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香草象征意义的时代变迁 香草的人文内涵也随着时代的变迁有所改变,如上所述在先秦时代,屈原经常使用的一些香草如宿莽、胡绳、菌桂、薜荔、江离、申椒作为指代。汉魏以后这类芳草用的少了甚至绝迹。用得较为频繁的是梅、兰、菊等,就是梅兰、菊,它们的人文内涵,先秦两汉与唐宋以后也有所不同:
1、兰
兰在先秦,象征品德和人格的高洁,是士大夫人文品格的指代。在屈原的《离骚》中,还有一个民族的内敛风华,根深蒂固的民族感情与性格认同这方面的内涵。
唐朝以后,“兰”的内涵朝着多义性和世俗化的方面发展。一是增加了人生不得志、生活多艰的哀怨,另一是作为君子出处行藏的暗寓。至于民族感情、民族性格方面的强调和认同,除了郑思肖在宋亡后的绘画中,画兰花叶萧疏而不画根土,诗词中很少看到这方面的暗示。
借指人生不得志、生活多艰哀怨的,如晚唐诗人唐彦谦的《咏兰》:
清风摇翠环,凉露滴苍玉。
美人胡不纫,幽香蔼空谷。
谢庭蔓芳草,楚畹多绿莎。
于焉忽相见,岁晏将如何。 唐彦谦于唐末乾符(874—879)年间,曾在河中(今山西永济)、壁州(今四川通江)、兴元(今陕西汉中)、阆州(今四川阆中)等地任职。这首诗可能是他晚年在陕西、四川一带任职时所作。诗中用兰草自比,,表达自己承受不住四处漂泊孤独与苍凉,以及岁晚之际“寒风与霜雪”的侵夺。
作为君子出处行藏暗寓的,如前面已例举的李白《赠友人》,崔凃的《幽兰》,下面无可的咏《兰》诗也属于此类:
兰色结春光,氛氲掩众芳。
过门阶露叶,寻泽径连香。
畹静风吹乱,亭秋雨引长。
灵均曾采撷,纫佩挂荷裳。 无可是唐代的僧人,,中唐诗人贾岛的从弟,诗与贾岛齐名。他在这首咏兰诗中,一方面咏歌兰花的幽香雅洁,对自己遁入空门,久居天仙寺为僧发出喟叹;同时,又对自己如兰一般的陶冶情操、修身养性心如止水的生活感到很惬意。“过门阶露叶,寻泽径连香。畹静风吹乱,亭秋雨引长”,这完全不像苦行僧的生活,而有隐士的味道。
2、菊
先秦时代菊花的“国士”象征意仍在参差传承,但自陶渊明之后,它的恬淡、高标的“高士”内涵则在加浓加重。唐宋以后更朝着多义性和世俗化的方面发展。“国士”和“高士”的内涵前面已多列举,这里主要谈其多义性和世俗化的发展方向:
通过透露咏菊表达他对人生的领悟,或显示某种生活哲理,如前面提到元稹《菊花》和陶渊明《饮酒》(二),另外,唐人郑谷的咏《菊》也发出类似的人生感慨::
王孙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鬓毛。
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 诗人咏叹菊花在寒露中绽放,香气满池岸,但是它甘于贫贱,从不羡慕“瓦松高”;它又清雅高洁,奉劝权贵莫把菊视同蓬草。这些比附中既有清贫自守的自励,也有对权贵的求告,要他对己另眼相看。诗也有其世俗的一面。
岑参的《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则是把菊视为悲天悯人的天使,陪伴着战场上死去的孤魂和还在戍守的将士:
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
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 杜甫的《九日》则将咏菊与思亲怀乡连在一起:
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
竹叶于人既无分,菊花从此不须开。
殊方日落玄猿哭,旧国霜前白雁来。
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 皎然的《寻陆鸿渐不遇》则表达对幽独雅致的隐士生活的向往:
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
近种篱边菊,秋来未著花。
扣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
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 唐宋以后,菊甚至还由孤傲演化成反抗性格乃至造反精神的代称,如黄巢的两首菊花诗:
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题菊花》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煞。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不第后赋菊》 黄巢(?~884),唐末农民起义首领,出身盐商家庭。进士不第后以贩卖私盐为业,后响应王仙芝起兵反唐。中和元年(881年),攻入长安称大齐皇帝,年号金统。唐朝四品以上官员统统罢免,又纵部下在长安烧杀抢掠,其部属“杀人满街,巢不能禁”,因而失去人心。被唐王朝从少数民族借来的兵力李克用和朱温剿灭。中和四年(884年)六月十七日(7月13日),在狼虎谷(今山东莱芜)为部下林言所杀(一说自杀)。黄巢为人刚烈义气,一旦确定人生目标决不动摇。史载乾符三年九月,先期造反的王仙芝写信给蕲州刺史裴偓,表示愿意接受“招安”。裴偓答应愿授于其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之职。黄巢闻讯后坚决反对,大骂仙芝“始吾与汝共立大誓,横行天下。今汝独取官而去,使此五千余众何所归乎”?随后以杖击伤仙芝头部,头破血流,其众喧哗不已。这两首菊花诗表达他要扭转乾坤的信心和决心,要主宰天下、扼杀群芳的乾纲独断,是道道地地的“反诗”。
3、梅
梅花在唐以前几乎无人咏歌,目前所知的最早咏梅词就是前面提到的唐末诗人和凝的《望梅花》。梅的人文品格定位是清高脱俗、不畏严寒、高风亮节。宋以后更多是倍受打击、不得志的仁人志士的象征,如陆游、辛弃疾的咏梅诗词,这里不再赘述。
三、美人 “美人”(或“佳人”)是最能体现中国文学爱欲与理想主题的原型意象之一。这里说的美人,是修辞学上的借代,那种将妻子、情人或其他女性称为美人,借以抒发爱恋和相思之苦的诗章不属于这里讨论范畴。它所表现的:或是性别移位,诗人以女性角色叙述着臣妾对君王、臣民对家国的政治寄托;或是以此借代君王,抒发君臣遇合间的种种感慨;或是借喻追求的人生理想以及才能的自我肯定和自信;或是借美人迟暮,叹息时光流逝、人生苦短,才能得不到展示,志向不能实现的苦闷。在美学形态上,它表现的是一种阴柔的美。其具体内涵,有以下几种:
1、主体性别移位。作者以幽怨美人之形象,叙述着臣妾对君王、臣民对家国的政治寄托
这类美人意象的创始者是中国第一个爱国诗人屈原:如“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悲回风》);“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芳椒以自处”(《悲回风》);“虽有西施之美容兮,谗妒入以自代”(《惜往日》)。诗人以女性的身份表白自己对君王的忠贞,对芳洁的自持。
宋玉相传是屈原的学生,在“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九辨》);“原一见兮道余意,君之心兮与余异”(《九辨》),皆继承了屈原以美人喻君臣关系的象征手法,借着美人的意象发自己的幽思。政治斗争的失利,使他意识到自己是个弱者,如同女人一样不幸和可悲,只能把这种苦闷之情寄寓在一个个鲜活的美人意象中。
张衡的《同声歌》也是扮演一位女性,诉说对对君主的忠贞:
邂逅承际会,得充君后房。
情好新交接,恐慄若探汤。
不才勉自竭,贱妾职所当。
绸缪主中馈,奉礼助蒸尝。
思为苑蒻席,在下蔽匡床。
愿为罗衾帱,在上卫风霜。
洒扫清枕席,鞮芬以狄香。
重户结金扃,高下华镫光。
衣解巾粉御,列图陈枕张。
素女为我师,仪态盈万方。
众夫所希见,天老教轩皇。
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 张衡(78-139),字平子,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市石桥镇)人。少善属文,后入太学,遂通五经,贯六艺。永元中,举孝廉不行,连辟公府不就。大将军邓骘奇其才,累召不应。顺帝初,再转复为太史令。衡不慕当世,所居之官辄积年不徙。后迁侍中,又被宦官谗毁,出为河间相。视事三年,上书乞骸骨,征拜尚书。永和四年卒,年六十二。张衡是东汉时期伟大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发明家、地理学家、制图学家和诗人。文学上他的《二京赋》、《归田赋》、《四愁诗》等都算得上中国文学史上的名篇。自然科学方面,他观测记录了两千五百颗恒星,创制了世界上第一架能比较准确地表演天象的浑天仪,第一架测试地震的候风地动仪,还制造出了指南车、自动记里鼓车、飞行数里的木鸟等等。为了纪念张衡的功绩,人们将月球背面的一个环形山命名为“张衡环形山”,将小行星1802命名为“张衡小行星”。
在这首《同声歌》中,诗人以女性身份,描述在洞房花烛之夜的经历和感受。有人认为作为一首早期的五言诗,《同声歌》具有丰富的文化意蕴,它不仅表现出汉人对南北及异域文化差异的接受与认同,而且体现了那个时代雅俗的对抗与互渗,同时它还鲜明地传递出了新的时代风尚及审美的新变。有人干脆说它是中国最早的春宫图记录,在性学史上据有颇为重要的地位。其实,这是一首代言体,以男女之情喻君臣之事。正如《乐府解题》所言:“妇人自谓幸得充闺房,愿勉供妇职,不离君子。思为莞簟衾裯,在下以蔽匡床,在上以护霜露。缱绻枕席,没齿不忘焉。以喻臣子之事君也”。
杜甫在《牵牛织女》一诗中,也是借美人之形象,叙述、臣民对君王的忠诚和对家国的政治寄托。诗中先是咏叹牵牛织女相思却不能相见:“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但很快由男女之情转入君臣遇合之状“明明君臣挈,咫尺或来容。义无弃礼法,恩始夫妇恭”。并表示即使君主疏离,自己也要恭守礼法,始终保持忠忱恭敬之心。
张籍《节妇吟》也属于此类: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此诗下有注:“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李师道是当时强大的藩镇平卢淄青节度使,又加检校司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炙手可热。他为了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处心积虑拉拢文人和中央官吏。张籍作为当时的著名诗人,当然是他笼络的对象。但作为一个正直士大夫,张籍反对藩镇割据,主张国家统一。他当然不会接受李师道的拉拢。但李师道势力强横,不是能轻易得罪之辈。更何况反迹未露,又以仰慕之名馈赠,也不好严词拒绝。因此诗人采用比体,将自己身份转换成女性,一方面敷衍李师道,说他赠妾双明珠的动机纯正“用心如日月”,但是自己决心“事夫誓拟同生死”,这番以女性口吻做出的决绝表态,表现了诗人忠于唐王朝的决心。因为诗中的“良人执戟明光里”已点名效忠的对象。明光即明光宫,汉代著名的宫殿之一,以汉代唐,是唐代诗人常用的手法。
2、指代君主
也是屈原开启先例,在《离骚》、《抽思》、《思美人》诸篇,诗人把楚王或是直称为“灵修”,或是借代为“美人”,如“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抽思》)“与美人之抽思兮,并日夜而无正。”(《抽思》)。甚至用“美人”作为诗题,如《思美人》:“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媒绝路阻兮,言不可结而诒”。这几处美人,王逸都认为“谓怀王”(见《楚辞章句》)。诗人不断向君王表白自己的忠忱,倾吐着对君主的眷恋和期盼。在《思美人》中更是坦诚表白与君主阻隔的内心痛苦。
曹植在《杂诗》中亦将君主比作佳人,而自己则是个被君主抛弃的弃妇:
揽衣出中闺,逍遥步两楹。闲房何寂寞,绿草被阶庭。
空室自生风,百鸟翔南征。春思安可忘,忧戚与君并。
佳人在远道,妾身孤单茕。欢会难再遇,芝兰不重荣。
人皆弃旧爱,君岂若平生?寄松为女萝,依水如浮萍。
束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倘终顾眄恩,永副我中情。 诗人将自己比喻为独守空房的弃妇,虽被抛弃多年,“闲房何寂寞,绿草被阶庭”,但对君主的思念依然如故:“春思安可忘,忧戚与君并”。他明明知道自己已是美人迟暮:“芝兰不重荣”,“欢会难再遇”,但初衷不改,依然在苦苦等待:“束身奉衿带,朝夕不堕倾”。希冀有朝一日能够再次得到重用,实现平生之愿:“倘终顾眄思,永副我中情。”
李白在《妾薄命》中写了历史上有名的金屋藏娇的故事:“汉帝宠阿娇,贮之黄金屋。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宠极爱还歇,妒深情却疏。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然后以“妾”的身份道出自己的现状与感叹:“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这似乎在反映当时社会男尊女卑的社会问题,但还是有所暗寓的,因为诗中以大量篇幅提到陈皇后被汉武帝遗弃的故事。有的学者认为,此诗的写作时间应与《长相思》相近,皆在天宝三年(744)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离开长安之后,如果说《长相思》中的“美人如花隔云端”是暗寓自己政治理想,那么,这里的“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则是以臣妾心态诉说对“赐金放还”的哀怨。诗人还有首《乐府》(二十七):“燕赵有秀色,绮楼青云端。眉目艳皎月,一笑倾城欢。常恐碧草晚,坐泣秋风寒。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焉得偶君子,共乘双飞鸾”。与《妾薄命》的手法和寓意皆相近。
辛弃疾共留下词作629首,其中写到“佳人”的12首,“蛾眉”的7首,“玉人”的6首,“美人”的5首,加上15首写到“倾国”、“倾城”、“红巾翠袖”等词作,辛词咏歌“美人”的词作占其作品总数的百分之七。在这四十五首词作中,“美人”的含义也异常丰富,有的抒写他对贤明君臣的企盼与报国机遇的渴慕,有的指代自己的才华和志向,有的是暗寓对知音和友人的渴求和期盼,有的则是作为君主的指代,如:《兰陵王·赋一丘一壑》:
一丘壑,老子风流占却。茅檐上、松月桂云,脉脉石泉逗山脚。寻思前事错,恼杀晨猿夜鹤。终须是、邓禹辈人,锦绣麻霞坐黄阁。
长歌自深酌。看天阔鸢飞,渊静鱼跃。西风黄菊芗喷薄。怅日暮云合,佳人何处,纫兰结佩带杜若。入江海曾约,遇合事难托。莫击磬门前,荷蕢人过,仰天大笑冠簪落。待说与穷达,不须疑著。古来贤者,进亦乐,退亦乐。 词中叹息“佳人何处,纫兰结佩带杜若”,这完全是屈原美人芳草的表现手法,它使我们联想起“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词中的“入江海曾约,遇合事难托”也使我们联想起《离骚》中的“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类似叹息!词人在《玉蝴蝶·贵贱偶然浑似》中,再一次发出“暮云多,佳人何处?数尽归鸦”的深沉叹息和怅惘。
3、人生理想的追求,才能的自我肯定和自信
《诗经》中的名篇《蒹葭》中写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是一首情诗,反复抒发对意中人的追求,以及由于道路阻隔无法逾越的而产生的怅惘。但是,这个美丽的秋水伊人有着多重意蕴,其中之一就是理想和志向的借代。“溯游从之”、“溯游从之”指代对人生理想的追求,而“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则意味着追求之中的险阻与艰难;“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宛在水中坻”、“宛在水中沚”则以美人的可望不可即暗示理想的难以实现。
李白有首乐府诗《长相思》,也是以对美人的思念折射自己理想追求的失落和怅惘: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 有的学者分析,此诗的写作时间约在天宝三年,李白被“赐金放还”离开长安之后,大约与《行路难》的写作时间相近。三年前,李白奉召进京离开南陵时是踌躇满志的:“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父老》),他天真地以为,自己“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的政治理想就快实现了。岂不知此时的唐玄宗已不是当年那个励精图治的开元盛世君主,而是“从此君王不早朝”的风流帝王了。尽管唐玄宗礼遇有加,又是“降辇步迎”又是“御手调羹”,但只是将这位翰林供奉视为风流太平的一个点缀。三年供奉生活使李白异常失落,写了许多批判现实的诗作,再加上他“抑扬九重万承主,浪谑赤墀青琐贤”的正直又放达的性格使他难容于朝,诗人被“赐金放还”还算是体面地离开长安。匡国安民的人生理想随着离长安日远也越来越渺茫难以实现。这首诗中概叹的“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的政治内涵皆在于此。诗人反复咏叹的“长相思,在长安”也应该定位于此。他和《诗经·蒹葭》中的“道阻且长”、“道阻且跻”、“道阻且右”;“在水一方”、“宛在水中央”内涵相近,使用的手法相同。
东汉的张衡《四愁诗》也是以美人的难寻,诉说着自己人生理想的追求,才能的自我肯定: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为何怀忧心烦伤?
我所思兮在汉阳,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檐褕,可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可为怀忧心烦纡?
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纷纷。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路遥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史载张衡“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这首《四愁诗》写他对美人的追求与向往;美人对他的期许和厚赠。但追求之中却关山重重、湘水深深、雨雪霏霏;美人的倾心和期待只能徒增叹息和怅惘。其中的美人意象既是一种人生理想,也是自己才能的借喻,内蕴非常丰厚。《四愁诗》曾受到文学史家郑振铎先生的高度评价,称之为“不易得见的杰作”。
陶渊明在《闲情赋》也为我们描写了一个容貌妩媚,品德高尚,举止娴雅的美人形象。然后抒发对美人的倾慕之情。甚至夸张愿化作她的衣领、裙子、发油、眉黛、莞席、丝鞋、影子、烛光、扇子、鸣琴来亲近其芳泽。这与晚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淡寡欲的隐士形象简直判若两人。诗中的美女想象实际上是他青年时代理想志向的化身。诗人对美女追求的至诚至热和诚惶诚恐,也正折射他青年时期欲有所求,希望为明主赏识,但终究落魄的心理历程。明朝的张自烈说:“此赋托寄深远,合渊明首尾诗文思之,自得其旨。——观渊明序云:谅有助于讽谏,庶不谬作者之意,此二语颇示己志,贤者妄为揣度,遗其初者。真可悼叹。”张自烈从赋的序文分析,肯定这是一篇有所寄托之作。
杜甫在诗作《佳人》中,将佳人形象与“竹”、“柏”这些崇高品质的象征联系起来,表明这位时乖运蹇的女子,虽然承受社会、家庭、个人诸方面纷至沓来的灾难,依然像经霜雪不凋的松柏和挺拔劲节的绿竹,保持高尚的情操。诗人又用山中泉水的清澈比喻空谷佳人的品格之清纯。诗中佳人的遭遇,暗示诗人在国破家亡之际颠沛流离的一生遭遇,而松柏之喻、清泉之比无疑也是诗人才能的自信和品格的自喻!
4、叹息时光流逝、人生苦短,才能得不到展示,志向不能实现美人迟暮的苦闷
屈原在《离骚》、《湘夫人》、《湘君》诸章中,皆以女子的身份,哀叹遥遥无期的君臣会合,表白自己深沉痛苦的“恋君情结”,其忠贞、期盼、落寞、幽怨组成一幅凄凉的美人迟暮图:“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离骚》);“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湘君》);“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湘夫人》);“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山鬼》)。后来的诗人多从此诗意出发,进行角色转换,把自己直接扮成一个怨妇,将君臣阻隔、壮志沉埋,比作美人迟暮。曹植就是其中的一位。曹植自幼颖慧,年10岁余,便诵读诗、文、辞赋数十万言,出言为论,下笔成章,深得曹操的宠信。曹操曾经认为曹植在诸子中“最可定大事”,几次想要立他为太子。曹植此时也意气风发,有强烈的建功立业愿望,这在他此时写的《白马篇》中有充分表现:“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建安二十五年,曹操病逝,曹丕称帝,对他极力打压甚至要置于死地,继后的魏明帝曹叡对他仍严加防范。以曹丕称帝为界,曹植的生活从此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一个过着优游宴乐生活的贵公子,变成处处受限制和打击并被不断被贬谪的藩王。后期诗歌,主要抒发他在打压之下时而愤慨时而哀怨的心情,表现他不甘被弃置,希冀用世立功的愿望。此时的诗文,除了像《赠白马王彪》、《野田黄雀行》、《求自试表》那样,直接反映此时动辄得咎的处境和不甘被弃置,希冀用世立功的愿望外,还有一部分是用代言体,即以“佳人”自喻,来表白自己的品格、志向,抒发自伤不遇、美人迟暮之感。如《杂诗》之五
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
朝游江北岸,夕宿潇湘止。
时俗薄朱颜,谁为发皓齿?
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 这是作者自伤不遇之作。诗中的佳人实际上是作者的自喻。佳人不为时俗所重,世间没人能够让她露齿一笑。她为飞逝的时光即将带走她的青春美貌而苦闷,美人迟暮的紧迫感使他的期待更为紧迫。前面提到的《美女篇》亦是以美女自喻,用美女的盛年不嫁比喻自己的怀才不遇,反映了作者处境艰危、壮志难伸的苦闷。诗中的美女有令人羡慕的美貌:“容华耀朝日,谁不希令颜”,又有坚贞的品格:“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但却不被赏识,只好“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诗人是在借“美人”酒杯,浇自己心中的块垒。
阮籍的八十二首《咏怀》诗在表现手法上也大量借鉴了《楚辞》的传统,以香草美人作比喻,表现对现状的不满和无法解脱的苦闷。空有满腹的才华而没有施展的机会成了诗人心中永恒的情结。诗中那拥有绝世才貌的“佳人”就成了自己的代言人:“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佳人服饰华美,摇曳生姿。“我”对她一见钟情,但没有机会认识,只留下深深的遗憾和哀伤。南朝的庾信被羁留北方后,他笔下的佳人笔下已不再当年宫体中的游春丽人、笙歌美女,而是以女性细腻、敏感的心态,抒写自己由南入北、远离故土的哀怨情感,如《怨歌行》:
家住金陵县前,嫁得长安少年。
回头望乡泪落,不知何处天边?
胡尘几日应尽,汉月何时更圆?
为君能歌此曲,不觉心随断弦。 诗人转移身份,以女性的口吻,抒写自己羁留北方的无奈,对故国的思念和伤感,这在他羁留北方时写的《拟咏怀》二十七首中曾反复使用,如第二十二首:“日色临平乐,风光满上兰。南国美人去,东家枣树完。抱松伤别鹤,向镜绝孤鸾。不言登陇首,惟得望长安”;“俎豆非所习,帷幄复无谋。不言班定远,应为万里侯。燕客思辽水,秦人望陇头。倡家遭强聘,质子值仍留。自怜才智尽,空伤年鬓秋。(《拟咏怀》之三)”。在《闺怨》中写道:“明镜圆花发,空房故怨多。几年留织女,还应听渡河”,哀叹织女每年还有一次七夕相会,可自己羁留北朝已经多年了,回国之梦还是遥遥无期!
类似的还有杜甫《秦州见敕目薛、毕迁官》:“唤人看騕褭,不嫁惜娉婷”,也是自伤不遇。李贺的《南园》第一首则把鲜花比作美人,慨叹容华易谢,盛颜难久。“花枝花蔓眼中开,小白长红越女腮。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主旨仍是美人迟暮,才智难展的伤感和叹息。李商隐的《无题》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才艺双全的美少女形象: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就是这样一个“佳人”,也因为年华的老去,自己的终身无所依靠而黯然神伤。李商隐的许多《无题》诗皆是寄寓了诗人自身遭际的惆怅,如:“重帷深下莫愁堂,卧后消宵细细长。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直道相思了无益,来妨愁怅是清狂”。诗人描写了一个待字闺中的美人,独处空房,寂寞难耐。但未来生活又怎么样呢?也是幻不可测、了无益处。
辛弃疾继承了屈骚“香草美人”传统,在《满江红》中,借“照影溪梅,怅绝代佳人独立”种绝代佳人的形象,《贺新郎》中“自昔佳人多薄命,对古来、一片伤心月”的感叹,抒发自己空有满腹才华、一腔报国热血,却得不到朝廷理解,十多年来被投闲散置,蹉跎岁月,徒唤奈何。在《满庭芳》中,还以佳人见妒来表达了自己忧馋畏讥的心理:
倾国无媒,入宫见妒,古来颦损蛾眉。看公如月,光彩众星稀。
袖手高山流水,听群蛙、鼓吹荒池。文章手,直须补袞,藻火粲宗彝。 四、芳草美人交相辉映 在这类诗词中,有美人、佳人,也有鲜花、香草。但其中的香草已没有文化人格方面的内在意蕴,只是作为比体或起兴,引出对美人的描述,达到“人面桃花交相映”。香草和美人之间的关系,美人是主体,香草是喻体;美人有内在意蕴,诗人用以借代,香草在此仅仅作为比体或起兴。
早在诗经时代,《郑风·有女同车》中的“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形容女子的容颜像木槿花,可以说是最早以花来直接形容女子容颜的作品。《周南·桃夭》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以茂盛的桃花来起,然后叙述女子出嫁。桃花的美好很容易让人想起新婚女子的艳丽。《诗经·陈风·泽陂》中“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以沼泽之畔生长着的蒲草、荷花起兴,引出对美人的思念。《郑风·野有蔓草》中的“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让读者在清新妩媚的少女和滴着点点露珠的绿草之间产生联想。这里以芳香植物蒲、荷比喻美人,表达一种无尽的相思。
《楚辞》中,美人香草交相辉映的诗例更多:“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离骚》);“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山鬼》);“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湘夫人》);“揽大薄之芳茝兮,搴长洲之宿莽。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思美人》)等。
曹植《杂诗》“南国有佳人,荣华若桃李”;阮籍“梁东有芳草,一朝再三荣。色容艳姿美,光华耀倾城”;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杜牧《赠别二首》:“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宋代词人周邦彦写过一首咏梅词《花犯·小石·梅花》:?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盛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薰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翠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词人写出自己在不同时间和空间怜惜梅花的深情,不仅赞美梅花开放的美景,更从梅花开落匆匆联想到人的离散也在匆匆间,使美人香草交织成浑一的意境。其中的梅既有人品高洁的象征意义,也有以梅起兴勾起的无尽相思,呈现一种多元内涵。
辛弃疾在美人香草互相辉映上手法也较出色,如这首《蝶恋花·月下醉书雨岩石浪》:
九畹芳菲兰佩好。空谷无人,自怨蛾眉巧。宝瑟泠泠千古调。朱丝弦断知音少。冉冉年华吾自老。水满汀洲,何处寻芳草?唤起湘累歌未了。石龙舞罢松风晓。 这完全是《离骚》“香草美人”的表达方式。空谷幽兰自妍自芳而无人观睹,宝瑟古调泠泠悦耳而无人聆听,作品真实地表现了作者岁月荏苒却赋闲不用的艰难处境,以及主和风盛、恢复难图的残酷现实。
五、美人意象内涵的时代变迁 美人意象的内涵也同香草一样,也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有所改变。
《诗经》中的美人除了前面说过的《蒹葭》,意指对意中人的追求思念并暗寓理想志向外,多数是指代男性:那些武艺高强的勇士、品性高洁的君子,或女性爱慕的对象。如《诗经·邶风·简》就是歌颂盛大的歌舞表演中那个雄壮武士的扮演者:“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陈风·泽陂》也是写一位女性寤寐无为、日夜思念一位头发卷曲、高大雄壮的男性:“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楚辞》以后,以美人称代女性的爱慕对象这种比兴方式基本绝迹。作为中国文人抒情诗的源头,《楚辞》可以将《诗经》的世俗化转向文人的雅化:或是采用角色转换,用美人自喻,表白自己的政治操守、人生追求以及对才能的自我肯定和自信;或是借美人迟暮,叹息时光流逝、人生苦短,才能得不到展示,志向不能实现的苦闷;或是以此借代君王,抒发君臣遇合间的种种阻隔。《楚辞》中除“美人”意象之外,屈原还创造了一个“佳人”意象:“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而自贶”;“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悲回风》)。“佳人”意象在《楚辞》中有两个特征:第一是多用于角色转换,即用美人自喻,在建安之前从不指代君主或其它男性;第二是与相较于“美人”意象来说,“佳人”处于相对较低的“臣”的地位。美人可以“相媲于君”,佳人则始终只能是“臣妾”。这种“佳人”意象,在很多汉诗中得到了继承,如《圣人出》:“圣人出,阴阳和。美人出,游九河。佳人来,騑骊哉何”。(《汉诗·鼓吹曲辞》)。其中美人佳人对举,美人喻君主,佳人喻臣妾,“阴阳和”意味君臣遇合(见逯钦立解)。《君马黄》中也是美人、佳人对举,美人喻君主,佳人喻臣妾,但意思却相反,“美人归以南”、“美人归以北”暗指君臣背离,未能遇合;“美人伤我心”和“佳人安终极”则指佳人时运困蹇之际的伤感:“君马黄,臣马苍,二马同逐臣马良。易之有,鬼蔡有赭。美人归以南,驾车驰马,美人伤我心;佳人归以北,驾车驰马,佳人安终极”。另外汉武帝《秋风辞》中的“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的“佳人”,显然也是指他所思念的贤臣。在后世诗歌中,“佳人”一词出现的频率甚至要远高于“美人”。
汉末建安、正始时期,随着文人诗歌的兴盛及政局的混乱,屈原“香草美人”的托喻传统得以复兴。曹植、嵇康的诗作,阮籍的《咏怀》可作为其中的代表。出于极高的文学才华、也出于极高的自我期许和浓厚的文人气质,曹植对美女佳人的内涵特质和形象塑造又有了丰富和发展:一方面他继承了《楚辞》以来的政治托寓传统,用美人尤其是佳人比拟自己的政治追求、人品操守,或是诉说美人迟暮的伤感。但在表现手法上,他把个人的特质与对汉乐府、“古诗十九首”等优秀民歌和文人五言诗学习、借鉴结合起来,因而相对于屈原、张衡笔下“美人”的泛化和简约,曹植笔下的美人佳人形象更显丰满和描写的细致,如《美女篇》中对“美女”富艳夸张的描绘,便是对汉乐府民歌《陌上桑》的借鉴;《种葛篇》中“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欢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窃慕棠棣篇,好乐和瑟琴。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等句,对女性初婚的喜乐,色衰爱弛后的不幸等细致入微的心理描绘,显然也不同于屈原、张衡式的单纯象喻。另一方面,他对美人佳人形象的内涵也有丰富和发展。曹植用那些飘逸顾盼、气若幽兰的美人作为自己孤高自傲人格的象征,为了特显她不同世俗的精神气质,不但描摹她们“若轻云之蔽月,若流风之回雪”的瑰姿艳逸,而且渲染她们“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的内在精神,让人迷离恍惚,感到难以企及。《洛神赋》就是其中的典型,这种蕴含着神女气质的美女佳人形象,兼具了世俗女性的真实性和作为象喻符号的虚拟性,这是曹植对美人佳人形象的丰富和创造。建安、正始时期诗歌,除了曹植对美人佳人形象的丰富和发展外,还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佳人”开始作为君主或其它男性的代称,如曹植《种葛篇》:“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即是指背信弃义的男性;《杂诗》(七)“佳人在远道,妾身单且茕”则指诗中女主人公所思念的远方男性。曹丕《秋胡行》“朝与佳人期,日夕殊不来”中“佳人”,则指代贤人或知己。二是“佳人”意象逐渐突破政治托寓的藩篱,将象喻的范围扩展到更为宽广的领域。其表现之一是世俗化,开始将现实中的亲人、良朋、知己称为佳人,这在赠答诗中尤为多见,如嵇康《赠兄秀才人军十八首》(十五):“佳人不存,能不永叹”指的就是其兄嵇喜。表现之二是其理想追求不止是政治诉求或品格坚贞之类自喻,而是精神领域中的玄远理想,如阮籍的这两首《咏怀诗》:
西方有佳人,皎若白日光。
被服纤罗衣,左右佩双璜。
修容耀姿美,顺风振微芳。
登高眺所思,举袂当朝阳。
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
飘遥恍惚中,流眄顾我傍。
悦怿未交接,晤言用感伤。
——《咏怀诗》其十九 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
三山招松乔,万世谁与期。
存亡有长短,慷慨将焉积。
忽忽朝日聩,行行将何之。
不见季秋草,摧折在今时。
——《咏怀诗》其八十 诗中的“佳人”显然是诗人内心所企盼接近的对象,并因其最终的无法交接而流露出深沉的感伤与绝望。诗中那些佳人形象,已具有浓烈神女气质:她们身在九霄,凌虚飞翔;飘遥恍惚,若有若无;寿同日月,万世难期:“寄颜云霄间,挥袖凌虚翔。飘遥恍惚中,流眄顾我傍”,“三山招松乔,万世谁与期”。这种蕴含着的神女气质的美女佳人形象,和曹植的《洛神赋》一样,兼具了世俗女性的真实性和作为象喻符号的虚拟性,已经超越传统君臣遇合的政治托喻,但又不同于曹植那样把此作为自己孤高自傲人格的象征,而是诗人所追求的超远玄妙的理想境界,是具有某种终极意义的“大道”。这一内涵的丰富和演变与当时的政治形势、哲学思潮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众所周知,正始时期曹魏与司马氏之间政争日益残酷,一些正直的士大夫为了全身远祸,躲入林泉,不但回避政治,而且“口不臧否人物”,“发言玄远,诗必柱下之旨归”。随着玄学的兴起,诗歌中“美人一佳人”意象的政治色彩自然归于消歇,而更多地将其托喻的功用指向现实中的朋友知己,或精神领域中的玄远理想。
两晋、南朝的美人佳人意蕴进一步朝着世俗化方向发展,其原因有二:一是这个时期是中国历史上门阀士族制度盛行时期,一些出身世家大族的文人名士们凭借其门第的高贵就可得到官位,因此,相当于其他时代汲汲于学而优则仕的文人来说,其政治上的失意要少得多。因而自屈原开始的由于政治失意而产生的“美人”政治托寓缺少了产生的动力。二是从精神层面而言,随着正始玄学独立人格的式微,晋初文人已经不具备两汉时期那种包举天下、囊括四海的胸襟,也丧失了嵇康等人的社会批判意识;又由于“立象表意”创作思维的影响,难以在文学作品中像建安文人那样尽情尽性,倾泻生命的激情。如果说建安文人面对乱离的人生,依然抱有建功立业的热情,正始文人身处残酷的政争不得已转向玄远精神境界追求的话,那么,随着嵇康、阮籍等人的逝去和“玄学人格”理想的破灭,两晋尤其是南朝的文人不但丧失了儒家传统的责任意识和通过功业造福百姓的热望,同时也失去了探索玄远哲学和精神世界的兴趣,代之而起的是对世俗生活的关注和享受,宫体诗的盛行就是明证。这个时期诗歌中的“美人”、“佳人”意象,既缺乏政治托喻的比兴色彩,也缺乏“理想境界”的象喻内涵,傅玄模拟张衡所作的《拟四愁诗》就很能说明这种转变。此诗比张衡《四愁诗》篇幅更长,文辞也更加华美。其中虽有“卞和既没玉不察”、“驽马哀鸣惭不驰”之类的自怨自艾,但很快被“三光骋迈景不留”、“鲜矣民生忽如浮,何为多念祗自愁”,“存若流光忽电灭,何为多念独蕴结”,“何为多念徒自亏”等自我排解、自我安慰的混世思想所替代。在整个两晋南朝时期,例外的只有鲍照等少数几人。鲍照“美人诗”所抒发的是寒士志不平的政治悲愤,具有很强的政治托寓性,如《岁暮悲诗》:
霜露迭濡润,草木互荣落。
日夜改运周,今悲复如昨。
昼色苦沉阴,白雪夜回薄。
皦洁冒霜雁,飘扬出风鹤。
天寒多颜苦,妍容逐丹壑。
丝胃行里心,独宿乏然诺。
岁暮美人还,寒壶与谁酌。 霜雪飘零的岁暮时节,出身寒门却高孤傲的诗人感叹时光的流逝,颜容渐颓,孤单伤感油然而生。但以“美人”自比的他却仍然执着于一个可以“寒壶与酌”的知己人。他的这类诗中无不充斥着这种“叹慨诉同旅,美人无相闻”(《还都道中诗三首》)的孤独与愤懑。然而,综观两晋、南朝时代,这种源自楚辞的悲剧感也只在鲍照少数美人诗中还能感受得到,世俗化则是两晋南朝诗歌的共同特点。这一时代风气造就了“美人——佳人”意象由象喻性向现实性的转变。具体说来,其内涵主要指向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是两晋、南朝诗歌在继承楚辞香草美人象征手法时,倾向于美人迟暮这类意涵,如谢混的《游西池诗》:
悟彼蟋蟀唱,信此劳者歌。
有来岂不疾,良游常蹉跎。
逍遥越城肆,愿言屡经过。
回阡被陵阙,高台眺飞霞。
惠风荡繁囿,白云屯曾阿。
景昃呜禽集,水木湛清华。
褰裳顺兰沚,徒倚引芳柯。
美人愆岁月,迟暮独如何。
无为牵所思,南荣戒其多。 谢混作为一位贵族诗人,在山水之中尽情享受着生命的喜悦,忽然间听到蟋蟀的鸣唱,产生了岁月倏晚的迁逝之感。诗中的“美人”固然也是诗人自我的象征,但已决然不同于屈原以来诗中美人的那种深沉幽愤与自我坚守,而是一种对生命易逝的淡淡惆怅。张华的《情诗》五首也有类似的倾向。总的来说,两晋南朝文人笔下的这类“美人迟暮”诗歌与政治的关系已非常轻淡,艺术上则通常表现出清新婉丽的风格,这与南朝诗歌整体的审美风格相一致。
其二是以“佳人隔绝”表达对友人的思念之情。此类诗歌中的“美人一佳人”大多喻指朋友、知音,且写实性很强,几乎已经没有政治寄寓,只是诗人对朋友故人的一种美称、代称。又因多与诗人日常生活中酬唱赠答有关,此类诗歌多以离别赠诗的形式出现。例如谢朓的《送远曲》:“北梁辞欢宴,南浦送佳人。方衢控龙马,平路骋朱轮。琼筵妙舞绝,桂席羽觞陈。白云丘陵远,山川时未因。一为清吹激,潺渡伤别巾”。实际上,以佳人代朋友、知音,早在阮籍、嵇康诗中就已出现,但在嵇、阮诗中,佳人的阻隔还带有某种象征性,而南朝的赠答诗、杂诗中,以佳人代称朋友却极为普遍,且已不具任何象征性。另外从情感基调上说,此类诗歌与“美人迟暮”类的内涵有着某种程度的相似与联系:一般多由岁暮、日暮之悲,转而写思友之殷切,且多以香草瑶琴、巫山楚客等象征性意象来传达对友人的思念。
其三是以“佳人远游”述说男女相思之苦。此类诗歌主要体现在乐府诗、拟乐府诗中。其中的“美人”、“佳人”既可指男性也可指女性,同是作为现实生活中世俗化的男女思慕的对象,已经全无政治托寓性可言。如王融《秋胡行七首》其一:“日月共为照,松筠俱以贞。佩分甘自远,结镜待君明。且协金兰好,方愉琴瑟情。佳人忽千里,空闺积思生”。除上述乐府诗和拟乐府诗外,这个时期的“美人”、“佳人”形象还大量出现在捣衣诗中,如柳恽《捣衣诗》五首其三、曹毗《夜听捣衣诗》等。然而无论是乐府诗中隐藏在男性“美人”、“佳人”之后的女性形象,还是寒夜捣衣诗中思念远方夫君的思妇,她们大多美丽幽怨,温婉忠贞。作为一种被男性诗人规定化了的女性形象,她们变成了男性视角下远游相思图中一个模式化的、哀怨而美丽的装饰——画中美人。虽然作者依然试图用织素捣衣来衬托女性的德行,但她们已经失去了传统“美人”、“佳人”意象所蕴含的自我意识与政治品格,徒具观赏性而已。
其四是以“香艳美人”描写现实生活中的声色之乐。此类美人意象主要存在于南朝乐府民歌、齐梁宫体诗以及花间词中。此类诗歌中的“美人”、“佳人”形象,已经是完全真实生活中世俗女性形象,“美人”、“佳人”本身所蕴含的高洁、自我砥砺以及精神上的独立已荡然无存。失去了这种内在精神上的关注与追求,诗人所关注并刻意描摹的,也就只有女性外貌的鲜妍明媚,女性也随之沦为贵族奢靡放荡生活的玩物。尤其是在此期盛行的白纻舞曲中,佳人的真实身份就是歌筵舞席中供人玩赏的歌妓舞女,如刘宋时代刘铄的《白纻曲》:
纤纤徐动何盈盈,玉腕俱凝若云行。
佳人举袖辉青蛾,掺掺擢手映鲜罗。
状似明月泛云河,体如轻风动流波。 诗中对女性体态的描摹之细致浮艳,已全无任何内涵意蕴可言,完全是一种色情的欣赏或意念中的占有欲。
唐宋以还,屈原创立的美人理想开始复归:采用角色转换,用美人自喻,表白自己的政治操守、人生追求以及对才能的自我肯定和自信;或是借美人迟暮,叹息时光流逝、人生苦短,才能得不到展示,志向不能实现的苦闷;或是以此借代君王,抒发君臣遇合间的种种感慨等内涵意蕴在众多作家的诗篇中均有表现。但另一方面,建安以后“美人”、“佳人”的世俗化倾向也被继承并得以发展。除了前面例举中提到的唐宋以后诗词外,如杜甫《寄韩谏议注》:“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就是用男女之情比喻朋友情谊,突破了美人意象的传统模式。辛弃疾的《玉楼春·君如九酝》:“几时秋水美人来,长恐扁舟乘兴懒”;《水调歌頭》:“人事底亏全?有美人可语,秋水隔婵娟”。其中提到的“美人”,即指识才善用之伯乐,志同道合的知音与友朋。在辛弃疾这一类抒怀词作中,又不止是抒写友谊或是期盼志同道合的知音与友朋,更是抽离一般传统文化的内涵,成为有着深厚崇高意义的比喻与象征,成为一种精神理想的高度升华,如与陈亮在鹅湖之会中的唱和《贺新郎·把酒长亭说》下阙: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陈亮也是有名的抗金志士。二十年中曾三次向孝宗上书要求收复失地。书中的正言傥论,作者的满腔悲愤震动朝野,也深深刺痛了主和派。陈亮因此两次被诬下狱。孝宗淳熙十五年冬,陈亮特地从浙江赶来上饶,探望已落职闲居已近八年之久的辛弃疾。两人在鹅湖盘桓十天,倾诉衷曲、极论世事,又作《贺新郎》赠答互相激励。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鹅湖之会”。由于两人政治主张相同,人生遭遇相近,所以词中所叙已绝非单纯的友谊,而是抗金志士思想上的共鸣,成为一种精神理想的高度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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