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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徐晉如: 國詩答疑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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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9 16: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郁离格格 于 2009-11-10 15:24 编辑

鞏書問:打油詩要怎樣寫纔有藝術性可言?
胡馬答: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先解釋一下何謂詩。我認為,詩是抒情的文學,凡是悖離了抒情這一宗旨的,哪怕牠再有詩的形式,也依然不是詩,而是别的文體混充來的。朱光潛先生曾經説偵探小説不是文學,因為偵探小説滿足的是人的理智,而非人的情感。這種論斷也適用於打油詩。打油詩滿足的是人們要求挑戰正常思維的潛意識,帶給人的是一瞬間的驚訝,而不是永恒的感動,所以,打油詩不是詩,更加不可能有詩的藝術性。
但是,打油詩作為一種獨特的文體,可以有屬於牠自己的藝術性。這種藝術性是屬於民間文學的,而不是屬於雅文學的,更不是屬於詩的。牠更多地表現在用一種諧趣的方法,對典雅的、崇高的東西進行解構,牠充分利用漢語的多義性,充分利用漢字的諧音,充分利用漢文學的對仗、韻律,對讀者的慣性思維造成衝擊,在一個封閉的空間裏,盡可能地閃轉騰挪,帶有極強的遊戲文字的性質。對牠的準確歸納,應當是一種詩體雜文。寫得再好,也依然是雜文,而不是詩。現代著名的兩位创作者,啟功與聶紺弩,他們寫的都不是詩,他們也絶不是詩人,他們打動的不是人的情感,而是人的理智。



鞏書問:《虞美人》結句當如何作?
胡馬答:詞為最粹美之音樂文體,唐宋時,辭、樂不分家,故凡一調之名作,聲情之際,一定是配合無間然。《虞美人》取楚霸王與虞姬相别,歌力拔山兮氣蓋世之故事,聲情悲抑不自禁。今天能聽到的最早的音樂文本,是元代高明《琵琶記》掃松一折中張廣才所唱的半闋:青山今古何時了,斷送人多少!孤墳誰與掃蒼苔? 鄰冢陰風吹送紙錢來。很可能是從唐代一直流傳下來的樣子。如果你多聽聽崑曲中的《掃松》,自然就知道《虞美人》的結句當如何作。但千萬不要去聽近代人譜曲,近代歌星唱的那個莫名其妙的靡靡之音。因為牠把一個最富悲劇美的詞牌,給譜成了平庸萎靡的小資版本。《虞美人》的妙處便在由悲抑到悲不自抑,由涓涓細流而到奔流入海,《禮記》有之:知音而不知樂者,衆庶是也。苟能知樂,此調作法,盡在指掌。

任眞問:填詞如何避免流於輕淺?
胡馬答:清季四大詞人之一的王半塘提出了填詞的三字訣:重、大、拙。以後,朱庸齋先生又和葉恭綽先生一道,倡為字。故知近世詞人,頗有以輕淺為病者。然詞之發韌期,輕淺本不為病。
詞本是音樂文學,是唐宋時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不同於詩,詩是寫給自己的,所以能深刻,詞要寫給大衆的,就必然淺薄。北宋衹得一個小晏,是眞詞人,他的詞都是寫給自己的,所以動人,北宋無人可與抗手。南宋詞寫給自己的就多一些,於是詞境轉深。但南宋人最多倡雅詞,亦未以輕淺為病。
另一面説,詞比詩更注重文體的優美。很難想象,像杜甫的《北征》、李白的《古風》,可以寫進詞裏。詞境較詩為狹,很多在詩中可以表達的東西,在詞中是不能表達的,或者不能不經轉化就表達的。但是,問題來了,現實中美女大都没有思想,有思想的女人通常不會美麗。詞太美了,所以往往不及詩,能承載更多的思想、更深的情感。後世詞家,不满於詞僅能抒寫男女之情、羈旅之懷,於是力求向上一路,在詞中貫注進身世之感、興亡之意、家國之思,但那已經是一種舊瓶裝新酒的做法。這樣寫出來的詞,在形式是長短句的曲子詞,在内容上卻是詩。所以,重、大、拙、深是對長短句形式的詩的要求,不是對詞的要求。
詞不妨輕淺。輕淺而能動人,衹在情眞二字。苟其情眞,雖淺語,亦能動人。試讀晏小山、納蘭成德、項莲生諸家之作,可知語淺情深,正是詞家本色。填詞不一定都要重、大、拙、深,詞與詩,可以有交集,也可以没有交集。

老徐青年報問:詩的性質決定了它適合抒情,但詩歌一定要以抒情為主旨嗎?佛門的禪詩如何算呢?
胡馬答:詩的定義無疑可以有兩種思路,一種是就其內容著眼,一種是就其形式而論。這兩種思路都不免偏頗。我以為,詩,不但要有詩的本質,也要有詩的形式。以前李荒蕪說,舊詩在形式上是詩的,在內容上是散文的,新詩在形式上散文的,在內容上是詩的,這是光從他所理解的新舊詩的內容而言,是犯了第一種偏頗。詩與其他文體的最顯著的區別,就是形式。否定掉形式的區別,詩和其他文體也就沒有分別了。孔子說:鳥獸不可以同群,分群別處,無相奪倫,才是正道。而章太炎只從有韻無韻區分詩與非詩,「以廣義言,凡有韻者,皆詩之流。……《百家姓》然,《醫方歌訣》亦然。以工拙計,詩人或不為,亦不得謂非詩之流也。」(《答曹聚仁論白話詩》)這是第二種偏頗。把《百家姓》、《醫方歌訣》也認作詩,這是對詩的褻瀆。詩既要有詩的形式:韻律、節奏,也要有詩的內容。
荒蕪的觀點有一定的合理性,便在於他揭示出古典詩詞中有很大一部分,從內容上講不是詩,而是散文。詩與散文,除了形式上的區別,在內容上也有區分。散文的情感,比詩更沖淡,反之,詩的情感,一定比散文更濃烈。故我一向認為,不但佛門的偈子不是詩(如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之類),禪詩亦不是詩,王維的很多有禪意的作品,都衹有詩的形式,卻沒有詩的內容。
你說,「詩的性質決定了它適合抒情,但詩歌一定要以抒情為主旨嗎?」這一問題,我沒辦法與你討論,因為我們的邏輯前提不一樣。我認為,衹有在內容上是抒情的文本才是詩,而你並不認同這樣的邏輯前提。西方有《荷馬史詩》,並不抒情,但史詩一詞,原是翻譯匠硬加在人家頭上的,作不得數,我以為更恰當的翻譯是《荷馬彈詞》。西方的poem,和中國的詩的概念也完全不同。書曰:「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這是中國人對詩的最確切的定義。

鞏書問:填詞時如何運用起承轉合?
胡馬答:起承轉合原是古人為便於初學者提出的,高明者則潛氣內轉,泯然無跡,不求起承轉合而自然克諧。如周清真的很多長調,不能用起承轉合範之。且填詞者豈能胸中先橫一起承轉合之念哉?一般創作者,多是先有一句佳妙,而後足成全篇,那個時候,衹是跟著自己的情感走,哪還想到什麼起承轉合的安排。便如學書,初學者必自描紅臨帖得之,至於登堂入室者,點畫勾捺,自然成文。
講究起承轉合,僅對臨帖階段練筆階段有意義。如果要練筆,可以多練練減字木蘭花、菩薩蠻、虞美人這些起承轉合較為明顯的調子。

朝露前塵問:請述不同韻部與其所宜表達的情感之關係。
胡馬答:漢語有四聲、四呼、五音之別,聲音的高下、緩急、洪細、清濁都會對表達的情感產生作用。但如何在詩詞創作中運用這些因素,需要天才,需要作者對音律擁有天生的敏感,一方面,缺乏這種敏感的人,即使為他總結出規律,他也無法運用;另一方面,天生敏感的音律天才,往往以人工奪造化,譬如流水,隨物賦形,無所不為。如滿江紅本有入平二體,入聲韻者宜於悲慨激烈,平聲韻者宜於雍容典則,今釋澹歸乃以去聲韻詠黃巢磯,亦不愧名作。故我以為,你想要解決的問題,最終還得靠自己去涵泳,去揣摩。

李卜心問:如果要寫一些有感於時事的詩,應該怎樣入手?若寫得太委婉,則力度不足;若寫得太直白,則流於粗淺。如何避免這些問題?
胡馬答:這個世上真正的詩衹有一種,它們存在的惟一目的,就是抒發作者自己的生命體驗。任何以題材劃分詩的講法,都是不懂詩的門外之談。棖觸時事,不過是一個引子,最終都要落實到個人的生命體驗中來。古人感時哀世,每多佳作,是因為古之士大夫,政治生命就是他幾乎全部的生命,對於他們來說,兼濟之心完全是一種本能,完全是不假外求的。故衹有讓自己在人格上先成熟起來,成為一個有擔當的知識分子,才能直面慘淡的人生,才能正視淋漓的鮮血。這不是一個技巧層面可以解決的問題,這是一個道的層面的問題。光從技巧著眼,只會「可憐無補費精神」!

無極叔本華問: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是「反對極權主義」「彰顯自由主義」的,所以他對大仲馬、雨果等人評價較低。有人不同意,說小說應該注重激情,那麼詩呢?
胡馬答:小說理論我不懂,我也沒有讀過米蘭·昆德拉的任何作品。我衹能欣賞戲劇性強情節緊張曲折的小說。以一個外行的眼光看,很多人是拿評價詩的標準去評價小說,這才有「小說應該注重激情」的說法。
我一向認為,不考慮形式的因素,實際上衹有兩種文學:詩和戲劇。詩是抒情的,戲劇是敘事的。比詩的情感沖淡的,就是散文,比戲劇的敘事鬆散的,就是小說。詩是火,是岩漿,沒有激情,成不了詩人,沒有激情的文字,最多是散文,決不是詩。

鞏書問:如何看待老幹體?
胡馬答:老幹體的要害在於歪曲現實。詩序有言:「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缺乏對於時代本質的真實體認,缺乏獨立自由之精神,衹能寫出假大空的老幹體。
鞏書問:英文字母,外文譯名等入詩詞用不用守格律?

胡馬答:以外來語入詩,在唐人原是習而不察的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十四字中,葡萄、琵琶,皆是外來語。唐宋名賢集中,用梵語音譯者,尤不可究數。惟近代閉關鎖國既久,乃反視外文譯名入詩詞為新鮮事物。譚嗣同有句云:「綱倫慘以喀私德,法會盛於巴力門」,頗邀時賞,然亦不曾度越唐宋人。正像梁啟超所指出的,詩界真正的變革,有賴於思想的革新。衹有在輸入歐洲之真思想、真精神之後,才談得上真正的詩界革命。徒以一詞一語矜其奇巧,這是詩的魔道。
以外文譯名入諸國詩,我以為首先譯名要美,其次譯名最好能在句中產生新的意義。如卷煙一物,舊譯淡巴菰,便有美感,潘仲昂先生有句:「三年慣吸淡巴菰」,既是說抽了很多年的煙,也因一菰字,讓人想到菰蒲,想到高潔的隱士情懷。至於守律,那是題中應有之義,根本不必討論的。
以英文字母入詩,這是魔道中的魔道。除了向大家證明作者的無知狂妄,沒有別的效果。漢語與印歐語系完全不同,印歐語系豈亦有平仄耶?這裏有一個特例,聶紺弩詩中用了阿Q一詞,Q念桂,原是一個抽象指代的符號,典出魯迅《阿Q正傳》,正如卐音萬,本非漢字,而有了漢字的音,這是可以接受的。另外,在聶詩中,要表達的正是魯迅在《阿Q正傳》中想要表達的東西,故衹能這樣用。
石斑魚問:我感覺,情至極時反不能詩。大悲大喜只合大哭大笑,寫詩似乎顯得有些造作了,不知大家是否都如此?

胡馬答:類似的問題,顧隨曾經提出過。他認為,詩都是抒情的,但情太真,便妨害了詩的美,詩太美,又會妨害到情的真。果能在真與美之間取得平衡,古今詩人,沒有幾個做得到。但顧隨衹是說,情的真,會妨害詩的美,並沒有說,情到至處,會寫不出詩。比如吳梅村的絕筆詩,雖不佳美,何嘗得謂非詩耶?
你的感覺,是因為你功力不到。你還沒有學會用詩的語言去思維。
而顧隨所發現的問題,其答案在於大多人詩人,都不是天才。真正的天才,數代不一覯,像屈子那樣的絕頂天才,我相信不但前無古人,而且後無來者。他的詩,情至濃,辭至美,冠絕古今。這也説明,不管什麽樣的普遍規律,對天才都是不適用的。七十二峰深處問:詩詞要有情,而情源於跌宕,空氣因溫差而動,水因落差而流,但是如果每天的生活都是毫無起伏,平淡甚至平庸,那麼情從何來?詩從何來?
胡馬答:人的命運歸根結底,是由他的性格決定的。有什麼樣的性格,就會有什麼樣的人生經歷。拙著《綴石軒詩話》曾指出:「詩人之天賦端在不調和。有超世之人,有順世之人,有游世之人,此數者皆與詩道無緣。」詩人激烈的天性使他永遠不相信現實社會是完美的,他永遠要追求純美的彼岸世界。對於理想的向往與失意,噴薄而出,便是詩。
詩僅與詩人的內心相關,人不是什麼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人是他對世界的認識的總和。詩人的內心可以廣大無垠,牢籠萬象,而人生卻可以非常平淡。趙翼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滄桑易代之際,可能會促使詩人走向沈鬱悲涼的一路,但滄桑並不造就詩人。詩人是天生的。苦難會令詩人的作品中多了些歷史感,但不會把不是詩人的人變成詩人。衹有一種時代,可以讓所有人變成「詩人」,那就是極權者要求他的奴隸們都得一起歌功頌德的時代。
認為詩源於生活、這是徹底錯誤的見解。這種見解,是上了「文藝反映生活」、「物質決定意識」的理論的當。決定你的生活的,不是生活本身,而是你對生活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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