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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大辞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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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0:55 | 显示全部楼层
章碣◎焚书坑                 
 
  竹帛烟销帝业虚,关河空锁祖龙居。 
  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

 
  这首诗就秦末动乱的局面,对秦始皇焚书的暴虐行径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和无情的谴责。
 
  秦始皇三十四年(前213),采纳丞相李斯的奏议,下令在全国范围内搜集焚毁儒家《诗》、《书》和百家之书,令下之后三十日不烧者,罚作筑城的苦役,造成中国历史上一场文化浩劫。
 
  焚书坑据传是当年焚书的一个洞穴,旧址在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南的骊山上。章碣或者到过那里,目之所触,感慨系之,便写了这首诗。
 
  诗一开始就接触主题。首句用略带夸张的语言揭示矛盾:竹帛化为灰烟消失了,秦始皇的帝业也就跟着灭亡了,好象当初在焚书坑里焚烧的就是他的嬴氏天下。这一句夹叙夹议,明叙暗议,有实有虚。“竹帛烟销”是实写,有形象可见。“竹帛”是古代写书的材料,这里指书。“帝业虚”是虚写。这种虚实相间的表现手法极富韵致。
 
  次句就“帝业虚”之意深进一层,说是虽然有关河的险固,也保卫不住秦始皇在都城中的宫殿。“关河”主要指函谷关与黄河,当然也包括其他关隘、河流,如散关、萧关、泾河、渭河、崤山、华山等。贾谊《过秦论》:“秦地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说“关河”,便概括一切可以倚恃的地理险阻。秦都咸阳四周虽有这许多关山河川包围着,但仍然锁守不住,所以《过秦论》又说:“秦人阻险不守,关梁不阖,长戟不刺,强弩不射。楚师深入,战于鸿门,曾无藩篱之艰。”再坚固的“篱笆”也挡不住起义军队的长驱直入。诗以“关河空锁祖龙居”一句总括了整个秦末动乱以至秦朝灭亡的史实,言简意深;并且以形象示现,把“帝业虚”这个抽象的概念写得有情有景,带述带评,很有回味。“祖龙”指秦始皇。这里不用“始皇”而用“祖龙”,决非单纯追求用典,而是出于表情达意的需要。《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一项传说:始皇三十六年,有神人对秦使者说:“今年祖龙死。”使者回报始皇,始皇听了,好久不讲话,过后自作解释说:“祖龙者,人之先也。”秦始皇一心要做子孙万代诸“龙”之祖。而今江山易主,“祖龙”一词正话反用,又添新意,成了对秦始皇的绝妙讽刺,而且曲折有文采,合乎诗歌用语韵味。
 
  第三句点题,进一步用历史事实对“焚书”一事做出评判。秦始皇和李斯等人把“书”看成是祸乱的根源,以为焚了书就可以消灾弭祸,从此天下太平。结果适得其反,嬴秦王朝很快陷入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境地。“未冷”云云是夸张的言辞,旨在突出焚书行为的乖谬,实际上从焚书到陈胜吴广在大泽乡首举义旗,前后相隔整整四年时间。
 
  末句抒发议论、感慨。山东之乱持续了一个时期,秦王朝最后亡于刘邦和项羽之手。这两人一个曾长期在市井中厮混,一个出身行伍,都不是读书人。可见“书”未必就是祸乱的根源,“焚书”也未必就是巩固“子孙帝王万世之业”(《过秦论》)的有效措施。说“刘项原来不读书”,而能灭亡“焚书”之秦,全句纯然是揶揄调侃的口吻,包含着极为辛辣的讽刺意味。从“竹帛”写起,又以“书”作结,首尾相接如环,显得圆转自然。
 
  议论性的诗歌,既要剖析事理,又要显示意象,委实很不容易。这首诗采用了近乎喜剧的表现手法:揭示矛盾,使秦始皇处于自我否定的地位。这样写表面似乎很委婉,很冷静,其实反对的态度和憎恶的感情十分鲜明。如果说这就是“怨而不怒”的表现,那么,它也不失为一种成功的艺术手法。
 
                (朱世英)
章碣◎东都望幸                 
 
  懒修珠翠上高台,眉月连娟恨不开。 
  纵使东巡也无益,君王自领美人来。

 
  诗贵真,也贵新:真则可信,新则可爱。俗话说:“宁吃鲜桃一颗,不吃烂桃一筐”,对于诗,又何尝不是如此?
 
  晚唐诗人章碣这首七绝,是颗鲜桃。它同诗人其他多数诗篇一样,写得颇为新、巧。诗的头两句写:居住“东都”(洛阳)的宫女们懒得梳妆打扮,佩带珠翠,登上高台,盼望皇帝临幸;她们那双象初月一样美的弯眉,也因为怨恨而紧锁着。她们为什么这样神情黯然、满怀怨恨呢?后两句诗作了回答:原来她们知道,即使皇帝从长安东巡到洛阳来,也是要领着他的“美人”来的。也就是说:她们盼望临幸的愿望是要落空的。
 
  从字面上看,这首诗写的是“宫怨”,是东都宫女对君王的怨恨;实际上,这是一首隐喻诗,它的主旨不是“宫怨”,而是“士怨”,即准备应试的知识分子对主考官的怨恨。
 
  章碣在唐僖宗乾符年间(874─879)进士及第。登第之前曾有过落第的经历。这首诗当是亲身感受,且实有所指的。据《唐摭言》记载:“邵安石,连州人也。高湘侍郎南迁归阙,途次连江,安石以所业投献遇知,遂挈至辇下。湘主文,安石擢第,诗人章碣赋《东都望幸》诗刺之。”由此可知,这首诗是讥刺主考官高湘的。诗中的宫女,喻士人:“君王”,喻主考官:“美人”,喻走主考官后门的应试者。诗中所寓的真正含意是:准备应试的士人都满怀怨恨,因为主考官把自己的“美人”领来了,他们登第的希望落空了。不过,这首诗虽然讥刺的是某一个具体人,实则具有普遍意义,是对中晚唐时期科举制度的揭露。
 
  全诗文情自然,比拟切至,妙用隐喻,而能使人心领神会,感到含蓄有味。诗的语言也颇有特色。三、四两句自然流畅,犹如口语。一、二两句瑰丽多姿,雕饰工巧。“懒修珠翠”、“眉月连娟”等寥寥几字,把宫女姣美的形貌和懒洋洋的情态描绘得维妙维肖。愈写出宫女之美,愈显出“君王”之恶,是富有表现力的。
 
  诗中形象优美,除别有寓意外,仍然具有作为宫怨诗的完整的意境。方干《赠进士章碣》诗云:“织锦虽云用旧机,抽梭起样更新奇”,这首小诗用的虽是传统的比兴手法,却写得新颖别致,也可以说是“用旧机”织出的新“锦”吧。
 
                (贾文昭)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薛媛◎写真寄外                 
 
  欲下丹青笔,先拈宝镜寒。 
  已惊颜索寞,渐觉鬓凋残。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 
  恐君浑忘却,时展画图看。

 
  薛媛是晚唐濠梁(今安徽凤阳)人南楚材妻。楚材离家远游。颍(今河南许昌)地长官爱楚材风采,欲以女妻之。楚材欲允婚,命仆回濠梁取琴书等物。“善书画,妙属文”(见《云溪友议》卷上)的薛媛,觉察丈夫意向,对镜自画肖像,并写了上面这首诗以寄意。楚材内心疚愧,终与妻团聚。
 
  这诗表达了诗人对远离久别丈夫的真挚感情,隐约透露了她忧虑丈夫“别依丝萝”的苦衷。刻画心理活动既细致入微,又具体形象:时而喃喃自语,时而如泣如诉,诗情画意,跃然纸上。
 
  诗一开头,就通过手的动作来展示心理活动。她提起“丹青”画笔,正想下笔作画。然而,她犹疑了。怎么画呢?还是“先拈宝镜”,照照容颜吧。可是一“拈宝镜”,却给她带来一股“寒”意。“宝镜”为什么“寒”?是冰凉的镜体给人一种“寒”的感觉呢?还是诗人的心境寒凉呢?一“寒”字,既状物情,又发人意。
 
  颔联进一步写诗人对镜自怜:她心中已自感玉容憔翠,而今细细端详,发觉鬓发也开始有点稀疏了。“惊”是因为“颜索寞”而引起的心理活动。“已惊”表明平素已有所感触,而今日照镜,更惊觉青春易逝。“颜索寞”,明显易见:“鬓凋残”细微难察,用“渐觉”一语,十分确当写出她愈来愈苦这一心理状态。
 
  “泪眼描将易,愁肠写出难。”“泪眼”代指诗人的肖像,“愁肠”指心灵的痛苦。一“易”一“难”,互为映衬。这里用欲抑先扬的手法,在矛盾对比中,刻画怀念丈夫的深情。《牡丹亭》第十四出杜丽娘自画肖像时说过两句话:“三分春色描将易,一段伤心写出难。”当是脱胎于此。
 
  尾联点出写真寄外的目的。诗人辞恳意切地叮嘱丈夫:想你大概把我完全忘光了吧,送上这张画,让你时时看看我。“恐”,猜想,是诗人估量丈夫时的心理状态。“浑”,全也。一“恐”一“浑”,准确地描绘出自己微妙的感情活动。本来,仆人回家取琴书等物时,诗人察觉丈夫已有“别依丝萝”、把糟糠之情全“忘却”的意向。但她在诗中却避免了作正面的肯定,而用了估量、猜测的口吻,这就不致伤害丈夫的自尊心,而且给他留下回心转意的余地。一“恐”字,把诗人既疑虑又体谅丈夫的感情,委婉曲折地吐露出来,可谓用心良苦。末句,直陈胸臆,正面规劝丈夫:“时展画图看”,遥应首句,语短情长。
 
  此诗对人物的神态动作描写和心理活动的刻画是很出色的。它也从侧面透露出封建时代妇女的不幸和痛苦。
 
       曹松◎己亥岁(二首录一)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此诗题作《己亥岁》,题下注:“僖宗广明元年。”按“己亥”为广明前一年即乾符六年的干支,诗大约是在广明元年追忆去年时事而作。“己亥岁”这个醒目的诗题,就点明了诗中所写的是活生生的社会政治现实。
 
  安史之乱后,战争先在河北,后来蔓延入中原。到唐末又发生大规模农民起义,唐王朝进行穷凶极恶的镇压,大江以南也都成了战场。这就是所谓“泽国江山入战图”。诗句不直说战乱殃及江汉流域(泽国),而只说这一片河山都已绘入战图,表达委婉曲折,让读者通过一幅“战图”,想象到兵荒马乱、铁和血的现实,这是诗人运用形象思维的一个成功例子。
 
  随战乱而来的是生灵涂炭。打柴为“樵”,割草为“苏”。樵苏生计本来艰辛,无乐可言。然而,“宁为太平犬,勿为乱世民”,在流离失所、挣扎于生死线上的“生民”心目中,能平平安安打柴割草以度日,也就快乐了。只可惜这种樵苏之乐,今亦不可复得。用“乐”字反衬“生民”的不堪其苦,耐人寻味。
 
  古代战争以取首级之数计功,战争造成了残酷的杀戮,人民的大量死亡。这是血淋淋的现实。诗的前两句虽然笔调轻描淡写,字里行间却有斑斑血泪。这就自然逼出后两句沉痛的呼告。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这里“封侯”之事,是有现实针对性的:乾符六年(即“己亥岁”)镇海节度使高骈就以在淮南镇压黄巢起义军的“功绩”,受到封赏,无非“功在杀人多”而已。令人闻之发指,言之齿冷。无怪诗人闭目摇手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了。一个“凭”字,意在“请”与“求”之间,语调比言“请”更软,意谓:行行好吧,可别提封侯的话啦。词苦声酸,全由此一字推敲得来。
 
  末句更是一篇之警策:“一将功成万骨枯”。它词约而义丰。与“可怜白骨攒孤冢,尽为将军觅战功”(张?《吊万人冢》)之句相比,字数减半而意味倍添。它不仅同样含有“将军夸宝剑,功在杀人多”(刘商《行营即事》)的现实内容;还更多一层“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李白《战城南》)的意味,即言将军封侯是用士卒牺牲的高昂代价换取的。其次,一句之中运用了强烈对比手法:“一”与“万”、“荣”与“枯”的对照,令人触目惊心。“骨”字极形象骇目。这里的对比手法和“骨”字的运用,都很接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惊人之句。它们从不同侧面揭示了封建社会历史的本质,具有很强的典型性。前三句只用意三分,词气委婉,而此句十分刻意,掷地有声,相形之下更觉字字千钧。
 
                (周啸天)         (邓光礼)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曹松◎南海旅次                 
 
  忆归休上越王台,归思临高不易裁。 
  为客正当无雁处,故园谁道有书来。 
  城头早角吹霜尽,郭里残潮荡月回。 
  心似百花开未得,年年争发被春催。

 
  曹松是舒州(治所在今安徽潜山)人,因屡试不第,长期流落在今福建、广东一带。这首诗就是他连年滞留南海(郡治在今广东广州市)时的思归之作。
 
  作者以翻腾起伏的思绪作为全诗的结构线索,在广州的独特地理背景的衬托下,着力突出登高、家信、月色、春光在作者心中激起的反响,来表现他羁留南海的万缕归思。
 
  首联“忆归休上越王台,归思临高不易裁”,从广州的著名古迹越王台落笔,但却一反前人的那种“远望当归”的传统笔法,独出心裁地写成“忆归休上”,以免归思泛滥,不易裁断。如此翻新的写法,脱出窠臼,把归思表现得十分婉曲深沉。金圣叹称赞这两句“忽然快翻‘远望当归’旧语,成此崭新妙起”(《圣叹批唐诗》甲集),是说得不错的。
 
  颔联“为客正当无雁处,故园谁道有书来”,诗人巧妙地运用了鸿雁南飞不过衡山回雁峰的传说,极写南海距离故园的遥远,表现他收不到家书的沮丧心情。言外便有嗟怨客居过于边远之意。李煜的“雁来音信无凭”(《清平乐》),是写见雁而不见信的失望;而曹松连雁也见不到,就更谈不上期待家书了,因此对句用“谁道有书来”的反问,来表现他的无限懊恼。
 
  颈联“城头早角吹霜尽,郭里残潮荡月回”,展示了日复一日唤起作者归思的凄清景色。出句写晨景,是说随着城头凄凉的晓角声晨霜消尽;对句写晚景,是说伴着夜晚的残潮明月复出。这一联的描写使我们想起唐诗中的有关诗句:“三奏未终天便晓,何人不起望乡愁”(武元衡《单于晓角》):“回潮动客思”(李益《送归中丞使新罗册立吊祭》):“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静夜思》)。看来,在唐人心目中,明月、晓角、残潮,都是牵动归思的景色。如果说,李白的《静夜思》写了一时间勾起的乡愁,那么,曹松这一联的景色,则融进了作者连年羁留南海所产生的了无终期的归思。
 
  归思这样地折磨着作者,平常时日,还可以勉强克制,可是,当新春到来时,就按捺不住了。因为新春提醒他在异乡又滞留了一个年头,使他归思泉涌,百感交集。“心似百花开未得,年年争发被春催”,形象地揭示出羁旅逢春的典型心境,把他对归思的抒写推向高潮。句中以含苞待放的百花比喻处于抑制状态的归心,进而表现每到春天他的心都受到刺激,引起归思泛滥,那就象被春风催开的百花,竞相怒放,不由自主。想象一下号称花城的广州,那沐浴在春风里的鲜花的海洋,我们不禁为作者如此生动、独到的比喻赞叹不已。这出人意表的比喻,生动贴切,表现出归思的纷乱、强烈、生生不已、难以遏止。写到这里,作者的南海归思在几经婉转之后,终于得到了尽情的倾吐。
 
  这首诗在艺术上进行了富有个性的探索,它没有采用奇特的幻想形式,也没有采用借景抒情为主的笔法,而是集中笔墨来倾吐自己的心声,迂曲婉转地揭示出复杂的心理活动和细微的思想感情,呈现出情深意曲的艺术特色。
 
                (徐燕)
崔道融◎西施滩                 
 
  宰嚭亡吴国,西施陷恶名。 
  浣纱春水急,似有不平声。

 
  西施是春秋时代的越国人,家住浙江诸暨县南的苎罗山。苎罗山下临浣江,江中有浣纱石,传说西施常在此浣纱,西施滩因而得名。这首诗不同于一般吊古伤今的登临之作,而是针对“女人祸水”这一传统的历史观念,为西施翻案。
 
  诗立意新颖,议论形象而富有感情。上联平平道来,旨在澄清史实。据《史记》载,越王勾践为吴王夫差战败后困于会稽,派大夫文种将宝器美女(西施在其中)贿通吴太宰伯嚭,准许越国求和,从此越王勾践获得了休养生息的机会,其后终于灭掉了吴国。这就是历史的真相。所以诗一开头就道破问题的实质:“宰嚭亡吴国,西施陷恶名。”这个“陷”字用得十分精当,推翻了“女人祸水”论,把颠倒了的史实再颠倒过来。
 
  议论入诗一般容易流于枯涩,而这首诗却把议论和抒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诗人在为西施辩诬之后,很自然地将笔锋转到了西施滩,用抒情的笔触,描写了西施滩春日的情景。春天到了,江河水涨,西施当年浣纱的滩头那哗哗的江水急促奔流,好象在为她蒙上一层历史的污垢发出如泣如诉的声音,诉说着世事的不平。但春水毕竟不具有人的思想感情,这一切只能是诗人想象,所以第四句很快补上:“似有不平声。”这“似有”二字,选用得非常得体,真切自然,寄寓着作者深沉的慨叹。这一联,完全是在抒情中进行议论,在议论中渗透感情。
 
  晚唐诗人罗隐也写过类似的诗:“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比较起来,两诗的立意相似,又各具特色。罗诗议论充分,能联系“时运”来分析国家的兴亡,这比崔诗似觉深入一层;崔诗发议论,不仅诉诸理智,而且诉诸感情,将理智和感情自然地揉合在一起,这较之罗诗又有其高出一筹的地方。
 
                (刘永年)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崔道融◎溪上遇雨二首(其二)                 
 
  坐看黑云衔猛雨,喷洒前山此独睛。 
  忽惊云雨在头上,却是山前晚照明。

 
  唐诗中写景通常不离抒情,而且多为抒情而设。即使纯乎写景,也渗透作者主观感情,写景即其心境的反光和折射;或者用着比兴,别有寄托。而这首写景诗不同于一般唐诗。它是咏夏天的骤雨,你既不能从中觅得何种寓意,又不能视为作者心境的写照。因为他实在是为写雨而写雨。从一种自然现象的观察玩味中发现某种奇特情趣,乃是宋人在诗歌“小结裹”方面的许多发明之一,南宋杨诚斋(万里)最擅此。而这首《溪上遇雨》居然是早于诚斋二三百年的“诚斋体”。
 
  再从诗的艺术手法看,它既不合唐诗通常的含蓄蕴藉的表现手法,也没有通常写景虚实相生较简括的笔法。它的写法可用八个字概尽:穷形尽相,快心露骨。
 
  夏雨有夏雨的特点:来速疾,来势猛,雨脚不定。这几点都被诗人准确抓住,表现于笔下。急雨才在前山,忽焉已至溪上,叫人避之不及,其来何快!以“坐看”从容起,而用“忽惊”、“却是”作跌宕转折,写出夏雨的疾骤。而一“衔”一“喷”,不但把黑云拟人化了(它象在撒泼、顽皮),形象生动,而且写出了雨的力度,具有一种猛烈浇注感。写云曰“黑”,写雨曰“猛”,均穷极形容。一忽儿东边日头西边雨,一忽儿西边日头东边雨,又写出由于雨脚转移迅速造成的一种自然奇观。这还不够,诗人还通过“遇雨”者表情的变化,先是“坐看”,继而“忽惊”,侧面烘托出夏雨的瞬息变化难以意料。通篇思路敏捷灵活,用笔新鲜活跳,措语尖新,令人可喜可愕,深得夏雨之趣。
 
  就情景的近似而论,它更易使人联想到苏东坡《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中的一首:“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比较一下倒能见出此诗结构上的一个特点。苏诗虽一样写出夏雨的快速、有力、多变,可谓尽态极妍,但它是仅就一处(“望湖楼”外)落墨,写出景色在不同时刻上的变化。而此诗则从两处(“前山”与“溪上”)着眼,双管齐下,既有景物在不同时间的变化,又有空间的对比。如就诗的情韵而言,苏诗较胜;如论结构的出奇,此诗则不宜多让。
 
  可见,诗分唐宋是大体的区分,不能绝对看待。王渔洋曾列举宋绝句风调类唐人者数十首,是宋中有唐;另一方面,宋诗的不少倾向往往可以追根溯源到中晚唐,是唐中有宋。大抵唐诗经过两度繁荣,晚唐诗人已感难乎为继,从取材到手法便开始有所标新立异了。这个唐宋诗交替的消息,从崔道融《溪上遇雨》一篇是略可窥到一些的。
 
                (周啸天)
崔道融◎溪居即事                 
 
  篱外谁家不系船,春风吹入钓鱼湾。 
  小童疑是有村客,急向柴门去却关。

 
  这首诗写眼前所见,信手拈来,自然成篇。所写虽日常生活小事,却能给人以美的薰陶。
 
  凡是有河道的地方,小船作为生产和生活必需的工具,是一点不稀奇的。但“篱外谁家不系船”句,却于平常中又显出不平常来了。似乎作者于无意中注意到了生活中的这一琐事,故以此句开首。“谁家”即不知是哪一家的。因为“不系船”,船便被吹进“钓鱼湾”。“春风”二字,不仅点时令,也道出了船的动因。春潮上涨,溪水满溢,小船才会随着风势,由远至近,悠悠荡荡地一直飘进钓鱼湾来。不系船,可能出于无心,这在春日农村是很普通的事,但经作者两笔勾勒,溪居的那种恬静、平和的景象便被摄入画面,再着春风一“吹”,整个画面都活了起来,生气盎然,饶有诗意。
 
  乡村春日,人们都在田间劳作,村里是很清静的,除了孩子们在宅前屋后嬉戏之外,少有闲人。有一位小童正玩得痛快,突然发现有船进湾来了,以为是客人来了,撒腿就跑回去,急急忙忙地解脱柴门的扣子,打开柴门迎接客人。作者用“疑”、“急”二字,把儿童那种好奇、兴奋、粗疏、急切的心理状态,描绘得维妙维肖,十分传神。诗人捕捉住这一刹那间极富情趣的小镜头,成功地摄取了一个热情淳朴、天真可爱的农村儿童的形象。
 
  这首诗纯用白描,不做作,不涂饰,朴素自然,平淡疏野,真可谓洗尽铅华,得天然之趣,因而诗味浓郁,意境悠远。诗人给我们展现出一幅素淡的水乡风景画:临水的村庄,掩着的柴门,疏疏落落的篱笆,碧波粼粼的溪水,飘荡的小船,奔走的儿童……静中寓动,动中见静,一切都很和谐而富有诗意,使人感受到水乡宁静、优美的景色,浓郁的乡村生活气息。而透过这一切,我们还隐约可见一位翘首拈须、悠然自得的诗人形象,领略到他那积极乐观的生活情趣和闲适舒坦的心情。
 
                (徐定祥)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0:57 | 显示全部楼层
韩偓◎故都                 
 
  故都遥想草萋萋,上帝深疑亦自迷。 
  塞雁已侵池籞宿,宫鸦犹恋女墙啼。 
  天涯烈士空垂涕,地下强魂必噬脐。 
  掩鼻计成终不觉,冯驩无路学鸣鸡。

 
  韩偓用七律写过不少感时的篇章,大多直叙其事而结合述怀。本篇却凭借想象中的景物描写来暗示政局的变化,情景交融,虚实相成,在作者的感时诗中别具一格。
 
  故都,指唐京都长安。唐末,河南宣武节度使朱温控制了朝廷。为了便于实现其夺权野心,于天祐元年(904)强迫唐昭宗由长安迁都洛阳。同年八月,弑昭帝,立哀帝。又三年,废哀帝自立,唐朝就此灭亡。韩偓深得昭宗信用,在迁都的前一年被朱温赶出朝廷,漂泊南下,最后定居福建。这首诗是他流离在外听到迁都的消息后写成的,通过遥想故都的衰败,寄寓家国将亡的哀痛,凄切动人。
 
  诗篇开首即从朝廷播迁后长安城的荒凉破败景象落笔。“草萋萋”,形容杂草丛生的样子,虽只寥寥三个字,却点明了物态人事的巨大变化。往昔繁荣热闹的都城,而今满是废台荒草,怎不叫人触目惊心?长安城的衰败是唐王朝走向灭亡的先兆,诗人对此怀有极深的感慨。这里虽没明说,但领头的“遥想”一语,倾注着无限眷恋关注之情,弦外之音不难听出。下句是说连高居天宫的上帝见此情景也会深感迷惑,这固然是为了突出都城景物变异之大,同时也烘托出诗人内心的迷惘不安。整首诗一上来就笼罩了一层凄迷悲凉的气氛。
 
  次联承接首句,进一步展开故都冷落的画面。池籞,即宫中池塘周围的竹篱笆之类,平时上面网以绳索,禽鸟无法进出。女墙,宫城上的矮墙。塞外飞来的大雁已侵入池籞住宿,这就意味着宫殿残破,无人管理;而园中乌鸦犹自傍着女墙哑哑啼鸣,更给人以物情依旧、人事全非的强烈印象。前联总写长安城的衰败,取景浑融概括;本联集中描绘宫苑废芜,笔触细致传神。这样将全景与特写剪接在一起,点面结合,深切地反映了作者想象中的故都近貌。
 
  第三联开始,转入正面抒情。烈士,古代称呼气节刚烈的人,这里是诗人自称。当时诗人尽管流寓在外,心仍萦注国事,面临朝政的巨大变故,痛感自身无能为力,其衷怀的悲愤可想而知。“垂涕”而又加上一个“空”字,就把这种心理表达得十分真切。下句的“地下强魂”,指昭宗时宰相崔胤。他为铲除宦官势力,引进朱温的兵力,结果使唐王朝陷入朱温掌握之中,自己也遭杀戮。此句是说崔胤泉下有知,定将悔恨莫及。韩偓与崔胤原来关系密切,这里插叙崔胤被害的事实,是为了进一步抒发自己的愤慨之情。整个这一联抒情激切,笔力劲拔,接续前面的寥落景象,犹如奇峰突起,巨波掀澜,读来气势一振。清人吴汝纶评述道:“提笔挺起作大顿挫!凡小家作感愤诗,后半每不能撑起,大家气魄所争在此。”(《韩翰林集》评语)这番议论是颇有见地的。
 
  尾联归结于深沉的感喟。“掩鼻计成”,用的是《韩非子》里的故事,说是楚王的夫人郑袖忌妒一位新得宠的美人,故意关照她说,大王不喜欢你的鼻子,见面时你要掩住鼻子,随后又告诉楚王说,美人掩鼻是怕闻你身上的臭气,楚王一怒之下,把美人的鼻子割了,从此郑袖得以专宠。这里借指朱温伪装效忠唐室,用阴谋夺取天下。末句诗人以冯驩自况,慨叹自己没有象孟尝君的门客那样设计解救君主脱离困境的办法。“学鸣鸡”,指孟尝君由秦潜逃回齐,夜间不得过函谷关,门客学鸡叫始骗开关门脱险。这一联用典较多,但用而能化,不嫌堆砌。叙述中,象“终不觉”、“无路”等字眼下得沉重,蕴含强烈的感情色彩,也是引证古事而能具有活生生感染力量的重要原因。
 
  诗的前半写景,后半抒情,前半凄惋,后半激越,哀感沉绵之中自有一股抑塞不平之气,跌宕起伏,撼人心魄。前人常说,韩偓的感时诗继承了杜甫、李商隐的传统,沉郁顿挫,律对精切,这是不错的。但韩偓尤善于将感慨苍凉的意境融入芊丽清新的词章里,悲而能婉,柔中带刚,又有他个人的特色。本篇似亦可以见出其风格的一斑。
 
                (陈伯海)
韩偓◎自沙县抵龙溪县,值泉州军过后,村落皆空,因有一绝  
 
  水自潺湲日自斜,尽无鸡犬有鸣鸦。 
  千村万落如寒食,不见人烟空见花。

 
  这首诗写于唐亡后不久后梁开平四年(910)。诗题中的沙县、龙溪县、泉州均在今福建境内。诗中所描写的“千村万落如寒食”的荒凉景象,就是作者从沙县到龙溪县的沿途所见。
 
  杜甫的名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写的是安史之乱时国家残破的景象。这首诗的立意与此相仿,不过他写的不是“国破”,而是“村破”,写的是泉州军洗劫农村造成人烟绝灭的荒凉萧条景象。
 
  过去有人评注杜甫上述两句诗说:“‘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认为诗的可贵之处,是“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象杜诗这样只说“有”什么,不说“无”什么,确实使诗含蓄蕴藉,艺术手腕确实高明。而韩偓这首诗同时写“有”又写“无”,以“有”衬“无”,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诗人沿途看到的村庄“有”什么呢?“有鸣鸦”:“无”什么呢?“无鸡犬”。能“见”到的是什么呢?是“花”:“不见”的又是什么呢?是“人烟”。这样,一“有”,一“无”,一“见”,一“不见”,就把“千村万落如寒食”的荒凉破败的惨象,绘制成一幅具体形象的艺术画面,活脱脱地展现在人们眼前。衬托是个很好的艺术手法。以丑衬美,美者更美;以动衬静,静者更静;同样,以“有”衬“无”,也可以使“无”更显得一无所有,如果说,我们从杜诗可以看出含蓄之美,那么,我们从韩诗则可以看出衬托之妙。
 
  古代不少诗人爱用“自”、“空”二字,常把这两个字用在同一联的上下句形成对仗,例如“山莺空曙响,陇月自秋晖”(何逊《行经孙氏陵》),“过春花自落,竟晓月空明”(许浑《旅夜怀远客》),“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蜀相》),等等。韩诗也用了这两个字,可是用法别致,另具一种韵味。他似乎觉得用一个“自”字份量还不够,所以在首句一连用了两个“自”字。他又并不把“自”与“空”对仗,他不是在第二句,而是在末句才用了个“空”字。“水自潺湲日自斜”这两个“自”字,和“不见人烟空见花”的“空”字,遥相呼应,表现出当时农村的一切都是自生自灭,无人问津,空空荡荡,一派荒凉。这样,既把“千村万落如寒食”的悲惨景象展现了出来,同时也把诗人对泉州军暴行的愤懑之情含蓄不露地表达了出来。薛雪在《一瓢诗话》中称赞杜甫善用“自”字,他在列举了杜诗“村村自花柳”等一连串运用“自”字的诗句之后说:“下一‘自’字,便觉其寄身离乱、感时伤事之情,掬出纸上。”我们读韩偓这首诗中的“自”字、“空”字,也是能感受到诗人的“感时伤事之情”的,尽管它寓情于景,思想倾向含蓄不露。
 
  韩偓爱花成癖,在他现存的诗集中,专门以花为题的如《梅花》、《惜花》、《哭花》等就有十多首。但是,他在写上面这首诗时,却全然没有赏花的情致。因为花同人比起来,总还是人更能引起诗人的关注。“不见人烟”了,哪还有心思赏花呢?“空见花”的“空”字,就明显地流露了他对“不见人烟”的怅惘、感伤之情。
 
  这首诗比较深刻地揭露了军阀的罪恶行径,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唐末动乱的黑暗现实,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
 
                (贾文昭)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0:58 | 显示全部楼层
韩偓◎深院                 
 
  鹅儿唼喋栀黄嘴,凤子轻盈腻粉腰。 
  深院下帘人昼寝,红蔷薇架碧芭蕉。

 
  韩偓用一支色彩浓重的画笔写景咏物,创作出不少别开生面的作品。《深院》是其中之一。由为大自然山川的浑灏的歌咏,转入对人的居住环境更为细腻的描写,似乎标志写景诗在唐末的一个重要转机。从此以后,我们就要听到许多“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歌唱了。
 
  “深院”之“深”,似乎不仅是个空间的观念,而且攸关环境气氛。一般说,要幽才能“深”,但诗人笔下却给我们展示了一幅闹春的小景:庭院内,黄嘴的鹅雏在呷水嬉戏,美丽的蛱蝶在空中飞舞,红色的蔷薇花与绿色的芭蕉叶交相辉映……。作者运用“栀黄”、“腻粉”、“红”、“碧”一连串颜色字,其色彩之繁丽,为盛唐诗作中所罕见。“栀黄”(栀子提炼出的黄色)比“黄”在辨色上更加具体,“腻粉”比“白”则更能传达一种色感(腻)。这种对形相、色彩更细腻的体味和表现,正是韩诗一种特色。诗中遣词用字的工妙不止于此。用两个带“儿”、“子”的缀化词:“鹅儿”(不说鹅雏)、“凤子”(不说蛱蝶),比这些生物普通的名称更带亲切的情感色彩,显示出小生命的可爱。“唼喋”(shàzhá煞扎)、“轻盈”一双迭韵字,不但有调声作用,而且兼有象声与形容的功用。于鹅儿写其“嘴”,则其呷水之声可闻;于蛱蝶写其“腰”,则其翩跹舞姿如见。末句则将“红蔷薇”与“碧芭蕉”并置,无“映”字而有“映”意。(一本径作“红蔷薇映碧芭蕉”,则点明矣。)凡此种种,足见诗人配色选声、铸词造句的匠心。
 
  看到这样一幅禽虫花卉各得自在的妙景,真不禁要问一声:“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苏轼《高邮陈直躬处士画雁二首》)了。但这境中真个“无人”?否,“深院下帘人昼寝”,人是有的,只不过未曾露面罢了。而正因为“下帘人昼寝”,才有这样鹅儿自在、蛱蝶不惊、花卉若能解语的境界。它看起来是“无我之境”,但每字每句都带有诗人的感情色彩,表现出他对这眼前景物的热爱。同时,景物的热闹、色彩的浓烈,恰恰反衬出庭院的幽静冷落来。而这,才是此诗经得起反复玩味的奥妙之所在。
 
  这种热烈的外观掩饰不住内在的冷落的境界,反映出封建社会的衰落时代中知识分子的典型的心境。韩偓在唐末是一个有气节操守的人,以不肯附“逆”而遭忌,在那种“桃源望断无寻处”的乱世,这样的“深院”似乎也不失为一个逋逃薮。我们不当只看到那美艳而平和的景致,还要看到一颗并不平和的心。那“昼寝”的人大约是中酒而卧吧。也许,晏殊《踏莎行》的后半阕恰好是此诗的续境:“翠叶藏莺,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韩偓◎安贫                 
 
  手风慵展八行书,眼暗休寻九局图。 
  窗里日光飞野马,案头筠管长蒲卢。 
  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 
  举世可能无默识,未知谁拟试齐竽?

 
  这是诗人晚年感慨身世的作品。韩偓于唐昭宗天复元年至三年(901─903)任职翰林学士期间,曾参与内廷密议,对朝政有所谋画。昭宗为宦官韩全诲等劫持至凤翔时,又扈从西行,随侍左右,甚得亲信。回京后,昭宗曾欲拜他为宰相,但受权臣朱温忌恨,终被贬逐出朝。他辗转南下,于天祐三年(906)到达福州,投靠威武节度使王审知。后朱温篡唐,建立梁朝,王审知接受梁的封号,韩偓又离开福州,流寓汀州沙县、尤溪县和桃林场等地,乾化元年(911)定居闽南泉州的南安县。这首诗大约就写在他定居南安的第二年。韩偓的晚年生活相当寂寥,而又念念不忘国事,心情郁闷。以“安贫”作诗题,有自慰自劝的意思。这里的“贫”,不光指经济上的困窘,同时也指政治上的失意。
 
  诗篇从眼前贫居困顿的生活发端。风,指四肢风痹。八行书,指信札。暗,是形容老眼昏花,视力不明。九局图,指棋谱。“手风”和“眼暗”,都写自己病废的身体。“慵展”和“休寻”,写自己索寞的情怀。信懒得写,意味着交游屏绝;棋不愿摸,意味着机心泯灭。寥寥十四个字,把那种贫病潦倒、无所事事的情味充分表达出来了,正点明诗题“安贫”。
 
  次联就室内景物略加点染,进一步烘托“安贫”的题旨。野马,指浮游于空气中的埃尘,语出《庄子。逍遥游》。筠管,竹管,这里指毛笔筒。蒲卢,又名蜾蠃,一种细腰蜂,每产卵于小孔穴中。两句的意思是:闲居无聊,望着室内的埃尘在窗前日光下浮动,而案头毛笔由于长久搁置不用,笔筒里竟然孵化出了细腰蜂。这一联写景不仅刻画入微,而且与前面所说的“慵展”、“休寻”的懒散生活正相贴合,将诗人老病颓唐的心境展示得淋漓尽致。
 
  然则,诗人是否就真的自甘寂寞呢?第三联转入致贫原由的追叙。安蛇足,就是“画蛇添足”。用来讽刺做事节外生枝,弄巧反拙。捋虎须,比喻撩拨、触犯凶恶残暴的人。《庄子。盗跖》叙述孔子游说盗跖而被驱赶出来后说:“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按韩偓在朝时,曾向昭宗推荐赵崇为相,遭到朱温不满,几乎被杀。《新唐书。韩偓传》还记载一次侍宴时,朱温上殿奏事,侍臣们纷纷避席起立,唯有韩偓遵守礼制端坐不动,引起朱温的恼怒。韩偓忠于唐王室,必然要成为朱温篡权的眼中钉。这就是诗中自谓的“安蛇足”、“捋虎须”,也就是诗人致贫的来由。回顾这一段往事,诗人感到自己谋身虽拙,报国则不避艰危,故表面以“安蛇足”自嘲,实际上以敢于“捋虎须”而自负,透露出他在颓唐外表下隐藏着的一片舍身许国的壮怀。
 
  结末一联则又折回眼前空虚寂寥的处境。试齐竽,事见《韩非子。内储说上》:齐宣王爱听吹竽,要三百人合奏,有位不会吹的南郭处士也混在乐队里装装样子,骗取一份俸禄。后湣王继立,喜欢听人单独演奏,南郭处士只好逃之夭夭。这里引用来表示希望有人能象齐湣王听竽那样,将人才的贤愚臧否一一判别,合理使用。整个这一联是诗人在回顾自己报国无成的经历之后迸发出的一个质问:世界上怎会没有人将人才问题默记于心,可又有谁准备象齐湣王听竽那样认真地选拔人才以挽救国事呢?质问中似乎带有那么一点微茫的希望,而更多是无可奈何的感慨:世无识者,有志难骋,不甘于安贫自处,又将如何!满腔的愤懑终于化作一声叹息,情切而辞婉。
 
  题作“安贫”,实质是不甘安贫,希望有所作为;但由于无可作为,又不能不归结为自甘安贫。贯串于诗人晚年生活中的这一基本思想矛盾以及由此引起的复杂心理变化,都在这首篇幅不长的诗里得到真切而生动的反映,显示了高度的艺术概括力。诗歌风貌上,外形颓放而内蕴苍劲,律对整切而用笔浑洒,也体现了诗人后期创作格调的日趋老成。前人评为“七纵八横,头头是道,最能动人心脾”(邵祖平《韩偓诗旨表微》),殆非虚誉。
 
                (陈伯海)     (周啸天)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0:58 | 显示全部楼层
韩偓◎春尽                 
 
  惜春连日醉昏昏,醒后衣裳见酒痕。 
  细水浮花归别涧,断云含雨入孤村。 
  人闲易有芳时恨,地迥难招自古魂。 
  惭愧流莺相厚意,清晨犹为到西园。

 
  这是韩偓晚年寓居南安之作,与《安贫》表现同一索寞情怀,而写法上大不相同。《安贫》直抒胸臆,感慨万端;本篇则融情入景,兴寄深微。
 
  春尽,顾名思义是抒写春天消逝的感慨。韩偓的一生经历了巨大的政治变故,晚年寄身异乡,亲朋息迹。家国沦亡之痛,年华迟暮之悲,孤身独处之苦,有志难骋之愤,不时袭上心头,又面临着大好春光的逝去,内心的抑郁烦闷自不待言。郁闷无从排遣,唯有借酒浇愁而已。诗篇一上来,就抓住醉酒这个行为来突出“惜春”之情。不光是醉,而且是连日沉醉,醉得昏昏然,甚且醉后还要继续喝酒,以致衣服上溅满了斑斑酒痕。这样反复渲染一个“醉”字,就把作者悼惜春光的哀痛心情揭示出来了。
 
  颔联转入写景。涓细的水流载着落花漂浮而去,片断的云彩随风吹洒下一阵雨点。这正是南方暮春时节具有典型特征的景象,作者把它细致地描画出来,逼真地传达了那种春天正在逝去的气氛。不仅如此,在这一幅景物画面中,诗人还自然地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那漂浮于水面的落花,那随风带雨的片云,漂泊无定,无所归依,不正是诗人自身沦落无告的象征吗?扩大开来看,流水落花,天上人间,一片大好春光就此断送,不也可以看作诗人深心眷念的唐王朝终于被埋葬的表征?诗句中接连使用“细”、“浮”、“别”、“断”、“孤”这类字眼,更增添了景物的凄清色彩,烘托了诗人的悲凉情绪。这种把物境、心境与身境三者结合起来抒写,达到融和一体、情味隽永的效果,正是韩偓诗歌写景抒情的显著特色。
 
  颈联再由写景转入抒情。芳时,指春天。芳时恨,就是春归引起的怅恨。但为什么要说“人闲易有芳时恨”呢?大凡人在忙碌的时候,是不很注意时令变化的;愈是闲空,就愈容易敏感到季节的转换,鸟啼花落,处处都能触动愁怀。所以这里着力点出一个“闲”字,在刻画心理上是很精微的。再深一层看,这个“闲”字上还寄托了作者极深的感慨。春光消去,固然可恨,尤可痛心的是春光竟然在人的闲散之中白白流过,令人眼瞪瞪望着它逝去而无力挽回。这不正是诗人自己面临家国之变而不能有所作为的沉痛告白吗?下联“地迥难招自古魂”,则把自己的愁思再转进一层。迥,偏远的意思。招魂,语出《楚辞。招魂》,原指祈祷死者复生的一种宗教仪式,这里只是一般地用作招致魂魄。诗人为惜春而寄恨无穷,因想到如有亲交故旧,往来相过,互诉心曲,也可稍得慰藉,怎奈孤身僻处闽南,不但见不到熟悉的今人,连古人的精灵也招请不来,岂不更叫人寂寞难堪?当然,这种寂寥之感虽托之于“地迥”,根本上还在于缺乏知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韩偓此时的孤愤心情,同当年的陈子昂确有某种相通之处。
 
  结尾处故意宕开一笔,借流莺的殷勤相顾,略解自己的春愁,表面上冲淡了全诗的悲剧色调,实际上将那种世无知音的落寞感含蓄得更为深沉,表达得更耐人寻味。
 
  通篇扣住“春尽”抒述情怀,由惜春引出身世之感、家国之悲,一层深一层地加以抒发,而又自始至终不离开春尽时的环境景物,即景即情,浑然无迹,这就是诗篇沉挚动人的力量所在。
 
                (陈伯海)
韩偓◎已凉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 
  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

 
  韩偓《香奁集》里有许多反映男女情爱的诗歌,这是最为脍炙人口的一篇。其好处全在于艺术构思精巧,笔意含蓄。
 
  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间华丽精致的卧室。镜头由室外逐渐移向室内,透过门前的阑干、当门的帘幕、门内的屏风等一道道阻障,聚影在那张铺着龙须草席和织锦被褥的八尺大床上。房间结构安排所显示出的这种“深而曲”的层次,分明告诉我们,这是一位贵家少妇的金闺绣户。
 
  布局以外,景物吸引我们视线的,还有它那斑驳陆离、秾艳夺目的色彩。翠绿的栏槛,猩红的画屏,门帘上的彩绣,被面的锦缎光泽,合组成一派旖旎温馨的气象,不仅增添了卧室的华贵势派,还为主人公的闺情绮思创造了合适的氛围。
 
  主人公始终没有露面,她在做什么、想什么也不得而知。但朱漆屏面上雕绘着的折枝图,却不由得使人生发起“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无名氏《金缕衣》)的意念。面对这幅画图,我们的主人公难道不会有感于自己的逝水流年,而将大好青春同画中鲜花联系起来加以比较、思索吗?更何况而今又到了一年当中季节转换的时候。门前帘幕低垂,簟席上添加被褥,表明暑热已退,秋凉方降。这样的时刻最容易勾起人们对光阴消逝的感触,在我们的主人公的心灵上又将激起怎样的波澜呢?诗篇结尾用重笔点出“已凉天气未寒时”的时令变化,当然不会出于无意。配上床席、锦褥的暗示以及折枝图的烘托,主人公在深闺寂寞之中渴望爱情生活的情怀,也就隐约可见了。
 
  通篇没有一个字涉及“情”,甚至没有一个字触及“人”,纯然借助环境景物来点染人的情思,供读者玩索。象这样命意曲折、用笔委婉的情诗,在唐人诗中还是不多见的。小诗《已凉》之所以传诵至今,原因或许就在于此。
 
                (陈伯海)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0:59 | 显示全部楼层
韩偓◎寒食夜                 
 
  恻恻轻寒翦翦风,小梅飘雪杏花红。 
  夜深斜搭秋千索,楼阁朦胧烟雨中。

 
  这首诗描画的是一个春色浓艳而又意象凄迷的细雨尖风之夜。乍看,通篇只写景物,而景中见意,篇内有人。如果细加玩绎,它的字里行间不仅浮现着留连怅惘之情,还似隐藏着温馨缠绵之事。四句诗中,特别值得拈出的是第三句──“夜深斜搭秋千索”。这是一个点破诗题、透露全诗消息的关键句。施补华《岘傭说诗》说:“七绝用意,宜在第三句。”这首诗正是如此。
 
  诗的题目是《寒食夜》,这第三句中的“夜深”明点夜,“秋千”则暗点寒食。《佩文韵府》引《古今艺术图》云:“北方寒食为秋千戏,以习轻?。后乃以彩绳悬木立架,士女坐其上推引之。”《太平御览》、《事物纪原》、《荆楚岁时记》等书也有相似的引载。又据《开元天宝遗事》记述,天宝年间,“宫中至寒食节,竞竖秋千,令宫嫔辈戏笑以为宴乐。”这句诗就以秋千这一应景之物点出寒食这个节日。
 
  当然,诗人之写到秋千,决不仅仅是为了点题,主要因为在周围景物中对他最有吸引力而且最能寓托他的情意的正是秋千。但此时已“夜深”,又在“烟雨中”,不会有人在“为秋千戏”,如句中所说,只有秋千索空悬在那里罢了。而诗人为什么对空悬在那里的秋千索有特殊的感情并选定它作为描写的对象呢?这里,不禁令人联想到吴文英《风入松》词中“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两句。看来,诗人在深夜、烟雨中还把视线投向秋千索,也正因为它曾为“纤手”所握,不禁想起日间打秋千的场面和打秋千的人。
 
  韩偓《香奁集》共收一百首诗,其中写到寒食、秋千的诗竟多达十首。如《偶见》:“秋千打困解罗裙,指点醍醐索一尊。见客入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又如《想得》:“两重门里玉堂前,寒食花枝月午天。想得那人垂手立,娇羞不肯上秋千。”再如:《寒食日重游李氏园亭有怀》:“往年曾在弯桥上,见倚朱栏咏柳绵。今日独来香径里,更无人迹有苔钱。伤心阔别三千里,屈指思量四五年。料得它乡遇佳节,亦应怀抱暗凄然。”从以上这几首诗,依稀可见诗人与一位佳人在寒食佳节、秋千架边结下的一段恋情。联系这些诗,再回过来看这首《寒食夜》的第三句,可以断定它确是一个见景思人、托物记事的句子,尽管写得尽曲折含蓄之能事,而个中消息是仍然可以参破的。
 
  如果从整首诗来看,这第三句又是与上、下各句互相依托、融合为一的。全诗四句,组成为一个整体,诗的前两句可以说是为第三句布景设色的。首句“恻恻轻寒翦翦风”,先使诗篇笼罩一层凄迷的气氛;次句“小梅飘雪杏花红”,更为诗篇涂抹一层秾艳的色彩。有了这两层烘染,才能托出第三句中“那人”不见的空虚之感和“纤手香凝”的绮丽之思。至于诗的结句“楼阁朦胧烟雨中”,更直接从第三句生发,是第三句的延伸,是把诗人的密意温情推向夜雨朦胧的楼阁之中,暗暗指出其人的居处所在以及诗人的心目所注,从而加深意境,宕出远神,使人读后感到情意隐约,余味无穷。没有这样一个结句,当然也托不出第三句。就通篇而言,应当说,这首诗既以第三句为中心,而又靠上、下烘托,才成为一首在艺术上臻于完美的作品。
 
                (陈邦炎)
韩偓◎效崔国辅体四首                 
 
  淡月照中庭,海棠花自落。 
  独立俯闲阶,风动秋千索。 
  酒力滋睡眸,卤莽闻街鼓。 
  欲明天更寒,东风打窗雨。 
  雨后碧苔院,霜来红叶楼。 
  闲阶上斜日,鹦鹉伴人愁。 
  罗幕生春寒,绣窗愁未眠。 
  南湖一夜雨,应湿采莲船。

 
  这一组小诗题作“效崔国辅体”,在《香奁集》里别具一格。崔国辅,盛唐诗人,开元十四年(726)进士,曾官许昌县令、集贤院直学士、礼部郎中,天宝中坐事贬竟陵郡司马。他以擅长写五言绝句著称,《全唐诗》录存其诗一卷,半数以上是五绝。清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凡例》云:“专工五言小诗自崔国辅始,篇篇有乐府遗意。”乔亿《剑溪说诗》也说:“五言绝句,工古体者自工、谢朓、何逊尚矣,唐之李白、王维、韦应物可证也。唯崔国辅自齐梁乐府中来,不当以此论列。”可见唐代五言绝句的来源有二:一是汉魏古诗,一是南朝乐府。崔国辅的五绝正是从乐府诗中《子夜歌》、《读曲歌》等一脉承传下来的,多写儿女情思,风格自然清新而又宛转多姿,柔曼可歌,形成了独特的诗体。
 
  韩偓的这几首诗仿作,以唐人诗中习见的“闺怨”为主题,而写来特别富于诗情画意。第一首写春夜庭院的情景。淡淡的月色映照庭中,海棠花悄然谢落,春天又该过去了。女主人公孤零零地伫立在窗口,俯视着屋前的台阶,也许是盼望着有人归来吧,可阶石上一片空荡荡,不见人迹,只有风儿摆弄着院子里的秋千索,不时传来一阵叮咚声响。整个画面是那么幽静寂寥,末了一个镜头以动衬静,更增强了诗篇的清冷气氛;而闺中人的幽怨心理,也就在这气氛的烘托下显现出来了。
 
  第二首的场景转入黎明前的室内。主人公已经睡下了。或许是担心夜晚失眠吧,睡觉前特地喝了一点酒,酒力滋生了睡意,终于朦朦胧胧地进入梦乡。可是睡得并不安稳,不多久又被依稀传来的街鼓声惊醒了。这时已到了天将破晓的时分,身上感受到黎明前的寒意,耳中倾听着东风吹雨敲打窗户的声音。和前一首略有不同的是,本篇不注重于画面物象的组合,而更多着力于人的主观感受的渲染,从各种感觉心理的描绘中,传达出人物的索寞与凄苦的情怀。
 
  第三首则一跃而到了秋日午后。刚下过一阵秋雨,院子里长满碧苔,经霜的红叶散落在楼前,这一片彩色缤纷的图景却透露出某种荒芜的气息。主人公依然面对空无人迹的石阶,凝望着西斜的日影渐渐爬上阶来。这悠悠不绝的愁绪可怎样排遣呀!只有庭中鹦鹉学人言语,仿佛在替人分担忧思。因为是写白天的景物,图象比较明晰,色彩也很鲜丽,但仍然无损于诗篇婉曲凄清的情味。尤其“闲阶上斜日”一个细节,把闺中人那种长久期待而又渺茫空虚的心理,反映得何等深刻入神!
 
  最后一首又转移至深夜闺中,时令大约在暮春。由于下了一夜的雨,暮春的寒气透过帘幕传入室内,而我们的主人公却独倚绣窗不能成眠。她想的是:南湖上的采莲船该被夜晚的雨水打湿了吧。我们知道,南朝乐府民歌的一种特殊表现手法,是喜欢运用谐音双关语来喻指爱情。“采莲”的形象在乐府民歌中经常出现,如《读曲歌》里的一首:“种莲长江边,藕生黄蘖浦。必得莲子时,流离经辛苦”,就是借有关莲藕的双关隐语(“莲”谐音“怜”,爱的意思:“藕”谐音“偶”,成双配对的意思)来表示爱情的获得需经过曲折辛苦的磨炼。因此,韩偓诗中的“采莲”,也应该是爱情的象征。女主人公想象采莲船的遭遇,也就是影射自己的爱情经历。在耿耿不寐的长夜里,回想自己的爱情生活,该有多少话要倾诉?而诗人却借用了乐府诗的传统手法,把复杂的思想感情融铸在雨湿采莲船这一单纯的形象中,读来别有一种简古深永的韵趣。
 
  四首小诗合成一组,时间由夜晚至天明再到晚上,节令由春经秋又返回暮春,结构形式上的若断若续,正好概括反映了主人公一年四季的朝朝暮暮。不同的情景画面,而又贯串着共同的情思,有如统一主旋律下的各种乐曲变奏,丰富了诗歌的形象。通篇语言朴素明丽,风姿天然,不象《香奁集》里其他一些作品的注重工巧藻绘,显示了仿效崔国辅体和乐府民歌的痕迹。但比较缺少明朗活泼的格调,而偏重于发展崔国辅诗中婉曲含蓄的一面,则又打上晚唐时代以及韩偓个人风格的烙印。
 
                (陈伯海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吴融◎卖花翁                 
 
  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 
  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著春华。

 
  赏花、买花以至养花,本出于人们爱美的天性。但在旧社会劳动人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情况下,耽玩花朵又往往形成富贵人家的特殊嗜好。唐代长安城就盛行着这样的风气。白居易有《买花》诗,真切地反映了这种车马若狂、相随买花的社会习俗,并通过篇末“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评语,对贵家豪门的奢靡生活予以揭露。吴融的这首《卖花翁》,触及同样的题材,却能够不蹈袭前人窠臼,自出手眼,别立新意。
 
  “和烟和露一丛花,担入宫城许史家。”这一联交代卖花翁把花送入贵家的事实。和烟和露,形容花刚采摘下来时缀着露珠、冒着水气的样子,极言其新鲜可爱。许氏与史氏,汉宣帝时的外戚。“许”指宣帝许皇后家,“史”指宣帝祖母史良娣家,两家都在宣帝时受封列侯,贵显当世,所以后人常用来借指豪门势家。诗中指明他们住在宫城以内,当是最有势力的皇亲国戚。
 
  “惆怅东风无处说,不教闲地著春华。”这后一联抒发作者的感慨。东风送暖,大地春回,鲜花开放,本该是一片烂漫风光。可如今豪门势家把盛开的花朵都闭锁进自己的深宅大院,剩下那白茫茫的田野,不容点缀些许春意,景象又是何等寂寥!“不教”一词,显示了豪富人家的霸道,也隐寓着诗人的愤怒。但诗人不把这愤怒直说出来,却托之于东风的惆怅。东风能够播送春光,而不能保护春光不为人攫走,这真是莫大的憾事;可就连这一点憾恨,又能到哪里去申诉呢?权势者炙手可热,于此可见一斑。
 
  诗篇由卖花引出贵族权门贪婪无厌、独占垄断的罪恶。他们不仅要占有财富,占有权势,连春天大自然的美丽也要攫为己有。诗中蕴含着的这一尖锐讽刺,比之白居易《买花》诗着力抨击贵人们的豪华奢侈,在揭示剥削者本性上有了新的深度。表现形式上也不同于白居易诗那样直叙铺陈,而是以更精炼、更委婉的笔法曲折达意,即小见大,充分体现了绝句样式的灵活性。
 
                (陈伯海)
吴融◎金桥感事                 
 
  太行和雪叠晴空,二月郊原尚朔风。 
  饮马早闻临渭北,射雕今欲过山东。 
  百年徒有伊川叹,五利宁无魏绛功? 
  日暮长亭正愁绝,哀笳一曲戍烟中。

 
  这是一篇政治抒情诗。《唐诗鼓吹评注》谓:此诗“指孙揆败于沙陀之事”。沙陀,以族名代称藩镇李克用。唐昭宗大顺元年(890),李克用进据邢、洛、磁三州。昭宗不顾多数大臣的反对,采纳了宰相张浚等人发兵讨李的主张。由于对形势估计不足,结果三战三败。张浚的副手孙揆,就在这年九月李克用破潞州(今山西长治西南)时被杀。李克用的军队乘胜纵兵焚掠晋、绛、河中一带。百姓家破人亡,赤地千里。大顺二年春正月,昭宗被迫罢了张浚等人的官,二月又为李克用加官晋爵。诗人吴融时在潞州金桥,有感于此,写了这首诗。
 
  诗一开头就把太行山的景色写得雄伟壮美:皑皑白雪覆盖着巍巍太行,重峦叠嶂,高耸在晴朗的天空。红日、白雪、蓝天,色彩鲜明,宛若浮雕。时令已是早春二月,莽莽郊原依然是北风狂舞,寒意料峭。一个“尚”字,用得极妙,写出了诗人的心境和感触。目之所见,体之所感,丝毫没有春意。景色之美,气候之寒,更衬出诗人心中的悲凉。两句为下面的“感事”,渲染了气氛。
 
  颔、颈两联,一连串用了四个历史典故,委婉含蓄地表达了诗人对当时政治形势的认识和感叹。
 
  “饮马”,是用《左传》故事。公元前五七九年,晋楚战争中,楚军骄横狂妄,扬言“饮马于河(黄河)而归”。这里比喻李克用有“饮马于河”的军事野心。因为李克用的军队,早在中和三年(883)与黄巢作战时,就已打进过帝都长安,故说“饮马早闻临渭北”。“射雕”,用了北齐斛律光射落雕鸟的故事。“雕”是一种鸷鸟,猛健善飞,不易射得。这里用斛律光的英勇善射,暗喻实力强大的李克用将要采取大规模军事行动。“山东”指太行山以东地区。这句是说李军正蓄谋打过太行山。
 
  颈联笔锋一转,由述古喻今进而抒感言怀。诗人没有直抒胸臆,仍然是借用典故来表达。“百年”句用了周朝辛有的故事。周平王迁都洛阳时,大夫辛有在伊水附近看到一个披发的人在野外祭祀。披发是戎族的风俗习惯,辛有据此预言这地方必将沦为戎人居住。辛有死后,戎人果然迁居于伊水之滨。诗人在藩镇割据的混战中,预感到唐王朝必将灭亡。他不可能直陈其事,但又不能不说,所以用辛有的典故,巧妙地抒发了对国家命运的忧虑。辛有的预言生前无人理睬,死后却备受赞叹,这又有什么用呢?肺腑之言,泻于毫端。尽管个人不能挽狂澜于既倒,但诗人仍希望皇上采用古时魏绛的方法,以期收到“五利”之功。魏绛是春秋时晋悼公的大夫。晋国所在地的山西,是个汉、戎杂居的地方,民族间经常发生战争。魏绛曾建议用“和戎”方式解决矛盾,他认为“和戎”有“五利”,晋悼公采用了魏绛的主张,因此收到“修民事,田以时”的政治效果。这句,通过肯定魏绛,婉转地批判了唐王朝这次对李克用的用兵。
 
  用典,是古典诗中常用的一种形象化的手法。一首诗中过多地用典,往往会弄得诗意晦涩难明。《金桥感事》虽连用数典,却不觉难懂。诗人正是在曲折变化中,贴切地表达了难以直言之隐旨,把抽象的感情变得形象化、具体化了,题旨亦因之更为突出、鲜明。
 
  尾联:“日暮长亭正愁绝,哀笳一曲戍烟中”,以情景交融之笔结束全诗。夕阳西沉,长亭遥对,哀笳一曲,戍烟四起,在这般战乱凄凉的环境中,一位“惊时感事俱无奈”(见其《重阳日荆州作》)的诗人,独自忧愁、感伤。胡笳,是一种乐器,可以表达喜怒哀乐等不同的感情。这里用一“哀”字状胡笳声,不仅把客观世界的声音同诗人主观世界的感情有机地结合起来,而且暗示着这次战争的失败,必将给百姓带来更大的灾难。“戍烟”,戍楼的烽烟,与在太平时节的缭绕炊烟全然不同,给人一种动乱不安的感觉。二句十四字,把情、景、事,声、色、形,熔铸于一炉,真是极尽精炼概括之能事。
 
                (邓光礼)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吴融◎子规                 
 
  举国繁华委逝川,羽毛飘荡一年年。 
  他山叫处花成血,旧苑春来草似烟。 
  雨暗不离浓绿树,月斜长吊欲明天。 
  湘江日暮声凄切,愁杀行人归去船。

 
  子规,是杜鹃鸟的别称。古代传说,它的前身是蜀国国王,名杜宇,号望帝,后来失国身死,魂魄化为杜鹃,悲啼不已。这可能是前人因为听得杜鹃鸣声凄苦,臆想出来的故事。本篇咏写子规,就从这个故事落笔,设想杜鹃鸟离去繁华的国土,年复一年地四处飘荡。这个悲剧性的经历,正为下面抒写悲慨之情作了铺垫。
 
  由于哀啼声切,加上鸟嘴呈现红色,旧时又有杜鹃泣血的传闻。诗人借取这个传闻发挥想象,把原野上的红花说成杜鹃口中的鲜血染成,增强了形象的感染力。可是,这样悲鸣又能有什么结果呢?故国春来,依然是一片草木荣生,青葱拂郁,含烟吐雾,丝毫也不因子规的伤心而减损其生机。这里借春草作反衬,把它们欣欣自如的神态视为对子规啼叫漠然无情的表现,想象之奇特更胜过前面的泣花成血。这一联中,“他山”(指异乡)与“旧苑”对举,一热一冷,映照鲜明,更突出了杜鹃鸟孤身飘荡、哀告无门的悲惨命运。
 
  后半篇继续多方面地展开对子规啼声的描绘。雨昏风冷,它藏在绿树丛中苦苦嘶唤;月落影斜,它迎着欲曙的天空凄然长鸣。它就是这样不停地悲啼,不停地倾诉自己内心的伤痛,从晴日至阴雨,从夜晚到天明。这一声声哀厉而又执着的呼叫,在江边日暮时分传入船上行人耳中,怎不触动人们的旅思乡愁和各种不堪回忆的往事,叫人黯然魂消、伤心欲泣呢?
 
  从诗篇末尾的“湘江”看,这首诗写在今湖南一带。作者吴融是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唐昭宗时在朝任职,一度受牵累罢官,流寓荆南,本篇大约就写在这个时候,反映了他仕途失意而又远离故乡的痛苦心情。诗歌借咏物托意,通篇扣住杜鹃鸟啼声凄切这一特点,反复着墨渲染,但又不陷于单调、死板地勾形摹状,而能将所咏对象融入多样化的情景与联想中,正写侧写、虚笔实笔巧妙地结合使用,达到“状物而得其神”的艺术效果。这无疑是对写作咏物诗的有益启示。
 
                (陈伯海)
吴融◎途中见杏花                 
 
  一枝红艳出墙头,墙外行人正独愁。 
  长得看来犹有恨,可堪逢处更难留! 
  林空色暝莺先到,春浅香寒蝶未游。 
  更忆帝乡千万树,澹烟笼日暗神州。

 
  诗人漂泊在外,偶然见到一枝杏花,触动他满怀愁绪和联翩浮想,写下这首动人的诗。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是宋人叶绍翁《游园不值》诗中的名句。杏花开在农历二月,正是春天到来的时候,那娇艳的红色就仿佛青春和生命的象征。经历过严冬漫长蛰居生活的人,早春季节走出户外,忽然望见邻家墙头上伸出一枝俏丽的花朵,想到春回大地,心情该是多么欣喜激动!叶绍翁的诗句就反映了这样的心理。可是吴融对此却别有衷怀。他正独自奔波于茫茫的旅途中,各种忧思盘结胸间,那枝昭示着青春与生命的杏花映入眼帘,却在他心头留下异样的苦涩滋味。
 
  他并不是不爱鲜花,不爱春天,但他想到,花开易落,青春即逝,就是永远守着这枝鲜花观赏,又能看得几时?想到这里,不免牵惹起无名的惆怅情绪。更何况自己行色匆匆,难以驻留,等不及花朵开尽,即刻就要离去。缘分如此短浅,怎不令人倍觉难堪?
 
  由于节候尚早,未到百花吐艳春意浓的时分,一般树木枝梢上还是空疏疏的,空气里的花香仍夹带着料峭的寒意,蝴蝶不见飞来采蜜,只有归巢的黄莺聊相陪伴。在这种情景下独自盛开的杏花,难道不感到有几分孤独寂寞吗?这里显然融入诗人的身世之感,而杏花的形象也就由报春使者,转化为诗人的自我写照。
 
  想象进一步驰骋,从眼前的鲜花更联想及往年在京城长安看到的千万树红杏。那一片蒙蒙的烟霞,辉映着阳光,弥漫、覆盖在神州(指中国)大地上,景象是何等绚丽夺目呀!浮现于脑海的这幅长安杏花图,实际上代表着他深心忆念的长安生活。诗人被迫离开朝廷,到处飘零,心思仍然萦注于朝中。末尾这一联想的飞跃,恰恰泄露了他内心的秘密,点出了他的愁怀所在。
 
  诗篇借杏花托兴,展开多方面的联想,把自己的惜春之情、流离之感、身世之悲、故国之思,一层深一层地抒写出来,笔法特别委婉细腻。晚唐诗人中,吴融作为温(庭筠)、李(商隐)诗风的追随者,其最大特色则在于将温、李的缛丽温馨引向了凄冷清疏的一路。本篇可以视为这方面的代表作。
 
                (陈伯海)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张槟◎登单于台                 
 
  边兵春尽回,独上单于台。 
  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 
  沙翻痕似浪,风急响疑雷。 
  欲向阴关度,阴关晓不开。

 
  张宾早年曾游塞外,写了不少边塞诗。单于台,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西,相传汉武帝曾率兵登临此台。这首诗,描写边塞风光,语句浑朴,境界开阔,虽出于晚唐诗人之手,却很有些“盛唐气象”。
 
  首联是全诗总领。“春”字和“独”字,看似出于无心,实则十分着力。春日兵回,边关平静无事,乃有登台览物之逸兴;虽曰春日,下文却了无春色,更显出塞外“无花只有寒”(李白《塞下曲》)的荒凉。独上高台,凝思注目,突出诗人超然独立的形象。
 
  “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一轮白日,跃出平地,写它喷薄而上的动态;千里黄河,天外飞来,写它源远流长的形象:“白日”、“黄河”对举,又在寥廓苍茫之中给人以壮丽多彩的感觉。白日出于地中而非山顶,黄河来自天外而非天上,一切都落在视平线下,皆因身在高台之上的缘故。
 
  颈联继续写景。两句比喻,牢牢把握住居高临下的特点:居高,所以风急,所以风如雷响,惊心动魄;临下,才见沙痕,才见沙似浪翻,历历在目。不说“如雷”而说“疑雷”,传神地写出诗人细辨风声的惊喜情态。而白日、黄河、沙浪、风声,从远到近,自下而上,构成一幅有色彩、有动态、有音响的立体图画,把边塞风光,写得势阔声宏,莽莽苍苍之至。尤其是“白日地中出,黄河天外来”一联,语句浑朴,境界辽阔,学盛唐而能造出新境,很为后人激赏。
 
  尾联写诗人从单于台上向北眺望阴山,那是汉代防御匈奴的天然屏障。诗人很想到阴山那边去看看,但见那起伏连绵的阴山,雄关似铁,虽然天已大亮,门户却紧闭不开,无法通行啊!
 
  诗人分明看到横断前路的不可逾越的阻障,于是,激越慷慨的高吟大唱,一变而为徒唤奈何的颓唐之音。诗到晚唐,纵使歌咏壮阔雄奇的塞外风物,也难得有盛唐时代那蓬蓬勃勃的朝气了。
 
                (赵庆培)
张槟◎夏日题老将林亭                  
 
  百战功成翻爱静,侯门渐欲似仙家。 
  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 
  井放辘轳闲浸酒,笼开鹦鹉报煎茶。 
  几人图在凌烟阁,曾不交锋向塞沙?

 
  这首诗因颔联两句饮誉诗坛。据载,张槟在唐末中进士,做过栎阳尉,后避乱于蜀。前蜀时,做金堂令。一日,后主王衍与徐太后游成都东门内的大慈寺(见《分类诗话》卷一),见壁上题有“墙头雨细垂纤草,水面风回聚落花”,欣赏良久,询问寺僧,知是张?所作。于是赐?霞光笺,并将召掌制诰。权臣宋光嗣以其“轻傲驸马”,遂止。
 
  据新旧《五代史》载,前蜀先主王建晚年多内宠,及病危,把持朝政的宦官、重臣,密谋“尽去建故将”。《成都县志》亦载:王建晚年,“多忌好杀,诸将有功名者,多因事诛之”。后主王衍即位后,其旧勋故老,皆弃而不任。由此看来,诗中“老将”的退隐是有其政治原因的。
 
  首联“百战功成翻爱静,侯门渐欲似仙家”,概括点出老将心境的寂寞及其门第的冷落。一个“翻”字,甚妙。老将有别于隐士,不应“爱静”,却“翻爱静”:“侯门”与仙人的洞府有异,不应相似,偏“渐欲似”,这就把这位老将不同于一般的性格揭示出来。
 
  颔联、颈联四句,作了具体刻画。“墙头雨细垂纤草”,“侯门”的围墙,经斜风细雨侵蚀,无人问津,年久失修,已是“纤草”丛生,斑剥陆离。状“纤草”着一“垂”字,见毫无生气的样子,荒凉冷落之意,自在言外。“水面风回聚落花”,写园内湖面上,阵阵轻微的旋风,打着圈儿,把那零零落落浮在水面上的花瓣,卷聚在一起。这里只用了七个字,却勾画出一幅风自吹拂、花自飘零、湖面凄清、寂寞萧条的景象。园林冷落如许,主人心境可知。这是诗人寓情于物之笔。
 
  “井放辘轳闲浸酒”,辘轳是汲取井水的装置。老将取井水之凉,使酒清凉爽口,写其闲适生活。“笼开鹦鹉报煎茶”,打开鹦鹉笼子,任其自由往来,好让它在有客光临时报告主人,督请煎茶待客。这两句从侧面借助物情来反映人情,不仅使画面的形象鲜明生动,构成一个清幽深邃的意境,而且深刻细腻地揭示出老将的生活情趣和精神状态,手法相当高明。
 
  尾联“几人图在凌烟阁,曾不交锋向塞沙”,用反诘的句式对老将进行规劝与慰勉,揭出诗的主旨。“凌烟阁”指唐太宗为表彰功臣,绘其画像于凌烟阁上事。据《新五代史》载:蜀王建五年曾起寿昌殿于龙兴宫,“画建像于壁”,并且还起“扶天阁,画诸功臣像”。这两句是说,在凌烟阁画像留名的人,又有谁不曾在战场上立过功呢?功劳是不可抹煞的,感到寂寞与萧条是大可不必的。
 
  这诗在艺术上也很有特色。前六句铺写老将寂寞闲适的“仙家”生活,后二句笔锋一转,点明旨意,文势波澜曲折。本来,以“百战”之功赢得封侯的老将,在诗人看来更应竭力报国。可“功成”反爱起“静”来,这是出人意外的:“静”且不说,还愈来愈欲“似仙家”,一点世事也不关心了;不唯如此,竟连自己居住的园林也懒得去经营修葺了。铺写老将的消沉,一层比一层深入,反过来证明规劝老将的理由越来越充分。如果说,前者是“画龙”,那么后者就是“点睛”;二者相辅相成,既对立又统一,使诗歌的“理”,在情景交融的画面中表现出来,规劝之旨,体现于诗情画意之中。
 
                (邓光礼)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葛鸦儿◎怀良人                 
 
  蓬鬓荆钗世所稀,布裙犹是嫁时衣。 
  胡麻好种无人种,正是归时底不归?

 
  这首诗是一位劳动妇女的怨歌。韦縠《才调集》、韦庄《又玄集》都说此诗作者是女子葛鸦儿。孟棨《本事诗》却说是朱滔军中一河北士子,其人奉滔命作“寄内诗”,然后代妻作答,即此诗。其说颇类小说家言,大约出于虚构。然而,可见此诗在唐时流传甚广。诗大约成于中晚唐之际。
 
  诗前两句首先让读者看到一位贫妇的画像:她鬓云散乱,头上别着自制的荆条发钗,身上穿着当年出嫁时所穿的布裙,足见其贫困寒俭之甚(“世所稀”)。这儿不仅是人物外貌的勾勒,字里行间还可看出一部夫妇离散的辛酸史。《列女传》载“梁鸿、孟光常荆钗布裙”。这里用“荆钗”、“布裙”及“嫁时衣”等字面,似暗示这一对贫贱夫妇一度是何等恩爱,然而社会的动乱把他们无情拆散了。“布裙犹是嫁时衣”,既进一步见女子之贫,又表现出她对丈夫的思念。古代征戍服役有所谓“及瓜而代”,即有服役期限,到了期限就要轮番回家。从“正是归时”四字透露,其丈夫大概是“吞声行负戈”的征人吧,这女子是否也曾有过“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杜甫《新婚别》)的誓言?那是要读者自去玩味的。
 
  于是,三句紧承前二句来。“胡麻好种无人种”,可以理解为赋(直赋其事):动乱对农业造成破坏,男劳动力被迫离开土地,“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田园荒芜。如联系末句,此句也可理解为兴:盖农时最不可误,错过则追悔无及;青春时光亦如之,一旦老大,即使征人生还也会“纵使相逢应不识”呢。以“胡麻好种无人种”兴起“正是归时底不归?”实暗含“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意,与题面“怀良人”正合。
 
  这还不能尽此句之妙,若按明人顾元庆的会心,则此句意味更深长。他说:“南方谚语有‘长老(即僧侣)种芝麻,未见得。’余不解其意,偶阅唐诗,始悟斯言其来远矣。胡麻即今芝麻也,种时必夫妇两手同种,其麻倍收。”(《夷白斋诗话》)原来芝麻结籽的多少,与种时是否夫妇合作大有关系。诗人运用流行的民间传说来写“怀良人”之情,十分切贴而巧妙。“怀良人”理由正多,只托为芝麻不好种,便收到言在此而意在彼、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效果。所以,此诗末二句兼有赋兴和传说的运用,含义丰富,诗味咀之愈出,很好表达了女子“怀良人”的真纯情意。用“胡麻”入诗,这来自劳动生活的新鲜活跳的形象和语言,也使全诗生色,显得别致。
 
  绝句“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杨载《诗法家数》)。此诗末句由三句引出,正是水到渠成。“正是归时底不归?”语含怨望,然而良人之不归乃出于被迫,可怨天而不可尤人。以“怀”为主,也是此诗与许多怨妇诗所不同的地方。
 
                (周啸天)
金昌绪◎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 
  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

 
  这首诗,语言生动活泼,具有民歌色彩,而且在章法上还有其与众不同的特点:它通篇词意联属,句句相承,环环相扣,四句诗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达到了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中为五言绝句提出的“就一意圆净成章”的要求。这一特点,人所共称。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曾把诗的写法分为两种:一种是“一句一意”,“摘一句亦成诗”,如杜甫诗“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绝句六首》之一),属于此类;另一种是“一篇一意”,“摘一句不成诗”,这首《春怨》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更赞美这首诗的“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也说:“一气蝉联而下者,以此为法。”
 
  但这些评论只道出了这首诗的一个方面的特点,还应当看到的另一特点是:它虽然通篇只说一事,四句只有一意,却不是一语道破,一目了然,而是层次重叠,极尽曲析之妙,好似抽蕉剥笋,剥去一层,还有一层。它总共只有四句诗,却是每一句都令人产生一个疑问,下一句解答了这个疑问,而又令人产生一个新的疑问。这在诗词艺术手法上是所谓“扫处还生”。
 
  诗的首句似平地奇峰,突然而起。照说,黄莺是讨人欢喜的鸟。而诗中的女主角为什么却要“打起黄莺儿”呢?人们看了这句诗会茫然不知诗意所在,不能不产生疑问,不能不急于从下句寻求答案。第二句诗果然对第一句作了解释,使人们知道,原来“打起黄莺儿”的目的是“莫教枝上啼”。但鸟语与花香本都是春天的美好事物,而在鸟语中,黄莺的啼声又是特别清脆动听的。人们不禁还要追问:又为什么不让莺啼呢?第三句诗说明了“莫教啼”的原因是怕“啼时惊妾梦”。但人们仍不会满足于这一解释,因为黄莺啼晓,说明本该是梦醒的时候了。那么,诗中的女主角为什么这样怕惊醒她的梦呢?她做的是什么梦呢?最后一句诗的答复是:这位诗中人怕惊破的不是一般的梦,而是去辽西的梦,是惟恐梦中“不得到辽西”。
 
  到此,读者才知道,这首诗原来采用的是层层倒叙的手法。本是为怕惊梦而不教莺啼,为不教莺啼而要把莺打起,而诗人却倒过来写,最后才揭开了谜底,说出了答案。但是,这最后的答案仍然含意未伸。这里,还留下了一连串问号,例如:一位闺中少女为什么做到辽西的梦?她有什么亲人在辽西?此人为什么离乡背井,远去辽西?这首诗的题目是《春怨》,诗中人到底怨的是什么?难道怨的只是黄莺,只怨莺啼惊破了她的晓梦吗?这些,不必一一说破,而又可以不言而喻,不妨留待读者去想象、去思索。这样,这首小诗就不仅在篇内见曲折,而且还在篇外见深度了。
 
  如果从思想意义去看,它看来只是一首抒写儿女之情的小诗,却有深刻的时代内容。它是一首怀念征人的诗,反映了当时兵役制下广大人民所承受的痛苦。
 
                (陈邦炎)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1 | 显示全部楼层
于武陵◎赠卖松人       
 
  入市虽求利,怜君意独真。 
  欲将寒涧树,卖与翠楼人。 
  瘦叶几经雪,淡花应少春。 
  长安重桃李,徒染六街尘!

 
  唐代的长安是高门贵族豪华竞逐的地方。买花是当时贵族社会的一种风尚。“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白居易《买花》),利之所在,人必趋之。在待价而沽的浓香艳色中,居然连“瘦叶”、“淡花”的松树也出现了;于是诗人产生了感慨,叹息卖树人这种行为的不合时宜。
 
  诗题为“赠卖松人”,就从卖松人这一角度来着笔。卖松人把松树做为商品送入市场,和夭桃秾李去竞争,意在求利,结果却不能达到目的,这件事的本身就具有讽刺意味。诗人借题发挥,用婉而多风的语言寄托了自己的情愫。
 
  本来,松树是耐寒的树木,生长在深山大谷之中,葱郁轮囷,气势凌云。人们称赞它有崇高的品德,所谓“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张九龄《感遇》)卖松人为了求利,才把它送到长安,希望“卖与翠楼人”。这些富贵人家看惯了宠柳娇花,对松树的“瘦叶”、“淡花”的外表,是不屑一顾的。这样,松树崇高的美学价值在这种场合之中,就不会为人们所认识。翠楼人不爱寒涧树,卖松人的主观愿望和客观的社会需要很不一致。即使松树得售于翠楼人,这时,它失去了原来生长的土壤,又怎样托根呢?在微婉的词句中,表明松树是大不该被送到长安来寻求买主。
 
  诗人慨叹的是长安只能够欣赏夭艳的桃李,松树的价值当然不被认识;但是卖松人不卖春花,只卖青松,似乎是认识到松树的美的价值了,可惜他不懂得这个社会。无怪乎所得的结果,只能使寒涧青松徒为六街尘染而已。
 
  用意很微婉,松树也只是一个比喻。诗人所讽谕的是:一切象松树似的正直而有才能的人,不用到长安来谋求出路,决不会得到这个朝廷掌权的人的重视,因为他们所需要的是象桃李一样趋时媚俗的人。这首诗对当时的社会是讽刺,对卖松树人是晓谕,是劝告;而那种不希求荣利的心情,却是诗人的自寓。
 
  据《唐才子传》称:“于武陵名邺,以字行,……大中(唐宣宗年号,公元847─860年)时,尝举进士,不称意,携书与琴,往来商洛、巴蜀间,或隐于卜中,存独醒之意。”这个决弃了长安的荣名利禄的人,因为平素有所蓄积于心,通过卖松这件事而写出了这首别具一格的讽刺诗来。
 
                (刘树勋)
于武陵◎劝酒                 
 
  劝君金屈卮,满酌不须辞。 
  花发多风雨,人生足别离。

 
  这是一首祝酒歌。前两句敬酒,后两句祝辞。话不多,却有味。诗人以稳重得体的态度,抒写豪而不放的情意,在祝颂慰勉之中,道尽仕宦浮沉的甘苦。
 
  “金屈卮”是古代一种名贵酒器,用它敬酒,以示尊重。诗人酌满金屈卮,热诚地邀请朋友干杯。“不须辞”三字有情态,既显出诗人的豪爽放达,又透露友人心情不佳,似乎难以痛饮,于是诗人殷勤地劝酒,并引出后两句祝辞。
 
  从后两句看,这个宴会大约是饯饮,送别的那个朋友大概遭遇挫折,仕途不利。对此诗人先作譬喻,大意说,你看那花儿开放,何等荣耀,但是它还要经受许多次风雨的摧折。言外之意是说,大自然为万物安排的生长道路就是这样曲折多磨。接着就发挥人生感慨,说人生其实也如此,就要你尝够种种离别的滋味,经受挫折磨炼。显然,诗人是以过来人的体验,慰勉他的朋友。告以实情,晓以常理,祝愿他正视现实,振作精神,可谓语重心长。
 
  于武陵一生仕途不达,沉沦不僚,游踪遍及天南地北,堪称深谙“人生足别离”的况味的。这首《劝酒》虽是慰勉朋友之作,实则也是自慰自勉。正因为他是冷眼看人生,热情向朋友,辛酸人作豪放语,所以形成这诗的独特情调和风格,豪而不放,稳重得体。后两句具有高度概括的哲理意味,近于格言谚语,遂为名句,颇得传诵。
 
                (倪其心)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鱼玄机◎江陵愁望有寄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建安诗人徐干有著名的《室思》诗五章,第三章末四句是:“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无有穷已时。”后世爱其情韵之美,多仿此作五言绝句,成为“自君之出矣”一体。女诗人鱼玄机的这首写给情人的诗(题一作《江陵愁望寄子安》),无论从内容、用韵到后联的写法,都与徐干《室思》的四句十分接近。但体裁属七绝,可看作“自君之出矣”的一个变体。惟其有变化,故创获也在其中了。
 
  五绝与七绝,虽同属绝句,二体对不同风格的适应性却有较大差异。近人朱自清说:“论七绝的称含蓄为‘风调’。风飘摇而有远情,调悠扬而有远韵,总之是余味深长。这也配合着七绝的曼长的声调而言,五绝字少节促,便无所谓风调。”(《唐诗三百首指导大概》)读鱼玄机这首诗,觉着它比《自君之出矣》多一点什么的,正是这里所说的“风调”。本来这首诗也很容易缩成一首五绝:“枫叶千万枝,江桥暮帆迟。忆君如江水,日夜无歇时”,字数减少而意思不变,但我们却感到少一点什么的,也是这里所说的“风调”。
 
  试逐句玩味鱼诗,看每句多出两字是否多余。
 
  首句以江陵秋景兴起愁情。《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极目千里兮伤春心。”枫生江上,西风来时,满林萧萧之声,很容易触动人的愁怀。“千枝复万枝”,是以枫叶之多写愁绪之重。它不但用“千”、“万”数字写枫叶之多,而且通过“枝”字的重复,从声音上状出枝叶之繁。而“枫叶千万枝”字减而音促,没有上述那层好处。
 
  “江桥掩映──暮帆迟”。极目远眺,但见江桥掩映于枫林之中;日已垂暮,而不见那人乘船归来。“掩映”二字写出枫叶遮住望眼,对于传达诗中人焦灼的表情是有帮助的。词属双声,念来上口。有此二字,形成句中排比,声调便曼长而较“江桥暮帆迟”为好听。
 
  前两句写盼人不至,后两句便接写相思之情。用江水之永不停止,比相思之永无休歇,与《室思》之喻,机杼正同。乍看来,“西江”、“东流”颇似闲字,但减作“忆君如流水,日夜无歇时”,比较原句便觉读起来不够味了。刘方平《春怨》末二句云:“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晚清王闿运称赞说“以东、西二字相起,(其妙)非独人不觉,作者也不自知也”,“不能名言,但恰入人意。”(《湘绮楼说诗》)鱼玄机此诗末两句妙处正同。细味这两句,原来分用在两句之中非为骈偶而设的成对的反义字(“东”、“西”),有彼此呼应,造成抑扬抗坠的情调,或擒纵之致的功用,使诗句读来有一唱三叹之音,亦即所谓“风调”。而删芟这样字面,虽意思大致不差,却必损韵调之美。
 
  鱼玄机此诗运用句中重复、句中排比、尾联中反义字相起等手段,造成悠扬飘摇的风调,大有助于抒情。每句多二字,却充分发挥了它们的作用。所以比较五绝“自君之出矣”一体,艺术上正自有不可及之处。
 
                (周啸天)
郑谷◎席上贻歌者                 
 
  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 
  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

 
  古代宴席上,往往要备乐,用歌唱或演奏来劝酒、助兴。这首诗从题目看,当是诗人在一次宴席上赠给演唱者的。第一联“花月楼台近九衢,清歌一曲倒金壶”。九衢,是指都市中四通八达的街道。从下面两句看,这一都市当在北方,有人以为即指唐代京城长安。清歌,清脆悦耳的歌声(亦可指没有伴奏的独唱)。倒,斟酒。金壶,精致名贵的酒器。这两句诗,采用了由远而近、由外及内、步步引入的手法。请看:天空,一轮明月;地上,万家灯火;街市上行人车马来来往往。展现的是一幅繁华都会的景象。接着便是一座高楼的外景,明月的清辉照着高楼,照着它周围盛开的鲜花。画外音,是声声动人心弦的歌声。再接下去就是:酒楼上,灯红酒绿,年轻的歌女在演唱;一曲之后,便是一番斟酒、敬酒、举杯、言笑……这两句把时间、地点、环境、宴席、歌者、听者,乃至歌助酒兴的欢悦气氛都表现出来了。写得词简意丰,有虚有实,既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又给人以想象的余地。
 
  不过,更精彩的还在诗的第二联。歌,愈听愈动情;酒,愈饮愈有兴。结果,歌声更比酒“醉”人。所以三、四两句不言酒而单写歌。而且妙在诗人不是对歌者或歌声进行描绘,也不是直接抒发对歌声有怎样的感受,而是说:“座中亦有江南客,莫向春风唱鹧鸪”。鹧鸪,是指当时流行的《鹧鸪曲》。据说鹧鸪鹧鸪有“飞必南翥”的特性,其鸣声象是“行不得也哥哥”。《鹧鸪曲》就“效鹧鸪之声”的,曲调哀婉清怨。为这个曲子所写的词,也大多抒发相思别恨的。诗人为什么未听《鹧鸪》情已怯了呢?这颇使人寻味。尽管诗人在开头二句极力描绘了春风夜月、花前酒楼的京国之春,从后二句中自称“江南客”,就可以见出诗人的思乡之心,早已被歌声撩动了。如果这位歌者再唱出他久已熟悉的那首“佳人才唱翠眉低”的《鹧鸪曲》,那就难免“游子乍闻征袖湿”,终至不能自已了。因而诗人郑重其事地向歌者请求莫唱《鹧鸪》了。这充分显示了歌声具有使人回肠荡气的魅力。诗人把此诗赠给歌者,实际上是意味着听者(诗人)乃是歌者的知音,表现了诗人在向歌者的演唱艺术献上一颗敬佩之心;而其中又深深地透露出诗人客居异乡的羁旅之情。当然,他也希望歌者能成为这“心声”的知音。这就使歌者──听者、听者──歌者在感情上得到了交流和融合,取得了深沉感人的艺术效果。
 
                (赵其钧)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郑谷◎菊                 
 
  王孙莫把比蓬蒿,九日枝枝近鬓毛。 
  露湿秋香满池岸,由来不羡瓦松高。

 
  这是一首咏物诗。作者咏菊,通篇不着一菊字,但句句均未离开菊,从菊的貌不惊人,写到人们爱菊,进而写菊花的高尚品格,点出他咏菊的主旨。很明显,这首咏菊诗是诗人托物言志的,用的是一种象征手法。
 
  “王孙莫把比蓬蒿”,蓬蒿是一种野生杂草。菊,仅从其枝叶看,与蓬蒿有某些类似之处,那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公子王孙,是很容易把菊当作蓬蒿的。诗人劈头一句,就告诫他们莫要把菊同蓬蒿相提并论。这一句起得突兀,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有高屋建瓴之势,并透露出对王孙公子的鄙夷之情。作为首句,有提挈全篇的作用。“九日枝枝近鬓毛”,紧承首句点题。每年阴历九月九日,是人所共知的重阳节。古人在这一天,有登高和赏菊的习惯,饮菊花酒,佩茱萸囊,还采撷菊花插戴于鬓上。诗人提起这古老的传统风习,就是暗点一个“菊”字,同时照应首句,说明人们与王孙公子不一样,对于菊是非常喜爱尊重的。这两句,从不同的人对菊的不同态度,初步点出菊的高洁。
 
  三、四两句是全诗的着重处,集中地写了菊的高洁气质和高尚品格。“露湿秋香满池岸”,寥寥七字,写秋天早晨景象:太阳初升,丛丛秀菊,饱含露水,湿润晶莹,明艳可爱;缕缕幽香,飘满池岸,令人心旷神怡,菊花独具的神韵风采,跃然纸上。在这里,“湿”字很有讲究,让人想见那片片花瓣缀满露珠,分外滋润,分外明丽。“满”字形象贴切,表现出那清香是如何沁人心脾,不绝如缕。从中我们不仅看到了菊花特有的形象,也感受到了菊花和那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氛围交织融合所产生的魅力。诗人在描写了菊的气质以后,很自然地归结到咏菊的主旨:“由来不羡瓦松高”。瓦松,是一种寄生在高大建筑物瓦檐处的植物。初唐崇文馆学士崔融曾作《瓦松赋》,其自序云:“崇文馆瓦松者,产于屋霤之上……俗以其形似松,生必依瓦,故曰瓦松。”瓦松虽能开花吐叶,但“高不及尺,下才如寸”,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桐君(医师)莫赏,梓匠(木工)难甄”。作者以池岸边的菊花与高屋上的瓦松作对比,意在说明菊花虽生长在沼泽低洼之地,却高洁、清幽,毫不吝惜地把它的芳香献给人们;而瓦松虽踞高位,实际上“在人无用,在物无成”。在这里,菊花被人格化了,作者赋予它以不求高位、不慕荣利的思想品质。“由来”与“不羡”相应,更加重了语气,突出了菊花的高尚气节。这结尾一句使诗的主题在此得到了抉示,诗意得到了升华。
 
  咏物诗不能没有物,但亦不能为写物而写物。纯粹写物,即使逼真,也不过是“袭貌遗神”,毫无生气。此诗句句切合一菊字,又句句都寄寓着作者的思想感情。菊,简直就是诗人自己的象征。
 
                (徐定祥)
郑谷◎淮上与友人别                 
 
  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晚唐绝句自杜牧、李商隐以后,单纯议论之风渐炽,抒情性、形象性和音乐性都大为减弱。而郑谷的七绝则仍然保持了长于抒情、富于风韵的特点。
 
  这首诗是诗人在扬州(即题中所称“淮上”)和友人分手时所作。和通常的送行不同,这是一次各赴前程的握别:友人渡江南往潇湘(今湖南一带),自己则北向长安。
 
  一、二两句即景抒情,点醒别离,写得潇洒不着力,读来别具一种天然的风韵。画面很疏朗:扬子江头的渡口,杨柳青青,晚风中,柳丝轻拂,杨花飘荡。岸边停泊着待发的小船,友人即将渡江南去。淡淡几笔,象一幅清新秀雅的水墨画。景中寓情,富于含蕴。依依袅袅的柳丝,牵曳着彼此依依惜别的深情,唤起一种“柳丝长,玉骢难系”的伤离意绪;蒙蒙飘荡的杨花,惹动着双方缭乱不宁的离绪,勾起天涯羁旅的漂泊之感。美好的江头柳色,宜人春光,在这里恰恰成了离情别绪的触媒,所以说“愁杀渡江人”。诗人用淡墨点染景色,用重笔抒写愁绪,初看似不甚协调,细味方感到二者的和谐统一。两句中“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等同音字的有意重复,构成了一种既轻爽流利,又回环往复,富于情韵美的风调,使人读来既感到感情的深永,又不显得过于沉重与伤感。次句虽单提“渡江人”,但彼此羁旅漂泊,南北乖离,君愁我亦愁,原是不言自明的。
 
  “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三、四两句,从江头景色收转到离亭别宴,正面抒写握别时情景。驿亭宴别,酒酣情浓,席间吹奏起了凄清怨慕的笛曲。即景抒情,所奏的也许正是象征着别离的《折杨柳》吧。这笛声正倾诉出彼此的离衷,使两位即将分手的友人耳接神驰,默默相对,思绪萦绕,随风远扬。离笛声中,天色仿佛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握别的时间到了。两位朋友在沉沉暮霭中互道珍重,各奔前程──君向潇湘我向秦。诗到这里,戛然而止。
 
  这首诗的成功,和有这样一个别开生面的富于情韵的结尾有密切关系。表面上看,末句只是交待各自行程的叙述语,既乏寓情于景的描写,也无一唱三叹的抒情,实际上诗的深长韵味恰恰就蕴含在这貌似朴直的不结之结当中。由于前面已通过江头春色、杨花柳丝、离亭宴饯、风笛暮霭等一系列物象情景对离情进行反复渲染,结句的截然而止,便恰如抔土之障黄流,在反激与对照中愈益显出其内涵的丰富。临歧握别的黯然伤魂,各向天涯的无限愁绪,南北异途的深长思念,乃至漫长旅程中的无边寂寞,都在这不言中得到充分的表达。“君”“我”对举,“向”字重迭,更使得这句诗增添了咏叹的情味。
 
                (刘学锴)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郑谷◎鹧鸪                 
 
  暖戏烟芜锦翼齐,品流应得近山鸡。 
  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 
  游子乍闻征袖湿,佳人才唱翠眉低。 
  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

 
  晚唐诗人郑谷,“尝赋鹧鸪,警绝”(《唐才子传》),被誉为“郑鹧鸪”。可见这首鹧鸪诗是如何传诵于当时了。
 
  鹧鸪,产于我国南部,形似雌雉,体大如鸠。其鸣为“钩辀格磔”,俗以为极似“行不得也哥哥”,故古人常借其声以抒写逐客流人之情。郑谷咏鹧鸪不重形似,而着力表现其神韵,正是紧紧抓住这一点来构思落墨的。
 
  开篇写鹧鸪的习性、羽色和形貌。鹧鸪“性畏霜露,早晚希出”(崔豹《古今注》)。“暖戏烟芜锦翼齐”,开首着一“暖”字,便把鹧鸪的习性表现出来了。“锦翼”两字,又点染出鹧鸪斑斓醒目的羽色。在诗人的心目中,鹧鸪的高雅风致甚至可以和美丽的山鸡同列。在这里,诗人并没有对鹧鸪的形象作工雕细镂的描绘,而是通过写其嬉戏活动和与山鸡的比较作了画龙点睛式的勾勒,从而启迪人们丰富的联想。
 
  首联咏其形,以下各联咏其声。然而诗人并不简单地摹其声,而是着意表现由声而产生的哀怨凄切的情韵。青草湖,即巴丘湖,在洞庭湖东南;黄陵庙,在湘阴县北洞庭湖畔。传说帝舜南巡,死于苍梧。二妃从征,溺于湘江,后人遂立祠于水侧,是为黄陵庙。这一带,历史上又是屈原流落之地,因而迁客流人到此最易触发羁旅愁怀。这样的特殊环境,已足以使人产生幽思遐想,而诗人又蒙上了一层浓重伤感的气氛:潇潇暮雨、落红片片。荒江、野庙更着以雨昏、花落,便形成了一种凄迷幽远的意境,渲染出一种令人魂消肠断的氛围。此时此刻,畏霜露、怕风寒的鹧鸪自是不能嬉戏自如,而只能愁苦悲鸣了。然而“雨昏青草湖边过,花落黄陵庙里啼”,反复吟咏,似又象游子征人涉足凄迷荒僻之地,聆听鹧鸪的声声哀鸣而黯然伤神。鹧鸪之声和征人之情,完全交融在一起了。这二句之妙,在于写出了鹧鸪的神韵。作者未拟其声,未绘其形,而读者似已闻其声,已睹其形,并深深感受到它的神情风韵了。对此,沈德潜赞叹地说:“咏物诗刻露不如神韵,三四语胜于‘钩辀格磔’也。诗家称郑鹧鸪以此”(《唐诗别裁》),正道出这两句诗的奥秘。
 
  五、六两句,看来是从鹧鸪转而写人,其实句句不离鹧鸪之声,承接相当巧妙。“游子乍闻征袖湿”,是承上句“啼”字而来,“佳人才唱翠眉低”,又是因鹧鸪声而发。佳人唱的,无疑是《山鹧鸪》词,这是仿鹧鸪之声而作的凄苦之调。闺中少妇面对落花、暮雨,思念远行不归的丈夫,情思难遣,唱一曲《山鹧鸪》吧,可是才轻抒歌喉,便难以自持了。诗人选择游子闻声而泪下,佳人才唱而蹙眉两个细节,又用“乍”、“才”两个虚词加以强调,有力地烘托出鹧鸪啼声之哀怨。在诗人笔下,鹧鸪的啼鸣竟成了高楼少妇相思曲、天涯游子断肠歌了。在这里,人之哀情和鸟之哀啼,虚实相生,各臻其妙;而又互为补充,相得益彰。
 
  最后一联:“相呼相应湘江阔,苦竹丛深日向西。”诗人笔墨更为浑成。“行不得也哥哥”声声在浩瀚的江面上回响,是群群鹧鸪在低回飞鸣呢,抑或是佳人游子一“唱”一“闻”在呼应?这是颇富想象的。“湘江阔”、“日向西”,使鹧鸪之声越发凄唳,景象也越发幽冷。那些怕冷的鹧鸪忙于在苦竹丛中寻找暖窝,然而在江边踽踽独行的游子,何时才能返回故乡呢?终篇宕出远神,言虽尽而意无穷,透出诗人那沉重的羁旅乡思之愁。清代金圣叹以为末句“深得比兴之遗”(《圣叹选批唐才子诗》),这是很有见地的。诗人紧紧把握住人和鹧鸪在感情上的联系,咏鹧鸪而重在传神韵,使人和鹧鸪融为一体,构思精妙缜密,难怪世人誉之为“警绝”了。
 
        郑谷◎海棠                 
 
  春风用意匀颜色,销得携觞与赋诗。 
  秾丽最宜新著雨,娇娆全在欲开时。 
  莫愁粉黛临窗懒,梁广丹青点笔迟。 
  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

 
  在大自然的百花园里,海棠花素以娇美著称。春风仿佛着意吹来一种特别鲜艳的颜色染红她,打扮她。难怪惹得诗人郑谷为之销魂,禁不住要携酒对赏,赋诗称赞了。
 
  大地春回,诗人放眼望去,只见微风过处,洒下一阵阵雨点,海棠新沾上晶莹欲滴的水珠,尘垢洗尽,花色格外光洁鲜妍。此时此刻,诗人惊讶地发觉,“新著雨”的海棠别具一番风韵,显得异常之美。人们知道,海棠未放时呈深红色,开后现淡红色,它最美最动人之处就在于含苞待放之时。海棠花蕾刚着雨珠而又在“欲开时”,色泽分外鲜红艳丽,看上去有如少女含羞时的红晕,娇娆而妩媚。前人形容海棠“其花甚丰,其叶甚茂,其枝甚柔,望之绰绰如处女”(明王象晋《群芳谱。花谱》),唐人誉之为“花中神仙”。诗人善于捕捉海棠“新著雨”、“欲开时”那种秾丽娇娆的丰姿神采,着意刻画,把花的形态和神韵浮雕般地表现出来。诗情画意,给人以深刻的印象。
 
  第三联诗人又从侧面对海棠进行烘托。那美丽勤劳的莫愁女为欣赏海棠的娇艳竟懒于梳妆,善画海棠的画家梁广也为海棠的娇美所吸引而迟迟动笔,不肯轻易点染,唯恐描画不出海棠的丰姿神韵。则海棠的美丽和风韵也就可想而知,真所谓“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了。
 
  末联写诗人面对海棠,饮酒赋诗,留连忘返。看不足,写不完,甚至对蝴蝶能在海棠花上偎依抚弄而产生了艳羡之情,简直把诗人对海棠的赞美与倾慕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这首诗从艺术家对海棠的审美活动中突出花之美与魅力,用的是一种推开一层、由对面写来的旁衬手法。这种手法从虚处见实,虚实相生,空灵传神,既歌颂了海棠的自然美,也表现出诗人对美的事物的热爱与追求。情与物相交流,人与花相默契,真不愧是一首咏海棠的佳作。前人谓“谷诗清婉明白,不俚而切。”(辛文房《唐才子传》卷九)正道出此诗的艺术特色。
 
                (何国治)        (徐定祥)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3 | 显示全部楼层
郑谷◎中年                 
 
  漠漠秦云淡淡天,新年景象入中年。 
  情多最恨花无语,愁破方知酒有权。 
  苔色满墙寻故第,雨声一夜忆春田。 
  衰迟自喜添诗学,更把前题改数联。

 
  这首诗写的是作者人到中年后的一些感受。郑谷当时寓居长安,面临着新春的到来。漠漠秦云(长安旧属秦地),淡淡天色,正是西北春天的典型景象。望见这个景象,诗人自然会想到,又一个春天降临人间。但随即也会浮起这样的念头:跟着时光推移,自己的年岁不断增添,如今是愈来愈品尝到中年的滋味了。
 
  中年,往往是人的一生中哀乐感受最深切的时候。青春已逝,来日几何,瞻前顾后,百感交集。诗中不作过多的描述,只是抓住对花无语、借酒浇愁两个细节,就把那种思绪满怀的复杂心理状态烘托出来了,笔墨经济而又含蓄。
 
  那么,诗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底下一联为我们略作提示。“故第”,即旧时的住宅。寻找故第,只见苔色满墙,斑驳难认,意味着追怀平生,遗踪恍然。“春田”,指家乡的农田。由连夜雨声,触发起春田的忆念,暗示要弃官归隐,安度余生。上句是回顾,下句是展望,正体现了人到中年时的典型思想活动。作者借故第、春田、苔色、雨声等事物反映出来,形象鲜明而又富于概括力。
 
  然而,往事既不可追,来日也未必可期;现实的处境一时难以摆脱,衰迟的年华更无情地逐日而去。在这样的矛盾交织之中,除了翻出旧诗稿来修改几遍,琢磨一下自己作诗的技巧,还能用什么方法来排遣心头的烦恼呢?结末两句表面说的“自喜”,实际是在年事虚长、无所作为情况下的自我安慰。透过外在的平静气氛,分明可以体会到诗人那种强自压抑下的无聊索寞心绪。
 
  郑谷的诗以轻巧流利见称,反映生活面不广,从本篇也可以得到验证。此诗涉及中年的苦闷,虽不无时代政治的投影,而主要仍限于个人的感兴,社会意义不大。但文笔清新,思致宛转,尤善于用简炼明白的语言表达凝蓄深沉的情思,在其作品中亦属上乘。
 
                (陈伯海)
杜荀鹤◎春宫怨        
 
  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 
  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 
  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

 
  历来写宫怨的诗大多不着“春”字,即使是写春宫之怨的,也没有一首能象杜荀鹤这首那样传神地把“春”与“宫怨”密合无间地表现出来。
 
  前两句是发端。“婵娟”,是说容貌美好。宫女之被选入宫,就因为长得好看,入宫以后,伴着她的却只是孤苦寂寞,因而拈出一个“误”字,慨叹“今日在长门,从来不如丑”(于濆《宫怨》)。此刻,她正对着铜镜,顾影自怜,本想梳妆打扮一番,但一想到美貌误人,又不免迟疑起来,懒得动手了。上句一个“早”字,仿佛是从心灵深处发出的一声深长的叹息,说明自己被误之久;次句用欲妆又罢的举动展示怨情也很细腻。这两句在平淡之中自有自然、深婉的情致。
 
  三、四句用的是流水对,上下句文意相续,如流水直泻,一气贯注,进一步写出了欲妆又罢的思想活动。“若为容”是“怎样打扮”的意思,这里实际上是说打扮没有用。既然被皇上看中并不在于容貌的美好,那么,我再打扮又有什么用呢?言外之意,起决定作用的是别的方面,例如勾心斗角、献媚邀宠等。
 
  五、六句忽然荡开,诗笔从镜前宫女一下子转到室外春景:春风骀荡,鸟声轻碎,丽日高照,花影层叠。这两句写景,似乎与前面描写宫女的笔墨不相连属,事实上,仍然是围绕着宫女的所感(“风暖”)、所闻(“鸟声”)与所见(“花影”)来写的。在欲妆又罢的一刻,透过帘栊,暖风送来了动听的鸟声,游目窗外,见到了“日高花影重”的景象。临镜的宫女怨苦之极,无意中又发现了自然界的春天,更唤起了她心中无春的寂寞空虚之感。景中之情与前面所抒写的感情是一脉相承的。
 
  “风暖”这一联设色浓艳,《诗人玉屑》(卷三)把它归入“绮丽”一格。风是“暖”的;鸟声是“碎”的──所谓“碎”,是说轻而多,唧喳不已,洋溢着生命力,刚好与死寂的境界相对立:“日高”,见出阳光的明丽:“花影重”,可以想见花开的繁茂。绮丽而妙,既写出了盛春正午的典型景象,反衬了怨情,又承上启下,由此引出了新的联想。
 
  眼前声音、光亮、色彩交错融合的景象,使宫女想起了入宫以前每年在家乡溪水边采莲的欢乐情景:荷叶、罗裙,一色裁成,芙蓉似脸,脸似芙蓉,三人一队,五人一群,溪声潺潺,笑语连连……“越溪”即若耶溪,在浙江绍兴,是当年西施浣纱的地方,这里借指宫女的家乡。这两句以过去对比现在,以往日的欢乐反衬出今日的愁苦,使含而不露的怨情具有更为悠远的神韵。诗的后四句虽是客观的写景与叙事,然而揭开字句的帷幕,却可以听到宫女隐微而又极其伤痛的啜泣之声。
 
  从诗的意境来看,《春宫怨》似不只是诗人在代宫女寄怨写恨,同时也是诗人的自况。人臣之得宠主要不是凭仗才学,这与宫女“承恩不在貌”如出一辙;宫禁斗争的复杂与仕途的凶险,又不免使人憧憬起民间自由自在的生活,这与宫女羡慕越溪女天真无邪的生活又并无二致。它不仅是宫女之怨情,还隐喻当时黑暗政治对人才的戕杀。
 
  这首诗以“风暖”一联饮誉诗坛,就全篇而论,无疑也是一首意境浑成的好诗。
 
                (陈志明)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杜荀鹤◎送友游吴越      
 
  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 
  有园多种桔,无水不生莲。 
  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 
  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经年。

 
  这是一首向友人介绍吴越美好风光的送行诗。吴越,指今苏杭一带。这里田园沃饶,山川佳丽,历来为人称道。
 
  开头两句“去越从吴过,吴疆与越连”,点明吴越接壤,也暗示以下所写,乃两地共有的特色。
 
  颔联“有园多种桔,无水不生莲”,点明桔和莲,别处也有,而吴越的不同,就在于“有园多种”、“无水不生”。诗人选取桔和莲为代表,也颇为精当。桔和莲皆吴越名产,而桔生陆上,莲出水中,又可从而想见吴越地区水陆风光俱美。
 
  颈联“夜市桥边火,春风寺外船”,则着眼于写水乡市镇的繁荣。吴越水乡,市镇大都紧挨河港。不写日市写夜市,只因夜市是吴越物产丰富、商业繁荣的一大标志;而桥边夜市,更是水乡特有风情。夜市的场面形形色色,独取一“火”字,既可使人想象夜市繁荣、热闹的景象,而“火”与桥下的水相映照,波光粼粼,更增添诗情画意。江南多古寺,“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绝句》),古寺是游人必到之处。“春风寺外船”,令人想见春风吹拂、临水寺前游船辐辏的景象,这是水乡又一特色。
 
  结尾两句“此中偏重客,君去必经年”,一个“偏”字特别介绍了吴越人情之美。如此旖旎的风光,又如此好客的人情,他乡游子自然居“必经年”,乐而忘返了。
 
  这首诗清新秀逸,象一幅色彩鲜明的风俗画,是送别诗中别开生面之作。
 
                (何庆善)
杜荀鹤◎山中寡妇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 
  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徵苗。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 
  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此诗通过山中寡妇这样一个典型人物的悲惨命运,透视当时社会的面貌,语极沉郁悲愤。
 
  唐朝末年,朝廷上下,军阀之间,连年征战,造成“四海十年人杀尽”(《哭贝韬》),“山中鸟雀共民愁”(《山中对雪》)的悲惨局面,给人民带来极大的灾难。此诗的“夫因兵死守蓬茅”,就从这兵荒马乱的时代着笔,概括地写出了这位农家妇女的不幸遭遇:战乱夺走了她的丈夫,迫使她孤苦一人,逃入深山破茅屋中栖身。
 
  “麻苎衣衫鬓发焦”一句,抓住“衣衫”、“鬓发”这些最能揭示人物本质的细节特征,简洁而生动地刻画出寡妇那贫困痛苦的形象:身着粗糙的麻布衣服,鬓发枯黄,面容憔悴,肖其貌而传其神。从下文“时挑野菜”、“旋斫生柴”的描写来看,山中寡妇显然还是青壮年妇女,照说她的鬓发色泽该是好看的,但由于苦难的熬,使她鬓发早已焦黄枯槁,显得苍老了。简洁的肖像描写,衬托出人物的内心痛苦,写出了她那饱经忧患的身世。
 
  然而,对这样一个孤苦可怜的寡妇,统治阶级也并不放过对她的榨取,而且手段是那样残忍:“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此处的“纳税”,指缴纳丝税:“征苗”,指征收青苗税,这是代宗广德二年开始增设的田赋附加税,因在粮食未成熟前征收,故称。古时以农桑为本,由于战争的破坏,桑林伐尽了,田园荒芜了,而官府却不顾人民的死活,照旧逼税和“征苗”。残酷的赋税剥削,使这位孤苦贫穷的寡妇何以为生呢?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只见她不时地挖来野菜,连菜根一起煮了吃;平时烧柴也很困难,燃生柴还要“带叶烧”。这两句是采用一种加倍强调的说法,通过这种艺术强调,渲染了山中寡妇那难以想象的困苦状况。最后,诗人面对民不聊生的黑暗现实,发出深沉的感慨:“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深山有毒蛇猛兽,对人的威胁很大。寡妇不堪忍受苛敛重赋的压榨,迫不得已逃入深山。然而,剥削的魔爪是无孔不入的,即使逃到“深山更深处”,也难以逃脱赋税和徭役的罗网。“任是”、“也应”两个关联词用得极好。可以看出,诗人的笔触象匕首一样揭露了封建统治者的罪恶本质。
 
  诗歌是缘情而发,以感情来拨动读者心弦的。《山中寡妇》之所以感人,正在于它富有浓厚的感情色彩。但诗并不直接抒情,而是把感情诉诸对人物命运的刻画描写之中。诗人把寡妇的苦难写到了极至,造成一种浓厚的悲剧氛围,从而使人民的苦痛,诗人的情感,都通过生活场景的描写自然地流露出来,产生了感人的艺术力量。最后,诗又在形象描写的基础上引发感慨,把读者的视线引向一个更广阔的境界,不但使人看到了一个山中寡妇的苦难,而且使人想象到和寡妇同命运的更多人的苦难。这就从更大的范围、更深的程度上揭露了残酷的剥削,深化了主题,使诗的蕴意更加深厚。
 
                (阎昭典)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杜荀鹤◎自叙         
 
  酒瓮琴书伴病身,熟谙时事乐于贫。 
  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 
  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 
  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

 
  这首七律,诗人写自己身处暗世、有志难伸、怀才不遇、走头无路的困境和内心的烦忧。通篇夹叙夹议,评论时事,申述怀抱,满纸韵味,生动感人。
 
  诗的首联概述自己的境遇和处世态度。“酒瓮琴书伴病身”,开头七字,新颖活脱,逼真地勾画出一个当时封建社会中失意潦倒的知识分子形象。他只有三件东西:借以浇愁的酒瓮,借以抒愤、寄情的琴和书,诗人是多么贫寒、孤寂啊!可是诗人对这种贫苦生活所抱的态度,却出人意料,他不以为苦,反以为“乐”──“熟谙时事乐于贫”。原来他“乐于贫”乃是因为对当时晚唐社会的昏暗社会现实非常熟悉。“熟谙”一词,概括了诗人“年年名路漫辛勤,襟袖空多马上尘”(《感秋》)的长期不幸遭遇;也暗示出上句“病身”是怎样造成的。“乐于贫”的“乐”字,表现出诗人的正直性格和高尚情操。这样正直、高尚的人,不能“乐于”为国施展才华,而只能“乐于贫”,这是腐朽统治造成的真正悲剧。
 
  紧接着,诗人进一步表明“乐于贫”的心迹:“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意思是说,我宁愿安守穷途,做天地间一个隐逸诗人;决不愿窃取俸禄,当人间的庸俗官吏。这一联警句,上下对仗,一取一舍,泾渭分明,斩截有力,震慑人心。这种掷地作金石声的语言,进一步表现出诗人冰清玉洁的品格。
 
  诗人说宁愿作“闲吟客”,“吟”什么?第五句作了回答:“诗旨未能忘救物”。诗人困于蒿莱,也并未消极避世,而是始终不忘国家和人民所遭受的灾难。他的诗的确是“言论关时务,篇章见国风”(《秋日山中见李处士》),表现出一片救物济世的热忱。正因为他的诗“多主箴刺”,而不能为世所容,以致“众怒欲杀之”(见《唐才子传》)。故诗的第六句深深慨叹:“世情奈值不容真!”真,指敢于说真话的正直之士。“不容真”三字,深刻地揭露了人妖颠倒是非混淆的当时的社会本质。这两句是全诗的重点和高潮。诗人单刀直入,揭示了志士仁人和黑暗社会之间的尖锐矛盾。
 
  诗的最后两句,以苍凉悲愤的语调作结:“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一生怀才不遇,壮志莫酬,内心的痛苦,无处诉说:“吾唐”虽大,却没有正直之士容身之地,我只好遁身世外,做个隐逸之人。读到这里,我们会很自然地联想到《离骚》的卒章,屈原不是也掩泪太息:“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此诗结尾两句和《离骚》的卒章同样感人。我们仿佛看到白发苍苍的诗人,愁容满面,仰天长啸,老泪纵横。
 
  这首诗以议论为主,但议而不空,直中见曲,议论同形象相结合,并且议论中饱和着浓郁的感情,字字句句“沛然从肺腑中流出”(惠洪《冷斋夜话》),充满着悲愤和激情。在谋篇布局上构思精巧,结构层层推演,环环相扣,步步深入:首联“乐于贫”,带出颔联“宁为宇宙闲吟客,怕作乾坤窃禄人”;颔联“闲吟客”带出颈联“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颈联“不容真”,带出尾联“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尾联“平生肺腑无言处”,又与开头“酒瓮琴书伴病身”相呼应,满篇皆活,浑然一体。随着层次的推进,诗人的形象越来越鲜明;诗人感情的波涛,后浪催前浪,逐步推向高峰;诗的主旨也一步一步开拓、深化。读此诗犹如登山,转过一盘又一盘,愈转愈入佳境。
 
    杜荀鹤◎再经胡城县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 
  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题目是“再经胡城县”,诗人自然会由“再经”而想到“初经”。写“初经”的见闻,只从县民方面落墨,未提县宰;写“再经”的见闻,只从县宰方面着笔,未提县民,这就给读者打开了驰骋想象的天地。如果听信封建统治阶级所谓“爱民如子”之类的自我标榜,那么读到“县民无口不冤声”,只能设想那“冤”来自别的方面,而不会与县宰联系起来;至于县宰呢,作为县民的“父母官”,必然在为县民伸冤而奔走号呼。读到“今来县宰加朱绂”,也准以为“县宰”由于为县民伸冤而得到了上司的嘉奖,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诗人在写了“初经”与“再经”的见闻之后,却对县宰的“朱绂”作出了“便是生灵血染成”的判断,这真是石破天惊,匪夷所思!
 
  结句引满而发,对统治者的揭露与鞭挞不留余地,这与常见的含蓄风格迥乎不同。但就艺术表现而言,诗中却仍然有含而不露的东西在,因而也有余味可寻。“县民无口不冤声”既然是“去岁”的见闻,那么县民喊的是什么冤以及喊冤的结果如何,诗人当然记忆犹新,但没有明写。县宰加朱绂“既然是”今来“的见闻,那么这和县民喊冤的结果有什么联系,诗人当然很清楚,但也没有明写。而这没有明写的一切,又都是读者迫切需要知道的,这就造成了悬念。最后,诗人才把县宰的朱绂和县民的鲜血这两种颜色相同而性质相反的事物出人意外地结合在一起,写出了惊心动魄的结句。那读者迫切需要知道、但诗人没有明写的一切,就都见于言外,获得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县宰未加朱绂之时,权势还不够大,腰杆还不够硬,却已经逼得“县民无口不冤声”;如今因屠杀冤民而赢得了上级的嘉奖,加了朱绂,尝到了甜头,权势更大,腰杆更硬,他又将干些什么呢?诗人也没有明写,然而弦外有音,读者的心怎能不为之震动?
 
                (霍松林)            (何庆善)
 楼主| 发表于 2013-7-24 01:05 | 显示全部楼层
杜荀鹤◎溪兴                 
 
  山雨溪风卷钓丝,瓦瓯篷底独斟时。 
  醉来睡着无人唤,流到前溪也不知。

 
  这是一首描写隐逸生活的即兴小诗。诗中描写的是这样一组画面:在一条寂静的深山小溪上,有一只小船,船上有一个垂钓的人。风雨迷茫,他卷起钓丝,走进篷底,取出盛酒的瓦罐,对着风雨自斟自饮;直饮到烂醉,睡着了;小舟一任风推浪涌,待醒来时,才发觉船儿已从后溪飘流到前溪了。这诗似乎是描写溪上人闲适的心情和隐逸之乐。他置身世外,自由自在,垂钓,饮酒,醉眠,戏风弄雨,一切任其自然,随遇而安。他以此为乐,独乐其乐。这似乎就是诗中所要表现的这一段溪上生活的特殊兴味。
 
  然而,透过画面的情景和气氛,这种闲适自乐的背后,却似乎隐藏着溪上人内心的无可奈何的情绪。深山僻水,风风雨雨,气氛是凄清的。那垂钓者形单影只,百无聊赖,以酒为伴。那酒器“瓦瓯”──粗劣的瓦罐儿,暗示出它的主人境遇的寒苦。“醉来睡着无人唤”,让小舟在山溪中任意飘流,看来潇洒旷达,实在也太孤寂,有点看透世情、游戏人生的意味。
 
  诗人身处暗世,壮志难酬,他的《自叙》诗写道:“平生肺腑无言处,白发吾唐一逸人”,老来奔走无门,回到家乡九华山,过着清苦的隐逸生活。《溪兴》中所描写的这个遗身世外的溪上人,当是诗人的自我写照。
 
                (何庆善)
杜荀鹤◎赠质上人        
 
  枿坐云游出世尘,兼无瓶钵可随身。 
  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

 
  《赠质上人》是一首赠送给叫做“质”的和尚的诗。上人,是对高僧的敬称。
 
  既然是送给僧人的诗歌,那么自然要说与佛事相关的话,所以开头便干佛事:“枿坐云游出世尘”。枿(niè聂)坐,犹言枯坐。这句是说质上人有时打坐参禅,有时云游四方,行踪无定,颇有超尘出世之概。这是写质上人的形象。诗人抓住他的特征,刻画了他的不同凡俗。
 
  第二句进一步写质上人的形象。瓶钵,是云游和尚喝水吃饭不可少的用具。可是质上人连应该随身携带的一瓶一钵也没有。这就更突出了质上人超出尘世的性格,成了飘飘然来去无牵挂的大闲人了。
 
  第三、四句,“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这是从质上人的精神境界去刻画他的形象。他不说一句有关人世间的话。所谓“世缘终浅道缘深”(苏东坡语),在这位质上人身上表现得相当彻底,他完全游离于尘世之外。
 
  诗人对质上人的最无牵挂和最清闲表示了由衷的赞赏,而于赞语之中却含有弦外之音,寓有感慨人生的意味。杜荀鹤所生活的正是晚唐战乱不止、民生凋弊的多事之秋。作为一个有良心、有正义感的诗人,面对这样的现实,怎么能缄口不语呢?他虽曾赞羡“万般不及僧无事,共水将山过一生”(《题道林寺》)的生活,但无论怎样也不能象质上人那样口不言一句人间事。所以“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既有对质上人的称赞和羡慕,也有诗人自己复杂心情的流露,字面上意义虽然浅近,而诗人的感慨良深。
 
  《遯斋闲览》中说:“唐人诗中用俗语者,惟杜荀鹤、罗隐为多。”这里说出了杜荀鹤的诗在语言上的特点。这个特点表现在他的近体诗上尤为突出,即通俗浅近,明白晓畅。所以人们说他是把严于格律的近体诗通俗化了。正因为这样,他的许多诗句便在长期流传中成了人们口头的熟语。《赠质上人》也是这样。
 
                (张秉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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