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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词话] 养一斋诗话 [清] 潘德舆 卷一至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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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6-25 11:46 | 显示全部楼层
 学古文者,由欧、苏入而柳而韩则几矣,由韩而《左》、《国》、《史》、《汉》则成矣。此由浅入深,由疏畅而结?啬之渐也。学诗亦然。初学由七古人,七古由苏、韩入,发轫之地,取其充畅阔远,不局才气。既至是则必以陶、韦、王、孟约之,一切俗想俗格,扫除殆尽,乃入门庭。而终以子美为堂奥归宿,方与《风》、《骚》、汉、魏有息息相通处。虽予一家私言,然较之小巧旁门与持高论而躐等者,似不可同日语,择言之君子,或有取焉。  一唱三叹,由於千锤百炼。今人都以平澹为易易,知其未吃甘苦来也。右丞“雨中山果落,灯下草?鸣”,其难有十倍於“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者。到此境界,乃自领之,略早一步,则成口头语,而非诗矣。  苏、李《录别》,《古诗十九首》,皆圣於诗者也。然或篇章寂寥,或姓名沈晦,推尊虽允,未厌人心。两汉以後,必求诗圣,得四人焉:子建如文、武,文质?中;陶公如夷、惠,独开风教;太白如伊、吕,气举一世;子美如周、孔,统括千秋。此论本於古人,而不尽本於古人,书之以俟识者。  香山与元九诗极多,“永寿寺中语”一首,如作家书,如对客面语,变汉、魏之面貌而得其神理,实不可以浅易目之者,与《寒食野望吟》,皆白诗之绝调也。乐府以外,此为称首矣。  白傅五律,有与少陵相似者,有与王、孟相似者,有与义山相似者。反覆按之,则别具流利之机,究与诸公似而不似。李西涯自命具耳,或择白诗之僻者,偶诵其一,便知为《长庆集》。此神明过人,後学不敢望。  东坡谓白诗晚年极高妙。或问之,曰:“风生古木晴天雨,月照平沙夏夜霜。”余按此二语残平浅,非白诗之妙者,不解东坡何以赏之?至如“不知皇甫七,池上兴可如”,“南檐纳日冬天暖,北户迎风夏月凉”,“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无奈娇痴三岁女,绕腰啼哭觅银鱼”,弥浅而俚矣。学之必成村巷盲词,不可不慎。  “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此南北曲中猥亵语耳,词家不肯道此,而况诗哉!然元之诗品,又不逮白,而《连昌宫词》收场用意,实胜《长恨歌》。艳《长恨》而亚《连昌》,不知诗之体统者也。“寂寞古行宫”二十字,足赅《连昌宫词》六百馀字,尤为妙境。“诗品至微之,犹非浪得名也”。以二诗并称,非知诗者。 

 楼主| 发表于 2013-6-25 11:46 | 显示全部楼层
 诗最争意格。词气富健矣,格不清高,可作而不可示人;格调清高矣,意不精深,可示人而不可传远。有以论意格为腐谈者,中其所短故耶?  微之诗云:“潘岳悼亡犹费词。”安仁《悼亡》诗诚不高洁,然未至如微之之陋也。“自嫁黔娄百事乖”,元九岂黔娄哉!“也曾因梦送钱财”,直可配村笛山歌耳。至《莺莺》、《离思》、《白衣裳》诸作,後生习之,败行丧身。诗将为人之仇,率天下之人而祸诗者,微之此类诗是也。  《岁寒堂诗话》论张文昌律诗不如刘梦得、杜牧之、李义山。文昌七律或嫌平易,五律清妙处不亚王、孟,乃愧梦得、牧之、义山哉!其《夜到渔家》、《宿临江驿》二律,与刘文房《馀干旅舍》一作,用韵同,风韵亦同,皆绝唱也。  文昌“药看辰日合,茶到卯时煎”,“草长晴来地,?飞晚後天”,绝似乐天。大抵中唐人气味往往相近。然乐天胜微之,文昌胜仲初,名虽相埒,又当细求其分别与优劣处,乃非无星秤耳。  文昌“洛阳城里见秋风”一绝,七绝之绝境,盛唐诸钜手到此者亦罕,不独乐府古澹,足与盛唐争衡也。王新城、沈长洲数唐人七绝擅长者各四章,独遗此作。沈於郑谷之“扬之江头”亦盛称之,而不及此,此犹以声调论诗也。  杨仲弘论七言绝句,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沈确士谓“盛唐人多与此合”。此皆臆说也。绝句四语耳,自当一气直下,兜裹完密。三句为主,四句发之,岂首二句便成无用邪?此徒爱晚唐小巧议论,止在末二句动人,而於盛唐大家元气浑沦之作,未曾究心,始有此等曲说。确士转韵“盛唐多与此合”,既不识盛唐,而七绝之体,亦将由此而破矣。  “寒林烟重暝栖鸦,远寺疏钟送落霞。无恨岭?遮不断,数声和月到山家。”此宋贼刘豫诗也。清光鉴人,诗竟不可以定人品耶!元遗山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是说殊可警世。  杨椒山大节卓然,诗特附人以传耳。然相其格律字句,亦非无意於此事者。如《送王大宗伯考绩》云:“北斗光芒临紫极,东风行色动江干。春归吴苑晴花合,天入燕?晓旆寒。礼乐百年开万国,星辰八座拥千官。彤庭旧识尚书履,天下苍生赖谢安。”此律与李于鳞何异!佳句若“野树含烟迷寺迥,晴山披雪倚?明”,“寒欺草榻凉如洗,风卷星河动欲流”,“寒雁不堪?暝夕,秋风况是叶飞初”,风格不在後七子後。 

 楼主| 发表于 2013-6-25 11:46 | 显示全部楼层
 刘梦得《生师讲堂》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张籍《秋山》云:“秋山无?可无风。”朱新仲云:“两‘可’字义不同,皆新而不怪。”此宋人讲字法之魔障也。放翁“山可一窗青”,亦此类耶!  周伯?弓辑《三体诗》,局小识短不足言。方虚谷作序,既不满之矣,而所辑《瀛奎律髓》,割裂门类,其可笑更甚於伯?弓也。近高江村续辑《三体诗》,效尤无谓。此如元遗山《鼓吹》,多收晚唐,以为入格,亦非善本。而瞿宗吉又欲续之,瞿书不成,而明末人又有《鼓吹新编》之选。顾茂伦选《唐诗英华》,亦专收七律。好著述而少识力,又何为乎!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总为浮?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运意不同,各有境地,何可轩轾!瞿宗吉曰:“太白忧君之念,远过乡关之思,善占地步,可谓‘十倍曹丕’。”此头巾气,又隔壁听也。  龙仁夫《题琵琶亭》云:“老大?娥负所天,忍将离恨寄哀弦。江心正好观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议论极正,然忘却此妇本是歌妓出身,直腐谈耳。白香山《昭君咏》曰:“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评者谓其??旧主,过前人远甚。然既已失身於匈奴,即眷念旧君,何足贵哉!此皆好为中正之论,而不揆其出处本末者也。  退之诗“我能屈曲自世间,安能随汝巢神山”,“王侯将相念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高心劲气,千古无两,诗者心声,信不诬也。同时惟东野之古骨,可以相亚,故终身推放不遗馀力。虽柳子厚之诗,尚不引为知己,况乐天、梦得耶!  赵子昂对元世祖诗:“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哀哉若人,乃至於此!其《岳王墓》诗:“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南渡之君,子昂何人?而忍下此笔也!诗虽工亦不足述矣。後人题子昂画者,率寓刺讥,而诗品亦有高下,不可一例以为工也。如虞胜伯《题子昂苕溪图》云:“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辋川。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沈启南《题子昂画马》云:“隅目晶莹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蕃人买去骑。”史明古《题子昂画兰》云:“国香零落佩纟襄空,芳草青青合故宫。谁道有人和泪写,?根无地怨东风。”方良右《题子昂竹枝》云:“中原日暮龙旗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僧某《题子昂书渊明归去来辞後》云:“典午山河半已墟,褰裳宵逝望归庐。翰林学士宋公子,好事多应醉里书。”数诗中惟虞君、史君有忠厚之意,馀悉隽而伤于刻矣。沈启南诗尤欠老成,不类名宿语。  

 楼主| 发表于 2013-6-25 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凡作讥讽诗,尤要蕴藉;发露尖颖,皆非诗人敦厚之教。如元人《博浪沙》云:“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民间铁未销?”《陈桥驿》云:“路人遥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岁儿”。皆机警有馀,深厚不足。予独爱袁凯《苏李泣别图》云:“犹有交情两行泪,西风吹上汉臣衣。”斧钺寓於缠绵,极耐寻讽,高出《白燕》诗百倍。  义山讥汉武云:“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赐金茎露一杯。”意无关系,聪明语耳。许丁卯则云:“闻有三山未知处,茂陵松柏满西风。”隽不伤雅,又足唤醒痴愚。《始皇墓》云:“一种青山秋草里,路人惟拜汉文陵。”亦森竦而无发露痕也。  文山致命,後人名咏甚多。独吾郡君实丞相凭吊鲜佳者,惟元人林景熙一律云:“紫宸黄阁共龙船,海气昏昏日月偏。平地已无行在所,丹心犹数中兴年。生藏鱼腹不见水,死抱龙髯直上天。板荡纯臣有如此,流芳千祀更无前”。第五句无深蕴,落句亦落套。然词气勃发,足为大忠生色,後无继起得名者矣。  

 楼主| 发表于 2013-6-25 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对偶上下相称最难。戴石屏以“尘世梦中梦”,对“夕阳山外山”固不佳,即“春水渡旁渡”,犹未尽致也。然此等终不需费力求之,虽得一名联,又何足以尽诗妙哉!“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正月今欲半,陆浑花未开。出关见青草,春色正东来。”“带甲满天地,胡为君远行?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此数公之於律体,如大匠运斤成风,如骏马直下千丈,何曾似石屏等之琐琐刻画哉!此诗体高下大小之判,入门者不可不审。  刘改之《送王简卿》诗云:“世事看来忙不得,百年到手是功名。”此村夫子语耳。辛稼轩目为“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乃宋人习气,以粗俗直率为盘硬排?者也。  东坡诗云:“是处青山可埋骨。”放翁诗云:“青山是处可埋骨。”子美诗云:“行人弓剑各在腰。”献吉诗云:“弓箭行人各在腰。”改者几乎文理不顺,吾不知袭之何意,改之又何意也?  

 楼主| 发表于 2013-6-25 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光弼《歌风台》诗起句:“世间快意宁有此,亭长归来作天子。”凤洲《长平坑》起句:“世间怪事宁有此,四十万人同日死。”张诗奇特以创调耳,凤洲袭来,虽崛?聿而乏风采矣。大抵文章贵独造也。  前谓刺讥诗贵含蓄,论异代事犹当如此。臣子於其本朝,直可绝口不作诗耳。张祜虢国夫人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李商隐《骊山》诗:“平明每幸长生殿,不从金舆惟寿王。”唐人多犯此恶习。商隐爱学杜诗,杜诗中岂有此等猖獗处!或以祜此诗编入杜集中,亦不识黑白者。  杨廉夫诗“一双孔雀行瑶圃,十二飞鸿上锦筝”,“别院三千红芍药,洞房七十紫鸳鸯”,“公子银瓶分汗酒,佳人金胜剪春花”。又以杨妃袜为诗题,鞋杯为词题,江南坛坫,蒸染殆遍,洵诗之妖也。然张士诚尽致吴中名士,独廉夫不可。闻其来吴,使要於路,不得已乃一至宾贤馆。士诚饮以元主所赐御酒,廉夫作诗云:“江南岁岁烽烟起,海上年年御酒来。如此烽烟如此酒,老夫怀抱几时开?”士诚得诗,遂不强留。此诗殊有一往不可屈之气,廉夫一生名节,藉之以传,拈此为集中压卷。其纤?佻冶者,可略之而不必苛绳矣。  杨廉夫《题刘阮》诗云:“两婿原非薄幸郎,仙姬已识姓名香。问渠何事归来早,白首糟糠不下堂。”事本谲幻,何须作此庄语!岂矫其平日纤?佻冶之失,而施之於无用之地乎?藉以喻其不事明祖之意耳。此诗作如此看,则意味深长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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