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空并驭，造境宏深 ----——杜诗造境的四维性 远山回声

奉旨填词柳三

杜诗的境界博大宏深，已为人所共识。之所以形成这种诗境，固然是由于他的博大宏深的思想、悲天悯人的伟大情怀，以及他虽处乱世，但心中的盛唐人意识没有消减，盛唐人的理想主义精神没有破灭等原因；同时也与他造境的四维性分不开。所谓“四维”，是指空间的立体性（长、宽、高）加上时间因素。
刘明华先生在所著《杜诗修辞艺术》中，从对仗的角度，对杜诗的时空艺术进行过研究。[1] 笔者在此基础上，在若干方面又作了思考。的确，杜甫在组织对仗时，常常从空间和时间两个角度下笔，也就是说，在构成对仗的一联中常常呈现为时与空两种意念的对举、交构。但须注意到，这种时空对举、交构的现象，不仅限于近体诗；在一些古体诗中，属于一个押韵单元的两句诗也每每有此现象。笔者将其作为一种表现手法，称之为“时空并驭”。这种“时空并驭”的手法，经常出现在描写壮大的景物和感叹国家境遇的联语中（此处之“联语”，泛指构成一个押韵单元的两句诗）。前者如：
       1、“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上兜率寺》）前句以“巴蜀”写寺周“江山”之壮美，是从空间角度下笔；后句以“齐梁” 写寺中“栋宇”之悠久，则是从时间角度下笔。
2、“长风驾高浪，浩浩自太古。”（《龙门阁》）前句以“长风”“高浪”写嘉陵江的宏伟气势，是从空间角度下笔；后句以“太古”二字写嘉陵江的形成之久远，是从时间角度落墨。
3、“修纤无垠竹，嵌空太始雪。”（《铁堂峡》）前句以“无垠”二字写竹林的深广无际，是从空间角度下笔；后句以“太始”（即天地开辟的远古时代）二字写山巅积雪的久远，是从时间角度落墨。“嵌空”二字，仇兆鳌注曰：“玲珑貌。”[2] 并非状写空间景象。
4、“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绝句》）前句以“千秋”写西岭积雪之时久，后句以“万里”写东吴来船之路长，也是时空并驭。
5、“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登楼》）前句以“天地”二字写出春色的所来广远，是从空间角度下笔；后句则以“古今”二字写出浮云的变幻悠久，是从时间角度落墨。
6“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前句以“东南”二字写洞庭湖的分割吴楚之势，是从空间角度下笔来写湖水博大浩淼；后句以“日夜”二字写洞庭湖瞬息不停的簸天摇地之势，是从时间角度来写湖水的力量。
7、“建标天地阔，谒绝古今迷。”（《奉赠太常张卿垍二十韵》）“建标”，是指神仙所建立的方丈山、昆仑山这两个标记。“谒绝”，是说寻觅这两个标记。二句意在渲染方丈、昆仑的雄奇、神秘。前句落笔于空间，以“天地阔”衬托二山之雄伟；后句落笔于时间，以“古今迷”写二山的难以寻找，以见其神秘。
8、“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上白帝城二首》其一）前句以“今朝雨”写天的阴色，是从空间角度落墨；后句以“万古春”写山的古老，是从时间角度下笔。
    如果我们把上述联语同仅从空间角度下笔的联语相比较，比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临眺》）、“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李白《渡荆门送别》）、“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王湾《次北固山下》）等，应该说，这些联语所写的景物也很壮阔，但是比起上面所引杜诗的联语，我们总觉得它们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呢？缺了点深度感、厚度感。就作者所圈定的范畴来看，它们仅是现实的景物，而不是历史的景物；它们仅是空间的景物，而不是时间的景物。因而，它们虽然广大，却并不深厚。杜诗的妙处，正在于既写了景物的空间状态，又写了景物的时间状态，以纵横交叉的笔墨展示出景物的雄伟现状和悠久历史。所以，这景物既是现实的，又是历史的；既有雄伟的身姿，又有丰厚的阅历。在它们的身上，既缠绕着天地的烟云，又披戴着历史的风尘。它们是从远古走来，气势磅礴地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足以让我们肃然起敬，并能唤起我们对永恒的宇宙之审美情趣。
杜甫“时空并驭”的手法，还常用于表达漂泊岁月中的时局感受。每每在一个联语中，兼出时、空两种意念。而且，经常使用“百年”、“万里”、“日月”、“乾坤”等词汇，极力扩展时、空的程度，造成悲壮深沉的诗境，塑造出白发老人面对天下烽烟的艺术形象。例如：
1、“天下兵戈满，江边岁月长。”（《送韦郎司直归成都》）前句以“兵戈满”写战尘遍野的现实，是从空间角度写战乱的广延；后句以“岁月长”写客居日久，则是从时间角度写战乱的持久。二句塑造出诗人关注天下烽烟、叹息漂泊于事无补的形象。
2、“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春日江村五首》其一）二句意谓：乾坤疮痍，吸引着我的望眼；时序变更，总是牵动着我的心。前句从空间角度下笔，写忧国之情；后句从时间角度落墨，写迟暮之感。面对破碎乾坤而自叹迟暮，抒情形象颇为动人。
3、“飘荡云天阔，沉埋日月奔。”（《赠比部萧郎中十兄》）前句以“云天阔”写自身“飘荡”地域之广，下笔于空间角度；后句则以“日月奔”写自身“沉埋”时间之久，是从时间角度下笔。
4、“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登高》）前句以“万里”二字写故乡之远隔，是从空间角度落墨；后句以“百年”二字写一生之困况，是从时间角度落墨。
5、“几年逢熟食，万里逼清明。”（《熟食日示宗文宗武》）前句以“几年”二字写漂泊日久，是从空间角度落墨；后句以“万里”二字写故乡远隔，不能回乡为先人扫墓，是从空间角度下笔。
6、“十年蹴鞠将雏远，万里秋千习俗同。”（《清明二首》其二）“十年”写漂泊时间之长久，“万里”写漂泊地域之阔大，与上例同。
7、“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恨别》）前句以“四千里”写故乡远隔，是从空间角度下笔；后句以“五六年”见离乡之久，是从时间角度落墨。
8、“百年同弃物，万国尽穷途。”（《舟出江陵南浦》）前句以“百年”二字写终生不遇，是从时间角度下笔；后句以“万国”二字写生涯处处坎坷，是从空间角度下笔。
9、“长为万里客，有愧百年身。”（《中夜》）“万里”写作客之遥远，是从空间角度落墨；“百年”写一生之潦倒，是从时间角度落墨。
10、“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寄杜位》）二句意谓：日月交驰，我的心总像笼中之鸟不得舒展；乾坤无际，我的身如同水上浮萍漂泊不定。前句从时间角度下笔，后句则从空间角度落墨。
这样的联语还有很多，不能一一列举。总之，作者善于在一个联语中，把自身的形象放置于广大的空间与漫长的时间之坐标点上，通过时、空的交构，精确地概括自己终生漂泊的生涯以及对国家时局的感受。从塑造抒情形象的审美角度来考察，处在这样的坐标点上，抒情形象便具有了视通万里、思抚百年的特征。这个形象无疑是巨大的，它具有广博的视野，又具有深邃的思维。既具有现实的高度，又具有历史的厚度。深沉的宇宙意识，强烈的时空感受，蕴涵在其中。
远山回声(972468943) 19:54:33
我们的先人很早就具有了宇宙意识和时空感受。“宇宙”这个概念的产生就是个明证。
什么是“宇宙”？《淮南子•齐俗训》解释说：“往古来今谓之宙，四方上下谓之宇。”[3] 这说明先人们已经把时间与空间紧密地联系起来了。而且，已经表现出对二者的无限性有所认识。基于这种认识，古代的人们面对无垠的宇宙，频频发出个体生命之渺小之短促的叹息。晋朝人羊祜登临岘山，对同游者叹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灭无闻，使人悲伤。”[4]（《晋书•羊祜传》）羊祜的这段话，正是感慨江山之永在，人生之短暂。他所说的“宇宙”，显然是包括了空间和时间的。个体生命在无限的时空里所呈现的微小和瞬息之状，是他发出叹息的哲学依凭。晋人王羲之与会稽名士们同游兰亭，游乐之际，悲从中来，他“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对比之下，感到了人生的匆促：“人之相与，俯仰一世。”[5]（《兰亭集序》）谓于俯仰之间，个体生命便告终结。夸张之词，凸现出强烈的时空感受。李白与堂弟们在桃李园中夜宴，饮酒赋诗，作序言道：“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6]（《春夜宴诸从弟桃李园序》）也是在感叹天地之浩大，而人生之渺小；光阴之无限，而人命之匆遽。这些，都反映了当时人们的宇宙意识，其精神内核就是宇宙无限，人生短促。所以，它的感情基调是悲凉的。
杜甫大概是最先把宇宙意识和时空感受介入诗歌联语中的人。他诗中频频出现的“百年”之叹，当然也含有这种对个体生命自怜自惜的因素。但是，由于他视野中的“乾坤”每每是以国家、黎民为实质内容的，就是说，他关注的是国家的危亡、普天之下民生的苦难，——这除了上面所引的“天下兵戈满”、“乾坤万里眼”之外，还有许多诗例可以证明，如“乾坤含疮痍”（《北征》）、“血战乾坤赤”（《灵州送李判官》）、“战伐乾坤破”（《送灵州路使君赴任》）、“乾坤尚风尘”（《赠别贺兰铣》）、“乾坤尚虎狼”（《有感五首》其二）、“天地日流血”（《岁暮》），等等。总之，由于他在联语中提出的空间范畴具有这种性质，这就使他的“百年”之叹大大地削弱了一己之私的内涵，而具有了“不眠忧战伐，无力正乾坤”（《宿江边阁》）的忧国忧民的高层涵义。比较羊祜、王羲之、李白等人的叹息，这显然是一种悲壮的浩叹。面对充满灾难的巨大乾坤，叹息个人生命的短促与渺小无力，是杜甫独有的全新的时空感受。从诗歌艺术的表现手法来看，这样的“时空并驭”，出色地塑造出诗人的目接乾坤、心怅百年的巨大形象，这个抒情形象强烈地感动着炎黄子孙们的心灵。总之，杜甫首创的“时空并驭”的手法，无论是用以描写山川风物和塑造抒情形象，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条宝贵的创作经验，值得我们加以重视，并继续进行思考。

谕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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