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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田寶

葉嘉瑩先生—詩之賞析(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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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3:59 | 显示全部楼层
先看第一首,首句“生灭原知色是空”。在解说这一句前,我以为我们当对这一类的诗歌更有一点认识,那就是使用“陈言”而能赋予“新生命”的能力。在这两首七律中,使用古人的“陈言”之处甚多,但作者对这些“陈言”却都有他自己的一份新鲜真切的感受。就以此诗首句而言,“生灭”、“色空”原是尽人皆知的言语,而作者写来仍自有其震撼人心的力量,那便因为他自己的感受极真的原故。有“生”即有“灭”,即“色”即是“空”,复益之以“原知”二字,这确是极斩截真切的体认。但这尚不过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已。次句“可堪倾国付东风”,“倾国”而“付东风”,所指的当然是花,所以我以为这两首诗乃是咏落花之作。不过在本文开始时我已曾说过,花所予人的生命感最为亲切,所以咏“落花”实在也就是咏“人生”。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而花之飘零残落,也就正象征了人生的虚幻无常。虽如此,然而在这大千世界中的众生,岂不都各自营谋生计、长养子孙地生活得很好,王国维在一首咏蚕的诗中即曾说:“…蠕蠕食复息,蠢蠢眠又起,……峏峏索其偶,……蠡蠡长孙子。”而王氏在这首诗的结尾,却对这些蠢蠢群蚕发出了“嗟汝竟何为,草草阅生死”的叹息疑问(诗见《观堂外集》卷二)。这种醒觉,与其说是可喜,毋宁说是可悲。所以第三句便说;“唤醒绮梦憎啼鸟”,“绮梦”当然就是指那“蠕蠕”、“蠢蠢”、“峏峏”、“蠡蠡”的生之大梦。“啼鸟”者,孟浩然《春晓》诗云:“春眠不觉院,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盖嘉运《伊州歌》亦有句云:“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咏“落花”而云“啼鸟惊梦”,自然所用的仍是古人之“陈言”。不过此诗中之所谓“啼鸟”却已决不是孟、盖二氏诗中的现实的“啼鸟”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以为此句之“啼鸟”,实乃指唤醒生之大梦的一种触发。这种触发,或由于某时、某地、某人、某事,或可指,或不可指,但无论其可指明与否,总之醒觉既是一件可悲的事,那么使人醒觉的触发无论是什么都该是一件可“憎”之物了。所以说“唤醒绮梦憎啼鸟”。“醒觉”之所以可悲者,因为“醒觉”是与生之本能相违背的。“醒觉”要使人达到“无生”之境界,而“求生”之本能则使此一境界成为必不可达。在这种冲突与矛盾的痛苦中,人不得不觅求一个憩息慰安之所,关于这一点,宗教自有其可宝贵与可尊敬之价值在,因为它一方面虽使人憬悟于人生之虚幻无常,而另一方面却能使人得到更高的向往和寄托。但对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说来,则在这死生草草、万事皆空的短暂的生命中,最使人能得到憩息慰安之感的,应当莫过于人与人之间的“爱”的感情了。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4:00 | 显示全部楼层
无论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任何人与任何人之间,最能破除人心灵间的隔阂,消灭人心灵中的寂寞,填补人心灵上的空虚,使人生焕然充满光彩的,就是从此人之心向彼人之心所发出的一种微妙的感应——爱。不过自一个感觉锐而理想高的诗人看来,则他很快地便会发现,在这焕然的光彩之下,竟然散布着许多污秽的黑点,所以第四句便说:“罥入情丝奈网虫。”“情丝”对“人”来说,自是指爱的牵挂;面对“花”来说,则应当是指蛛网之丝。落花而罥挂于蛛网之上,这原也不失为一个颇可憩息的处所;而无奈的是同憩于蛛网之上的还有丑陋的虫尸,人世间的爱也正如这蛛网一样。它所罥入的:有花朵,也有虫尸;有美丽,也有丑恶;有真诚,也有虚伪;有牺牲,也有自私;有崇高的一面,也有卑污的一面。任何一根别人罥挂在你身上的“情丝”,或任何一根你罥挂在别人身上的情丝,都或多或少免不了这污点的沾染。对诗人来说,这真是一种极可怕而且可悲的认识。一个人如果有了这种认识,那真是孤寂无亲,一寒彻骨。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第五句便说“雨里罗衾寒不耐”,这句当然用的是李后主《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奈五更寒”的词句,但这句所写乃是对整个人生所感到的心灵上的孤寂寒冷,与后主所写的现实之寒冷大有不同。人生之大梦既醒,所以孤寒之感弥深,孤寒之感弥深,乃更加使人不能重新入梦。而时节如流,光阴有限,大梦方醒,瞬已春阑,杜秋娘《金缕曲》云:“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技。”既然已经是春去枝空,则此诗前面所说的对“少年”、“金缕”之珍惜,都成虚语,所以第六句便说:“春阑金缕曲初终。”往者不可追,逝者长已矣,这是如铁的事实,仅有的一次“生”既已告终,便永不会有再尝试一次的机会。所以第七句说:“返生香岂人间有。”人生竟丝毫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张,这真是可悲哀而且可困惑的一件事。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4:01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子》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如果无知,那么人之“生”原无意义价值之可言;天地如果有知,那么这使我们生生灭灭的天地,其理想又究竟是什么呢?这一切困惑既非浅薄愚笨的人类所能解答,所以最后乃呼天而问曰:“除奏通明问碧翁。”这一句是通篇深悲幽怨所汇聚的一个最后的究诘。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们再看第二首,首句:“流水前溪去不留。”古《前溪曲》有“花落随流去,何见逐流还”之句。去者难留,逝者无还,生灭色空,早当了悟。然而最使人难堪的,是逝去之后所留下的难忘的遗迹和难斩的余情,所以次句便说“余香骀荡碧池头”,这“余香”的“骀荡”,真是乱人心意。尤其在前一句“流水前溪去不留”的对比之下,这种“余香骀荡碧池头”的悲哀惆怅,就更加使人觉得徒劳无益,而又解脱无从。三四两句:“燕衔鱼喋能相厚,泥污苔遮各有由。”写遇合之无定,命运之难凭。同是落花,或则漂流随水,成为游鱼唼喋的食饵;或则零落沾尘,成为飞燕衔取的巢泥。方其相喋相衔之际,岂不亦大似有相亲厚之意,然自落花观之则其所遇者无论为“鱼”为“燕”,为“喋”为“衔”,都不过是大梦将觉前之一段梦幻泡影而已。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昔韩偓《惜花》诗有句云:“总得苔遮犹慰意,若教泥污更伤心。”“鱼喋”、“燕衔”之相厚,既同归虚幻;“苔遮”、“泥污”之际遇,更复各有因缘,在彼此的“伤心”与“慰意”之间,既无须相怜,也无须相羡,因为在命运的遇合中,强求固是痴想,强免亦属妄念,所以说:“泥污苔遮各有由。”这“各有由”三个字,写得似颇通达了悟,且极简单轻易,而其间却蕴蓄着一种极深的无可奈何的悲哀,这种“知命”的悲哀,决不是意气方盛的少年所能体会得到的。有了这种体会之后,于是诗人便会想到,在求生存的途径上既是如此不可凭恃,那么在求解说的途径上又是如何呢?所以第五句紧接着便说了“委蜕大难求净土”的话。委化于世俗之外,蝉蜕于尘埃之中,这该是深感生之悲苦的人,所必然要寻求的一条路,只是“委蜕”之余,又究竞何所归往呢?这种追求探索的结果,往往不但是劳而少功,而且还会徒增困惑。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4:02 | 显示全部楼层
正如《庄子·秋水篇》所云:“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其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王国维在另一首《宿硖石》诗中,就曾叹息说:“试问何乡堪著我,欲求大道况多歧。人生过处唯存悔,知识增时只益疑。”(见《观堂外集》卷二)这四句恰好可以作“委蜕大难求净土”一句苦闷困惑的心情的最好的说明。这种苦闷困感,一般人也仍然可以感受得到,只是感受的程度却大有不同,大抵感觉愈锐敏,感情愈真切,理想愈高超的人,对此种苦闷困惑之感受也愈深刻。所以第六句便说“伤心最是近高楼”。白雪阳春,曲高和寡,琼楼玉宇,高处偏寒,苏东坡《次韵郭功甫》一诗有句云:“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这正是“近高楼”的“花”之可“伤心”之处。
 楼主| 发表于 2014-4-29 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实则此句诗乃是用杜甫《登楼》诗“花近高楼伤客心”之句,不过杜诗之所谓“伤心”,是就“人”而言;此诗则是就“花”而言。杜诗所写乃是现实的伤时忧世的叹息,此诗所写则是理想的高举远慕的悲哀。此等处,自然仍是善用“陈言”而赋予“新生命”之特色。至于末二句“庇根枝叶从来重,长夏阴成且小休”,则该是生命将终之时的一个最后的交代。因为人既生存于此时间与空间都各相绵延连结的大生命中。则在人我施受之间,有多少担尽的报偿的义务;在往者来者之间,有多少担负的启承的责任,又如何可以只为了逃避与解脱一已之悲哀困惑,遽便轻弃此种义务与责任于不顾。只是就“花”而言,则既已到了生命末日的“长夏”,就最可贵重的“大生命”之所需要的“庇根枝叶”而言,亦复已经是“子满阴成”则当尽之义务不可谓为未尽,当负之责任不可谓为未负。那么,对一个疲于生之悲苦困惑的人说来,到此时的唯一愿望,自然只是早日求得一个休息之所了。所以说:“长夏阴成且小休。”王国维在自沉前一日为人写此二诗,则此二句便隐然成了他自沉前最后的自解之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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