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寒窗,一朝高中,这是古代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以至于有人把它与“洞房花烛”之喜并提,认为是人生的大快乐。然而所求者众,折桂者少,无数士子呕心沥血,皓首穷经,换来的往往是一场春梦。这刻骨铭心的感受夹杂着万般无奈,从落第者的笔端倾泻而出,于是诗的家族中又多了一个门类——落第诗。 “唐世制举,科目猥多”(《容斋随笔·续笔》),正因为唐代科举的发达,落第之作也就特别多。有唐一代近三百年时间,仅以“落第”题名且直接描述落第内容而流传至今的就有二百余首。捡读这些诗篇,真让人百味俱生。 《全唐诗》中第一个写落第诗的,大约是陈子昂。陈子昂是位以力挽“文章道弊五百年”为己任的了不起的人物,杜甫称赞他“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陈拾遗故宅》),韩愈推崇他“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荐士》)。因此,他的落第诗确乎与众不同,两首之中均不见痛苦、萎靡之气。他在《落第西还别刘祭酒高明府》中甚至还带有几分自慰地说“莫言长落羽”,而他的《落第西还别魏四懔》虽有几分黯然,但仍不失大丈夫本色: 转蓬方不定,落羽自惊弦。
山水一为别,欢娱复几年。
离亭暗风雨,征路入云烟。
还因北山返,归守东陂田。 可是,陈子昂终于没有真去“归守东陂田”,他于武则天别立年号、独揽政务的第一年二次出山,一举高中。这是公元684年的事,陈子昂年仅二十四岁。 陈子昂的落第诗之所以带着不见落第的镇定、坦然,这除了和他任侠尚气、旷达倔傲的性格有关外,恐怕关键还是取决于他对自己能力的自信。今朝不中明朝中,怕它怎的?有一种天不掩才、舍我其谁的感觉。 如果说陈子昂的落第诗透出的是对功名的自信的话,那么唐朝末年黄巢的落第诗蓄积的则是一种改天换地的政治思想了。 据《全唐诗》注引《贵耳集》载,黄巢五岁时,曾站在祖父、父亲旁边看他们吟菊花诗。未等祖父吟出,黄巢信口来了两句:“堪与百花为总首,自然天赐赭黄衣。”父亲很生气,“怪欲击之”,祖父拦住说:“可令再赋!”黄巢毫不怯懦,应声吟出绝句一首,这就是“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的那首著名的《题菊花》。 或许黄巢生来与菊花有缘,或许是他喜欢借菊言志,当他怀着与其他读书人同样的热望西入长安应试落第后,又写了一首与菊花有关的诗,这便是《不第后赋菊》,今天我们仍能从《全唐诗》第十一函的第三册中读到它: 待到花开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读完全诗,只觉雄风扑面、豪气夺人!正是这位被大唐王朝毫不经意地一次又一次丢弃不取的读书人,几年后却抛下笔杆操枪杆,身率怨气冲天的十万貔貅,南下北上,风卷残云般把大唐帝国搅了个稀里哗啦! “莫言马上得天下,自古英雄皆解诗”,唐末诗人林宽《歌风台》中的这两句诗不仿改一下:“莫言落第浑无用,英雄本是解诗人”。黄巢的落第诗哪里有一丝一毫的郁闷愁怅?那不是落第诗,那是一篇目不折不扣的政治宣言!于是我突发奇想:假如当年的黄巢进士及第了又当怎样?假如黄巢不第后焚膏继晷、用功不怠又当怎样?可惜,历史不承认假设。 然而,一般士子既没有陈子昂的自信,更没有黄巢的天胆,他们只有常人的心理感受。因此,一旦落第,万念俱灰;表现在落第诗中自然也是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清人袁枚《随园诗话》中此类记述是很多的。程鱼门说:“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愧疚酸楚,无以复加;陈梅岑道:“得原有命他休问,壮不如人后可知”,牢骚之中加杂着灰心丧气;袁香亭谓:“共说文章原有价,若论侥悻岂无人”,不平之气中包含着自我安慰。而唐青臣的一首五言落第诗,则尤其让人伤感: 不第远归来,妻子色不喜。
黄犬恰有情,当门卧摇尾。 落第归来,妻子不能理解,于是摆脸子、使性子。诗人悲从中来,不觉叹道:真是人不如狗啊! 唐青臣还算幸运。假如其妻略知文墨,又岂能仅仅只给你脸子看?《全唐诗》第十一函的第十册中就收录有杜羔妻赵氏的《夫下第》: 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
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 此诗极尽讥讽、嘲笑之能事,甚至羞辱丈夫:你要知道羞耻的话,就别白天回家! 唐青臣如知此事,岂不要连呼“幸甚”? 古代读书人的生活路子是非常狭窄的,常常是“榜上无名”便“脚下无路”了。余氏《山居笔记》谓一千三百余年的科举时代造就了十万名以上的进士、百万名以上的举人。可这千余年间“造就”的下第之人,又岂能以十万、百万计?一部科举制度的历史,不仅是进士及第者的光荣榜,更是名落孙山者的血泪帐。落第归来,嘲弄、讥讪摧残于外,失望、焦灼煎熬于内,生计无着,前途渺茫,这一切无不像毒蛇一般噬嗑着读书人那颗孤独、敏感的心。 “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七次下第的罗邺的这首《落第东归》,最能代表一般落第者的心态了。 落第诗,向人们展露了古代落第士子内心深处一片独特的精神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