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乡情怯

五两轻骨

近乡情怯

早半月就听妈说，老家四叔最小的孩子林高元旦结婚，心里就盘算要回去一次，四叔在家族中和我家渊源颇深，他现在的房子就是在我家70年代下放回乡时父亲一锄一镐开出的老屋基上重新修的两间石头房，当年我们走时还是到处漏雨的一小间茅草房，他在这个房子里娶妻生子，子生孙，转眼三世同堂，我们热切地把四叔家当作故土之根，感情自是比其他叔伯深了一层。再者，因为父母膝下无子，父亲这房就此断了香火，当大不孝，70年代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已经实施，三妹就是搭上末班车才来到我们家的。眼看生儿无望，家族长辈就劝父母从本家抱养一个，四叔家有两男孩，乐意让父母随便抱养一个，做谁的儿都是儿。最终我那在旧社会师范毕业的开明奶奶不同意，说养好自己三个姑娘就不错了。虽然小堂弟没做成我们家孩子，但因为这层关系，我们亲如手足，从小在心里把四叔家两个孩子当作亲弟弟。林高的结婚是族里家字辈最后一件大事了，怎么能不回呢？我最小的弟弟啊。

听说后就跟御摄商量，元旦就不跟队活动了，我带他吃酒去，可惜人家看腻了我这张老脸，楞不中美人计，无奈之下，频施美食计吊其胃口，辅与美景相诱，终于在最后两天策反成功，答应陪我走一趟，实在是大喜之极，马上电话老妈，我将直接从都匀去四叔家与他们会合，并连夜购买拜见七房长辈的礼品。

31号，御摄请假，我放下手上的事，背着装备踏上回乡的班车，一路昏沉沉摇到航龙，原计划我们俩步行到克度，看天色行事，从克度到家10年前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还是羊肠小道，我记得不太清楚，算起来到家应该晚上九点过了，如果不贸然而行，就在克度住下，第二天打早赶过去。谁知刚下车歪了不到一支烟工夫，爸爸叫来接我们的人就骑摩托车到了，第一天徒步计划泡汤。

路上遇到去接亲的车，俩个人又蠢蠢欲动想直接跟去接亲，可人家说要到第二天才发亲回来，一想背着两个扎眼的大包，女方家还指不定认为我们要送什么大礼呢，去不得去不得。屁股才离开摩托车我激动得撒腿就往家跑，把御摄丢在路边两眼茫茫不知东西。跟爸爸打了个照面，就被七奶八姑的围着，是卡甸吗？是是，我是卡甸。那我是哪个？完蛋，我只记得最亲最亲的几个伯妈，其他就分不清哪是哪家的该叫什么了。臊得乱抓头发习惯性向御摄求救，御摄一脸同情爱莫能助的表情，我就伯妈姨妈乱叫一气，错，我是上房谁谁叔家大奶，我是小寨谁谁公家老太，嘿嘿，马上学乖，谁来看我我就问，我是卡甸，我要叫你什么？然后马上脆生生嘴巴抹糖地叫得这些奶啊太的满脸菊花开，直拉我去她们家吃饭。爸爸看我闹得实在不象话，赶紧来打圆场，她离开这的时候才四岁多，肯定记不得你们这些奶和老太们了。

认亲仪式完成，兴奋地拉御摄去实地听我讲解曾经跟他说了几百次魂牵梦萦的出生老屋。那话啊就从我出生第一天说起，据爸说那天是端午，我不打招呼就提前要来过节，搞得爸和奶奶手忙脚乱烧水请接生婆。正午时分我安全着世，房间忽然蚂蚁遍地密密麻麻让人无法下脚，爸就去灶堂铲子母灰来盖，可蚂蚁还是前赴后继地拥进来，请来帮忙的人就拿迷信的说法让爸赶紧烧香化纸通白神灵，还真神了，半柱香不到，蚂蚁就退得干干净净。若干年后，有外乡通灵的人问爸，你家是不是发生过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爸想啊想只觉得就这件事希奇点，人家就帮解了，那是你父亲遣千军万马来看大孙，幸好你杀生不多，否则这孩子就背着罪孽了。其实，爸也不相信迷信，只是10多年后他去远方又遇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找到公客死20多年的骨殖后才不得不相信真有神灵说法。

我跟他说，我是个孤独的孩子，没有人跟我玩，每次奶奶都要亲自把我送到20米远的小寨去看别人玩，才去一会儿就会在路口大声地喊奶奶我要回家，奶奶就站在自家房后的田坎上看我走近，小水洼不知道为什么会飘浮着紫绿紫绿的颜色，那些老太们告诉我，那是巫婆下了药，专门迷惑小孩子的，等小孩子看花了眼，她们就把我抱走。每次看到这样的小水洼我就蹲下大哭死活不肯再走，奶奶只好过来背我回家，那条路我走了几年，从来没有离开过奶奶眼睛的看护。旁边那块地，我差点被害死了，寨子上的大孩子挖红薯生吃，我总也抢不到，就哭，记忆中我的拿手本事就是哭，大孩子怕把大人招来挨打就赶紧挖一个塞给我，我急吼吼抓起就往嘴里送，吃了半个口吐白沫倒在地上，大孩子一哄而散，后来是奶奶找来把我背回家学过中医的爸爸救醒了我，原来我吃的是山药，这也不能怪我啊，我从来不知道红薯是什么味道，那时就算给我一个树疙瘩，我也以为是红薯的。我额上那个疤，就是端碗出去被隔壁家孩子抢碗我不给，人家拣起石头往我头上砸，趁我痛得大哭抢过就跑，等奶奶听到哭声跑出来一看，我满头是血，那孩子已经把我碗里的饭吃光了。这事也不能怪人家，那个时候谁家有饱饭吃啊？还是满碗的稀罕的白米饭。就算我家三个大人养一个小孩也是吃不上白米饭的，奶奶每天在甄子一角给我蒸上一小把白米，在贫苦的农村，我是幸福且温饱的。

父母是跟着奶奶被下放到老家的，所幸宅心仁厚的公在解放前待佃户不薄，所以奶奶携孤子下乡倒也没受什么委屈，大队比较照顾这几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曾经的奶奶少爷小姐，工分是低了些，但民风淳朴，并没有被翻身做主人的乡邻欺凌。只是可怜了爸爸，每天别人家男人上山割草回来垫圈吃过早饭都下地干活了，爸爸还没回来，奶奶和妈妈就伸长了脖子站在屋后田坎上往大树脚看，看得眼珠子都要落出来，爸爸才吭哧吭哧挑着稀拉茅草疲惫不堪地出现，奶奶那个担心啊？这里每年都有几个男人上山打柴摔死，爸爸是她从33岁守寡辛苦拉扯大的独儿，她对公所有感情的寄托啊。这个村最耳熟能详的标志物就是水井边大树角，那是进山的必经路口，也是村里消息发布地，女人要看到自家男人在水井边饱喝一顿清凉甘甜的井水抹着满脸的水珠站起来往家走才落心。我兴冲冲拉着御摄往那跑，因为水井边大树脚我也没到过，尽管离家只有20多米远，可妈妈挑水从来没有带我去过，这次去看才知道原因，那井幽深得看不到底，小孩掉下去就给龙王当晚餐了，周围的竹子，树木依然浓荫蔽日，繁茂无比。只是再也见不到挑水大姑娘小媳妇。村里早已经实现电灯电话自来水，往日河边应山应水的捣衣声已不可闻。人真很矛盾，我如此怀念当年的生活场景，可我的感情只是一厢情愿的，恐怕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谁也不愿再回到过去。大桥修好了，那曾经吞噬无数鲜活生命的河水从此只在人们脚下无奈地咆哮，路修宽了，赶场的小伙子摩托车一个比一个威风。可是，那一路上的高亢悠扬的山歌呢？那情意绵绵随兴随口而出熟悉的调子呢？那六月六时姑娘小伙们从这坡唱到那坡从日出唱到日落唱到星星满天晨曦初起的三天三夜不舍得分别的情歌呢？村子里除了倚在墙脚晒太阳摆白的老人就是满到处乱跑的孩子，鸡和狗比人还无所事事。

御摄，我是这么迫不及待地带你进入我的童年，可，除了记忆和古老的土地，当时的场景已人老物非，四岁多离开的我，只能记住这么多，可它丰满圆润得如同一枚历霜的柿子，经 年挂在家乡的路口召唤我，回去，回去。是的，御摄，我必得要回一次，去把它摘下来珍藏在永远的记忆里。我要回去穿上故乡的衣裳，做一个名副其实的布依族姑娘，坐在田坎上的稻草垛边等一个唱着山歌向我走来的情郎。

妈妈说，我离开时是趴在父亲的背上，这次回来却背负着重重的行囊，那是乡亲们永远无法理解的生活方式，我走得太远了，远到只能在故乡的土地上伫立片刻又起程走向我的万水千山。妈妈说，如果我还在家乡，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妈妈，或者是年轻的奶奶了，有一圈猪，一头牛，几个下蛋的母鸡。妈妈，其实这已经是种幸福的生活，只是我现在还不能要，从走出去那天起，我就注定会流浪，孑然一身。

家乡在那，我来了又走了，也许我还会来，再来，不会有人热切地叫我卡甸了吧？认识我的亲人都老了走了，留守家园的孩子们连自己爹妈的容颜都已模糊，哪会认识一个长辈游子？可我仍会在疲惫的旅途上眺望家乡的方向。


2010．02．25

五两轻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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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影

品读轻骨文章，犹如温柔的乡风，沁人心扉！喜欢这样娓娓道来，家长里短的感觉！

寒烟翠

寒烟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