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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嘉瑩先生—詩之賞析(之三)陶渊明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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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5-19 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葉嘉瑩先生—詩之賞析(之三)


陶渊明诗


饮酒诗二十首之四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晨。远去何所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诗馨篇167—173)


前首诗写的是一只鸟的行止,这不一定是诗人的眼中所见。但凡一般诗人才会见山说山,见水说水,而大诗人的内心是物随心转的。古人说,作为圣贤,“六经”都是他的注脚。真正伟大的诗人,他所有的诗篇都可以互为注脚。同样,陶渊明的所有诗篇也都可以用来为这两首诗作注。陶诗中有许多是写“鸟”的,“鸟”似乎己成为他精神与心灵的象喻。西方近代人本主义哲学家马斯洛指出:人类有多种不同层次的需求,最低的是生存,即衣食温饱;其次是安全,人需要有安稳的生存环境,需要有亲朋的抚慰和保护,这就需要归属于一个社会,一个群体。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1:59 | 显示全部楼层
陶渊明这第一首诗里写的却是一只失去了归属和群体的“栖栖失群鸟”,它为什么会“失群”,又为什么“日暮犹独飞”?因为在它所归附的那个群体之中,绝大多数都是些蠕蠕而动的蝼蚁,它们在咫尺之间的活动能量远比这只“失群鸟”高超得多,可它们却从不知道还有别的更高的需求。即使偶然也会有一些能够飞起来的“众鸟”,但它们匆忙地飞来飞去,也不是为了追求更高的需要,“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杜甫《与诸公登慈恩寺塔》),原来它们各自都怀有自私自利的打算。处在这样一个群体中,陶渊明难道能够与他们同流,与他们在一起交争利、交相欺吗?要知道,陶渊明是一个“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的人;“纡辔诚可学,违已讵非迷”(《饮酒》之九):要我掉转马缰绳转个弯,我也不是不可以学会,可那岂不就违反了自己的天性,那岂不就是人生最大的迷失!基督教《圣经》小保罗的书信上说:你赚得了全世界,却赔上了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要了,那些身外的一切于你还有何用?所以陶渊明宁肯忍受孤独饥寒、流离失所的悲哀,也要追求那人生的最高需求:保持一个自尊的“真我”,实现自身最美好的价值。于是,陶渊明就这样变成了一只“栖栖失群鸟”。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或许你要问:你怎么能肯定这里说的是诗人自己,而不仅是一只鸟呢?这便是“语码”所产生的联想作用。《论语·宪问》中有人问孔子:“丘何为是栖栖者欤?”意即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忙忙碌碌的呢?既然孔子一生奔波,周游列国而被称为“栖栖”,那么这只“栖栖”失群鸟,也就自然成了一个有理想、有作为,始终在不安中追求探索着的精灵。然而当黄昏降临,别的鸟都相继归巢后,它还“日暮犹独飞”,它的目的地在哪里?它还能“独飞”到何时?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2:00 | 显示全部楼层
“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彷徨中,这只鸟挺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日暮黄昏,熬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可它依然没能找到一个栖身之所,于是它的啼叫声开始一天比一天更加悲惨凄厉了——陶渊明并非是生来就甘心当隐士的,他早年也有过兼善天下的用世之志。《拟古》诗云:“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张掖至幽州。”其实诗人并没有真的“抚剑独游”过,也没到过“张掖”、“幽州”,此处他是用利剑象喻自己凌厉勇敢的精神,以被敌人占领的“张掖”、“幽州”象征他想要统一中国的理想愿望。在陶渊明的—生中,除因“母老家贫”和“幼稚盈室,瓶无储粟”做过两次为期极短的小官外,中间还有几次可能是出自用世之志而出仕的。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2:01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在东晋那个内忧外患并存的年代里,陶渊明每次步入仕途,总感到与官场格格不入。那些野心勃勃、明争暗斗的军阀政客,使他那颗用世之心寒透了,他深感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疏》),“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归去来兮辞》序)。可是“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若告别官场,脱离仕宦,一家老小的衣食温饱又将从何而来呢?这使陶渊明在理想与现实、仕进与隐退之间犹豫彷徨起来,所以他才“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的。这一“转”字将他内心矛盾悲哀日渐加深的变化过程传达得那么真切感人。然而“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矛盾悲哀之中,他尚未放弃对“清远”之所的追寻,依然怀着无限深情的向往在寻觅一个可以终身寄托的归宿。人生可由两条途径来实现自身的价值,一种是向外的追求,不仅自己要飞起来,还能教会别人也飞起来;另一种是向内的追求,自知无力带动别人飞起来,只好保持自己的飞行高度。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陶渊明正是向外追求而不得,经过“夜夜声转悲”的长时间踯躅,才转而“依依”“思清远”的。可是他这一份对于“清远”的想往和内向的追求,又有谁能了解呢?先不要说别人,就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理解,“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惘惘。”(《与子俨等疏》)他说遗憾的是我既没有像羊仲、求仲那样鄙薄名利的邻居,又没有像老莱子之妇那样,为保全丈夫的节操而甘愿忍受饥寒贫苦的妻子;我用心良苦,却无人知晓,因而心中感到无限孤独怅惘。人总归是软弱的,就因其软弱,才更需要精神上的支持和安慰,既然世上没有一个知己,那么陶渊明只好到古代圣贤中去寻求理解和慰藉:“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咏贫士》)诗人在古人中找到了知己,在伯夷、叔齐、伯牙、庄周的身上获得了力量的源泉,他终于发现了一个生命的去处,—个精神上的止泊,于是他“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经过几次仕宦的尝试之后,陶渊明确感自己无力兼善天下,与其“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不如“量力守故辙”,“庶以善自名”。所以当他选中了这棵“孤生松”后,便“敛翮遥来归”。《论语》上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这棵“孤生松”所象喻的,是那种任凭霜打雪压,而依然本色常青的坚贞品节;是那种真淳质朴、无欺无诈的躬耕生活。这样的求生方式,与陶渊明天性禀赋完全吻合,因此他毅然收敛起那份兼善天下而不得的情怀,一头扑进了躬耕的生活中。有人为此批评陶渊明太消极了,指责他没能像杜甫那样用诗歌来反映乱离社会中的民生疾苦。事实上,陶渊明并非不关心、不反映国家的危亡与人民的疾苦,只是每个人的性格决定了他们的反映方式有所不同。陶渊明属于内省的类型,他的内心好像一面镜子,所有社会、时代、国家、民生的不幸与苦难,他的镜子里都有。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2:02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他所写的并不是这些外表的迹象,而是他内心对这一切忧患苦难的反照。就算陶渊明激流勇退、拂衣归田是消极的,这也是他万不得己的选择。要知道,在封建官僚势力这条无形锁链的束缚下,真正的读书人是很难实现个人的理想和抱负的,像陶渊明这样精金美玉般的人品和操守,能够身处污乱之世而不同流合污,这已很值得我们景仰了,况且他这种抉择也绝不像“遥来归”三字所说的那么容易和轻松,你可知道这一“归”,将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不仅他自己要过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夏夜长抱饥,寒夜无被眠”的清贫生活,就连他的幼儿稚子也不能免除“柴水之劳”,有时甚至到了“饥来驱我去,不知竞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的地步。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白居易曾经为他慨叹:“夷齐各一身,穷饿未为难,先生有五男,与之同饥寒。肠中食不充,身上衣不完,连征竞不起,斯可谓真贤!”(《访陶公旧宅》)这样的抉择难道是每个人都能做出,并且都能坚持住的吗?不是的,你看,当“劲风无荣木”的时候,只有“此荫独不衰”。“无荣木”,即是“众芳芜秽”,是“雨中百草秋烂死”(杜甫《秋雨叹》),可为什么唯独陶渊明所栖身的这棵“孤生松”偏偏没有凋零?难道它没有觉察到“劲风”的严酷吗?难道它生来就是麻木迟钝的吗?不是的,陶渊明诗说:“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拟古》)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他宁肯付出“使汝等幼而饥寒”的牺牲,才保持住“此荫独不衰”的?这正是他屡次提到的“固穷”的操守。
 楼主| 发表于 2014-5-19 12:03 | 显示全部楼层
至于“固穷”所需付出的代价,陶渊明是十分清楚的:“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陶渊明所说的这个“道”,就是人生最高层次的需求:保持一个具有最高价值的“真我”,竭尽所能,趋求自我完美和自我实现。因此当他历尽种种艰难困苦,终于找到这个生存之“道”后,他便再也不感到孤独悲哀了:“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别人了不了解我有什么关系,该走的路我走过了,该守的“道”我守住了,这还有什么可悲哀的呢?所以就“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这是何等坚定的信念与操守!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0 | 显示全部楼层

饮酒诗二十首之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还有其意。欲辨已忘言。


诗馨篇173—177)


当我们了解了前一诗里的蕴涵之后,再来看第二首诗就容易理解了。这是陶诗中最有名、流传最广,也是最难解说的一首诗。它是诗人内心之镜所投射出的,由日光七彩融贯而成的一道反光。经过对前首诗的讲解,我们已看到陶诗的多种色彩:如他的孤独寂寞,他的失意困惑,他的抑郁寡欢,他的矛盾痛苦,以及他“任真”的抉择和他“固穷”的操守……在这首诗里,我们还将看到陶渊明那一份自得于心的哲思睿想与陶然之乐。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有许多隐士,如左思的“招隐”,郭璞的“游仙”中所写的“隐”,都是隐在深山之中的,而陶渊明却始终是与农夫野老、桑麻园田在一起的,所以是“结庐在人境”。身处人境,而无人声嘈杂、车马喧嚣,这是为什么呢?这要从两方面来看:首先从写实的意义上而言,车马只有达官贵人才有,陶渊明既已脱离了他以前所归属的官场生活,中断了与那些官僚显宦们的来往,当然就不会再有“车马喧”了,即使偶有老朋友想来看望他,也因其“穷巷隔深辙”而“颇回故人车”(《读山海经》)了。你瞧陶渊明是何等的温柔敦厚,真诚质朴,他从不埋怨“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杜甫《秋兴》),也不曾说那些殊途殊归、分道扬镳一类的刻薄话,只当是自己所居穷苍狭窄,车马进不来,人家才没来看他的。其次从象喻的意义上来说,还因为诗人的内心远离了“车马”所代表的名利竞逐,因而才“心远地自偏”的。这实在是一种心灵的净化,否则即使你身体远离了“车马”,可心思却未必能脱离“车马”。人称陶诗“质而实绮”,如此平淡无奇的字句,却蕴含了这么丰厚的喻义哲理,仿佛为全诗涂上了一层恬淡超然的底色,在这种背景色调的衬托下,诗人对自己所选择的生活真谛做了感悟与思辨相交融的点染——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这四句深入浅出,言微旨远,实在是只能以“神”会,不可以“迹”求。我不怀疑这诗是写实的,但是,在这里诗人决不仅仅是在叙述他的采菊,以及采菊时所看到的景物。陶渊明诗是以感写思的,这四句之中就既含有诗人“胸中之妙”的诸般感受,又闪现着诗人神思妙悟的种种哲理。“采菊”是一种多么美好的行为,松与菊是陶诗经常使用的形象:“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薄》)松与菊都是置于霜下方见其“卓”与“杰”的,因为它们的美好姿质不是外表涂饰上去的,而是“怀”藏于身内的。陆机《文赋》中有“石蕴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芳菊与青松正是因为具备了这种怀诸中而形于外的特点,才更显示出它们的美好。不但如此;菊花还有它传统上的“语码”作用,屈原《离骚》有“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的诗句,可见这“采菊东篱下”除了抒情写景的意义之外,它还是陶渊明生活趣味、精神格调的标志与象征。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1 | 显示全部楼层
接下去“悠然见南山”一句就更妙了,王国维说,作诗一定要能入能出。当你“采菊东篱下”的时候,你的精神不能被东篱所局限住,还要能跳出去,还要与你心中其他的、与此有关的感受融汇成一片,从而产生诸如“悠然见南山”的进一步的感悟。总之这确实是精神意念活动中的一种境界,“悠然”二字,一方面写出他与南山相距之遥,另一方面还表现出一种自得其乐的意趣境界。这两句结合在一起,恰巧是对陶渊明人品与诗品的最佳概括,其中既有他的操守,又有他的超越。诗人的神思不仅超脱了“东篱”,还越过了“南山”,最后停留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之上:当日暮黄昏,雾霭迷朦之时,一群群的飞鸟又都匆忙地赶着归巢了。表面看,诗人似乎只是在欣赏这一幕夕阳景,其实陶渊明之所以会在这“夕餐秋菊之落英”之时、“采菊东篱”之际,而忽然被远方的“山气”“飞乌”所触动,这也不是偶然的,这种视点、形象上的跳跃和组接,正好像陶渊明心理活动轨迹的图象显示:日暮夕阳中的飞鸟使他想起当年那只“日暮犹独飞”的“栖栖失群鸟”,它曾经过了怎样的“晨去于林,远之八表”(《归乌》)的高飞,又曾怎样地在“和风弗洽”之后,而“徘徊无定止”,而“敛翮遥来归”的。当年那只孤独的“失群鸟”,经过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在“东篱”之下,“孤松”之上找到了托身之所。而眼前这群“飞鸟”也正飞向它们的归宿。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想到此,诗人的内心充满了对宇宙人生的顿悟;茫茫宇宙之中,人类常常盲目地追求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之中也许有人永远也找不到精神上的立脚点,他们一生奔波,只为了“倾身营一饱”,可就算你劳碌一世,有了锦衣玉食,难道你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就算实现了吗?所以陶渊明最后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巳忘言。”他想要辨明这其中的哲理和人生的真谛,可是却想不起用什么语言能讲清楚—因为这是人生经历中只能感受和体悟到的一种心灵的会意,是人类有了高层次的理想之后才可能到达的一种精神境界。正由于陶渊明从他所选择的“躬耕”生活中感受和领悟到了这样一份“真”意,这样一条“道”理,这样一种境界,所以他才会由衷地感到“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和郭主薄》),才会“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读山海经》),才会如此恬谈、静穆,如此悠然自得、陶然自乐!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易经》上说“修辞立其诚”,陶诗在艺术表现方式上,同样也可用“真诚”二字来概括。陶诗没有固定的章法和模式,…陶诗一向是“自写其胸中之妙”的,从未想过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也从未曾顾及到是否“老妪”能懂。诚如宋人陈模在《怀古录》中所赞美他的:“渊明人品素高,胸次洒落,信笔而成,不过写胸中之妙尔,未曾以为诗,亦未曾求人称其好,故其好者皆出于自然,此所以不可及。”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3 | 显示全部楼层

从上两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个伟大的灵魂,是如何从种种矛盾、失望、寂寞、悲苦之中,以其自力更生、艰苦卓绝的努力,而终于从人生的困惑中挣脱出来,从而做到了转悲苦为欣愉,化矛盾为圆融的一段可贵的经历。这中间,有仁者的深悲,有智者的妙悟,而究其精神与生活的止泊,则陶渊明乃是在“任真”与“固穷”这两大基石之上建立起他那“傍素波干青云”的人品来的,而且他还以如此丰美的含蕴,毫无矫饰地写下那“千载后,百篇存,更无一字不清真”(辛弃疾语)的“豪华落尽见真淳”的不朽诗篇。

嗟夫,渊明远矣,人世之大伪依然,栗里之松菊何在?千古下,读其诗想见其人,令人徒然兴起一种“愿留就君住,从今至岁寒”(陶渊明拟古诗九首)的凄然向往。

(“真风告退,大伪斯兴”陶语。元好问论诗绝句:“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

龚自珍【舟中读陶诗】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陈师道《后山诗话》“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饮酒诗二十首之九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缕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汉魏六朝诗讲录404)


这首诗在开头用了一个典故“倒裳”,它出于《诗经·齐风·东方未明》。诗中说:“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意思是,天还没亮就有人来了,我匆匆忙忙地穿上衣裳,把外边的都穿到里边,把里边的都穿到外边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这么慌乱?因为上边传来命今,国君召我马上去见他。陶渊明这个典故用得很妙,它暗示着这不是一般的探访,而是有人从很远的地方带着上边的命令来请他出去做官。“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田父”当然是农夫,但真的是普普通通的农夫吗?显然不是,普通的农夫怎么会跟他说出下面那些话来?那农夫对他说:“隐居田园实在是不合时宜的、你穿得这么破破烂烂,住在这样一个破茅屋里,也算不上什么清高的隐士。你看现在这个社会,谁不走做官的那一条路?最好你也和大家一样随波逐流,不要再隐居下去了。“汩其泥”,用的是《楚辞·渔父》里面的意思;“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楼主| 发表于 2014-5-20 12:34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大家都是龌龊的,为什么你一个人要清白?为什么你不和人家一样也跳到泥水里边去玩弄那些泥巴?下边陶渊明就回答这个人说:“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已讵非迷!”你看陶渊明一点儿也不像嵇康,山涛劝嵇康做官,嵇康写了一封信把山涛骂了一顿。你看陶渊明把话说得多么朴实,多么诚恳。他说,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对我说了这一番劝告的话,可是我生来禀赋的气质就和别人很少相同,我是无可奈何的。“纡辔”,是说把马的缰绳一拉,使马拐到另一条路上。陶渊明说,你让我和大家一起走那另外的一条路,我也不是不能,但走那条路并不是我的愿望,如果我走那一条路,就违背了自己的志意,岂不是人生最大的迷失吗?——这意思颇有点儿像《圣经》中保罗所说的:“你赚得了全世界,可是却赔上了你自己!”最后陶渊明对那个人表明态度:“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你既远道来看我,我们且高高兴兴地一起喝酒,但我的志意是不可改变的!你看,他前一句说得多么温厚和平,而后二句说得多么坚决强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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