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使画面或事物更加富有气势和美感 诗歌的表达方式中向来就有浪漫和写实细描两种手法。作为浪漫手法,如果再加上荒诞式的夸张,会使画面更加广阔,更富有气势或更增加美感。有这么两首诗比较一下,也许能更加体会到荒诞美的作用。
一首诗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万里黄云风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另一首是白居易的《登香炉峰顶》:
迢迢香炉峰,心存耳目想。
终年牵物役,今日方一往。
攀萝踏危石,手足劳俯仰。
同游三四人,两人不敢上。
上到峰之顶,目眩神恍恍。
高低有万寻,阔狭无数丈。
不穷视听界,焉识宇宙广。
江水细如绳,湓城小于掌。
纷吾何屑屑,未能脱尘鞅。
归去思自嗟,低头入蚁壤。 两诗都是抒写登庐山的感受。白居易的诗作细写登山的经过和俯览后的感慨。其中“江水细如绳,湓城小于掌”,就是从香炉峰俯视长江和湓城(今九江市)的真实感受,也是如实的描叙。李白的诗完全省略了登山的经过,完全是夸张和想象。因为站在庐山,即使是最高的汉阳峰上,也无法看到茫茫九派从雪山上发源,当然也无法看到劲风吹拂下的万里黄云。但正是这种荒诞式的夸张,将“茫茫九派流中国”的气势表现得十分生动,从而反衬出庐山的高峻,这种气势和宏伟,无疑使这首浪漫诗篇增添了美感!
杜牧的《江南春绝句》使用的是同样手法,也给了我们同样的感受:
千里莺啼绿映红,山村水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这是首描写江南风光的小诗,尽管只有二十来字,但对江南绚丽多姿的春景却作了高度的概括,并由现实景色的描绘进入深沉的历史回顾,发出讽喻和慨叹。整首诗显得境界恢宏、气象阔大又有很深的含蕴。首句“千里莺啼绿映红”采用一个俯视千里的广角度:无论是莺啼鸟鸣还是绿树红花,皆置放在千里江南这个广阔的背景之下,它不是白居易诗中的“几处早莺”,也不是叶绍翁诗中的“一枝红杏”,气势恢宏,给人以尺幅千里之感。但是,对诗人这种俯视千里、大处落墨的手法,也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明代才子杨慎就持异议,他认为“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千里“绿映红”谁人看得?因此,他将“千里莺啼绿映红”改为“十里莺啼绿映红”(《升庵诗话》)。杨慎改诗并不能得到读者的认可,清代有位诗论家薛雪就曾反讽说:“十里莺啼,也无法听得到”(《一瓢诗话》)杨慎不知,正是这种类似荒诞的阔大背景才使此诗超出常品。诗人一旦把千里江南凝于笔端,展现于读者眼前,然后再对此抒发感慨,这种“收千里于尺幅,寄兴亡于烟雨”的表现手法,既有画面的广阔感,又有历史的纵深感,才使这首诗在无论在气度上、还是在境界上都超过了同题材的作品!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飘落轩辕台”(《北风行》),“一日三风吹倒山,白浪高过瓦官阁”(《横江词》);陆游的“一饮五百年,一醉三千秋“(《江楼吹笛饮酒大醉歌》)”,“佩刀一刺山为开,壮士大呼城为摧“(《出塞曲》)等皆是采用这种手法,并达到相近的艺术效果。
还有一种荒诞手法,或是季节的错乱,或是时序的颠倒,或是事理的乖违,其结果并不是为了增加气势或渲染场面,而是像个高明的画师,通过各种色调和景物来增加画面的美感。如李贺的这首《大堤曲》:
妾家住横塘,红纱满桂香。
青云教绾头上髻,明月与作耳边铛。
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
郎食鲤鱼尾,与客猩猩唇。
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
今日菖蒲花,明朝枫树老。 李贺被称为诗鬼。此人的想象力特别丰富,而且善于逆向想象。譬如,人们看到天空在水中的倒影,会想象出乘船象在天空行走一样,所谓“人在天上坐,船在画中行”。但李贺会倒过来思考:既然天空在水中,那么钓鱼就不是将钓钩撒向水中,而是撒向碧空:“斜竹垂清沼,长纶贯碧虚”。这首《大堤曲》似乎是乱想、胡想,因为季节、时序一片混乱:诗中点明的季节是春季——“江畔春”,但“红纱满桂香”又是深秋,“莲风起”是夏季,“菖蒲花”又名玉蝉花,是鸢尾科的观赏花卉,开在端午即初夏,“枫树老”又应该是深秋或初冬,这才会满山红叶。也就是说从春到冬都是诗中的季节特征,而且先是深秋(满桂香),再到夏天(莲风起),又到春天(江畔春),接着又是初夏(菖蒲花),最后是初冬(枫树老),时序上也是前后颠倒混乱。既然如此,李贺为什么会成为唐代著名诗人,这首诗又为什么会成为名篇呢?实际上,这都是诗人刻意为之,一方面他要继承南朝乐府,使这首歌成为五音繁会的乐章;另一方面,诗人运用他特别会运用色彩的特长,在这首诗中涂抹上各种色调,使之五彩斑斓,给人留下极为深刻的视觉印象:姑娘穿的是“红纱”,头上的发髻则乌黑放光,“莲风”中是荷叶的清碧和荷花的粉红,“猩猩唇”则是猩红,菖蒲花则是紫红色,大而美丽,满山遍野的枫叶则是一片火红,这样增添了画面的美感,给人留下极为鲜明的视觉印象。他的另一首代表作《雁门太守行》也存在类似的情形:首句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接下来便是“甲光向日金鳞开”。既然是“黑云压城”,怎么又会“甲光向日”?明代善于挑刺的才子杨慎就提出过这个问题。另外,“甲光向日”之时怎么又“凝夜紫”?特别是诗人采用印象联缀的表达方式,八句之中写出七个不同的场面:“黑云压城城欲摧”是大军压境形势危殆,“甲光向日金鳞开”是形势逆转、出现生机;“角色满天秋色里”明写激烈的战斗场面;“塞上胭脂凝夜紫”暗写流血牺牲;“半卷红旗临易水”也许是奇兵出击;“霜重鼓寒声不起”暗示战斗失利;“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是为国捐躯。以至于此诗的主题后人得出六种以上的不同解释:有的说是藩镇叛乱,有的说是唐王朝平叛;有的说是领兵驰援,有的说是长城下交锋。实际上,李贺如同西方后来的印象派一样,只强调自己事物的主观印象而不考虑思理,这也就是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序》中所评论的“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荒诞虚幻也。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诗人在诗中将“黑云”、“金鳞”、“燕脂”、“夜紫”、“红旗”、“重霜”六种浓重的色调组合在一起,构成秾艳斑驳的奇特画面,给人强烈的视觉感受。以此来象征情势的危急、战斗的艰苦,藉以抒发自己慷慨报国之志。正如陆游所云:“贺词如百家锦纳,五色炫耀,光彩夺目”。至于“黑云压城”之际会不会又是“甲光向日”,“甲光向日”之时怎幺又“凝夜紫”,这种时间上的错乱、物象上的矛盾以及主题的含混,后人只好凭自己的感觉做出各自不同的解释了。
这种为了画面的美感或意境的深远,而不惜颠倒时序或乖违事理,在中国古典诗歌中也不仅是李贺的诗作,王昌龄的《出塞》、杜甫的《秋兴八首》也是如此。《出塞》首句“秦时明月汉时关”就有乖事理:秦时明月只能照秦时的关塞,汉时明月才能照汉时的关塞,秦时明月如何能照汉时关呢?诗人不过是借这种时空的荒诞形成历史的承续和画面的纵深感。从秦关汉月写起,以此概括了千年以来边境不宁、战氛难靖、万里戍边、代代依然的历史。秦汉以来就设关备胡,所以后人在边塞看到明月临关,自然会想起秦汉以来无数征人战死疆场,那秦关汉月就是历史的见证。《秋兴八首》中的“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是如此,应该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才符合事理。杜甫作如此颠倒,完全是为了音韵的协调和画面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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