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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论词话] 100【近现代】唐诗百话41--60 作者:施蛰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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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27 14: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41.杜甫:五言律诗二首   旅夜书怀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登岳阳楼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    杜甫诗一千四百馀首,大半是五言诗。五言诗中又大半是律诗。晚年所作五言律诗,气格高古,律法严密;声调响亮,情感沉郁。诗中所反映的虽然是穷愁潦倒的个人生活遭遇,但也对政治动乱,民生凋敝的殷忧,也同时有充分的表达。可见他的世界观还是积极的,不象后来的孟郊、贾岛那样,写的诗仅是失意文人的哀鸣。    这里选讲他的两首五言律诗,都是旅居夔州时所作。这两首未必是他最好的作品,但也常常有人提及。不过,对于杜甫的诗,要问那几首是最好的,恐怕从来没有一致的挑选。    这两首诗都是前四句写景,后四句抒情。首联都是对句,尾联都是散句。篇法和以前讲过的四首七律相同。两首诗所用的韵也恰好相同。    第一首《旅夜书怀》,前四句写“旅夜”,后四句写“书怀”。在细草微风的江岸边,孤独的夜里,停泊着桅杆很高的江船。天上的星星在四空中闪着光,显得原野很旷大;月亮照在江面上,好象是从大江流水中涌现出来。“垂”是自上而下,“涌”是自下而上。用这两个字分别写天和水,是极费苦心,锻炼出来的。宋朝人论诗,把诗句中突出的、不平凡的字,称为“诗眼”。好比人的眼,有眼才见精神。这里的“垂”与“涌”,也就是句中之眼。    下四句转到写自己的情怀:我的名望并不是因文章写得好而为人们所知道;我的官职应该说是因为年老多病而罢休的。“名岂文章著”,用的是问句式。“文章”是指诗。唐人把诗和散文一起称为文章。一般人以为杜甫在当时就以诗著名。其实不是。他出名的时候,人家还不很欣赏他的诗。他是以上疏救房琯而著名的。因为当时房琯以兵败得罪,无人敢替他申辩,杜甫不顾自身危险,毅然决然向肃宗上疏。他这一行动,震惊了满朝官员,一时朝野传言,使他出名了。至于罢官,按照制度,年至七十,才算老病,到了退休年龄。但杜甫是因为救房琯得罪,从左拾遗降为华州司功参军。又因关中饥荒,弃官而去,流浪到蜀中。他的罢官,还没有到老病退休的年龄。这两句诗讲的是同一件事,而这件事又是他一生的牢骚,一辈子的思想矛盾。现在用两个反语,很有含蓄地发泄他的牢骚。一个“岂”字,一个“应”字,都是诗眼。最后一联点明主题思想:我现在象个什么呢?象一只在辽阔的天地间飘飘荡荡的沙鸥。这就写出了旅夜的情怀。这一联也是问答句,上句问,下句答。    第二首《登岳阳楼》的主题也是书怀。前四句也是写景,但第一联与前一首的第一联不同。前一首的第一、二联是平列的,无起承之别。这一首的第一联以叙述语气起始,第二联是承。过去听人家讲过洞庭湖,今天亲自上岳阳楼,看到这个著名的湖泊。在这个大潮之东,是吴国的地域;南方是楚国的地域。在浩瀚的湖面上,天地好象日夜地在浮动。“水”是“湖”的代用词,因为此处不能用平声字。“坼”是土地分裂,此处借作“区分”字用。    下四句也和前一首诗同样,转到自身。在离乱的时世,亲戚朋友的消息,一个字也得不到。既老且病,所有的止有一条漂泊异乡的船。想回北方去,可是关山以北,还有战事,无法回去。每天靠着楼窗,止有流泪而已。    这两首诗的思想内容,并没有什么突出。杜甫在这时期所写的诗,多半表达这种情绪。用艺术观点来看,这两首诗可以说是写得极自然、极工稳,是律诗的典型作品。每一首诗的前三联,词语、词性的对法都是正对。如“细草”对“危樯”,“微风”对“独夜”,“岸”对“舟”,“星垂”对“月涌”,“平野”,对“大江”,“阔”对“流”。这种对偶,是律诗的正格,故称为正对。也称为“正名对”,又称为“的名对”。“阔”是状词,“流”是动词,在今天我们以为词性不同,但在古人的观念中,它们都是虚字,可以成对。    词性完全对稳的联语,容易拘束思想的表达,成为两个平行的呆板对句。因此有时也可以不必遵守正对的规律。改用词性不同而结构相同的词语作对偶。例如杜甫的“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子规》)。此联“两边”与“终日”,一个是抽象概念,一个是具体概念,不能算是正对。又,“不知云雨散,虚费短长吟”。“云雨”是两个名物词的结合,“短长”是两个状词的结合,也不是正对。这种形式的对偶,唐人称为异类对,宋人称为偏对。偏对当然不如正对,但它可以使联语流利、灵活,故作者很多,不以为病。    “山木”与“子规”,字面不成对偶,只是以鸟对树。又如《山寺》诗:“麝香眠石竹,鹦鹉啄金桃”,是以鸟对兽。又《遣愁》诗:“江通神女馆,地隔望乡台”,是以馆名对台名。这些名词的字面都不成对。律诗中这种对偶也很多。唐人称为事对,意思是对事物不对字面。宋人称为散对,许多人不屑用,以为对法太宽。    另外有一种字面对,词性也对,而意义不对的。如杜甫的“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此联对偶都不是正格。以“登临”对“风物”是偏对。以“侍郎”对“游子”,字面、词性都对,但“游子”是旅客,“侍郎”即是官名,此处用来代表一个官为侍郎的朋友。又杜牧诗云:“当时物议朱云小,后代声华白日悬。”(《商山富水驿》)以“白日”对“朱云”,字面及词性都对,但朱云是人名,意义与“白日”不对。这种对偶,称为假对,亦名假借对。    还有一种借同音字作对偶的。例如杜甫的“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江汉》)。“一”与“思”是不成对偶的,但“思归客”可以读成“四归客”,那就成对了。又孟浩然诗:“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裴司士见访》)以“杨”字对“鸡”字,是取“羊”字的谐音。又杜甫诗:“枸杞因吾有,鸡牺奈尔何。”(《恶树》)是以“枸杞”读成“狗杞”,就可与“鸡栖”成对了。这种对法,唐人名为声对。宋人也列入假借对。    此外,还有一种对法。其对偶在一句之中。如杜甫诗:“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  《涪城县香积寺宫阁》)“小院”与“回廓”成对,“浴凫”与“飞鹭”成对,而“小院”与“浴凫”却不成对。又李嘉祐诗:“孤云独鸟川光暮,万里千山海气秋。”(《同皇甫冉登重玄阁》)“孤云独鸟”与“万里千山”各自成对,而上下联却不成对。这种对法,称为当句对,《沧浪诗话》称为就句对。李商隐有一首诗,题曰:《当句有对》。每一句都用当句对,而中间两联又是上下句对稳的:    密迩平阳接上兰,秦楼鸳瓦江宫盘。    池光不定花光乱,日气初涵露气乾。    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离鸾。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    这首诗虽然作者自以为每句中有对偶,其实只有游蜂、舞蝶,孤凤,离鸾二组可以成对。此外平阳、上兰,秦楼、汉宫和紫府、碧落三组平仄都没有对上。池光,花光,日气,露气,三星,三山,这三组有一字相同,都不是对偶。    与当句对相反,还有一种隔句对。它不是上下二句相对,而是以第三句对第一句,第四句对第二句。例如古诗:“始见西南楼,纤纤如玉钩;来映东北墀,娟娟似蛾眉。”又,“昨夜越溪难,含悲赴上兰;今朝逾岭易,巧笑入长安。”又杜甫《哭郑广文、苏少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榖贵殁潜夫。”又韩愈《送李员外分司东都》:“去年秋露下,羁旅逐东征;今岁春光动,驱驰别上京。”这种对句,大多用于诗的开头,而且必有双重意思。如第一例咏月是“始见”和“来映”。第二例是“昨夜”和“今朝”。第三例第一、二句是哭郑广文,第三四句是哭苏少监。第四例是“去年”和“今岁’。宋人把这种对法称为扇对,如一柄扇子的左右对称。    律诗的对偶,还须注意词语的声韵。最好是双声字对双声字,叠韵字对叠韵字,互相对偶也可以。连绵词必须与连绵词作对。重字必须用重字为对。例如杜甫的《湘夫人祠》:“晚泊登汀树,微馨借渚萍。”此联“登”、“借”两个动词本来可以随意选用,但杜甫在“汀树”前用“登”字;在“渚萍”前用“借”字,使“登汀”、“借渚”都获得双声效果,这也是他“诗律细”的一例。    盛唐是五、七言律诗的形式与规律完成的时期。中唐是继续发展的时期。诗律愈严,变化也愈多。当时有一位日本僧人遍照金刚在我国学道、学文①,回国后写了一部介绍我国诗学理论的书《文镜秘府论》。其中有《论对》一卷,记录了二十九种对法。除正对、偏对、声对等几种之外,大多流于琐碎苛细,并不为诗家所注意。宋人诗话中也常常讨论到各种对偶方法,但作者总以正对为主,其他对法,只可偶一为之。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日    ①弘法大师(公元七七四——八三五年),法名空海,遍照金刚是他的灌顶名号。他于贞元二十年(公元八O四年)来中国,回国后,著书多种,介绍中国佛学及文化。《文镜秘府论》钞集了当时我国许多论诗法的著怍,其中有些书早已亡佚。《文镜秘府论》有一九七五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新印本。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7 14:27 | 显示全部楼层
  42.盛唐诗馀话   以上讲盛唐诗二十九篇,作者十七人,李白、杜甫占了一半。以后世的观点来评价盛唐诗,李白、杜甫有特殊的重要性,讲盛唐诗以李、杜为主,是当然的。但如果依据当时诗坛的现实情况,则王维、李白,诗名不相上下,杜甫的声望,远不及他们。我们现在评论杜甫诗,都认为他的《兵车行》、《丽人行》、“三吏”、“三别”、《北征》、《自京赴奉先咏怀》等诗是他的杰作,但宋朝人论诗,大多推崇他入蜀之后,在成都、云安、夔州这一时期的作品。特别是在夔州所作许多律诗,为黄庭坚所激赏。这是因为宋元时代的诗人,论诗、作诗,都以律诗为主,他们把杜甫奉为唐律之祖。他们所崇拜的是杜甫的诗律。宋人诗话中讨论的,多半是杜甫的句法、字法,对于他在天宝离乱时期所作许多乐府歌行,即使讲到,也还是从其艺术手法去评论,而极少注意它们反映社会现实的高度思想性。因此,宋人选杜甫诗,都取他的《秋兴》、《咏怀古迹》之类的作品。    但是,在唐代,情况还更不如。《河岳英灵集》不选杜甫诗,还可以说是他早期的作品尚未知名。《中兴间气集》也不选杜甫的诗,似乎连他晚年的律诗也还没有引人注意。五六十年之后,元稹竭力赞扬杜甫,以为非李白所及。韩愈也有“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调张籍》)的诗句,这时杜甫的声望才得与李白并列。但是晚唐初期诗人姚合编选《极玄集》,还是不选杜诗。唐末诗人韦庄编选《又玄集》,虽然选了杜甫七首诗,只是五律五首,七律二首。又过了二三十年,后蜀诗人韦縠编选《才调集》,其序言中明明说:“因阅李、杜集,元、白诗,遂采摭奥妙,并诸贤达章句。”可是他所选的一千首诗中,只有李白诗二十八首,杜甫诗还是一篇都没有。可知他虽然看过杜甫诗集,竟以为无“奥妙”可供“采摭”。一个伟大的诗人,其作品在生存时默默无闻,在身后一百多年,虽有文坛巨子为他表扬,仍然是无人赏识。这种情况,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仅此一例。    盛唐诗在唐诗中的成就,我们可以从其承先与启后两个方面来看。承先的收获有二点值得注意:    (一)律诗的规范确定了初唐沈、宋的五言律诗,还没有完全脱离古诗的音调与风格,平仄粘缀或词句对偶,还不够细密。王维、孟浩然的五言律诗中,还有许多句格音调,留有古诗痕迹。但在杜甫的五言律诗中,这种痕迹几乎都不见了。至于七言律诗,盛唐诗人所作还不多。我们如果从岑参、高适的七言律诗读到杜甫的七言律诗,便可以发现对偶愈来愈工稳,声调愈来愈嘹亮。不过,绝句的第三句,律诗的第五句,盛唐诗人还不考究其平仄应当与上句重复,因此,盛唐七律仍以折腰体为多。中唐诗人才注意到这一音律问题,然后才以折腰为病。    (二)乐府诗有所发展。初唐诗人作乐府诗,还是沿用乐府旧题,题材内容也还受古乐府的拘束。多数作品,止能说是拟古。盛唐诗人大作乐府诗。岑参、高适的边塞乐府,李白的游仙、饮酒、抒怀、述志乐府,杜甫的记述天宝离乱的乐府,都用新题目、新题材,为汉魏以来的乐府诗开拓了一大片新的园地。    启后的影响可以指出以下几项:(一)七言诗的地位渐高,中唐以后,不再以五言为诗的主要形式。(二)初唐诗的面貌是艳丽秾缛,还有齐梁体馀风。盛唐诗开始变为秀丽清新。初唐诗的贵族性、宫廷体,在盛唐作品中,已逐渐消失。这是由于初唐诗人,大多数是朝廷大臣,或豪贵子弟。盛唐诗人多数是官位不高的进士。还有一些是象孟浩然那样的潦倒文人。诗人的成份,从封建贵族、官僚地主下降到普通知识分子。这种变化,影响到中唐,诗的面貌风格,愈加清淡朴素。(三)长篇歌行和律诗的出现。李白的长篇歌行和杜甫的一百韵排律,都是前古所未有。中唐以后,这两种诗体大有发展,使卖弄才学的诗人,多了一种武器。(四)开始了摘句论诗的风气。古人论诗,都论全篇的思想内容。锺嵘作《诗品》,开始举出某一诗人的精警诗句,加以评论。这一风气,到盛唐而大为发展。由于律诗兴起,中间二联是精华所在,诗人都用力于这二联。对偶要工,诗意要新。杜甫在许多诗里,都表现过他重视句法。《答岑参》诗云:“故人得佳句,独赠白头翁。”,《寄高适》诗云:“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  《自述》诗云:“为人性癖耽佳句。”要求句法佳妙,也是他“诗律细”的一个方面,虽然他所谓佳句,未必全指律诗的中二联。此外,《河岳英灵集》在介绍每一位诗人的风格时,也常常举出其一二名句。称王维的诗是“一字一句,皆出常境。”称高适则云:“至如《燕歌行》等,甚有奇句。”又举出薛据的《古兴》诗中数句,誉之为“旷代之佳句”。这一切都反映着当时诗家特别重视句法。影响到晚唐,成为一种不好的倾向。许多诗人先刻意苦吟,作得中二联,然后配上首尾,变成为只有佳句而不成佳篇的、没有真实情感的诗。他们只是为作诗而作诗了。    以上仅是举出一些显著的现象。此外,在题材、风格、气氛各方面,盛唐诗也都有其特征,不过不能划断年月来讲。明代的王世懋在他的《艺圃撷馀》中有过一段论唐诗的话:    唐律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时代声调,故自必不可同。然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何则?逗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由变。如四诗之有变风、变雅,便是《离骚》远祖。子美七律之有拗体,其犹变风、变雅乎?唐律之由盛而中,极是盛衰之介。然钱起、王维,实相唱酬,子美全集,半是大历以后,其间逗漏,实有可言,聊指一二,如右丞“明到衡山”篇,嘉州“函谷磻溪”句,隐隐钱、刘、卢、李间矣。至于大历十才子,其间岂无盛唐之句?盖声气犹未相隔也。学者固当严于格调,然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唐,中唐人无一语入晚唐,则亦固哉其言诗矣。    南宋中期,有一群所谓江湖诗人,专学做晚唐诗。他们的影响,直到明代初期。于是有李于鳞等人出来提倡初、盛唐诗,以改革诗风。他们的理论犯了机械地划分初、盛、中、晚的错误,硬把某甲的诗说是晚唐,某乙的诗说是盛唐。但又无法一篇一篇地说明其特征。王世懋这一段议论就是针对这一派理论而说的。我以为他讲得很透彻,故全文抄录在这里。    他的意见是:“唐诗固然有初、盛、中、晚的时代区别。一般说来,其声调、风骨,确有不同。但在初唐诗中,也会有几首诗已逗(透)入盛唐的,盛唐也会有些已逗入中唐的,这就是变化的开始。正如《诗经》中有些篇章已经可以看出《离骚》的迹象。杜甫的拗体律诗,已经是中、晚唐硬句的先兆。总的说来,盛唐到中唐是唐诗的分水蛉。大历以后,唐诗便趋于衰落了。但是从个别诗人的情况来看,又不能截然区分。王维和钱起是朋友,彼此都互有唱和。只因钱起辈分略晚,到大历间才成为著名诗人,故王维算是盛唐诗人,钱起却被列为中唐诗人。杜甫虽然列入盛唐,可是他集中的诗,半数以上都作于大历元年至四年。又如王维的“明到衡山与洞庭”(《送杨少府贬郴州》)这首七律,岑参的“到来函谷愁中月,归去磻溪梦里山”(《暮春虢州东亭送李司马归扶风别庐》)这一联诗句,都已经有些大历诗人的风格了。至于大历诗人的作品,也可能有些盛唐的风格。总之,时代虽然不妨划分,当时的文风,并未彼此隔断,所以,学诗的人,一方面固然应该严格区分时代风格,另一方面也不能说:盛唐诗人句句是盛唐,中唐诗人句句是中唐。如果这样论诗,就未免太固执了。    王世懋这一段话是为某些人在文学史上机械地划分时代和流派而言。它不但适用于对唐诗的分期,也适用于讲别种文学作品的发展史。所以我既抄录了他的原文,又做了译解。不过,王世懋以为唐诗由盛而中,是盛衰之界。这仍然是沿袭了宋元以来对“盛唐”这个名词的误解。所谓“盛唐”,应当首先理解为唐代政治经济的全盛时期。所谓“中唐”,也应当首先理解为唐代史的中期。唐诗的时期是依历史时期来区分的,但“盛唐诗”并不表示唐诗的全盛时期,“中唐诗”也不是盛唐诗的衰落现象。甚至,我还以为,唐诗的全盛时期反而应当属于中唐。    现在,我们姑且采用分流派的方法以总结盛唐诗。王、孟、高、岑是第一派。他们是初唐诗的正统继承者。在初唐诗的基础上,有提高,有深入,有变化,有发展。李白是独树一帜的一派。他的创作过程,无论是在文学形式,创作方法及诗人气质各个方面,都是从古典主义进入了浪漫主义。第三派是杜甫。他选择了一条与李白相反的创作道路。他以王、孟、高、岑为基础,而排除了他们的纤巧、温雅和文弱,创造出许多苍老、雄健、沉郁、古淡的篇章词句。盛唐前期是李白诗“飞扬跋扈”的时代①,它们反映着玄宗李隆基统治下的政治、经济上升的气象。盛唐后期是杜甫“暮年诗赋动江关”的时代②,他的诗反映着李唐王朝由盛入衰的社会现实。王、孟、高、岑是盛唐诗的主流,中唐诗人是他们的继承人。李、杜诗是盛唐诗的新变,尽管他们是一代大家,在当时还没有产生影响。    一九七八年十月十六日  ①“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是杜甫《赠李白》的诗句。    ②“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是杜甫《咏怀古迹》的诗句,也是他自己的比喻。   中唐诗话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7 14:27 | 显示全部楼层
  43.张志和:渔歌五首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篛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钓台渔父褐为裘。两两三三舴艋舟。    能纵棹,惯乘流。长江白浪不曾忧。    霅溪湾里钓鱼翁。舴艋为家西复东。    江上雪,浦边风。笑著荷衣不叹穷。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蓴羹亦共餐。    枫叶落,荻花乾。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    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我们讲过李颀的《渔父歌》,也提到过高适有《渔父歌》,岑参有《渔父》,储光羲有《渔父词》,同样都是描写渔人生活的,作者都是开元、天宝年间的著名诗人。这里再讲《渔歌》五首,作者张志和,时代稍后,他从仕宦而至退隐。都在肃宗、代宗两朝,应当属于最早的中唐诗人。《唐诗品汇》把他列入盛唐,恐怕不很适当。    张志和的传记资料不多,生平情况也不很能知其详。但知道颜真卿任湖州刺史时,他是颜公座上客。颜公又亲自看见他的死,还替他作了墓碑文,就是现存《颜鲁公文集》中的《浪迹先生玄真子张志和碑铭》。此外还有张彦远所著《历代名画记》,也有关于张志和的记录,因为他又是著名的画家。《太平广记》卷二十七引用了一篇《续仙传》,也记录了张志和升仙的情况,后世遂相传以为张志和是一位得道成仙的异人。以上这些资料,都是唐代人的记载,尤其是颜真卿的那篇墓碑铭,应当是最可信的史料。此后,则有《新唐书》的《张志和传》,宋人计敏夫的《唐诗纪事》,元人辛文房的《唐才子传》,其中亦有关于张志和生平的记载,就都是第二手资料了。    综合诸家记载,我们现在可以知道的是:张志和,本名龟龄,东阳金华人。父名游朝,清真好道,著有《南华象罔说》十卷、《冲虚白马非白证》八卷。这两部书都没有留传于后世,看来是一位道家兼名家的学者。志和的母亲姓留,梦见枫树生在肚子上,因而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张龟龄。龟龄十六岁,入长安,为太学生。不久,以明经擢第,大约是在天宝年中。安禄山乱后,龟龄献策于肃宗,深蒙器重,令其为翰林待诏,授官左金吾卫录事参军。又命他改名志和,字曰子同。不久,降官为南浦尉。此后又获得恩准量移。志和不愿赴任,辞官回家。遭逢亲丧,从此不再从政,泛舟垂钓,漫游于三山五湖之间,自称烟波钓徒。    以上这一段传记,在关节处都没有交代清楚。他向肃宗献策,获得肃宗器重,是什么策?肃宗为什么要他改名?为什么不久就降官?降官一定是由于得罪了朝廷,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得罪?量移是唐代政治制度,对贬谪官员的初步宽赦,意思是酌量转移一个较高的官职,或转移到一个较近的地方。可是,当时张志和量移到什么地方去任官,又没有说明。因此,张志和从入仕到归隐,这期间一切重要情况,现在都无法知道。  张志和曾著述一部书,名曰《玄真子》,凡十二卷,三万字。由于这个书名,便又自称为玄真子。此外还写了一都研究《周易》的书,名曰《太易》,凡十五卷,二百六十五卦。这两部著作,现在也失传了。现在所有的一部《玄真子》,恐怕是后人託名的伪书。    大历七年九月,颜真卿从抚州刺史调任湖州刺史。大历十三年初,离湖州入朝,升任刑部尚书。在五年的湖州任期中,吴越一带的文士诗人,都在颜真卿幕中,或有来往,著名的诗僧皎然和张志和也成为颜真卿的门客。张志和在这几年中的生活,我们可以从颜真卿的墓碑文和皎然的诗中见到。最突出的是张志和的画。颜真卿的碑文说:“玄真性好画山水,皆因酒酣乘兴,击鼓吹笛,或闭目,或背面,舞笔飞墨,应节而成。大历九年秋八月,汎真卿于湖州,前御史李【】以缣帐请画,须臾之间,千变万化,蓬壶仿佛而隐见,天水微茫而昭合。观者如堵,轰然愕眙。”皎然诗集中有一诗一文,都是描写张志和作画的神情的。一首诗是《奉应颜尚书真卿观玄真子置酒张乐舞<破阵>画洞庭三山歌》,其诗有云:“手援毫,足蹈节,披缣洒墨称丽绝。石文乱点急管催,云态徐挥慢歌发。乐纵酒酣狂更好,攒峰若雨纵横扫。尺波澶漫意无涯,片岭崚嶒势将倒。”又一首文是《乌程李明府水堂观玄真子置酒张乐、丛笔乱挥、画武城赞》。其句云:“玄真跌宕,笔狂神王。楚奏【金訇】铿,吴声浏亮。舒缣雪似,颁彩霞状。点不误挥,毫无虚放。蔼蔼武城,披图可望。”从这里都可以想见张志和作山水画时豪放的姿态。他喜欢在音乐、歌舞、宴饮的环境中作画,他的画是与乐舞同一节奏的。李明府是乌程县令李晤。    颜真卿的碑文中还提到他曾为张志和重造一条新的渔船。此事亦有皎然的诗可以参证。诗题曰:《奉和颜鲁公真卿落玄真子舴艋舟歌》。诗云:“沧浪子后玄真子,冥冥钓隐江之汜。刻木新成舴艋舟,诸侯落舟自兹始。得道身不系,无机舟亦闲。从水远逝兮任风还,朝五湖兮夕三山。停纶乍入芙蓉浦,击洑时过明月湾。”可知当时颜公为张志和造成新船,还为此举行了落至典礼。落,就是落至,也就是现代所谓“下水典礼”。舴艋舟是小船,形容它象昆虫蚱蜢一样。    颜真卿的碑文虽然详细地叙述了张志和的生平,但关于张志和的死,却说得非常含糊。此文最后只说:“忽焉去我,思德滋深,曷以寘怀,寄诸他山之石。”铭文结句云:“辅明主,斯若人。岂烟波,终此身。”这里所谓“忽焉去我”、“烟波终身”,都是隐隐约约的叙述张志和的最后。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使后世读者无从了解。幸而《续仙传》留下了一段记录:“其后真卿东游平望驿,志和酒酣为水戏。铺席于水上,独坐饮酌笑咏,其席来去迟速,如刺舟声。复有云鹤,随覆其上。真卿亲宾参佐观者,莫不惊异。寻于水上挥手以谢真卿,上升而去。”这样一说,就明白了。原来张志和采用了道家水解的方法,在吴江平望结束他的生命。在世俗人的观念里,他是象屈原一样的自沉于水;而在道家的术语里,这是用水解的方法上升成仙。颜真卿不是道家思想者,不说张志和浮水升仙,只好说是“忽焉去我”,“烟波终身”。    《渔歌》五首,是张志和的作品。颜真卿碑文里虽然没有记录,但别的文献中却都提到了。《历代名画记》说:张志和“自为《渔歌》,便画之,甚有逸思。”《续仙传》说:“颜真卿为湖州刺史,与门客会饮,乃唱和为渔父词,其首唱即志和之词‘西塞山前’云云。真卿与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共和二十五首,递相夸尚。”又《唐朝名画录》也说:“鲁公宦吴兴,知其高节,以《渔歌》五首赠之。张乃为卷轴,随句赋象,人物、舟船、鸟兽、烟波、风月,皆依其文,曲尽其妙。”依据这些记载,可知颜真卿、陆鸿渐、徐士衡、李成矩、张志和,每人都做过五首《渔歌》,而张志和还为这五首《渔歌》画成卷轴。    《渔歌》唱和二十五首和《渔歌图》五轴,在当时一定曾经广泛传抄或临摹。但《渔歌图》已不见于宋代的记载,而其影响则极为久远,宋、元、明代有许多画家画过渔歌图。《渔歌》的失传,年代更早。文宗时宰相李德裕有一篇《玄真子渔歌记》,他说:“德裕顷在内廷,伏睹宪宗皇帝写真访求玄真子《渔歌》,叹不能致。余世与玄真子有旧,早闻其名,又感明主赏异爱才,见思如此。每梦想遗迹,今乃获之,如遇良宝。”原来唐宪宗皇帝李纯在位时,仰慕张志和,要访求其所作《渔歌》,可是始终没有见到。于是画了一幅张志和的像,并题了字,记录了他的遗憾。李德裕在宫中见到宪宗留下的这幅画像和题记,对先帝的爱才思贤,非常感动。因为他家与张志和家有旧交,就注意访觅,才获得张志和《渔歌》五首的全文。他把这五首《渔歌》录存在他的文集《会昌一品集》中,并附了这篇题记。我们现在还能见到《渔歌》五首,应当归功于李德裕。从大历末年到宪宗元和末年,不过四十年。以皇帝之力,还无法得见《渔歌》,可知当时这些诗已无人知道了。    张志和《渔歌》五首的内容,与李颀、岑参、储光羲诸家所作,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歌咏逍遥自在的渔人生活。但在文学形式方面,张志和却采用了三言七言混合的长短句法。他将一首七言绝句的第三句改为两个三言句,而且在第二个三言句尾协了韵。这样,这首诗的音节就离开绝句较远了。到了唐末五代时,有和凝、欧阳炯、李珣等人,也作同样形式的渔歌,被选入《花间集》,改题为“渔父”,正式被定为曲子词了。到宋代,又被改名为“渔歌子”,与《教坊记》所载曲名“渔歌子”相混。从此“渔歌子”成为一个词牌名,而张志和这五首《渔父》也被视为唐词了。    张志和这五首《渔歌》描写他到过的各处江湖胜景。第一首写西塞山前的渔人生活。这是湖北的西塞山。陆放翁《入蜀记》云:“大冶县道士矶,一名西塞山,即玄真子《渔父》词所云者。”韦应物有《西塞山》诗云:“势从千里来,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刘禹锡有一首著名的《西塞山怀古》诗,怀的是‘王濬楼船下益州”的故事。皮日休《西塞山泊渔家》诗云;“中妇桑村挑莱去,小儿沙市买蓑归。西塞山前终日客,隔波相羡尽依依。”可知唐代诗人所歌咏的西塞山,都是在湖北大冶县境内突出在长江中的一个石矶。但明清以来,许多人注释张志和此诗,常引用《西吴记》的一条:“湖州磁湖镇道士矶,即张志和所云‘西塞山前’也。”由于张志和的渔钓生活,见于文献的,都是在休官归家之后。而且选本所录张志和的《渔歌》,一般都不是五首全部选取。因此,编《词林纪事》的张泳川,竭力申辩这个西塞山是在湖州。他甚至说张志和“踪迹未尝入楚”。可知他非但没有见到《渔歌》五首全文,连张志和的传记资料也没有看过。张志和曾降官为南浦县尉,南浦县就是现在四川省的万县。如果说张志和生平踪迹未尝入楚,他怎么能去做巴东的南浦县尉呢?而且《渔歌》第五首中所提到的青草湖与巴陵,难道也在湖州吗?    《渔歌》第二首写的是严子陵的钓台,这是富春江上的渔人古迹。“长江白浪”,应该是泛指富春江。第三首写的是霅溪湾里的渔人生活,这就在湖州了。第四首是写松江上捕蟹的渔人。松江就是吴江。“菰饭蓴羹”是用晋代松江人张翰的典故。张翰在洛阳,因秋风起而怀念家乡的菰米饭、蓴菜和鲈鱼。菰,就是茭白。菰米是菱白的籽。古代茭白结籽,可以做饭,现在退化了,不再有菰米饭。    这五首《渔歌》的次序,看来在李德裕所得的抄本上,已经错乱了。我以为第五首应当是第二首。这两首是张志和回忆做南浦县尉时的渔钓生活。以下三首,是他归隐后从金华泛舟东下的情况。    《渔歌》有颜真卿、陆鸿渐等四人的和作共二十首,李德裕的《玄真子渔歌记》中没有讲到,看来他当时仅得到张志和的原作五首,而没有得到和作。北宋初期,出现了一本词选集,书名《金奁集》,题云:“温庭筠飞卿撰。”这是《花间集》以后的又一部唐五代词的选集,虽然题作温飞卿撰,其实温飞卿的词只有六十二首,其馀都是韦庄、欧阳炯、张泌等人的词,多数已见于《花间集》。显然,这是一部投机牟利的出版物,东抄西袭,托名于温飞卿的。但是在这部词集的卷尾,却有张志和的《渔父》十五首。其中没有一首是附见于李德裕文集中的。据清末词家曹元忠、朱孝臧的研究,认为这十五首词本该题作“和张志和渔父”,历代传钞,被不学无术的人删去了一个“和”字,于是误传为张志和的作品。又因全书题作“温飞卿撰”,又好像这十五首是温飞卿和张志和的作品。    《宝庆会稽续志》中有宋高宗赵构作的十五首《和渔父词》,有小序云:“绍兴元年七月十日,余至会稽,因览黄庭坚所书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戏同其韵,赐辛永宗。”原来高宗在会稽看到黄庭坚写的张志和《渔父》词十五首,一时高兴,和韵作了十五首,写了一本给辛永宗。后人就从辛永宗家藏的高宗手迹抄录下来,编入《会稽续志》。宋高宗的十五首《和渔父词》的用韵次第,完全和《金奁集》中所有十五首一样,由此可知黄庭坚所写的,也正是这十五首。既然黄庭坚也以为这十五首《渔父》词的作者是张志和,而《金奁集》这部书的出现也正在黄庭坚的时代,因此,我们可以推测,这十五首词早已迷失了作者的姓名,在北宋初期已误认为张志和的作品。《金奁集》的编者,也以为这是张志和所作,或者以为是温飞卿的和作。这样看来,决不可能是《金奁集》的传钞本被妄人删去了一个“和”字。    南宋中期,有一位藏书家陈振孙,收集张志和的《渔歌》及其有关文献,编成一部《玄真子渔歌碑传集录》,他在《直斋书录解题》中记录道:“玄真子《渔歌》,世止传诵其‘西塞山前’一章而已。余尝得其一时唱和诸贤之辞各五章,及南卓、柳宗元所赋,通为若干章。因以颜鲁公碑述、《唐书》本传,以至近世用其词入乐府者,集为一编,以备吴兴故事。”由此文可知在南宋中期,张志和的五首《渔歌》,只有第一首广泛地流传着,其馀四首,几乎无人得见。陈振孙收集到的“一时唱和诸贤之辞”,想必就是颜真卿、陆鸿渐等四人之词二十首。但陈振孙没有列举人名及篇数,我们就无法肯定。陈振孙还收集到柳宗元和南卓的和作,那么也应当有十首。《金奁集》中的十五首,到底是那三家的和作呢?现在也无法知道。颜真卿、柳宗元的诗集中都没有《渔歌》和作,陆鸿渐、南卓等人,都没有诗文集留传至今。总计和者六人,应当有三十首,而现在只有失去了主名的十五首,还不能不感谢《金奁集》编者。    《渔歌》在《金奁集》中已改名《渔父》,并注明属黄钟宫,可见它已成为词调名。但苏东坡还无法唱张志和的词,他于是加几个字,用《浣溪沙》的曲调来唱。其小序云:“玄真子《渔父》词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传。加数语,以《浣溪沙》歌之。词云:    西塞山边白鹭飞。    散花洲外片帆微。    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篛笠。    相随到处绿蓑衣。    斜风细雨不须归。  一九八四年十月七日补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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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4.李冶:寄校书七兄   年轻时读唐宋名家诗,遇到好处,不觉拍案叫绝。与同学朋友们谈起,也常常有人表示同感。我一向以为既然大家都同样地欣赏这首诗,对于这首诗的了解一定也是彼此一样。当时还没有用详细分析的方法来讲解唐宋诗的出版物,有的止有注明典故的选本。编者批注了某一首诗好,我也以为好,就以为编者对这首诗的了解和我契合了。    近年来,在单行选本或期刊上看到许多唐诗的分析讲解,才常常发现许多人对诗的理解和我不一样,尽管对某一首诗,我们双方都以为好,可是好的理由却很不相同。    李冶,字季兰,是开元、天宝至大历年间的一位风流放诞的女道士、女诗人。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选了她六首诗,还有一段评论云:    士有百行,女惟四德,季兰则不然也。形气既雄,诗意亦荡,自鲍昭以下罕有其伦。尝与诸贤集乌程开元寺,河间刘长卿有阴重之疾,乃谓之曰:“山气日夕佳”,长卿对曰:“众乌欣有託。”举座大笑。论者两美之。如“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盖五言之佳境也。上仿班姬则不足,下比韩英则有馀。不以迟暮,亦一俊妪也。    高仲武在这一段短短的介绍中告诉我们,李季兰的形态性格象个男子,而诗意却很放荡,无所顾忌。接着高仲武记录了她和刘长卿的一次对答,是一个当时传为雅谑的故事。但这个故事的实质却十分不雅,因此,有些刻本的《中兴间气集》中没有这一段。接下去,高仲武摘出了她的一联最著名的诗句,从而给她下了定评。    刘长卿、李季兰这一番对话,恐怕已有些人看不懂,不知为什么“举座大笑”。我只得用来译成一段白话文的《笑林广记》。原来刘长卿生的“阴重之疾”,中医称为“疝气,俗名小肠气。病象是肠子下垂,使肾囊胀大。这是中年男子的病。患者经常要用布兜托起肾囊,才可以减少痛楚。李季兰知道刘长卿有这种病,所以吟了一句陶渊明的诗:“山气日夕佳。”(《饮酒诗二十首》之五)这山气是借作疝气的谐音,意思是问刘的疝气病近来好些没有。刘长卿立刻也用一句陶渊明的诗来回答;“众鸟欣有託。”(《读山海经诗十三首》之一)这个“託”字借作“托”字,而这个“鸟”字就是黑旋风李逵常用的“鸟”字了。    这个故事反映了唐代诗人的浪漫精神。男女之间,谈笑谐谑,毫无顾忌。李季兰的风流放诞,也从这个故事中充分表现了出来。她的诗,现在只存十六首,但是没有一首不是好诗。最为人传诵的就是高仲武摘句的一首:    寄校书七兄  无事乌程县,差池岁月馀。    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    远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车。    因过大雷岸,莫忘几行书。    讲解这首诗,应当先说明情况。题目所谓“校书七兄”,是作者的兄长,排行第七,官为校书郎。作者耽搁的家乡乌程县(今浙江湖州),已一年多了,遥念她的七兄,因而寄一封信去问候。这位七兄,大约出使在外,因此作者叮嘱他,在行旅之时,不要忘记给她来一封信。    唐代诗人作送别怀人的诗,大多是一开头就用一句说自己,一句说对方。或者用一联说自己,一联说对方。这首诗第一联是作者自述:住在乌程县里,虽然没有什么事,却已差不多有一年多了。差池就是参差,《诗经·邶风》;“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但唐代人用参差或差池,往往作“几乎”或“差不多”解。后代人不了解唐人用词语的习惯,就把这句改为“蹉跎岁月馀”。从《唐诗品汇》到《唐诗别裁》都已改作“蹉跎”,现在依古本《中兴间气集》改正了①。    第二联“不知芸阁吏,寂寞竟何如”,这是问询校书七兄的话。古人藏书之处,多种芸草,书页中也往往夹着晒干的芸草,因为芸草能辟蠹鱼。校书郎是在宫中藏书处工作的,故称之为芸阁吏。这三个字,就代替了一个“你”字。这一联的意义,只是说“不知道你近来寂寞到怎样”?    第三联果然是特异的佳句。一句说船,一句说车。这船又是使者的船,车也是使者的车。何以见得一定是使者的船?因为“远水浮仙棹”是暗用汉代博望侯张骞奉使乘槎探索河源的故事。至于使者的车,那么“使车”这个词语早见于《左传》,不妨直接用上。但是,为什么要说“寒星伴使车”,而不说“明月伴使车”呢?这里又是暗用了一个关于使者的典故。根据汉人的传说,天上有一种使星,地上皇帝派使者到什么地方去,天上的使星就向那个地方移动。《后汉书·李郃传》记了这样的故事。据说汉和帝分别派遣许多使者到各州县去微服察访。汉中小吏李郃懂得天文,他望见有二座使星在向益州移动,因而他就预知朝廷派使者来了。由于这个典故,后世的文学修词,就把使者称为“星使”。现在,李季兰又把“星使”二字拆开,描写使者的车在地上行进,天上的使星也伴着同行。这一联二句,从文字表面看,都是写景。描写校书七兄出使在外,乘船坐车的旅况。无论什么人都知道这二句写得好,不必注出典故,大家都能同意是“五言之佳境”。但对于能知道这一联中所使用的典故的读者,这一联之所以为好,体会就更深一层了。    刘宋时诗人鲍昭,旅行过大雷口(在今安徽省望江县),把沿途所见山水风景写了一封信给他的妹妹鲍令晖。这是一篇著名的散文,收在《文选》中,题作《登大雷岸与妹书》。李季兰运用这个故事,写了这首诗的结句。文字表面是说:你如果经过大雷岸,不要忘了写几行信给我。但是,读者应当了解,她的校书七兄,并不真的会经过大雷岸。这两句诗,实在只有下句的作用,即希望他有信来。上句的作用,止是表明她和校书七兄的关系是兄妹。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解释此句云:“倘出使而理棹驱车,因得经大雷之泽,幸无忘裁书寄我。”这样讲便把上一句讲死了。吴昌祺在《删订唐诗解》中给他纠正,加了一个眉批道:“此借鲍书以见为兄妹,非真过大雷也。”但是吴昌祺另外又加了一个眉批道:“诗极清丽,但不知校书果为其兄否,亦千秋之玷也。”吴昌祺能了解李季兰运用典故的方法,但又怀疑校书七兄未必真是她的兄长,甚至怀疑这位校书七兄是她的情人,因而认为李季兰作此诗是一个永久的污点。这就反映了吴昌祺的道学气,他评论唐诗,在艺术性方面,常常表现得比唐汝询高明,但对于唐诗思想内容的解说,却有不少封建气、道学气乃至迂儒气。他既知道李季兰此诗用大雷岸的典故,目的是为了点明兄妹关系,为什么还要怀疑他们到底是否兄妹呢?李季兰作诗寄情人,何必一定要讳言是兄妹?唐代的女道士、女校书,有点象是日本的艺妓。她们的生活,主要是在筵席上给主客侍酒,歌舞弹唱,以娱嘉宾。有文才的,便也参加诗酒唱和。李季兰那样的风流放诞,也还是公开的,并不下流淫滥。她也有寄情人的诗,如送阎伯钧赴剡县诗,结句也不过说:“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而必须假装是兄妹呢?    李季兰这首诗之所以能获得极高的评价,因为它是一首完整无瑕的标准唐律。论文字,明白易解,雅俗共赏;论音韵,声调格律,毫无缺点;论结构,第一联说自己,第二联说七兄,第三联又说七兄,第四联归结到自己。凡是赠别怀人的诗,唐代诗人通用这种结构,而李季兰这一首可以作为合格的代表。    第三联、第四联的运用典故,更显出李季兰诗才之高。第三联是暗用典故,从文字上,看不出其中隐藏着典故。这种例子在唐诗中很多,有许多注释家常常忽视失注。但不要紧,一般读者还是能了解诗意的。第四联是虚用典故,大雷岸与诗意毫无关系,但如果不用这个地名,则诗题中的一个兄字就没有着落。作者既然虚用,读者就切忌实讲。    近来看到一篇对此诗的分析鉴赏,作者概括此诗内容云:“可知此人其时当在自乌程赴任所,沿江而上的途中。”这样说来,第一联也成为校书七兄的事。他沿江而上,去赴任所,就与奉使无关。第三联用星使的典故就落空了。作者指定这位校书七兄也要经过大雷岸,并且要他摹仿鲍昭,寄一个信给他的妹妹。于是这首诗的结句便坐实了。一首圆活隐秀的好诗,如此赏鉴,所得到的恐怕止有禅家所谓“乾矢橛”了。    一九七九年十一月十日  ①其实“蹉跎”与“差池”是古今字。“差”字加了一个“足”旁,“池”字换成“足”旁。“也”与“它”是同一个字的异体写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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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刘长卿:五言律诗三首   刘长卿,字文房,河间(今河北献县)人。少时读书嵩山中,后移家鄱阳(今江西)。开元二十一年(公元七三三年)进士及第。至德中,自监察御史出为转运使判官。为鄂岳观察使吴仲孺诬告犯赃罪,系姑苏狱久之。贬为潘州南巴(今广东茂名县东)尉。因有人为之辩白,量移睦州司马。官终于随州(今湖北随县)刺史,故其诗文集名为《刘随州集》。    刘长卿进士及第,比王维仅迟了三年,他应当属于盛唐诗人。但他的诗名著闻于上元、宝应年以后,因此文学史上把他列为中唐诗人。其实在中唐诗人中,他是前辈了。他的诗也属于王、孟一派。五言诗最著名,也最为自负,曾自以为“五言长城”。这是无人能超越的意思。    现在选讲他的三首五言诗:两首五言四韵律诗,一首五言十韵律诗,即元明时人所谓排律。    馀干旅舍    摇落暮天迥,青枫霜叶稀。    孤城向水闭,独鸟背人飞。    渡口月初上,邻家渔未归。    乡心正欲绝,何处捣寒衣。    馀干是江西省的一个县。他住在馀干旅馆中作此诗。起联说明时候是暮秋傍晚。天空非常幽远,秋风摇落,青枫树上经霜的树叶已很稀少。第二联写眼前景色。水滨的孤城已闭了城门,孤独的鸟正在背人飞去。孤城、独鸟,从写景中透露自己的孤独。第三联仍是写景。此时,渡头已升起了明月,旅舍旁边渔家的人,还在捕鱼,没有归来。尾联点出主题:在这秋暮孤独的情景中,怀乡之情正要达到极度;然而非但没有什么东西来安慰此心,反而听到不知什么地方有捣洗衣服的砧杵声,使我的乡心更加沉重。这一联结句写得非常凝炼。我们必须补充许多话,才能解释清楚。而这些补充的话,都是从“正欲”二字中体会得来的。    这首诗似乎很平淡,可是音调和修辞都很工稳,为当对传诵之作。我们看张籍的一首诗,即可知受刘长卿的影响:    宿江上馆    楚泽南渡口,夜深来客稀。    月明见潮上,江静觉鸥飞。    旅望今已远,此行殊未归。    离家久无信,又听捣征衣。    这首诗是次刘长卿韵而作,但题下未标明“次韵”。全诗的用意,修词、结构,简直逐句摹仿刘长卿,我们不能不说张籍偷窃了刘长卿的诗。同时也可以想到皎然《诗式》有三偷之说。皎然以为偷语、偷意,罪无可逭;偷势则不妨任其漏网。张籍此诗,三偷具全,可为盛名之玷。而宋元以来,竟无人议及。大约此一窃案,还是我首先发觉。    穆陵关北逢人归渔阳    逢君穆陵路,匹马向桑乾。    楚国苍山古,幽州白日寒。    城池百战后,耆旧几家残。    处处蓬蒿遍,归人掩泪看。    穆陵关在今湖北省麻城县北。渔阳即今河北省的蓟县。桑乾水即今之永定河。蓟县在永定河北。这首诗大约作于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安禄山从渔阳起兵,攻入关中。败退后渔阳人民都离乡背井地逃难,现在回老家去。刘长卿在穆陵关北遇到一个回渔阳去的人,便写了这首诗。这首诗不是赠行送别的诗,故没有送行的语气。这个人也不是刘长卿的朋友,故没有表达与此人有交情的语气。它只是描写一个乱后回家的人的观感。    第一联用直叙法点明题目。在穆陵关路上,碰到你单身匹马回渔阳去。第二联上句照应第一联上句。这里是古代楚国,现在惟有青苍的山还是古物。你去的地方是古代幽州之地,淡白无光的太阳也很寒冷。第三联写从穆陵关到幽州,一路上的城池都已因屡次战争而残破了。耆老大户,不知还有几家留存。尾联上句结束第三联的二句,下句结束题意。到处都是蓬蒿野草,你这个乱后归乡的人,恐怕只得擦着眼泪一路看去。    以上刘长卿五言律行旅诗二首,中间二联全是平列的写景。诗的内容,未免贫弱。当时还不以为病,中、晚唐以后,诗人渐渐考究到律诗中二联的情景虚实。到宋人作律诗,便以这种句法为一种缺点了。    负谴后登于越亭作    天南愁望绝,亭上柳条新。    落日独归鸟,孤舟何处人。    生涯投岭徼,世业陷胡尘。    江入千峰暮,花连百越春。    秦台怜白首,楚水怨青萍。    草色迷征路,莺声傍逐臣。    独醒翻取笑,直道不容身。    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    青山数行泪,沧海一穷鳞。    牢落机心尽,空怜鸥鸟亲。    这首诗是刘长卿得罪降官以后,游于越亭,有些感伤,乃作此诗。于越亭是馀干城外一处名胜。刘长卿另有一诗,题云:《初贬南巴,至鄱阳,题李嘉祐江亭》.还有一首《初闻贬谪,续喜量移,登于越亭赠郑校书》。这三首诗可能是同时所作。从此可以揣测,他得到贬官的处分以后,就回到鄱阳,旅居于馀干。此时朝中有人为他辨冤,才得恩许量移。量移是唐宋二代的政治名词。意思是酌量移至较近处。这是对谪降官的从轻处置。刘长卿降为南巴尉,到南巴后不久,即奉勅到苏州去重新推问他的罪案。问题弄清楚后,量移为睦州司马。    诗的第一、二联点明题目,兼写自己如落日中的独归之鸟,在此地孤舟旅泊,不知要到怎样一个荒远的地方去。以下四联,一联抒情,一联写景。最后四联,正面吐露自己的感伤。篇法极为整齐。    登上亭子,看见柳条新绿,正是春二三月的时候。亭在山上,远望天南,是自己即将赴任的南巴,不免忧愁至极。看到在落日中孤飞的归林之鸟,不禁想起我这个孤舟南去的人,将到一个什么地方。我今后的生活,即将投身岭外;回顾老家的产业,此刻还沦陷在胡虏的战尘中。接下去说:江水流入千山万山的暮色中,花一路盛开,与南越的春色相连。如今对镜自照,可怜已有星星白发;感怀遭遇,却象屈原一样,无罪被放,行吟泽畔,怨青萍白芷之香消叶萎。再遥望南方,草色青青,将迷失我的旅路;听听树上莺啼宛转,却不是对一个有闲情逸志的人在歌唱,而是在一个被放逐的小臣身旁歌唱。因而它们的啼声,只能使人悲哀。到此为止,一共四联八句,都是上联抒情,下联写景。写景也不用纯客观手法,每句都有一二字表达作者的心情。    律诗的中间二联,一般作者都用一联写景,一联抒情的方法,这就是宋元诗家所谓虚实相生法。写景是实句,抒情是虚句。但南宋时,有一个诗人周伯弼,编了一部《三体唐诗》,选录七绝、七律、五律三种诗体的唐诗,以发挥他的虚实论。对于绝句,他分为虚起实接和实起虚接两种格式。对于五、七言律诗,他分为四虚、四实、前虚后实、前实后虚四种格式。所谓四虚、四实,指的是律诗的中间二联四句。他以为一首律诗,以四实为上,四虚为中,虚实各半为下。这部书是针对当时江湖诗人的空虚浮滑而作,在当时颇有影响,到后世则颇有异议。刘长卿的《馀干旅舍》,就是符合于他的四实论的。他认为这种创作方法,是唐律之上品,但近代诗家却以虚实各半为上。    在四句中间分虚实,专为四韵八句的律诗而言。作长篇律诗就不适用了。长篇律诗,唐人以韵数标题。八韵、十韵,十二韵、二十韵、四十韵。甚至百韵以上。高棅编《唐诗品汇》,给这一类的长篇律诗题了一个总名,称为排律。以便于分类。这个名称,至今沿用。排律仍然要注意四句一绝的规格,无论写景或抒情,都必须以四句为一个段落。排律四句,等于四韵律诗的一联二句。试看杜甫的排律,无论转韵或转意,总是四句一转,没有二句一转的。刘长卿此诗是排律,却以二句为一个段落。一联实,一联虚,而且还重迭一次,这种句法,也是极少见的。    最后四联八句,叙述负谴后的感伤,照应题目的前半。他的被贬谪,是由于被人诬告。被人诬告,是由于得罪了贵人。他说:在人世间,我自以为是个众醉独醒的人,谁知却反而被人诽笑;我凭直道做人,却不能容身于官僚群中。因而得罪,受尽风霜之苫。幸而还能保全生命,不能不感谢天地的仁慈。现在,对此青山,不禁下泪,感念身世,正如大海中一条无路可走的鱼。平时待人接物,用尽心机,结果还是一个不谐于世的失败者,只有鸥鸟对我还有些亲近的感情。这里的“机心”二字,不是贬义字面,不过是说平时小心翼翼地接待人物。另有一首《送路少府》诗的结句云:“谁念沧洲吏,忘机鸥鸟前。”又韩翃有一句“机尽独亲沙上鸟”(《寄雍丘窦明府》)诗意皆同。    这首诗字句都很明显,容易了解。惟有“天地仁”是比喻用法,指的是皇帝的仁心。“秦台怜白首”一句,因“秦台”词语的意义不定,故有不同的理解。唐汝询在《唐诗解》中讲这两句诗云:“昔尝以御史居秦台,尚悲登庸之晚;今以逐臣趋楚泽,能不采萍而怨乎?”这是把“秦台”讲作朝廷的御史台。“登庸”即登用,这个名词,出于《尚书》。官做到宰相执政,才可称为登庸。刘长卿做过监察御史,是谏议官,非执政官。谏议官的公署称为台,分东台、西台。执政官的公署称为省。在宣政殿东廊的是门下省,西廊的是中书省。宰相议事的政事堂在中书省。唐汝询以为刘长卿作监察御史时年岁已老,故诗云:秦台悲白首。”吴山民在《唐诗正声评醳》中也在此句下注云:“长卿曾为御史。”他们都以“秦台”为御史的代词。唐、吴二人都是我的同乡先贤,都是明朝人,但不知谁早些。到了清初,又有一位同乡吴昌祺,作《删订唐诗解》。他对唐氏的讲法有怀疑,在书眉上批了一句:“秦台句疑文房必有老亲。唐解参。”他把“秦台”解作长安,把“白首”解作指老亲。他以为此句是作者悲念在长安的老亲。但他还不敢肯定自己的讲法,故在前面加一个“疑”字,而在后面再表示不推翻唐氏的讲法,可以备参考。“台”字可以指朝廷所在之地。曹魏以邺郡为京都,当时称为邺台。北宋以汴梁(今开封)为京都,当时称为汴台。唐都长安,在秦中,故可以称为“秦台”。    以上两种解释,都有可疑之处。刘长卿作监察御史,估计不会在安史之乱以后。当时他至多不会过四十岁,似乎还不会“悲白首”。再说,全诗都是抒写目前的情绪,中间忽然插一句回想做监察御史时“悲登庸之晚”,从思想过程上推考,也是不很可能的。同样,全诗对老家的忆念,只用“世业陷胡尘”一句。如果还怀念到老亲,一定会把“老亲”和“世业”并为一联,而决不会隔了一段写景,忽然又想起了老亲。这里“秦台”,“楚泽”二句,显然是叙述自身的事,可知“白首”必然是指自已,而不是指老亲。    关键还是在于“秦台”二字,到底应当作何解释?刘长卿另有一首诗,是在至德三年(公元七五八年)摄海盐县令时《寄上浙西节度使李侍郎中丞行营》的诗。也是一首五言长律。李侍郎大约是提拔刘长卿的人。全诗上半叙述安史之乱,后半叙述自己的遭遇,其中有一段云:    昔忝登龙首,能伤困骥鸣。    艰难悲伏剑,提握喜悬衡。    巴曲谁堪听,秦台自有情。    遂令辞短褐,仍欲请长缨。    久客田园废,初官印绶轻。    榛芜上国路,苔藓北山楹。    大意说:成进士后,仍然是一个困骥,没有得志。后来幸喜得到你的提拔。我的那些下里巴人的诗歌,无人赏识,只有你对我很有感情。因此,你使我得以释褐入仕。可是,刚才做官,却逢到安禄山作乱,于是去请缨参军。离家多年,只做了一个江南小官。遥望长安,已是一路榛芜,自己的家屋,也已长满了苔藓。    这一节诗中,也用“秦台”,显然是指浙西节度使李中丞的。中丞即御史中丞,正是台官。根据这一用法,似乎可以肯定“秦台怜白首”这一句是说朝廷中有执法御史哀怜我年老。但是杜甫有一首诗,题目是《赠裴南部》,题下自注云:“闻袁判官自来,欲有按问。”这是一首五言六韵律诗,其中有二句道:“粱狱书因上,秦台镜欲临。”显然也是与官吏下狱之事有关。此处的“秦台”之下加了一个“镜”字,当然是指铜镜了。铜镜创始于秦代,散文学中常称秦镜。古人用铜镜都放在一个镜架上,称为镜台。故“秦台镜”也可以说就是秦镜。这并不是没有依据的猜测。梁昭明太子萧统有一篇《锦带书》。其中有一句云:“萍叶飘风,影乱秦台之镜。”这里的“秦台”,绝无御史台的含义。“秦台之镜”,干脆就是一个“镜”字的繁文。但是,诗文中用“秦镜”,通常也比喻“明察秋毫”的意思。杜甫诗“秦台镜欲临”,并不是说有一面镜子要来临,而是说御史台中派一位公正清明的官员来审问案情了。这样讲,可见杜甫是把御史台和镜台两个意义混合用了。这又和萧统的“秦台之镜”取义不同。刘长卿诗中的两个“秦台”,一个是指御史台(“秦台自有情”),一个是指镜台,也就是镜子。“秦台怜白首”,应解作对镜自照,可怜已是头发白了。刘长卿有一首《峡石遇雨》诗,其中二句云:“方寸抱秦镜,声名传楚材。”也以秦楚为对偶。上句意思是说自己心地清白;方寸是心的代词。另有一首《赴南巴书情寄友人》诗,有句云:“直道天何在,愁容镜亦怜。”这二句又见于《罪所留系寄张十四》。可见这一诗意,刘长卿曾屡次写到。“秦台怜白首”就是“愁容镜亦怜”。    对于刘长卿这首诗,历代的好评都集中在“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一联。因为上文既叙述了负谴后的冤屈情绪,又自己说明了得罪是由于“独醒”和“直道”,但在饱历风霜之苦的时候,还感激宽仁的“天地”,保全了他的生命。“天地”显然是指皇帝,“天地仁”实即“君恩”的代用词。他虽然因冤狱而受风霜之苦,还不敢抱怨皇帝,可以说是很忠诚的了。高仲武在《中兴间气集》中论刘长卿,就举出他这两句诗,评云:“可谓伤而不怨,亦足以发挥风雅矣。”方虚谷在《瀛奎律髓》中说这两句是全诗中“尤佳”者。吴山民在《唐诗正声评醳》中评云:“语意温厚。”又说:“诗多凄怆之旨,毕竟心灵冲逸,归宿安闲,怨悱不乱,小雅之伦矣。”沈德潜《唐诗别裁》评此二句云:“归美君恩,风人之旨。”这些论点,都是根据于儒家的诗教理论,读古典诗歌,不可不熟悉“诗教”的意义。    孔子曾说过: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絜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也。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也。絜静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也。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也。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也。(《礼记·经解》)    这是孔子论六经的教育作用。到一个地方,看到这地方人民的思想行为的各种表现,就可以知道他们受了那一部经典的教育影响。但这种教育作用,也有缺点,如果人们能避免这种缺点,那才是真正接受了这部经典著作的影响。一部《诗经》,是六经中的文学书。“诗教”就是文学教育。这个地方的人民性格温柔敦厚,就可知他们受到良好的诗教。但温柔敦厚的人往往有一个缺点:愚。因为一味温柔敦厚的人,容易成为不辨是非的老好人,这就是愚笨了。既温柔敦厚而又并不愚笨,这就可知他们是深于诗教了。    为什么《诗经》这部书能教育人民,使他们的思想、行为都温柔敦厚呢?因为《国风》里的诗都是“好色而不淫”。《小雅》里的诗都是“怨悱而不乱”。《国风》是各地人民的抒情诗。其中有歌咏男女爱情的,但没有淫诗。《小雅》是士大夫作的讽谕诗,有指摘政治得失废兴的诗,但并不流于暴乱。不淫不乱,就是温柔敦厚的基本条件。男女关系,可“自由恋爱,但不许越礼私奔。越礼就是淫。对于政治,可以诉怨,可以诽议,但矛头只能对准宰相大臣以下的官吏,不能对准皇帝。对准了皇帝,就是鼓动造反,就是乱。儒家把淫与乱作为两个极限,以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的礼法与政权。所以把温柔敦厚作为文艺的教育目标。一切文艺作品的思想内容,符合温柔敦厚这个标准的,就受到赞扬。否则就会受到严厉的批判。许多人对刘长卿这两句诗的评价,都是继承了这个传统而肯定它们体现了温柔敦厚的态度。在封建社会中,士大夫阶层的文人所能写出来的最进步的文学作品,仅仅是暴露政治、社会的黑暗面的作品。例如白居易的《秦中吟》之类,要求他们写鼓动革命的作品,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诗教的压力十分强大。倒是在民间文学中,有时还出现过一些大胆的歌谣或小说。但是,象《水浒传》那样的公然叫出“替天行道”的革命口号,明目张胆地要夺取政权的,也还是不多。而且,即使是《水浒传》,最后还得把宋江写成一个接受招安的投降派,可见小说的作者还不能不顾到诗教的压力。    孔子虽然以温柔敦厚为文学作品的教育作用,但他并不反对革命。他知道无原则的温柔敦厚会导致愚忠愚孝,所以他立即提出一个“愚”字。对暴君苛政也温柔敦厚,驯如绵羊的人民,他认为是愚民。孟子说:“闻诛独夫纣矣,未闻弑君也。”由此可知儒家并不以诗教来反对革命。革命非但不违背诗教,反而是“深于诗”者。这是以孔、孟为代表的早期的儒家观点,到了宋代,以程、朱为代表的儒家,就绝口不提孔子的这个“愚”字。从此以后,温柔敦厚的诗教遂成为对付革命思想的麻醉剂。    刘长卿是被诬为贪污而降官的。事情弄清楚之后,仍得起用。他写诗感谢“天地仁”,也在情理之中。他和皇帝没有矛盾,怨悱的对象不是皇帝,本来不会得“乱”,而明清以来这些诗评家都用温柔敦厚来阐发他这两句诗,我以为全不适合,全是废话。    刘长卿诗的风格,近于韦应物,仍是王、孟一派。语文功夫显清淡、工稳,篇章结构是自然流利。但是思想内容,却与韦应物不同。第一是诗意没有韦应物的丰富多变。高仲武评刘长卿云:“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大抵十首已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思锐才窄也。”(《中兴间气集》)这是指出他常常把同一个观念,重复地用在诗中,而在结句中尤多。刘长卿有诗九卷,三百多首,果然有许多诗意近似的句子。诗的结句,也往往意境相同。不过他的这一缺点,我以为并不是由于“思锐才窄”,而是恰恰相反,由于诗思不能多方变化,与其说是“思锐”,还不如说是“思俭”。不过说他“十首已上,语意稍同”,未免夸张,刘长卿的诗恩还不至于如此贫乏。    不过,对于这一情况,我们也应当看到,人的思想活动,各人都有自己的方法;人的意识,也各人都有一个区域,到了一定的年龄,这个方法和区域会得固定下来。作诗太多的诗人,往往会有许多雷同或类似的辞句,这就表明他不能超越自己的意识区域,也不能改变他自己的思想方法。高仲武偶然从刘长卿的诗中发现了这一情况,但这个情况并非单独存在于刘长卿的诗中。如果仔细阅读每一位诗人的全部作品,同样的情况肯定也可以发现,差别仅在于多些或少些。陆放翁的诗有一万多首,我曾摘出他许多重复的诗句,全句相同的就有几十句,意同而文字稍有改换者有一百多处。在一万多首诗中,有这些情况,似乎不能说放翁“思锐才窄”或“思俭”。因此,我以为语意稍同,不能算是刘长卿诗的缺点。    刘长卿与韦应物诗的思想内容,其第二点不同之处是二人性格不同的表现。韦应物自从改任文官之后,表现在诗里的是一个闲静淡泊的人。他的世界观比较消极。刘长卿是一个刚正不阿,负责任事的人。他的世界观非常积极。他的政治生活,屡经蹉跌,但他始终明辨是非,直道而行。被诬蔑,被降谪,虽然不免牢骚满腹,怨气冲天,但他并不后悔,并不变节。他的传记资料很简单,生平不甚可知。高仲武说:“长卿有吏干,刚而犯上,两遭迁谪,皆自取之。”可见他是个坚持真理,不怕得罪上司的人。现有的传记资料中,只说他任转运使判官的时候得罪了他的上司鄂岳观察使吴仲孺。吴仲孺诬告他贪赃二十万贯,因而贬谪为南巴尉。吴仲孺是郭子仪的女婿,是个极有权势的人,这就可知刘长卿的刚了。这件事大约是第二次迁谪。其第一次迁谪的情况,无可查考。刘长卿诗中,充分地反映了他对当时的政治和权贵的“怨悱”,颇有自比于屈原的情绪,这也是韦应物诗中所没有的。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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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韦应物:自叙诗二首   温泉行    出身天宝今年几,顽钝如锤命如纸。    作官不了却来归,还是杜陵一男子。(韵一)    北风惨惨投温泉,忽忆先皇游幸年。    身骑厩马引天仗,直入华清列御前。    玉林瑶雪满寒山,上升玄阁游绛烟。    平明羽卫朝万国,车马合沓溢四鄽。    蒙恩每浴华池水,扈猎不蹂渭北田。    朝廷无事共欢燕,美人丝管从九天。(韵二)    一朝铸鼎降龙驭,小臣髯绝不得去。    今来萧瑟万井空,唯见苍山起烟雾。(韵三)    可怜蹭蹬失风波,仰天大叫无奈何。    弊裘羸马冻欲死,赖遇主人杯酒多。(韵四)    逢杨开府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    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    坐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在玄宗天宝年间,王维、孟浩然、高适、岑参的诗名鼎盛①。他们的诗流传于众口,许多青年诗人都效学他们的风格。这时,玄宗左右,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卫士,每当玄宗和贵妃出宫游乐的时候,他总是骑着御厩里的骏马,走在仪仗队的前列,气概非凡。这个青年卫士,不读书,不识字,只会横行乡里,做种种违法乱纪的事。倚仗他的官职和地位,使司隶校尉也对他无可奈何。就是这个青年卫士,经过安史之乱,大约一二十年以后,却成为继承王、孟、高、岑的一位大诗人,在文学史上成为一个突出的事例。这位诗人,便是韦应物。    韦应物的生平不甚可知,连他的字也不见于记载,编《唐诗纪事》的计有功从《宰相世系表》中查出了韦应物的家世,又从韦应物的诗题中考出了他的历任官职,凑合了一篇小传,大约已差不多了。他以为韦应物最后的官职是苏州刺史,罢任后,即寓居在苏州永定佛寺。但其生平年分,还无从知道。刘禹锡文集中有一篇《除苏州举韦中丞应物自代状》,作于大和六年。其时刘禹锡为诸道盐铁转运使,因为改官苏州刺史,上表推荐太仆少卿兼御史中丞韦应物接任他的江淮留后官职。宋人沈作喆根据这篇文章,以为韦应物在任苏州刺史后,还做过盐铁转运使,江淮留后。他写了一篇《韦应物传》,把这一官职也写了进去。但是他自己也有点怀疑。因为根据这个履历推算,韦应物的年龄非九十多岁不可。所以在这篇传记的末尾,也提出了这个疑问。但到元朝时,辛文房作《唐才子传》,在韦应物传中干脆肯定了韦应物在“出为苏州刺史”以后,还在“大和中,以太仆少卿兼御史中丞为诸道盐铁转运,江淮留后。罢居永定”。这篇传记,曾使许多人跟着错误。其实刘禹锡所推荐的韦应物是另外一个同名的人。诗人韦应物的官位是左司郎中,所以当时人称之为韦左司。这个时代略后的韦应物是御史中丞,所以刘禹锡的表文称之为韦中丞。白居易在谪官江州时,有信给他的好朋友元稹,竭力称赏韦应物的诗。说到韦应物在世时,人家还不很重视他的诗。可见白居易谪居江州时,韦应物已经逝世,而刘禹锡上表推荐韦中丞,还在此事十年以后。这就可以证明韦中丞不是诗人韦应物了。宋人叶梦得、胡元任、姚宽,清人钱大昕,近人余嘉锡,都有关于韦应物生平的讨论。可以参考。    从韦应物的诗里,可知他在天宝年间,年才十五六岁,充任“三卫”的卫士②,完全是个使气任侠、桀骜不驯的青年。安史乱后,他才读书,学做诗。永泰元年,任洛阳尉,作诗渐多,此时已三十多岁。任苏州刺史时,己六十多岁。从大历到贞元,是他作诗的全盛时期。现在我们可以读到的有《韦苏州集》十卷。    韦应物的诗,古诗、律诗以清淡闲适著名。古诗继承陶潜的风格。五言律诗继承王维、孟浩然的风格。歌行继承岑参、高适的风格。现在选讲他的两首古诗,一首七言,一首五言,题材内容相同,都是他的自叙。    第一首《温泉行》是他在安史之乱以后,极其潦倒的时候,到温泉附近一个朋友家去作客,感慨过去的盛况而写的诗。《温泉行》是一个新乐府题目,虽然可以列入乐府诗一类,但事实上已不是乐府,因为并不谱入曲调。它和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杜甫的“三吏”、“三别”等作品,一般都称为“歌行”。乐府诗的范畴小,歌行的范畴大。乐府诗都是歌行体,歌行并不都是乐府。    这首诗的体式是七言歌行,仍是四句一绝的结构,转韵三次。第一韵四句,大意说自从天宝年中开始担任官职以来。至今已好几年。自己知道性质顽钝得象锤子一样,命运薄得象纸一样,官没有做好,却回了老家,仍然是一个居住在杜陵的普通人。“出身”是一个政治名词。指一个人进入仕宦的最初资格。    韦应物最早的公职是卫士,他的出身就是三卫郎。以进士及笫的资格进入仕宦的,就是进士出身。“不了”,是不好的意思,这个“了”字是唐宋人俗语。我们现在也还说“这件事干不了”,就是做不好。姓韦和姓杜的,都住在长安城南的杜陵,是两个大家族,也是官僚世家,当时有一句谚语:“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意思是说,城南韦、杜两家人都和皇帝很接近。“天”指皇帝。“尺五”,言其距离很近。三卫的卫士,大多从六品以下官的子弟中选拔充任,韦应物,也象杜甫一样,虽然穷困潦倒,门第还是清高的。“年几”即“几年”。“来归”即“归来”。    第二韵十二句,三绝。第一绝的大意是,在北风惨惨的天气,来到温泉,忽然想起了玄宗皇帝幸游温泉的那几年。当时我总是骑着御厩里挑选出来的骏马,率引着仪仗队,一直走进华清宫,侍立在皇帝跟前。第二绝说:当时是十月寒天,满山尽是冰枝雪地,一路走上山顶的朝玄阁,仿佛在红色的烟雾中游览。次日天明,我们都拥卫着皇帝,接受万国使臣的朝见。此时车马喧阗,挤满了四面的街市。卫士亦称羽林军,故用“羽卫”。第三绝说自己也蒙受到皇帝的思惠,常常在华清池中洗浴。在扈从皇帝出去狩猎的时候,绝不蹂躏渭北农民的田地。那时的朝廷,太平无事,君臣都兴高采烈地一同宴会,还有奏乐的美女也随从在九天之上。“九天”,指皇帝所在的高楼杰阁。这十二句描绘了天宝年间,玄宗和贵妃每年十月中游幸温泉的繁华情景。《旧唐书·玄宗本纪》记载着有关此诗的几件事。天宝四年,册太真妃杨氏为贵妃。是年十月丁酉,幸温泉宫,以后每年十月,都到温泉宫去住一个月。天宝六年,改温泉宫为华清宫。七年十二月,玄元皇帝见于华清宫之朝玄阁,乃改为降圣阁。韦应物这首诗,称华清宫、华清池,又称玄阁,可知他所回忆的是天宝六年或七年之事。韦应物对于他这一段历史,是念念不忘的。他另有一首诗《酬郑户曹骊山感怀》,也描写他扈从华清宫的情况。    以下转入第三韵,四句。大意说:玄宗皇帝一朝仙去,小臣们不得跟从,流落在人间。今天重到温泉,所见的惟有烟雾中的青山。从前的万家市井,都已空无所有,只剩一片萧条的景象。“铸鼎”二句,是用黄帝乘龙升天的典故。据说黄帝在荆山(在今河南阌乡)下铸鼎,鼎成,其地陷为湖。湖中出龙,黄帝乘龙仙去。群臣争攀龙髯,髯断,群臣堕地,不得随帝升天。事见《史记·封禅书》。后世文学中即以喻帝王之死。    第四韵一绝叙述自己的潦倒,以作结束。他说:可怜我现在蹭蹬失势,如蛟龙之失去风波,纵使仰天大叫,也毫无办法。穿的是弊裘,骑的是瘦马,差一点要冻死。幸而碰到一位好客的主人,以丰盛的酒肴款待我,才得免于饥寒。    第二首是五言古诗,二十四句,一韵到底。五言古诗,不太长的,一般都不转韵。这首诗是因为遇到了一位知道他少年时情况的老朋友,因而慨念当年的浪漫生活,写下了这首诗。这位老朋友姓杨,没有记下他的名字。开府是官名“开府仪同三司”的简称,等级是从一品。但只是文职散官的虚衔,並非真正做过从一品的职事官。如果这位姓杨的朋友,确实做过从一品的高官,就得称他的职衔,而不称此官衔了。    这首诗的结构篇法,仍是四句一绝。前面三绝总叙自己:年少时服事明皇,倚仗皇帝的恩私,成为一个无赖子弟。本人是里巷中横行不法的人,家里窝藏的都是些亡命之徒。早晨就捧着赌具和人家赌博,夜里还去和东邻的姑娘偷情。司隶校尉看见我,不敢逮捕,因为我天天在皇帝的白玉阶前站班。骊山上的风雪之夜,侍卫皇帝在长杨宫打猎的时候,我是一个字都不识,只会饮酒放浪的青年。我的顽钝和痴呆,什么也不懂得的。唐代诗人常用汉武帝来指玄宗,故称武皇帝。横字读去声,是蛮横不法的人。樗蒲是一种赌博。局是一块木板,例如棋盘也可以称为棋局。长杨宫是汉武帝狩猎的地方,这里是借用。司隶校尉相等于首都公安局长。    以下二绝说自从玄宗皇帝死后,失去了靠山,落魄得被人欺侮;再要改行读书,这件事已经太晚了,只好抓起笔来学做诗。做诗有了些成就,居然披两府所收留,也被南宫官所推许,选拔我去任文官。但是,毕竟我的才干不够,京朝中不能容留我,把我派出去去做安抚孤儿寡妇的地方官。“两府”大约是指吏部和兵部,“南宫”指中书舍人。韦应物作卫士时是武职,属于兵部。卫士应选的资格是六品以下官的子孙,年在十八岁以下,做卫士满十年,就可以简试。文理高超者送吏部,授以文职。中书舍人是掌管文武官员考绩的最高官员。韦应物由武职转为文职后,其历官是洛阳丞,京兆府功曹,鄠县令,栎阳令,比部员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苏州刺史。丞与功曹,都是辅佐官,不是长官。县令和刺史,才有抚育百姓的职责。此诗用“出守”二字,这个“守”字如果是一般用法,则可以假定此诗作于任鄠县或栎阳令时。如果是特定的用法,则应当说此诗作于任刺史时。因为唐代的州,相当于汉代的郡。郡的长官称太守,故汉人以出京去做太守为“出守”。唐人也沿用这个名词,以出去做刺史为“出守”。    最后一绝是结束语。大概是在一个宴会上遇到杨开府,彼此谈起旧事,不胜感慨。满座的客人都不会知道这些事,现在能知道的只有老朋友了。    这两首诗是韦应物的自传,他对自己少年时期的浪漫生活,非但並不后悔,反而不胜留恋,因此描写得非常生动,诗的风格很有李白的气息。但他在改任文官以后,性格却大有改变,据李肇《国史补》的记载,说他“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焚香扫地而坐”。他的许多五言律诗,都充分反映了他的生活和思想的恬退闲静。可见他的一生,后半和前半,判若两人。这也许是社会现实、生活经验和文学修养给他的影响。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五日    ①这时,孟浩然已下世。    ②三卫是禁卫军。唐制以亲卫、勋卫、翊卫为三卫,各分左右卫。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7 14:30 | 显示全部楼层
 47.韦应物:五言古律三首   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    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    归棹洛阳人,残钟广陵树。    今朝此为别,何处还相遇。    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  寄全椒山中道士  今朝郡斋冷,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淮上喜会梁州故人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有秋山。    这三首韦应物的诗,写在一处,乍看时,很象都是五言律诗。如果读一遍,辨辨音节,就知道前二首是五言古诗,末一首才是五言律诗。不过这二首五言古诗,完全采取律诗的篇法句法,同样是四韵八句,不过用的是仄声韵。同样有两联对句,不过次序小有移动。同样把四联分为起承转合。因此,也有人以为这是仄韵的律诗。不过,再研究研究,如果说它们是律诗,尽管用了仄声韵,平仄还得粘缀,第一、三、五、七句,应该都以平声字收尾,上下句中间的平仄也该协调,而这两首诗都不具备这个条件,所以,归根结蒂,还是古诗。    第一首是作者从扬子津①乘船回洛阳时,给一位朋友告别。这位朋友姓元,排行老大,官职是校书郎,故称元大校书。按韦应物诗集中提到过不少姓元的,有元侍御、元仓曹、元六昆季、元伟、元锡、元常,还有弹琴的元老师、吹笛子的元昌。韦应物的哥哥住在广陵。韦家与元氏是姻亲,元家也住在广陵。韦应物有一首《滁州园池宴元氏亲属》,诗中有一句道:“竹亭列广筵,一展私姻礼。”可以从而揣测这些情况。还有一首“送元锡、杨凌”的诗,其一联云:“况别亲与爱,欢筵慊未足”,和此诗首句同。这位元校书,可能就是元锡。    第一联就点明和亲爱的朋友凄然分别,泛船在江天烟雾中。第二联接着说泛船者是归洛阳去的人,怀念的是广陵城的钟声树影。广陵就是扬州。第三联说今天彼此分别,不知将来还能在何处相遇。最后一联因离情别绪而引起感伤:人世间的事情也正象江上的船,跟着水淌去,永远飘浮无定。    第二首是因为怀念一个全椒山中的道士,因而寄一首诗去。全椒是滁州的一个属县,这首诗大约是韦应物做滁州刺史时作的。所以第一联说:今天我的郡斋里很冷,忽然想起住在山里的道士。如果作散文,接下去就该说明“冷”与“忽念”的关系,但韦应物作的是诗,这一关系留给读者自己去体会。第二联描写他想念的那个道士此时的生话情况。在山坳里砍了些木柴,捆束起来,挑回去煮饭。饭是什么呢?是白石子。古代曾有一个成了仙人的道士,住在山中煮白石子当饭米吃。后来就用这个典故,形容修道者的清寒生活。第三联说明自己想念之情。在这风雨之夜,很想带一瓢酒,老远的到你那里去慰问你。可是,第四联说,在寂寞的空山中,满地都是落叶,叫我到何处去寻觅你的踪迹呢?    第三首是在滁州时,遇见一个梁州的老朋友,喜而作诗。唐代的梁州,即今陕西南郑县,在汉水的上游。故第一联追忆自己在江汉一带作客时。认识了这位老友,每次相逢,总是喝醉了才回家。笫二联说:人的行迹象浮云之无定,自从分别以后,时光象流水一样,转眼十年。第三联说:如今在淮河上又遇到了,虽然我们俩欢笑之情,依然和十年前一样,可是两人的头发都已稀疏而花白了。第四联是假设的问答句法。是什么原因,你不回梁州去呢?哦,大概是因为淮上秋山,风景秀美,使你舍不得回家吧。    这三首诗,文字浅显,绝无费人思索的词句,思想过程,层次分明,极为自然。译成散文,也是一篇散文诗。它们代表了韦应物全部五言诗的风格。历代以来,文学批评家都把这种风格用一个“淡”字来慨括,或曰古淡,或曰雅淡,或曰闲淡。总之是表示文字和思想内容的质直素朴。文字不加雕琢,思想没有隐晦。    这一种风格的诗,创始者是陶渊明,梁代的锺嵘作《诗品》,品评汉魏以下许多诗人的作品,他对陶渊明的诗,评论道;“文体省静,殆无长语,写意真古,辞必婉惬,每观其文,想其人德,世叹其质直。”大意是说陶渊明的文体简净,没有多馀的话。一意求真、求古,文辞和兴趣都和婉惬当,我每次读他的诗,总会想到他的人格。一般人都叹赏他的素朴。    陶渊明身后,非但没有人继承他的诗风,反而盛行了极其浓艳庸俗的宫体诗,直要到初唐的陈子昂、张九龄才有意用陶渊明的风格,来肃清宫体诗的流毒。跟着就出现了王维、孟浩然、储光羲诸人,使当时的五言诗,趋向于清淡一派,成为盛唐诗的一个特征。    韦应物受王、孟的影响极大,他跟着走这条创作道路,但是后来居上。他是越过了王、孟而直接继承陶渊明的,我们应当注意,为什么锺嵘说:他每次读陶渊明的诗,总会想到他的人格。可见诗的风格,并不光是艺术表现手法的成果,还有作者的性格在内。王、孟等人,只学到了陶渊明的艺术表现手法,他们的性格却远没有陶渊明的冲和旷达。他们的五言诗,多数是具有陶诗的态度仪表,而缺乏陶诗的精神。韦应物诗所反映的是一个品德极为高尚的人格。他淡于名利,对世情看得很透彻,不积极,但也不消极。他的生活态度是任其自然。他的待人接物是和平诚恳。这些性格,都可以从他的诗中感觉到。他的文学风格,主要是产生于性格的流露,其次才是艺术手法的高妙。一个“身作里中横”的无赖少年,到中年以后,却一变而为淡泊高洁的诗人,韦应物一生的思想过程,可见是非常突出的。    也象陶渊明和杜甫一样,韦应物的诗,在当时却並不被重视。我们说韦应物的诗高于王、孟,但在当时,王、孟的名气还是高于韦应物。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曾提到过韦应物。他说:“近岁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诗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然当苏州在时,人亦未甚爱重,必待身后,然后人贵之。”可知韦应物诗的评价,是在他死后才逐渐高起来的。    在选讲的三首诗中,第二首《寄全椒山中道士》是最著名的作品。宋元以来,许多人都赞赏这首诗。对于“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这两句,几乎公认为奇特之笔。洪迈说:“结尾两句,非复语言思索可到。”(《容斋随笔》)沈德潜说:“这两句是“化工笔,与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妙处不关语言意思。”(《唐诗别裁》)这两个评语的观点是相同的,都以为这两句出人意外,一般人想不到,但又觉得很自然,不象是苦心思索出来的。全诗八句,都是叙述自己,但其效果却都是描写这位山中道士的隐居修道生活。结尾两句更点明了这位道士隐居之深。    苏东坡极喜欢韦应物的诗,他有两首摹仿韦应物的诗。其一首是在惠州时,读了韦应物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就用原韵和了一首。寄给罗浮山中的邓道士。现在把那首和诗抄录在这里:    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    遥知独酌罢,醉卧松下石。    幽人不可见,清啸闻月夕。    聊戏庵中人,空飞本无迹。    这首诗用很大的气力来摹拟韦应物诗格,但是得到的评论却不佳。洪迈说,东坡天才,出语惊世,他的和陶渊明诗,可以和陶渊明並驾齐驱,但是和韦应物这首诗,却是比不上。洪迈没有指出,为什么比不上。清人施补华的《岘傭说诗》作了解释:“寄全椒山中道士一作,东坡刻意学之,而终不似。盖东坡用力,韦公不用力;东坡尚意,韦公不尚意,微妙之诣也。”这个分析,可以认为是中肯的。所谓用力、不用力,尚意、不尚意,实在就是自然和不自然,东坡诗中用“遥知”、“醉卧”、“不可见”、“本无迹”这些词语,都是竭力用描写手法来表现邓道士。这种句法,韦应物却不屑用。即此一端,东坡已是失败了。    一九七八年十月二十日    ①扬子津在江苏仪征县东南,是江淮联运转输处,唐时设扬子县。  48.钱起:湘灵鼓瑟   钱起,字仲文,吴兴(今浙江湖州)人。年轻时在家乡已有诗名。天宝九年,住在京口(今江苏镇江)旅馆中,一个月夜,听得有人在院子里吟诗,走来走去的吟着两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钱起就走出到院子里,一看,没有人。觉得很奇怪,但这两句诗却一直记住着。明年,到长安去参加礼部考试。试题是《湘灵鼓瑟》。钱起就用这两句诗为结尾。主试官李暐看了他的考卷,非常赞美这个结句,以为“必有神助”。于是录取了他,名次很高。从此钱起以进士成名,从校书郎开始,官至尚书考功郎中。他这首诗成为唐代三百年间省试诗中的著名作品:    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冯夷徒自舞,楚客不堪听。    苦调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苍梧来怨慕,白芷动芳馨。    流水传湘浦,悲风过洞庭。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在唐代,各地品德、文学都好的士子,经过地方长官的访查考核,由县报名给州,由本州长官提名推荐到中央。这时这个士子就称为“乡贡进士”。乡贡进士还不是进士,止是由本乡贡献给朝廷,已取得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    乡贡进士聚集在长安,参加礼部主持的考试。考上榜的,就成进士。一日之间,扬名全国。考不上榜的,永远是个乡贡进士。考上的称为及第,或曰登第。考不上的称为落第,或曰下第。乡贡进士每年有几百人到一二千人,进士及第的每年最多不过二三十人。礼部属于尚书省,故进士考试称为“省试”,又称为“礼部试”。每一届考试,都任命一位文学和品德都有威望的大官为主试官。这个官职是临时性的,称为“知贡举”。    省试的考试项目,主要是诗赋。一篇律赋,一首律诗。赋用八韵,诗限作五言六韵。题目或用古事,或用时事,或用三字四字成语,或用一句五言古诗。应试者可任意取题目中一字为韵,也有由试官指定题目中某一字为韵的。一般都用平声韵。天宝十年的省试诗题是“湘灵鼓瑟”。这是屈原《远游》篇中的句子:“使湘灵鼓瑟兮,令海若舞冯夷。”古代相传的神话:尧帝的两个女儿,一个名叫娥皇,一个名叫女英,都嫁给舜帝做妃子。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今梧州),二妃不久也悲伤而死于湘江之滨。她们死后成为湘水之神,故称为湘灵。灵就是神。湘灵常常在月夜弹琴鼓瑟,声调悲凄,感动旅客。屈原作《九歌》,也采用这个神话,有《湘君》、《湘夫人》各一首,就是湘灵。    省试诗不是诗人自己一时发兴,为抒情述志而作的。题目既由试官指定,题材就受了限制。作诗的目的是博得试官中意,榜上有名。一生的命运,全靠这一首诗。所以诗的思想内容,不能犯政治错误。因此,凡是省试诗,绝大多数都用赋体,而不用比兴。钱起这首诗也只是运用丰富的想象力,从一个听者的角度描写湘水女神的鼓瑟。    现在把全诗释译成散文:常常听说湘水之神善于弹奏云和瑟,而黄河之神只会跳舞①。楚地的人都不忍听她的哀音。这种悲苦的曲调使无情的金石都感到凄凉,清怨的声音一直传入太空。这种音乐也使苍梧山都感动得如怨如慕,使水边的白芷花也迸发出芳香。这种声音随着流水和悲风,传过湘江,吹过洞庭湖,直到曲终声寂。可是却看不见鼓瑟的人,所看见的止有湘水上的几座青山。    此诗第一联以叙述句起始。第二联接着说瑟调的悲哀,也是叙述句。第三、四联是正面的描写,四个句子都是形容声音的悲哀。第五联虽然仍是描写,但已经在转向结句。用一个“传”字,一个“过”字,透露出曲终的意味。尾联二句再点明题目:鼓瑟的是湘灵。全诗只是形容湘水女神鼓瑟的哀音,没有别的含义。所以说它纯用赋休,一点没有比兴作用。省试诗都是这样的作品。能做到对偶工稳,辞句切题,声调嘹亮,文字华美,就算是佳作了。钱起这首诗的结句,设想得很巧妙,描写湘灵,能引起读者的幻想:在青山绿水之间,仿佛见到一个刚放下云和瑟,悠然远去的神女形象。这一联使全诗生动得有馀味可寻。无怪主试官大为赞赏,以为有“神助”。可见它已远远超出一般省试诗的水平,因而成为名作。在传诵多年之后,爱好编造神话故事的小说家,从主试官的“神助”之说,得到了启发,就造出了镇江旅馆中的故事。    作诗得佳句,被称为有“神助”,这也是一个文学典故。刘宋诗人谢灵运有一个族弟谢惠连,诗才亦高。谢灵运每次遇到惠连,常常会获得佳句。有一次,他做诗觅句,恍忽看见了惠连,就得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一联名句。他说此句有神助,不是我自己做得出来的(见《诗品》)。    一九三五年,朱光潜忽然也欣赏钱起这两句诗,写了一篇《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把它们作为文艺作品中表现静穆境界的例子,用以阐发他的艺术哲学观点。鲁迅读了此文,不以为然,就在他的《题未定草》中提出了驳议。我们现在不想评论他们二人的论点,不过引用这一件事来说明钱起这两句诗,到现在还有影响。    钱起是中唐时期最著名的诗人。他和郎士元齐名,称为“钱郎”。高仲武编《中兴间气集》,卷上第一人就是钱起;卷下第一人就是郎士元,可见当时的口碑,以此二人为诗坛领袖。此外还有卢纶、吉中孚、韩翃、耿湋、司空曙、苗发、崔峒、夏侯审、李端等九人,和钱起合称大历十才子,因为他们都是活跃于大历年间的诗人。刘长卿、郎士元、韦应物不在十才子之列,可能是他们得名较早,或年齿较长。    高仲武称钱起的诗“体格新奇,理致清淡”。又说:“右丞没后,员外为雄。芟齐宋之浮游,削梁陈之靡嫚。迥然独立,莫之与群。”高仲武编定《中兴间气集》是在大历末年,其时钱起官为考功员外郎,故称之为员外。王维死后,钱起为诗坛雄长,这大约代表了当时的公论。从此也可知钱起是以清新的五言诗继承王维的传统。《湘灵鼓瑟》这首诗,虽然著名,却不为当时选家所重视。从《中兴间气集》到《才调集》这几部唐人选的诗集,都没有选入《湘灵鼓瑟》。这是由于六韵的省试诗不算正式的诗,所以各种选本里都不收省试诗。除此以外,这首诗尽管结句很好,前八句的描写却很不够变化。作者费力地堆砌了许多同义字:苦、凄、清、怨、悲,无非是要表达声音的悲哀,这种句法都是很单调的。在钱起的全部诗作中,这首诗不是代表作。但在唐代的省试诗中,它却是杰出的作品。    《全唐诗》收陈季、王邕、庄若讷、魏璀四人所作《湘灵鼓瑟》。他们与钱起同榜及第,诗也幸存着。相较之下,看来确实不如钱起的空灵。今抄录陈季一首:    神女泛瑶瑟,古祠严野亭。    楚云来泱漭,湘水助清泠。    妙指徵幽契,繁声入杳冥。    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    调苦荆人怨,时遥帝子灵。    遗音如可赏,试奏为君听。    这是四首中最好的一首,设想也和钱起相近。“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也可以算作佳句。但钱起以这一诗意用作结句,配上“曲终人不见”,便觉空灵有馀韵。陈季此诗的结句,却离开了上文,另立一意,勉强凑合一联作结。正如沈佺期的《奉和晦日昆明池应制》诗,被上官婉儿评为“词气已竭”,其缺点完全相同。    一九七八年十月三十一日    ①云和是产瑟的地名,冯夷是黄河之神。但屈原诗云:“令海若舞冯夷。”海若是北海之神,冯夷又似乎是舞名。此事从来没有人弄清楚。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7 14:31 | 显示全部楼层
  49.韩翃:七言绝句三首   韩翃,字君平,南阳人,天宝十三载(公元七二五年)进士。在淄青节度使侯希逸幕府中为从事,罢职后闲居十年。以后在永平军节度使李勉幕府中,郁郁不得意。但诗名日著,为大历十才子之一。德宗即位后,知制诰缺人,中书省提名两次,德宗都不批准。只好请旨,应该让谁做这个官。德宗批道:“与韩翃。”当时另有一个江淮刺史韩翃,中书省不知德宗的意思是要哪一个,便把两个韩翃的名单一起进呈。德宗便批道:“‘春城无处不飞花’韩翃。”于是就任命诗人韩翃为驾部郎中知制诰。以后又升任中书舍人。大历十才子中,官位以韩翃为最高,而他之所以能做到中书舍人,却由于他的诗获得皇帝的欣赏。    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评韩翃的诗:“兴致繁富,一篇一咏,朝士珍之。”又说:“比兴深于刘长卿,筋节成于皇甫冉。”这是说韩翃的诗意较为深隐,风格较为矫健。韩翃诗今有五卷,总的看来,这个评语也还合适。具体地说,韩翃的五、七言律诗,中间二联,佳句很多,确在刘长卿之上。但现在我们只选讲他三首绝句。    寒食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此诗就是德宗皇帝欣赏之作,大约当时万口传诵,连皇帝也记住了。要了解这首诗,必须先了解古代的寒食节,而寒食节又与古人用火的生活情况有关。每年从冬至节后一百零四日,就开始寒食节。寒食节一共三日,过了寒食节,就是清明节。从寒食节第一天起,到清明节后三日,共七日,在唐朝是假期。这几天里,无论官民,都举行郊游宴会娱乐,故唐诗中提到寒食清明的很多。寒食节三日是禁火的日子,在这三日中不准用火,饮食物都是前几天准备好的熟食。因为这三日中吃的都是冷餐,故名寒食节。关中人又名为熟食节。因为禁止烟火,故又名禁烟节。    古代没有火柴,人民取火很不容易,最原始的方法是钻木取火。春天钻榆、柳,夏天钻枣、杏、桑、柘,秋天钻柞、【木酋】,冬天钻槐、檀。一直到唐宋,都是如此。用铁刀、艾绒,击石取火,方便得多,但这是宋元以后的事,恐怕是从西域传来的方法。因为取火不易,故人家每天都留有火种。留火种的方法是把烧红的水炭或炭结埋在草灰里,便可以随时用纸拈(江南人称纸煤头)点火。这个火种,继续不断地保持一年,到寒食节,便完全熄灭不用,因为人们认为这个火种已失去了热量,称之为旧火,或曰宿火。到清明节,再钻木取火,称为改火,这火就是新火。为什么寒食节要延长到三日?为什么不在第二日就取新火呢?这是为了便于检查人民是否遵守法令,连续三日不见炊烟,才可以知道这人家确是熄灭了旧火。这种风俗,由来已古,据说在商周时代,已有这祥的法令。周朝有一个官职,名曰司爟氏,是主持火禁的官,与主持水利的官同样重要。但传到后世,不知其来源,山西人就以为是纪念介之推的节日。    寒食清明,在唐朝是个大节日。清明日,宫中宴请百官,吃的还是冷餐。到傍晚,宴会散了,就取当日钻得的新火。燃点蜡烛,赐给贵戚近臣,这叫作“赐新火”。这个制度,到北宋时还沿用着。南宋以后,用燧石敲火,已很普遍,就淘汰了禁烟改火的风俗习惯。因而后世人都不很懂得了。    韩翃这首诗,应当从第二句讲起。在寒食节,东风把御苑中的杨柳吹得歪歪斜斜,使得城中到处都飞舞着杨花。为什么说这个“花”字是指“杨花”?理由是:(一)第二句有“柳”字,可知是杨柳的花,这两句才有关系。第二句是因,第一句是果。(二)唐诗中用“飞花”,多半是指杨花。或用“飞絮”,是指柳絮,柳絮即是杨花。如果指别种花朵,一般都用“落花”。如果一定要用“飞”字,下面都避免“花”字,而改用“飞英”之类的字。(三)贾岛有诗云:“晴风吹柳絮,新火起厨烟。”(残句,见《事文类聚》)陈与义诗云:“飞絮春犹冷,离家食更寒。”(《道中寒食》)胡仔诗云:“飞絮落花春向晚,疾风甚雨暮生寒。”(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四)可见唐宋诗人咏寒食清明的诗,经常提到满天飞舞的杨花。    还有一个问题:杨柳到处都有,为什么要专提“御柳”,难道城中飞舞的都是宫苑里的杨花吗?对这个疑问,可以有两个解释:(一)唐朝宫中杨柳最多,唐代诗人关于宫廷的诗,往往写到杨柳。贾至早朝诗云:“千条弱柳垂青琐。”岑参的和诗也说:“柳拂旌旗露未乾。”杜甫《晚出左掖》诗亦云:“退朝花底散,归院柳边迷。”都可以为证。(二)“用御柳”,就可以和第三句的“汉宫”互相照应,使这首诗的前半首和后半首有密切的关系。    第三句的“日暮”,是指寒食节第三日的傍晚。寒食节总在三月初。开元七年颁布的历日,以三月九日为寒食节。那么,清明应该是三月十一日。“汉宫”就是“唐宫”,当日下午,内侍们把用新火点燃的蜡烛分送给贵戚大臣,所以人民见到一路轻烟分散到“五侯”的家里。    “五侯”有三个出处,其一是西汉成帝河平二月六日,封王皇后的五个兄弟王谭等为列侯,当时称为“五侯”,权势极盛。其二是东汉桓帝时,大将军梁冀擅权,他的儿子和叔父等五人都封为列侯,当时称为“梁氏五侯”。其三是梁冀失败后,诛灭梁冀的宦官单超等五人都封为列侯,后世亦称为“五侯”。在诗歌中用“五侯”这个典故,一般都是指最煊赫的贵族,或者是皇亲国戚,或者是皇帝最宠爱的官员。唐汝询讲这首诗,以为是讽刺肃宗、代宗时得宠弄权的宦官。吴昌祺以为作者是用王氏五侯,代表贵戚。沈德潜以为无论指哪一个“五侯”,总之是指“贵近臣”。这三种讲法,沈德潜的讲法当然是较为灵活,无可非议。如果要在唐、吴两家的讲法中有所取舍,那就要考查韩翃这首诗作于什么年代。要是作于天宝年间,可以认为这是指杨贵妃一家人。贵妃的三个姊姊都封国夫人,两个堂兄国忠和銛都为大官,当时称为“五家”。要是作于大历年间,就可“认为是指擅权的宦官了。现在,我们既无法考定这首诗的写作年代,只得用沈德潜的解释。    唐汝询有一个评语:“时方禁烟,乃宫中传烛以分火,则先及五侯之家,为近君而多宠也。”(《唐诗解》)他以为寒食节还在禁烟,而宫中已传烛分火,可见这是五侯家享有的特权。他还引用元稹的诗句“特敕宫中许燃烛”为例证。吴昌祺则批道:“清明赐火,则寒食之暮,为时近矣。”(《删订唐诗解》)这是他对唐氏提出的异议,他以为在寒食节末一天的傍晚,已经可以钻取新火,所以这并不是什么特权。这里,就有了一个疑问,取新火是不是必须在清明日。在清明日前一天的傍晚,是不是已经允许钻取新火。这个问题,宋人葛立方早已在《韵语阳秋》中提出了:“按《辇下岁时记》云:长安每岁清明,内园官小儿于殿前钻火,先得上进者,赐绢三匹,金椀一口。”这是明说宫中也是在清明日由管理御花园的官员的孩子在殿前树上钻火的。    杜甫《清明》诗云:“朝来断火起新烟”,又云:“家人钻火用青枫。”可知杜甫家是在清明日早晨在枫树上钻取新火的。戴叔伦《清明日》诗云:“晓厨新变火,轻柳暗飞霜。”王建《寒食》诗云:“田舍清明日,家家出火迟。”韦庄《长安清明》诗云:“内官初赐清明火,上相闲分白打钱。”从这些唐人诗句来看,可知都是在清明日早晨才开始用新火。张籍有一首《寒食内宴》诗,记寒食日宫中宴会,其情况是上午入宫,中午宴会。饮食的时候,殿前有打马球的游戏。宴会之后,还有杂技表演,到傍晚才散出。诗中有一句云:“廊下御厨分冷食”,可知当时筵席上所供都是冷食。寒食赐宴是唐代宫中的老规矩,一般是每年都举行的,可以说是一年一度的冷餐会。    但是,赐火与用火,恐怕不同。用新火必须从清明日早晨开始,赐火则可以在前一日傍晚。韩愈有一首《寒食直归遇雨》诗,有句云:“惟时新赐火,向曙著朝衣。”这是记他在寒食日从宫中值班回家,被雨淋湿了衣服,幸而刚才得到赐火,可以把衣服烘干,在天明时仍可穿了去上朝。这个“曙”字,显然指清明日的黎明。由此可见,赐火是在清明日的前夕,即寒食节末一天的傍晚。    宋代沿用了唐代赐火的制度,据《迂叟诗话》说,能够获得赐火的只有“辅臣、戚里、帅臣,节察、三司使、知开封府、枢密直学士,中使”。这些高官贵族,除了新火之外,还有其他赏赐。唐代情况想必亦是如此。可知“轻烟散入五侯家”并不是五侯的特权。吴昌祺的批注,大概是正确的。    赠李翼    王孙别舍拥朱轮,不羡空名乐此身。    门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    这首七绝是赠李翼的。这个李翼,不知何许人。作者称他为“王孙”,可知是皇族。“别舍”就是别墅。这位王孙不住在府第中,而住在别墅里,而这个别墅门前经常簇拥着许多达官贵人乘坐的车子。这第一句七个字已勾勒出李翼是一个纨袴公子了。第二句恭维他的奢侈淫佚的生活,说他是为了“不羡空名”,而使此身得到享乐。这样一说,显得他的追求享乐是很高尚的了。第三、四句描写这位贵族公子的奢侈生活。只允许用十四个字,要概括一位贵族公子的奢侈生活,并不容易,你看作者如何处理?他选择了两个特征;在这别舍的大门外,绿水潭中,驭夫都在洗刷马匹,可知他们的主人还在里面饮酒作乐,一时还不会回家。别舍里的楼前,还点着红烛迎接客人,可知虽在夜晚,还有宾客来参加宴饮。两句诗,说明了一个情况:朝朝取乐,夜夜追欢。    这一联是韩翊的名句,取材极好,对仗工整,能从侧面表现出富贵气象,与李翼的身份配合。北宋词人晏几道曾偷取这两句写入他的《浣溪沙》词:“户外绿杨春系马,床前红烛夜呼卢”  。但“系马”的意境就不如“洗马”的深了。    这首诗有一个缺点。第三、四句用平列的句法,都是赋。因此全诗只有起、承,而无转、合。它好像只是半首七律,还该有下文,然而作者却截住了,不说下去,显得诗意没有结束。所有的选本中都不选这首诗,恐怕是这个原故。    送客贬五溪    南过猨声一逐臣,回看秋草泪沾巾。    寒天暮雨空山里,几处蛮家是主人。    这首《送客贬五溪》倒是许多选本都收入的。客,不知何人,总不是他的亲戚朋友,故不必举出姓名及关系。只用一个“客”字。这是一种应酬作品,有人因贬官而到湘西去,作者因偶然的机会遇见了,就写一首诗赠行。作者和这个“客”既无交情,也无密切的关系,自然没有什么离情别绪可说,所以这首诗完全用描写的手法。    第一句的散文结构是:一个被放逐之臣,从猿啼声中一路南去。“逐臣”是主语,“过”是动词。“猿声”是宾语的精简,概括了李白的两句诗:“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李白过的是巴东三峡,这个“客”过的是湘西五溪。有人说,诗句不讲语法,这是错的。诗句也有一定的语法,不过它和散文不同,为了平仄、对仗或押韵的方便,它的语法结构可以有极大程度的变易,甚至往往连动词也省掉。读诗的人,仍然应该从语法观点去推求作者的造句艺术。    第二句“回看”二字是照应上句的“过”字,这个被降谪的官员,愈走愈远,深入五溪苗家所住的区域,就不免常常回头看看来路。来路上只是一片秋草,早已望不到家乡,于是不禁泪落沾巾。下面二句说,这一段旅程尽是在寒天、暮雨、不见人迹的空山中。夜晚了,总是在苗家歇宿。“蛮”是古代汉人对少数民族的称呼。当时少数民族所住的地区,都是荒野的山区,故有“蛮荒”之称。作者设想这个“客”深入蛮荒,以蛮家为逆旅主人,是最不幸的遭遇。湘西的秋雨是整天整夜连绵不绝的,为什么作者偏说是暮雨呢?这是为了与下句挂钩,引出此“客”在暮雨中向苗家借宿的诗意。吴山民评此诗曰:“一诗酸楚,为蛮、主二字挑出。”即以为此诗末句写出了贬官的酸楚之情。这是古代汉族人对少数民族的思想感情,今天我们读此诗,就不会和古人有同感了。住在兄弟民族的家里,有什么可酸楚的呢?    韩翃所作七言绝句不多,但大多是佳作,胡应麟最称赏韩翃的七绝,他在《诗薮》内篇中举出“青楼不闭葳蕤锁,绿水回通宛转桥”、“玉勒乍回初喷沫,金鞭欲下不成嘶”、“急管昼催平乐洒,春衣夜宿杜陵花”、“晓月暂飞千树里,秋河隔在数峰西”等五六联,以为是“全首高华明秀,而古意内含,非初非盛,直是梁陈妙语,行以唐调耳”。他又举出“柴门流水依然在,一路寒山万木中”、“寒天暮雨空山里,几处蛮家是主人”这二联,以为“自是钱、刘格,虽众所共称,非其至也”。这一段评论,反映出胡应麟所喜爱的是秾丽的句子。骨子里仍是梁陈宫体,风格却是唐诗。这种诗句之所以“非初非盛”,因为初唐则还没有唐调,盛唐则已排除宫体。而在中唐诗人,渐渐地又在唐调中纳入宫体诗的题材,成为一种秾艳的律诗。这个倾向,发展到晚唐的李商隐,温飞卿而达到了极度。至于“柴门流水”、“寒天暮雨”这样的句子,还是清淡一派,属于钱起、郎士元的家数,而且还不是其中最好的,所以胡应麟似乎不很喜欢。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50.韩翃:送中兄典邵州   官骑连西向楚云,朱轩出饯昼纷纷。    百城兼领安南国,双笔遥挥王左君。    一路诸侯争馆榖,洪池高会荆台曲。    玉颜送酒铜鞮歌,金管留人石头宿。    北雁初回江燕飞,南湖春暖著春衣。    湘君祠对空山掩,渔父焚香日暮归。    百事无留到官后,重门寂寂垂高柳。    零陵过赠石香溪,洞口人来饮醇酒。    登楼暮结邵阳情,万里沧波烟霭生。    他日新诗应见报,还如宣远在安城。  这里选的是韩翃的一首七言歌行。本来是应当连接写的,我现在把它每四句分为一段,段与段之间空出一行,这样,全诗被分为五段,每段是一首七言绝句。读者就容易看出全诗是用三首平韵绝句和二首仄韵绝句交织而成。每四句的音调,无论平韵或仄韵,都完全符合于七言绝句,而不是古诗。但这五段连起来,却是一首七言歌行,或说七言古诗(七古)。这种形式的七言歌行,其特征是以律诗的音调,用入古诗。在盛唐、中唐诗人的七言歌行中,此种作法比较多见,高适的《燕歌行》恐怕是其先例。    现在按照每四句一个段落的次序来讲,亦就是按照每一首绝句来讲。诗题是“送中兄典邵州”。“中兄”即仲兄,是作者的二哥。“邵州”,即今湖南省邵阳市。“典邵州”,即去邵州作刺史。做州郡的行政长官,用“典”字,汉代人称为“典郡”。去做县令、县长,该用“知”字,汉代人称为“知县事”。到了明、清二代,不用县令、县长,而改称“知县”,又不用“州、郡”,而改名为“府”,于是古代的郡守、刺史,都改称为“知府”了。    韩翃是河南南阳人,他的二哥从南阳到邵州去上任,大约先向西行,沿汉水南下,渡长江,经湖北而入湖南,过长沙而抵邵州。这是从诗中所叙地理方位推想出来的。    第一段四句是一首平韵七绝。叙述他的二哥带着从人骑马出发,向西行,入湖北境。每到一城,都有乘坐朱漆车轮的地方官员为也迎送。邵州是个大州郡,管领着一百多个城市,还兼管着安南国。这是夸大得不合事实了。邵州本来是邵阳县,唐贞观十年,升为州。天宝元年,改为邵阳郡。乾元元年,又改为邵州。从县而州,是由于户口增多。从郡改为州,这是唐代政区名称改来改去的结果,与户口增减无关。在唐代,邵州全境东西为四百七十里,南北为三百七十六里。一共只有两个县:一个是邵阳,一个是武岗。两县的民户,在开元年间,一共只有一万八千户(据《太平寰宇记》)。邵州既没有一百个领县,更统治不到安南国。大概韩翃的地理知识很贫乏,把他的二哥吹捧得不像一个刺史,而像一个藩王了。第四句不甚可解。《唐书·百官志》云:“汉制,丞郎见二丞,呼曰左君、右君。”丞与郎,都是七八品的小官,见到尚书左丞,就尊称为左君,见到尚书右丞,就称为右君。此句中所谓“王左君”,也许是指王维,“双笔遥挥”,是指他二哥能诗,不亚于王维。但王维的官职是尚书右丞,似乎应该称王右君才对。也许他的二哥擅长书法,故比之为王羲之,但王羲之的官职是右军将军,也不该用左君。我怀疑此句原文应是“右君”或“右军”,否则,这个“王左君”就待考了。    第二段四句是一首仄韵七绝。设想他二哥经过湖北时的旅途情况。一路上的诸侯(即地方官)都争着供应住宿和伙食。到了洪池,有盛大宴会;到了荆台,听到美妙的歌曲。洪池,今曰洪湖;荆台,即楚国的京都,即今江陵。到襄阳,有妓女给你唱《襄阳白铜鞮》(襄阳民歌),给你劝酒。在石城(今锺祥县),有人设宴张乐留你歇夜。这一绝中所提到的地方,都在今湖北省,但南北次序,並不符合地理现实。    第三段四句又是一首平韵七绝。设想他的二哥行到湖南境内的情况。南来过冬的北方大雁都回去了。江上有燕子飞了。这是春天。所以下句说南湖春暖,该换春衣了。湘君的祠庙,闭门对着空山。在傍晚,渔翁在庙里烧过香,都回家去了。湘君、渔父,都见于《楚辞》,是湖南的典故。    第四段又是仄韵七绝。设想他的二哥到邵阳后的情况。到官就职之后,公事随时办讫,一切都没有积压。官署中高柳垂荫,十分闲寂。第三句“过赠”二字不可解,恐有误字。零陵属永州,在邵阳之南三百多里。这里作者又弄错了地理方位,他的二哥到邵阳去上任,决不会过零陵的。大约他把邵阳误为祁阳了。石香溪,想必在零陵,也没有关系。第四句是说他二哥的治绩优良,使少数民族也对他有好感。在封建时代,少数民族居住的地方,每年春节或腊日,州县官都要请少数民族的头人来喝酒。他们肯来,就表示拥护。州县官以此作为自己能“安抚蛮夷”的政绩。“洞”字或写作“峒”,指少数民族聚居的山谷,现在称为“坝子”。    第五段以一首平韵七绝作结束。傍晚在酒家楼上为你饯行,从此相去万里,水有苍波,山生烟霭,使我将时时怀念邵阳,好比和邵阳结了情分。不久以后,希望你有新作的诗篇寄来,正如古代诗人谢宣远在安城时常有诗寄给他的堂弟谢灵运一样,这是已把他的二哥比为谢瞻(字宣远),而自比为谢灵运。    这首诗,就内容而论,不是一首好诗。它只是一段一段堆砌着闲文,没有真挚的思想感情。但从形式上看,显然是作者有意在尝试这一种新体歌行。在作者的诗集中,还有《别汜水陈尉》、《寄雍邱窦明府》、《赠别华阴道士》等好几首七言歌行,也都是用平韵仄韵绝句交织而成。或者二平二仄,或者三平三仄,或者三平二仄,也有二仄一平的,篇幅长短不等。歌行长篇转韵,一般都是平仄交互的。平韵转仄韵,仄韵转平韵。以平声韵开始的,也以平声韵结束。以仄声韵开始的,最好亦以平声韵结尾。但作者有一首《送巴州杨使君》,以仄平仄三个绝句组合,这更是突出的形式尝试。    这种用许多绝句组成的七言歌行,向来没有人注意。高适的《燕歌行》,评讲者不少,但也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它的形式特征。因此,我选讲韩翃此诗,作为中唐诗人追求文学新形式的一个没有被发现的例子。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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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卢纶:七言律诗二首   至德中途中书事寄李僴    乱离无处不伤情,况复看碑对古城。    路绕寒山人独去,月临秋水雁空惊。    颜衰重喜归乡国,身贱多惭问姓名。    今日主人还共醉,应怜世故一儒生。    晚次鄂州    云开远见汉阳城,犹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旧业已随征战尽,更堪江上鼓鼙声。    卢纶,字允言,河中郡蒲城(今山西永济)人。天宝末,避安史之乱,流寓鄱阳。大历初,举进士不及第。由于宰相元载一向器重他,取其诗进呈,并为他推荐,因得补阌乡尉,逐渐升迁为监察御史。因事托病辞职,回河中。其时浑瑊为河中帅,便请他为帅府判官。卢纶在朝中时,德宗皇帝也极欣赏他的诗,皇帝自己做了诗,常常令卢纶和作。纶既回河中,有一天,德宗忽然想起他,问卢纶在何处。既知其在河中帅府,便下诏召之入京。恰在此时,卢纶死了。从他的小传看来,卢纶虽然没有成进士,但他的诗为皇帝宰相所称赏,官运却也显赫。纶死后二十馀年,文宗皇帝也很爱读他的诗,问宰相李德裕:“卢纶有多少诗作?有没有儿子?”李德裕说;“卢纶有四个儿子,都成进士,在朝中任职。”文宗就派人到他家里去访求遗稿,得诗五百首。这一事,更可知卢纶的诗,在中唐时曾传诵长久,他虽然是大历十才子之一,他的诗名却更盛于大历以后。    卢纶的诗,《全唐诗》编为五卷,大约有五百首左右,似乎並没有遗佚。诗大多是送别怀人之作,和其他大历诗人一样。因为十才子都是朋友,互相唱酬,也互相标榜。诗的题材,很少接触到社会现实。现在选讲卢纶的七言律诗二首,可以作为中唐七律的典型。    第一首是在至德年间旅途中所作,寄给他的朋友李僴的。“书事”即“记事”,但这首诗的内容并不记什么具体的事,只是记述他在旅途中的情绪,所以这个“事”字不可死讲,唐宋人诗题中常用“书事”,几乎都和“书怀”相同。    现在我们用金圣叹的方法,把此诗分为前后解。前解四句是叙述在乱离中的飘泊生活,后解四句叙述乱平后回归家乡时的感慨。一开头就从正面说起,在乱离中,无论到哪里都是伤情的境地,何况天天在古城中看残碑断碣!下面用一联来概括这种凄凉孤独的生活:一个人在山路上曲曲折折地走去,月光照着秋水,使空中飞过的雁也饱受虚惊。上句是赋,下句是比,用雁来比喻自己。接着就转入后解。现在,虽然喜的是重返乡园,可已经是个垂老之人了。多年离开家乡,家乡的人都已不认识我,就有人来问我姓名,这一下,又感到惭愧了,因为我还是个微贱之人,没有名望,说出了名字,人家也从来没有听见过。今天幸而有东道主人款待我宴饮,想必是对我这个饱经世故的书生很有怜悯之情。从末联的诗意看来,大概作者在归家的途中,受到李僴的招待,在辞别李僴之后,又在路上寄此诗与李僴,有感恩之意。    第二首也是归乡时旅途所作。晚上,船停泊在鄂州(武昌),写了这首诗,抒写他的情绪。前解四句二联。第一联说云雾开朗的时候,可以远远望见汉阳城,既然望得见,应该是很近了,可是还需要一天的航程。武昌在长江南岸,汉阳在北岸,隔江相对,在古代的交通情况下,渡江还得费一天的时间。第二联以描写估客和舟人来反映自己的情绪:同船的商人们都安心地午睡,可知风平浪静,不用耽忧;夜间,船夫都在闲谈,可以感到潮水高涨,行船并不紧张。商人和船夫的闲适态度,和自己的归心如箭恰成对比。这种情绪,在“犹是”二字中充分表现了出来。因为到了汉阳,他就可以取陆路北上归家了。后解第一联就点明他此时此地的情绪:在三湘地区流浪了几年,已是两鬓秋霜,如今在船上独对明月,愈觉得万里外的归心急迫。然而,想到自己家乡的产业已被战争毁灭完了,即使回到故乡,也还是无家可归,更那堪江上还听到战鼓之声,似乎战争还没有结束。诗词里用“堪”字,往往就是“不堪”、“那堪”、“何堪”之意,正如“肯”字,往往就是“岂肯”、“不肯”或“肯否”之意。    在《唐诗鼓吹》中,廖文炳讲解此诗第一联云:“在鄂州云开而望汉阳,固甚远矣,但以路计之,孤帆前去,不过一日之程耳。”这样讲法,完全没有体会到“犹是”二字的含义。朱东岩讲此诗前解非常精辞,现在抄录在这里:    通篇只写急归神理耳。卢公归心甚切,望见汉阳,恨不疾飞立到,无奈计程尚须一日,故曰“远见”,又曰“一日程”也。三四承之,言明知再须一日,而心头眼底,不觉忽忽欲去,于是厌他估客昼眠,而知浪静。曰“浪静”,是无风可渡矣。喜他舟人夜语,而觉潮生。曰“潮生”,又似有水可行矣,总是彻夜不眠,急归情绪也。    但是他讲后解却有些迂曲,故不录取。    “舟人夜半觉潮生”句中的“潮”字,曾引起疑义。吴昌祺批道:“此处无潮,岂诗人不必有据耶?”吴昌祺是松江人,生长海边,只知道潮就是海潮,因而以为武汉没有潮,怀疑诗人没有根据。其实这个“潮”字是指江潮,长江中水位高涨,船家就说是涨潮了。    卢纶这两首诗,都用赋体,没有什么比兴,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诗意,在中唐诗中,也只能算是平稳之作。“估客”、“舟人”一联,是他的名句,一向获得长江旅客的称赏,因为写出了行旅生话的经验。我们现在乘轮船走长江,读这一联时就无动于衷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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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2.戴叔伦:七言歌行二首  女耕田行    乳燕入巢笋成竹,谁家二女种新榖。    无人无牛不及犁,持刀斫地翻作泥。    自言“家贫母年老,长兄从军未娶嫂。    去年灾疫牛囤空,截绢买刀都市中。    头巾掩面畏人识,以刀代牛谁与同?”    姊妹相携心正苦,不见路人唯见土。    疏通畦垅防乱苗,整顿沟塍待时雨。    日正南冈下饷归,可怜朝雉扰惊飞。    东邻西舍花发尽,共惜馀芳泪满衣。  屯田词    春来耕田遍沙碛,老稚欣欣种禾麦。    麦苗渐长天苦晴,土干确确锄不得。    新禾未熟飞蝗至,青苗食尽馀枯茎。    捕蝗归来守空屋,囊无寸帛瓶无粟。    十月移屯来向城,官教去伐南山木。    驱牛驾车入山去,霜重草枯牛冻死。    艰辛历尽谁得知,望断天南泪如雨。    戴叔伦,字幼公,润州金坛(今江苏金坛)人。贞元十六年进士,先在盐铁使刘晏幕下,后在嗣曹王李皋幕府,均被器重。迁任抚州刺史,再迁容管经略使,清明公正,民乐其治,是唐代诗人中官位较高、政绩卓著者。他的诗和政治都为德宗皇帝所赞赏,《唐才子传》称他“诗兴悠远,每作惊人”。现在我们选讲他的两首七言歌行,可见他是能关心人民生活疾苦的。    《女耕田行》描写两个农民姊妹,家道贫困,有一个母亲,已是年老,不能劳动。有一个未娶嫂子的哥哥,已被征召去从军。有一条牛,去年生瘟病死了。现在已过春深,人家已经犁田播榖,而她们俩却无法耕种,不得已,只好向织机上割下一段绢来,到城里去买了刀。两姊妹用刀耕地,非常劳累,心头又极其痛苦。    第一句“乳燕入巢笋成竹”,是用形象思维的方法来说明季候。雏燕已经长成,住进了它们自己筑成的巢窝;笋也已经长成为竹。这就是说,在暮春的时候。以下三句是作者叙述他所见的情况:不知谁家的两个姑娘在耕田种榖;无人,意思是说没有男的劳动力;又无牛,就无法犁田,她们只得用刀在砍地,把泥土翻起来。“自言”以下六句是用二女自述的方法来说明情况,因为这不是作者能见到的。“牛囤空”,意思是说牛死了。“头巾掩面畏人识”是她们感到羞耻,除了她们俩之外,还有谁用刀来代牛呢?“畏人识”是怕人家认识她们,所以将头巾遮掩了脸。以下八句,又用作者的叙述和描写。当作者知道了她们用刀耕地的原由之后,看到她们姊妹合力劳动,体会到她们心中的苦楚。又知道她们用头巾掩面,是为了“畏人识”,所以她们也不敢抬起头来看过路的人,只是低头看着土地。有人解释这两句,以为她们“低着头,只因有头巾遮面,所以看不见路人,只看见地面。”这样讲法,是没有注意“畏人识”三字的意味。“疏通畦垅”一联是概括她们艰苦的劳作。“日正南冈”是正午时候;“下饷”是停止田作回家吃饭。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山鸡雌雄相逐惊飞,便不禁有孤单无伴之感。又看到东邻西舍家家园子里的花都已开过,两姊妹对这些零落的残花,不胜惋惜,联想到自己的青春正在逝去,还未得到配偶,也好比残花一般的可怜。“馀芳”就是“残花”,因为上句用了“花”字,此处不宣重复,所以用“芳”字代替。在诗词的修辞技巧中,使用代字的理由,不外二种:第一是为了避免直说,改用形象思维。例如用“乌云”以代替“发”(妇女的),用“柔荑”、“春葱”以代替“手指”,用“断肠”以代替“悲哀”、“伤心”。用“沾巾”,“沾襟”以代替“哭泣”。第二就是为了避免字面与上文重复。但字面重复并非绝对的禁例,在某种情况下,有时也正需要重复。这就要随机应变了。    “朝雉惊飞”这一句,表面上看来,好象是叙述,是赋体。但事实上,作者是用了一个典故。乐府中有一个曲子,名叫“雉朝飞”,据唐人吴兢的《乐府古题要解》说:这个曲子是齐宣王时一个别号犊沐子的人所作。此人年七十而无妻,到野外去砍柴,看见山鸡雌雄相逐而飞,不觉心中悲哀,乃仰天长叹道:“圣王在上,恩及草木鸟兽,而我独不获。”于是把他的悲感谱入了琴曲。后世就名此曲为“雉朝飞”。从此以后,诗人作“雉朝飞”曲词,其内容都是表现男女孤独,过时不能成婚。而他(她)们之所以不能成婚,是由于没有获得“圣王”之恩。这就是指政治不够清明,使人民不能获得室家之好。    懂得了“雉朝飞”这个曲子的来历,就能了解这一句诗的表现手法还是比兴。两姊妹回家去吃饭,已在午时,而作者在此句中还说是“朝雉”,可见作者是有意要联系到这个曲子的故事,所以把“雉朝飞”三字分拆开来使用,加一个“扰”字,意思是说:山鸡被她们打扰而惊飞。也就是象征受苦难的人民到如今还不能结婚成家。这样一讲,比兴的意义就明白了。    此诗的最后四句,显然是全诗的主题。作者看到了二女刀耕的辛苦,对她们的虚度青春,寄予同情。但是,上文十四句所表现的,尽是她们的贫困,没有人及牛的劳动力,故不得不含羞忍辱,采用了原始的刀耕火种,以维持生产。这完全是一个社会经济问题,如果要抱怨“圣王”无恩,也应该从经济角度去控诉民不聊生的原因,而作者却把观点一变,代她们表达了“共惜馀芳”的情绪,这样一来,使此诗的主题成为描写“有女怀春”,与上文描写劳动人民极不相称。前十四句的描写,不是为了突出主题,后四句的主题,不是前十四句的自然结论。所以,我以为此诗存在着这一个很大的缺点。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缺点?从作者的传记看,我们知道作者是一个能关心人民生活的好官,这两首诗,也证明了他有心记录人民的苦难,多少有一点向上层统治阶级反映社会现实的意图。但是他毕竟是个封建时代的知识分子,而且是个诗人,他不能在社会现实中看清楚矛盾的本质,或者说主要矛盾。以致用一大段关于人民生活艰苦的描写去烘托一个不相干的主题,这种缺点,不仅戴叔伦的作品中有,别的一些唐宋诗人的作品中也经常可以发现。但是,在杜甫、韩愈、张籍、白居易这几位大诗人的作品中,却找不到这种缺点,特别是杜甫和白居易所作反映劳动人民生活的诗篇,都是扣紧了主题思想来进行渲染描绘的。    但是,清初人贺裳在他的《载酒园诗话》中评论道:“此诗语直而气婉,悲感中仍带勉励,作劳中不废礼防,真有女士之风,裨益风化。”后来沈德潜在他的《唐诗别裁》中又发挥了贺裳的论点,他批道:“末二句一衬,愈见二女之苦,二女之正。”他们这样一讲,就意味着作者写两姊妹悲叹青春虚度,就是反映她们的贞洁无邪,不是淫荡妇女。这完全是一个迂腐的道学家观点。不用说唐代诗人决无这种思想,就是从诗句的文字本身去探索,也无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许多唐诗,被道学家架着礼教的眼镜来体会,往往会给以奇异的曲解,我们对于沈德潜批解的《唐诗别裁》,应当批判他这种不正确的观点.    第二首《屯田词》的结构就很完整了。屯田是唐朝的寓兵于农的制度,类似现在的生产建设兵团。《旧唐书·职官志》云:“凡边防镇守,转运不给,则设屯田。”可知屯田制是在粮食运输困难或不足的边疆上,由驻守边防的兵士自力更生,开荒播种,以解决一部分粮食。但田地是固定的,驻屯的兵士则时常换防。因此,屯田的劳动力随时在流动。这首诗开头四句写一些驻屯兵在戈壁滩上春耕种麦,老的少的都欢欢喜喜。可是等到麦苗渐长,天却不下雨,以致土地干燥得无法下锄。以下四句写种榖子的地方。庄稼没有熟,就闹了蝗灾,所有的青苗都被蝗虫吃尽,只留下满地桔茎。于是出动全体老小去驱捕蝗虫,好容易把蝗虫赶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空洞洞地无衣无食。禾是榖物的总称,小米、玉米、高粱、稻都称为禾,不过此处肯定不会是水稻。以下四句叙述这些驻屯兵到了冬季,没有粮食,只好移屯到靠近城市的地方。应该是生活得好些了,谁知又被长官派去南山中伐木。于是驾着牛车进山去,在霜重草枯的严寒气候里,牛都冻死了,人的命运可想而知。以上共十二句,四句一绝,每绝描写屯田兵士的一种艰辛的生活面。于是用两句来做结束:边疆上的驻屯军历尽种种艰辛,何人知道?仰望南天,有家而归不得,只有眼泪簌簌地如雨水一般落下。    《屯田词》也是一首边塞诗,但它和岑参,高适等盛唐诗人所作的边塞诗不同了。高、岑等人都是镇守边塞的节度使幕下的参军、记室、或判官,他们所接触到的边塞生活,还是军府中统治阶级的生活,因此他们的题材不外乎宴会、送别、送主将出征、或欢迎主将凯旋,偶尔带到一点兵士的生活,在诗中都是闲笔。像戴叔伦这样专题描写屯田兵士生活的,可以说是没有。再说,开元、天宝年间,是唐代国势全盛时期,驻守边疆的文武官吏,都自信能威服戎夷,因此都是意气风发,抱乐观主义的。兵士的生活也比较丰衣足食。这些情况,反映在诗里,除了思念家乡、厌倦沙碛之外,一般情绪是积极的。在戴叔伦的时候,国势衰弱,边境多事,许多地方,又沦于吐善、回纥。驻屯在边境上的官兵,常常提心吊胆。加以府库空虚,军粮不继,不免要更多依赖军垦。遇到旱灾蝗灾,就不能不移屯内迁。因此,中唐时期的边塞诗,都充满了愁苦之音。到晚唐时期,根本没有人作边塞诗了。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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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3.戴叔伦:除夜宿石头驿   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    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    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    诗人作诗,如果是思想感情的自然发泄,总是先有诗,然后有题目,题目是全诗内容的概括。这首诗的题目是《除夜宿石头驿》可知诗的内容主要是“除夜”和“夜宿”。夜宿的地点是“石头驿”,可知是在旅途中夜宿。    第一联“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就写明了一个孤独的旅客夜宿在旅馆中。接着用第二联“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补充说明这个“夜”是“除夜”,这个“人”是离家很远的人。    第三联就转到这个“人”,独宿在旅馆中,又是在大年夜,他的思想感情怎样呢?“寥落悲前事”是说过去的一切事情,也就是种种生话遭遇,都是非常寂寞,非常失意,只会引起悲感。“支离笑此身”是说现在这个漂泊天涯的躯体,又如此之支离可笑。上句回想过去,没有得意事可供现在愉快地回忆;下句是自怜,现在已没有壮健的躯体能忍受流浪的生活。    第四句紧紧地承接上句。“愁颜与衰鬓”就是“此身”的“支离”形状。这样一个既忧愁,又衰老的旅客,独宿在旅馆里,明日又将逢到春天,真不知今后的命运如何。“明日又逢春”这一句,有两个意义:第一,它的作用是点明题目,结束全诗。今晚是除夕,明天是新年初一,春季的第一天。写的是明日,意义却在今夕。第二,作者用了一个“又”字,有点出人意外。仔细玩味其意义,可以体会到作者的思想基础是对于“逢春”并没有多大乐观的希望。年年逢春,年年仍然在漂泊中,而到了明天,又是一年的春天了。这一句底下,作者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出来,让读者去体会。这就是所谓“馀味”。    宋代诗人姜夔在他的《白石道人诗说》中曾谈到诗语以有含蓄为贵,他说:    诗贵含蓄,东坡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馀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馀味,篇中有馀意,善之善者也。    可知最好的诗,必须做到句有馀味,编有馀意,总起来说,就是不可把话说尽,要留有让读者思考的馀地。作诗者固然要达到这样一种艺术高度,读诗者也需要具备一种探索馀味、馀意的高度欣赏力。    这首诗,一向被认为是唐人五律中的著名作品。其所以著名,完全是由于颔联“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历代以来,到年三十还住宿在旅馆里的人,总会感伤地朗诵这两句,以为诗人已代他形象地说出了寥落支离的情绪。因此,这两句诗成为唐诗中的名句。但是,这两句诗并不是戴叔伦的创作成果,而是他偷得来的。早在二百年前,梁武帝萧衍有一首《冬歌》:    一年漏将尽,万里人未归。    君志固有在,妾躯乃无依。    王维《送丘为下第归江东》诗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这就是戴叔伦的赃证。梁武帝写的是一个妇女在除夕怀念她出门在外的丈夫。戴叔伦改了一个字,换了两句的结构,强调了“夜”和“人”,放在他这首诗中,就成为警句。    偷用古人现成句子,在文艺创作上并不是禁律,向来是允许偷的。一字不改的偷,也可以,只要运用得好。改换几个字,更不算罪行了。但是,与戴叔伦同时,有一个能作诗的和尚,法名皎然,写了一本书,叫做《诗式》。这是一部研究作诗方法的书,也算是唐代诗学理论书。他谈到诗有三种偷法:一曰偷语,就是偷取前人的句子。二曰偷意,是偷用前人的意境。三曰偷势,是偷袭前人的风格气势。他以为偷势者才巧意精,可以原宥,偷意就情不可原了,而偷语则是公行劫掠,最为钝贼,必须判罪。按照他的意见,戴叔伦作这两句诗是钝贼行为,完全要被否定的。    读唐诗的人,未必都知道诗人也能作贼,戴叔伦这两句诗,一般读者也不知道他偷用梁武帝的成句,只是就诗论诗,公认这两句写得很深刻,极能引起同情。于是,在梁武帝诗里默默无闻的句子,忽然在戴叔伦诗里发出光辉,这是点铁成金的技巧。这样偷法,恐怕不能说是“钝贼”。    但是肯定这两句诗为警句的评论家,也还有不同的看法。吴山民批道:“翻古却健。”(《唐诗正声评醳》)意思是说,虽然翻用古人成句,却翻得很矫健。而吴昌祺的批语却说:“句警则不免于诞,犹胜‘舍弟江南没’二句也。”(《删订唐诗解》)他承认这一联是警句,但以为情事虚诞。宋人笔记中曾记一件趣事,据说有人做了一首描写自己身世的诗,其中有一联道:“舍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有人读了,为之恻然,说:“你真是太不幸了,兄弟都死于离乱。”那诗人回说;“我实在没有弟兄,这是做诗罢了。”这是一个讽刺诗人虚夸的故事。吴昌祺说戴叔伦这一联不免于夸诞,但还比“舍弟江南没”好些。这个评语,我以为过火了。戴叔伦这一联,除了“万里”二字外,都是写实,岂可与无中生有的“舍弟江南没”作比较。吴昌棋这个评语是发挥唐汝询的评语。唐评云:“幼公去石头不远,而曰万里未归,诗人多诬,不虚哉。”(《唐诗解》)他以为戴叔伦是金坛人,石头是指南京城,距离很近,所以用“万里未归”就是虚假不实之词。考《全唐诗》中收戴叔伦此诗,注曰:“一作石桥馆”。可知这个诗题原有问题,有过一个版本是题作《除夜宿石桥馆》的。再说,“石头”也不一定指南京城,湖北有石城,诗人也常常称之为石头城。如此,则我们就不能肯定作者除夕所宿的旅馆,离开他的家乡并不远。以“万里”二字来代表一个“远”的概念,在诗人笔下是常用词,杜甫诗中就屡次用过,从来没有人评之为虚夸。李白诗“白发三千丈”,以“三千丈”代表一个“长”的概念。万里的旅途,是可有的,三千丈的头发,是绝对没有的,然则李白此句,岂不是更“诬”了吗?唐、吴两家评讲唐诗,常有很好的议论,但对于戴叔伦这一联忽然大肆奚落,对文学上的夸饰作用,几乎完全否定,这就未免有些迂气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特别写了一编《夸饰》,专论文学修辞中的夸张作用,他以为用夸张的修辞手法来形容事物,可以获得“因夸以成状,沿饰而得奇”的效果,“成状”是描写得生动,“得奇”是描写得突出。但是他也说:“饰穷其要,则心声锋起;夸过其理,则名实两乖。”所以应该“夸而有节,饰而不诬”,这就是夸张的限度。戴叔伦的“万里人未归”,还不能说是越过了这个限度。沈德潜对于“万里”二字也有怀疑,他作了一个新的解释,他说:“应是万里归来,宿于石头驿,未及到家也。不然,石城去金坛相距几何,而云万里乎?”(《唐诗别裁》)他也肯定石头驿是南京城下,所以把“万里未归人”讲作从万里之外归来,而尚未到家的人。这个讲法,似乎可通,实则还是讲不通,因为戴叔伦如果从万里之外归家,碰到除夕,船停在南京城下,那么,这一二天,他就可以到达金坛家中,他还会有这样的思想情绪吗?通读全诗,谁都可以感到这个讲法是不符合诗意的。    从汉诗到魏晋诗,从魏晋到宋齐,从宋齐到梁陈宫体,从宫体到唐诗,在形式、音调、句法、题材各个方面,每一个时代都有新的发展,形成各自的风格。但在语言文字、思想感情、表现方法上,后代的人总不免有向前代人借鉴的迹象。魏晋五言诗和乐府诗中,常常有借用汉诗成句的情况。唐代诗人的作品中,也有很多六朝诗句的影子。王渔洋在《带经堂诗话》中曾指出王维诗的“积水亦可极,安知沧海东”是用了谢灵运的“洪波不可极,安知大壑东”。又“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是用了庾信的“何必游春草,王孙自不归”。又“结庐古城下,时登古城上”是用了何逊的“家本青山下,好登青山上”。又“莫以今时宠,能忘昔日恩”是用了冯小怜的“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又“飒飒秋雨中,潺潺石溜泻”是用了王融的“潺湲石溜泻,绵蛮山雨闻”。此外,还有孟浩然诗“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是用了鲍照的“木落江渡寒,雁还风送秋”。郎士元诗“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是用了吴均的“落叶思纷纷,蝉声犹可闻”。以上所举王、孟、郎三家的诗,都是他们的名句,一经揭发其来历,才知道他们都是偷来的。有的全句偷用,有时略加改换,有的偷用其意。他们都在戴叔伦以前,可知戴叔伦偷取梁武帝诗句,在当时并不以为有损于创作道德。说不定当时还有许多人的诗句,都是明偷暗换得来,所以皎然要在他的《诗式》中特别提出,斥之为“钝贼”,以煞住这一股风气。但是,尽管如此,偷句的风气,还是历代都有。就说戴叔伦这两句,在他同时的或稍后的诗人中,也还可以找到互相套用的句法。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访宿》诗云:“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崔塗《除夜》诗云:“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马戴《灞上秋居》诗云:“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都可以说是一偷再偷。皎然说是“钝贼”,黄庭坚说是“点铁成金”、“脱胎换骨”,我们不妨说是“古为今用”。    一九七九年三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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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4.王建:乐府歌行二首   凉州行    凉州四边沙浩浩,汉家无人开旧道。(韵一)    边头州县尽胡兵,将军别筑防秋城。    万里征人皆已没,年年旌节发西京。(韵二)    多来中国收妇女,一半生男为汉语。    蕃人旧日不耕犁,相学如今种禾黍。(韵三)    驱羊亦著锦为衣,为惜毡裘防斗时。    养蚕缲茧成疋帛,那将绕帐作旌旗。(韵四)    城头山鸡鸣角角,洛阳家家学胡乐。(韵五)  温泉宫行    十月一日天子来,青绳御路无尘埃。    宫前内里汤各别,每个白玉芙蓉开。(韵一)    朝玄阁向山上起,城绕青山笼暖水。    夜开金殿看星河,宫女知更月明里。(韵二)    武皇得仙王母去,山鸡昼啼宫中树。(韵三)    温泉决决出宫流,宫使年年修玉楼。    禁兵去尽无射猎,日西麋鹿登城头。(韵四)    梨园弟子偷曲谱,头白人间教歌舞。(韵五)    “王建,字仲初,颍川(今河南许昌)人。大历十年进士,释褐,授渭南尉,调昭应县丞。诸司历荐,迁太府寺丞、秘书丞、侍御史。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从军塞上,弓剑不离身。数年后归,卜居咸阳原上。”    以上一段王建的小传,见于辛文房的《唐才子传》,以后诸书所载王建传记大多抄用此文。《全唐诗》所载也相同,但删去了一句“弓剑不离身”。辛文房编写唐代诗人小传,他的资料来源,极为可疑。有许多叙述,显然是从作者本人的作品中意会而得的。即如说王建在边塞时“弓剑不离身”,就见于他自己的《从军后寄山中友人》诗,其末句云:“劳动先生远相示,别来弓箭不离身。”这是做诗,不能作为生话实录。辛文房却改掉一个字,作为诗人在塞上的生活实况。由此看来,他这部传记恐怕很不可靠,不能作为信史。《全唐诗》删掉这一句,可知也看出了这个缺点。    这段小传中最可疑的是说王建于太和中出为陕州司马。“太和”是“大和”之误,宋元人的著作中常常把唐文宗的年号“大和”误为“太和”。大和一共九年,“大和中”就假定是大和五年(831)。王建于代宗大历十年(775)举进士,假定他是二十五岁,到大和五年,已是八十一岁的老人了,岂能还出任陕州司马?因此,我怀疑“大和”是“元和”之误。“元和”是宪宗的年号,止于十五年。元和八年是公元813年,王建六十三岁,出任陕州司马,这就极有可能了。王建诗集里提到的人物,有武元衡相公、张弘靖相公、李吉甫相公、裴相公。考武元衡、李吉甫,元和二年拜相。裴垍,元和三年拜相。张弘靖于元和九年拜相。而文宗大和年初的历任宰相,如李宗闵、裴度、牛僧孺、李德裕诸人,王建集中均无其名,可知王建历官止于元和。长庆以后,以至大和,可能他还生存,但已经退隐于咸阳原上自造的新居中了。他有《原上新居诗》十三首,其中有句云:“长安无旧识,百里是天涯。”又云:“近来年纪到,世事总无心。”皆可推测其情况。    王建的文学活动时期主要是唐德宗、宪宗二朝,他和张籍、李益、贾岛、孟郊都有交往,也有寄上韩愈的诗。张籍是他三十馀年的老朋友,他们在未成进士前已相识,彼此一起从师学道,又以诗篇相切磋。这些情况,均见于他的《送张籍归江东》诗和张籍的《逢王建有赠》诗。    可能是由于“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王建和张籍都作了许多乐府诗,文学史上所谓“张王”,就是专指张籍和王建的乐府诗。张籍有《酬秘书王丞见寄》一诗,是王建官秘书丞时有诗给张籍,张籍回答一首,这首诗的前四句云:“相看头白来城阙,却忆漳溪旧往还。今体诗中偏出格,常参官里每同班。”其第三句大概就是指他们二人作乐府诗,在当时是被目为“出格”的今体诗的。“出格”,是格调与众不同的意思。    现在我选讲两首王建的乐府诗。    第一首《凉州行》。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县,在盛唐时期是河西节度使的治所。大历年间,州城为回纥所侵踞,此诗即描写当时的边防情况。    第一、二句是倒装句,“汉家”即指唐朝。“旧道”是指开元、天宝年间的西域通道。因为现在无骁将能开拓边疆,以致凉州城外又是黄沙浩浩。    下四句说凉州所属各县都已为胡兵所据,守边的将军只好另外建筑防秋的城堡。西北胡人常常在秋季入侵中国,唐朝在每年秋季都要向河洛、江淮一带征发兵士,到西域去增防,当时称为“防秋”。这些万里从征的人都已战死在边塞上,可是京城里还在年年发令输兵。“旌节”指发兵的符节,“西京”即首都长安。张籍有《西州》诗一首,也描写这些情况。    下四句说入侵的胡人都从中国掳去妇女,其中有半数妇女生了男孩,都能说汉语。这些胡人从前是不懂农作的,如今却学我们汉人种起禾黍来了。“蕃人”即“胡人”,唐宋人写作“蕃”,明清人写作“番”。    再下四句说这些胡人,现在牧羊的时候也穿了丝织的锦衣。他们本来是披毛毡或兽皮的,但现在却爱惜毡裘,把它们收藏着,预备作战时用了。他们现在也能养蚕缲丝,织成一匹一匹的绢帛,却是用来做旌旗围绕在营帐四周。这里的“那将”二字用得较为少见,不知有无误字。“那”,大概可以作“挪”字讲,“那将”,犹言“拿来”。    最后二句说,城上的山鸡已经在角角地报晓,而洛阳城中,家家都还在演奏胡乐呢。    这首诗的主题是表现凉州沦陷、回纥入侵之后,胡人日渐汉化,而汉人却胡化了。胡人的汉化,是学习汉人的农桑生产,以加强他们的武备;汉人的胡化,却只是学习胡人的音乐歌舞,作长夜荒淫的宴乐。    这首诗的韵法也真有些“出格”。全诗共十六句,如果四句一韵,可以使韵法很整齐,但作者却以开头二句为一韵,末尾二句为一韵,中间十二句用三个韵。这样,使读者不能在开头的时候就依照四句一绝的规格读下去,似乎有些不顺口。但是,如果仔细研寻诗意,可以体会到作者是按诗意配韵的。首二句点题,用一个韵。次四句描写凉州之荒芜和胡人的猖獗,也用一个韵。以下两组各四句,分写胡人也从事农耕和蚕织,各用一韵。最后写洛阳城中汉人之胡化,以为对比,又另用一韵。韵脚的转换,应当和诗意的段落配合,这个原则,作者没有违背,但如果首韵和尾韵的诗意,都能扩大为四句,这首诗的韵法就整齐了。尤其是尾韵,如果有四句,则诗意的对比性可以更为明显,现在,作者匆匆以二句表过,读者往往会忽略了它的讽喻意义。    第二首《温泉宫行》描写当时骊山温泉宫的衰败景象。前半篇八句,先描写唐玄宗全盛时期的温泉宫。玄宗于每年十月一日驾幸温泉宫,住一个月才回归长安。故第一句就点明“十月一日天子来”,确是玄宗的事。御驾从长安到骊山,一路都用青丝绳拦隔,不准人民侵入御路,以资警戒。路上还要打扫干净,铺洒黄沙,故无尘埃。宫前和宫内的温泉,各有区别,但每一处温泉浴池,都用雕刻莲花的白石砌成。“内里”是当时称宫内的名词。“芙蓉”是莲花,不是木芙蓉。朝玄阁在骊山上,天宝七年十二月,玄宗梦见了他的远祖老子(李耳),把胡玄阁改称降圣阁。但民间和后世诗人都仍称朝玄阁。这个“玄”字,因清朝人避康熙皇帝玄烨的讳,古书上所有的“玄”字都被改为“元”字,沿用了几百年,我们现在把它改正过来。骊山上下都是温泉宫的建筑物,四周有城垣田护,连骊山也围在城内,故曰“城绕青山”。“龙暖水”的“龙”字,诸本均同,惟《全唐诗》下注曰:“一作笼”,可知有过一个古本是“笼暖水”。这样,这句诗就有两种讲法。如果原本是“笼”字,则是一个动词,其主语仍是“城”字。城绕青山,又把温泉笼在城里。如果是“龙”字,则是一个名词,而“暖”字是一个动词了。温泉浴池中,泉水都从铜龙口中流出,这样,可使泉水保暖,故曰“龙暖水”。但吴昌祺注曰:“龙暖水者,烧铜龙投水中也。”这个讲法,异想天开,肯定是错的。温泉本来是暖的,何必烧铜龙投入水中呢?而且“烧铜龙”也不可想象,每人入浴,都要烧一条铜龙吗?下面“夜开金殿”二句就是写玄宗与杨贵妃在夜半同看天空中星河的故事。这是他俩爱情的秘史,宫女们不敢停留在殿里,都被打发到殿外月光下去守卫了。“知更”即每人值班守一个时辰。白居易《长恨歌》云:“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李商隐《马嵬驿》诗云:“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都是说玄宗与贵妃在七月七日同看星河,有感于牛郎织女的故事,订了密约,愿意世世为夫妇。这件事也记载于《太真外传》,大概当时广泛地流传于人民口头。王建采用这件事写入这首诗,其实不很适当。“看星河”是七夕的故事,十月里已看不到星河了。    下半篇八句就描写开元、天宝以后的温泉宫。“武皇”指玄宗,“王母”指贵妃,“得仙”与“去”,都代替一个“死”字。山鸡是野禽,现在飞到宫中树上来叫了。华清池中的温泉,无人沐浴,决决地流出宫外。宫中楼阁,经常损坏,管理宫城的官员年年要加以修葺。守卫宫城的禁兵已经撤退,无人射猎,每到太阳西下,野鹿居然都跑上城头,这一切就是温泉宫的现状。至于往日住在宫中的人物呢,自从皇帝和贵妃死后,侍候他们宴乐的梨园子弟都失去了生活依靠,大家把宫中的曲谱偷走,流落在民间作歌舞教师。唐太宗名为世民,唐人都要避讳,遇到“世”字,都改用“代”字,遇到“民”字,都改用“人”字。因此,在唐人著作里,“人间”就是“民间”。    这首诗的韵法,也不能令人惬意。第三韵和第五韵,都是单句韵,音节太急促。第五韵的诗意与《凉州行》的尾联同样是表现得不够强烈。此外,“山鸡”和“麋鹿”二句意味重复,显得思想窘促。这些都不能不说是缺点。    我们不妨把这首诗与韦应物的《温泉行》作比较。韦应物是从自己的回忆来描写的,所以用一大段诗句写温泉宫的繁盛情况,也是他自己的得意时期。王建没有这种生活经验,所以用客观的写法。因此,他这首诗就显得缺乏感情了。    乐府诗复兴于李、杜。李白所作,多数还是拟古乐府,仍沿用乐府旧题,杜甫则创造了新乐府,为唐诗开辟了一个新园地。王建、张籍、李益继承杜甫的传统,也作了很多新乐府诗,于是后世有“张王”之称,实则张王之间,还有优劣,历来诗评家大多以为王胜于张。    自从“张王”并称以后,李益却冤枉地被遗忘了。李益在当时也善作歌诗,与李贺齐名。《旧唐书》本传称李益“每作一篇,教坊乐人以略求取,唱为供奉歌辞。好事者画为屏障。”现存的李益诗,歌行只有《六州胡儿歌》,《汉宫少年行》等六七篇,而绝句式的小乐府却有数十首,或者就由于他专作小乐府,故后世不与“张王”并论。然而他的边塞绝句,也不在王昌龄、王之涣之下,只因生在中唐,不得与盛唐诸诗人角逐,这也还是一件冤事。    张王二家乐府,上不及杜甫,下不及白居易。杜甫雄浑沉郁,白居易讽喻锐利。至于结构布置,杜甫和白居易同样严谨。张王所作,则气息清淡,组织松懈,无惊人的章句,只能在大历、贞元间,暂时擅名而已。前人评论张、王乐府,都不免溢美,惟有胡应麟说:“张籍、王建,稍为真澹,而体益卑卑。”(《诗薮》)这个评语,我以为是中肯了。    一九七九年四月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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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王建:宫词八首   除了乐府诗之外,王建还有一百首宫词,也是诗史中应当注意的作品。他的乐府诗,还是继承前人传统的作品,宫词则是他的创造。从齐梁以来,已有许多诗人以宫女的生活和情感为题材,例如乐府诗《长门怨》,都是写失宠的妃子。王昌龄有《长信秋词》五首,《西宫春怨》、《西宫秋怨》各一首,韩翃有《汉宫曲》四首,也都是代宫中妃嫔申诉失宠或不得宠的情感。崔国辅有《魏宫词》一首,开始出现了“宫词”这个名称。但这些诗都写的是古代的宫女,即使作者用以影射当代的宫女,至少从文字上看来,还是赋咏古事。这一类的诗,后世称之为“宫怨”,因为它们的主题是宫女的怨恨情绪。    王建的《宫词》不属于这一类。他写的是当代宫廷里的种种生活琐事,从皇帝和宫女的调情说爱到后宫中的宴饮娱乐,每次听到一件事,就作一首七言绝句,一共写成了一百首。皇宫是个禁地,不用说人民绝对进不去,即使官吏,也只有少数几个宰执近臣,才偶尔有机会进宫。在人民大众心目中,皇宫是个神秘的地方。如果有关于皇宫里的事情流传出来,立刻就成为广泛传述的小道新闻。王建的宫词不假托古事,明明白白地暴露了当今皇帝的后宫生活,而且有一百首之多,可谓内容丰富,非但为当时人民所欢迎,而且还影响到后世,为历代诗人开辟了一块新的园地。    《唐诗纪事》记录了关于《宫词》一百首的故事:王建作渭南尉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太监王枢密,两人谈得很投机,就互相认为本家。但是后来大家都有些意见。王建作宫词后,有一天和王枢密一起宴饮,王建谈起汉代桓帝、灵帝,因为信任太监,惹起了迫害知识分子的党锢之祸。王枢密听了,觉得王建是在讽刺自己,心里很不高兴,就对王建说:“老弟所作宫词,天下人都传诵于口,皇宫是深邃之地,不知你怎么会知道这许多事情?”王建当时感到无从回答,心中害怕王枢密会给他罗织罪名。过了一二天,就做了一首诗送给王枢密,其诗曰:    先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长时。    脱下御衣偏得着,进来龙马每教骑。    常承密旨还家少,独对边情出殿迟。    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遣外人知?    这首诗的意思是说:前代皇帝不论是在行或坐的时候,你总是随从在左右的,当今的皇帝,住在东宫做太子的时候,你是看他长大起来的。皇帝脱换下来的御衣,只有你能穿得着,外面进贡来的骏马,也常常给你试骑。你常常因为接受密令,很少还家,有时被留在殿里独自报告边塞军情,以致出来的时候很迟了。这一切事情,如果不是你这位本家老哥自己屡次对我讲,那么,宫禁森严,内里的事情怎么会让外边人知道呢?    这样,他把宫词的内容都说是王枢密讲给他听的。王枢密一看此诗,怕被他牵累,就不敢告发他了。    这个故事,不见于唐人记载,最早的记载是《唐诗纪事》,元人的《唐才子传》里也有此事,文字和诗句小有不同。这件事情可能是有的,但情况未必如此。王枢密是宦官王守澄,宪宗元和末年,他还是一个普通宦官。元和十五年正月十七日夜里,宪宗被宦官陈弘庆等杀害,年四十三。王守澄和中尉马进潭、梁守谦等人册立太子即皇帝位,因此擢升为枢密使。这位皇帝庙号穆宗,年号长庆,只做了四年皇帝就中风死了。以后,文宗皇帝即位,王守澄为骠骑大将军,充右军中尉。大和九年九月戊辰,迁左右神策观军容使,兼十二卫统军。十月辛巳,为李训诬陷,文宗使内侍李好古赐以毒酒,逼令自杀。根据这一节史传,可知王守澄为枢密使是在长庆元年至大和元年之间。长庆共四年,以下还有敬宗皇帝宝历二年。他这个枢密使一共任了六年。王建这首诗所谓“先朝”,是指宪宗皇帝,所谓“今上”,是指穆宗皇帝。宫词第九首云“少年天子重边功”,可知也是指穆宗,因为穆宗死时才三十岁。由此推测,可知宫词一百首所透露的宫廷生活,都是长庆年间的事。但是,渭南尉是王建举进士后第一任官职,总在大历十二三年之间。王守澄为枢密使还在四十年之后,那时,王建已从陕州司马任上退休了。因此,说王建作渭南尉时认识了王守澄,这是可能的,但如果说认识了王枢密,则不可能了。    现在,我们可以假定,王建认识王守澄是早年的事,王守澄因册立穆宗有功,擢升为枢密使,成为掌大权的宦官。王建以桓灵时期中官乱政的历史教训讽喻王守澄,同时他把听得来的官闱秘事写为宫词,都是长庆年间的事。但此时王建的年龄已在七十以上,王守澄即使比王建小十岁,也该有六十多岁了。    王建宫词一百篇,传到宋代,曾有遗佚,蜀中刻王建集时,但抄得九十首,就取王昌龄、张籍、杜牧诸人诗十首混入。谬本流传,引起过许多人的考校。幸而所失十首,存在于洪迈编的《唐人万首绝句》中,后人得以剔出伪篇,补足百首。但蜀中刻本,传到明代,还有七首不是王建原作。这些情况,见于宋赵与时的《宾退录》、周紫芝的《竹坡诗话》、明杨慎的《升庵诗话》和朱存爵的《存馀堂诗话》。现在,我们根据《全唐诗》本选讲其八首。    丹凤楼前把火开,五云金辂下天来。    阶前走马人宣慰,天子南郊一宿回。    楼前立仗看宣赦,万岁声长拜舞齐。    日照彩盘高百尺,飞仙争上取金鸡。    以上二首是同一件事。《旧唐书·穆宗纪》云:“长庆元年正月己亥朔,上亲荐献太清宫、太庙。是日,法驾赴南郊,祀昊天上帝于圆丘。即日还宫,御丹凤楼,大赦天下。”穆宗李恒是宪宗的第三子,元和十五年正月丙午即位后,至第二年正月朔日方才改元为长庆。这一天,他先到太庙去祭祖,后到南郊去祭天,回来后,登上丹凤门楼宣布大赦。丹凤门是大明宫南的正门。前一首诗说丹凤楼前火炬明亮,在天色未明时开了宫门。皇帝乘坐在彩绘的车中出宫来,阶前骑马的侍卫官员向群众传话,说皇帝现在到南郊去祭天,当日就回来的。“一宿”二字,有的版本作“当日”,这是因为不了解“一宿”的意义而误改的。其实“一宿”即“一夜”,亦即“当夜”。因为皇帝出宫去南郊时,还在残夜,故“一宿回”的意思就是说明天早晨就回来。    第二首是写皇帝回来之后在丹凤门楼上宣赦。唐代的制度,每逢大赦,都在丹凤门楼前举行宣赦仪式。楼前排列着皇帝的仪仗队,应被赦的罪犯(一部分代表人物)跪伏在楼下。楼前竖起一根长竹竿,竿顶上有一个彩盘。到正午时分,楼上放下一只用金纸饰首的鸡,鸡嘴里啣着赦书。这时,被赦的人和人民观众一齐拜舞,高呼万岁。于是,有五坊小儿爬上竿顶,争取金鸡,下来当众宣读。这首诗就是描写了这次的仪式。从“飞仙争上取金鸡”这一句看来,攀上竿顶的健儿大概是称为“飞仙”。这整个仪式,唐人诗文里常称之为“金鸡放赦”,李白诗云:“我愁远谪夜郎去,何日金鸡放赦回。”(《流夜郎赠辛判官》)    少年天子重边功,亲到凌烟画阁中。    教觅勋臣写图本,长生殿里作屏风。    唐太宗于贞观十八年画二十八位开国功臣像于凌烟阁上。以后诸帝,都有增加,故凌烟阁是唐朝历代功臣的画像陈列馆。这首诗说穆宗亲自到凌烟阁去看功臣画像,命令画师摹写功臣的像,放在自己寝殿里作屏风。唐代皇帝的寝殿都称为长生殿。这件事,本纪里不载,但穆宗对边防的重视,则是见于史书的。    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    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    这首诗所咏的是字舞。《乐府杂录》云:“舞有健舞、软舞、字舞、花舞。字舞者,以舞人亚身于地,布成字也。”这种舞法到现在还有。金凤银鹅,大概是穿著黄色和白色绣花罗衫的舞女,各自成为一丛。每一遍舞蹈的时候,她们分开在两边,中间一大队舞女卧在地上,排列成“太平万岁”四字。    新调白马怕鞭声,供奉骑来绕殿行。    为报诸王侵早入,隔门催进打球名。    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    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    这两首诗是写宫中球戏的情况。“元和十五年十二月壬午,帝幸右军击鞠”(即打球)。又:“长庆二年十一月庚辰,帝与内官击鞠禁中,有内官欻然坠马,如为物所击。帝恐,罢鞠升殿,遽足不能履地,风眩就床。”这是本纪里提到的穆宗爱好打球的事,而且他就是因打球而得了中风症,终于在一年后“崩”掉。    前一首诗说新调驯的白马还怕鞭策,所以让内廷供奉先试骑着绕殿走一圈,这就是所谓“进来龙马每教骑”,“供奉”就是宦官。下二句说:要宦官们传令给诸位王爷。明天清早进宫来打球作乐。宦官们还隔着宫门催促外边的官员把打球人的名单送进来。    后一首写打球情况。球员们对着皇帝打球,不容易争取第一名,因为在殿前不允许背着皇帝打球。打球完毕之后,宫女们唱过了龟兹乐曲,皇帝就骑着马经过玉楼回宫去了,龟兹是西域国名,这里是指龟兹歌曲。鞘是马鞭,这里用来代表马。宋代诗人周彦质也有一首宫词,其句云:“当殿不教身背向,侧巾飞出足跟球。”也是说在殿前打球不许背向皇帝,只能用脚跟斜踢。这两句诗可以为王建诗的注释,也可知唐宋二代,都有这一条打球规则。    御前新赐紫罗襦,步步金阶上软舆。    宫局总来为喜乐,院中新拜内尚书。    唐代宫中女官有“六尚”。“尚”即“司”,意义是管理。为皇帝管衣裳的女官,称为“尚衣”,管膳食的女官,称为“尚食”,管文书的女官,称为“尚书”。但这个官名与外廷尚书省的各部尚书相同,故加一个“内”字,称“内尚书”。这首诗是写宫中新近请到了一位内尚书,皇帝赐她一件紫罗袄子,她从殿上一步一步下阶,登上软车回自己的院里去,宫中各局的宫人都来贺喜。“总来”即“都来”。六尚女官的办公处称为“局”,如“尚衣局”、“尚食局”等等。《穆宗纪》称:“元和十五年十二月戊寅召故女学士宋若华妹若昭入宫掌文奏。”这首诗大概就是指这件事。贝州处士宋廷芬有五个女儿:若华、若昭、若伦、若宪、若茵,都有才学,欲以学名家,不愿嫁人。贞元中召入禁中,试文章,并问经史大义,帝叹美之,悉留宫中,呼为女学士。贞元七年,诏若华总管禁中图籍。元和末,若华卒,故穆宗于嗣位后诏若昭掌文书,历穆、敬文三朝,皆呼为先生。若宪,文宗时以谗死。若伦,若茵早卒。王建有《宋氏五女》诗赞美之①。此诗所言,即指若昭。    御厨不食索时新,每见花开即苦春。    白日卧多娇似病,隔簾教唤女医人。    这首诗描写后妃的娇态。每逢花开时候(即春天),就娇弱得象生病一般。“苦春”是“春困”、“春倦”之意,就如夏天身体不健叫作“疰夏”。御厨房里供应的菜餚都不想吃,只要索取时鲜食物。白天都躺在床上,有时起身来隔着簾子吩咐宫婢去叫女医生来诊病。    从以上八首诗,王建宫词的题材可见一斑。一般的宫怨诗,题材总不过伤春、悲秋、望幸、失宠,毕竟是空洞的,而王建宫词的题材却是现实的、具体的。当时天下传诵,评价如何,我们现在固不可知,但可以设想,一定有许多人艳羡宫廷生活的奢侈逸乐,也一定另外有许多人憎恨封建帝王的生活腐化,这是随各人的感受而异。至于我们现在读这些宫词,则是把它们作为诗史。杜甫的诗是安史之乱的社会史料,王建宫词是元和、长度年间的宫廷生活史料。    王建宫词对后世产生了两种影响。一种影响是宫词这种诗体。五代时,孟蜀的花蕊夫人也作了一百首宫词,记录了蜀王孟昶宫中的情事,现在称为《花蕊夫人宫词》。北宋时有王珪亦作宫词一百首,又有杨太后宫词。此后几乎每一个朝代都有人作宫词,不过题材来源已不是直接从宫中传出,而是抄撮文献,编组为诗,不成为诗史了。另一种影响是用一百首七言绝句成为一个组诗,分之则为一百幅小景,合之则为一大幅画面,用这个方法,歌咏一种事物。例如晚唐时有胡曾作《咏史诗》一百首,评赞一百个历史人物,罗虬作《比红儿诗》一百首,追悼亡妓红儿。宋人许尚有《华亭百咏》,歌咏华亭(今上海市松江县)地方的风土、人情、古迹。这种诗,后世就称为“百咏诗”。  一九七九年四月十日  ①宋氏五女事见宋尤袤《全唐诗话》,惟若华作若莘。若昭作若照,若茵作若荀。今从王建诗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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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6.张籍: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张籍,字文昌,先世苏州人,居于和州,贞元十五年进士,释褐,授秘书郎。历官太常寺太祝,水部员外郎,终于国子司业。唐宋以来,诗文中称人多用官名。同时人相称呼,则用其现任官名,官改则称谓亦改,如张籍为太常寺太祝时,则称之为张太祝,改官水部员外郎之后,即称张水部。后世人则称其最后的官名,如张籍为张司业,韩愈为韩吏部,因为他最后的官位是吏部侍郎。    张籍与韩愈为至友,韩愈给他以很大的帮助。他为水部员外郎时,已过五十岁。由于韩愈竭力举荐,才得任国子博士,由博士而至司业。他官位虽不高,但诗名极大。乐府诗与王建齐名,白居易赠以诗曰:“张公何为者,业文三十春。尤工乐府词,举代少其伦。”但张王两家的乐府诗,后世人的评论,颇不一致。或以为王胜于张,或以为张胜于王。大概他们两人的语言,都很平易通俗,不用艰涩隐晦的辞藻。张籍的乐府诗,纯用赋体,单叙事实,不下断语,绝不自己揭出主题思想。故胡震亨说他是“祖国风,宗汉乐府”(《唐音癸整》)。王安石《题张籍诗集》云:“苏州司业诗名老,乐府皆言绝妙词。看是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这是赞扬他语言虽然很浅显,功夫却很深,不是容易写成的。    现在进讲他的一首《节妇吟》。    全诗只用两个韵。第一韵四句,用五言。第二韵六句,用七言。五言四句是叙述这首诗的本事,七言六句是由事而抒情。都用一个女人对一个男子说话的口气。前四句说:你知道我已有丈夫,却还赠送我一双明珠。我感激你对我的爱情,就把这一双明珠系在红罗袄子上。后六句说:我家里有的是高楼大厦,我的丈夫是在明光殿里执着长戟当禁卫军的。我虽然知道你赠我明珠的意思非常明白,但是我不能背弃丈夫,立誓要和他同生同死。因此,我只好滴着眼泪把明珠还你,只怪我们为什么不在我结婚以前遇到。    一个男子,热烈地恋爱着一个已结婚的女人.因而赠送她两颗明珠。这个女人对这个男子也有爱情,但她不能离弃她的丈夫。对这个矛盾,她就作出了这样的处理。把明珠收下,“系在红罗襦”,是表示接受了他的爱情。终于又把明珠还给他,是表示自己既已结婚,就不应当背弃丈夫,改适他人。    张籍这首诗的全题是“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洪迈《容斋随笔》云:“张籍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书币辟之,籍却而不纳,作《节妇吟》一章寄之。”据此可知这首诗完全是个比喻。张籍已经接受了别人的聘任,而李师道又派人用厚礼来请他去参加幕府。张籍就写了这首诗辞谢他。诗中的“妾”是张籍自喻,“君”是指李师道。李师道是什么人呢?他原本是高丽人,父李正己,兄李师古,相继为淄青节度使。师古死,师道于元和元年十月,继任郓州大都督府长史,充平卢军及淄青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当时的节度使虽是棣王李审,但只是名义上的遥领,李师道虽是副大使,却是实际上的节度使。他们父、兄、弟三人踞有平、卢、淄、青一带前后四十年,是今天的河北南部、山东北部地区的一个大军阀。李师道终因造反失败,于元和十四年被魏博节度使田弘正所杀。东平郡即郓州,是节度使治所。张籍诗题称“李司空师道”,《容斋随笔》称“郓帅李师古”,这里有一点疑义,查《唐书》本传,只有李正己的官衙有“检校司空”,师古、师道都是“检校尚书左仆射”,因此就不能确知张籍此诗是为谁而作,也不能考定此诗的年代。但李氏父兄弟三人都是跋扈的军阀,为人民所怨恨,名声很坏。张籍不受他们的征聘,决不会表现得如此感激。大概是在畏惧李氏威权的情况下,他故意这样措辞,使李氏看了,不至于发怒结怨。或者也是当时文人明哲保身之计,我们可以存而不论。    如果撇开这首诗的比喻作用,单就其所表现的思想内容来研究,我们可以发现这首诗反映了一个封建礼教问题。    张籍给他这首诗题作《节妇吟》,肯定了这个女人是一个节妇。在北宋初姚铉编的《唐文粹》里,也把这首诗编在“贞节”类目下。可知唐宋人都认为一个女人可以接受别一个男子的爱情,也可以对他表示自己的“感”,只要她不抛弃丈夫私奔或改嫁给那个男子。这样一个女人还没有踰越礼教,她可以算是一个“节妇”。《毛诗·大序》解释“变风”之诗云:“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张籍这首诗的女主人公的态度,先是“发乎情”,暴露了她的得之自然的人性。接着是“止乎礼义”,没有违反人为的礼教。可知这首诗应当属于“变风”,因而也还是不违背诗教的。    到南宋时,以朱熹为首的道学家歪曲了儒家的礼教观念,他们对妇女的行为定出了许多灭绝人性的禁条。他们只要求妇女驯服地被束缚在礼教界限中,绝不容许她们暴露人性,非但不许暴露,甚至根本不许她们有人性。这种残酷的礼教观念,影响了以后的文人,在文学批评中也沾染上了毒素。    明末的唐汝询,在这首诗后批道:“系珠于襦,心许之矣。以良人贵显而不可背,是以却之。然还珠之际,涕泣流连,悔恨无及,彼妇之节,不几岌岌乎?”(《唐诗解》)    同时,贺贻孙在他的《水田居诗筏》中评此诗云:“此诗情辞婉恋,可泣可歌,然既系在红罗襦,则已动心于珠矣,而又还之。既垂泪以还珠矣,而又恨不相逢于未嫁之时。柔情相牵,展转不绝,节妇之节,危矣哉。”    这两段评论,对于系珠、还珠这一行为,已经有些贬意,但没有说这不是节妇的行为,只说这个“节”很危险了。    《诗筏》刻于清康熙二十三年。三十年之后,即康熙五十六年,沈德潜编成《唐诗别裁》,他不选这首诗,而在张籍的小传下说明其理由:“文昌有《节妇吟》,时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道以书币聘之,因作此词以却。然玩辞意,恐失节妇之旨,故不录。”他断定诗中的女主人公不能算作节妇,可见他对“节妇”的观念与唐宋人大不同。而且他对诗教的观念,也和汉代人大不同。《唐诗别裁》是有相当影响的书,从此以后,有许多唐诗选本都跟着不选此诗了。    贺贻孙还指出这首诗的主题思想是从汉代乐府诗《陌上桑》得来的,他把这两首诗作了比较:    “恨不相逢未嫁时”即《陌上桑》“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意,然“自有”二语甚斩绝,非既有夫而又恨不嫁此人也。“良人执戟明光里”,即《陌上桑》“东方千馀骑,夫婿居上头”意。然《陌上桑》妙在既拒绝使君之后,忽插此段,一连十六句,絮絮聒聒,不过盛夸夫婿以深绝使君,非既有“良人执戟明光里”而又感他人“用心如日月”也。    贺贻孙以为罗敷之拒绝使君,态度严峻决绝,而在张籍此诗中,女主人公的态度太软弱柔婉,因而他提出了疑问:    忠臣节妇,铁石心肠,用许多转折不得,吾恐诗与题不称也。    “诗与题不称”,这是他的措辞委婉,如果坦率地说,就是这首诗里描写的并不是节妇。他以为,如果描写一个节妇,就应当表现她的“铁石心肠”,对赠送明珠的人坚决拒绝,不应该有一点感情。罗敷与此诗的女主人公的行为是同样的,但张籍把他的女主人公描写错了。这是基于宋元以来儒家的贞节观念,从描写手法来评论的。沈德潜所说“玩辞意,恐失节妇之旨”,亦是此意。    但贺贻孙又自己解答他的疑问:    或曰文昌在他镇幕府,郓帅李师古又以重币辟之。不敢峻拒,故作此诗以谢。然则文昌之娩恋,良有以也。    他把这首诗的描写方法结合到它的创作动机。张籍辞谢李帅,不能象罗敷辞谢使君那样决绝,所“不能不婉转其辞,表现得既有感情,又不受聘。因此他肯定此诗的描写方法,是有道理的。    现在,我们把贺贻孙的观念总结一下:①从这首诗的本身来讲,它所表现的还不能算是节妇。②从这首诗的比喻作用来讲,可以这样表现。    我们知道,一个文艺作品的表现手法是为它的主题思想服务的,而主题思想是为这个作品的教育作用服务的。按照贺贻孙的观念,他显然认为这首诗的表现手法可以为它的教育作用服务,但不能为它的主题思想服务。这样,他的观念就显出矛盾了。    矛盾的根源产生于禁止人性的宋儒的礼教观念。    锺惺在《唐诗归》中给这首诗的评语,只有短短的一句,却很高明。他说:“节义肝肠,以情款语出之,妙妙。”他肯定这首诗的女主人公是有“节义肝肠”的,但她不是从礼教观念出发,而是从对双方的感情出发。这首诗的好,就好在不宣扬礼教。这个评语,决非唐、贺、沈诸人所能了解,锺伯敬之所以被明清两代正统文人目为异端,我们从这首诗的评价中,也可以看出他们的分歧。    对于系珠这一行动,贺贻孙说是“已动心于珠矣”,似乎以为这个女主人公因得珠而动心。这就把她描写成为一个贪财的人了。汉乐府诗云:“何以结相思,双珠玳瑁簪。”可知赠珠是表示爱情,这个女主人公所动心的是赠珠的意义,而不是两颗明珠。故诗句明白地说是“感君缠绵意”。    对于“妾家高楼连苑起”二句,贺贻孙的指摘却很有道理。这两句使读者得到的印象是夸耀丈夫的豪贵,因为有此豪贵的丈夫,所以“事夫誓拟同生死”吗?那么,万一她丈夫是个贫贱的人,她又将怎样呢?贺贻孙批评作者摹仿《陌上桑》而把这两句放在不适当的地方,这倒是击中了此诗要害的。    一九七九年回月十六日  【增记】    前两天看明初瞿佑的《归田诗话》,也提到张籍的《节妇吟》。他大不以为然,给张籍改作了一首,题为《续还珠吟》:    妾身未嫁父母怜,妾身既嫁家室全。    十载之前父为主,十载之后夫为天。    平生未省窥门户,明珠何由到妾边。    还君明珠恨君意,闭门自咎涕涟涟。    这是一首封建礼教的顽固卫道者写的诗。他以为一个女人应当在家从父,既嫁从夫。平生连大门口都不去站一会儿,怎么会有人赠我明珠?所以现在还你明珠,不是“感君意”,而是“恨君意”了。为什么“恨君”呢?不是赠珠的人不规矩,而是怪自己一定有行为失检的地方,引得人家来诱惑了。    不过这首诗有一个漏洞。既然把这个女人写得如此贞节,连大门口都不出,又怎么会收下这两颗明珠呢?既未收下,又怎么说是“还君明珠”呢?    这位瞿诗人写了此诗,自己很得意,以为思想观点非常正确。还说:他的同乡杨复初读了他的大作,评云:“心正词工,使张籍见之,亦当心服。”    从这首诗看来,明末的唐汝询似乎还比这位瞿诗人开明些。    作《而庵说唐诗》的徐增,也有一段对张籍此诗的评语。他说:“君子之道,贵在守己,不恶人妄为。若在今人,则怒形于色,掷珠痛骂矣。”这位徐而庵讲唐诗,常常有些迂论,但对于此诗,他的理解却比瞿佑、唐汝询、沈德潜都通达得多。他能够理解古人“贵在守己,不恶人妄为”。也知道今人在礼教桎梏下逢到这种情况,必须“怒形于色,掷珠痛骂”,才算贞节。    这是明清二代,六百多年间,论张籍此诗最开明的论调,我却想不到在《而庵说唐诗》中发现。锺伯敬还只是从艺术手法这个角度去肯定此诗,徐而庵却是很了解唐人的伦理观念与宋元以后道学家的不同。  一九八O年四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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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韩愈: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羁。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魏晋南北朝,是文学发展倾向于轻浮靡丽的时期,尤其是齐、梁、陈三朝一百年间,诗文都只讲文字之美,而内容空虚,思想庸俗。诗则盛行宫体,文则堆砌骈语。经过初唐的沈佺期、宋之问,盛唐的王维、孟郊、李白、杜甫,诗的风气总算纠正过来了,但文体却还以骈语为主。开元、天宝以后,张说、贾至、李华、独孤及、元结等人,曾有志于改变文风,写作醇朴通畅的新散文,但只是个人的努力,而没有成为风气。到韩愈出来,猛力攻击近体文的陈言滥调,主张写散文要学习“三代两汉之书”,要学习孟子、荀子、司马迁、扬雄的文章。除了他自己的实践以外,他的学生李翱,皇甫湜等人也跟着写作新散文。他们的口号虽是复古,其成就却是在继承先秦、两汉的基础上创造了一种新的文体,扫荡了六朝以来浮靡骈俪的文风。因此,在文学史上,韩愈的地位,首先是一位古文运动的倡导者。    但是,在诗的领域中,韩愈也是一位唐诗的大家。他的作诗,也实践了他对散文的理论:文字要排除陈言滥调,排除隐晦诘曲。思想内容要“言之有物”。就是要求先有情感,然后作诗,不要无病呻吟。这也就是刘勰所谓要“为情造文”,而不是“为文造情”(见《文心雕龙·情采》)。他把诗的语言和散文的语言统一起来,散文里用的词藻,也可以用在诗里。又把散文的语法结构和诗的语法结构统一起来,诗的句法並不需要改变散文的句法。这样,他的三百八十首诗就呈现了一种新的面目:因为不避免散文词语,他的诗里出现了许多人以为生涩、怪僻的词语;因为引进了散文的句法、篇法,他的诗就象是一篇押韵的散文。守旧的人不承认他的诗是诗,说他是“以文为诗”,但无论如何他给唐诗开创了一个新的流派。    韩愈的诗,影响了一些同时的诗人,如孟郊、贾岛、卢仝、刘叉、李贺等。这些人又各自有发展和变化,创造了各人独特的风格。但是,在韩愈死后不久,他的影响就消失了,晚唐、五代的诗文,都起了回潮。直到宋代,才有穆修、欧阳修等人起来重振古文运动,而以黄庭坚为首的江西诗派,显然也是韩愈诗派的继承者。    宋元以来的诗论家,对韩愈的诗有极不相同的看法。《苕溪渔隐丛话》记沈括和吕惠卿二人谈诗,沈括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吕惠卿说:“诗正当如是。我朝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这两人的观点,可以代表历代评价韩诗的两派。苏东坡说:“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十七引)这句话,和沈括的观点一样。承认韩愈的诗是好的。但是由于他们对于诗有一个固执的、保守的认识,他们从诗的面目看,终觉得韩愈是“以文为诗”。尽管“押韵”,还是文而不是诗。吕惠卿从诗的精神看,肯定诗正应当这样做,尽管用了散文的表现方法,但表现得成为诗了。    “以文为诗”,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解释,就是不用或少用形象思维,象散文一样直说的句法较多。诗的装饰成分被剥落了,就直接呈现了它的本质。本质是诗,它还是诗;本质不是诗,它才是“押韵之文”。    韩愈的诗,已经一反他以前诗人的规律,极少用形象思维了。但由于他毕竟是个诗人,他的诗有丰富的诗意,所以他还有许多很好的诗篇。《山石》是韩愈的著名作品,可以代表他的七言古诗的风格,我们现在就选讲此诗。诗题《山石》,是用全篇开始二字为题,並不是赋咏山石。    全诗二十句,一韵到底。描写他在某一天下午游山,在寺里住了一夜,次日早晨出山归家途中的所见所感。这是一首朴素简净的记游诗。开始用二句叙述游山到寺,一路上都是坚硬的山石,行走在若有若无的山路上,到寺时已是蝙蝠乱飞的黄昏时候了。接着又用二句写寺内景物。走上寺院里的客堂,坐在台阶上休息。由于连日雨水饱足,院子里的芭蕉叶都舒展得很大,栀子花也开得很丰肥。以下便写寺中和尚待客人的情况。和尚和客人闲谈,讲起佛殿里有很好的壁画,说着就取灯火照来给客人看,可是客人能见到的画面不多,因为墙壁年代古远,画面大多剥落或黝黑。于是和尚铺床拂席给客人供应晚饭。虽然饭米粗糙,仍然可以解饥。此下二句写夜晚的情况。夜深了,院子里各种昆虫的鸣声已都停止。客人静卧在床上,看见清明的月亮从山岭背后升起,立刻有亮光照进了窗户。接着用四句描写天明后出山回家的情况:这时晓雾还未消散,独自在山里走,出山又入山,上山又下山,随意走去,没有一定的道路。时时看到红的山花,绿的涧水,煞是缤纷烂漫。还有几人合抱的大松树和栎树。如果碰到溪涧,就赤脚踏石而过,这时水声激激,微风吹衣。最后就用四句感慨来结束:象这样的生活,自有乐趣,何必要被人家所拘束,不得自由自在呢?我们这两三个人,怎么能在这里游山玩永,到老不再回去呢?    韩愈在贞元八年(公元七九三年)登进士第后,一直没有官职。贞元十一年,三次上书宰相,希望任用,都没有效果。贞元十二年,在汴州,宣武节度使董晋请他去当观察推官。到贞元十五年,董晋卒,军人叛乱,韩愈逃难到徐州。徐州节度使张建封留他当节度推官。十六年夏,辞职回洛阳。这首诗就是贞元十六年秋在洛阳所作。当时他还是初任官取,已经感到处处受人拘束,因而发出了这些牢骚。结句的“归”字是“回去”之意,有人讲作“归隐”,就和“不更”二字矛盾了。    初、盛唐诗人作七言古体,往往喜欢用一些对偶句法。即使在杜甫的大篇七古中,也屡见对句。只有韩愈的七古,绝对不用对句。他只象说话一样,顺次写下去,好象不在语言文字上做雕琢功夫。这就是“以文为诗”的一个特征。但是如果把这篇游记写成散文,字句一定还要繁琐,而韩愈则把他从下午到次日清晨的这一次游览的每一段历程,选取典型事物,用最精简的字句,二句或四句,表现了出来。这就毕竟还不同于散文了。他的叙述,粗看时,好比行云流水,没有细密的组织,但你如果深入玩味,就能发现他是处处有照顾的。“无道路”呼应了上文的“行径微”。“出入高下”呼应了上文的“山石荦确”。“赤足踏涧石”呼应了上文的“新雨足”。在黄昏时看壁画,是“以火来照所见稀”;在清晨的归路上,则看见了山红涧碧和巨大的松栎。前后两个“见”字,形成对比。在一句之中,也有呼应。“蝙蝠飞”,是“黄昏”时候,“百虫绝”,所以“静卧”。只有“吾党二三子”和上文的“天明独去”似乎有些矛盾。他这次游山,恐怕是和两三个朋友结伴同行的,要不然,为什么说“嗟哉吾党二三子”呢?但如果有两三人同行,又为什么说“天明独去”呢?看来这个“独”字,不可死讲,不能讲作“独我一人”,而应该讲作“只有我们几个人”  。《项羽本纪》叙述沛公兵败成皋时,“独与滕公出成皋北门”。又在鸿门宴上“脱身独去”,其实当时还有从人。这里的独字也是同样用法。    何义门(焯)在《义门读书记》中评这首诗云:“直书即目,无意求工,而文自至。一变谢家模范之迹,如画家之荆关也。”这是赞扬作者的创作方法纯用自然,不刻意做作,而达到极高的境界。宋齐时代。谢灵运、谢惠连、谢眺等一派诗人,创造了描写风景的诗,极力模山范水,在选字造句方面,终有费力的痕迹,而韩愈此诗,却如“荆关画派”的白描山水,不用色采渲染。    字句精简而朴素,思想内容直率地表现,使韩愈的七古有一种刚劲之气。施补华在《岘傭说诗》中评云:“七古盛唐以后,继少陵而霸者,唯有韩公。韩公七古,殊有雄强奇杰之气,微嫌少变化耳。”这也可以说是公论。杜甫以后,韩愈的七古,确实可以独霸诗坛。至于嫌他“少变化”,则是思维方法的问题。韩愈为人直爽,他的诗,也象他的散文一样,不喜婉转曲折,始终是依照思维逻辑进行抒写,因而篇法上就没有多大变化。    元代诗人元好问写过三十首《论诗绝句》,其中有一首是涉及《山石》的: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技。”    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有情芍药”二句是秦少游《春雨》诗中的句于。元好问以为这样的诗句,如果和韩愈的《山石》诗来比较,就知道秦少游这二句是“娘儿们”的诗。说秦少游诗是“女郎诗”,是形容它柔弱无力,反过来也就烘托出韩愈此诗的“雄强奇杰”,有丈夫气了。美学上有温柔的美和刚健的美,韩愈的七古,属于刚健的美。    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五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7 14:35 | 显示全部楼层

  58.韩愈:落齿   去年落一牙,今年落一齿。    俄然落六七,落势殊未已。    馀存皆动摇,尽落应始止。    忆初落一时,但念豁可耻。    及至落二三,始忧衰即死。    每一将落时,懔懔恒在己。    叉牙妨食物;颠倒怯漱水。    终焉舍我落,意与崩山比。    今来落既熟,见落空相似。    馀存二十馀,次第知落矣。    倘常岁一落,自足支两纪;    如其落并空,与渐亦同指。    人言齿之落,寿命理难恃,    我言生有涯,长短俱死尔。    人言齿之豁,左右惊谛视,    我言庄周云:木雁各有喜。    语讹默固好,嚼废软还美,    因歌遂成诗,时用诧妻子。    选韩愈诗者,大多选他的五、七言古诗,因为韩诗的风格突出地表现在古体诗中。但在唐人的选集中,《极玄集》、《才调集》均不选韩愈诗。《又玄集》选韩诗二首,一为《贬官潮州作》七律,一为《赠贾岛》七绝,都是属于当时一般风格的诗。可知韩愈那些风格独特的古体诗,在当时还没有被重视。因此也和他的古文一样,没有立即产生影响。    选韩愈的古诗者,取舍亦有不同。有的选其“古”,如《琴操》、《元和圣德诗》、《南山》之类,有的选其“怪”,如《陆浑山火》、《月蚀》之类。有的选其比较流利平稳,如《山石》、《雉带箭》、《秋怀诗》之类。这三种面目必须合起来看,才能认识整个韩愈的风格。    《落齿》诗从来没有人选取,也几乎没有人齿及。现在我选讲这首诗,作为“以文为诗”的一个典型例子。    这首诗完全不用一般人所熟习的诗的修辞。除了押韵和五言句这两个诗的特征之外,可以说全是散文的表现法。因此,讲这首诗一点也不费力,思想段落仍是四句一绝,我们现在把它译成散文:第一绝说:从去年开始落一个牙齿,今年又落了一个,不久便连续落了六七个,看来落势还不会停止。牙与齿虽然有一点区别,但这里是互文同义。第二绝和第三绝说:“留存着的牙齿都在动摇了,看来总要到落尽才完结,想当初落下第一个牙齿时,只觉得口中有了缺缝,怪羞人的。及至后来又落下两三个,才耽忧年寿衰老,恐怕快死了。因此,每一颗牙齿将落的时候,常觉得中心懔懔。第四绝描写将落的牙齿。歪斜颠倒,既妨碍咬嚼,又不敢用水漱口,可是它终究还是舍弃我而落下了。这时我的情绪好比崩塌了一座山似的。“叉牙”是个连绵词,歪斜旁出之意,是状词,不是名词。第五绝和第六绝叙述习惯于落齿的心理状态。近来已经对于落掉牙齿习熟了,落一个,也不过和上一个差不多,现在还留馀二十多个,也有了思想准备,知道它们会得一个一个地落掉。如果经常是每年落一个,那么还可以支持二十年。如果一下子全部落光,那么,和慢慢地落光也是一样。第七绝说:有人说,牙齿在掉了,看来生命也靠不住了。我说:人生总有一个尽头,寿长寿短,同样得死。第八绝说:有人说:牙齿落空了,左右的人看了也会吃惊。我说:庄子有山木和鸣雁的比喻,山木因不中用,故得尽其天年;雁因为能鸣,故得免于被杀,可知有才与无才,各有好处。我的牙齿落光了,说不定也是喜事。第九绝说:落了牙齿,说话多误,那么就经常缄默也好。没有牙齿,不能咬嚼,那么就专吃软的东西,也同样味美。最后两句是结束:因为歌咏落齿,就写成了这首诗,常常用它来给老妻和孩子们读读,让他们惊笑。    全诗只用了一个《庄子·山木篇》里的典故,此外没有必须注释才能懂的辞句,我们演译为散文,宛然是一篇很有趣味的小品文。牙齿一颗一颗地落掉,是每一个渐入老年的人都会遇到的事。作者就利用这一件平常的事,描写他每一个阶段的思想情绪。从紧张到旷达,从忧衰惧死到乐天知命,整个过程,反映了作者对人生的态度,是从执着到自然,基本上还是老庄思想。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体会,也可以说,作者不因落齿而消沉,对人生的态度,仍然是积极的。    这样的题材;这样的表现方法,在初、盛唐诗中,确是不曾有过。因此,韩愈的诗和文,在同时代人的心目中,都被认为是一种怪诞的文学。他的门人李汉在《昌黎先生集》的序文中说:“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这是记录了当时人对韩愈的态度:始而惊讶,继而讥笑,最后便大施攻击。但韩愈并不动摇,他坚守他的原则:第一,不用陈辞滥调(“惟陈言之务去”)。第二,有独创的风格(“能自树立”)。他说:“若皆与世浮沉,不自树立,虽不为当时所怪,亦必无后世之传也。”(《答刘正夫书》)这是说:如果跟着一般人的路走,而没有独创的风格,在当时虽然不被人排斥为怪,可是也必不能流传到后世。从此也可以了解,韩愈自己很清楚地知道他的文艺创作,不是迎合当世,而是有意于影响后世的。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他的创作是为将来的。    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是在复古的口号下实现革新的目的,所以他的第一个原则是“师古”,要向古圣贤人学习。学习些什么呢?他说:要学习古人的意,而不是学习古人的文辞。(“师其意,不师其辞。”)什么是古人之意呢?就是“务去陈言”和“能自树立”。他的散文,以“司马相如、太史公、刘向、扬雄”为师,就是学习他们的创作方法。同样,他的一部分诗,虽然当时人以为怪,其实也还是远远地继承了汉魏五古诗的传统,或者还可以迟到陶渊明。从陶渊明以后,这种素朴的说理诗几乎绝迹了三四百年,人们早已忘记了古诗的传统,因而见到韩愈这一类诗,就斥为怪体了。  一九七九年五月十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7 14:35 | 显示全部楼层
59.韩愈:华山女   街东街西讲佛经,撞钟吹螺闹宫庭。  广张罪福资诱胁,听众狎恰如浮萍。  黄衣道士亦讲说,座下寥落如晨星。  华山女儿家奉道,欲驱异教归仙灵。  洗妆拭面著冠帔,白咽红颊长眉青。  遂来升座演真诀,观门不许人开扃。  不知谁人暗相报,訇然振动如雷霆。  扫除众寺人迹绝,骅骝塞路连辎輧。  观中人满坐观外,后至无地无由听。  抽钗脱钏解环佩,堆金叠玉光青荧。  天门贵人传诏召,六宫愿识师颜形。  玉皇颔首许归去,乘龙驾鹤来青冥。  豪家少年岂知道,来绕百匝脚不停。  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翠幔深金屏。  仙梯难攀俗缘重,浪凭青鸟通丁宁。  这首《华山女》,在韩愈的诗作中,是另外一种风格。它和《落齿》比,是不怪,没有散文气。和《山石》比,是从清淡变为秾艳。  这首诗也是四句一绝,一韵到底。第一绝四句是叙述街东街西处处都有和尚在讲佛经。撞钟,吹法螺,使寺院里喧闹得很,宫庭是指梵王宫庭,即寺院,不是指皇帝的宫庭。和尚们宣扬积福赎罪,以此来诱骗、威胁愚民,听众像浮萍一样挤得满满的。  第二绝和第三绝共八句,叙述穿黄衣的道士也在讲道家经典,以对抗佛教。可是讲座下没有几个人听。可见当时佛教势力大于道教。忽然,这时来了一个华山女道士,她一心要驱逐佛教,使群众归依道教。于是她洗妆拭面,穿著起华美的道家冠帔。红红的面颊,雪白的颈子,青黛的长眉,非常美艳。她就来到道观里升座讲道。叫人把大门关上,不许人开闭。真诀就是仙诀,使人成仙的秘诀。演真诀,就是演讲道家经典。  第四绝和第五绝八句,叙述这位美艳的女道士正在讲道的消息,不知给什么人传了出去,一下子群众轰动,如雷震一般。在各个寺院里听讲佛经的人跑空了。骑马的男子,乘车的妇女,都一齐涌到道观里来。道观里人坐满了,后来的人止得坐在院子里,没有地方挤,也听不到。这位女道士讲经的收获,是许多妇女布施了金珠饰物,堆金叠玉,宝光青荧。  第六绝四句叙述这位女道士轰动京城的讲道,被皇帝知道了。就传出诏书召唤她进宫去,说是皇后妃子等都要见见她。在皇宫里耽了一时之后,皇帝才点头允许她回去。于是她乘着云龙仙鹤的车子从皇宫里回来了。天门贵人,指宫中派来的使者,如太监之类。玉皇,指皇帝。青冥是天的代词。来青冥,即来自天上。天上,即指皇宫。  最后六句叙述这位女道士自从进过皇宫以后,名气越大。就有许多豪家子弟来追求她。这些少年並不是真要修道,而是恋慕她的美色。他们两脚不停地在观门外面绕着走,尽管买通了人去传达情意,可是他们到底是俗缘太重,够不上成仙得道,托人也是浪费。至于那位女道士呢?她住在云窗雾阁之中,有重重翠幔和混金屏风遮掩着。她屋子里的一切事情,都是恍恍惚惚,不是外人所能看见、所能知道的了。  整首诗的创作方法是赋,即描写和叙述。最后六句的赋体是隐寓讽刺意义的,但辞句也写得恍恍惚惚,使读者捉摸不定,不知道作者对这位华山女道士的态度到底如何,我们如果把这六句中的第三、四句抽出,把一、二、五、六句连起来读,可知豪家少年都没有能够攀上仙梯,获得女道士的青睐。如果这样讲,那么中间二句的意思,止是说那位女道士是深居修道,非讲经不露面的规矩人物了。  韩愈另外有一首《谢自然诗》,叙述贞元十年果州南充县一位女道士白日升天成仙的异事。这是一首五言古体诗,其末尾一大段是正面批判在秦皇、汉武的影响之下,人民崇道求仙的愚昧。以《谢自然诗》和《华山女》相比较,显然可见前诗主题明确,后诗主题隐晦。因为隐晦,所以这最后六句可以解为诗人对这位女道士还是肯定的。  宋人许彦周说:“退之此诗,颇用假借。”(《彦周诗话》)这“假借”二字,意义非常含蓄。他的意思是:韩愈虽然不喜欢佛道二教,但在二教之间,他的态度微有不同。他更反对佛教。因为这是外来的异端,而道教是唐朝的国教。一位女道士能讲经打垮佛教徒,他是赞扬的。至于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尽管有各种流言,但豪家少年到底无人能勾搭到她。韩愈虽然没有从正面肯定她,但诗意並没有贬斥她。这就是“假借”的涵义。  但多数人讲这首诗,都以为是有讽刺的。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批云:“《谢自然》诗,显斥之,《华山女》诗,微刺之。总见神仙之说惑人也。”又在“云窗雾阁”下批道:“中藏亵慢之意。”这两条批语,说明了沈德潜对此诗的体会。他以为从“云窗雾阁”这一句看来,作者透露了这位女道士的私生活是有暧昧的。以一个淫泆的女道士而能倾动京城里的男男女女,可见神仙之说很能迷惑人。因此,得出评断,说这首诗只是微微地讽刺了一下,不象《谢自然》诗那样明显地谴责。  三百年来,大家都依照沈德潜的讲法,说这首诗是讽刺“神仙之说”的“惑人”。而且讽刺得並不尖锐,因为作者对这位女道士还有肯定的一面。我几次读这首诗,总觉得还有可疑。这首诗前半篇十韵二十句,可以说是笔酣墨舞地赞扬这位女道士“扫除众寺人迹绝”的功劳。开头四句叙述和尚讲经的盛况,显然是用了贬斥语气。“广张罪福资诱胁”是说佛家之说惑人,而接下去十六句描写女道士讲经,却全是正面舞墨,並没有揭出神仙之说惑人的意思。后半篇最后六句,除了“事恍惚”三字有点隐晦之外,其馀辞气也都明白。豪门少年追求不到这个女道士,那么她也並不坏啊!能说她是以神仙之说惑人吗?  我认为这首诗是讽刺诗,並不是微微地刺了一下,而是狠狠地刺了一下。不过所刺的不是“神仙之说之惑人”,而是当今那“玉皇”和女道士之间的宫闱秘史。这首诗的关键全在“天门贵人”以下四句。这四句隐约地透露了一件事:皇帝派人来宣召华山女道士进宫去,说是六宫后妃都要见见她。既然是后妃要见她,那么见过之后,后妃就可以允许她回去。为什么要皇帝点头,她才能从宫中回来?如果“玉皇”不“颔首”,她还能回来吗?由此可以恍然大悟,原来“六宫愿识师颜形”,不过是“玉皇”的托辞。懂得了这个秘密,才能解释“事恍惚”的“事”字。华山女道士既然和皇帝有过关系,她还瞧得起那些豪家子弟吗?  佛道二教极盛于唐代,和尚道士不必劳动而享受十方供养,生活比一般人民富裕得多。不但男子争求出家,妇女也愿出家。不过出家做尼姑要剃光头发,妇女不很愿意,因此女道士多于尼姑,妇女出家做女道士,称为“入道”。唐诗中有许多“送宫人入道”诗,就是送年老宫人出家的诗。她们止有入道,才能出宫,否则就得老死在宫中。道士又称为炼师。唐人有许多赠炼师的诗,多半是赠女道士的。  许多妇女以入道为摆脱礼教束缚,取得生活自由的手段。唐朝有许多公主都出家做女道士。著名的有睿宗李旦的两个女儿: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玄宗李隆基的女儿万安公主,她们入道之后,就从宫里搬出来,住在为她们修建的豪华的宫观里,过着奢侈而放浪的生活。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招集诗人文士宴会作乐,俨然像法国十七、八世纪贵族夫人主持的“沙龙”,当时许多诗人都有为这两位公主写的诗。  妇女入道也是改变阶级地位的一个办法。在宫里做公主,不能随便接见外人。做了女道士,就改变了身份,可以自由邀集门下清客了。社会阶级、家庭门第本来不高的妇女,做了女道士,就不属于她原来的阶级,因为僧道不在四民之列。这样,她们就有资格结交达官贵人。皇帝不能宣召一个平民妇女进宫去,但可以请一位有道行的女道士进宫去。  武则天本来是太宗李世民宫中的才人,被高宗李治看中了。太宗死后,高宗不能把父亲的宫嫔接收过来。他就暗示武则天出家做尼姑。这样就改变了她的前朝宫人的身份。然后把武则天召进宫去,封为昭仪。这就是宠爱了一个尼姑,不是宠爱了他父亲的宫女。  杨太真原来是玄宗第十八子寿王瑁的妃子。被玄宗看中了,就暗示她去做女道士。然后召她入宫,册为贵妃。这样就算爱上了一个女道士,不是爱上了自己的媳妇。  大约在盛唐、中唐这一段时期,女道士特别多。诗人李冶、鱼玄机都是女道士,名声也不很好。李治曾被玄宗召进宫去,不过算来她那时年纪已老,不会有什么秘史。韩愈所写的华山女,是个美丽而有口才,轰动一时的女道士,她的被“玉皇”所赏识,这件事就有些“恍惚”了。  中唐诗人韦渠牟有《步虚词》十九首,张继有《上清词》一首,都是用道家的歌曲来歌咏女道士的。韦渠牟的第三首落句云:“天高望不见,暗入白云乡。”第四首头尾四句道:“鸾影共徘徊,仙官使者催,何须生羽翼,始得上瑶台。”张继的绝句云:  紫阳宫女捧丹砂,王母今过汉帝家。  春风不肯停仙驭,却向蓬莱看杏花。  这些诗句,恐怕都是暗射女道士入宫的“恍惚”事。  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日  
 楼主| 发表于 2012-12-27 14:37 | 显示全部楼层
 60.刘禹锡:竹枝词九首   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江上朱楼新雨晴,瀼西春水縠纹生。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    日出三竿春雾消,江头蜀客驻兰桡。    凭寄狂夫书一纸,家住成都万里桥。    两岸山花似雪开,家家春酒满银杯。    昭君坊中多女伴,永安宫外踏青来。    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    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瞿塘嘈嘈十二滩,人言道路古来难。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巫峡苍苍烟雨时,清猿啼在最高枝。    个里愁人肠自断,由来不是此声悲。    山上层层桃李花,云间烟火是人家。    银钏金钗来负水,长刀短笠去烧畲。   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今徐州)人,贞元九年(公元七九三年)进士。初在淮南节度使杜佑幕府中任记室,为杜佑所器重。后从杜佑入朝,为监察御史。贞元末,与柳宗元,陈谏、韩晔等结交于王叔文。时王叔文得宠于皇太子李诵,及德宗病,皇太子即位,是为顺宗。王叔文推荐韦执谊为宰相,而自为度支盐铁转运副使,这是执掌经济大权的官职。转运使杜佑是挂名的,实权都在王叔文手里。其后,王叔文转官户部侍郎,刘禹锡转官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柳宗元为尚书礼部员外郎,这样就形成了一个以王叔文为首的政治集团。顺宗在即位以前,早已中风,口不能说话,躺在床上。因此王叔文得以结交太监王伾,专权执政。刘禹锡和柳宗元是这个政治集团的核心人物,故当时称为“二王刘柳”。王叔文当权只有八个月,因为当年八月,顺宗病危,传位于皇太子李纯,是为宪宗。宪宗即位后,立即贬斥王伾为开州司马,王叔文为渝州司户,刘禹锡贬为连州刺史,柳宗元贬为台州刺史。接着又再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柳宗元为永州司马。此外,陈谏,韩晔等六人也都贬为远州司马。这就是唐代政治史上所谓“八司马”。王叔文这个集团的政治措施在新旧《唐书》里几乎没有记载,但反对王叔文最猛烈的是各地藩镇,可以想见王叔文必有抑制藩镇的计划。刘禹锡和柳宗元,在参与王叔文集团的时候,史书上说他们是“颇怙威权,中伤端士”,御史窦群弹劾刘禹锡的罪名是“挟邪乱政”,由此也可以想见这是封建官僚内部的权力斗争。关于这个政治集团的评价,我们让历史学家去探讨。    刘禹锡做了十年朗州司马,元和十年(公元八一五年)召还。宰相本想起用他为省郎。这时他做了一首《玄都观看花诗》,讥讽了执政官,于是又被放逐外出,去做连州刺史。后来改夔州刺史,又改和州刺史。到大和二年(公元八二八年),才又召还,拜主客郎中。可是他又做了一首《重游玄都观》诗,执政官大不高兴,虽然有宰相裴度的赏识,也只能举荐他为礼部郎中,集贤直学士。裴度罢相,刘禹锡也就被排挤出去做苏州刺史。任满回朝,任和州刺史,迁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会昌二年(公元八四二年)卒,年七十一。刘禹锡的最后一任是太子宾客,故后世题他的诗文集为《刘宾客集》。    刘禹锡和柳宗元的政治遭遇是同样的。文学声望,在贞元、元和年间,也同样是惊动一时的。但刘禹锡活到七十一岁,柳宗元只有四十七岁。柳宗元终于柳州刺史,刘禹锡在连州刺史之后,还做了三任刺史,一任郎官。晚年还和白居易结交为好友。白居易极口称赞刘禹锡的诗,称之为诗豪。因此,刘禹锡的诗名超过了柳宗元,在长庆、大和年间,他和白居易同为诗坛领袖。    因为做了多年的外州刺史,到的地方多,熟悉各处的风土人情,这就丰富了他的诗料。他特别注意民间歌谣,吸收民歌的题材和风格,创作了著名的《竹枝词》,为唐诗开辟了一块新的园地。    刘禹锡诗集中有《竹枝词九首》,又有《竹枝词二首》,又有《堤上行三首》,都是民歌风格的七言绝句。《竹枝词九首》是最初的作品,因为有一篇序引自作说明:    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雎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俚,乃写为《九歌》,到于今荆楚歌舞之。故余亦作《竹枝》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歙,知变风之自焉。    这一段序引,讲到几个问题,需要解释。第一句是说各地的民歌,声音虽有不同,但都是乐曲。“岁正月”,没有说明是那一年的正月。“建平”是个旧郡名,当时称为归州,即今之秭归。这两句,应当是说明作《竹枝词》的时和地,但时既不明白,地亦可疑,因此曾引起后人的研讨,我们留着以后再讲。下文是叙述作者在建平时听到儿童唱竹枝词的情况。这是一种联唱的歌曲,有人吹短笛伴唱,击鼓为节拍,歌的人同时也舞。谁能唱得多,就是胜者。以下五句,是作者对这种民歌的印象。黄钟是正宫音乐,其声词是和平中正的,但羽声是激昂慷慨之音。“黄钟之羽”是和平中带有激昂的音调。激昂是在歌曲的最后部分,象苏州的山歌那样。但也分不出那里是吴声,那里是楚声。“伧”是对吴人的鄙称,“儜”即“狞”,唐诗中常用此字来表示猛烈、激越,这里是指楚声。总之这些歌曲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是很宛转的,有些象《诗经·卫风》中的那些情诗。以下六句说屈原在湖南,因为民间巫师唱的迎神送神歌都用鄙陋的歌词,所以改作较文雅的《九歌》,至今当地人民还在用他的歌词作为舞曲。刘禹锡也摹仿屈原作了九首《竹枝词》,使能唱的人流传开去。最后二句是说他把这九首《竹枝词》附在屈原《九歌》之后,使后世听“巴歙”的人了解“变风”的来源。“巴歙”是巴郡(今四川东部)的民歌,“变风”是关于《诗经》的名词。郑、卫二国的诗,虽然是淫辞艳曲,但还是稍稍变样的“风”诗。十五国风中有正风、变风,文辞音调雅正的诗称为正风,文辞音调有些不端庄的称为变风。这里所谓“变风”,就是指上文的“音中黄钟之羽,卒章激讦如吴声”。    从这一段序引看来,刘禹锡开始作《竹枝词》九首是有意继承《九歌》的,后来他又作二首,就另外题作《竹枝词二首》,并不合在一起。另外他又作了《堤上行三首》、《踏歌词四首》,其实也是“竹枝词”,因为这两组诗中都提到“竹枝”。    “竹枝歌”是有地区性的民歌,所以其第一个特征是地方色彩。刘禹锡在建平初次听到竹枝歌,仿效屈原拟作九首,也就运用这个地区的山水、古迹、风土、人物。他歌咏到白帝城、白盐山、瀼溪、昭君坊、永安宫,滟滪堆,瞿塘峡中的十二滩、巫峡,都是从夔州到归州这一段长江两岸的山水古迹。杜甫在这里旅居的时候,也有诗提到。《水经注》卷三十三对这些山水古迹有详细的叙述描写,可以参看。    至于风土、人物,在这九首歌词里反映出来的有人民在白帝城头和瀼溪桥上的唱歌,有昭君坊里和永安宫外的游女,有旅居在此地的妇人托返回成都的船带信给丈夫,有住在山头的女子到江边来取水,男子到山下来烧草灰肥田。九首诗组成了一幅风俗画。    民歌的第二个特征是不讲究平仄粘缀。七言四句的民歌往往用拗体,表现在第三句。刘禹锡这九首也都用拗体,而不用绝句正格。拗体绝句的下半首音调较为急促,苏州山歌也大多如此。所以杜甫作拗体绝句,即称为“吴体”,刘禹锡序引中所谓“激讦如吴声”,也说明了民歌的这一个普遍特征。    所谓“竹枝歌”,大概是当地青年男女在竹林里劳作时的对唱歌谣。这个名称也是当地特有的,正如苏州称为“山歌”,是山上劳动人民的歌谣。福建有“采茶歌”,是采茶姑娘的抒情歌谣。山东有“渔歌”,是渔民的歌谣。各个地区的这一类歌谣,都是劳动人民歌唱他们自己的工作与生活,就是所谓“劳者歌其事”。因此,歌词的题材内容不会越出他们的生活范围以外。歌词的语气也大多自白,很少代言。这是民歌的第三个特征。刘禹锡这九首诗中,第二、四、六、七、八首都是用唱歌者自白的语气。    民歌的第四个特征是用眼前景物来作比喻。第二首以“花红易衰”比男子的薄情,以“水流无限”比自己的愁绪。第六首以“波浪不能摧”的滩石来对比来去不定的情人之心。第七首以瞿塘峡中危险的水道来对比“平地起波澜”的人心。意思是说,江水之所以有波澜,是因为底下有石头,而人心则在平地上也会起波澜。    利用同音假借字作文学的隐语,是民歌的又一个传统特征。晋代的《子夜歌》有一句:    雾露隐芙蓉,    见莲不分明。    “芙蓉”即是莲花(荷花),在雾露里的莲花,看不分明。这个“莲”字被用来作“怜”的谐声字。“见怜”即是“被爱”。这里表达一个女子的忧虑,不知道那个男子到底爱不爱她。    又有《读曲歌》一首:    奈何许!    石阙生口中,    衔碑不得语。    “石阙”即是碑。碑生在口里,即是口里含着碑。“衔碑”是“含悲”的谐声字,这首民歌是一个不幸的女子的叹词,“怎么办啊!我满含悲哀,话都说不出来”。“雾露隐芙蓉”和“石阙生口中”这两句都是为谐声字而作的比喻,不是诗歌的本意。刘禹锡另外有一首著名的《竹枝词》,也用这个传统手法: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东边日出西边雨”,既是晴天,又不是晴天。一个女子听到她的爱人在江船上唱歌,捉摸不定,不知他对自己到底有无爱情。这里就用“晴”字来借作“情”字。    这种诗体,称为“风人体”。这个名词,最早见于锺蝾《诗品》。他说谢惠连“工为绮丽歌瑶,风人第一”。似乎是指民歌风格的诗。严羽《沧浪诗话》论杂体诗,有“风人诗”一格。注云:“上句述一语,下句释其义,如古‘子夜歌’、‘读曲歌’之类,则多用此体。”这就是以“晴”字谐“情”字音的方法了。张表臣《珊瑚钩诗话》云:“古有采诗官,命曰风人,以见风俗喜怒、好恶。”这里说明了“风人”是古代的采诗官。但古书中却未见有这个官名。总之,这个名词虽然早已出现,但在唐代才开始流行。当时所谓“风人诗”,后世却称为“谐音诗”。皮日休、陆龟蒙都有几首风人诗,大约在中晚唐时代民歌中盛行这种谐声法,所以刘禹锡也采用在他的竹枝词中。    以上举出了民歌的五个特征。事实上,它们是一切民间文学的特征。民间文学的题材内容、创作方法和表现方法,丰富多彩,各地区有它自己的特征,当然不限于以上所提到的五种。刘禹锡能注意到巴东、湘、汉一带的民歌,汲取其内容和形式,写出自己的新颖的诗歌,这就可见他善于向人民学习。自从刘禹锡的竹枚词盛行于世,以后各地文人都摹仿他,用这种形式来歌咏本地的风土人情。于是出现了“广东竹枝词”、“扬州竹枝词”之类的作品,有些还在每首诗下附一段说明,于是“竹枝词”这个名词就变成了“风土诗”的代称,而失去了它的地区意义。    《旧唐书·刘禹锡传》说:    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性情。襄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禹锡或从事于其间,乃依骚人之作,为新辞以教巫祝。故武陵溪洞间夷歌,率多禹锡之词也。    这是说刘禹锡作《竹枝词》是在贬官朗州司马时,朗州旧称武陵,就是现在的湖南沅陵。如此,则“竹枝歌”是湘西的民歌了。但是,刘禹锡的自序里明明说这些《竹枝词》是在建平时所作,而且刘禹锡从夔州刺史转扬州刺史时作过一首《别夔州官吏》诗:    三年楚国巴城守,一去扬州扬子津。    青帐联延喧驿步,白头俯伛到江滨。    巫山暮色常含雨,峡水秋来不恐人。    惟有九歌词数首,里中留与赛蛮神。    这首诗明确地说九首“竹枝词”是在夔州时所作,可知《旧唐书》的记载是错了。夔州和归州是邻郡,可能建平郡原先包括夔、归二州,后来分为二州,故夔州亦可用建平这个旧名。    刘禹锡创作的《竹枝歌》,很快便流传到长安、洛阳,成为流行的新歌词。孟东野有一首《教坊歌儿》诗,有句云:    去年西京寺,众伶集讲筵,    能嘶竹技词,供养绳床禅。    能诗不如歌,怅望三百篇。    可知佛寺讲经的时候,有伶人唱《竹枝词》的娱乐节目。伶人以能唱《竹枝词》,得到丰厚的供养。孟东野感慨自己能诗而遭遇不如能歌,因而悼念诗道的没落。又有《自惜》诗云:    倾尽眼中力,抄诗过与人,    自悲风雅老,恐被巴竹嗔。    这是说他竭尽昏花的老眼,抄写自己的诗送给朋友,却又怕自己的诗已经过时,反而会被巴州的竹枝词嗔笑。    在同时的诗人中,也有许多跟着做竹枝词。现在所能见到的有顾况一首,白居易四首,李涉四首。晚唐五代有皇甫松作六首,孙光宪作二首。    “竹枝歌”这个歌名的意义,从来未见解释。我们说它是巴东、湘、汉一带在竹林中劳动的青年男女的抒情歌,也只是一种比较合理的推测,没有文献可以证实。但《花间集》中收有孙光宪的《竹枝》二首,《尊前集》中收皇甫松的《竹枝》六首,都以“竹枝”和“女儿”二字为和声,因此,又可以推测它是以和声为歌名的。但是,为什么用“竹枝”和“女儿”为和声呢?这又可以回到第一个推测去,大概最初是有些在竹林里劳动的男青年,爱恋女青年,即景生情,唱出了他们的情感,就以“竹枝”、“女儿”为和声。现在抄录一首孙光宪的《竹枝》:    乱绳千结竹枝绊人深女儿,    越罗万丈竹枝表长寻女儿。    杨柳在身竹枝垂意绪女儿,    藕花落尽竹枝见莲心女儿。    由此可知当时每一个七言句都分二段唱,每段之后都有和声。唱的是一人,和的可以是许多人,这就是所谓“一人唱,千人和”。“千”是虚数,意思只是说“许多”,白居易《何满子》词云“一曲四词歌八叠”,我们也可以从竹技词的形式中体会到它的意义。“四词”即四句,“八叠”即八段。四句诗分八段唱,可知是唐代歌唱绝句的谱式。    皇甫松的六首《竹枝》,形式和刘禹锡的《竹枝词》不同,它们每首只有二句,例如:    芙蓉并蒂竹枝一心莲女儿,    花侵橘子竹枝眼应穿女儿。    而且有一首是用仄声韵的:    山头桃花竹枝谷底杏女儿。    两花窈窕竹枝遥相映女儿。    皇甫松是巴蜀人,他这六首《竹枝》,显然不是依照刘禹锡的诗格写的,很可能他是直接采取了民歌的本来形式,只是两句的短歌。例如《水经注》所载巴东渔人的民歌,也只有两句:    巴东三峡巫峡长,    猿鸣三声泪沾裳。    不论是两句或四句,它们的和声都同样用“竹枝”和“女儿”,这就可知不是文人随意制作,而是民歌的原来样式。竹枝歌之所以用“竹枝”为歌名,可以肯定是这个理由。    和声虽然只有两个字音,但也是协韵的。“枝”和“儿”是韵。皇甫松另外有一首民歌《采莲子》:    菡萏香连十顷波举棹,    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    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    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此诗以“举棹”和“年少”作和声,“棹”与“少”也是协韵的。    竹枝词都用七言绝句的形式写作。绝句是言其诗体,竹枝词是言其内容。清代有一个刘大勤,去问他的老师王士祯:“竹枝词和绝句有什么不同?”王老师回答道:“竹枝词是专歌咏风土的,琐碎的、诙谐的,都可以写进去,一般是要求有风趣,和绝句完全不一样。”(见《师友诗传录》)    看来这一对师生的观念都很糊涂,学生的问题已经不合逻辑,老师的回答也还是不合逻辑。这种情况,在清代人的诗话里,经常可以发现。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十五日
发表于 2012-12-28 22:45 | 显示全部楼层
老师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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