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诗词中某些“词”的使用情况来判断该作品的作者、时代,往往是靠不住的。一是你不一定能寻到这些词真正的“最”早用例,二是你不可能穷尽这些词的所有用例。即使现在作为工具使用的电脑进入了学术研究领域,要做到以上两点,仍是不可能的。 李白的词从未单独编辑,所以数量难定,真伪嫩辩,清人杨文斌《三李词》收七调十四首,清人张宗橚《词林纪事》收五调九首,吴虞《蜀十五家词》本的《李白词》收六调十五首,刘毓盤《李翰林集》收八调十七首。从以上情况看,李白词有时间越近数量越多的特点。然而解放后,尤其是最近几年,很多研究者一反清朝学者的做法,对这些词的拥有者产生了疑问,纷纷证明是宋人的作品,因为他们用统计法“算”出来了。 统计法果真这么灵验?怕也未必。 且看《清平乐》前二章:
其一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
其二 禁闱秋夜,月探金窗罅。玉帐鸳鸯喷兰麝,时落银灯香灺。女伴莫话孤眠,六宫罗绮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衷教在谁边。 对这两首词,《尊前集》、《唐宋诸贤绝妙词选》、《遏云集》等认为是李白所作,《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五二、《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一、《古今词统》卷五以为不是。今有某些学者,将统计学在古典文学中的应用发挥了及至,或是或非,让一向寂寞无闻的古文苑增加了不少热闹。如果靠统计几个词的用例就能立判是非,可以解决几百年、几千年的文学悬案,那真是太好了,可事实上并没有这么简单。 一、关于“谁边” 谁边,即何处、哪里。这个词除了“谁”过去读“shuí”而今天读“shéi”外,意思一直没有变化。 唐人刘希夷《代悲白头翁》使用过这个词:“一朝卧病无相识, 三春行乐在谁边?”元人卢挚《双调·蟾宫曲·钱塘怀古》也使用过这个词:“问钱塘佳丽谁边,且说诗家:白傅坡仙。”清人纳兰姓德《采桑子》也用了它:“彤霞久绝飞琼字,人在谁边。人在谁边,今夜玉清眠不眠。”也许还能寻找到一些用例,但你根据这些用例就能得出“谁边”在某个时代用了或用的“最”多所以这首词就是某时代的作品的结论吗?显然不能。与位年轻的宋词研究者辑录了十二个宋人用例,我竟一个也没读到,而我遇到的偏偏不是宋人的。根据我手头的材料,我能辑得二十四个清人的用例,能说这首词就是清人的作品吗? 二、关于“折旋” 一般辞书不收这个词,收入的是“折盘”。张平子《南都赋》:“结《九秋》之增伤,怨西荆之折盘;弹筝吹笙,更为新声。”《注》曰:“西荆,即楚舜也。折盘,舞貌。”我以为“折盘”的解释同样适应于“折旋”。 折旋,于唐宋韵作中能寻到较多用例。李靖《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中)》:“ 臣窃观陛下所制《破陈乐舞》,前出四表,后缀八幡,左右折旋,趋步金鼓,各有其节,此即八陈图四头八尾之制也。”宋人向子諲《酒边词》:“折旋多态小腰身,分明是回雪。生怕因风飞去,放真珠帘隔。”是此种种,不赘举。 三、关于“谁道” 谁道,谁说、谁以为。 有人说“谁道”一词,宋人用的较多,这首此应是宋人所作,并举出如“谁道闲情抛弃久”(欧阳修《蝶恋花》)、“谁道人生无再少”(苏轼《浣溪纱》)、“谁道西溪小”(范仲淹《至西溪志赋》)、“谁道雪天寒”(辛弃疾《生查子》)、“谁道无心便容与”( 王禹偁《春居杂兴二首》其二)等例子。但这些例子又能说明什么?唐朝诗人不也在大量使用这个词吗?此略举二十例如下: 1.曹松《己亥岁二首》其二:“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 2.曹松《南海旅次》“为客正当无雁处,故园谁道有书来。” 3.白居易《戏招诸客》:“谁道洛中多逸客,不将书唤不曾来。” 4.《唐受命谶》:“桃李子,鸿鹄绕阳山,宛转花林里。莫浪语,谁道许。” 5.孟浩然《和张丞相春朝对雪》:“谁道山林近,坐为符竹拘。” 6.苏涣《变律》:“倾筐对空林,此意向谁道。”
7.崔颢《杂曲歌辞·卢姬篇》:“人生今日得骄贵,谁道卢姬身细微。”
8.崔涂《七夕》:“年年七夕渡瑶轩,谁道秋期有泪痕。”
9.万楚《五日观妓》:“谁道五丝能续命,却令今日死君家。”
10.李商隐《谑柳》:“玳梁谁道好,偏拟映卢家。”
11.皮日休《胥口即事六言二首》其二:“斯人到死还乐,谁道刚须用机?”
12.刘长卿《奉送贺若郎中贼退后之杭州》:“双旌谁道来何暮,万井如今有几人。”
13.贾岛《友人婚杨氏催妆》:“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14.贯休《陪冯使君游六首·迎仙阁》:“谁道迎仙仙不至,今朝还有谢公来。”
15.白居易《琴茶》:“穷通行止长相伴,谁道吾今无往还。” 16.李白《白头吟二首》之二:“城崩杞梁妻,谁道土无心。” 17.王昌龄《送李五》:“扁舟乘月暂来去,谁道沧浪吴楚分。” 18.方干《题赠李校书》:“谁道高情偏似鹤, 自云长啸不如蝉。” 19.姚合《从军乐二首》:“谁道从军乐,年来镊白须。”
20.郑薰《句》:“项斯逢水部,谁道不关情。” 再看另外两首:
其三 烟深水阔,音信无由达。惟有碧天云外月,偏照悬悬离别。尽日感事伤怀,愁眉似锁难开。夜夜长留半被,待君魂梦归来。
其四 鸾衾凤褥,夜夜常孤宿。更被银台红蜡烛,学妾泪珠相续。花貌些子时光,抛人远泛潇湘。欹枕悔听寒漏,声声滴断愁肠。 四、关于“无由” 无由,犹“无因”,没有缘由。这个词在战国时期已见应用。《庄子·杂篇·庚桑楚第二十三》:“吾因以得汝矣,今汝又言而信之。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揭竿而求诸海也。女亡人哉,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该词几乎在历代诗词歌赋中都能找到用例,像唐人张籍的“三千里外无由见,海上东风又一春”(《酬浙东元尚书见寄绫素》)、宋苏轼的“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和子由渑池怀古》)、元人庾吉甫的“人病久,何日休,思情欲待罢无由。哎!你个多情你可便怎下的辜负!子我知伊主意,料应来倚仗着脸儿羞”(《醋葫芦》)、明人洪应明的 “洪应明心与竹俱空,问是非何处安脚?貌偕松共瘦,知忧喜无由上眉”(《菜根谭》)等,都是随手可得的例子。 五、关于“些子” 些子,也就是“一点儿”的意思。我承认这个词在宋人笔下曾经被很多人使用过。说被所有人使用过是夸张了,说被很多重要词人用过是符合事实的,但我绝对不承认“这是流行在宋代的方言词”的说法。更不承认由此推断出的“这首词(《清平乐·鸾衾凤褥》)必定为宋人所作”的结论。唐人不用“些子”? 唐人使用“些子”就一定比宋人少?某学者为证明他的结论开列了五个例子,这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我可以随手开列出七个唐人的例子: 1.王梵志:“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全唐诗补逸》卷二) 2.卢延让:“十六胜三五,中天照大荒。只讹些子缘,应号没多光。”(《八月十六夜月》) 3.伊用昌:“学取大罗些子术,免教松下作孤坟。”(《湖南闯斋吟》)
4.白居易:“落月西窗惊起, 好个匆匆些子。”(《如梦令三首》其二) 5.罗虬:“应有红儿些子貌,却言皇后长深宫。”(《比红儿诗》) 6.贯休:“蝉喘雷干冰井融,些子清风有何益。”(《苦热寄赤松道者》) 7.赵州从谂:“胡张三、黑李四,恭敬不曾生些子。”(《祖堂集·赵州和尚》) 这又作何解释? 由此看来,统计学进的一系列方法进入古典文学研究领域不是坏事,它丰富了研究方法,拓宽了研究视野,对某些东西的考辩能起到辅助证明的作用,近几年来也有成果出现,但我们要清楚地认识到,靠词语的数量统计得出的结论往往有问题。即使你寻到了最早用例使用这个词的这篇作品仍有较晚的可能,即使你能穷尽这个词的所有用例,也拿不出将这首词判给某人的具体标准。所以,别把“统计”神话了,一味用它考证取舍,容易陷入伪客观主义的泥潭。
记在李白名下的这些词,至少目前我们还拿不出具体证据将它们改“判”给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