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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时读蘅塘退士选编的《唐诗三百首》,被中后唐诗人张祜的七绝《赠內人》中“内人”深深地打动了。诗是这么写的:
禁门宫树月痕过,媚眼唯看宿鹭窠。
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
当时我以为诗中“剔开红焰救飞蛾”的是张祜的妻子。张祜是因为看了妻子那样地珍惜小生灵的举动,突来灵感,写下这首诗来赠“內人”。
长大后看了注释,才知道把诗中的“內人”作妻子解说是完全错了。
张祜这首诗中的“內人”,应作宫中女子解。把宫中女子(宫官及宫女)叫作内人,最早见于《周礼•天官•寺人》中:“掌王之内人及女宫之戒令。” 郑玄注:“内人,女御也。”例如《后汉书•和熹邓皇后纪》里写道:“康以太后久临朝政,心怀畏惧,托病不朝。太后使內人问之。”又如:清代吴伟业《永和宫词》中:“勑使惟追阳羡茶,内人数减昭阳膳。”都是指宫中女子。
后来发展到指宫中的女伎,即宫中的女艺人。唐崔令钦《教坊记》曰:“伎女入宜春院(宫中的“娱乐院”),谓之內人,亦曰前头人,常在上(皇上)前头也”。如《隋书房陵王勇传》中有:“太子左庶子唐令则……谄曲取容,音技自进,躬执壬器,亲教內人……”。张祜诗里也有这种用法,例如:《青莺啭》诗“內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醉舞状)软舞来。”在他的诗中,用了还不止一首。
言归正传,张祜这首诗到底好在哪里呢?
张祜的这首《赠内人》是宫怨诗。自古以来,文人代宫女写的宫怨诗担挑斗量,可谓多矣。例如白居易著名的《上阳白发人》,激烈地抨击了残害妇女的封建宫娥制度。诗是这样写的: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
你听,这就是一个年过六十宫女血泪的控诉!
当然还有我们非常熟悉的元稹的《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这首诗言简意赅,看似闲闲道来,其实写出了白头宫女深深的哀怨。与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么,张祜的《赠内人》又妙在什么地方,能让人念念不忘呢?张祜的诗好就好在一反前人的表现手法,匠心独运。既不象白居易他们那样正面抨击罪恶的封建宫娥制度,也不象其他诗人那样去描绘宫女们寂寞哀怨的悲凉生活。而是从诗中那位宫娥的极其平凡的一举一动,来折射出宫女悲惨的遭遇与绝望的心情。
第一句“禁门宫树月痕过”,点出了地点、时间,一个“禁”字就把宫禁森严的环境和寂寞无奈的心情写了出来。“月痕过”三字,说明这位宫女已望月良久,并感叹时光的易逝,青春的虚度。“媚眼唯看宿鹭窠”,这位明眸皓齿的宫女为什么唯看宿鹭窠呢?诗人虽然没有明写这宫女的内心活动,但读者可以想像到。跟《上阳白发人》中那位白发宫女“梁上双燕老休妒”恰恰相反,这少女羡慕着双宿双飞的白鹭有一个温暖的窠,更羡慕它们能自由地翱翔在蓝天白云中,那该是多么幸福啊!她让自己的遐想放飞一些时候,又把注意力拉回到房內。她看见一只飞蛾正在扑向烛焰,她急忙“斜拔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那是多么形象生动的一瞬间哦。宫女那颗慈悲善良的心,活脫脱地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使我们忍不住潸然泪下。这飞蛾就是宫女的化身,宫女救出飞蛾,是出于一腔的自我哀怜!
这首诗的艺术性太高了,它不落于以前宫怨诗的窠臼。诗人把宫女对爱情的憧憬与眼前淒凉的处境,与飞蛾和白鹭相比,实在耐人寻味。它没有剑拔弩张,但它的感染力并不下于白居易的《上阳白发人》与其它所有同情“内人”的诗词。
这首《赠内人》跟张祜的其它宫怨诗一样,并不能真赠于“内人”。创作这首诗,可能是诗人的一种遥念,也或许是一种诗人的自怜,更或许是诗人为自己一生遭遇表示委婉的不平。这就说来话长。
本文原可以在此结束了,但为了博友们不要犯我同样的错误,想最后说一下古文中“內人”有三种用法。除了前面已讲过指宫女或宫中的女伎外,还有第三种用法,是指官僚贵族家的女伎。如《南史袁昂传》:“勉(徐勉)求昂出内人传杯,昂良久不出。勉苦求之,昂不获已,命出五六人。”古文及古诗词中,大多不是现在那样把“內人”作妻子解。所以学习古典文学时,千万要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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