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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词话] 艺苑卮言[ 明] 王世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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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2:56 | 显示全部楼层
北朝戎马纵横,未暇篇什。孝文始一倡之,屯而未暢。温子升寒山一片石足语及,为当涂藏拙,虽江左轻薄之谈,亦不大过。薛道衡足号才子,未是名家,唯杨处道奕奕有风骨。  王简栖《头陀寺碑》,以北统之笔锋,发南宗之心印,虽极俳偶,而绝无牵率之病。温子升之《寒陵》,尚自退舍,江总持之《摄山》,能不隔尘?昭明取舍,良不诬也。  吾於文虽不好六朝人语,虽然,六朝人亦那可言。皇甫子循谓藻艳之中有抑扬顿挫,语虽合璧,意若贯珠,非书穷五车,笔含万花,未足云也。此固为六朝人张价,然如潘左诸赋及王文考之《灵光》、王简栖之《头陀》,令韩柳授觚,必至夺色。然柳州《晋问》、昌黎《南海神碑》《毛颖传》,欧苏亦不能作,非直时代为累,抑亦天授有限。  《晋书》、《南北史》、《旧唐书》,稗官小说也。《新唐书》,赝古书也。《五代史》,学究史论也。《宋》、《元史》,烂朝报也。与其为《新唐书》之简,不若为《南北史》之繁;与其为《宋史》之繁,不若为《辽史》之简。  正史之外,有以偏方为纪者,如刘知几所称地理,当以常璩《华阳国志》、盛弘之《荆州记》第一;有以一言一事为记者,如刘知几所称琐言,当以刘义庆《世说新语》第一;散文小传,如伶元《飞燕》虽近亵,《虬髯客》虽近诬,《毛颖》虽近戏,亦是其行中第一。它如王粲《汉末英雄》、崔鸿《十六国春秋》、葛洪《西京杂记》、周称《陈留耆旧》、周楚之《汝南先贤》、陈寿《益部耆旧》、虞预《会稽典录》、辛氏《三秦》、罗含《湘中》、硃赣《九州》、阚骃《四国》、《三辅黄图》、《西阳杂俎》之类,皆流亚也。《水经注》非注,自是大地史。  自古博学之士,兼长文笔者,如子产之别台骀,卜氏之辨三豕,子政之记贰负,终军之鼮鼠,方朔之名藻廉,文通之职科斗,茂先景纯种种该浃,固无待言。自此以外,虽凿壁恆勤,而操觚多缪,以至陆澄书厨,李邕书簏,傅昭学府,房晖经库,往往来艺苑之讥,乃至使儒林别传,其故何也?毋乃天授有限,考索偏工,徒务夸多,不能割爱,心以目移,辞为事使耶?孙搴谓邢劭“我精骑三千,足敌君羸卒数万”,则又非也。韩信用兵多多益办。此是化工造物之妙,与文同用。  吾览锺记室《诗品》,折衷情文,裁量事代,可谓允矣,词亦奕奕发之。第所推源出於何者,恐未尽然。迈凯昉约滥居中品。至魏文不列乎上,曹公屈第乎下,尤为不公,少损连城之价。吾独爱其评子建“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嗣宗“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灵运“名章迥句,处处间起。丽典新声络驿奔会”;越石“善为凄悷之词,自有清拔之气”;明远“得景阳之诡諔,含茂先之磨嫚。骨节强於谢混,駈迈疾於颜延。总四家而并美,跨两代而孤出”;玄晖“奇章秀句,往往警遒。足使叔源失步,明远变色”;文通“诗体总杂,善於摹拟,筋力於王微,成就於谢朓”。此数评者,赞许既实,错撰尤工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唐文皇手定中原,笼盖一世,而诗语殊无丈夫气,习使之也。“雪耻酬百王,除凶报千古。”“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差强人意,然是有意之作。《帝京篇》可耳,馀者不免花草点缀,可谓远逊汉武,近输曹公。  中宗宴群臣“柏梁体”,帝首云:“润色鸿业寄贤才。”又:“大明御宇临万方。”和者皆莫及,然是上官昭容笔耳。内薛稷云:“宗伯秩礼天地开。”长宁公主云:“鸾鸣凤舞向平阳。”太平公主云:“无心为子辄求郎。”阎朝隐云:“著作不休出中肠。”差无愧古。  明皇藻艳不过文皇,而骨气胜之。语象,则“春来津树合,月落戍楼空”;语境,则“马色分朝景,鸡声逐晓风”;语气,则“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开”;语致,则“岂不惜贤达,其如高尚心”。虽使燕许草创,沈宋润色,亦不过此。  卢骆王杨,号称四杰。词旨华靡,固沿陈隋之遗,翩翩意象,老境超然胜之。五言遂为律家正始。内子安稍近乐府,杨卢尚宗汉魏,宾王长歌虽极浮靡,亦有微瑕,而缀锦贯珠,滔滔洪远,故是千秋绝艺。《荡子从军》,献吉改为歌行,遂成雅什。子安诸赋,皆歌行也,为歌行则佳,为赋则丑。  五言至沈宋,始可称律。律为音律法律,天下无严於是者,知虚实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二君正是敌手。排律用韵称妥,事不傍引,情无牵合,当为最胜。摩诘似之,而才小不逮。少陵强力宏蓄,开阖排荡,然不无利钝。馀子纷纷,未易悉数也。  两谢《戏马》之什,瞻冠群英;沈宋《昆明》之章,问收睿赏。虽才俱匹敌,而境有神至 ,未足遂概平生也。时小许公有一联云:“二石分河写,双珠代月移。”一联亦自工丽,惜全篇不称耳。沈宋中间警联,无一字不敌,特佺期结语是累句中累句,之问结语是佳句中佳句耳,亦不难辨也。  沈詹事七言律,高华胜於宋员外。宋虽微少,亦见一斑,歌行觉自陟健。  裴行俭弗取四杰,悬断终始,然亦臆中耳。彼所重王剧、王勔、苏味道者,一以钩党取族,一以模稜贬窜,区区相位,何益人毛发事,千古肉食不识丁,人举为谈柄,良可笑也。  杜审言华藻整栗小让沈宋,而气度高逸,神情圆暢,自是中兴之祖,宜其矜率乃尔。“梅花落处疑残雪”一句,便是初唐。“柳叶开时任好风”,非再玩之,未有不以为中晚者。若万楚《五日观伎》诗:“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真婉丽有梁陈韵。至结语:“闻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宋人所不能作,然亦不肯作。于鳞极严刻,却收此,吾所不解。又起句“西施漫道浣春少”,既与五日无干,“碧玉今时斗丽华”,又不相比。  陈正字陶洗六朝铅华都尽,托寄大阮,微加断裁,而天韵不及,律体时时入古,亦是矫枉之过。开元彩笔,无过燕许,制册碑颂,舂容大章。然比之六朝,明易差胜而渊藻远却,敷文则衍,徵事则狭。许之应制七言,宏丽有色,而他篇不及李峤。燕之岳阳以後,感慨多工,而实际不如始兴。李于鳞评诗,少见笔札,独选唐诗序云:“唐无五言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取也。七言古诗,唯杜子美不失初唐气格,而纵横有之。太白纵横,往往强弩之末,间杂长语,英雄欺人耳。”此段褒贬有至意。又云:“太白五七言绝句,实唐三百年一人。盖以不用意得之,即太白亦不自知其所至,而工者顾失焉。五言律、排律,诸家概多佳句。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虽众,隤焉自放矣。”余谓七言绝句,王江陵与太白争胜毫釐,俱是神品,而于鳞不及之。王维李颀虽极风雅之致,而调不甚响。子美固不无利钝,终是上国武库,此公地位乃尔,献吉当於何处生活。其微意所锺,余盖知之,不欲尽言也。  李杜光焰千古,人人知之。沧浪并极推尊,而不能致辨。元微之独重子美,宋人以为谈柄。近时杨用脩为李左袒,轻俊之士往往傅耳。要其所得,俱影响之间。五言古、选体及七言歌行,太白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以俊逸高暢为贵;子美以意为主,以独造为宗,以奇拔沈雄为贵。其歌行之妙,咏之使人飘扬欲仙者,太白也;使人慷慨激烈,歔欷欲绝者,子美也。《选》体,太白多露语率语,子美多穉语累语,置之陶谢间,便觉伧父面目,乃欲使之夺曹氏父子位耶!五言律、七言歌行,子美神矣,七言律,圣矣。五七言绝者太白神矣,七言歌行,圣矣,五言次之。太白之七言律,子美之七言绝,皆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太白古乐府,窈冥惝怳,纵横变幻,极才人之致然自是太白乐府。  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後,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色有声,有气有骨,有味有态,浓淡深浅,奇正开阖,各极其则,吾不能不伏膺少陵。  高岑一时,不易上下。岑气骨不如达夫,遒上而婉缛过之。《选》体时时入古,岑尤陟健。歌行磊落奇俊,高一起一伏,取是而已,尤为正宗。  五言近体,高岑俱不能佳。七言,岑稍浓厚。  摩诘才胜孟襄阳,由工入微,不犯痕迹,所以为佳。间有失点检者,如五言律中“青门”、“白社”、“青菰”、“白鸟”一首互用;七言律中“暮云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两“马”字覆压;“独坐悲双鬓”,又云“白发终难变”。他诗往往有之,虽不妨白璧,能无少损连城?观者须略玄黄,取其神检。孟造思极苦,既成乃得超然之致。皮生撷其佳句,真足配古人。第其句不能出五字外,篇不能出四十字外,此其所短也。  “居庸城外猎天骄”一首,佳甚,非两“马”字犯,当足压卷。然两字俱贵难易,或稍可改者,“暮云”句“马”字耳。  李颀“花宫仙梵”、“物在人亡”二章,高適“黄鸟翩翩”、“嗟君此别”二咏,张谓“星轺计日”之句,孟浩“悬城南面”之篇,不作奇事丽语,以平调行之,却足一倡三叹。  于鳞选老杜七言律,似未识杜者,恨曩不为极言之,似非忠告。  青莲拟古乐府,以己意己才发之,尚沿六朝旧习,不知少陵以时事创新题也。少陵自是卓识,惜不尽得本来面目耳。  谢氏俳之始也,陈及初唐俳之盛也,盛唐俳之极也。六朝不尽俳,乃不自然,盛唐俳殊自然,未可以时代优劣也。  七言绝句,盛唐主气,气完而意不尽工;中晚唐主意,意工而气不甚完。然各有至者,未可以时代优劣也。  “元公遁迹庐山岑”,刻本下皆云“开山幽居”,不惟声调不谐,抑亦意义无取。吾弟懋定以为“开士”,甚妙,盖言昔日远公遁迹之岑,今为开士幽居之地。“开士”见佛书。  盛唐七言律,老杜外,王维李颀岑参耳。李有风调而不甚丽,岑才甚丽而情不足,王差备美。  六朝之末,衰飒甚矣。然其偶俪颇切,音响稍谐,一变而雄,遂为唐始,再加整栗,便成沈宋。人知沈宋律家正宗,不知其权舆于三谢,橐钥于陈隋也。诗至大历,高岑王李之徒,号为已盛,然才情所发,偶与境会,了不自知其堕者。如“到来函谷悉中月,归去蟠溪梦里山”,“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非不佳致,隐隐逗漏钱刘出来。至“百年强半仕三已,五亩就荒天一涯”,便是长庆以後手段。吾故曰:“衰中有盛,盛中有衰,各含机藏隙。盛者得衰而变之,功在创始;衰者自盛而沿之,弊繇趋下。”又曰:“胜国之败材,乃兴邦之幹;熙朝之佚事,即衰世之危端。此虽人力,自是天地间阴阳剥复之妙。”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2:57 | 显示全部楼层
何仲默取沈云卿“独不见”,严沧浪取崔司勋《黄鹤楼》,为七言律厌卷。二诗固甚胜,百尺无枝,亭亭独上,在厥体中,要不得为第一也。沈末句是齐梁乐府语,崔起法是盛唐歌行语。如织官锦间一尺绣,锦则锦矣,如全幅何?老杜集中,吾甚爱“风急天高”一章,结亦微弱;“玉露凋伤”、“老去悲秋”,首尾匀称,而斤两不足;“昆明池水”,穠丽况切,惜多平调,金石之声的微乖耳。然竟当於四章求之。  李于鳞言唐人绝句当以“秦时明月汉时关”压卷,余始不信,以少伯集中有极工妙者。既而思之,若落意解,当别有所取。若以有意无意可解不可解间求之,不免此诗第一耳。  有一贵人时名者,尝谓予:“少陵伧语,不得胜摩诘。所喜摩诘也。”予答言:“恐足下不喜摩诘耳。喜摩诘又焉能失少陵也。少陵集中不啻数摩诘,能洗眼静坐三年读之乎?”其人意不怿去。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山平羌江清溪三峡渝州,使後人为之,不胜痕迹矣,益见此老炉锤之妙。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摩诘七言律,自《应制》《早朝》诸篇外,往往不拘常调。至“酌酒与君”一篇,四联皆用仄法,此是初盛唐所无,尤不可学。凡为摩诘体者,必以意兴发端,神情傅合,浑融疏秀,不见穿凿之迹,顿挫抑扬,自出宫商之表可耳。虽老杜以歌行入律,亦是变风,不宜多作,作则伤境。  孟襄阳“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林花扫更落,径草踏还生”,韦左司“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虽格调非正,而语意亦佳。于鳞乃深恶之,未敢从也。  太白《鹦鹉洲》一篇,效颦《黄鹤》,可厌。“吴宫”“晋代”二句,亦非作手。律无全盛者,惟得两结耳:“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借问欲栖珠树鹤,何年却向帝城飞”。  太白不成语者少,老杜不成语者多,如“无食无兒”、“举家闻”、“若欬”之类。凡看二公诗,不必病其累句,不必曲为之护,正使瑕瑜不掩,亦是大家。七言排律创自老杜,然亦不得佳。盖七字为句,束以声偶,气力已尽矣,又欲衍之使长,调高则难续而伤篇,调卑则易冗而伤句,合璧犹可,贯珠益艰。  杨用脩驳宋人“诗史”之说而讥少陵云:“诗刺淫乱,则曰‘雝雝鸣雁,旭日始旦’,不必曰‘慎莫近前丞相嗔’也;悯流民,则曰‘鸿雁于飞,哀鸣嗷嗷’,不必曰‘千家今有百家存’也;伤暴敛,则曰‘维南有箕,载翕其舌’,不必曰‘哀哀寡妇诛求尽’也;叙饥荒,则曰‘牂羊羵首,三星在罶’,不必曰‘但有牙齿存,所堪骨乾’也。”其言甚辩而覈,然不知向所称皆兴比耳。《诗》固有赋,以述情切事为快,不尽含蓄也。语荒而曰“周馀黎民,靡有孑遗”,劝乐而曰“宛其殆矣,它人入室”,讥失仪而曰“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怨谗而曰“豺虎不受,投畀有昊”,若使出少陵口,不知用脩何如贬剥也。且“慎莫近前丞相嗔”,乐府雅语,用脩乌足知之。  刘随州五言长城,如“幽州白日寒”语,不可多得。惜十章以还,便自雷同,不耐检。  钱刘并称故耳,钱似不及刘。钱意扬,刘意沉;钱调轻,刘调重。如“轻寒不入宫中树,佳气常浮仗外峰”,是钱最得意句,然上句秀而过巧,下句宽而不称。刘结语“匹马翩翩春草绿,邵陵西去猎平原”,何等风调;“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自是壮语。而于鳞不录,又所未解。  李长吉师心,故尔作怪,亦有出人意表者。然奇过则凡,老过则稚此君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2:58 | 显示全部楼层
韦左司平淡和雅,为元和之冠。至於拟古,如“无事此离别,不如今生死”语,使枚李诸公见之,不作?区耶?此不敢与文通同日,宋人乃欲令之配陶陵谢,岂知诗者。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近体卑凡,尤不足道。  韦左司“今朝郡斋冷”,是唐选佳境。  韩退之於诗本无所解,宋人呼为大家,直是势利他语。子厚於《风》、《雅》、《骚》赋,似得一斑。  退之《海神庙碑》,兒有相如之意;《毛颖传》,尚规子长之法。子厚《晋问》,颇得枚叔之情,《段太尉逸事》,差存孟坚之造,下此益远矣。  子厚诸记,尚未是西京,是东京之洁峻有味者;《梓人传》,柳之懿乎?然大有可言。相职居简握要,收功用贤,在於形容梓人处已妙,只一语结束,有万钧之力可也,乃更喋喋不已。夫使引者发而无味,发者冗而易厌,奚其文?奚其文?  张为称白乐天“广大教化主”。用语流便,使事平妥,固其所长,极有冗易可厌者。少年与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快,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人心手。  《连昌宫辞》似胜《长恨》,非谓议论也,《连昌》有风骨耳。玉川《月蚀》是病热人呓语,前则任华,後者卢仝马异,皆乞兒唱长短急口歌博酒食者。  唐人有佳句而不成篇者,如孟浩然“微云澹河汉,疏雨滴梧桐”,杨汝士“昔日兰亭无艳质,此时金谷有高人”,尉迟匡“夜夜月为青冢镜,年年雪作黑山花”,每恨不见入集中。杨用脩尝为“青冢”“黑山”补一首,终不能称。近顾氏编《国雅》,乃称为用脩得意语,可笑。  白香山初与元相齐名,时称“元白”。元卒。与刘宾客俱分司洛中,遂称“刘白”。白极重刘“雪里高山头早白,海中仙果子生迟”,“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为有神助。此不过学究之小有致者。白又时时颂李颀“渭水自清泾至浊,周公大圣接舆狂”,欲模拟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极是恶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风雅不复论矣,张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禹锡作诗,欲入“饧”字,而以《六经》无之乃已。不知宋之问已用押韵矣,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刘用字谨严乃尔。然其答乐天而有“笔底心犹毒,杯前胆不豩”。豩,呼关反。此何谓也?  款头诗、目连变、破船、卫子如厕、失猫、白日见鬼,固是谑语,然亦诗之病。  元轻白俗,郊寒岛瘦,此是定论。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泪流。如《并州》及《三月三十日》二绝乃可耳。又:“秋风吹渭水,明月满长安。”置之盛唐,不复可别。  昔人有言:元和以後文士,学奇於韩愈,学涩於樊宗师。歌行则学放於张籍,诗句则学矫激於孟郊,学浅易於白居易,学淫靡於元稹,俱谓之“元和体”。  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权德舆武元衡马戴刘沧五言,皆铁中铮铮者。“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真不减柳吴舆《回乐峰》一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用意工妙至此,可谓绝唱矣。惜为前二句所累,筋骨毕露,令人厌憎。“葡萄美酒”一绝,便是无瑕之璧。盛唐地位不凡乃尔。  刘驾“马上续残梦”,境颇佳。下云“马嘶而复惊”,遂不成语矣。苏子瞻用其语,下云“不知朝日升”,亦未是。至复改为“瘦马兀残梦”,愈坠恶道。  杜诗善本胜者,如“把君诗过目”作“把君诗过日”,“愁对寒云雪满山”作“愁对寒云白满山”,“关山同一照”作“关山同一点”,“娟娟戏蝶过闲幔”作“娟娟戏蝶过开幔”,“曾闪硃旗北斗闲”作“曾闪硃旗北斗殷”,“祇缘贫病人须弃”作“不知贫病关何事”,“握节汉臣回”作“秃节汉臣回”,“新炊间黄粱”作“新炊闻黄粱”,又《丽人行》“珠压腰衱称称身”下有“足下何所着?红渠罗袜穿镫银”,皆泓渟有妙趣。  “天阙象纬逼”,当如旧字,作“天窥”、“阅”,咸失之穿凿。  王勃:“河桥不相送,江树远含情。”杜荀鹤:“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皆五言律也,然去後四句作绝乃妙。天宝妓女唱高达夫“开箧泪沾臆”,本长篇也,删作绝唱;白居易“曾与情人桥上别”一首,乃六句诗也,亦删作绝,俱妙。独苏氏欲去柳宗元“遥看天际”,硃氏欲去谢玄晖“广平听方籍”二语,吾所未解耳。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王摩诘:“酌酒与君君自宽,人情翻覆似波澜。白首相知犹按剑,硃门先达笑弹冠。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世事浮云何足问,不知高卧且加餐。”岑嘉州:“娇歌急管杂青丝,银烛金尊映翠眉。使君地主能相送,河尹天明坐莫辞。春城月出人皆醉,野戍花深马去迟。寄声报尔山翁道,今日河南异昔时。”苏子瞻:“我行日夜见江海,枫叶芦花秋兴长。平淮忽迷天远近,青山久与船低昂。寿州已  白石塔,短棹又转黄茅冈。波平风软望不到,故人久立天苍茫。”八句皆抝体也,然自有唐宋之辨,读者当自得之。  岑参李益诗语不多,而结法撰意雷同者几半,始信少陵如韩淮阴,多多益办耳。  谢茂秦谓许浑“荆树有花兄弟乐”胜陆士衡“三荆欢同株”,此语大瞆大瞆。陆是《选》体中常人语,许是近体中小兒语,岂可同日!  宋延清集中《灵隐寺》一律,见《骆宾王集》;《落花》一歌,见《刘希夷集》。所载老僧及害刘事,余已有辩矣。若究其词气格调,则《灵隐》自当属宋,落花故应归刘。  卢照邻语如“衰鬓似秋天”,骆宾王语如“候月恆持满,寻源屡凿空”,绝似老杜。  僧皎然著《诗式》,跌宕格二品:一曰越俗,一曰骇俗。内骇俗引王梵志诗:“天公强生我,生我复何为?还你天公我,还我未生时。”此俗语所不肯道者,何以骇为?  杜紫微掊击元白不减霜台之笔,至赋《杜秋》诗,乃全法其遗响,何也?其咏物,如“仙掌月明孤影过,长门灯暗数声来”,亦可观。  唐自贞元以後,籓镇富强,兼所辟召,能致通显。一时游客词人,往往挟其所能,或行卷贽通,或上章陈公布,大者以希拔用,小者以冀濡沬。而干旄之吏,多不能分别黑白,随意支应。故剽窃云扰,谄谀泉涌,敢办俄顷以为捷,使事饾饤以为工。至於贡举,本号词场,而牵压俗格,阿趋时好。上第巍峨,多是将相私人,座主密旧。甚乃津私禁脔,自比优伶,关节幸珰,身为军吏,下第之後,尚尔乞怜主司,冀其复进。是以性情之真境,为名利之钩途,诗道日卑,宁非其故?  人谓唐以诗取士,故诗独工,非也。凡省试诗,类鲜佳者。如钱起《湘灵》之诗,亿不得一;李肱《霓裳》之制,万不得一。律赋尤为可厌。白乐天所载玄珠斩蛇,并韩柳集中存者,不啻村学究语。杜牧《阿房》,虽乖大雅,就厥体中,要自峥嵘擅场,惜哉其乱数语,议论益工,面目益远。  乐府之所贵者,事与情而已。张籍善言情,王建善徵事,而境皆不佳。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可谓能怨矣。宋人乃以系双罗襦少之。若尔,则所谓“舒而帨帨兮,毋使尨也吠”,可称难犯之节乎哉?  义山浪子,薄有才藻,遂工俪对。宋人慕之,号为“西昆”。  杨刘辈竭力驰骋,仅尔窥籓。许浑郑谷厌厌有就泉下意,浑差有思句,故胜之。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2:59 | 显示全部楼层
今人以赋作有韵之文,为《阿房》《赤壁》累,固耳。然长卿《子虚》已轻衍,《卜居》《渔父》实开其端。又以俳偶之罪归之三谢,识者谓起自陆平原,然《毛诗》已有之,曰:“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七言歌行长篇须让卢骆,怪俗极於《月蚀》,卑冗极於《津阳》,俱不足法也。  薛徐州诗差胜蔡邕州诗差胜蔡邕  ,其佻矜相类。蔡之讥四皓曰:“如何鬓发霜相似,,更出深山定是非?”薛之讥孔明曰:“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二子功名不终,亦略相等,当是口业报。  晚唐诗押二“楼”字,如“山雨欲来风满楼”,“长笛一声人倚楼”,皆佳。又“湘潭云尽暮烟出,时本皆作“山”。巴蜀雪消春水来”,大是妙境。然读之,便知非长庆以前语。  李义山《锦》瑟中二联是丽语,作適怨清和解,甚通。然不解则涉无谓,既解则意味都尽。以此知诗之难也。  谢茂秦论诗,五言绝以少陵“日出篱东水”作诗法。又宋人以“迟日江山丽”为法。此皆学究教小兒号嗄者。若“打起黄莺兒,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与“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一法,不惟语意之高妙而已,其篇法圆紧,中间增一字不得,着一意不得,起结极斩绝,然中自纾缓,无馀法而有馀味。  王少伯:“吴姬缓舞留君醉,随意青枫白露寒。”“缓”字与“随意”照应,是句眼,甚佳。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子安“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与于鳞“黄鸟一声酒一杯”皆一法,而各自有风致。崔敏童“一年又过一年春,百岁曾无百岁人”,亦此法也,调稍卑,情稍浓。敏童“能向花前几回醉,十千沽酒莫辞贫”与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同一可怜意也。翰语爽,敏童语缓,其唤法亦两反。  贾岛“三月正当三十日”,与顾况“野人知爱山中宿”同一法,以拙起,唤出巧意,结语俱堪讽咏。  灵武回天,功推李郭;椒香犯跸,祸始田崔。是则然矣。不知僖昭困蜀凤时,温李许郑辈得少陵太白一语否?有治世音,有乱世音,有亡国者,故曰声音之道与政通也,大力者为之,故足挽回颓运,沉几者知之,亦堪高蹈远引。  宋诗如林和靖《梅花》诗,一时传诵。“暗香”“疏影”,景态虽佳,已落异境,是许浑至语,非开元大历人语。至“霜禽”“粉蝶”,直五尺童耳。老杜云:“幸不折来伤岁暮,若为看去乱乡愁。”风骨苍然。其次则李君玉云:“玉鳞寂寂飞斜月,素手亭亭对夕阳。”大有神采,足为梅花吐气。  诗格变自苏黄,固也。黄意不满苏,直欲凌其上,然故不如苏也。何者?愈巧愈拙,愈新愈陈,愈近愈远。  欧阳公自言《庐山高明妃曲》,李杜所不能作。余谓此非公言也,果尔,公是一夜郎王耳。《庐山高》仅玉川之浅近者,无论其他。只“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太白率尔语,公能道否耶?二歌警句,如“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强自嗟”,建党闺閤,不足形容明妃也?“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论学绳尺,公从何处削去之乎拾来?  永叔不识佛理,强辟佛;不识书,强评书;不识诗,自标誉能诗。子瞻虽复堕落,就彼趣中,亦自一时雄快。  鲁直不足小乘,直是外道耳,已堕傍生趣中。南渡以後,陆务观颇近苏氏而粗,杨万里刘改之俱弗如也。  谢皋羽微见翘楚,《鸿门行》诸篇,大有唐人之致。  读子瞻文,见才矣,然似不读书者。读子瞻诗,见学矣,然似绝无才者。懒倦欲睡时,诵子瞻小文及小词,亦觉神王。  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亦有神与境触,师心独造,偶合古语者。如“客从远方来”,“白杨多悲风”,“春水船如天上坐”,不妨俱美,定非窃也。其次裒览既富,机锋亦圆,古语口吻间,若不自觉。如鲍明远“客行有苦乐,但问客何行”之於王仲宣“从军有苦乐,但问所从谁”,陶渊明“鸡鸣桑树颠,狗吠深巷中”之於古乐府“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王摩诘“白鹭”“黄鹂”,近世献吉用脩亦时失之,然尚可言。又有全取古文,小加裁剪,如黄鲁直《宜州》用白乐天诸绝句,王半山“山中二主,雨晴门始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後二语全用辋川,已是下乘,然犹彼我趣合,未致足厌。乃至割缀古语,用文己漏,痕迹宛然,如“河人分冈势”“春入烧痕”之类,斯丑方极。模拟妙者,分歧逞力,穷势尽态,不唯敌手,兼之无迹,方为得耳。若陆机《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献吉“打鼓鸣锣何处船”语,令人一见匿笑,再见呕哕,皆不免为盗跖优孟所訾。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唐人诗云:“海色晴看雨,钟声夜听潮。”至周以言,则云:“海色晴看近,钟声夜听长。”唐僧诗云:“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至皇甫子循,则云:“地是赤乌分教後,僧同白马赐经时。”虽以剽语得名,然犹未见大决撒。独李太白有“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句,而黄鲁直更之曰:“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晁无咎极称之,何也?余谓中只改两字,而丑态毕具,真点金作铁手耳。
又有点金成铁者,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陈无己则云:“勤勤有月与同归《”少陵云:“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元失照。”少陵云:“文章千古事。”陈则云:“文章平日事。”少陵云:“乾坤一腐儒。”陈则云:“乾坤着腐儒。”少陵云:“寒花只暂香。”陈则云“寒花只自香。”一览可见。  宋诗亦有单句不成诗者,如王介甫:“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又黄鲁直:“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潘邠老:“满城风雨近重阳。”虽境涉小佳,大有可议,览者当自得之。  昔人谓崔涂“渐与骨肉远,转於僮仆亲”,远不及王维“孤客亲僮仆”,固然。然王语虽极简切,入选尚未,崔语虽觉支离,近体差可,要在自得之。谈理而文,质而不厌者,匡衡。谈事而文,俳而不厌者,陆贽。子瞻盖慕贽而识未逮者。  文至於隋唐而靡极矣,韩柳振之,曰敛华而实也。至於五代而冗极矣,欧苏振之,曰化腐而新也。然欧苏则有间焉,其流也使人畏难而好易。  杨刘之文磨而欲,元之之文旨而弱,永叔之文雅而则,明允之文浑而劲,子瞻之文爽而俊,子固之文腴而满,介甫之文峭而洁,子由之文暢而平。于鳞云:“惮於修辞,理胜相掩。”诚然哉!谈产有优劣焉,茂叔之简俊,子厚之沉深,二程之明当,紫阳其稍冗矣,训诂则无加焉。  或谓紫阳《居》大胜拾遗《感遇》,善乎用脩言之也,曰:“青裙白发这节妇,乃与靓妆袨服之冶女角色泽哉?”  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於长庆得一人,曰白乐天;於元丰得一人焉,曰苏子瞻;於南渡後得一人,曰陆务观;为其情事景物之悉备也。然苏之与白,尘矣;陆之与苏,亦劫也。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易安此语,虽涉议论,是佳境,出宋人表。用脩故峻其掊击,不无矫枉之过。  子瞻多用事实,从老杜五言古排律中来。鲁直用生拗句法,或拙或巧,从老杜歌行中来。介甫用生重字力於七言绝句及颔联内,亦从老杜律中来。但所谓差之毫釐,谬以千里耳。骨格既定,宋诗亦不妨看。  严沧浪论诗,至欲如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及其自运,仅具声响,全乏才情,何也?七言律得一联云:“晴江木落时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然是许浑境界。又“晴”、“暗”二字太巧稚,不如别本作“空江”、“别浦”差稳。  严又云:“诗不必太切。”予初疑此言,及读子瞻诗,如“诗人老去”“孟嘉醉酒”各二联,方知严语之当。又近一老儒尝咏道士号一鹤者云:“赤壁横江过,青城被箭归。”使事非不极亲切,而味之殆如嚼蜡耳。  元裕之好问有《中州集》,皆金人诗也。如宇文太学虚中、蔡丞相松年、蔡太常珪、党承旨怀英、周常山昂、赵尚书秉文、王内翰庭筠,其大旨不出苏黄之外。要之,直於宋而伤浅,质於元而少情。  元诗人,元右丞好问、赵承旨孟頫、姚学士燧、刘学士因、马中丞祖常、范应奉德机、杨员外仲弘、虞学士集、揭应奉傒斯、张句曲雨、杨提举廉夫而已。赵稍清丽,而伤於浅。虞颇健利。刘多伧语,而涉议论,为时所归。廉夫本师长吉,而才不称,以断案杂之,遂成千里。  元文人,自数子外,则有姚承旨枢、许祭酒衡、吴学士澄、黄侍讲溍、柳国史贯、吴山长涞、危学士素,然要而言之曰“无文”可也。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五
高皇帝神武天授,生目不知书,既下集庆,始厌马上。长歌短篇,操笔辄韵,有魏武乐府风。制词质古,一洗骈偶之习。  仁宗皇帝在东宫时,独好欧阳氏之文,以故杨文贞宠契非浅。又喜王赞善汝玉诗,圣学最为渊博。宣宗天纵神敏,长歌短章,下笔即就。每遇南宫试,辄自草程式文曰:“我不当会元及第耶?”而一时馆阁诸公,无两司马之才,稀向之学,不能将顺黼黻,良可叹也。  胜国之季,业诗者,道园以典丽为贵,廉夫以奇崛见推。迨於明兴,虞氏多助,大约立赤帜者二家而已。才情之美,无过季迪;声敢之雄,次及伯温。当是时,孟载景文子高辈实为之羽翼。而谈者尚以元习短之,谓辞微於宋,所乏老苍,格不及唐,仅窥季晚。然是二三君子,工力深重,风调谐美,不得中行,犹称殆庶,翩翩乎一时之选也。乐代熙朝,风不在下,斥沉思於宇外,摭流景於目前,志逞则滔滔大篇,尚裁则寂寂数语,武陵人之不知有晋,夜郎王之汉孰与大,非虚语也。其後成弘之际,颇有俊民,稍见一斑,号为巨擘。然趣不及古,中道便止,搜不入深,遇境随就,即事分题,一唯拙速。和章累押,无患才多。北地矫之,信阳嗣起,昌穀上翼,庭实下毗,敦古昉自建安,掞华止於三谢,长歌取裁李杜,近体定轨开元,一扫叔季之风,遂窥正始之途。天地再辟,日月为朗,讵不美哉!然而正变云扰,剽拟雷同,信阳之舍筏,不免良箴,北地之效颦,宁无私议?以故嘉靖之季,尚辞者醖风云而成月露,存理者扶感遇而敚咏怀,喜华者敷藻於景龙,畏深者信情於元和,亦自斐然,不妨名世。第感遇无文,月露无质,景龙之境既狭,元和之蹊太广,浸淫诸派,溷为下流。中兴之功,则济南为大矣。今天下人握夜光,途遵上乘,然不免邯郸之步,无复合浦之还,则以深造之力微,自得之趣寡。诗云:“有物有则。”又曰:“无声无臭。”昔人有步趋华相国者,以为形迹之外学之,去之弥远。又人学书,日临《兰亭》一帖,有规之者云:“此从门而入,必不成书道。”然则情景妙合,风格自上,不为古役,不堕蹊迳者,最也。随质成分,随分成诣,门户既立,声实可观者,次也。或名为闰继,实则盗魁,外堪皮相,中乃肤立,以此言家,久必败矣。  文章之最达者,则无过宋文宪濂、杨文贞士奇、李文正东阳、王文成守仁。宋庀材甚博,持议颇当,第以敷腴朗暢为主,而乏裁剪之功,体流沿而不返,词枝蔓而不修,此其短也。若乃机轴,则自出耳。杨尚法,源出欧阳氏,以简澹和易为主,而乏充拓之功,至今贵之曰“台阁体”。李源出虞道园,穠於杨而法不如,简於宋而学不足,岂非天才固优,惮於结撰故耶?王资本超逸,虽不能湛思,而缘笔起趣,殊自斐斐然,晚立门户,辞达为宗,遂无可取。其源实出苏氏耳。乌伤王祎、金华胡翰杂用欧曾苏黄家语,空於文宪而力胜这。刘诚意用诸子。苏伯衡方希古皆出眉山父子。方才似高,然少波澜耳。解大绅文实胜诗,颇自足发,不知所裁。胡光大、杨勉仁、金幼孜、黄宗豫、曾子启、王行俭诸公,皆庐陵之羽翼也。刘文安充而近,丘文庄裁而俗,杨文懿该而凡,彭文思达而易。复有程克勤吴原博王济之谢鸣治诸君,亦李流辈 也。王稍知慕昌黎,有体要,惜才短耳。南城罗景鸣欲振之,其源亦出昌黎,务抉奇奥,穷变态,意不能似也。吴中祝允明始亻放诸子,习六朝,材更僻涩不称,皆似是而非者,然古文有机矣。何李之外,始有康德涵。康源出秦汉,然粗率而弗工,有质木者可取耳。王子衡出诸子,然拘碎而弗暢。崔子锺出《左氏》、《檀弓》、柳氏,才力绵浅,而能以法胜之,精简有次。陆浚明出班史韩柳氏,闲雅有法,小窘变态。黄勉之出潘陆任庾,整丽而不圆。王允宁出史汉,善叙事,工句而不晓篇法,神采不流动。高子业陈约之出东京杂史,笔雅洁可喜,气乃不长。江以达屠升文袁永之亦是流派。江豪而杂,屠法而冗,袁雅而弱。郑继之出西京,颇苍老而短。晋江出曾氏而太繁,昆陵出苏氏而微浓,皆一时射雕手也。晋江开阖既古,步骤多赘,能大而不能小,所以逊曾氏也。毗陵从偏处起论,从小处起法,是以堕彼云雾中。  余尝序文评曰:“国初之业,潜溪为冠,乌伤称辅。台阁之体,东里辟源,长沙道流。先秦之则,北地反正,历下极深,新安见裁。汪伯玉也。理学之逃,阳明造基。晋江毗陵藻棁六朝之华,昌穀示委,勉之泛澜。”大要尽之矣。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3:02 | 显示全部楼层
  七言律至何李始暢,然曩时亦有一二佳者。如高季迪《送沈左司》:“函关月落听鸡度,华岳云开立马看。”《京师秋兴》:“伎同北郭知应滥,俸比东方愧已多。梁寺钟来残月落,汉宫砧断早鸿过。”《送郑都司》:“赐履已分无棣远,舞戈还见有苗来。”《送行边》:“兵驰空壁三千帜,客宴高堂十万钱。”《西坞》:“松风吹壁鹤瓴堕,梅雨过溪鱼子生。”《谢送酒》:“欲沽百钱不易得,忽送一壶殊可怜。梳头好鸟语窗下,洗盏流水到门前。”《梅花》:“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帘外钟来初月上,灯前角断忽霜飞。”“不共人言惟独笑,忽疑君到正相思。”《清明》:“白下有山皆绕郭,清明无客不思家。”郭子章:“家在淮南青桂老,门临湖水白苹深。”王忠文《忆萧山》:“夕阳玄度飞轮塔,晓雨文通梦笔桥。”刘诚意《侍宴》:“万里玉关传露布,九霄金阙绚云旗。”又:“夜永星河低半树,天清猿鹤响空山。”宋潜溪《送张翰林归娶》:“红锦裁云朝奠雁,紫箫吹月夜乘鸾。”袁海叟《白燕》:“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杨按察《春草》:“六朝旧恨斜阳外,南浦新愁细雨中。”孙左司《游仙》:“天与数书皆鸟迹,家传一剑是龙精。”董良史《海屋》:“过桥云磬天台寺,泊岸风帆日本船。”杨训文《采石》:“千山落日送樵笛,万里长风吹客衣。”又《江上》:“小孤残照收江左,大别寒烟锁汉阳。”郭舟屋《登太华寺》:“湖势欲浮双塔去,山形如涌五华来。”徐璲:“郢中《白雪》无人和,湖上青山有梦归。”唐愚士:“葡萄引蔓青缘屋,苜蓿垂花紫满畦。”顾观《送人》:“重经白下桥边路,颇忆玄都观里花。”又《吴江》:“鸿雁一声天接水,蒹葭八月露为霜。”张士行《湖中观月》:“地与楼台相上下,天随星斗共沉浮。”又《送人之安庆》:“年丰米穀上街贱,日落鱼虾入市鲜。”浦长源《送人》:“云边路绕巴山色,树里河流汉水声。”又:“衣上暮寒吴苑寸,马头秋色晋陵山。”谢元功《韩信城》:“天日可明归汉志,风云犹似下齐兵。”方行《登秦住山》:“采穷江海无灵药,归到骊山有劫灰。”瞿佑《书事》:“射虎何年随李广,闻鸡中夜舞刘琨。”吴子愚《遗兴》:“摩挲药笼三年艾,濩落人寰五石瓢。”陈汝言《秋夜》:“佳人捣练秋如水,壮士吹笳月满城。”顾文昱《白雁》:“锦瑟夜调冰作柱,玉关晨度雪沾衣。”解大绅《挽筠涧》先生:“山河百二归真主,泉石东南隐少微。黄菊花时高士醉,青门瓜熟故侯归。”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胡虚白《送人之甘州》  :“马援橐中无薏苡,张骞槎上有葡萄。”高棅:“旌旗半卷天河落,阊阖平分曙色来。”王文安《赠李将军》:“夜斩单于冰上渡,晓驱番马雪中骑。”谢复古:“莺声尽入新丰树,柳色遥分太液波。”贝琼:“白雪作花人面落,青山如凤马头看。”刘崧:“林花落处频中酒,海燕飞时独倚楼。”陶瑾《山居》:“江燕定巢来自熟,岩花落子结还稀。”甘瑾东风门巷桃花落,流水池塘燕子飞。”又《钱唐怀古》:“秦关璧使星驰夕,汉苑铜仙露泣秋。”王悦《关山月》:“漠北征人齐倚剑,城南思妇独登楼。”曾棨《维扬怀古》:“玉树听残犹有曲,锦帆归去已无家。”吴志淳:“燕来已觉社日近,寒退始知春意深。”林子羽:“楼当太乙星辰近,树拂勾陈雨露香。”又:“堤柳欲眠唤起,宫花乍落鸟衔来。”刘钦谟:“一春空自闻啼鸟,半夜谁来问守宫?”陈思贤:“山云映水摇秋色,浦树含风送晚凉。”王希范《輓客》:“归去天涯双白发,梦回江上一青山。”硃琉《舟晓》:“几椽茅屋生春色,无数桃花烧野村。”牟伦《别友》:“天上故人青眼在,蜀中诸弟素书稀。”任原《送舒从事还海南》:“珠崕日落天低海,铜柱云寒雨过城。”陈景祺《忆萧山友》:“石岩昼暖花偏好,江树春晴酒自香。”许彬《送人陕西》:“黄河九曲天边落,华岳三峰马上来。”郭登《送岳正》:“青海四年羁旅客,白头双泪倚门亲。”谷宏《经华阴》:“远道雁声寒雨外,离宫草色暮烟中。”又《登岳阳》:“中流雨散君山出,故国风多梦泽寒。”镏绩《寄人》:“歌钟暗度新丰柳,游骑晴骄上苑花。”僧来复《寄洞庭人》:“丹过于泉舂云碓药,橘林风扫石床花。”张光启《送人入蜀》:“云深蜀魄呼名语,月冷猿声傍客啼。”姚广孝《寄僧》:“林封萝屋长疑雨,泉响松岩半是风。”晏振之《登楼》:“青山远戍寒烟积,芳草平洲夕照多。”史明古《赠别》:“华发镜中看渐短,故人天际信全稀。黄梅雨少河流涩,绿树阴多日景微。”时用章《吴中》:“野店唤呼双骰酒,渔舟争买四腮鲈。”刘文安英宗挽诗:“天倾玉盖旋从北,日昃金轮却复中。”沈启南《从军》:“匈奴久自忘甥舅,仆射今谁托弟兄?云外旌旗娑勒渡,月中刁斗受降城。”马东田《有感》:“衰信已凭双鬓寄,世缘聊作一枰看。”童轩《九日》:“黄菊酒香人病後,白苹风冷雁来时。”刘忠宣《游西山》:“几处白云前代事,数村流水野人家。”吴文定《游东园》:“繁花落尽留红药,新{?旬}丛生带绿苔。”文太仆:“相思人在青山外,尽日舟行细雨中。”  赵宽《偶成》:“槁木嗒然聊隐几,飞蓬搔尽不胜簪。”秦廷韶《和人》:“罗雀已空廷尉宅,沐猴谁制楚人冠。”石熊峰《早朝》:“烟霭著衣如过雨,御沟摇月欲生潮。”单句,如张南安“六朝遗恨晓山青”,邵工部“半江帆影落樽前”。此等语入弘正间不复可辨,参之贞元长庆,亦无愧色。  五言律,清雅如“浮云看富贵,流水澹须眉”,“已归仍似客,投老渐如僧”,“老来诸事废,归去此身全”,“往事愁人问,虚名畏客称”,“雨花知佛境,流水识禅心”,“凉风动疏竹,明月在高楼”,“圣代身全老,秋天景易悲”,“霜林收橘柚,风磴坐莓苔”,“分符来五马,如练照双旌”,“一灯今夜雨,千里故人心”,“树从京口断,山到海门稀”,“野蚕成茧尽,江燕引雏回”,“乱山黄叶寺,孤棹白苹洲”,“啼鸟醒人梦,流泉净客心”,“身世双蓬鬓,功名一钓竿”,“古路无行客,闲门有白云”,“听雨愁如海,怀人夜似年”,“已知如意事,不逐苦吟人”,“卧云歌酒德,对雨著《茶经》”,“野岸随流曲,山门隐树深”,“云烟谢家墅,松柏禹陵祠”,“避难疏狂客,长贫少定居”,“酒尽寻僧舍,书来问客船”,“泉声溪碓急,山色野墙低”,“鸟青呼作使,鹤白养成君”,“看人兒女大,为客岁年长”,“月从今夜满,人在异乡看”,“功成百战後,老去一身轻”,“乡泪看花落,愁肠纵酒宽”,“落日在高树,凉风生客衣”,“夜月柯亭市,凉风镜水波”,“云气千峰暝,秋声一院凉”,“旅况频看月,乡心独听潮”,“独醒愁对寸,多病怕逢春”,“风尘仍作客,寒暑易成翁”,“雁宿芦中月,人归草际烟”,“种黍都为酒,诛茅小作庵”,“海阔疑天近,山空得月多”,“断云京口树,残月广陵钟”,“白日羲皇世,青山绮皓心”,“夕鸟冲船过,寒波背郭流”,“草芳经雨歇,虫响入秋多”。壮丽如“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故国秋云合,大江春水深”,“风旗春猎野,雪帐夜收兵”,“王者应无敌,胡尘不敢飞”,“旧射双雕落,新乘五马行”,“中郎长戟卫,丞相小车来”,“千山悬落日,一骑出孤城”,“新成赐将第,更筑候神台”,“河山千古在,登眺几人同”,“马嘶秋草阔,雕没暮云平”,“地登南极尽,波撼北溟回”,“山色元来蜀,江声直到吴”,“千林喧客杵,一嶂起茶烟”,“入云苍隼健,坐浪白鸥闲”,“山雨虫蛇出,江天螮蝀悬”,“天地兵声合,关河秋色来”,“建凤黄金榜,疏龙白玉除”。  起句,五言如“春色醉巴陵,阑干落洞庭”,“江东风日晴,把酒送君行”,“全家离故乡,万里谪穷荒”,“别路绕珠林,秋来落叶深”,“落日敞硃楼,春云暝不流”,“烟霭散春晴,乱鸦深处鸣”,“斜日在松杉,千崕暝色酣”,“长啸拂吴钩,南图惜壮游”,“圣恩宽逐客,不遗过轮台”,“不寐月当户,起行风满天”,“今夕为何夕,他乡说故乡”,“长乐钟声动,平津树色开”,“别离知不远,情亦潸然”,“凉风起江海,万树尽秋声”,“青山行不尽,深树见僧房”,“东源山色好,闻说似终南”,“我住湖西寺,君归湖上山”,“别泪不可忍,杯行到手空”;七言如“故人已乘赤龙去,君独羊裘钓月明”,“八月十五夜何其,鹅湖漾舟人未归”,“今年南国天气暖,十月赤城桃有花”,“日暮山风吹女萝,故人舟楫定如何”,“督亢陂荒蔓草生,广阳宫废故城平”,“牛渚矶头烟水生,蛾眉亭下大江横”。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3:03 | 显示全部楼层
七言结句,如“沅湘一带皆秋草,欲采芙蓉奈晚何”,“见说兰亭依旧在,祇今王谢少风流”,“天边杨柳虽无数,短叶长条非故园”,“赵家姊妹多相忌,莫向昭阳殿里飞”,“前朝冠盖皆黄土,翁仲凄凉石马嘶”,“知尔西行定回首,如今江左是长安”,“近来闻说有奇事,买药修琴曾到城”,“祭罢鳄鱼归去晚,刺桐花外中钩”,“琐窗独对东风树,岁岁花开它自春”,俱有意味。吾所以录此者,谓溪芼涧芷,亦可饾饤客席耳。非若二李辈之为三臡八{艹俎}也。又其全章,亦未尽称,故聊摘之耳。  杨孟载有一起一联,甚足情致,而不及之者。“判醉望愁醉,愁因醉转增”,是词中《菩萨蛮》调语;“尚短柳如新折後,已残花似未开时”,是《浣溪沙》调语故也。  汤惠休、谢琨、沈约、锺嵘、张说、刘次庄、张芸叟、郑厚、敖陶孙、松雪斋,於诗人俱有评拟,大约因袁昂评书之论而模仿之耳。其宋人自相标榜,不足准则。吾独爱汤惠休所云“初日芙蕖”,沈约云“弹丸脱手”,锺嵘云“宛转清便,如流风白雪;点缀映媚,如落花在草”。其次则张芸叟云“春服乍成,酦醅初熟;登山临水,竟日忘归”,郑厚云“秋蛩草根,春莺柳阴”,不必尽当,而语颇造微。松雪斋不知为何人,大似不知诗者。  敖陶孙评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曹子建如“三河少年,风流自赏”;鲍明辽如“饥鹰独出,奇矫无前”;谢康乐如“东海扬帆,风日流丽”;陶彭泽如“绛云在霄,舒卷自如”;王右丞如“秋水芙蓉,倚风自笑”;韦苏州如“园客独茧,暗合音徽”;孟浩然如“洞庭始波,木叶微落”;杜牧之如“铜丸走坂,骏马注波”;白乐天如“山东父老课农桑,事事言言皆着实”;元微之如“龟年说天宝遗事,貌悴而神不伤”;刘梦得如“镂冰琱琼,流光自照”;李太白如“刘安鸡犬,遗响白云,覈其归存,恍无定处”;韩退之如“囊沙背水,惟韩信独能”;李长吉如“武帝食露盘,无补多欲”;孟东野如“埋泉断剑,卧壑寒松”;张籍如“优工行乡饮,酬献秩如,时有诙气”;柳子厚如“高秋独眺,齐晚孤吹”;李义山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绮密环妍,要非适用”;宋朝苏东坡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变眩百怪,终归雄浑”;公如“四瑚八琏,正可施之宗庙”;荆公如“邓艾缒兵入蜀,要以险绝为功”;山谷如“陶弘景入官,析理谈玄,而松风之梦故在”;梅圣俞如“关河放溜,瞬息无声”;秦少游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陈後山如“九皋独泪,深林孤芳,冲寂自步求识赏”;韩子苍如“梨园按乐,排比得伦”;吕居仁如“散圣安禅,自能奇逸”。其他作者,未易殚陈。独唐杜工部如周公制作,後世莫能拟议。语觉爽俊,而评似稳妥,叭少为宋人曲笔耳,故全录之。  余於国朝前辈名家,亦偶窥一斑,聊附於此,以当鼓腹。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诗  高季迪如射雕胡兒,伉健急利,往往命中;又如燕姬靓妆,巧笑便辟。刘伯温如刘宋好武诸王,事力既称,服艺华整,见王谢衣冠子弟,不免低眉。袁可潜如师手鸣琴,流利有情,高山尚远。刘子高如雨中素馨,虽复嫣然,不作寒梅老树风骨。杨孟载如西湖柳枝,绰约近人,情至之语,风雅扫地。汪朝宗如胡琴羌管,虽非太常乐,琅琅有致。徐幼文张来仪如乡士女,有质有情,而乏体度。孙伯融如新就衔马,步骤未熟,时见轻快。孙仲衍如豪富兒入少年场,轻脱自好。浦长源林子羽如小乘法中作论师,生天而可,成佛甚遥。解大绅如河朔大侠,髟髯戟张,与之周旋,酒肉伧父。杨东里如流水平桥,粗成小致。曾子启如封节度兵东征,鲜华杂沓,精骑殊少。汤公让刘原济如淮阴少年,斗健作?敢人状。刘钦谟如村女簪花,穠艳羞涩,正得各半。夏正夫如乡墙夫衣绣见达官,虽复整饬,时露本态。李西涯如陂塘秋潦,汪洋澹沲,而易见底里。谢方石如乡里社塾师,日作小兒号嗄。吴匏庵如学究出身人,虽复闲雅,不脱酸习。沈启南如老农老圃,无非实际,但多俚辞。陈公甫如学禅家,偶得一自然语,谓为游戏三味。庄孔阳佳处不必言,恶处如村巫降神,里老骂坐。陆鼎仪如吃人作雅语,多在咽喉间。张亨父如作劳人唱歌,滔滔中俗子耳。张静之如小棹急流,一瞬而过,无复雅观。杨文襄如老弋阳会,发喉甚便而多鼻音,不复见调。桑民怿如洛阳博徒,家无担石,一掷百万。林待用如太湖中顽石,非不具微致,无乃痴重何。乔希大如汉官出临远郡,亦自粗具威仪。祝希哲如盲贾人张肆,颇有珍玩,位置总杂不堪。蔡九逵如灌莽中蔷薇,汀际小鸟,时复娟然,一览而已。王敬夫如汉武求仙,欲根正染,时复遇之,终非实境。石少保如披沙拣,金,时时见宝。文徵仲如仕女淡妆,维摩坐语;又如小阁疏窗,位置都雅,而眼境易穷。康德涵如靖康中宰相,非不处贵,恇扰粗率,无大处分。蒋子云如白蜡糖,看似甘美,不堪咀嚼。王钦佩如小女兒带花,学作软丽。唐佐如苦行头陀,终少玄解。王子衡如外国人投唐,武将坐禅,威仪解悟中,不免露抗浪本色。熊士选如寒蝉乍鸣,疏林早秋,非不清楚,恨乏他致。张琦如夜蛙鸣露,自极声致,然不脱淤泥中。唐伯虎如乞兒唱《莲花乐》,其少时亦复玉楼金埒。边庭实如洛阳名园,处处绮卉,不必尽称姚魏;又如五陵裘马,千金少年。顾华玉如春原尽花,{艹?}蘼不少。刘元瑞如闽人强作齐语,多不辨。硃升之如桓宣武似刘司空,无所不恨。殷近夫如越兵纵横江淮间,终不成霸。王新建如长爪  梵志,彼法中铮铮动人。陆子渊如入赀官作文语雅步,虽自有馀,未脱本来面目。郑继之如冰凌石骨,质劲不华;又如天宝父老谈丧乱,事皆实际,时时感慨。孟望之如贫措大置酒,寒酸澹泊,然不至腥膻。黄勉之如假山池,虽尔华整,大费人力。高子业如高山鼓琴,沉思忽往,木叶尽脱,石气自青;又如卫洗马言愁,憔悴婉笃,令人心折。薛君采如宋人叶玉,几夺天巧;又如倩女临池,疏花独笑。胡孝思如骄兒郎爱吴音,兴到即讴,不必合板。马仲房如程卫尉屯西宫,斥堠精严,甲仗雄整,而士乏乐用之气。丰道生如沙苑马,驽骏相半,姿情驰骋,中多败蹶。王舜夫如败铁网取珊瑚,用力坚深,得宝自少。孙太初如雪夜偏师,间道入蔡;又如鸣蜩伏蚓,声振月露,体滞泥壤。施子羽如寒鸦数点,流水孤村,惜其景物萧条,迫晚意尽。王履吉如乡少年久游都会,风流详雅,而不尽脱本来面目;又似扬州大宴,虽鲑珍水陆,而时有宿味。常明卿如沙苑兒驹,骄嘶自赏,未谐步骤。张文隐如药铸鼎,灿烂惊人,终乏古雅。王稚钦如良马走坂,美女舞竿,五言尤自长城。陈约之如青楼小女,月下箜篌,初取闲適,终成凄楚;又如过雨残荷,虽尔衰落,嫣然有态。杨用脩如暴富兒郎,铜山金埒,不晓吃饭着衣。李了中如刁家奴,煇赫车马,施散金帛,原非己物。谬鸣吾如新决渠,浮楚浊泥,一瞬皆下。皇甫子安如玉盘露悄,清雅绝人,惜轻缣短幅,不堪裁剪。袁永之如王谢门中贵子弟,动止可观。黄才伯如紫瑛石,大似靺鞨,晚年不无可恨。周以言如中智芘刍,虽乏根具,不至出小乘语。施平叔如小邑民筑室,器物俱完。张以言如甘州石斗,色泽似玉,肤理粗漫。胡承之如病措大习白猿公术,操舞如度,击刺未堪。华子潜如盘石疏林,清溪短棹,虽在秋冬之际,不废枫橘。张孟独如骂阵兵,嗔目揎袖,果势壮往。张愈光如拙匠琢山骨,斧凿宛然;又如束铜锢腹,满中外道。汤子重如乡三老入城,威仪兴  ,终少华冶态。傅汝舟如言《法华》作风话,凡多圣少。乔景叔如清泉放溜,新月挂树,然此景殊少,不耐纵观。蔡子木如骄女织流黄,不知丝理,强自斐然。王道思如惊弋宿鸟,扑刺遒迅,殊愧幽闲之状。许伯诚如贾胡子作狎游,随事挥散,无论中节。陈羽伯如东市倡,慕青楼价,微傅粉泽,强工颦笑。王允宁如马服子陈师,自作奇正,不得兵法;又如项王呕呕未了,忽发喑鸣。徐昌穀如白云自流,山泉冷然,残雪在地,掩映新月;中飞天仙人,偶游下界,不染尘俗。何仲默如朝霞点水,芙蕖试风;又下班季毛嫱,毋论才艺  ,却扇一  顾,粉黛无色。李献吉如金鳷擘天,神龙戏海;又如韩信用兵,众寡如意,排荡莫测。李于鳞如峨眉积雪,阆风蒸霞,高华气色,罕见其比;又如大商舶,明珠异宝,贵堪敌国,下者亦是木难、火齐。宗子相如渥洼神驹,日可千里,未免啮决之累;又如华山道士,语语烟霞,非人间事。梁公实如绿野山池,繁雅习适;又如汉司隶衣冠,令人惊美,但非全盛仪物。吴峻伯如子阳在蜀,亦具威仪;又如初地人见声闻则入,大乘则远。冯汝行如幽州马行客,虽见伉俍,殊乏都雅。冯汝言如晋人评会稽王,有远体而无远神。张茂参如荒伧度江,揖让简略,故是中原门第。卢少楩如翩翩浊世佳公子,轻俊自肆。硃子价如高坐道人,衩衣蹑屐,忽发胡语。陈鸣野如子玉兵,过三百乘则败。彭孔嘉如光禄宴使饾饤详整,而中多宿物。徐汝思如初调鹰见击鸷,故难获鲜。黄淳父如北里名姬作酒纠,才色既自可观,时出俊语,为客所赏。谢茂秦如太官旧庖,为小邑设宴,虽事馔非奇,而饾饤不苟。魏顺甫如黄梅坐人,谈上乘纵未透汗,不失门宗。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3:04 | 显示全部楼层
○文  宋景濂如酒池肉林,直是丰饶,而寡芍药之和。王子充胡仲申二公如官厨内醖,差有风法,而不堪清绝。刘伯温如丛台少年入说社,便辟流利,小见口才。高季迪如拍张檐幢,急迅眩眼。苏伯衡如十室之邑,粗有街市,而乏委曲。方希直如奔流滔滔,一泻千里,而潆洄滉瀁之状颇少。解大绅如递夹快马,急速而少步骤。杨士奇如措大作官人,雅步徐言,详和中时露寒俭;又如新廷尉牍,有法而简。丘仲深如太仓粟,陈陈相因,不甚可食。李宾之如开讲法师上堂,敷腴可听,而实寡精义。陆鼎仪如何敬容好整洁,夏月熨衣焦背。程克勤如假面吊丧,缓步严服,动止举举,而乏至情。吴原博如茅舍竹篱,粗堪坐起,别无伟丽之观。王济之如长武城五千兵,闲整堪战,而伤於寡。罗景鸣如药铸鼎,虽古色惊人,原非三代之器。桑民怿如社剧夷歌,亦自满眼充耳。杨君谦如夜郎王小具君臣,不知汉大。罗彝正如姜斌道士升霁坛,语不离法,而玄趣自少。陈公甫如坐禅僧圣谛一语,东涂西抹,亦自动人。祝希哲如吃人气迫,期期艾艾;又如拙工制锦,丝理多恨。王伯安如食哀家梨,吻咽快爽不可言;又如飞瀑布岩,一泻千尺,无渊渟沉冥之致。崔子锺如古法锦,文理黯然,雅殆可爱,惜窘边幅。湛源明如乞食道人,记经呗数语,沿门唱诵。李献吉如樽彝锦绮,天下环宝,而不无追蚀丝理之病。何仲默如雉翚五彩,飞不百步,而能铄人目睛。徐昌穀如风流少年,顾景自爱。郑继之如孔北海言事,志大才短。王子衡如丝笮旄牛,珍贵能负,而不晓步骤。康德涵如嘶声人唱《霓裳》散序,格高音卑。王敬夫如孤禅鹿仙,亦自纵横。高子业如玉盘露屑,故是清贵,如寒淡何。夏文愍如登小丘,展足见平野,然是疏议耳。王稚钦书牍如丽人诉情,他文则改鼠为璞,呼驴作卫。江景昭如入鸿胪馆,鸟语佚亻离,一字不晓。谬鸣吾如屠沽小肆,强作富人纷纭,殊增厌贱。郭价夫如乡老叙事,粗见亹亹。丰道生如骨董肆,真赝杂陈,时亦见宝,而不堪儇诈。李舜臣如盆池中金鱼,政使足玩,江湖空阔,便自渺然。陈约之如小径落花,衰悴之中,微有委艳。黄德兆如山徭强作汉语,不免鴂舌。黄勉之如新安大商,钱帛米穀金银俱足,独法书名画不真。陆浚明如捉尘尾人,从容对谈,名理不乏。江于中试风雏鹰,矫健自肆。袁永之如王武子择有才兵家兒,命相不厚。吕仲木如梦中呓语不休,偶然而止。马伯循如河朔餐羊酪汉,膻肥逆鼻。颜惟乔如暴显措大,不堪造作。杨用脩如缯彩作花,无种种生气。屠文升如小家子充乌衣诸郎,终不甚似。王允宁如下邑  工,琢玉器非不奇贵,痕迹宛然;又如王子师学华相国在形迹间,所以愈远。罗达夫如讲师参禅,两处着脚,俱不堪高坐。王道思如金市中甲第,堂构华焕,巷空宛转,第匠师手不读木经,中多可撼。许伯诚如通津邮,资用本少,供亿不虚。薛君采如嚼白蜡,杖青芦,不胜淡弱。硃子价如小兒吹芦笙,得一二声似,欲隶太常。乔景叔如江东秀才,文弱都雅,而气不壮。吴俊伯如佛门中讲师,虽多而不识本面目。归熙甫如秋潦在地,有时汪尖,不则一泻而已。卢少楩如春水横流,滔荡从逸,而少归宿。梁公实如贫士好古器,非不得一二醒眼者,政苦难继耳。宗了相如骏马多蹶,又如妙音声人,止解唱《渭城》一曲,日日在耳。李于中商彝周鼎,海外环宝,身非三代人与波斯胡,可重不可议。
 楼主| 发表于 2013-4-30 23:05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六
 高帝尝谓宋濂:“浙东人才,惟卿与王祎耳。才思之雄,卿不如祎;学部之博,祎不如卿。”又尝与刘诚意论文,诚意谓:“宋濂第一,其次,臣不敢多让,又其次张孟兼。”孟兼性刚愎,好出人上。为按察副使,上冢归,邑令谒之,不为礼。帝闻之弗善也。又与布政使吴印争,帝大怒,摘捶之几绝,乃赐死。  当是时,诗名家者,无过刘诚意伯温高太史季迪袁侍御可师。刘虽以筹策佐命,然为谗邪所间,主恩几不终,又中胡惟庸之毒以死。高太史辞迁命归,教授诸生,以草魏守观《上梁文》腰斩。袁可师为御史,以解懿文太子忤旨,伪为风癫,备极艰苦,数年而後得老死。文名家者,无过宋学士景濂王待制子充。景濂致仕後,以孙慎诖误,一子一孙大辟,流窜蜀道而死。子充出使云南,为元孽所杀,归骨无地。呜呼!士生於斯,亦不幸哉!  刘诚意伯温与夏煜孙炎辈,皆以豪诗酒得名。一日,游西湖,望建业五色云起,诸君谓为庆云,拟赋诗。刘独引大白慷慨曰:“此王气也。後十年有英主出,吾当辅之。”众皆掩耳。寻高皇帝下金陵,刘建帷幄之勋,为上佐,开茅土,其言若契。  吾昆山顾瑛、无锡倪元镇,俱以猗卓之资,更挟才藻,风流豪赏,为东南之冠,而杨廉夫实主斯盟。倪绘事尤称绝伦。高皇帝徵廉夫修《元史》,欲官之,廉夫作《老客妇谣》示不屈,乃放之归。时危素太朴为弘文馆学士,方贵重。上一日闻履声,问为谁,太仆率然曰:“老臣危素。”上不怿曰:“吾以为文天祥耶?”谪佃临濠死。人以定杨危之优劣。倪顾各散家资,顾仍画其像,题曰:“儒衣僧帽道人鞋,天下青山骨可埋。若说少年豪侠处,五陵鞍马洛阳街。”至今人传之。夫以顾倪之富与廉夫之豪纵而若此,其於陶靖节,可谓异轨同操。  当胜国时,法网宽,人不必仕宦。浙中每岁有诗社,一二名宿如廉夫辈主之,刻其尤者为式。饶介之仕伪吴,求诸彦作《醉樵歌》,以张仲简第一,季迪次之。赠仲简黄金十两,季迪白金三斤。後承平久,张洪修撰每为人作一文,仅得五百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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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大绅十八举乡试第一,以进士为中书庶吉士,上试诗称旨,赐鞍马笔札。而缙率易无所让,尝入兵部索皁人,不得,即之,尚书所嫚骂。尚书以闻,上弗责也,曰:“缙逸当尔耶。”苦以御史,即除御史。久之,事文皇帝入内阁,词笔敏捷,为一时冠,而意气阔疏,又性刚多忤,上闻之,亦弗善也。出参议广西,日与王检讨偁探奇山水自適。上书请凿章江水,便来往,上大怒,徵下狱。三载,命狱吏沃以烧洒,埋雪中死。  曾学士子启,上尝召试《天马歌》,援笔立就,佳之,赐宝带。又因醉遗火,延烧民居,上弗罪也。後病卒,且气绝,呼酒饮至醉,题曰:“宫詹非小,六十非天。我以为多,人以为少。易箦盖棺,此外何求?白云青山,乐哉斯丘。”  景泰中,称诗豪者十才子,而刘溥汤胤勣为之首。刘太医吏目,汤参将也。汤尤纵诞,每称杜陵无好句,然与刘论诗,伏不出一语。刘钦谟载其事及溥《白鹊诗》甚详。成化中,郎署有诗名者,无过於刘昌钦谟,夏寅正夫。钦谟《无题》与正夫《虔州怀古》诗,《怀麓堂诗话》亦载之,然俱平平耳,他作愈不称。  桑民怿家贫,亡所蓄书,从肆中鬻得,读过辄焚弃之。敢为大言,不自量,时铨次古人,以孟轲自况,原迁而下,弗论也。而更非蒲韩愈氏曰:“此小兒号嗄。”何传问翰林文今为谁,曰:“虚无人,举天下亦叭悦,其次祝允明,又次罗圯。”悦髻椎而补博士弟子,部使者按水利下邑,悦前谒之,书刺“江南才人桑悦”。博士弟子业不当刺,又厚自誉,使者大骇。已问,知悦素,乃延之校书,而预刊落以试。悦校至不属,即索笔请书,亡误,使者大悦服,折节交悦矣。十九举乡试,再试,礼部奇其文,至阅《道统论》,则曰:“夫子传之我。”缩舌曰:“得非江南桑生耶?大狂士。”斥不取。时丘濬为尚书,慕悦名,召令具宾主。已,出己文令观,绐曰:“某先辈譔。”悦心知之,曰“公谓悦为逐秽也耶?奈何得若文而令悦观。”濬曰:“生试更为之。”归譔以奏,濬称善。已令进他文,濬未尝不称善也。悦名在乙榜,请谢不为官。俟後试,而时竟以悦狂,抑弗许,调邑博士。悦为博士逾岁,而按察视学者别丘濬,濬曰:“吾故人桑悦,幸无以属吏视也。”按察既行部抵邑,不见悦,顾问长吏:“悦今安在,岂有恙乎?”长吏素恨悦,皆曰:“无恙,自负不肯迎耳。”乃使吏往召之,悦曰:“边宵旦雨淫,传舍圮,守妻子亡暇,何候若!”按察久不待,更两吏促之,悦益怒曰:“若真无耳者。即按察力能屈博士,可屈桑先生乎!为若期三日先生来,不三日不来矣。”按察欲遂收悦,缘濬不果。三日,悦诣按察,长揖立,不跪。按察厉声曰:“博士分不当得跪耶?”悦前曰:“汉汲长孺长揖大将军,明公贵岂逾大将军?而长孺固亡贤於悦,柰何以面皮相恐,寥廓天下士哉!悦今去,天下自谓明公不容悦,曷解耳?”因脱帽径出,按察度亡已,乃下留之。他日当选两博士自随,悦在选,故事博士侍左右立竟日,悦请曰:“犬马齿长,不能以筋力为礼,亦不能久任立,愿假借,且使得坐。”即移所便坐。御史闻悦名,数召问,谓曰:“匡说《诗》;解人颐。子有是乎?”曰:“悦所谈玄妙,何匡鼎敢望!即鼎在,亦解颐。公幸赐清燕,毕顷刻之长。”御史壮之,令坐讲。少休,悦除袜,跣而爬足垢。御史不能禁,令出。寻复荐之,迁长沙倅,再调柳州,悦实恶州荒落,不欲往。人问之,辄曰:“宗元小生,擅此州名久,吾一旦往,掩夺其上,不安耳。”为柳州岁馀,父丧归。服除,遂不起。居家益任诞,褐衣楚制,往来郡邑间。  杨君谦为仪部主事,与郎中不相得,因谢病归。久之,病良已,起复除原官。循吉多病而好读书,最不喜人间酬应,尝开卷至得意,因起踔掉不休,人遂相目呼颠主事云。复官弥月,再乞病告,吏部以格不可,曰:“郎病已,复病耶?安得告?而可为者致仕耳。”循吉恚曰:“吾难致仕何!”即自谧罢,时仅三十馀。既以归,益亡顺外事,而踪踪益诡怪寡合,出敝冠服羸与马,故以起人易而更侮之,又级文章语中伤人。正德末,循吉老且贫,尝识伶臧贤,为上所幸爱。上一日问:“谁为善词者?与偕来。”贤顿首曰:“故主事杨循吉,吴人也,善词。”上辄为诏起循吉。郡邑守令心知故,强前为循吉治装,见循吉冠武人冠,韎韐戎锦,已怪之。又乘势语多侵守令。已见上毕,上每有所幸燕,令循吉应制为新声,咸称旨受赏,然赏亡异伶伍。又不授循吉官与秩,间谓曰:“若娴乐,能为伶长乎?”循吉愧悔,汗洽背,谋於贤,乃以他语恳上放归。归益不自怿,诸後进少年非薄之,亡礼问者。而其文亦渐落,不复进。卒穷老以死,所著《奚囊杂纂》,未成书。  祝希哲生而右手指枝,因自号枝指生。为人好酒色六博,不修行检。尝傅粉黛,从优伶酒间度新声,侠少年好慕之,多赍金游允明甚洽。举乡荐,从春官试下第。是时海内渐熟允明名,索其文及书者接踵。或辇金币至门,允明辄以疾辞不见,然允明多醉,伎馆中掩之,虽累纸可得,而家故给,以不问僮奴作业。又捐业蓄古法书名籍,售者或故昂直欺之,弗算。至或留客,计无所出酒,窘甚,以所蓄易置,得初直什一二耳。当其窘时,黠者持少钱米乞文及手书辄与,已小饶,更自贵也。尝遗黑貂裘甚美,欲市之,或曰:“青女至矣,何故市之?”允明曰:“昨苍头言始识,不市而忘,敝之箧,何益?”後拜广中邑令归,所请受橐中装可千金,归日张酒,呼故狎游宴,歌呼为寿,不两年都尽矣。允明好负逋责,出则群萃而诃谇者至接踵,竟弗顾去。  唐伯虎与里中生张梦晋善。张才大不及唐,而放诞过之,恆曰:“日休小竖子耳,尚能称醉士,我独不耶!”一日游虎丘,会数贾饮山上亭,且咏。灵曰:“此养物技不过弄杯酒间具,何当论诗,我且戏之。”事更衣为丐者,上丐贾。食已,前请曰:“谬劳君食,无以报。虽不能句,而以狗尾续,柰何?”贾大笑,漫举咏中事试之,如响。贾不测,始令赓。张复丐酒,连举大白十数,挥毫顷而成百首,不谢竟去。易维萝阴下,贾阴使人伺之,无见也,大骇,以为神仙云。张度贾远则上亭,硃衣金目,作胡人舞,形状殊绝。伯虎举乡试第一,坐事免。家以好酒益落,有?石妇,斥去之,以故愈自弃不得。尝作《答文徵明书》及《桃花庵歌》,见者靡不酸鼻也。  文徵仲太史有戒不为人作诗文书画者三:一诸王国,一中贵人,一外夷。生平不近女色,不干谒公府,不通宰执书,诚吾吴杰出者也。吾少年时不经事,意轻其诗文,虽与酬酢,而甚卤莽。年来人其次孙请,为作传,亦足称忏悔文耳。  长沙公少为诗有声,既得大位,愈自喜,携拔少年轻俊者,一时争慕归之。虽模楷不足,而鼓舞攸赖。长沙之於何李也,其陈涉之启汉高乎?献吉才气高雄,风骨遒利,天授既奇,师法复古,手辟草昧,为一代词人之冠。要其所诣,亦可略陈。骚赋上拟屈宋,下及六朝,根委有馀,精思未极。拟乐府自魏而後有逼真者,然不如自运,滔滔莽莽。《选》体、建安以至李杜,无所不有,第於谢监未是初日芙蓉,仅作颜光禄耳。七言歌行纵横如意,开阖有法,最为合作。五言律及五七言绝时诣妙境,七言雄浑豪丽,深於少陵,抵掌捧心,不能厌服众志。文酷亻放左氏司马,叙事则奇,持论则短,间出应酬,颇伤率易。  仲默才秀於李氏,而不能如其大。又义取师心,功期舍筏,以故有弱调而无累句。诗体翩翩,俱在雁行。顾华玉称其“咳唾珠玑,人伦之隽”。骚赋启发拟六朝者颇佳,他文促薄,似未称是。  昌穀少即摛词,文匠齐梁,诗沿晚季,迨举进士,见献吉大悔改。其乐府、《选》体、歌行、绝句,咀六朝之精旨,采唐初之妙则,天才高朗,英英独照。律体微乖整栗,亦是浩然太白之遗也。《骚》诔颂劄,宛尔潘陆,惜微短耳。今中原豪杰,师尊献吉;後俊开敏,服膺何生;三吴轻隽,复为昌穀左袒。摘瑕攻颣,以模剽病李,不知李才大固苞何孕徐不掩瑜也,李所不足者,删之则精;二子所不足者,加我数年,亦未至矣。  徐昌穀有六朝之才而无其学,杨用脩有六朝之学而非其才。薛君采才不如徐,学不如杨,而小撮其短,又事事不如何李,乐府、五言古可得伯仲耳。  昌穀之於诗也,黄鹄之於鸟,琼瑶之於石,松桂之於木也。高叔嗣空谷之幽兰,崇庭之鼎彝也。高季迪之流暢,边庭实之开丽,郑继之之雄健,王衡之宏大,孙太初之奇拔,顾华玉之和適,李宾之之通爽,马仲房之华整,皆其次也,可谓兼能而不足。薛君采俞仲蔚之於五言古,王稚钦吴明卿之於五言律,又明卿子与之於七言律,高子业之於五言古近体,各极妙境,可谓专至而有馀。  李文正为古乐府,一史断耳,十不能得一。黄才伯辞不称法,顾华玉边庭实刘伯温法不胜辞。此四人者,十不能得三。王子衡差自质胜,十不能得四。徐昌穀虽不得叩源推委,而风调高秀,十不能得五。何李乃饶本色,然时时己调杂之,十不能得七。于鳞字字合矣,然可谓十不失一,亦不能得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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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仲默与李献吉交谊良厚,李为逆瑾所恶,仲默上书李长沙相救之,又画策令康修撰居间,乃免。以後论文相掊击,遂致小间。盖何晚出,名遽抗李,李渐不能平耳。何病革,属後事,谓墓文必出李手,时张以言孟望之在侧,私曰:“何君没,恐不能得李文,李文恐不得何意,吾曹与戴仲鹖樊少南共成之可也。”今望之铭,亦寥落不甚称。  李献吉为户部郎,以上书极论寿宁侯事下狱,赖上恩得免。一夕遇醉侯於大市街,骂其生事害人,以鞭梢击堕其齿。侯恚极,欲陈其事,为前疏未久,隐忍而止。献吉後有诗云:“半醉唾骂文成侯。”盖指此事也。  李献吉既以直节忤时,起宪江西,名重天下。俞中丞谏督兵平寇,用二广例,抑诸司长跪,李独植立。俞怪,问:“足下何官耶?”李徐答:“公奉天子诏督诸军,吾奉天子诏督诸生。”竟出。後与御史有隙,即率诸生手锒铛,欲锁御史,御史杜门不敢应。坐构免,名益重。方岳部使过汴,必谒李,年位既不甚高,见则据正坐,使客侍坐,往往不堪,乃起宁籓之狱,陷李几死。林尚书待用力救得免,自是不复振。  何仲默谓献吉振大雅,超百世,书薄子云,赋追屈原。王子衡云:“执符於《雅谟》,游精於汉魏,以雄浑为堂奥,以蕴藉为神枢,思入玄而调寡和。如凤矫龙变,人罔不知其为祥,亦罔不骇其异。”黄勉之云:“兴起学士,挽回古文,五色错以彪章,八音和而协美。如玄造包乎品物,海渤汇夫波流。”又云:“江西以後,愈妙而化,如玄造范物,鸿钧播气,种种殊别,新新无已。”其推尊之可谓至矣。然王敬夫薛君采各有《漫兴》诗,王咏何云:“若使老夫须下拜,便教献吉也低头。”薛云:“俊逸终怜何大复,粗豪不解李空同。”则似有不尽然者。及观何之驳李诗,有云:“诗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空同丙寅间诗为合,江西以後诗为离。试取丙寅作,叩其音,尚中金石,而江西以後之作,辞艰者意反近,意苦者辞反常,色黯淡而中理,披慢读之,若摇鞞铎耳。”李之驳何则曰:“如抟沙弄泥,散而不莹,阔大者鲜把持。文又无针线。”又云:如仲默‘《神女赋》,《帝京篇》,南游日,北上年’,四句接用,古有此法乎?盖彼知神情会处下笔成章为高,而不知高而不法,其势如搏巨蛇,驾风螭,步骤虽奇,不足训也。君诗结语太咄易,七言律与绝句等,更不成篇,亦寡音节,百年万里,何其层见叠出也。七言若剪得上二字,言何必七也。”二字之言,虽中若戈矛,而功等药石,特何谓李江西以後为离,与勉之言背驰,此未识李耳。李自有二病,曰:模亻放多,则牵合而伤迹;结构易,则粗纵而弗工。  献吉之於文,复古功大矣。所以不能厌服众志者,何居?一曰操撰易,一曰下语杂。易则沉思者病之,杂则颛古者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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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吉文,如谱传《于肃愍康长公碑》、封事数章佳耳,其他多涉套,而送行序,尤率意可厌。殷少保正甫为于鳞志铭云:“能不为献吉也者,乃能为献吉者乎?”唯于鳞自云亦然。  歌行之有献吉也,其犹龙乎?仲默于鳞,其麟凤乎?夫凤质而龙变,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  赋至何李,差足吐气,然亦未是当家。近见卢次楩繁丽浓至,是伊门第一手也。惜应酬为累,未尽陶洗之力耳。余与李于鳞言卢是一富贾胡,君宝悉聚,所以乏陶硃公通融出入之妙,李大笑以为知言。然李材高,不肯作赋,不知何也。俞仲蔚小,乃时得佳者,其为诔赞,辞殊古。  余尝於同年袁生处,见献吉与其父永之佥宪书,极言其内弟左国玑猜忌之状。末有云:“此人尚尔,何况边李耶?”边盖尚书庭实,与献吉素称国士交者。又献吉晚为其甥曹嘉所厄良苦,岂文士结习,例不免中人忌耶?  仲默《别集》,亦不能佳,惟《空同集》是献吉自选,然亦多驳杂可删者。余见李嵩宪长称其“黄河水绕汉宫墙,河上秋风雁几行。客子过壕追野马,将军韬箭射天狼。黄尘古渡迷飞輓,白月横空冷战场。闻道朔方多勇略,只今谁是郭汾阳”一首。李开先少卿诵其逸诗凡十馀首,极有雄浑流丽,胜其集中存者,尔时不见选,何也?余往被酒跌宕,不能请录之,深以为恨。  昌穀自选《迪功集》,咸自精美,无复可憾。近皇甫氏为刻《外集》,袁氏为刻《五集》。《五集》即少年时所称“文章江左家家玉,烟月扬州树树花”者是已,馀多稚俗之语,不堪覆瓿。世人猥以重名,遂概收梓,不知舞阳绛灌既贵後,为人称其屠狗吹箫,以为佳事,宁不泚颡。  五七言律至仲默而暢,至献吉而大,至于鳞而高。绝句俱有大力,要之有化境在。  献吉有《限韵赠黄子》一律云:“禁烟春日紫烟重,子昔为云我作龙。有酒每邀东省月,退朝曾对掖门松。十年放逐同梁苑,中夜悲歌泣孝宗。老体幸强黄犊健,柳吟花醉莫辞从。”昌穀有《寄献吉》一律云:“汝放金鸡别帝乡,何如李白在浔阳?日暮经过燕市曲,解裘同醉酒炉傍。徘徊桂树凉风发,仰视明河秋夜长。此去梁园逢雨雪,知予遥度赤城梁。”李虽自少陵,徐自青莲,而李得青莲长篇法,徐得崔沈琢句法,当为本朝七言律翘楚。而诸家选俱未及,于鳞亦遗之,皆所未解也。  国朝习杜者凡数家,华容孙宜得杜肉,东郡谢榛得杜貌,华州王维桢得杜一支,闽州郑善夫得杜骨,然就其所得,亦近似耳。唯梦阳具体而微。  李少卿《报苏属国书》,不必论其文及中有逗脱者,其傅合史传,纤毫毕备,赝作无疑。第其辞感慨悲壮,宛笃有致,故是六朝高手。明唐伯虎《报文徵明》、王稚钦《答余懋昭》二书,差堪叔季。伯虎他作俱不称,稚钦於文割裂,比拟亡当者,独尺牍差工耳。  讲学者动以词藻为雕搜之技,工文者则举拙语为谈笑之资,若柄凿不相入,无论也。七言最不易工,吾姑举诸公数联,如“翼轸众星朝北极,岷嶓诸岭导南条”,“天连巫峡常多雨,江过浔阳始上潮”,此薛文清句也。“溪声梦醒偏随枕,山色楼高不碍墙”,“狂搔短发孤鸿外,病卧高楼细雨中”,“千家小聚村村暝,万里河流处处同”,“残书汉楚灯前垒,小阁江山雾里诗”,“化石未成犹有泪,舞鸾虽在不惊尘”,此庄孔旸句也。“竹林背水题将徧,石{?旬}穿沙坐欲平”,“出墙老竹青千个,泛浦春鸥白一双”,“时时竹几眠看客,处处桃符写似人”,“竹径傍通沽酒寺,桃花乱点钓鱼船”,此陈公甫句也。“万里沧江生白发,几人灯火坐黄昏”,“半空虚阁有云住,六月深松无暑来”,“春山日暮成孤坐,游子天涯正忆归”,“沙边宿鹭寒无影,洞口流云夜有声”,“春岩过雨林芳淡,暗水穿花石溜分”,“且留南国春山兴,共听西堂夜雨声”,“天迥楼台含气象,月明星斗避光辉”,“幽人月出每孤往,栖鸟山空时一鸣”,“山色古今馀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棋声竹里消闲昼,药裹窗前对病僧”,“月绕旌旗千嶂暗,风传铃柝九溪寒”,此王文成句也,何尝不极其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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