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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田寶

[公告] 周振甫、冀勤《谈艺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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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二)理趣和理语解
  (1)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竞”,太白之“水与心俱闲”,均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着语无多,可资“理趣”之例。香山《对小潭寄远上人》云:“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彼惟清且浅,此乃寂而深。是义谁能答,明朝问道林”;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维,只是“理语”耳。(547页)
  这一则讲“理趣”和“理语”的分别,常建《破山寺后禅院》:“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看到山光、潭影,体会到“悦鸟性”、“空人心”,即自然界的风光适于鸟类的生活,使人忘掉各种烦恼,这种道理,结合景物来写,写得比较含蓄。只说“悦鸟性”,不说适于鸟类的生活。只说“空人心”,不说使人忘掉各种烦恼。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李白的“水与心俱闲”,也都一样。看见水缓缓流,云停着不流走,就产生“心不竞”“意俱迟”的感觉。看到“水”的悠闲,产生悠闲的心意。这都是结合景物来透露一点心情,不讲道理,道理含蓄着不点明,所以是“理趣”。白居易的诗,写了景物,不是透露一点心情,是把道理都讲出来了,讲水的“清且浅”,比心的“寂而深”,把水的“不流”,比心的“无念”,这样一讲,就是“理语”而不是“理趣”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2)
  余尝细按沈氏著述①,乃知“理趣”之说,始发于乾隆三年为虞山释律然《息影斋诗钞》所撰序,按《归愚文钞》中未收。略曰:“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王右丞诗②:‘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韦苏州诗③:‘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柳仪曹诗④:‘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皆能悟入上乘。宋人精禅学者,孰如苏子瞻⑤;然赠三朵花云:‘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意尽句中,言外索然矣。”乾隆九年沈作《说诗晬语》⑥,卷下云:“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正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东坡则云:‘两手’云云。言外有余味耶。”乾隆二十二年冬选《国朝诗别裁》,《凡例》云:“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贵下理语”云云,分剖明白,语意周匝。乾隆三十六年冬,纪晓岚批点《瀛奎律髓》⑦,卷四十七《释梵类》有卢纶、郑谷两作,纪批皆言:“诗宜参禅味,不宜作禅语”;与沈说同。随园故持别调,适见其未尝以虚心听、公心辩耳⑧。本归愚之例,推而稍广。则张说之之“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江中诵经》。太白之“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常建之“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朱湾之“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九日登青山》。皆有当于理趣之目。而王摩诘之“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按归愚谓摩诘不用禅语,未确。如《寄胡居士》、《谒操禅师》、《游方丈寺》诸诗皆无当风雅,《愚公谷》三首更落魔道,几类皎然矣。孟浩然之“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刘中山之“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一作香山诗。白香山之“言下忠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顾逋翁之“定中观有漏,言外证无声”;李嘉祐扩之“禅心起忍辱,梵语问多罗”;卢纶之“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曹松之“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则只是理语而已。(223—224页)
  ①沈氏:沈德潜,字归愚。著有《说诗晬语》、《唐诗别裁》等书。
  ②王右丞:王维,字摩诘。官至尚书右丞。
  ③韦苏州:韦应物,曾做苏州刺史。
  ④柳仪曹:柳宗元,字子厚。
  ⑤苏子瞻:苏轼字。
  ⑥《说诗晬语》二卷,沈潜德论诗之作。
  ⑦纪晓岚:纪昀字。《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编,选唐宋五七言近体诗加批语。
  ⑧随园: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见《谈艺录》222页。钱先生指出袁枚说的“理语”,只是格言,与“理趣”不同。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则讲“理趣”,“理趣”与“理语”不同。理语是在诗中说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过形象来表达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诗的。钱先生考证沈德潜讲理趣之说,始于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即诗贵有理趣,不贵有理语。接下来举出具体例句: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写诗人的游览,走到水尽疑无路处,可以坐着看云的起时,是写景物,不是说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时,不必失望悲观,可以静观事物的变化。又:“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即在松风吹、山月照时,不必感到孤独寂寞,正可以解带弹琴,领略幽静的趣味,说明幽静的可喜。又韦应物诗:“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念经声在深竹,指斋外有竹林,念经时没有人听,只有声在竹林中。高斋空掩扉,没有人来,写出隐居的幽静境界。又:“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写山中水石相激作雷声,这里含有两物本是静的,相激会发巨响的道理。柳宗元诗:“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这里写月亮,写泉声鸟声,还写山中的幽静的境界。又:“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人忘掉机心,才能看到山花飘落到幽静的门上。这些诗句,都从景物中悟出一种道理或情境来,所以是理趣,不是理语,是诗,不是说理。苏轼《三朵花》序称房州有异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诗称:“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王文诰注:“佛经,人身如瓶,神识如雀。”两手欲遮,即欲阻止神识不飞出去,是办不到的。“佛书,人有逃死者,入井,则遇四蛇伤足而不能下。四蛇以喻四时。”这是说,要求神识保持在身内,四时无害,不可能。这两句不是通过景物来寓意,是用佛教的说法来讲的,是理语不是理趣。又引杜甫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赏,指出大自然是无私心的。又:“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说明环境影响的重要。又:“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说明看到水流云在,争竞的心停滞了。都是理趣,是诗。宋代邵雍的诗:“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冬至一阳生,冬至节一个阳气开始发动处,万物还没有生长的时候。这是理学家在说理,是理语,不是理趣。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3 | 显示全部楼层
  袁枚《随园诗话》驳沈德潜诗无理语的说法,卷三:“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按《诗•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这是说,美好的文王,啊,光明而尊敬,固守啊天命,抚有商朝的子孙。穆穆,美好。于,叹美辞。缉熙,光明。止,助词。假,固守。“于缉熙敬止”,赞叹文王的光明敬慎,是感叹句,是说明文王的光明敬慎,不是说理。《诗•大雅•思齐》:“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指文王不闻善言,也自敬慎;不听见谏劝,也入于道德。这两句说明文王的德行,不是凭空说理。诗写形象,可以叙事,可加说明,以上的话,属于说明部分,不是凭空说理。袁枚这话是不确的。
  《瀛奎律髓》卷四十七,卢纶《题云际寺上方》:“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纪昀批:“不好处正在言禅。诗欲有禅味,不欲着禅语。”空门两句指佛门不易开,即出家做和尚不容易。“初地”当指初禅地,指佛家修禅定是没有程限的。这是佛家语,是禅语,好比理语,不是理趣。再像唐代张说:“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从澄江明月交辉中,感到水月空明,写出一种境界,是理趣。“应是色成空”是对景物的说明,理趣中可以用说明句。李白:“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从花的不染色里减到色(指色、声、香、味、触五境)的不染,从水的闲引起心的闲,即从景物中引起感触,是理趣。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从山光引起鸟悦,从潭影引起心空,也是借景物来引起感触。朱湾的“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从水空一色,引出云与我都无心的感想,也是借景物来抒感,是理趣。再像王维的“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天眼指佛家能看到一切人们看不到处。法身指佛家所称佛法所成的身。即山河在天眼里,世界在法身中,即山河世界都在佛法笼罩之中,即讲佛法。孟浩然的“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从理和空来说,知道无我,讨厌有形,是说理。刘禹锡的“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是说理。白居易的“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是说理。顾况的“定中观有漏,言外证无声。”佛家在禅定中观察有烦恼,言外之音证明是无声的,是说理。李嘉祐的“禅心起忍辱,梵语问多罗。”佛家禅定的心,起于忍辱,佛教的梵语问多罗树叶,即贝叶,写佛经用,即问佛经,也是理语。曹松的“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有所作为,嫌于假借佛事,没有心境才是真的机缘。也是说理。这节用了不少具体例句,说明理趣与理语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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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三)婉曲和理趣解
  夫言情写景。贵有余不尽。然所谓有余不尽,如万绿丛中之著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写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写之不尽,而余味深蕴者,亦情也、景也。试以《三百篇》例之。《车攻》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写两小事,而军容之整肃可见;《柏舟》之“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举一家常琐屑,而诗人之身分、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景而情与之俱,征役之况、岁月之感,胥在言外。盖任何景物,横侧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怀,反复说皆千头万绪;非笔墨所易详尽。倘铺张描画,徒为元遗山所讥杜陵之“珷玞”而已①。挂一漏万,何如举一反三。道理则不然。散为万殊,聚则一贯;执简以御繁,观博以取约,故妙道可以要言,着语不多,而至理全赅。顾人心道心之危微,天一地一之清宁②,虽是名言,无当诗妙,以其力直说之理,无烘衬而洋溢以出之趣也。理趣作用,亦不出举一反三。然所举者事物,所反者道理,寓意视言情写景不同。言情写景,欲说不尽者,如可言外隐涵;理趣则说易尽者,不使篇中显见。徒言情可以成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是也。专写景亦可成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也。惟一味说理,则于兴观群怨之旨③,倍道而驰,乃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写器用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朕者,著述而如见。譬之无极太极,结而为两仪四象④;鸟语花香,而浩荡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悱之情传焉。举万殊之一殊,以见一贯之无不贯,所谓理趣者,此也。如心故无相;心而五蕴都空⑤,一尘不起,尤名相俱断矣。而常建则曰:“潭影空人心”,以有象者之能净,见无相者之本空。在潭影,则当其有,有无之用;在人心,则当其无,有有之相。洵能撮摩虚空者矣。又如道无在而无不在,王维则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见随遇皆道,触处可悟。道无在者,“莫向虚空里钉橛”是也,见《传灯录》卷十⑥。道无不在者,“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是也。见《传灯录》卷二十七。道非云水,而云水可以见道,《中庸》不云乎:“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道之上下察也”⑦;《传灯录》卷十四载李翱偈,亦曰:“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此理固儒释之所同窥也。(227—228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①杜陵之“珷玞”“珷玞(wǔfū武夫),像玉的石块。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元稹(微之)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里,称赞杜甫诗的排比铺张,元好问认为元稹不识杜甫诗的真正好处,赞美似玉的石块。
  ②人心道心之危微:《书(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注:“危则难安,微则难明。”云一地一之清宁:《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注:“一,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
  ③兴观群怨之旨:《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集注》.“兴,感发志意。”观:“考见得失。”群:“和而不流。”怨:“怨而不怒。”
  ④无极太极,两仪四象:《周易•系辞上》:“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无极是产生太极的,太极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团元气;两仪是天地,四象是四时。
  ⑤五蕴:佛家称色(形相)、受(情欲)、想(意念》、行(行为)、识(心灵)为五蕴。
  ⑥《传灯录》:宋释道原撰《景德传灯录》的省称,专记禅宗各家语录。
  ⑦《中庸》:《礼记》中的一篇,宋儒把它抽出单行,为《四书》之一。“鸢飞戾(至)天,鱼跃于渊”,《诗•大雅•旱麓》篇句,注:“言上下察也。”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则先讲诗的婉曲格,再讲理趣。所谓婉曲格,言情写景,在情景外有言外之音,即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如“万绿丛中一点红,闹人春色不须多。”写的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但从这一点红中已经衬出满园春色来了,所以说“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像《诗•小雅•车攻》,写的是马鸣萧萧,旗子悠扬飘荡两件小事,但从中看出军中肃静无喧哗,士兵不乱动,极写军容的整肃。又如《诗•邶风•柏舟》,写心的忧伤,如穿了不洗的污垢衣裳。讲的是一件小事,但诗里写的是一位正妻,正妻有这样感觉,正说明她的身份没有得到尊重,她的性格柔弱受欺,她的处境可悲,即有言外之意。再像《诗•小雅•采薇》,写从前出去参军时,杨柳依依,含有亲人依依不舍的送别的感情。现在归来,大雪纷飞,含有行旅的艰苦,从怀念亲人,到征役的情况,岁月的感慨,都在言外。因为人事是复杂的,所以诗人只选择人事中某些留有印象的事来写,通过这些小事来反映出没有说出的情意,这就构成诗的婉曲格。要是对所经历的事,都加以铺张描绘,在短篇中,不仅没有必要,而且不美了。在长篇中有些铺张描绘,别有作用。如杜甫《北征》,写他在安禄山作乱时,从凤翔回到鄜州的家里,到家时,看到“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当时是闰八月,他的娇儿没有袜穿。他的两个小女,衣裳破裂,用旧的刺绣布剪下来打补钉,弄得绣花布上的天吴水神和紫凤花纹,颠倒在短衣上。这样琐碎地写,是有作用的。他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说:“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他是士大夫,可以免交租税,免去服兵役,还这样穷困,那当时的平民百姓,还要交租税,还要服兵役,他们的极度穷困就可想而知了。在长篇叙事诗中细写琐屑的事,是通过这些描绘,来反映更广阔的生活。就更广阔的生活说,这些琐屑的描绘,还是有言外之意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4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讲理趣,假如讲人心的危而难安,道心的微而难明,那只是说理,是理语,不是理趣,不成为诗。至于言情的句子,如曹植《杂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这是抒情,结合“去去”来说,不是抽象说理,是诗。再像写景,如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诗人从池塘里生长春草,园柳上鸣禽声的变化中,看到春天的蓬勃生机,这里也有言外之音,是诗。至于写物态来明理,写器用来明道,如常建的“潭影空人心”,以潭水清澄,能照物影,见到有象的潭水的清净,想到无象的人心的清虚,这是通过有象的潭影来说,所以是理趣。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首诗写《终南别业》,在终南山上。走到水尽头处,无路可走了,那就坐下来休息,可以欣赏云的起来,悟出随遇而安的道理,这是理趣。再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写的是鸢飞鱼跃,含有在上面在下面都可以观察。从具体事物中见道,是理趣。唐代李翱作的偈语,从云在青天和水在瓶里可以体会出道理来,即理趣,不是空洞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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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四)折柳解
  《致酒行》:“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①;王注:“攀树而望行人之归,至于断折而犹未得归,以见迟久之意。”尚未中肯,试申论之。古有折柳送行之俗,历世习知。杨升庵《折杨柳》一诗咏此②,圆转浏亮,尤推绝唱,所谓:“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杨有仁编《大全集》卷三十③;参观梁元帝《折杨柳》:“垂柳复垂杨”,薛能《杨柳枝》第四首④:“抛向桥边与路边”)。然玩索六朝及唐人篇什,似尚有折柳寄远之俗。送一人别,只折一次便了;寄远则行役有年,归来无日,必且为一人而累折不已,复非“河上江上”,而是门前庭前。白香山《青门柳》⑤:“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邵谒《苦别离》⑥:“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杨柳,此地无树根”;鱼玄机《折杨柳》⑦:“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翁绶《折杨柳》⑧:“殷勤攀折赠行客,此去江山雨雪多。”此赠别之折柳也。《乐府诗集》卷二十二《折杨柳》诸篇中⑨,有如刘邈:“高楼十载别,杨柳濯丝枝。摘叶惊开駃,攀条恨久离”;卢照邻:“攀折聊将寄,军中书信稀”;韦承庆:“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张九龄:“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李白:“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孟郊:“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又“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太白又有《宣城送刘副使入秦》云⑩:“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此寄远之折柳也。苟以宋诗解唐诗,则陈去非《简斋集》卷八《古别离》言赠别⑾:“千人万人于此别,柳亦能堪几人折”,文与可《丹渊集》卷十九《折杨柳》言寄远⑿:“欲折长条寄远行,想到君边已憔悴。”各明一义,阐发无剩矣。《古诗十九首》之九⑿:“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虽不言何“树”,而“感别经时”,攀条遗远,与《折杨柳》用意不二。长吉诗正言折荣远遗,非言“攀树远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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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父不归”,“家人”折柳频寄,浸致枝髠树秃,犹太白诗之言“长相思”而“折断树枝”,东野诗之言“累攀折”而“柔条不垂”、“年多”“别苦”而“枝”为之“疏”。太白、长吉谓杨柳因寄远频而“折断”,香山、邵谒、鱼玄机谓杨柳因赠行多而“折尽”以至断根;文殊而事同。盖送别赠柳,忽已经时,“柳节”重逢,而游子羁旅,怀人怨别,遂复折取寄将,所以速返催归。园中柳折频频寄,堪比唱“陌上花开缓缓归”也。行人归人,先后处境异而即是一身,故送行催归,先后作用异而同为一物,斯又事理之正反相成焉。越使及驿使“寄梅”事⒁,久成诗文典实,聊因长吉诗句,拈“寄柳”古俗,与之当对云。(379—381页)
  ①《致酒行》:李贺诗。王琦注:“《汉书》:‘主父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汉武帝),上不省。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长吉引以自喻。
  ②杨升庵:明代作家杨慎号。
  ③杨有仁:明人,杨慎第三子。编有《大全集》。
  ④薛能:见《全唐诗》558卷。
  ⑤白香山:白居易,号香出居士,有《白居易集》七十一卷。
  ⑥邵谒:见《全唐诗》605卷。
  ⑦鱼玄机:女道士,见《全唐诗》804卷。
  ⑧翁绶:见《全唐诗》600卷。
  ⑨《乐府诗集》:一百卷,宋郭茂倩编撰。
  ⑩太白:李白字,有《李太白全集》三十六卷。
  ⑾陈去非:陈与义字,有《简斋集》十六卷。
  ⑿文与可:文同字,有《丹渊集》四十卷。
  ⑿《古诗十九首》:见《文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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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⒀“寄梅”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哗,并赠哗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见《太平御览》卷九十○。
  这一则讲古代的折柳赠别,从李贺《致酒行》里的“折柳”讲起。因钱先生评王琦注“未中肯”,牵涉到对“折柳”的正确理解,所以归入“鉴赏”类。王琦注认为主父偃西游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以见迟久不归之意。照王注,把柳枝折断,表示他迟迟不归。这样说不中肯。钱先生指出,古代折柳送行有两种:一种是送别时折柳送行,举明杨慎的《折杨柳》,点明“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在桥边送别时,折柳送行,行人走时,把柳枝抛掷桥边。在江边送行时,折柳送别,行人上路时,把柳枝抛掷路边。在这里,钱先生不光讲折柳送别,还赞杨慎这首诗,“圆转浏亮,尤为绝唱。”钱先生又讲到梁元帝《折杨柳》:“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这不像送别折柳,是怀念故乡而折柳。同心同折,当是家人在怀念远人,远人在怀念家人,所以称同心同折了。唐薛能《柳枝》:“游人不折还堪恨,抛向桥边与路边。”这跟杨慎的“抛掷桥边与路边”相似,说游人不折,当指游子不折,还是送行的人折的吧。
  钱先生又举出折柳送人的例子,有白居易、邵谒、鱼玄机、翁绶四例。又指折柳寄给远人的诗,有刘邈、卢照邻、韦承庆、张九龄、李白、孟郊的诗。又举出宋陈与义、文同两例,各明一义。再归结到李贺诗的折柳遗远。最后以折梅寄运与折柳寄远相对,说明有折柳寄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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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想与因的结合解
  《石林诗话》:“外祖晁君诚善诗,黄鲁直尝诵其小雨愔愔云云①,爱赏不已。他日得句:马龁枯萁云云,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②:吾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鞺鞳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龉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殆适相遇而得之。”窃谓石林所记,即可尽信,亦未得此诗作意。《山谷内集•六月十七日昼寝》云:“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天社注曰:“闻马龁草声,遂成此梦也。《楞严》曰: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此诗略采其意。以言江湖之念深,兼想与因,遂成此梦”云云。真能抉作者之心矣。夫此诗关键,全在第二句;“想见”二字,遥射“梦成”二字。“沧洲”二字,与“风雨”亦正映带。第一句昼寝苦暑,第二句苦暑思凉,第三句思凉闻响,第四句合凑成梦;意根缘此闻尘,遂幻结梦境,天社所谓“兼想与因”也。脉络甚细,与晁氏之仅写耳识者,迥乎不同。诸君不玩全篇,仅知摘句,遂觉二语之险怪突兀耳。(251—252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参观《管锥编》四八九页论山谷此诗。李义山《柳》:“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无题》言“车走雷声”,此篇则言“雷转车声”;巴山羁客,怅念长安游冶,故闻雷而触类兴怀,听作章台走马。义山诗言醒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山谷诗言睡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适堪对照。(568—569页)
  ①《石林诗话》:两卷,宋叶梦得撰。晁君诚:晁端友字。他的《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寒林残日欲栖乌,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
  ②无咎:宋晁补之字。宋文人。
  这则讲任渊(天社)作黄庭坚《昼寝》诗注能抉发作者的文心。而叶梦得对这首诗的体会,从马在槽里吃草,水与草与马龁草所发的声音,有如风雨翻江。这样来理解这首诗,只凭耳中听到的来说,就跟这首诗的开头两句无关,没有体会到作者的文心。任渊的注,引《楞严经》解释梦境,提到“想”与“因”。“想”是诗里点明“想见”,这就同开头两句结合。钱先生指出第一句言昼寝苦暑,因此想凉,想到沧洲的凉快,那里有水上的白鸟成双。再讲“因”,因马龁残萁喧午梦,这就造成想与因结合而成梦,造成“梦成风雨浪翻江。”风雨浪翻的声音,从马龁枯萁的因所造成的;就“翻江”的江来说,从“想见”来的。这就是想因结合而成梦了。
  李商隐的《柳》诗,也是想因结合。“想”的是“望中频遣客心惊”,从作客到想望长安。“因”是“巴雷隐隐”,由雷声引出“车走雷声”的车声,由车声引出在长安的“章台走马”声。这是醒时的想与因的结合。这样,想与因的结合,既写梦境,又写想象了。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一六)断章取义与破除执著解
  禅人活参话头,可用诗句。李邺嗣《杲堂文钞》卷二①《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谓:“诸释老语录每引唐人诗,单章只句,杂诸杖拂间,俱得参第一义。是则诗之于禅,诚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堂者也。”窃谓此即春秋时“赋诗断章”之充类横决耳②(参观本书288页又《管锥编》224—225页)。西汉人解《诗》亦用斯法,观《韩诗外传》可知③。何良俊《四友斋丛说》④卷一谓“读《诗》亦当与读诸经不同。引伸触类,维人所用。韩婴作《诗外传》,正此意也”;卷二历举《左传》用《诗》诸例,“不必尽依本旨,盖即所谓引伸触类者。”陈兰甫《东塾读书记》⑤卷六引元钱惟善作《外传》序称其书“断章取义,有合孔门商、赐言《诗》之旨”;因申论谓《孟子》、《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引《诗》者,多似《外传》,“其于《诗》义,洽熟于心,凡读古书,论古人古事,皆与《诗》义相触发”。《汉书•儒林传》记王式以《诗》为“谏书”,《昌邑王贺传》记龚遂以《诗》为“人事浃,王道备”。(参观吕诚之文《读史札记》⑥乙帙《汉儒术盛衰下》、《诗无作义》。)盖触类旁通,无施勿可,初不拘泥于《诗》之本事本旨也。刘辰翁《须溪集》⑦卷六《题刘玉田题杜诗》云:“凡大人语不拘一义,亦其通脱透活自然。观诗各随所得,或与此语本无交涉。”其子将孙序王荆公《唐诗选》(《永乐大典》卷九百七《诗》字下引,四库辑本《养吾集》漏收⑧),亦云:“古人赋《诗》,犹断章见志。固有本语本意若不及此,而触景动怀,别有派发。”后来王船山《诗绎》论“兴观群怨”⑨曰:“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常州派说词曰:“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⑩。”皆西汉“外传”、南宗“活句”之支与流裔也。谷隐“药语”之喻⑾,乃释典常谈。《中论•观行品》第十三曰⑿:“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人于空貌生见者,是人不可化。譬如有病,须服药可治;若药复为病,则不可治。”《大智度论》卷三十一⑿《释初品中十八空》曰:“又如服药,药能破病;病已得破,药亦应出。若药不出,则复是病。”《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第四之五曰⒀:“如是大乘典,亦名杂毒药;如酥醍醐等’及以诸方蜜,服消则为药,不消则为毒”(参观《管锥编》13页引古希腊怀疑派语)。其旨即《庄子•庚桑楚》所谓⒁:“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郭象注:“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一无有则遂无矣。无者遂无”;王先谦《庄子集解》引宣颖云⒂:“并无有二字亦无之”(参观《管锥编》448页)。又王阳明《传习录》徐爱《序》记⒃:“门人有私录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又(传习录》卷下一友问“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除”,阳明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皆针砭今语所谓“教条”之病也。(415—417页)
  ①李邺嗣:清人,字杲堂。有《杲堂文抄》六卷,《诗抄》七卷。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5 | 显示全部楼层
  ②赋诗断章:《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春秋时在外交场合上念诗句,不管原诗的意思,借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③《韩诗外传》:十卷,汉韩婴撰。
  ④何良俊:明人,有《四友斋丛说》三十八卷。
  ⑤陈兰甫:清陈澧字,有《东塾读书记》二十五卷。
  ⑥吕诚之:近人吕思勉字。
  ⑦刘辰翁:宋人,有《须溪集》十卷。
  ⑧《永乐大典》:明成祖永乐元年令解缙、姚广孝等编辑,全书22877卷。经兵火散失,中华书局征集近800卷,影印出版。现存800余卷。《养吾斋集》:三十二卷,元刘将孙撰,清臣据《永乐大典》辑出。
  ⑨王船山:清王夫之,居衡阳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有《诗绎》一卷。
  ⑩常州派词:清嘉庆以后的词派,常州词人张惠言所开创,强调比兴寄托。“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见谭献《谭评词辨》。
  ⑾谷隐:即青原第七世,襄州智静大师。“药语”见下文。
  ⑿《中论•观行品》:即《中观论》四卷,龙树菩萨撰,青目菩萨释,姚秦鸠摩罗什译。《观行品》是其中一篇。
  ⑿《大智度论》:龙树菩萨撰,秦罗什译,百卷,是释《大品般若经》者。
  ⒀《大般涅槃经》:即《涅槃经》,分大乘涅槃经、小乘涅槃经两种。
  ⒁《庄子》:三十三篇,战国庄周著,晋郭象注。
  ⒂王先谦:清学者,有《庄子集解》八卷。宣颖:注《庄子》者。
  ⒃王阳明:明代理学家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阳明先生。有《传习录》三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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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则从读诗讲起,讲到读书。先讲佛家禅宗活参话头,可用诗句。如《坛经•行由品》称神秀把佛教的基本精神归纳为四句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用文学比喻的语言说明佛教的宗教修养。又称惠能提出顿悟主张:‘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反对神秀提出渐修的方法,认为人人都有佛性,不用渐修,可以顿悟。像这样用文学语言来讲佛法,要求领悟,不要求研究运用文学语言的比喻手法。这就是禅宗的活参话头。禅宗还可以引诗参禅,如《谈艺录》288页称:“窃观禅人接引话头,每取诗人名句为之。《五灯会元》卷二十袁觉至谓客曰: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云:‘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傍人谓是丹青。’此禅髓也。”这是用诗句来参禅,诗句说此石中有东海,借来说明此物中有佛性。把惠崇的画看作真的潇湘水和洞庭湖,实际上非真。借来比佛家讲的真实和虚妄的关系。这就是春秋时“赋诗断章”的发展。“赋诗断章”是借诗句来抒发我的情意,不顾诗的原意。用诗句参禅,是借诗句来讲佛教的道理,也不顾诗的原意。参观《谈艺录》288页,即上引《五灯会元》中语。又参观《管锥编》224—225页:“盖‘断章’乃古人惯为之事,经籍中习见,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运化;初非征援古语以说明今论,如学者之考信。”又:“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三《校本〈韩诗外传〉序》称‘《诗》无定形,读《诗》亦无定解’,援引‘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乎本旨。’”这里讲韩婴作《韩诗外传》也是“断章取义”,不符合《诗》的原意的。又引陈澧《东塾读书记》引钱惟善序,称“孔门商、赐言《诗》之旨。”《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商是子夏的名字。子夏引三个诗句来问孔子,孔子讲绘画的事后于白底子。子夏问,礼是后起的吗?孔子和子夏都不讲诗句的原意,另外引到礼是后起上去。《论语•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赐是子贡的多字。子贡和孔子问答,引了《诗•卫风•淇澳》中两句话,说明好礼更重要。《诗经》中的这两句话,说明治理玉石的,要精益求精。子贡抛开原诗的意义,引出好礼更重要,也是另讲一意。这是说明孔门就是这样讲诗的。因论到《孟子》的引《诗》、《礼记》中《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中的引诗,也像《韩诗外传》,不顾诗的原意,另外加上新意。《汉书•儒林传》称王式以《诗经》当谏书,即不以《诗经》为文学书,用作政治书,也是不顾《诗经》的原意,从政治角度来立论。又《武五子传•昌邑王贺传》记龚遂说:“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不把《诗经》当作文学书,当作论人事和王道的书,也是另立角度来讲诗的。刘辰翁讲“观诗各随所得”,各人各有所见,不管诗的原意。清王夫之讲“兴、观、群、怨”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关睢》,兴也,康王晏朝,而即为冰鉴。‘訏谟定命,远猷辰告。’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这是说,作者写诗要表达一致的思想感情,读者读诗,各人各用他们的思想感情来有所感受。所以《关睢》是用“关关睢鸠”来起兴,借睢鸠的和鸣来引起君子想以淑女为配偶,这是诗人一致的想法。但是鲁诗说:周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睢》之人,见几而作。(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这是说,《关睢》讲后妃之德,周康王起得晚了,夫人就要警戒他,诗人就作《关睢》来作为鉴戒。其实这个意思,诗里没有,是鲁诗说加上去的。再像《诗•大雅•抑》:“訏谟定命,远犹辰告。”是说大臣的谋划决定命令,按时通告各地,指正月向各地颁布政令。《世说新语•文学》称:“谢公(安)曰:‘訏谟定命,远犹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按这两句本指大臣发布政令说的,谢安根据自己体验,把它说成“雅人深致”。常州派讲词,说,“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即形象大于思维,作者写诗用的形象是表达作者的情思。但诗的形象大于作者的情思,读者可以从诗的形象中体会到作者没有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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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先生又提出谷隐“药语”之喻。比如服药是为了治病,病治愈了,服的药也应消除,倘药留在体内,即起副作用,又成为病了。就像奶油及蜜,吃下去身体吸收了就好,不吸收成病,就成了毒了。佛家讲“色即是空”,就是要破除认为所见诸色为实,即破除执著。要是有人执著了空,那也是一种执著,也要破除,不破除不行。参考《管锥编》13页:“古之哲人有鉴于词之足以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执,每下一语,辄反其语以破之。”“古希腊怀疑派亦谓反言破正,还复自破,譬如泻药,腹中物除,药亦泄尽。”
  钱先生又引《庄子•庚桑楚》中的话,“有”是从哪里来的呢?不能说从“有”那里来,而是从“无”来。倘“无”能够产生“有”,那怎么叫“无”呢?即不但要破“有”,也要破“无”,连“无有”二字也要破除。王守仁《传习录》的徐爱《序》:“门人有记下先生的话的”,先生的话是针对学生的毛病说的。离开了学生的毛病,先生的话就不能执著,也要破除。这里讲的破除执著,即反对教条。执著某一种话就要成为教条,就得破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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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论言为心声
  至遗山《论诗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则视此又进一解。匪特纪载之出他人手者,不足尽据;即词章宜若自肺肝中流出,写心言志,一本诸己,顾亦未必见真相面征人品。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云①:“文章纯古,不害为邪。文章艳丽,不害为正。世或见人文章铺张仁义道德,便谓之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因举宋广平、张乖崖、韩魏公、司马温公所作侧艳词赋为证②。魏叔子《日录》卷二《杂说》卷二谓③:文章“自魏晋迄于今,不与世运递降。古人能事已备,有格可肖,有法可学,忠孝仁义有其文,智能勇功有其文。日夕揣摩,大奸能为大忠之文,至拙能袭至巧之语。虽孟子知言,亦不能以文章观人。”此二者则与遗山诗相发明。吴氏谓正人能作邪文,魏氏及遗山皆谓邪人能作正文。世有爱《咏怀堂诗》者④,刺取南雷《汰存录》所谓“不幸存录”,为阮圆海洗雪,盖未闻此等议论也⑤。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亦只可因文而惜其人,何须固执有言者必有德乎。严介溪《生日》诗云:“晚节冰霜恒自保”,爱《钤山堂集》者,亦可据此以辩分宜门如市而心如水耶。⑥(161页)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①吴处厚:宋人,有《青箱杂记》十卷。
  ②宋广平:宋璟,封广平郡公,为唐贤相。张乖崖:张咏号,为宋名臣。
  韩魏公:韩琦,封魏国公,宋大臣。司马温公:司马光,赠温国公,宋大臣。
  ③魏叔子:清魏禧字。有《日录》三卷。
  ④《咏怀堂诗》:明阮大铖,有《咏怀堂诗集》四卷。
  ⑤南雷,明黄宗羲,学者称南雷先生。圆海:阮大铖字。
  ⑥严介溪:严嵩号,有《钤山堂集》三十五卷。分宜:嵩,分宜人。
  这一则论元好问《论诗》中的“心画心声”一首。《杨子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杨雄认为言语是心的声音,书辞是心情的表现,有了言语或书辞,这个人是君子或是小人就现出来了。这是说,一个人的言语或文辞表达他的真实心情。元好问不同意这个看法,认为“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文章哪能看出为人是君子或是小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潘岳字安仁,他谄媚贾谧,等贾谧的车出来,他望见车尘就拜倒在地。这样谄媚大官的人,却写了《闲居赋》,元好问认为他在这篇赋里,表达了高情千古,好像极其高尚,与他的行为相反,说明从文章里看不出一个人来。因此他提出“心画心声总失真”,是反对杨雄的说法的。
 楼主| 发表于 2017-2-1 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末杨雄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杨雄又说:“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灏灏乎其莫之御也。”他认为对于不了解作者的人说来,作者的言和书中的用意,他可能不理解。对于了解作者的人说来,懂得作者的言和书中的用意,像太阳照耀般明白,像江河洗涤那样干净,没有比它更明白了。对于了解作者的人,他听了作者的言语,看了作者的文辞,他会从作者的言语和文辞中了解作者的心情。作者说了真话,他知道这是真话,还知道他说真话时的心情。作者说了假话,他也知道作者是在说假话,也知道作者为什么要说假话的心情。因此说:“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对于了解作者的人说来,对作者的话或文辞,会从中看到作者的“动情”,感触到作者的心情,所以能分清作者说的是真话或假话,能感触到作者说真话或假话时的心情,所以“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因此,君子的言和书,是真实地表达君子的心和动情,小人的言和书,是真实地表达小人的心和动情,听的人都能知道,并不失真。元好问说“心画心声总失真”,这是对杨雄的话的误解。假使杨雄来读《闲居赋》,就会看出潘岳是热中做官的人,并没有什么“高情千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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