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时间的变形 佛家说,境由心造。人们在生活中都会有这种经验:同样的时间,在高兴时会觉得很短暂,忧愁时会觉得很漫长,所谓“欢愉嫌时短,忧愁觉日长”。中国古典诗人们即利用这一生活常识,创造出许多美妙的诗篇。 由于心境不同,时间变长的诗例,如南朝乐府中的《子夜歌》: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南朝乐府的内容我称之为“三歌”,即:妇女之歌,作者的身份多为女性;都市之歌,都反映都市生活;偷情之歌,在两性关系上都为封建礼法所不容的相爱乃至偷情之类。这首歌表达的是一位女性对情人的思念。情人是因为约会没来,还是外出不在身边,这不得而知,总之情郎不在身边,辗转难眠,黑夜会觉得分外的漫长。诗人的高妙之处在于他把社会生活中这种常见的现象处理的很巧妙:这位女性明明是思念情郎而辗转难眠,她却怪夜太长,怪月亮太亮,这都让她心烦意乱,都让她难以入眠。下面两句更是精彩:冥冥之中好像情人在敲门,在呼喊她,于是她不由自主地答应了一声,但只是这位女性的悬想虚拟,因为诗中点破是“虚应”,是“想闻”。产生这种幻觉的原因是深度的思念,是“想闻”,才会出现“虚应”。而这美妙的种种变现手法都基于这个前提——“夜长不得眠”。篇首的“夜长”二字正是领起全篇的关键,而这个“夜长”恰恰是时间的变形! 类似的还有范仲淹的《渔家傲》:“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是北宋名臣范仲淹任陕西经略副使,置身抵御西夏前线时所作。范仲淹在西北边陲拒守四年,西夏强寇闻风丧胆,时称“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但家与国是有矛盾的,有时卫国就必须舍家。作为一代英杰的范仲淹也是位性情中人,他有为国之志,也有思亲怀乡之情。这首词就是重在表现家与国的矛盾,情与志的冲突,显得真切而感人。其中下阙数句,将将士们的思亲之情,燕然未勒归无计的怅惘尽情加以挥洒和倾诉。“人不寐”的前提,自然又是时间的加长和变形。 在现实生活中,不止是忧愁会使时间变长,悠闲也会使时间变长,如陆龟蒙的《王先辈草堂》: 松径隈云到静堂,杏花临涧水流香。
身从乱后全家隐,日较人间一倍长。 诗人笔下的这位前辈是位隐士,诗人夸羡其隐居环境的清幽:静谧的堂前是条白云相偎的松径,堂旁的山涧开满杏花,使流水也带着芬芳。环境的清幽再加上隐者特有的清闲,所以给诗人的感受是:时间在这里仿佛已经凝滞,岁月显得格外漫长——“日较人间一倍长”。当然,诗人对这位前辈隐居环境的夸羡,也暗含自己的人生追求。陆龟蒙也是位隐者。陆龟蒙精六艺、工诗文,年轻时就“名震江左”,但因应进士试不中,再加上唐末政局昏乱、吏治腐败,所以在担任一段时间幕僚后就隐居于松江甫里,而且隐居之后不与流俗交,只是闭门品茶饮酒,以读书论撰为乐,即使朝廷以高士征召也辞不就。陆龟蒙这种隐士风度和洁身自好的行为赢得了士大夫们的敬仰和仿效,把他与春秋时的范蠡、西晋的张翰一道并列为“吴中三高”,建祠膜拜。但是,陆龟蒙并非是一位脱离现实的隐者,并非像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中所说的那样,他的诗集中没有一篇反映现实的诗篇。相反,他的双脚一直扎在苦难的大地上,双眼也一直注视着民生的疾苦,我们只要读一读他那著名的诗篇《新沙》、《筑城词》就会同意这一点。就是这首诗也不例外,它并不是一首纯粹咏歌隐逸的诗,内中亦有对政局的惦念和民生的关怀,因为其中有句“身从乱后全家隐”。自己归隐,也许是人生志向的选择和归趋,但全家隐呢?妻子、孩子也一起归隐,这就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了。况且“乱后”二字也点出对时局的担忧。所以这首诗表面上看是咏歌隐逸,实际上暗含着士大夫在乱世的无奈和喟叹。这也为“日较人间一倍长”增添了新的内涵:不仅是时间仿佛凝滞,岁月显得格外漫长,同时也还有“挨日子”、“艰难时事何日了结”的感叹! 由于心境不同,时间可以变得漫长,时间也可以变得分外短暂。只要参加过应试考试的学子都会有这种体验,时间的车轮仿佛转的格外飞快,试卷还未做完,时间已到了。与友人相聚、与情人相会,也都会有这种感受,下面这首南朝乐府《子夜变歌》说的就是这种感受: 打落长鸣鸡,弹走乌桕鸟。
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 前面已经说过,南朝乐府多为妇女之歌、都市之歌、偷情之歌,这首诗写的就是偷情时的感受:两人好不容易结合到一起,共度春宵,但天亮得太快了,转眼之间就又要分手。这首诗的妙处在于它不说时间过得太快,而是抱怨公鸡不该报晓,鸟儿不该晨啼,似乎鸡不叫、鸟不啼天就不会亮了。最后说出自己的希望:“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只一晓”。这种看似无理的荒诞表达方式,却反映了一种真情:两人结合如此之难,希望永远结合在一起。在中国古典诗词中,这种由于心情和主观愿望使时间变短的例子还很多,如同属于南朝乐府的《子夜歌》:“岁月如流迈,春尽秋已至。荧荧条上花,零落何乃迟”,诗人对时光的无情流逝,青春的苦短伤叹,使本来同样长度的时光变短了。李白的《将进酒》:“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更是以高度的夸张将时间变形。 中国古典诗词中的时间变形,除了上述的形式外,还有种时间上的回环,即由某一特定时刻出发,经过一番延展,最后又回到初始,如王安石《与宝觉宿龙华院》:“与公京口云水间,问月何时照我还?邂逅我还还问月,何时照我宿钟山”?诗人与友人在京口(今镇江市)分别,当时的明月为友谊作证。经过一番人生颠簸,诗人又回到京口这个初始之地,再往下延展就是归隐钟山。杨万里《听雨》:“归舟昔岁宿严陵,雨打疏蓬听到明。昨夜茅檐疏雨作,梦中唤作打蓬声”,亦是采取同样的手法。所不同的是王诗是昔——今——未来;杨诗是昔——今。在时间的延展上,王诗的时间延展更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