉绵郁结的意思,“幽咽”是一种被压抑的、非常沉痛的悲哀,所以冯正中所写的是一种不可明言,不可确指,非常沉郁悲哀的感情,是这样一种感情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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