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唐肃宗上元元年(760)春天,四十九岁的杜甫一身风尘来到成都。一年来,他携家带小,出洛阳,返华州,奔秦州,入成都,浣花溪畔的草堂还未完工,便急不可待地来到他久已仰慕的诸葛武侯祠游览、凭吊。
开头两句,诗人以自问自答的形式,点出丞相祠堂的所在地。直言“丞相祠堂”,是为了突出蜀汉的正统地位和表达对诸葛亮的尊重。这和朱熹在《通鉴纲目》中大书“丞相亮出师”是一个意思。而题称“蜀相”,乃沿用旧称耳。这句中的“寻”,直示游览目的,表明不是普通的寻访,而是实现一个久萦于心的愿望。接着诗人不是对首句的发问给以直白式的回答,而是一下抓住武侯祠最引人注目的柏树加以描摹,凸现它的高大茂盛。据顾宪之《律注》引《儒林公议》曰:“成都先主庙侧,有诸葛武侯祠,祠前有大柏,系孔明手植,围数丈,唐相段文昌有诗刻存焉。”因此,诗人来凭吊武侯祠,还未近前,便远远望到了那参天古柏,这完全符合游览所见的实际。而古柏的高大挺拔,又象征了诸葛亮作为“一国之宗臣,伯主之贤佐”的不朽功业和崇高形象。森森,高耸貌。此句借物写人,避去直露,增加了诗的含蓄美。另外,起句以问,答句以物,便使颔联的景物描写有了承借点,显出了诗作构思组句的严密。
进入祠堂,诗人妙用景语,抒情达意。诸葛丞相已成古人,映阶的春草徒自在这大好春光中呈现出动人的绿色,树丛中的黄鹂也空自发出美妙悦耳的声音。绿草自绿,好音空好,这“自”、“空”二字包含了诗人多少仰慕与叹惋,其凄怆之情已从字面渗出,这颔联的每一个字该有多重的情感份量啊!草由映阶看到,鹂因隔叶听取,避常取变,弃平求新,老杜摹景置象真如棋圣布子,常出众人意外也。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这是对诸葛亮的正面歌颂。寥寥十四字,括尽武侯一生功业。“天下计”见匡时雄略;“老臣心”,见报国苦衷。君臣相遇,风云际会,每个有志于天下大业者无不希望能像吕尚遇姬昌、孔明遇刘备、魏征遇李世民那样得遇“明主”,以施展抱负,建百代之功业,留千古之英名。试想诸葛亮假如没有刘备举拔任用,虽怀开帮立国之志、经天纬地之才,也终成黄卷老儒,瓮牖绳枢,了此一生!老杜素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壮志,并屡次申述“济时肯杀身”,可是,你有“杀身”的机会吗?屡应试、求荐举、上诗赋等均无结果,直到四十四岁,才谋了个掌管兵甲器物的小官。四十六岁的国乱当中潜投唐肃宗,被任为左拾遗(掌供奉规谏),一月不到,因上疏为房琯罢相鸣不平,险些丢了脑袋。写此诗时,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协理建筑、车马)的老杜刚刚弃官不到一年,他徘徊武侯祠内,又岂能不浮想联翩,慷慨嘘欷?所以,这颈联在高度赞扬武侯功业和忠心的同时,又潜藏着老杜生不逢时、机遇难得的无限感伤。“君臣当共济,圣贤亦同时”(《诸葛庙》),这是发自他内心的希冀。更何况又正赶上华夏罹难,狼烟四起,唐军与叛军胶着酣战,朝廷急需良臣猛将,诗心敏感的老杜于此赋诗,又怎能没有吊古伤今的感叹呢?自古以来,忠臣良将、志士仁人,其时不同,其心相通,那位被老百姓呼为“宗爷”的南宋抗金名将宗泽,临终之时,不也曾诵此二句而三呼“过河”吗?“千载英雄,有同感也(仇兆鳌《杜诗详注》)!不明此理,便难知老杜诗心。
尾联,是作者抒发凭吊后的哀思,旧业未竟,巨星殒落,对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一代贤相,作者既赞其德行功业,又叹其壮志未酬。千百年来,这两句诗牵动了无数志士的丹心,使他们扼腕抵掌,涕堕泪飞!而老杜难道不是这无数志士中的一个吗?
武侯祠是老杜心中的圣地,诸葛亮是老杜心中的偶像。他在《咏怀古迹五首》其五中盛赞“诸葛大名垂宇宙”——言德行,说他像“万古云宵一羽毛”;言政治,说他“伯仲之间见伊吕”;言军事,说他“指挥若定失萧曹”。老杜一生吟咏古人无数,能得老杜如此仰慕、褒扬,无出武侯之右者。“久游巴子国,屡入武侯祠”(《诸葛庙》),自此次初游武侯祠后,他又屡次到这里游览、凭吊,一部《杜工部集》留下了大量歌咏诸葛亮的诗作,然而就像他这首《蜀相》一样,几乎所有咏赞诸葛亮的诗无不是借之以抒发个人的情怀,都有大唐时事的天光云影和自身遭遇的屐痕履印。这是理解老杜此类诗作不可忽视的一点。
老杜兼工各体,奄有众长,元稹说他“尽得古人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并非浮言虚夸。尤其是他的七言律诗,雄奇飞动,纵恣壮浪,章法奇奥,横绝当世。这首《蜀相》,吊古伤今,感情沉挚,写景则情溢于景,叙事则心见于事,其高度的艺术概括力和精妙的艺术表现力皆让人惊叹不已,充分体现出沉郁顿挫、博大蕴藉的风格,与《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诸将五首》、《登高》等诗一起被认为是老杜七言律诗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