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詩之賞析（之五）杜甫诗

田寶

麒麟者，石麒麟也，秦汉间公卿墓往往以石麒麟镇之，而今苑边高冢之前，石麟早已倾卧欹斜，则其断裂与班驳可想，此无生之物尚且如此、则冢中昔日之人，富贵之早为云烟，尸骸之早为尘土，更复何所存留乎！有此二句、则知前四句，杜甫所以对风飘万点之欲尽飞花之如此哀伤者，其感慨之深意，正自有无穷之痛。而以句法论，此“江上小堂”二句，又写得如此之整炼，一方面既足以使前四句为之振起，一方面更于此为一凝重之顿挫。然后接以尾联：“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细推”二字写得极有深度，极有情致，细推者何，自此一片惊飞，乃至风飘万点的欲尽之花，到堂巢翡翠冢卧麒麟的世事云烟贤愚黄土，于是知一切有情无情之物，其幻灭虚空短暂无常尽皆如是，更何必羁绊于此“浮荣”而徒然自苦，于是而有“须行乐”之言。

田寶

然而以杜甫对国家对人类的情爱之深厚执著，又岂是真能看破虚空但求一己行乐之人？读此二句诗，当细味其“须行乐”之“须”字，及“何用浮荣”之“何用”二字，其中有多少含蕴，有多少悲慨。这种要将一切都放下而无所顾恋的，但求行乐的声吻，正由于杜甫一切都无法放下，而又无可奈何的一份沉哀深痛。后世浅识之人，乃竟真以‘行乐’目之，仇注引申涵光之言，甚至以为此句“似村学究声口，这对当时退食迟回寸心多违的杜甫真是一种可悲的误解。

田寶

再看第二首诗，第二首诗乃承接第一首而来，第一首写伤春自慨而归之于无可奈何之行乐，第二首则由伤春无奈而转为留春之辞，然而春去难留，则留春之辞乃弥复可伤矣。首联：“朝回日日典春衣，每向江头尽醉归。”一开端便写得如此之无聊赖，典春衣而云“日日”，向江头而云“每向”，醉归而云“尽醉归”，其“日日”字、“每”字、“尽”字，都用得极好，足以写出其满腔无可奈何的抑郁哀怨之情。而尤其妙在“日日典春衣”之上，偏偏着以“朝回”二字，夫上朝是何等事，典衣尽醉又是何等事，如今杜甫乃于朝回之时，而日日典衣以求尽醉，则其在朝中之违寸心的种种情事，可以想见。

田寶

次联“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句，先不论其以“寻常”对“七十”之数字之借对之妙，即以其“酒债”与“人生”，及“行处有”与“古来稀”之对偶的承应自然而言，便已非杜甫以前诸作者之一循格律便落平板的句法所可比。而此一联之尤可贵者，则更在其所含蕴之感慨之深。寻常行处的酒债之多，正因七十古稀的人生之短，而况“人生”一句之所慨者，实不仅七十古来稀之短促而已，其中更有杜甫对人生之多少失意哀伤。无可奈何之余，惟欲尽付之一醉而已，此所以寻常行处不辞酒债之多也，而杜甫此二句，却但只落落写来，一句酒债，一句人生，其间之关合感慨，乃尽在于言外。此种技巧与意境，也不是杜甫以前的七律所曾见。

田寶

至于颈联：“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二句，一般人只知欣赏其“深深”与“款款”二叠字之自然，“穿花”与“点水”二句之工丽，若但知以此为工，则真将堕入“鱼跃练川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之恶道矣(见《曲江》二首仇注……而此二句，尤为使人感动者，则更由于自其爱惜之情中，所流露出的无限哀伤，何以知其哀伤，则自上一句之“人生七十古来稀”及后二句之“传语风光”、“暂时相赏”诸语所显然可见者也。盖此穿花之蛱蝶与点水之蜻蜓，亦终必有随流转之风光以惧逝之一日，因此眼前所见之一种“深深”、“款款”之致，乃弥复可恋惜，亦弥复可哀伤矣。像这种情意如此转折深至，而对偶又如此工丽天然的七言律句，岂非我前面所说的意境与技巧的同时演进和配合的证明。

田寶

至于尾联“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二句，“传语”二字已写出无限叮咛深意，而且其所欲传语者，乃是向无知之风光传语，其感情之深与痴可以想见，“共流转”之“共”字当是兼此二句之花与蝶与蜻蜓与诗人而言者，此三字写得极为亲切缠绵，而复承接于叮咛深至的“传语风光”四字以后，其感人已多。而又继之以“暂时相赏莫相违”七字，“相赏”而云“暂时”已说得如此可哀，而“莫相违”之“莫”字，则更为说得委婉深痛，全是一片叮咛祈望之深意，明知其不可留而留之，而如此多情以留之，杜甫伤春无奈之悲，至此而极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