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娇弱
其一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这首词写的是一位女子独处深闺的苦闷。
开头两句是枕上情状,描写未起床时的容仪。诗人先由枕头写起。小山,即山枕,一种轻软肥大的枕头。诗人另一首“山枕隐浓妆”中的“山枕”说的也是这种枕头。因其松软,螓首转侧,方有折皱之状,“重叠”,不能理解成现代汉语中的层层堆叠。“金明灭”,是枕上金丝彩线绣出的图案在朝阳下的忽明忽暗。“重叠”也好,“明灭”也好,这些现象的产生,皆由一个原因,即此时枕上的女主人在展转反侧。此句工笔细描,以“形”、“色”的变化写人的动态。她在想什么,她为何还不起床?这自然会引起有心的读者作多维向的联想了。次句“鬓云欲度香腮雪”便是补笔了。螓首屡动,自然鬓发纷披,缕及香腮。由枕形、枕上之色的变化,到鬓发度腮镜头的出现,这可真是迂回包抄、烘云托月的妙招。枕上之状,怎一个“懒”字了得,于是作者直笔道出:懒起画蛾眉。没有前面的铺排,这个“懒”字自然没有附着处。不光是娥眉懒画,就连梳洗打扮也是慢慢腾腾的。不过随着簪花上头,女主人公的心情似乎渐渐好了起来。前照后照,人似花,花似人,她定是对自己的青春美貌又充满了自信,此时的懒象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终于,她又穿上了新绣的罗衣,罗衣之上鸟儿成双,可生活里自己为何如此孤独?末句于平实中突起,于直叙中陡转,于高潮中煞尾,将不尽的想象留给了读者。剪裁如此精致,暗衬如此巧妙,实景都在字面,用意却在字后,人云飞卿词酝酿最深,的确如此啊!
值得注意的是,篇中的人物是唯一的,且带有几分美丽的娇弱。斯人为谁而容
其二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剪。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这首词写的是一位年轻女子起床前后的情景,立足点全在“睡”、“起”二字上。
首句是闺房摆设。作者只抓取两样东西写:水精帘、玻璃枕。二者皆晶莹剔透,给人以清雅、端洁的暗示。“暖香惹梦”直写女主人睡意正酣,或许是缕缕暖香触动了她睡中的感官,以至于在这雅洁清爽的闺房睡榻上好梦连连了。人云“惹”字用的好,其实这在古人的集子里是司空见惯的。隋炀帝“被惹香黛残”、贾至“衣冠身惹御炉香”、王右丞“杨花惹暮春”、李长吉“古竹老梢惹碧云”、孙光宪“六宫眉黛惹春愁”等都用了这个词,而飞卿笔下的这个“惹”字独自带上了绵连温馨的意味。“鸳鸯锦”,不可忽视。作者故意点出,女主人的被子上绣着鸳鸯图案,这便和她的独自起居形成了对比,使人感觉到她富足的生活之外的情感的孤独。这与上一首“双双金鹧鸪”同是一种笔法。如果说上两句是着笔室内的话,下两句便是宕开一笔,实写自然之景了。江边绿柳如烟,残月清风,又有雁子飞过。——真是天生好言语!室内室外,两组景物相互映衬、烘托,真真是此景如画、此情动人了。人或说“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的句意“凄凉”、“荒凉寂寞”,实不知从何说起!另外,这二句作实景也好,作梦景也好,皆是美词,笔者以为还是作实景好。直取表象,大跨度设置,将多种物象共置一处,各为主题增色溢情,这是飞卿惯用的手法。
下阕写她的穿戴打扮。身穿浅浅的秋香色薄纱衣,头戴剪成人形的漂亮的首饰,两鬓之上红花相对,头上的玉钗于微风拂来或金步慢移时颤动不止。斯人为谁而容?是每日里正常的装饰,还是梦有所引而盛装待人?由你去想吧!
月光下,坠满枝头的离恨
其三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这首词是写女子的月夜情思。
额点蕊黄,面带微笑。作者一上来就描绘出一位烛光下的晚妆丽人。但你无法将她看得太清楚,作者将她置于轻纱遮掩之中,纱窗外看人,一如雾里看花,虽不十分真切,却更增加了几分朦胧的美丽、美丽的朦胧。把握该词词脉的关键是时间,因此“宿妆”解作“晚妆”很重要。假如真如很多注者所说的,是“隔夜的残妆”,则与下面内容自相抵牾了。
“相见牡丹时”,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牡丹花开,有情人相遇,可以畅诉衷肠,一解相思之苦了。可惜这只是暂时的相会,这匆匆一见后,又是长久的别离!这两句是用补述的笔法给上面的“笑”作了一个生动的注释。别离虽然苦涩,小会毕竟是幸福的!飞卿填词,特别喜欢直以人象、物象出之,人或以为此二句是女主人的梦游,非也。
下片,作者似乎让女主人公走出了房门,来到了廊下。月色溶溶,繁花满枝。只见她楚楚动人的立在那里,头上翠玉钗的两股镶嵌着薄金,故而显出金黄色,钗的形状是两个飞舞的蝴蝶。双蝶是我国古代诗文中的情人意象。此处的写法与前两首中“双双金鹧鸪”、“ 惹梦鸳鸯锦”是同一手法。托物比兴,暗衬离人孤独的痛苦。词笔至此,连作者似乎也按捺不住了,于是一改前两首的做法,直抒情怀:“可叹我此时的心情有谁能知道,只有问一问这月光下满枝的花朵了!”
这首词有两点比较引人注意。
一是笔法随内容转换,灵活贴切。全词八句,描写句、叙述句、比兴句、抒情句一以贯之,且神理俨然,无迹可求。能像飞卿这样有意于句法、得意于句法的,唐五代词人中没有几个。
二是以淡语收浓情。独处庭院,人在天涯,别情离续自然涌上眉头心头,然而结句偏偏不直言离情,径以眼前所见之景出之,“月明花满枝”,真真是无可奈何了。这也就是留之不能,思之不得,而眼前唯有此许物件,也只能用它寄托情怀了。以物象收束全词,不是人人都能做得恰倒好处的。
寂冷的孤独
其四
翠翘金缕双鸂鵣。水纹细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绣衫遮笑靥。烟草粘飞蝶。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
这首词写的是少妇对征夫的思念。
上片是写景。一对翠翘金缕的紫鸳鸯,在清澈的湖水中自由地游戏,水面出现一圈圈细细的水纹。湖边的海棠树已经开花了,那满枝的红花在雨后的太阳下显得格外鲜艳。这是人物眼中的景。鸟的花纹颜色,水的纹波荡漾,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二月里棠梨花开得正艳,更使她徜徉树旁,不忍离去。可以肯定地说这大好春光已经吹皱了她心中的一池春水,那成双的紫鸳鸯怎能不让她产生酸涩的孤独,那盛开的红花怎能不让她感到青春的流逝?作者不去点破,一任“热烈”景象的背后发酵着寂冷的孤独。
下片写对征夫的思念。
碧草连天,蝴蝶纷飞。作者给女主人公作了一个特写:突然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笑靥。是什么让她做出这样的动作?是心灵深处泛起了一个幸福的回忆,嫣然欲笑又急忙遮掩,还是园外溜进了他人打量的眼神?这恐怕只有问飞舞的彩蝶了。“青琐对芳菲”,“玉关音信稀”,结尾二句让人产生几分沉重的感觉。大好春光,日日惟有青琐相对,从战地传来的消息真是太少了。
与前三首相比,这首景多,将以景写人的手法用到了极至。其次,点明是思念的征夫。这就不仅仅是一般异性间的思念,内涵加深了。轻了蝉鬓,破了春梦
其五
杏花含露团香雪。绿杨陌上多离别。灯在月胧明。觉来闻晓莺。玉钩褰翠幕。妆浅旧眉薄。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
这是一首怀人之作。
一阵清脆悦耳的莺啼吵醒了她。灯火阑珊,晓月胧明。她从碧纱帐中起来,伸出纤纤素手将帐幕分收在玉钩上。不经意间向楼窗外望去,只见沾着露水的杏花簇拥着,如一团团的香雪。路边,杨柳依依,一片绿色。多少有情人不就是在路口洒泪而别的吗?不想也罢!走到妆台,揽镜自照:呀,旧妆已残,这昨日的眉为何描得这样淡?梦中的相会虽然甜蜜,想来也终是让人伤感,要不,这镜中的蝉鬓为什么这样稀疏呢?
这首词在构思上呈现出了意识流的特点,诸多画面时空颠倒,一如珍珠抛泻,让人目不瑕接,细细理出,便觉虽不合事理但却合乎诗理。先从景物写起,托物起兴,然后叙述她闻莺而起。下片写其梳妆,从其对镜自语中让人窥知情事,笔法精致,含而不露。全词的意旨尽在“镜中蝉鬓”为何而“轻”上。
作者心存经纬,随意点染,自合章法。读者若带着读词的旧套来看这首词,便真的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不知门在何处、路在何方了。花落子规啼
其六
玉楼明月长相忆。柳丝袅娜春无力。门外草萋萋。送君闻马嘶。画罗金翡翠。香烛销成泪。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
这首词是写别后的思念。
“玉楼明月长相忆”是写女子晨起送情人。玉楼春情,晓月胧明,有情人依依惜别。行人一去,玉楼明月之事自然是常萦于心,空楼孤守者倚窗长望,人在天涯,竟不知何时能归。此句情蕴深厚,便是因此两面生情的饿缘故。“柳丝袅娜春无力”既能显春光春色,又能见离情离意。春风是软软的,柳枝儿是柔柔的,人的情绪是懒洋洋的。词人已将自然与人两种风情达成了一片,一个“春无力”真让人浮想联翩!
上片的最后两句是补忆。倚门眺望,芳草连天,分别时马的嘶叫声又似乎在耳边响起。“草萋萋”,暗含比兴,道出离情的无止尽。“送君闻马嘶”只能是无数遍的忆中感受了。何时才能“迎君闻马嘶”?期盼、怅然之状宛然在目。
下片写空房独思的愁苦。装饰着花纹的罗帷空垂着,那上面绣着的是翡翠鸟的图案。“画罗金翡翠”,全用名词组句。不能把它看作是词人的状物,它们是女主人眼中之物,是在百无聊赖中双目痴痴注视了不知多少遍的东西。借物写人,以物藏情,才是这句的真正作用。“香烛销成泪”,写出了女主人的长夜独守,烛泪意象,一词双属,使人读之惨然。离情之苦、离情之悲、离情之痛,全在这一句上了。
窗外花落鸟啼,窗内梦思迷离;春天已去,对景伤怀,离情难抛,无处排遣。结句“花落子规啼”、“ 绿窗残梦迷”,景中情、情中景,景真情真,读之销魂。
况周颐《惠风词话续编》以为姚令威的《忆王孙》与飞卿此首“各有其妙,正可参看”,其实细细比来,《忆王孙》的手段还是差了不少的。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开篇抒怀,这在十四首《菩萨蛮》中是首次出现。
恨随柳丝夜夜长 其七
凤皇相对盘金缕。牡丹一夜经微雨。明镜照新妆。鬓轻双脸长。画楼相望久。栏外垂丝柳。音信不归来。社前双燕回。
这首词是写一位年轻女子对情人的思念。
前两句写新衣上的图案。一对凤凰是用盘金线绣成的,牡丹花也很鲜艳,像是刚刚经过了微雨的洗润,显得娇艳欲滴。词人从女子的新衣起笔,还暗含两种意思。一是拿成对的凤凰与现时的孤处形成比衬,二是以刚经微雨的牡丹比喻刚刚经过爱情滋润的少妇。汤显祖评《花间词》卷一“(此)眼前景,非会心人不知”大约就是说的这个意思。
接下的四句,是写她照镜试衣及对镜子里自己瘦削面孔的感叹。“明镜照新妆”,她似乎对这件新衣还是满意的,然而当她把目光盯住镜子中自己的面孔时,却发现这张脸明显消瘦俩,甚至觉得比原来瘦长了许多。这是词人以不露声色的笔触写这位年轻女子每日思念的焦虑,焦虑的痛苦。李冰若读不懂飞卿的笔意,说“此词‘双脸长’之‘长’字,尤为丑恶,明镜莹然,一双长脸,思之另人发笑。故此字点金成铁,纯为凑韵而已。”(《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真让人捧腹!
“画楼相望久”,语极平易,意极深厚。生活在那个时代女子,无“天”可聊,无“机”可通,也只能这样独立画楼之上,凭窗原眺了。“相望久”,实实让人心中发酸。她看到了什么?只是杨柳依依,依依杨柳。怎么一点儿音信都没有呢?我们仿佛听到了她痴痴远望时的喃喃自语,仿佛听到她望而不得的沉重的叹息声。“社前双燕回”,这是反衬。燕能“双回”而人唯独处,此情何苦!
此篇以鸟起,以鸟收,结构紧凑浑圆。
寸寸柔肠盈盈泪
其八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这是闺中怀远之作。
牡丹花凋谢了,也听不到莺的歌唱,春天已经越走越远了。就像今儿晚上,院中月光似水,满院的杨柳默默地立在洁白的月光中,远方的人儿啊,你到底在什么地方?相似撕咬着离人的心,怎能睡得着觉呢!移灯屏帐之外,披衣斜倚,昏暗的灯光中,咀嚼着这苦涩和寂寞。玉坠金钗低垂在脸上,无边的孤寂在这紧闭的门窗之内蔓延着。时光如飞,春天似乎被燕子的呢喃声吵走了,可远方的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可知人生的春天也会漫漫流逝吗?想到这里,早已是泪水纵横,难以抑制了。
这首词与前七首相比,有三个特点。
一是词的固有形式所造成的节奏与词内容的内部节奏明显不同。这首词不是每句一顿,也不是上下片开,而是一个完整的词的个体。读,要一贯而下;解,要一解到底。说急管繁弦有些夸张,说它间不容针应该是合乎实际的。这样紧凑的内部节奏,前七篇中没有。
二是词中出现了“香闺掩”。掩,关闭。也就是今天的把门锁死。由此可知,该词中的女子应该是良家女子,至少也不是歌妓。因为歌妓之门“掩”与不“掩”的权利是不在歌妓自己手中的。
三是“泪水流淌”在这十四首中是首次出现。含蓄蕴藉与直白外露结合在了一起。而人们往往认为飞卿写人是从不直白的。
评价任何一位古人,如果只是人云亦云,就会被某些自以为是的宿学所误导,只有直入文本,以心照心,才能得出近乎正确的结论。一首成功的作品,如果人人都能“达诂”,这篇作品也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因为吸引力在很多时候表现为神秘性、不可解性,一篇失去了吸引力的作品,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对很多真正伟大的作品,我们的理解、阐释只能是接近正确,最大程度地接近而已。君兮归来
其九
满宫明月梨花白。故人万里关山隔。金雁一双飞。泪痕沾绣衣。小园芳草绿。家住越溪曲。杨柳色依依。燕归君不归。
这首词写的是家住越溪村附近的一位女子对远在边关的丈夫的思念。
全词在结构上极有特点。两句一组,都是上句托物起兴,下句交代叙述,具有极强的音韵美,这种结构安排在前面八首中尚未出现。
该词不是宫词。宫,这里不是指皇家宫殿。秦汉以前,“宫”就是指一般的房屋,如《易•系辞(下)》“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的“宫”就是这种用法。词中又有“关山”、“越溪”之种种,这也是本篇非宫词的佐证。“君” 就是所怀念的远在关山之外的“故人”,绝非君王。
起兴之物都有寓意。梨花——见梨花便会想起故人,“梨”借作“离”,谐音双关,这在汉乐府诗中是常见的手法。“金雁一双飞”,是以雁飞成双比衬女子之孤独生活,“燕归”句也是同样用意。“小园芳草绿”暗示春光正好,而春华易失,感慨青春虚度。“杨柳色依依”,“柳”即留也,人去未归,何能再留?别在杨柳依依时,今时又见长条旧垂,怎能不起故人相聚之思?
这真是一首情景惧佳的妙词!
此情谁得知 其十
宝函钿雀金鸂鶒。沉香阁上吴山碧。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
这是一首孤楼怀人之作。
装扮。华丽的小楼阁里,一位俏丽的女子正在梳妆打扮。“宝”、“金”突出她身份的高贵。“沉香阁”是借用,以夸饰楼居的精美,也就是指其七及本首下阙中的“画楼”。
眺望。吴山青青,杨柳摇摇,春雨萧萧。所眺之景中,“吴山碧”搭在上一层里,足见作者在紧凑结构上所下的功夫。说杨柳,用一个“又”字,可见分别之日不止一年,陈廷焯《云韶集》卷一“只一‘又’字,多少眼泪!音节凄缓”真是说到了点子上。写“春雨”又连着“驿桥”,离情别绪自然也在景中了。飞卿词的不同凡响常常体现在词法的细密处。
感叹。“画楼音信断”、“芳草江南岸”二句本可以颠倒顺序,这样才符合事理,而且音韵上也没有问题。但先说“画楼音信断”突出了女子对“音信”的期盼、看重,增重了音信全无的由衷地感叹,使独居江南画楼的苦闷、悲伤拖拽地更加绵远、深渺。句序传达出的信息量有时是相当惊人的。如果按照事理的顺序,这些来自字词之外的“诗思”则消失殆尽了。
倾诉。这娇好的面容,这怀人的心绪谁能知晓?词人说:“鸾镜知道,鲜花知道!”这真是妙笔生花啊。镜子说“鸾镜”,有“鸾凤和鸣”的意思在里面,本是祝福夫妻幸福和谐的,可现在恰恰是形单影只。反思其意,意在其中了。“枝”与“知”谐音双关,其三、其四中已两次用到。乐府的技法,真被飞卿用得炉火纯青了。“此情谁得知”,揭去了女性腼腆、羞涩的盖头,放声一呼,将压抑不住的思念与悲苦一泻而出,这真是满含眼泪的畅快。这种不加遮掩的“辣”性作风,在这十四首词中是首次出现,也是唯一一次的出现。百无聊赖是离情
其十一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这首词是写伤春女子的百无聊赖。
长条垂垂,柳絮成堆,清明时节的雨水已经渐渐多了。这不,一阵小雨刚刚过去,夕阳遍地,映照着打落在地上的片片杏花,那花儿,沾着露珠般的雨滴,好像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一声不响地匀了匀脸上的脂粉,隐去未退尽的睡意,而凌乱的枕头上似乎还留着梦的痕迹。这样的时节,黄昏又一次降临了,百无聊赖倚靠在门边,茫然地望着外面。
这首词的关键在“愁闻”和“独倚门”上。小雨骤降,柳絮、落花沾入泥水,春天渐渐老去了,由春之将归联想到自己韶华将逝,怎不让人愁情顿生呢?一个“愁”字,种种无奈和苦涩尽在其中了。所以“愁”字便是该词的“纽扣”。“ 独倚门”,是思绪纷扰、百无聊赖的外在行为体现,它是上阙“愁”的具体化。
寒从晓寒生 其十二
夜来皓月才当午。重帘悄悄无人语。深处麝烟长。卧时留薄妆。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花露月明残。锦衾知晓寒。
这首词是写美人迟暮的伤感。
正是春天的半夜光景,皓月当午,亮如白昼。帘幕重重的深闺,飘着悠长的麝香的烟缕。她独自卧在床上,脸上还留着淡妆。想想当年,对自己的娇好美丽是多么爱惜,过去的事情真是不堪回首。又到了花儿带愁、明月西沉的拂晓时分了这锦衾此刻怎么这样寒冷!
午夜醒来,直到破晓,多少往日的旧事浮上心头,词人只一笔“那堪忆”带过,这是以轻笔写浓情的范例。往事堪哀,对景难排虽是美人迟暮的旧题,但笔下人物没有穷衰气,让人分明感受到女性的沉稳与成熟。飞卿写此类人物的分寸把握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
善于练字。“知”就备受历代评论者的推赞。陈廷焯说它“凄警”(《词则•大雅集》卷一),浦江清说它“有力”(《词的讲解》)。细细品味,大约有这样几层意思。虽有锦衾,可惜只是独宿,此种情形已非一日,此是锦衾之“知”,天至拂晓,寒意渐重,这固然是客观原因,然半夜未眠,辗转反侧,种种往事涌来眼底,百般滋味齐上心头,心意渐渐凉透,这主观原因也是事实,此是自己之“知”;“知晓寒”,所“知”的又岂只是“晓寒”,是大半生人世、人生之“寒”,是品尝过人生百味的女子对人心世道的深刻感悟。“知”字,的确很重!
恨逐萱草长 其十三
雨晴夜合玲珑月,万枝香袅红丝拂。闲梦忆金堂,满庭萱草长。绣帘垂箓簌,眉黛远山绿。春水渡溪桥,凭栏魂欲销。
这首词是写一位女子的怨恨与思念。
天晴了,合欢花在明媚的阳光下尽情地开放,无数的枝藤上红丝拂动,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闲梦,也就是闲忆。“闲梦”两句是说在华丽的屋子里一任回忆的神思飞动,只看见满院的萱草长的又旺又高。
以上是词的上阙。单从字面看,似乎没有什么情感上的异样。人物真正的情思却隐藏在了词人精心安排的意象里。
夜合,又叫合欢。它在古代含有多种意义。夜合花昼开夜合,起居如人,人们常用它象征和谐美满的夫妻;或者持以赠人,表示消怨和好的美意。这位独居华屋的女子面对热烈开放着的合欢,是思念,还是怨恨?也许二者兼而有之?因此,越是渲染合欢花的艳丽、灿烂、火红,越是反衬出该女子的忧思与与怨恨。满眼五光十色,一片亮丽,那是词表的东西,真情都在字后。
再说萱草。萱草又叫谖草。《诗经•卫风•伯劳》就有“焉得谖草,言树之背”的句子,《毛传》解释说:“谖草令人忘忧。”词人为何要让女子看到满院生长茂盛的萱草,如果它真能让人忘掉忧愁的话,那这女子的忧愁该有多大呢?如果这样多的萱草还不能让它忘忧,它的忧愁又该是多大呢?这正是飞卿不愿点破而留给你回味的东西。
绣帘的穗子低低地垂着,用黛画出的美眉秀丽地就像远处的青山。想当年,在春水奔涌的时节,我将他送过溪桥,如今,每当我凭栏远望那溪桥时,都会激情难抑,魂魄欲散。
以上是词的下阙。
下阙有两处需要注意。一是“眉黛远山绿”。这句实际上就是讲该女子描画的是远山眉。远山眉是当时眉式的一种,与小山眉一样,都是当时较为时髦的眉样。远山云云,只是比说,并非真在描写山。本体、比体颠倒,则与前后不侔,无法讲通了。二是“春水渡溪桥”。浦江清先生把该句看成了实写,所以认为它是个“游离的句子”,与上阙的盛夏季节的内容“抵触”,其实它是词人的饿回忆。如此时令矛盾的小儿科错误,是不会出现在这样的词坛巨擘笔下的。
春恨正关情 其十四
竹风轻动庭除冷。珠帘月上玲珑影。山枕隐浓妆。绿檀金凤皇。两蛾愁黛浅。故国吴宫远。春恨正关情。画楼残点声。
这首词是写女子的苦闷。
上阙写凭枕而卧,难以入睡,下阙写一夜未眠,心境凄凉。
“竹风轻动庭除冷”是叙述。竹丛本就容易给人以清凉幽凄的感觉,更何况是夜半时光!柱摇叶动,一阵冷风顺着台阶直吹上来。一个“冷”字笼罩全词,是风冷、夜冷、人心冷。此“冷”字轻看不得。“珠帘月上玲珑影”是描写。“珠帘”,装饰着珠子的帘子,是说帘子华贵,如前面第二首中的“水精帘”,不必过于求实,只是夸饰罢了。玲珑,也就是空明。月光透过帘子,在地上留下空明、班驳的影子。“山枕隐浓妆”,是交代上了浓妆的女子靠在枕头上未曾睡觉。山枕,也就是第一首中的“小山”,枕头的一种。“隐”就是“倚”、“靠”。《孟子•公孙丑(下)》“隐几而卧”、《庄子•齐物论》“隐几而坐”的“隐”都是此类用法。入夜无聊,凭枕闲卧,怎能不有所思、有所忆呢?“绿檀”,首饰匣。精美的首饰匣子上镂描着金色的凤凰。这女子难以入睡,目光不由地落在了首饰匣上。该句之物,是女子眼中之物。或许此匣为情人所赠,或许匣子萦系着一个与她相关的悲悲切切的情爱故事,或许她看到镂金的凤凰图案引发了美好甜蜜的回忆。总之,这个名词句产生的饿动态辐射是很大的。或以为“绿檀承山枕言,檀枕也;金凤凰承浓妆言,金凤钗也”,这恐怕不可能。一首短章中出现两组重复的物件,这在飞卿笔下尚未有过。
“两蛾愁黛浅”即“两黛蛾浅愁”也。两道描过的眉中,隐约透着淡淡的哀愁。“故国吴宫远”是用西施的典故,对此句的理解不能望字起意,因有一“宫”字就认定该词是宫词。求之于“实”,只适合读史传,不适合解诗词。“春恨正关情”与前面第五首的“春梦正关情”只差一字,但忧愁苦恨之情已在脸上、嘴上了,她不想掩抑,也不愿意掩抑了。“画楼残点声”,画楼残点,天将明了。足见其辗转反侧,一夜未能入睡。是情人远离还是人已负心,是思亲怀乡还是凄零无着?反正都在一个“恨”字里了。
——结句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