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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宝钗论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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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0 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薛宝钗论画
   

诗画向来是本质相通的艺术,有人甚至认为画是有形诗歌,诗是无形画。宋代大诗人苏轼就曾以“诗中有画”和“话中有诗”来评价王维的诗与画的艺术成就和风格特色,遂为定评。在《红楼梦》中,既懂诗又善写诗的薛宝钗,在绘画方面也有很多独特的艺术见解。在第四十二回中,《红楼梦》以浓墨重彩突出地展示了薛宝钗这方面的才能,读来也颇受启发。
薛宝钗对绘画的原料和工具极为熟悉,显出了行家里手的特点来。
她对绘画的用纸很有研究。在商议画大观园行乐图该用什么纸时,宝玉说:“家里有雪浪纸,又大又托墨。”而宝钗却冷笑道:“我说你不中用。拿了画这个,又不托色,又难滃,画也不好,纸也可惜。我教你一个法子。原先盖这园子,就有一张细致图样,虽是匠人描的,那地步方式是不错的。你和太太要了出来,也比着那纸大小,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叫相公矾了叫他照着这个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说得多么在行,又多么具体啊,可谓头头是道,全是经验之谈。我们再来看宝钗为惜春开的这张绘画工具和原料的单子,就更能看出宝钗对绘画的精熟了:

头号排笔四支,二号排笔四支,三号排笔四支,大染四支,中染四支,大南蟹爪十支,小蟹爪十支,须眉十支,大著色二十支,小著色二十支,开面十支,柳条二十支,箭头朱四两,南赭四两,石黄四两,石青四两,石绿四两,管黄四两,广花八两,蛤粉四匣,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细绢箩四个,粗绢箩四个,担笔四支,大小乳钵四个,大粗碗二十个,五寸粗碟十个,三寸粗白碟二十个,风炉两个,沙锅大小四个,新瓷罐二口,新水桶四只,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浮炭二十斤,柳木炭一斤,三屉木箱一个,实地纱一丈,生姜二两,酱半斤。

在这里,薛宝钗一口气开出了这样几乎是包括了所有的绘画原料和工具的长单,如果不是精通绘画,是无论如何也开不出来的。说明她对此道早已熟滥于心,读来让人不由得对宝钗的博学多识产生了敬佩之情。姚燮在万有本《石头记》中批道:“观宝钗一番议论,直是一个老画师。门外汉断不能道只字。”说得很有道理。相比之下,林黛玉似乎对绘画就没有薛宝钗的修养深厚。当黛玉听宝钗说还得“生姜二两,酱半斤”时,便连忙打趣说:“铁锅一口,锅铲一个。”宝钗不晓何意,黛玉便说:“你生姜和酱这些作料,我替你要铁锅来,好炒颜色吃的。”众人听了都笑了起来。这时宝钗便笑着解释说:“年那里知道。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一经了火是要炸。”众人听说,才恍然大悟。而这一番充满诙谐幽默色彩的对话,通过对比映衬的手法,越发烘托出了宝钗对绘画原料和准备工作的谙熟,其广见多识的特点从中得到了形象化的体现。同时,通过宝钗这长长的单子和她的这番话,我们也能看出她思考细致、料事周详‘胸有全局的性格特点,难怪后来她能帮助探春、李纨理家并能料理得井然有序,得到贾府上下的一致称赞呢!
更令我们惊叹佩服的还是薛宝钗关于绘画本身的艺术见解。你听,宝钗是这样说的:

如今画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山石树木,楼阁房屋,远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是这样。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是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这一起了稿子,再端详斟酌,方成一幅图样。第二件,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起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去,花盘放到帘子上来,岂不成了一幅笑‘话’儿了。第三,要插人物,也要有疏密,有高低。衣折裙带,手指足步,最是要紧;一笔不细,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染脸撕发倒是小事。……

这一番议论是《红楼梦》中著名的画论,为后人所广泛注意。这段话中大约包括这样几方面的内容:一是从事绘画创作,必须要胸中有丘壑,也即要做到心中有数,胸有成竹,要着眼全局。这正如清代方薰指出的那样:“古人丘壑,生发不已,时出新意,别开生面,皆胸中先成章法位置也。”只有胸中有丘壑,才能画出大观园的行乐图来。二是说生活的真实并不等于艺术的真实,不能完全依照生活的原样,一成不变地将生活复制下来,如果这样去从事绘画创作,纵然画得逼真,也不能收到好的效果。三是艺术应该注重再创作,要对进行艺术加工和概括,要做到主宾分明,相互映衬,藏露结合,疏密得当,繁减适宜,还要注意细节的真实,万不可疏忽大意。这样的见解可以说已达到了很高的认识程度,是中国古代绘画经验的深刻总结,不仅对绘画创作具有指导意义,推而广之,对于一切文艺创作,都具有普遍的理论价值。
薛宝钗这种认识其实是对中国古代绘画理论的继承和发展,也是对古代一些绘画经典言论的形象阐释。如明代董其昌在《画旨》里就曾说过:“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出尘浊,自然丘壑内营,自成郛郭。随手写出,皆为山水传神。”宝钗所说的“如今绘这园子,非离了肚子里头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不是与此一脉相承的吗?再如,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里曾对那“照样往纸上一画”的创作方法,提出过严厉的批评,他认为:“夫画物特忌形貌采章,历历具足,甚谨甚细,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宋代李成在《山水诀》中也曾指出:“凡画山水,先立宾主之位,次是远近之形,然后穿凿景物,摆布高低。”这些话不也在薛宝钗说的:“你就照样往纸上一画,是必不能讨好的。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该多该少,分主分宾”的话中,很容易找到相似之点吗?至于薛宝钗接下所说的“该添的要添,该减的要减,该藏的要藏,该露的要露”,也能在古人的画论中找到根据。如明代唐志契《绘事微音》中就曾说道:“善藏者未始不露,善露者未始不藏”,“更能藏处有胜于露处,趣味愈无穷”。可谓如出一辙。薛宝钗又说:“这些楼台房舍,是必要用界划的。一点不留神,栏杆也歪了,柱子也塌了,门窗也倒竖过来,阶矶也离了缝,甚至桌子挤到墙里去,画盆放到帘子上来,岂不成了一张笑‘话’儿了。”其实这和宋代饶自然《绘宗十二志》里说的话也是十分接近的:“界画虽末科,然重楼叠阁,方寸之间而向背分明,桷榱拱接而不离乎绳墨,此为最难。”不过还是薛宝钗说得更形象,更细致,在轻松幽默的语言中,表达了自己的绘画主张。从这些对照中,我们可以看出曹雪芹对古代绘画理论的借鉴和发展。
与绘画这方面内容相近,薛宝钗还对色彩搭配之美有着自己的看法,也反映出了她的审美思想。第三十五回有一个“黄金莺巧结梅花络”的精彩片断,它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莺儿在为宝玉打络子,宝玉问宝钗说:“只是配个什么颜色才好?”宝钗便回答说:“若用杂色断然使不得,大红又犯了色,黄的又不起眼,黑的又过暗。等我想个法:把那金线拿来,配着黑珠儿线,一根一根的拈上,打成络子,这才好看。”这短短的一段话,表现出了宝钗对色彩和谐搭配的审美观点。她认为如果这络子用单一的色彩,大红的过艳,黄的又不显眼,黑的又偏暗,认为用金线配以黑珠线,打出的络子最好,因为只有这件才会收到浓淡相宜、明暗相映,既朴素大方,又色彩和谐的美好效果。如果宝玉佩戴上用这样富于美丽色彩的梅花络装饰的那块通灵宝玉,那么他那独有的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的特点,就会更加引人注目,令人倾倒,让人情痴。可见,在这一件日常生活小事上,体现出了宝钗的艺术眼光,当然也渗透着宝钗对宝玉的一片爱心,一片情意。
曹雪芹素喜绘画艺术,也曾因生活的穷愁潦倒,不得不读画换酒,这有敦敏“题诗人去留僧社,卖画钱来付酒家”的诗为证。据说,曹雪芹善画竹木瘦石,在绘画中寄寓着自己的情怀。敦敏曾写有《题芹圃画石》绝句:

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馀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石鬼礧时!

这可以看出,曹雪芹是借石头的奇姿硬骨来写自己傲世嫉俗的性格的。有这样的经历,有这样艺术修养,他才可能在《红楼梦》中,巧借薛宝钗之口,把他对绘画的艺术见解、审美情趣形象地表达出来。
    今天,我们不必因无法看到曹雪芹所创作的绘画作品,无法读到他的关于绘画的理论著作,而感到无限遗憾,因为曹雪芹毕竟为我们留下千古不朽的名著《红楼梦》。让我们多读一读《红楼梦》吧,这里面体现着曹雪芹的美学思想和艺术主张,这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宝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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