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外

飞鸿雪泥

                                                        灵堂内外
       昨天，应单位里科室领导的要求，全体员工一起参加了一个葬礼。亡者我们都不认识，听说是联谊单位负责人七舅老爷三姨夫的外甥女婿，他因一个意外事件而中年仙逝，丢下娇妻幼子，十分可怜。该外甥女婿的单位早于十年前就解体了，现在想找个致悼词都没有，所以请求我们单位多派点人去，打打支援，聚聚人气，凑凑热闹，省得过于冷清，让家属加倍伤心，凡参加者，中午一律免费喝丧汤——这是当地方言俗语，官话叫赴宴吃大席。
      我们科室不过是个科级单位，领导是个老转——部队转业干部，当年也就是个正营级，但人还和气，心也善良。虽然真心服他管理的并不是很多，但大面上都能过得去。这次全科室二三十人齐刷刷一致参加，我一脸坏笑地私下猜度，八成是跟我一样奔着那顿免费午宴吧。
      说起该外甥女婿的亡故，颇为吊诡。原来该外甥女婿每日里都去市中心人民公园游玩消遣，每次去都带着个弦子自拉自唱，倒也快活自在地打发时日。一周前去，却有了变化。那天他慢慢腾腾地踅到亭子里，惊奇地发现有一个年龄与他不相上下的男士先入为主了。只见那个人手里抱着一个肚子大，脖子长，上面拴着三根弦的乐器，拨弄起来发出的声音叮叮咚咚也颇悦耳，一圈人围着听他叽里咕噜地唱着些什么，一打听，原来是去边疆旅游的朋友带来的西番乐器叫“库姆孜”，回来后来这里显摆一番。
      该外甥女婿起初也没啥感觉，但站了一会心中又有点不忿，凭啥我常玩的地方你反客为主？凭啥你在这唱主角我反而当听众？凭啥你哗众取宠吸引眼球我当陪衬？凭啥以往人都围着我喝彩现在连个正眼看我的都没有？人不多心啥事没有，现在却是越想越生气。于是他在对面条凳上坐了下来，拉起弦子亮开嗓子也唱了起来。他平日里都是唱当地小调，偶尔也来段地方戏拉魂腔什么的，这次为了对峙，却把吼秦腔的唱法融合进来，声音粗犷里透着脆亮。对面的那位仁兄也是个人来疯，一看有人唱对台戏肾上腺素嗤嗤往外冒，不要热身直接兴奋，紧跟着嗓门提高了八度毫不示弱，弄得个观众无所适从。有个白胡子老头看不下去出面打圆场提议二人合奏，优势互补。但该外甥女婿说这里是他玩熟的地方，他的地盘他做主。他拉主旋律，库姆孜只配当伴奏。库姆孜一听也不干了，说这里是公共场所，不是私家会馆。人民公园属人民，我又不是四类分子，为啥不能来？我还要花样翻新呢，我还要反弹库姆孜呢。两人都是要强的角，互不兼容，更不相让，都是紧拉快弹各奏各的曲，扯着嗓门各唱各的调。弹库姆孜的心想自己玩的东西新颖，能吸引人气，输不了。拉弦子的认为自己是发扬传统，更有优势，肯定赢。坚持到中午一点多钟，观众打熬不住，陆续回家吃饭，他二人兀自顶牛，谁也不愿先败下阵来。盛夏三伏的阳光特别刺眼灼热，斜射亭内，照得两人满脑袋瓜子冒油，脖子上青筋暴突，四眼圆瞪，双脸大红布一般。
      两人都是肚里没食，一上午又没进水，还要付出体力，同时血脉贲张，外甥女婿渐渐体力不支，他原来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于是一下子跌到了，救护车送进医院一周后不治而亡。坊间传说纷纭，有说是脱水而死，有说是脱氧而死，有说是脱气而死，有说是脱皮而死，有说是脱脑而死，有说是脱心而死，更有人说啥都没脱，就是活活拖死。反正是乐极生悲，谁也没料到快乐的游戏演绎成凄惨的悲剧。
       听完该外甥女婿的离奇故事，单位同仁个个感慨万分唏嘘不已。不知不觉车到本市活宝山普通公墓，马上就要举行的告别仪式在“圣斗士厅”举行。大家不争不抢、排队依次进入。灵堂内冷气嗖嗖，白幡飘飘，哀乐低回，让人不寒而栗。四面墙上层层叠叠摆满了花圈，近门处的挽联特别扎眼。细看附近几幅，书法一般，内容平平，无非是“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生命的意义体现在吵嘴上，人生的价值存活于争论中”，“争强好胜终何益，善战能赢亦成空”,“申公豹好狠斗勇七点魂魄丧诸五，刘皇叔谦让平和三分天下有其一”等等。哀乐孤独清幽地飘过来，如同天庭里发出的召唤。单位里几个贫嘴的朋友都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地肃立那里，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所有人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祥和、静谧与清纯，刹那间获得顿悟与升华，感到一切都是过眼烟云。平安、平静、平常、平凡地活着比什么都好都重要都踏实都有意义。活着是个一，其他内容都是一后边的数码，没有这个一，后边的数码再大再诱人再值得追求仍然等于零。   
       遗体告别的时候，我看到该外甥女婿的面庞，虽然经过整容，但晒脱了皮的痕迹还是很明显。他眉头紧锁，满脸悲怆，犹如一本摊开的《十万个为什么》，意犹未尽地追问着“为什么会这样”。看着他眉宇间透漏着抗争到底的余勇，紧闭的嘴角显示出壮志未酬的不甘，大家都产生一种遗憾、不解、敬佩等说不出来的复杂感情。单位里的女生情绪失控，涕泗滂沱，泣不成声，男生也赶紧用面巾纸捂住脸，快步走出灵堂。
       参加追悼会的人员里，有几对关系比较紧张，说紧张其实也没啥大矛盾，不过是彼此心里疙里疙瘩地有点不舒服而已。要是从头说起好像跟单位的黑板报还有点瓜葛。单位有一块当门而立的黑板报，每日里写写工作安排、人事通知、天气预报等内容，负责人是个唯美主义者，看到每天空下来的地方被人随意涂鸦不够整洁心里不爽，反正也不费事，就在空闲的地方写段不咸不淡的笑话，编个不雅不俗的诗词，画上不深不浅的插图，贴个不伦不类的动漫。时间一长，不料大受欢迎。单位工作比较清闲，员工差不多也都粗识文墨，反正那黑板报正经事也用不了多少地儿，其余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于是很多人都喜欢抽暇舞文弄墨一番，也算放松消遣。作为工余情绪的调节，领导也欣然赞同，从不干预。于是有人写诗填词，有人泼墨作画，有人晒酌卖萌，有人粘贴片片……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甚至引得过往行人也驻足观看。常常弄得打酱油的买瓶醋而不觉错，买咸盐的拎包酱而不知误。宽容的失声哑笑怪自己走神，偏执的迁怒于人怨声载道，甚至抱怨说黑板报乱人作息规律，误人正常生活。单位领导听后心想内部设施何劳外人臧否，于是不置可否一笑置之。同事们听了觉得扩大了影响，不仅自己能出名，保不准哪天有脑残的商家给点赞助也未必可知，私下里还有点沾沾自喜。
       大凡世间事往往互相转化正所谓乐极生悲，过往行人看得多了，指指点点，评头品足，诸如字写得好了坏了，文作的高了低了，图画的真了假了，相照的俊了丑了等等，弄得一帮人心里不自在、不舒服。为了给旁观者一个更好的印象，一批骨干分子卖弄精神使出浑身解数要得个头彩。花样翻新，版面自然就占的多，黑板报又不是市中心商业步行街观后街的兰州拉面，越抻越长，于是隔阂与摩擦日渐明显。
       单位职工中午都吃食堂，经常一起打饭，互相比较着又多了点想法。比如张三的二稀三干怎么看都比不上李四的一稀二干，每次打饭，李四小饭盆里都撑得满满的，好像《西游记》里孙猴子使上了逼水法。这让张三产生一种受人歧视感觉，连带着对李四也有了看法。王姐打一份苞菜炒肉丝，任她筷子上下翻抄全是苞菜炒苞菜，斜眼一看，刘妹的那份明摆着就是肉丝炒肉丝，顿时火从心头起，醋向胃里生，暗想：“姐正经八百的一个猫脸美女，怎么看也比那个狐脸丑女小妖精强上几分，难道大上两岁就得失宠？”慢慢地两人也有了隔阂，相互间说话总是皮里阳秋的。食堂炊事员也都不是省油的灯，人人觉得权大不如勺子大，钱多不如点子多，职业性的习惯看人下菜碟。顺眼的让你多吃多占揩油水，不顺眼的让你吃亏上当没脾气。一个个勺子头长眼，盛饭打菜时抖起来比高棉前首相宾努亲王还厉害。好像没经过厨艺培训却都是刘谦调教出来的，区别只差口中念念有词地说“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这次追思会上大伙儿都来了，领导原本还有点担心，看到一个个哭得像泪人一般，彼此搀着扶着、倚着靠着，呈现一幅亲密无间的美妙图画，一颗悬着的心顿时放回了肚里。时间不早了，仪式已经结束，众人情绪逐渐平静，于是前嫌尽失簇拥着领导一起奔向酒店，毕竟哭累了，站累了，胃口打开了，肚子也早就咕噜咕噜地叫起来了。
       酒过三巡，菜下五味，气氛渐渐活跃起来，酒精麻木了人们的神经，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话越来越多，情越来越浓。旁边一桌的姊妹，喝得有点高了，年龄大的王姐主动对刘妹掏了心窝子。“妹啊，姐对不起你。前几天开会，我坐你身后，偷偷抓你的小辫子啊。你总打瞌睡，一低头薅掉一绺头发，一低头薅掉一绺头发。来，让姐看看，毛稀不稀，皮疼不疼？”王姐后悔着，十分心疼地伸出纤纤十指。刘妹深深感动，一把搂住王姐的脖子撒娇地说：“没事没事，谁让我总爱迷糊打瞌睡呢。头发稀了好，省钱省事省洗发膏，也符合绿色环保新理念。再说妹的小辫子也太多，姐抓得准、抓得好，明儿我改烫爆炸头。”刘妹顿了顿，迟疑一下对着王姐咬起了耳朵：“姐，我坦白了你可不许骂我，上个月你评上单位黑板报先进，是我偷偷在你光荣照上画了一条尾巴。我给姐赔不是了。”说着就对王姐低头弯腰唱了一个大肥喏。王姐见好就收，赶紧双手拦住说，“妹子太见外了吧，姐是那样小肚鸡肠的人吗？姐也不是第一次当标兵的了，不在乎一个黑板报先进的荣誉，下次这样机会，姐一定全力以赴举荐妹妹。再说了，黑板报不就是个玩么，因玩交恶太不值得，你看今天追思会上的主角，不就是玩大岔了吗？现在想喝口热乎茶水都不能了。争啥你对我错的，真不知当初脑子怎么想的竟然直接进水短路抽筋，唉，姐就是个傻大姐啊”。刘妹赶紧接口：“哪里哪里，是妹子我说话口无遮拦，行事疯疯癫癫，我才是标准的憨娘们。”两人自我批评，语气诚恳，四目对视，火辣灼人。王姐拿起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我先自裁一个满杯。”放下酒杯痛心疾首心地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你画的尾巴本意想羞辱我，其实对我也是个警示，姐光顾着美了，光顾着春风得意了，不由自主地翘了尾巴，还得记住伟人的名言，夹着尾巴做人啊。”刘妹赶紧贴心地附和：“姐的水平不是一般的高，是相当的高，能从恶作剧里发掘出深刻而积极的人生意义，绝对是高中以上水平，爽，妹心悦诚服。都夹尾巴，都夹尾巴”。两姐妹越说越动情，连喝两个交杯酒，又喊着“抱抱，抱抱”，拥在一起，劫后重生似的热泪滚滚而下。
      身旁的张三李四，也都是感情丰富的性情中人，看着她们姊妹的表现，不快的坚冰早已被真诚的心所融化。张三首先开口说，“李弟，这外甥女婿也太不值得了吧，就为争那带不回家的三尺地盘，把个好好的日子毁了，娇妻幼子还不都留给了别人？不值不值。”他一边说着，一边连连摇头，好像替那个外甥女婿悔青了肠子。李四若有所思地点头说“没错，俺们可不能跟他学，遇事得想开，不能钻牛角尖。”说着咧开大嘴嘿嘿一笑，“上次恁吃早点，拿个鸡蛋得意洋洋地对俺说，据恁研究的结论，这个世界是先有蛋后有鸡。俺听了觉得荒谬无比，恁想想，蛋从哪里来，不是先有了鸡，恁能下出蛋？当时争论太投入，俺没控制住情绪，一巴掌打碎了恁的蛋，让恁连顿早饭也没吃成，太过分，太过分。幸亏恁大人大量，要不发生肢体冲突，更是不堪设想。想想后怕，都怪俺太冲动，不该不该。”张三听后也自我检讨：“怪我自己找事，吃蛋就吃蛋，探讨什么鸡先蛋先，纯粹吃饱了撑的。天底下弄不清的事情多了去了，何必打破沙缸问到底，非弄得个一清二楚？你看那个外甥女婿，活着没闹明白，做鬼都稀里糊涂。这样看来很多事追根寻底全是自寻烦恼。”李四感动地说：“没错没错，天下本无事，矛盾大多是闲出来的。像俺小时候在乡下，一天干12个小时的大田农活，还吃不饱饭，回到家脚都不洗就睡着，想闹矛盾都没那个精力体力跟时间。”转念一想又跟着补充说：“俺这个人就是好冲动，小时候打架不要命，一个村的都喊俺二愣子。俺娘明白这点，每当俺要打架时，俺娘冲俺吼一声二愣子，俺立马住手。以后恁要是看俺又准备发蠢发飙发疯啥的，恁就喊一声二愣子，俺保证立马收手。哥，你看这样行不？”张三大喜说：“好、好，我一定帮你改掉这个毛病，让你早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停了一下，张三若有所思点头说“弟弟，我一直不好意思呢，想抽空请你吃顿啃的鸡”。李四吃惊地想，“这个家伙是单位里出名的铁公鸡，平日里一毛不拔，怎么现在突然慷慨大方起来，请吃啃的鸡，八成想把我这硕果仅存的两颗门牙硌下来，当心有诈。”口里却说“不敢不敢，俺打破了恁的蛋，应该俺作补偿，哪有再让恁破费的道理？”张三一听，环视四周，见没人注意，就用手挡住嘴对李四神秘兮兮地说：“上次你打碎了我的蛋，我一怒之下，把你成天炫耀的公鸡中的战斗鸡给化学阉割了。药是从兽医站皇甫医生那里磨蹭半天才买到的,趁串门的机会偷偷下在你家鸡笼里。”李四恍然大悟地叫起来“怪不得从那以后，它再不打鸣，成天坐在笼里抱空窝，原来都是恁这个坏家伙捣的鬼，可恶可恶。”说着狠狠地锤了一下张三的大腿。张三趁机抓住李四的手，左右摇晃着说，“虽说玩物丧志，身外之物不足惜，不过那是对普通的玩意儿而言，精品又当例外。你那公鸡里的战斗鸡跟市场上的一样，除了煎炸煮炖当菜吃外没啥好玩的，配不上老弟你的身份。过两天哥送你几条阿比西尼亚进口的超级棉铃虫留你养着当宠物，那种棉铃虫外形和颜色都透着怪异美，跟咱们在农场种棉花时见到的绝对不一样。比公鸡好玩多了，包你看着养眼，玩着舒服。”李四顺坡下驴，端起酒杯喊：“为了弟兄友谊，俺们连喝三个肥的，滴酒罚三杯。”
       他们那里和好如初，甚至比闹意见以前感情更加深厚圆融，不料一切都被领导看在眼里，领导嗔笑着指着他俩喊，“你们这两个家伙，纯粹没事找事干，看看，这不都是扯蛋惹的祸吗？”接着又单对着张三说：“你明儿去黑板报上写下这么一副对联：经历阴阳方觉人间万事好；遭逢风雨始知世上百花鲜。横批就写，活好当下”。领导说完，兴犹未尽，剔着牙缝，略加沉思，随即站起身打个酒嗝，清清嗓子，一字一顿，朗声宣布；“从今以后，思想教育活动，改为每周三下午在本市活宝山普通公墓举行。”
     注：
         一稀二干，是指该单位食堂里打一两稀饭二两干饭的简称。
        抖勺是食堂炊事员的特殊功能，一勺下去满满都是饭但往碗里倒的时候，一抖就变成了半勺。有肉有菜的的时候，可以把菜或肉分别抖出去。

幽兰清香

寒烟翠

。反正是乐极生悲，谁也没料到快乐的游戏演绎成凄惨的悲剧。太执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