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潜先生《谈白居易和辛弃疾的词四首》一文释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明月别枝惊鹊”之“别枝”云: “别”是动词,就是说月亮落了,离开了树枝,把枝上的鸟鹊惊动起来。这句话实际上就是“月落乌啼”的意思。 可夏承焘先生与朱先生的理解恰好相反。他在《唐宋词欣赏》(1980年7月百花文艺版)中说: (该词)首先以惊鹊写明月,因为明月出来了,枝上的鹊儿见光惊飞,离开了枝头,“别枝”在这里作离开枝头解,与苏轼“月明惊鹊未安枝”同意。不是“蝉曳残声过别枝”作另外一枝解的“别枝”。 王兰馨先生却又不同意夏先生的说法。王在《唐宋词鉴赏集》(1983年人民文学版)里认定: “别枝”就是“那个树枝”,这和“蝉曳残声过别枝”的“别枝”同义。这时明月一缕清光,正射在另个别枝上,斜照着,比正照着好,语义曲折。这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的情景,这比“月落乌啼霜满天”写得更生动灵活。 至此,“别枝”已有三解:月亮离枝、鹊鸟离枝、那个树枝。翻捡相关的文章、书籍,其于“别枝”的理解大抵就是这几种。笔者以为,这三种解释都有难圆其说之处,并不恰切。正因为如此,它们才相互抵牾,让人不甚了了。 刘勰《文心雕龙·知音》说:“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解诗又何尝不是如此?理解“别枝”一词也要“沿波讨源”。 查《汉语大辞典》可知,“别枝”作为一个专列的词条,它有两个常用的义项,一是指花或叶离枝而落,二是指斜枝、另一枝。笔者以为,辛弃疾笔下的“别枝”就是指落叶。从这一点来说,“别枝”与“别叶”意思相同。鲍照《玩月城西门廨中》诗写道:“归华先委露,别叶早辞风。”归华者,落花也;别叶者,落叶也。我们不能将“别叶”解作“离别了树叶”,一如不能将“别枝”释为“离别了树枝”,这个道理是不言而喻的。 再看这首词的开头两句。月光如水,清风徐来,断续的蝉声越发显出乡村夏夜的静谧。不经意间,一片树叶悠然闲落,触动了栖息在树上的鹊儿,于是它在这“蜜也似的银夜”便梦醒一般地飞走了。这个意境是美好的、温馨的。诗人巧妙地捕捉到这样一个极富情趣的“有意味”的细节,不仅烘托出了一种安然、恬静的乡村之夜的特殊氛围,而且也反映出了夜行黄沙道中的诗人的勃勃兴致和乐观情怀,因为这诗中之境不正是诗人眼中之景吗?如果将此理解成鹊儿畏黑“乱飞乱啼”或是“见光惊飞而去”,都与作者此时的心境大相径庭,更和开头两句甚至整首词的气氛、情调不相吻合。 另外,“月落乌啼霜满天”是唐朝诗人张继《枫桥夜泊》中的句子。诗人于深秋时节夜泊枫桥,月落乌啼,孤舟寒风,于是夜不能寐,羁旅乡愁,油然而生。援笔赋诗,凄苦、清冷之气充溢全篇,怎一个“愁”字了得?而“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是苏轼《杭州牡丹》诗中的句子,此时作者遭旧党疑忌刚被贬出京城,出知杭州,“惊鹊未安”恰是苏轼当时凄惶、惊遽心理的真实写照,正可谓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朱光潜、夏承焘二先生以此二者与辛氏之作等而视之,这种理解是难以让人接受的。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将“别枝”释为“那个树枝”虽有语义学的依据,但在辛词里却不能机械照搬,因为些种用例,“别枝”一般是在动词之后,如方干《字字有功》:“鹤盘远势投孤屿,蝉曳残声过别枝”用于“过”字后、沈砺《感怀之六》:“新蝉噪罢夕阳移,更曳残声到别枝”用在“到”字后。这一点,夏承焘先生看得很清楚。至于王兰馨先生拿曹操《短歌行》中的句子来印证自己本来就语焉不详的解说更是不妥,因为曹氏的那四句用为比兴,意在兴寄,说的是大批贤士歧路徘徊,准备择主而事,这与辛弃疾的“明月别枝惊鹊”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