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首词: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 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 这第五首词是全组五首词的总结,是对红楼别夜的回忆,所指的应该是洛阳。这第五首词可分为两层意思来看:一是果然怀念的是红楼别夜真正的女子;二是有喻托的含义。按第一层意思来讲,可能是他在洛阳时确有一段遇合,因此而怀念洛阳的春光,更何况韦庄又真的见过洛阳的春光,《秦妇吟》的开头就曾说“中和癸卯春三月,洛阳城外花如雪。”是洛阳之春光果然美好,使人追怀忆念。可是当年的“洛阳才子”却是“他乡老”了,再也没有回到洛阳去,而且以后也绝无回去的希望了。王建在蜀称帝以后,与篡唐的朱温成为对立的国家,韦庄因此便只能终老他乡,但他却执著地怀念着故乡,“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洛阳城外的魏王堤上遍种杨柳,白居易曾这样加以描写说:“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春天还没来而却已经使人有了春天的情思的,正是魏王堤上柔弱无力地垂拂的杨柳。韦庄这首词开端四句,一方面是写洛阳,一方面是写他乡,“洛阳城里春光好”,“柳暗魏王堤”是洛阳;“洛阳才子他乡老”,“此时心转迷”是他乡,“洛阳城里春光好”是昔日,“此时心转迷”是今日,四句是两两对比的呼应,都是今日此时对洛阳的回忆。我记得当年的洛阳“柳暗魏王堤”,“暗”者是茂密的样子,想起魏王堤上的柳树,那千条万缕的柳丝在我心中唤起了相思怀念的凄迷之情,所以说“此时心转迷”。下半阕的“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又用了一个“春”字,代表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但这句的春却已经不再是洛阳之春,而是今日此时在成都的春天了,杜甫当年写成都的景色,曾说“春流泯泯清”,韦庄所用的“渌”字也是清澈的意思,他说清澈的春水两旁开满桃花,杜甫在《江畔独步寻花》一诗中也会描述过成都春天这种美丽的景色,他说是“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水上鸳鸯浴”也是当年成都的景致之一,杜甫在成都也曾写过“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当然,韦庄用“鸳鸯”二字除写实外,也有象喻之意,鸳鸳是成双成对的,代表着相思的感情,韦庄看到水上的鸳鸯,就引起了他对故乡故人的怀念之情。“凝恨对斜晖”,是说我内心之中凝聚着不可排解的愁恨,“凝”是深发不散,不是短暂的愁恨,不是一时片刻的愁恨,而是深心凝聚着的愁恨。面对着落日的斜晖,“斜晖”也有两层含意,一是果然是在黄昏的时候,黄昏最易触动人们的相思怀念。二是象喻的意思,斜晖代表着一个王朝的败亡消逝。辛稼轩的“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便有这层托喻之意。古人常说的落日、斜阳,都是慨叹一个朝代的衰亡。而末句“忆君君不知”,则一下子打回到开头的“红楼别夜”的美人,他说你难道以为我说了“白头誓不归”,就真的不想念你了吗?其实我何尝不对你时时牵挂怀念,只是“忆君君不知”罢了。对他人的思念是需要以行动来加以证明的,不能只凭口说,而韦庄是不能用行动来向红楼别夜的美人证明他的怀念了,所以他这五个字写得极为沉痛,而联系到前面的“劝我早归家”一句美人的惜别之言,则更见其可悲了。韦庄这五首词是同时可以有两层含义的,第一层可以说他所写的只是跟一个现实的女子离别的相思怀念,因为他毕竟漂泊江南,终老蜀中而不能重返中原与所爱之人重聚了。同时更可注意的是他可能还结合有两层托喻之意,是暗写对于唐朝故国的一份忠爱的感情,因为唐朝最后的灭亡是在洛阳,因为据《旧唐书·昭宗纪》所载,天佑元年正月朱温曾胁迁唐都于洛阳,八月遂弑昭宗而立昭宣帝,未几朱温遂篡唐自立,所以唐朝最后的灭亡是在洛阳发生的,韦庄这首词最后点明洛阳,以历史背景和作者身世而言,其有托喻之意,自然是十分可能的。 讲完这五首《菩萨蛮》词,我们大概会有这样一个印象,温飞卿的词不必然有托喻,因为不论从他的生平、或从他词中主观的抒情口吻来看都不易证明这一点,而分析韦庄的五首《菩萨蛮》词,则确实有这种可能性。温词非常客观,很少作主观的表达,而韦庄的词则大半都是对他自己感情的主观的直接的叙写。这是他们俩人之间很大的差别。所以,过去一般人认为温词是托物寄情,韦词是直抒胸臆。韦庄的这五首词完全是对平生的追忆,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而温飞卿的十四首《菩萨蛮》就从来不会使我们有这样的把握和信心。韦庄词所写的“洛阳才子他乡老”,结合历史来看,唐朝最后的灭亡确是在洛阳,唐昭宗被弑在洛阳。因此他对洛阳的念念不忘都可以暗喻他对故国的怀思。从“凝恨对斜晖」”句来看,中国古代多把君主比作太阳,斜晖也就象喻了国家的败亡,这些都可以使人产生韦词是有怀念故国之喻托的联想。不过,我也认为,我们不必像张惠言那样拘实和确指他的托喻,认为他从第一首便有了故国之思,我们不妨这样看,在现实之中,韦庄可能果然在洛阳有过那样一段与美人相思离别的情事,而国家的败亡也在洛阳,他把二者都融合于他的平生经历之中,因此使之有了两层意思,一是现实中对美人的相思怀念,二是对故国的眷念怀思,不必说是有了第二层意思,就绝不该有第一层意思,更不应该认为有了第一层的写实,就不该有第二层的托喻了,我们应该这样看待这五首《菩萨蛮》。有的人只能看到一层意思,张惠言认为它是对君国的忠爱,便否认其男女的相思,而有的人只承认后者,便一定得否认前者,我认为不应这样相互排斥。另一个问题是韦庄在洛阳是不是真有一段这样的遇合?这虽然没有文字记载,没有姓氏名字可考,但却也颇有可能性,因为史书记载韦庄是一个多情的诗人:“一生漂泊,所至有情”,所以他在洛阳也可能会经有一段浪漫的遇合。再一个问题是对“当时年少春衫薄”一句的疑问,因为韦庄在江南的时间已是他四十多至五十多岁之间,他怎么可以自称“年少”呢?我想,韦庄的这首词是晚年在蜀中所写,当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比较起来,四十多岁的时候当然还可以称之为“年少”。 我们现在再来看看韦庄写男女之情的小词,这些小词并无寄托,但也颇具特色。古代词人写词一般都假托女子的口吻,“蛮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谁照着鸾镜,谁戴着花枝,自然是女子了,“此情谁得知”是女子对男子的怀念,而词的作者却大多是男子。所以就算他写的是现实的相思怀念之情,但也已有了一个假托的转折。而韦庄词的一点特色,就是他往往不假借女子的口吻,而直接以男子的口吻来写男女之间的相思。像《谒金门》:“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 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君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他说我所怀念的女子就像天上嫦娥般美丽,不被一般人所认识,明显的是以男子的口吻在怀念女子。再如《女冠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 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写的是一个男子梦见到女子的梦境。《荷叶杯》:“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也都是以男子的口吻写对女子的怀念,“其中有人,呼之欲出”,像“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有时间、有地点、有情事,写得斩钉截铁,“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时间也交待得非常明确。韦词不仅直接,而且劲直真切。但一般作者写词却大半以女子的口吻出之,很少以男子的口吻来写,他们设想那词中的主人翁就是“举纤纤之玉手,拍案香檀”的歌儿酒女,这种交给歌女演唱的艳词,没有鲜明的个性,因为它没有个人的真实感情,韦庄词与温飞卿词的不同,就在于飞卿词是供歌伎演唱的,基本上还停留在艳歌的地步,他所给予读者的只是联想,但并不给人直接的感动。而韦庄的词则刚好相反,他是主观的直接叙写自己对女子的爱情相思,这就使得词的这种韵文形式从歌筵酒席之间不具个性的歌词演化为直接叙写自己感情的抒情诗了。这是词在发展演进上的一步进展。再者凡以女子的口吻来写的歌词,感情上都表现得比较专注,旧传统礼教这样要求女子,而她们又处于被选择、被遗弃的地位,所以女子表露感情的口吻都是期待的,她不能去主动追求。古代词人一般所写的女子的感情是如此的。而男子的感情却不这样。我以前举过一首词:“脚上鞋儿四寸罗,唇边朱粉一樱多,见人无语但回波”,这是一个男子眼中的女子的形容。下半首说“料得有心怜宋玉,也应无奈楚襄何。今生有分共伊么。”纯属轻薄之词。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艳词非不可作,惟不可以作儇薄语”,词中应该有一种意境,有的词所造成的高远幽深的境界,不但可以给人一种托喻的联想,就是我们把关于托喻的联想置之不论,具体只说爱情,难道爱情就不该有品德,不该有境界吗?!晏几道(小山)的词比前一首的品格表现得高一点,他写道:“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这实在是很优美的词,有感情的深度。他与小苹心灵上有相通的地方,就是那琵琶弦上诉说的相思,而且“两重心字罗衣”确实写得很好,因为“心”字本身就代表一种真挚的感情,这个女子除了外表的美丽以外,还有较高的感情的意境。晏小山还写过其他的词:“小令尊前见玉箫,银灯一曲太妖娆。歌中醉倒谁能恨,宴罢归来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腰。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这首词也写得很美,和韦庄的这几首词比较,在感情方面他写得也很多情,不过他所写的女子不是惟一的,可以是玉箫,可以是莲、红、苹、云很多人,他很尊重这些女子,所表现的品格也较高,但他对这些女子没有很专一的、很执著的、很深挚的感情,不是惟一的,不可替代的。这就是相异之处。因为在封建社会,男女地位不同,写女子的感情是专一的、期待的,而写男子的感情则是有自由的、选择的,他们对很多美丽的女子都可以锺情。我个人以为,韦庄以男子的口吻写对女子的相思怀念,比其他的男子写这类相思爱恋之情表现得更为深挚,而且是不可替代的这是韦庄词的一点特色。 现在简单的讲讲这几首小词。《谒金门》:“空相忆,无计得传消息。”他说我对这个女子是白白的忆念,不仅不可得见,而且连传递消息都不可能。他所怀念的女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杨湜《古今词话》中记载韦庄有一个非常宠爱的姬妾,不但容貌美丽,而且还可以通书翰。后来这个姬妾被王建召入禁中教导宫女而终未放回。夏承焘先生以为史籍记载王建相当礼敬其手下有能力的大臣,不会索取韦庄的姬妾。可是我以为这件事情不必定其有,也不必定其无,因为这件事情表面上看并不是夺取,而是叫她入宫负责教学,是有名义可以假托的。夏先生还说韦庄诗集中有许多首悼念亡姬之诗,我觉得这不应混为一谈,怀念生者和悼念死者是分明有别的,韦庄的这几首词是怀念生离,不是死别。“天上嫦娥人不识,寄书何处觅。”这个女子像天上嫦娥,凡人无缘相见,书信也不能寄达。从韦庄词中叙写的口吻来看,杨湜的记载是颇有可能的,他的离别是不得已的离别,而且是不得再交往的离别。“新睡觉来无力,不忍把伊书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这里面似乎有一种可以体会而很难言传的感情存在其间,“不忍把伊书迹”,“书迹”可能是那女子留下的以前的墨迹,“满院落花春寂寂,断肠芳草碧”则非常难讲,只能设身处地的去体会,满院落花寂寞无人,冯正中的词说“花前失却游春侣,独自寻芳,满目悲凉”,何况春光已去,人生苦短,离别何长。更况且韦庄怀念的女子还是相逢无日的。 《女冠子》“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韦庄有的词写得很直接,难以再加阐发,但他真挚的感情都正是在这明白的叙写之中传达出来的。“四月十七”四个字虽简单但表现的内容却极为深重,如果你有一个终身难忘的日子,那一定这个日子给你留下过重大的事件。古人在诗中写明日月的,《诗经》中就有“十月之交,朔日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的句子,是记载灾难的事件。凡记日月都有重大事件,即如杜甫的《北征》:“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他所记的是什么?安史乱中,他本来千辛万苦从沦陷区的长安冒死逃到凤翔,意欲把满腔的忠爱献给朝廷,而肃宗却赶走他,说是放假要他回家去看望家人,所以他的“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有两层意思,一是记他的被放还鄜州省家,二是把“皇帝”二字放在开端,《春秋》记事“鲁隐公元年春,王正月,大一统也”。杜甫尊重历法,也就是尊重这个王朝,因为当时安史之乱还未平定,有许多地方尚在叛军手中,所以杜甫这两句诗有很深沉的情意。可见凡是诗中标出年月日的一定是有重大事件发生。韦庄所写的是自己感情上的一大事件,而开头就用了“四月十七”,尽管什么都没说,但就其笔法来说,已是非常沉重。“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和“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的笔法一样,“正是”和“分明”都是极为确切不疑的口吻。用这种劲直真切的叙写来表现深重的感情,这也是韦庄词的一大特色。 再看韦庄的一首《天仙子》“蟾彩霜华夜不分,天外鸿声枕上闻”,“蟾彩”是天上的月光,“霜华”是地上的月色。李白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最难讲的诗,就是其所传达的便是其感发之本质的诗,原本原样的摆在你面前,这样的诗最难讲。如果他加上造作,加上辞彩,加上他的逞才使气,你就还可以发挥,否则就无从发挥了。即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天上空明的月色,床前素洁的寒霜,是引起李白兴发感动的一刹那间的感受。“举头望明月”是引起感发的原因,等到引起感发之后,剩下的便是“低头思故乡”的情绪波澜了。“蟾彩霜华夜不分”写的也是天上的月光,地上的霜华,那一片空明、渺茫所引起的空虚寂寞的感觉,也是很难讲的。总而言之,是作者在一片凄寒中的心境。“天外鸿声枕上闻”,韦庄所写的是秋雁,听到鸿雁的鸣叫,就意识到节候的改变和岁月的推移,引起雁归人未归,雁来书未来的悲衷。“绣衾香冷懒重薰”,古人常用薰香来表现内心温馨芬芳的怀念之情,而“香冷懒重薰”则因为所怀之人的离去,使得过去缠绵俳恻的感情长久难以重温了。“人寂寂,叶纷纷”,夜深人寂,便听见秋叶的纷纷落地之声。“才睡依前梦见君”,长夜的相思怀念,使人难以入眠,而刚刚入睡就又梦见了相思怀念之人,“依前梦见”,可见是不止一次的梦见,以前就梦见过的,这种相思是从清醒到梦中都不改变的。 韦庄的词不仅把词这种歌筵酒席之间没有个性的艳歌发展成具有个性的主观的抒情诗,更可注意的是他所抒写的感情的深挚和专注,这是韦庄词的特色。他所写的虽也是男女之情,却有一种品格和操守,它可以从感情的本质上使人们得到一种品质上的提升,而不用寄托的含意和暗示,这种词的产生是五代时期词的又一步进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