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说李商隐诗〔三〕

田寶

叶嘉莹先生说李商隐诗〔三〕


我们开始讲李商隐的绝句的时候，是从他的特色，就是他与别人不同的方面讲起的，可
是我们如果从李商隐诗的整体来说的话，李商隐不是只写这些我们所说的充满了神话的
、让人家看不懂的诗。整个唐朝，在杜甫以下，模仿杜甫的诗人很多，韩愈是模仿杜甫
的，他在文字方面下功夫，白居易也是模仿杜甫的，他的诗反映民间的疾苦，他们都是
受了杜甫的影响。可是，如果从感情方面来说，如果真正从打动读者的感发的力量来说
，李商隐才是真正继承了杜甫，受到了他的影响。李商隐受了杜甫的影响，不只是说他
的诗感发的力量很大，我们念李商隐的七言绝句，“石桥东望海连天，徐福空来不得仙
”（《海上》），也很感动人，我所说的还不是这些，因为李商隐这一类的作品和杜甫
的风格不同，他真正受到杜甫影响的，是形神兼有相似之处，他在诗的外表、文字、结
构、造句这些方面都表现得跟杜甫有相似之处。他的哪些作品是这样的呢？一个就是五
古，完全以写实为主，而且完全是反映现实，这些是李商隐写得很好的作品，大家可以
看一看他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

田寶

我们以前讲过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这两首诗有非常相似的地方，虽然题目不同，可是你要知道，李商隐说他在旅途之中
，“次”是说“经过”，他是在旅途之中经过首都长安西边的郊外，写了这一百韵，就
是两百句的一首五言古诗。他写沿途所见所闻的人民的疾苦的生活。杜甫的《自京赴奉
先县咏怀五百字》是说从长安到奉先去，也是写他沿途的所见所闻，反映了当时的时代
的危乱，也是五言古诗。除了《自京赴奉光县咏怀五百字》之外，杜甫还有《北征》。
我们在讲杜甫诗的时候也谈到过，杜甫本来被安禄山的军队抓住了，把他留在长安，留
在沦陷区，后来他逃走了，逃到了凤翔后，他就做了拾遗的官职，他一天到晚都给皇帝
提意见，肃宗就生气了，对杜甫说，给你假期，你回家吧。所以，杜甫就从风翔回到他
的家，他的家在羌村，从凤翔到羌村去，在旅途之上，他作了《北征》。《北征》是说
向北方远行，“征”就是远行的意思。杜甫写的是沿途的见闻。

田寶

写长篇的古诗，不能像
写七言绝句那样，只要有一个感情的感动的本质，一下子就说完了。要写那么长的诗，
一定要有很多事情可以写才行。李商隐的这一首《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完全是杜甫《自
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和《北征》的作风，这首诗是李商隐哪一年作的呢？我们以前
说过，李商隐去考试，考了两次都没有考中，后来在文宗的时候，开成二年，他考中了
进士。这首诗就是他考中了进士那一年写的。全诗很长，我们现在只能简单地、跳跃式
地看一看。

田寶

诗的开头两句是，“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中国的诗我一直说欣赏起来是比较困
难的，因为有很多的传统，很多的背景。中国用十二种动物来纪年，“蛇年”就是“巳
年”，那一年是“丁巳”。“建丑月”是冬天的“腊月”。李商隐说，那是丁巳年的冬
天。“我自梁还秦”，因为李商隐的故乡在河南，他要到首都去，首都是“秦”，就是
长安。李商隐考中进士以后，回了一次河南老家，然后再回到长安，为什么要再回到长
安来呢？因为唐朝的进士只是考过了第一次的进士考试，不授官，就是不给你分配官职
，你要参加第二次的考试。第二次有一个分科的考试，你参加这个考试以后，那个时候
叫“释褐”，才给你分配官职。所以，李商隐参加了第一次进士考试以后，第二年还要
回到长安参加“释褐”的考试。   

田寶

我们欣赏一首诗是好诗还是坏诗，我说要看感发的力量，有感发生命的就是好诗，这样
的诗有没有感发的生命呢？“蛇年建丑月”，这不是跟写历史一样吗？只是记一个年，
记一个月，可是这在中国诗歌里边是有一个传统的。我刚才说李商隐的五言古诗受了杜
甫的影响，杜甫的《北征》第一句说的是什么？“皇帝二载秋，闺八月初吉”，杜甫当
时的皇帝是肃宗，肃宗当时的年号叫“至德”，是肃宗皇帝至德二年的秋天，闰八月初
一的那一天。这是在记录年月日，是记录历史的诗。这种记录历史的诗有什么好处呢？
你要知道，凡是人要把这个年月日记录下来的时候，是因为那一年、那一月或者那一日
在他的生平或者感情上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杜甫所关心的是国家的事情，李商隐所
关心的也是国家的事情，所以他们诗中的年月日所记载的是他所关心的国家的大事。

田寶

除此以外，我现在还可以给大家举一个例证，五代的时候，有一个词人叫韦庄，他写过一
首小词，他说“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女冠子》），也是记录一个年
月日，就是说那一天在作者的感情上有一件非常使他震动的事情发生了。杜甫是因为皇
帝把他赶走了，让他回家，李商隐是因为他忽然间看到了这么悲惨的景象，所以他说“
蛇年建丑月”。只有这样才更能显示出他所记录的事情是真实的，不是凭空想象的。用
这样的笔法才显得他以后所写的所有的这些悲剧都是事实。所以我们要明白他记录年月
的好处。“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南下大散关，北济渭之滨”，有年月，有地点，
我经过哪里，我向哪里，说得很清楚。我走过了大散关，然后我向北渡过了渭水的水边
。他之所以写得这么切实，就是要显露他后边整个的反映现实的真实性。

田寶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他说，这个时候，草木好像有一半要生长了，所以不像
是严寒的十二月的早晨。可是，这些树木长得并不好，“又若夏苦热， 燋卷无芳津”，
长出来的一些嫩叶是“燋卷”的，“无芳津”是说没有水分的样子。李商隐说，这个时
候，有几天天气暖和，草木就开始长叶子，可是这个地方是一个很荒凉、很干旱的地方
，虽然树上长了叶子，但是叶子长得并不好。“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
，饥牛死空墩。”李商隐说，我看到了农村的景象，高处的田地长满了“槲枥”，“懈
枥”是一种野生的植物。低处的田地长满了“荆榛”，“荆榛”是那种有刺的杂乱的植
物。耕田的器具，都被抛弃在道路的两旁，没有人耕田，牛都饿死在土台上了。“依依
过村落”，李商隐很悲哀，“依依”是心里很感动的样子。   

田寶

经过这个村庄，他发现没有人种田，因为“十室无一存”，十户人家里边你都找不到一
个活着的人，偶尔你碰到一个活着的人，是“存者背面啼，无衣可迎宾”，那偶然活下
来的人看到有人来了，就背过脸去哭。因为他很羞耻，他的身上没有衣服穿，已经贫困
到这种地步。“始若畏人间，及门还具陈”，开始的时候，我要问他们生活的情况，他
们都不肯讲话，等到我跟他们到了家里，他们才和我仔细交谈。   

田寶

在诗中，李商隐还说了从开元以后，唐朝的变乱。“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挠
”是说阻碍，“经纶”是说治国的方法、政策。李商隐说，从开元以后，朝廷的政治就
被这些奸邪的小人所掌握了。“中原遂多故”，国家从那个时期开始就有很多变故。“
除授非至尊”，“除授”是给的意思，给这个人一个什么官职，本来应该听皇帝的命令
，可是当时“除授”不是皇帝的命令，因为皇帝是被宦官拥立的，皇帝自己都被宦官掌
握了，皇帝还管谁去？“或出幸臣辈，或由帝戚恩”，谁做官谁不做官，不是皇帝的旨
意，有的时候是出于“幸臣”，就是那些得到皇帝宠信的宦官。或者由于他们是“帝戚
”，就是皇亲贵戚。这是说朝廷里边的情景，那么外边带兵的人呢？“控弦二十万，长
臂皆如猿。皇都三千里，来往如雕鸢。五里一换马，十里一开筵。”那些军阀带着二十
万人的军队，长臂跟猿猴一样，这是指会射箭的，他们跑来跑去，骑着马，跟飞来的老
鹰一样。

田寶

“五里”就让老百姓给他们换马，“十里”就让老百姓给他们开洒席。而且，
这些手握兵权的军阀们是“逆者问鼎大，存者要高官”，叛逆的那些军阀就“问鼎大”
，“问鼎大”是想做皇帝；没有叛逆的那些军阀，就跟皇帝要高官做。“巍巍政事堂，
宰相厌八珍”，“巍巍”是很崇高的、掌管政事的中央政府。宰相有高官厚禄，每天吃
各种酒席，“厌”是“饱足”，都吃不下了。那些人只是自己享受高官厚禄，可是把老
百姓都饿死了。“敢问下执事，今谁掌其权”，我大胆地问一问，我们的国家到底归谁
管了？“疮疽几十载，不敢抉其根”，“疮疽”就是人的身体上生的恶疮，我们的国家
就像生了恶毒的疮，有几十年那么长久了，可是现在没有一个人敢揭，“抉”就是揭发
的意思，没有一个人敢揭发那些灾祸的根源究竟在哪里，这是在批评朝廷的军阀和宰相
。   

田寶

然后说到老百姓，“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他们的子孙刚刚生下来，还没有长成
儿童，父母就把他们抛弃了，而且抛弃的时候，脸上连一点悲惨的颜色都没有，连哭都
不哭，因为当时的人已经没有办法活下去了。那么，活着的人怎么办？李商隐说，活着
的人“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有的人说可以逃难，但是逃到哪里去呢？天下都是
这样的，“适”就是往的意思，大家不再讨论我们逃到哪里去了，只要我们平平安安死
在这个村子里面，死在我们老家的山里就好了。而且还不止人祸，还有天灾：“尔来又
三岁，甘泽不及春”，“尔来”是近来，“甘泽”是指天上下的雨，“泽”就是雨水。
何况近来的三年，春天从来也不下雨。这是说旱灾，是大自然给的灾祸。“盗贼亭午起
”，强盗不是晚上才出来，“亭午”是正午，强盗在正午就跑出来抢劫。“问谁多穷民
”，李商隐说，这是些什么人呢？是没有饭吃的、无以为生的老百姓。   

田寶

那么地方官吏呢’他们是“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地方上的官吏还是有粮食吃的
，所以他们都很强健，腰里还佩着弓，自己说他们是为了政府才来巡逻的，是来捉强盗
的。可是“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老百姓说，你要当心，恐怕走到荒地、野外，
这些做官的人就把你射死了。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李商隐说，我听了老百姓告诉我的他们这么多痛苦的事
情，我心里也替他们感觉到冤枉、悲愤，心里跟火烧一样，所以他说“我愿为此事，君
前剖心肝”，我愿意为了这件事情，在国君面前把我心肝肺腑真正的感觉和忠告都说出
来。“叩额出鲜血，滂沱污紫宸”，李商隐说，我愿意在皇帝面前叩头，把头叩破，前
额流出鲜血来，鲜血流得滂沱，把皇帝座前的紫宸的宫殿都染红了。我愿意用我的鲜血
涂满皇帝宫殿的台阶，可是我见得到皇帝吗？我想要找一个叩头流血的机会，有这样的
机会吗？李商隐说，“九重黯已隔”，皇帝隔着九重的宫门，在深宫内苑，我一个刚考
中进士的人，哪能去见皇帝？他说，我现在是“涕泗空沾唇”，我的眼泪一直流到我的
嘴唇，痛苦也没有办法。   

田寶

现在的朝廷是个什么样子，“使典作尚书，厮养为将军”，最卑微的、没有知识的人做
了尚书，那些奴隶、厮养当了将军。像宦官，本来就是奴仆。唐朝从玄宗开始，出外打
仗，是宦官做监军，那些大将、元帅都要听宦官的。“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闻”，李
商隐说，这些话现在真的是不能够再说下去了，国家有了这样的下场，我连听都不忍心
听了。    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李商隐考中进士以后，就写了这首诗。李商隐是关心国家的，他想
要有所作为，他真的想把政风进行改善。他第二年不是要参加“释褐”的考试吗？结果
怎样呢？李商隐的卷子考得很好，可是上面的长官把他的名字删掉了。李商隐留下一封
信，叫《与陶进士书》，其中提到，“中书长者言曰：‘此人不堪’。抹去之”。“中
书”就是“中书省”，最高的政府机关，“长者”是地位最高的人。李商隐考中了以后
，中书省执掌政权的人说，这个人我们不能用他，他作的诗把我们都骂了，所以令人抹
去其名，就在得中的那个榜上，把李商隐的名字删掉了，所以他没有考上。李商隐是关
怀国家，关怀人民的，可是他平生没有一个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且卷进了很多私人
的感情恩怨之中，他没有办法得到解脱。   

田寶

刘大杰的《中国文学发展史》在文学史里边是写得比较仔细的，是比较好的一部文学史
，可是相当表面化。白居易的《新乐府》关怀人民的意思是比较明显的，所以他就有很
多赞美白居易的话。而对于李商隐呢？他认为李商隐只是跟宫女谈恋爱的。这完全不是
真正的李商隐，李商隐有一些诗，像我们说的“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无题四首》之一），表面上好像写的是爱情，好像很香艳，这样的诗，李商隐常常说
是《无题》，就是说没有题目，这些《无题》诗不是完全写爱情的，里边写了很多关于
政治的东西，所以刘大杰对于李商隐的批评是不公平的。   

田寶

李商隐的五言古诗是受了杜甫的影响，完全写实，这只是他的五言古诗的一类作风。他
的五言古诗之中，还有一类是幽隐的，说的都是神话，我没有时间讲这一类作品了，大
家可以看一看李商隐的一首五言古诗，叫做《海上谣》，这首诗说的都是神话．你简直
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这是李商隐五言古诗的另外一个类型，而这个类型才是更能够代表
李商隐五古的风格的。我们也没有时间讲李商隐的七言古诗了，但是我可以介绍大家去
看他的七言古诗，李商隐有一首七古叫做《韩碑》，《韩碑》是什么呢？是韩愈所写的
碑文。我们曾经提到过韩愈以及他的《山石》诗。韩愈所写的是什么碑咙？这个碑叫做
《平淮西碑》，我曾经提到过，从晚唐以后，各地方的军阀，他们的官职一般叫做节度
使，就是地方的军政长官。淮西的节度使叛变的时候，唐朝的皇帝就派遣宰相裴度亲自
带兵出征。当时，裴度手下有一员大将叫李愬，李 愬 这个人很会用兵，也很勇敢。在
一个狂风大雪非常寒冷的夜晚，李愬对兵士说，这样的夜晚，对方一定不会防备。他就
带着兵士，在狂风大雪之中攻进了蔡州，把淮西平定了。

田寶

历史上有一段很有名的故事叫做《李愬风雪蔡州城》，说的就是这件事。李愬把淮西平
定了以后，就要纪功，所以皇帝就让韩愈写了这个碑文。韩愈写的碑文赞美了宰相裴度，
可是事实上裴度一刀一枪都没有打过，真正带兵打仗的是李愬，李愬把淮西完全平定了
之后，把裴度迎接进城。可是韩愈写的碑文只赞美了裴度，没有赞美李愬。所以有人就
认为他这个碑文写得不好，就替李愬不平，后来就把韩愈写的碑文废了，然后又另外请
人写了碑文立起来了。李商隐所写的《韩碑》是在赞美韩愈写的碑文，他以为有功劳应
该归之于国君和宰相，归之于君相的领导。现在中国还有这个传统，有了功劳要归之于
领导，这是有道理的。其实，我还不是要讲这个内容，我要说的是因为李商隐写的
《韩碑》是赞美韩愈的碑文，所以他的这一篇七古，完全是模仿韩愈的七古的作风。所
以说，李商隐接受、吸收了很多作者的长处，他有像韩愈风格的七古，也有像杜甫风格
的七古，可是真正表现他自己风格的，是他幽隐、神话的特色。他的七古里边能够代表
他的特色的是《燕台诗四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