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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诗鉴赏大辞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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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46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建◎新嫁娘词三首(其一)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 
  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

 
  “新媳妇难当”——在旧社会人们普遍有这种看法。但也有些新媳妇在令人作难的处境中找到了办法,应付了难局,使得事情的发展带有戏剧性,甚至富有诗趣,象王建的这首诗所写的,即属于此类。这也是唐代社会封建礼教控制相对放松,妇女们的巧思慧心多少能够得以表现出来的一种反映。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古代女子嫁后的第三天,俗称“过三朝”,依照习俗要下厨房做菜。“三日”,正见其为“新嫁娘”。“洗手作羹汤”,“洗手”标志着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在婆家开始她的劳动,表现新媳妇郑重其事,力求做得洁净爽利。
 
  但是,婆婆喜爱什么样的饭菜,对她来说尚属未知数。粗心的媳妇也许凭自己的口味,自以为做了一手好菜,实际上公婆吃起来却为之皱眉呢。因此,细心、聪慧的媳妇,考虑就深入了一步,她想事先掌握婆婆的口味,要让第一回上桌的菜,就能使婆婆满意。
 
  “未谙姑食性,先遗小姑尝。”这是多么聪明、细心,甚至带有点狡黠的新嫁娘!她想出了很妙的一招——让小姑先尝尝羹汤。为什么要让小姑先尝,而不象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那样问她的丈夫呢?朱诗云“画眉深浅入时无”,之所以要问丈夫,因为深夜洞房里只有丈夫可问。而厨房则是小姑经常出入之所,羹汤做好之后,要想得到能够代表婆婆的人亲口尝一尝,则非小姑不可。所以,从“三日入厨”,到“洗手”,到“先遣小姑尝”,不仅和人物身份,而且和具体的环境、场所,一一紧紧相扣。沈德潜评论说:“诗到真处,一字不可易。”
 
  读这首诗,人们对新嫁娘的聪明和心计无疑是欣赏的,诗味也正在这里。新嫁娘所循的,实际上是这样一个推理过程:一、前提:长期共同生活,会有相近的食性;二、小姑是婆婆抚养大的,食性当与婆婆一致;三、所以由小姑的食性可以推知婆婆的食性。但这样一类推理过程,并不是在任何场合下都能和诗相结合。象有人在笺注此诗时所讲的:“我们初入社会,一切情形不大熟悉,也非得先就教于老练的人不可。”(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详析》)《新嫁娘词》所具有的典型意义,固然可以使人联想到这些,但是要直接就写这些入诗,则不免带有庸俗气。而在这首诗中,因为它和新嫁娘的灵机慧心,和小姑的天真,以及婆婆反将入于新嫁娘彀中等情事联系在一起,才显得富有诗意和耐人寻味。
 
  象这样的诗,在如何从生活中发现和把握有诗意的题材方面,似乎能够给我们一些启示。
 
                (余恕诚)
王建◎雨过山村                 
 
  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 
  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着中庭栀子花。

 
  这首山水田园诗,富有诗情画意,又充满劳动生活的气息,颇值得称道。
 
  “雨里鸡鸣一两家”。诗的开头就大有山村风味。这首先与“鸡鸣”有关,“鸡鸣桑树颠”乃村居特征之一。在雨天,晦明交替似的天色,会诱得“鸡鸣不已”。但倘若是平原大坝,村落一般不会很小,一鸡打鸣会引来群鸡合唱。山村就不同了,地形使得居民点分散,即使成村,人户也不会多。“鸡鸣一两家”,恰好写出山村的特殊风味。
 
  “竹溪村路板桥斜”。如果说首句已显出山村之“幽”,那么,次句就由曲径通幽的过程描写,显出山居的“深”来,并让读者随诗句的向导,体验了山行的趣味。在霏霏小雨中沿着斗折蛇行的小路一边走,一边听那萧萧竹韵,潺潺溪声,该有多称心。不觉来到一座小桥跟前。这是木板搭成的“板桥”。山民尚简,溪沟不大,原不必张扬,而从美的角度看,这一座板桥设在竹溪村路间,这竹溪村路配上一座板桥,却是天然和谐的景致。
 
  “雨过山村”四字,至此全都有了。诗人转而写到农事:“妇姑相唤浴蚕去”。“浴蚕”,指古时用盐水选蚕种。据《周礼》“禁原蚕”注引《蚕书》:“蚕为龙精,月值大火(二月)则浴其种。”于此可见这是在仲春时分。在这淳朴的山村里,妇姑相唤而行,显得多么亲切,作为同一家庭的成员,关系多么和睦,她们彼此招呼,似乎不肯落在他家之后。“相唤浴蚕”的时节,也必有“相唤牛耕”之事,只举一端,不难概见其余。那优美的雨景中添一对“妇姑”,似比着一双兄弟更有诗意。
 
  田家少闲月,冒雨浴蚕,就把倍忙时节的农家气氛表现得更加够味。但诗人存心要锦上添花,挥洒妙笔写下最后一句:“闲着中庭栀子花”。事实上就是没有一个人“闲着”,但他偏不正面说,却要从背面、侧面落笔。用“闲”衬忙,兴味尤饶。一位西方诗评家说,徒手从金字塔上挖下一块石头,并不比从杰作中抽换某个单词更困难。这里的“闲”,正是这样的字,它不仅是全句也是全篇之“眼”,一经安放就断不可移易。同时诗人做入“栀子花”,又丰富了诗意。雨浥栀子冉冉香,意象够美的。此外,须知此花一名“同心花”,诗中向来用作爱之象征,故少女少妇很喜采撷这种素色的花朵。此诗写栀子花无人采,主要在于表明春深农忙,似无关“同心”之意。但这恰从另一面说明,农忙时节没有谈情说爱的“闲”功夫,所以那花的这层意义便给忘记了。这含蓄不发的结尾,实在妙机横溢,摇曳生姿。
 
  全诗处处扣住山村特色,融入劳动生活情事,从景写到人,从人写到境,运用新鲜活泼的语言,新鲜生动的意象,传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可谓“心思之巧,辞句之秀,最易启人聪颖”(《唐诗别裁》卷八评张王乐府语)了。
 
                (周啸天)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建◎赠李愬仆射二首(其一)                 
 
  和雪翻营一夜行,神旗冻定马无声。 
  遥看火号连营赤,知是先锋已上城。

 
  这是王建赠给李愬的两首七绝之一。
 
  唐宪宗元和九年(814),彰义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割据淮西(今河南汝南一带),与朝廷相对抗,严重地影响了唐王朝的巩固和统一。元和十二年十月的一个风雪之夜,著名将领李愬发兵九千,以降将李祜、李忠义率三千精兵为前驱,急行军六十里,首先袭击了军事要地张柴村,然后取道一条从没有走过的险路,冒着大雪行军七十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仅在一夜间,就攻下了顽敌老巢蔡州城,生擒了吴元济。《新唐书》称其“功名之奇,近世所未有”。
 
  王建这首诗,紧紧围绕这次战役,抓住天气的极端恶劣与部队纪律的高度严明这两个特点,着意刻画,写得生动形象,不落俗套。“和雪翻营一夜行”,“和雪”,与雪搅和在一起,说明是在大雪中行动:“翻营”,倾营出动,足见规模之大:“一夜行”点明是夜晚奇袭。这句诗七个字,分为三层,一层一转,不但读来铿锵有力,而且以诗句强劲的节奏再现了部队顶风冒雪夜间急行军的情景。“神旗冻定马无声”,紧承上句,军旗都已经被冰雪冻得僵硬,不能飘扬。在如此奇寒之中,人会怎么样呢?但接下去却没有写人,而出人意外地写了马,他是以“马无声”来引导读者去想象人的无声。试想九千人的部队在一夜之间要行军一百三十里已是不容易了,竟能做到人马无声,不但表现了军纪的严明,也反映了将士的斗志。
 
  “遥看火号连营赤,知是先锋已上城”。这两句没有具体写战斗的如何英勇激烈,只摄取了一个“遥看”的镜头:先头部队已举火攻下了蔡州城,预先约好的火号到处燃起,照亮了州城的夜空。这一笔给读者充分的联想,展开了一幅壮阔的画面。诗人不写攻城的先头部队怎样战斗,而写后面部队遥望城内的变化,不写胜利后的喜庆,而写标志着胜利的烛天火号,这是经过精心构思,精心选材的。如果写城上的战斗厮杀,则不免失于露,且寥寥数字不易概括传神;如果写胜利后的喜庆,则不免使人有曲终意尽之感,不能给读者留下足够的回味余地。现在这样写,可谓恰到好处,说明诗人善于捕捉生活中最富于表现力的细节,而且妙于结构安排,使全诗生动真实而又韵味深长。写后面部队是从“遥望”中看到连营大火获得全胜消息的,说明他们还没有投身战斗,这就愈加使人感到战斗进行的顺利和迅速,从而反衬出准备的充实和筹划的精到。这一切,对策画、指挥这场战斗的李愬来说,无疑是最好、最具体的赞颂了。
 
  这首诗在结构上弛张有度。前两句写得紧张,节奏急促,情节变化快;后两句写得轻松,虚中见实,把事件发展的高潮隐含在余韵中,别具艺术匠心。
 
                (绛云)王建◎江陵使至汝州                 
 
  回看巴路在云间,寒食离家麦熟还。 
  日暮数峰青似染,商人说是汝州山。

 
  这首纪行诗是王建一次出使江陵,回来的路上行近汝州(今河南临汝县)时写的。
 
  第一句是回望来路。巴路,指的是通向江陵、巴东一带的道路。江陵到汝州,行程相当遥远,回望巴路,但见白道如丝,一直向前蜿蜓伸展,最后渐渐隐入云间天际。这一句表明离出使的目的地江陵已经很远,回程已快接近尾声了。翘首南望,对远在云山之外的江陵固然也会产生一些怀念和遥想,但这时充溢在诗人心中的,已经主要是回程行将结束的喜悦了。所以第二句紧接着瞻望前路,计算归期。王建家居颍川(今河南许昌),离汝州很近,到了汝州,也就差不多到家了。“寒食离家麦熟还”,这句平平道出,仿佛只是客观地交待离家和归家的时间季节,而此行往返程途的遥远,路上的辛苦劳顿,盼归心情的急切以及路途上不同季节景物的变化,都隐然见于言外。寒食离家,郊原还是一片嫩绿,回家的时候,田间垅上,却已是一片金黄了。
 
  三、四两句转写前路所见景色。“日暮数峰青似染,商人说是汝州山。”傍晚时分,前面出现了几座青得象染过一样的峰峦,同行的商人说,那就是汝州附近的山了。两句淡淡写出,徐徐收住,只说行途所见所闻,对自己的心情、感受不着一字,却自有一番韵外之致,一种悠然不尽的远神。
 
  单从写景角度说,用洗炼明快之笔画出在薄暮朦胧背景上凸现的几座轮廓分明、青如染出的山峰,确实也能给人以美感和新鲜感。人们甚至还可以从“数峰青似染”想象出天气的清朗、天宇的澄清和这几座山峰引人注目的美丽身姿。但它的好处似乎主要不在写景,而在于微妙地传出旅人在当时特定情况下一种难以言传的心境。
 
  这个特定情况,就是上面所说的归程即将结束,已经行近离家最近的一个大站头汝州了。这样一个站头,对盼归心切的旅人来说,无疑是具有很大吸引力的,对它的出现自然特别关注。正在遥望前路之际,忽见数峰似染,引人瞩目,不免问及同行的商人,商人则不经意地道出那就是汝州的山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刻在诗人心中涌起的自是一阵欣慰的喜悦,一种兴奋的情绪和亲切的感情。而作者没有费力地去刻画当时的心境,只淡淡着笔,将所见所闻轻轻托出,而自然构成富于含蕴的意境和令人神远的风调。
 
  纪行诗自然会写到山川风物,但它之所以吸引人,往往不单纯由于写出了优美的景色,而且由于在写景中传出诗人在特定情况下的一片心境。这种由景物与心境的契合神会所构成的风调美,常常是纪行诗(特别是小诗)具有艺术魁力的一个奥秘。
 
                (刘学锴)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47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建◎十五夜望月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题中的“十五夜”,结合三、四两句来看,应指中秋之夜。诗题,《全唐诗》作《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杜郎中,名不详。在唐代咏中秋的篇什中,这是较为著名的一首。
 
  “中庭地白树栖鸦”。月光照射在庭院中,地上好象铺了一层霜雪。萧森的树荫里,鸦鹊的聒噪声逐渐消停下来,它们终于适应了皎月的刺眼惊扰,先后进入了睡乡。诗人写中庭月色,只用“地白”二字,却给人以积水空明、澄静素洁之感,使人不由会联想起李白的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沉浸在清美的意境之中。“树栖鸦”,主要应该十五夜望月
 
  是听出来的,而不是看到的。因为即使在明月之夜,人们也不大可能看到鸦鹊的栖宿;而鸦鹊在月光树荫中从开始的惊惶喧闹(周邦彦《蝶恋花》词有句“月皎惊乌栖不定”,也就是写这种意境)到最后的安定入睡,却完全可能凭听觉感受出来。“树栖鸦”这三个字,朴实、简洁、凝炼,既写了鸦鹊栖树的情状,又烘托了月夜的寂静。
 
  “冷露无声湿桂花”。由于夜深,秋露打湿庭中桂花。如果进一步揣摩,更会联想到这桂花可能是指月中的桂树。这是暗写诗人望月,正是全篇点题之笔。诗人在万籁俱寂的深夜,仰望明月,凝想入神,丝丝寒意,轻轻袭来,不觉浮想联翩,那广寒宫中,清冷的露珠一定也沾湿了桂花树吧?这样,“冷露无声湿桂花”的意境,就显得更悠远,更耐人寻思。你看他选取“无声”二字,那么细致地表现出冷露的轻盈无迹,又渲染了桂花的浸润之久。而且岂只是桂花,那树下的白兔呢,那挥斧的吴刚呢,那“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呢?诗句带给我们的是多么丰富的美的联想。
 
  明月当空,难道只有诗人独自在那里凝神注望吗?普天之下,有谁不在低回赏月,神驰意远呢?于是,水到渠成,吟出了“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前两句写景,不带一个“月”字;第三句才明点望月,而且推己及人,扩大了望月者的范围。但是,同是望月,那感秋之意,怀人之情,却是人各不同的。诗人怅然于家人离散,因而由月宫的凄清,引出了入骨的相思。他的“秋思”必然是最浓挚的。然而,在表现的时候,诗人却并不采用正面抒情的方式,直接倾诉自己的思念之切;而是用了一种委婉的疑问语气:不知那茫茫的秋思会落在谁的一边(“谁家”,就是“谁”,“家”是语尾助词,无实义)。明明是自己在怀人,偏偏说“秋思落谁家”,这就将诗人对月怀远的情思,表现得蕴藉深沉。似乎秋思唯诗人独有,别人尽管也在望月,却并无秋思可言。这真是无理之极,然而愈显出诗人情痴,手法确实高妙。在炼字上,一个“落”字,新颖妥贴,不同凡响,它给人以动的形象的感觉,仿佛那秋思随着银月的清辉,一齐洒落人间似的。《全唐诗》录此诗,“落”字作“在”,就显得平淡寡味,相形见绌了。
 
  这首诗意境很美,诗人运用形象的语言,丰美的想象,渲染了中秋望月的特定的环境气氛,把读者带进一个月明人远、思深情长的意境,加上一个唱叹有神、悠然不尽的结尾,将别离思聚的情意,表现得非常委婉动人。
 
                (徐竹心)王建◎宫词一百首(选一)                 
 
  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 
  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王建《宫词》共百首,描写宫女生活,素材据说得自一位作内侍的宗人王守澄。但它也并非全属纪实性质,《石洲诗话》说:“其词之妙,则自在委曲深挚中别有顿挫,如仅以就事直写观之,浅矣。”颇中肯綮。这首诗是其中较有代表性的、脍炙人口的一首。
 
  诗一开始就展开具体形象的画面:宫中,一个暮春的清晨,宫女徘徊于桃树下,看看“树头”,花朵越来越稀:“树底”则满地“残红”。这景象使她们感到惆怅,于是一片一片拾掇起狼藉的花瓣,一边拾,一边怨,怨东风的薄情,叹桃花的薄命……。在古典诗歌中,伤春惜花,常与年华逝去,或受到摧残联系在一起的。如“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宫人的惜花恨风,只是自觉不自觉地移情于物罢了,也隐含着对自身薄命的嗟伤。
 
  诗上下联间有一个转折。从“觅残红”突然想到“桃花贪结子”,意境进了一层。《诗经。周南。桃夭》云:“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用桃花结子来暗示女子出嫁,此诗“桃花贪结子”一样具强烈的暗示性。桃花结子是自然的、合理的,人也一样。然而封建时代的宫女,连开花结子的桃花都不如,写“桃花贪结子”,就深深暗示出宫女难言的隐衷和痛苦。
 
  到这里,读者会感到宫女惜花的心情渐渐消逝,代之以另一种情绪,这就是羡花、乃至妒花了。从惜花恨风到羡花妒花,是诗情的转折,也就是“在委曲深挚中别有顿挫”(《石洲诗话》)。这一顿挫,使诗情发生跳跃,意境为之深化。如果说仅仅从惜花恨风,读者还难以分辨宫女之怨与洛阳女儿之怨的不同;那么,这羡花妒花的情绪,就把二者完全区别开来,写出了人物感情的个性,赋与形象以深度与厚度了。同时,这一转折又合乎生活逻辑,过渡自然:桃花被五更风吹散、吹落,引起宫女们的怜惜和怨恨,她们把桃花比为自己,同有一种沦落之感;但桃花凋谢了会结出甘美的果实来,这又自然勾起宫女的羡艳、妒嫉了。但诗人的运笔不这样直截表达,却说是桃花因“贪”结子而自愿凋谢,花谢并非“五更风”扫落之过。措词委婉,突出了桃花有结子的自由,也就是突出了宫女命运的大可怨恨。此诗就生动形象地通过宫女的思想活动的景物化,深刻揭露了封建制度反人道的现实。
 
  王建《宫词》以白描见长,语言平易清新。此诗近于口语,并适当运用重叠修辞,念来琅琅上口,具有民歌风调。尤其因为在明快中见委曲,于流利中寓顿挫,便成为宫词中百里挑一的佳作。
 
                (周啸天)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48 | 显示全部楼层
薛涛◎牡丹  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 
  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

 
  这首《牡丹》诗用“情重更斟情”的手法,把花人之间的感情反复掂掇,造成情意绵绵的意境,构思新颖纤巧,独具艺术风采。
 
  “去春零落暮春时,泪湿红笺怨别离。”别后重逢,有太多的兴奋,亦有无限的情思。面对眼前盛开的牡丹花,却从去年与牡丹的分离落墨,把人世间的深情厚意浓缩在别后重逢的特定场景之中。“红笺”,当指薛涛纸,是诗人创制的深红小笺。“泪湿红笺”句,诗人自己进入了角色,读来亲切感人。
 
  “常恐便同巫峡散,因何重有武陵期?”化牡丹为情人,笔触细腻而传神。“巫峡散”承上文的怨别离,拈来宋玉《高唐赋》中楚襄王和巫山神女梦中幽会的故事,给花人之恋抹上梦幻迷离的色彩:担心与情人的离别会象巫山云雨那样一散而不复聚,望眼欲穿而感到失望。在极度失望之中,突然不期而遇,更使人感到再度相逢的难得和喜悦。诗人把陶渊明《桃花源记》中武陵渔人意外地发现桃花源仙境和传说中刘晨、阮肇遇仙女的故事捏合在一起(唐人把武陵和刘晨、阮肇遇仙女的故事联系在一起,见《全唐诗》卷六九O王涣《惘怅诗》),给花人相逢罩上神仙奇遇的面纱,带来了惊喜欲狂的兴奋。两句妙于用典,变化多端,曲折尽致。
 
  “传情每向馨香得,不语还应彼此知。”两句既以“馨香”、“不语”射牡丹花的特点,又以“传情”、“彼此知”关照前文,行文显而不露,含而不涩。花以馨香传情,人以信义见著。花与人相通,人与花同感,所以“不语还应彼此知。”
 
  以上六句写尽诗人与牡丹的恋情,末两句,将诗情推向高潮:“只欲栏边安枕席,夜深闲共说相思。”“安枕席”于栏边,如对故人抵足而卧,情同山海。深夜说相思,见其相思之渴,相慕之深。这两句想得新奇,写得透彻。
 
  此诗将牡丹拟人化,用向情人倾诉衷肠的口吻来写,新颖别致,亲切感人,自有一种醉人的艺术魅力。
 
                (汤贵仁)薛涛◎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昔人曾称道这位“万里桥边女校书”“工绝句,无雌声”。她这首《送友人》就是向来为人传诵,可与“唐才子”们竞雄的名篇。初读此诗,似清空一气;讽咏久之,便觉短幅中有无限蕴藉,藏无数曲折。
 
  前两句写别浦晚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可知是秋季。“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这时节相送,当是格外难堪。诗人登山临水,一则见“水国蒹葭夜有霜”,一则见月照山前明如霜,这一派蒹葭与山色“共苍苍”的景象,令人凛然生寒。值得注意的是,此处不尽是写景,句中暗暗兼用了《诗经。秦风。蒹葭》“蒹葭苍苍”两句以下的诗意:“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以表达一种友人远去、思而不见的怀恋情绪。节用《诗经》而兼包全篇之意,王昌龄“山长不见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云”(《巴陵送李十二》)与此诗机杼相同。运用这种引用的修辞手法,就使诗句的内涵大为深厚了。
 
  人隔千里,自今夕始。“千里自今夕”一语,使人联想到李益“千里佳期一夕休”的名句,从而体会到诗人无限深情和遗憾。这里却加“谁言”二字,似乎要一反那遗憾之意,不欲作“从此无心爱良夜”的苦语。似乎意味着“海内存知已,天涯若比邻”,可以“隔千里兮共明月”,是一种慰勉的语调。这与前两句的隐含离伤构成一个曲折,表现出相思情意的执着。
 
  诗中提到“关塞”,大约友人是赴边去吧,那再见自然很不易了,除非相遇梦中。不过美梦也不易求得,行人又远在塞北。“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李白《长相思》)。“关塞长”使梦魂难以度越,已自不堪,更何况“离梦杳如”,连梦也新来不做。一句之中含层层曲折,将难堪之情推向高潮。此句的苦语,相对于第三句的慰勉,又是一大曲折。此句音调也很美,“杳如”的“如”不但表状态,而且兼有语助词“兮”字的功用,读来有唱叹之音,配合曲折的诗情,其味尤长。而全诗的诗情发展,是“先紧后宽”(先作苦语,继而宽解),宽而复紧,“首尾相衔,开阖尽变”(《艺概。诗概》)。
 
  “绝句于六艺多取风兴,故视它体尤以委曲、含蓄、自然为高。”(《艺概。诗概》)此诗化用了前人一些名篇成语,使读者感受更丰富;诗意又层层推进,处处曲折,愈转愈深,可谓兼有委曲、含蓄的特点。诗人用语既能翻新又不着痕迹,娓娓道来,不事藻绘,便显得“清”。又善“短语长事”,得吞吐之法,又显得“空”。清空与质实相对立,却与充实无矛盾,故耐人玩味。
 
                (周啸天)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49 | 显示全部楼层
薛涛◎筹边楼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距杜甫浣花草堂不远的成都近郊,至今还耸立一座薛涛“吟诗楼”,点缀着锦江玉垒的秀丽风光,那是薛涛晚年栖息吟咏之地。“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读了王建这首《寄蜀中薛涛校书》,不难想象,这颗闪闪发光的诗坛明星,是如何为当时所倾倒,而她的晚年生活,又是过得多么安闲宁静!然而,她没有躲在枇杷门巷这清幽的小天地里把自己和现实隔绝开来,这首《筹边楼》,便是她关怀时事政治心情的真实写照。
 
  筹边楼在成都西郊,是大和四年(830)李德裕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时所建。据《通鉴》记载:“德裕至镇,作筹边楼,图蜀地形,南入南诏,西达吐蕃。日召老于军旅、习边事者,虽走卒蛮夷无所间,访以山川、城邑、道路险易,广狭远近。未逾月,皆若身尝涉历。”可见李德裕建这楼,不仅供登览之用,而且与军事有关。在他的任内,收复过被吐蕃占据的维州城,西川地方一直很安定。大和六年十一月,李德裕调任离蜀,此后边疆纠纷又起。诗中的“羌旅”,就是指吐蕃而言的。这时,薛涛已是七十左右的老人了。她感慨时事,写了这首诗。
 
  诗的开头两句写楼。说“平临云鸟”,则楼之崇高可想;说“八窗秋”,则天旷气清、四望无际的情景可见。次句“壮压西川四十州”,着一“壮”字,点明筹边楼据西川首府形胜之地。两句不但写得气象万千,而且连李德裕当时建楼的用意,诗人百端交集的今昔之感,也都包孕于其中了。后两句寓严正谴责于沉痛慨叹之中,便是从这里生发出来的;意思是说,由于将军们的眼光短浅,贪婪掠夺,召来了与羌族的战争,而他们又没有抗御的能力,以至连这西川的首府成都,都受到战争的威胁。
 
  诗以“最高层处见边头”作结,这“高”,这“见”,和首句的“平临云鸟”遥相呼应;而“见边头”,则和次句的“壮压西川”是个鲜明的对照。意思是这座巍然屹立的高楼,它曾经是全蜀政治军事的心脏,成为西川制高点的象征;而今时移事异,登楼便能看到边地的烽火了。通过这样的对照,西川地区今昔形势的变化,朝廷用人的得失,都从这座具有特定历史意义的建筑物集中地表现了出来;而诗人抚时感事、忧深思远的心情,亦即杜甫所说“西蜀地形天下险,安危还仗出群才”(《诸将》)之意,也就深情若诉了。再从句法上来看,“诸将”句突然一转,和上文似乎脱了节;而末句又一笔兜了回来,仍然归结到筹边楼,说的仍然是登楼眺览,真是硬语盘空,力透纸背!
 
  在一首短短的七言绝句里,有议论,有感慨;有叙述,有描写;有动荡开阖,有含蓄顿挫,是不多见的。胡应麟论唐人绝句有云:“盛唐绝句,兴象玲珑,句意深婉,无工可见,无迹可寻。中唐遽减风神,晚唐大露筋骨。”(《诗薮。内编》)单就不同时期的艺术风貌来讲,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然而这也和中晚唐绝句题材的扩大、内容的加深有关。发展中有成功之处,也会有失败的地方,要作具体分析。象这诗虽“露筋骨”,但仍不失唱叹之音,并非以议论为诗,并不流于概念化。它的意味深长,耐人寻绎不尽。
 
                (马茂元)

韩愈◎山石  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 
  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僧言古壁佛画好,以火来照所见稀。 
  铺床拂席置羹饭,疏粝亦足饱我饥。 
  夜深静卧百虫绝,清月出岭光入扉。 
  天明独去无道路,出入高下穷烟霏。 
  山红涧碧纷烂漫,时见松枥皆十围。 
  当流赤足踏涧石,水声激激风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鞿? 
  嗟哉吾党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归!

 
  诗以开头“山石”二字为题,却并不是歌咏山石,而是一篇叙写游踪的诗。这诗汲取了散文中有悠久传统的游记文的写法,按照行程的顺序,叙写从“黄昏到寺”、“夜深静卧”到“天明独去”的所见、所闻和所感,是一篇诗体的山水游记。在韩愈以前,记游诗一般都是截取某一侧面,选取某一重点,因景抒情。汲取游记散文的特点,详记游踪,而又诗意盎然,《山石》是有独创性的。
 
  按照时间顺序依次记述游踪,很容易弄成流水账。诗人手段高明,他象电影摄影师选好外景,人物在前面活动,摄影机在后面推、拉、摇、跟,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在我们眼前出现。每一画面,都有人有景有情,构成独特的意境。全诗主要记游山寺,一开头,只用“山石荦确行径微”一句,概括了到寺之前的行程,而险峻的山石,狭窄的山路,都随着诗中主人公的攀登而移步换形。这一句没有写人,但第二句“黄昏到寺蝙蝠飞”中的“到寺”二字,就补写了人,那就是来游的诗人。而且,说第一句没写人,那只是说没有明写;实际上,那山石的荦确和行径的细微,都是主人公从那里经过时看到的和感到的,正是通过这些主观感受的反映,表现他在经过了一段艰苦的翻山越岭,黄昏之时,才到了山寺。“黄昏”,怎么能够变成可见可感的清晰画面呢?他巧妙地选取了一个“蝙蝠飞”的镜头,让那只有在黄昏之时才会出现的蝙蝠在寺院里盘旋,就立刻把诗中主人公和山寺,统统笼罩于幽暗的暮色之中。“黄昏到寺”,当然先得找寺僧安排食宿,所以就出现了主人公“升堂”的镜头。主人公是来游览的,游兴很浓,“升堂”之后,立刻退出来坐在堂前的台阶上,欣赏那院子里的花木,“芭蕉叶大栀子肥”的画面,也就跟着展开。因为下过一场透雨,芭蕉的叶显得更大更绿,栀子花开得更盛更香更丰美。“大”和“肥”,这是很寻常的字眼,但用在芭蕉叶和栀子花上,特别是用在“新雨足”的芭蕉叶和栀子花上,就突出了客观景物的特征,增强了形象的鲜明性,使人情不自禁地要赞美它们。
 
  时间在流逝,栀子花、芭蕉叶终于隐没于夜幕之中。于是热情的僧人便凑过来助兴,夸耀寺里的“古壁佛画好”,并拿来火把,领客人去观看。这当儿,菜饭已经摆上了,床也铺好了,连席子都拂拭干净了。寺僧的殷勤,宾主感情的融洽,也都得到了形象的体现。“疏粝亦足饱我饥”一句,图画性当然不够鲜明,但这是必不可少的。它既与结尾的“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相照应,又说明主人公游山,已经费了很多时间,走了不少路,因而饿得很。
 
  写夜宿只用了两句。“夜深静卧百虫绝”,表现了山寺之夜的清幽。“夜深”而百虫之声始“绝”,那么在“夜深”之前,百虫自然在各献特技,合奏夜鸣曲,主人公也在欣赏夜鸣曲。正象“鸟鸣山更幽”一样,山寺之夜,百虫合奏夜鸣曲,就比万籁俱寂还显得幽静,而静卧细听百虫合奏的主人公,也自然万虑俱消,心境也空前清静。夜深了,百虫绝响了,接踵而来的则是“清月出岭光入扉”,主人公又兴致勃勃地隔窗赏月了。他刚才静卧细听百虫鸣叫的神态,也在“清月出岭光入扉”的一刹那显现于我们眼前。
 
  作者所游的是洛阳北面的惠林寺,同游者是李景兴、侯喜、尉迟汾,时间是唐德宗贞元十七年(801)农历七月二十二日。农谚有云:“二十一、二、三,月出鸡叫唤。”可见诗中所说的“光入扉”的“清月”,乃是下弦月,她爬出山岭,照进窗扉,已经鸣叫头遍了。主人公再欣赏一阵,就该天亮了。写夜宿只两句,却不仅展现出几个有声有色的画面,表现了主人公彻夜未睡,陶醉于山中夜景的情怀,而且水到渠成,为下面写离寺早行作好了过渡。“天明”以下六句,写离寺早行,跟着时间的推移和主人公的迈步向前,画面上的光、色、景物在不断变换,引人入胜。“天明独去无道路”,“无道路”指天刚破晓,雾气很浓,看不清道路,所以接下去,就是“出入高下穷烟霏”的镜头。主人公“天明”出发,眼前是一片“烟霏”的世界,不管是山的高处还是低处,全都浮动着蒙蒙雾气。在浓雾中摸索前进,出于高处,入于低处,出于低处,又入于高处,时高时低,时低时高。此情此境,岂不是饶有诗味,富于画意吗?烟霏既尽,朝阳熠耀,画面顿时增加亮度,“山红涧碧纷烂漫”的奇景就闯入主人公的眼帘。而“时见松枥皆十围”,既为那“山红涧碧纷烂漫”的画面添景增色,又表明主人公在继续前行。他穿行于松栎树丛之中,清风拂衣,泉声淙淙,清浅的涧水十分可爱。于是他赤着一双脚,涉过山涧,让清凉的涧水从足背上流淌,整个身心都陶醉在大自然的美妙境界中了。诗写到下山为止,游踪所及,逐次以画面展现,象旅游纪录影片,随着游人的前进,一个个有声有色有人有景的镜头不断转换。结尾四句,总结全诗,所以姑且叫做“主题歌”。“人生如此”,概括了此次出游山寺的全部经历,然后用“自可乐”加以肯定。后面的三句诗,以“为人?”的幕僚生活作反衬,表现了对山中自然美、人情美的无限向往,从而强化了全诗的艺术魅力。
 
  这首诗为传统的纪游诗开拓了新领域,它汲取了山水游记的特点,按照行程的顺序逐层叙写游踪。然而却不象记流水账那样呆板乏味,其表现手法是巧妙的。此诗虽说是逐层叙写,仍经过严格的选择和经心的提炼。如从“黄昏到寺”到就寝之前,实际上的所经所见所闻所感当然很多,但摄入镜头的,却只有“蝙蝠飞”、“芭蕉叶大栀子肥”、寺僧陪看壁画和“铺床拂席置羹饭”等殷勤款待的情景,因为这体现了山中的自然美和人情美,跟“为人?”的幕僚生活相对照,使诗人萌发了归耕或归隐的念头,是结尾“主题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据。关于夜宿和早行,所摄者也只是最能体现山野的自然美和自由生活的那些镜头,同样是结尾的主题歌所以形成的重要根据。
 
  再说,按行程顺序叙写,也就是按时间顺序叙写,时间不同,天气的阴晴和光线的强弱也不同。这篇诗的突出特点,就在于诗人善于捕捉不同景物在特定时间、特定天气里所呈现的不同光感、不同湿度和不同色调。如用“新雨足”表明大地的一切刚经过雨水的滋润和洗涤;这才写主人公于苍茫暮色中赞赏“芭蕉叶大栀子肥”,而那芭蕉叶和栀子花也就带着它们在雨后日暮之时所特有的光感、湿度和色调,呈现于我们眼前。写月而冠以“清”字,表明那是“新雨”之后的月儿。写朝景,新奇而多变。因为他不是写一般的朝景,而是写山中雨后的朝景。他先以“天明独去无道路”一句,总括了山中雨霁,地面潮湿,黎明之时,浓雾弥漫的特点,然后用“出入高下穷烟霏”一句,画出了雾中早行图。“烟霏”既“穷”,阳光普照,就看见涧水经雨而更深更碧,山花经雨而更红更亮。于是用“山红涧碧”加以概括。山红而涧碧,红碧相辉映,色彩已很明丽。但由于诗人敏锐地把握了雨后天晴,秋阳照耀下的山花、涧水所特有的光感、湿度和色调,因而感到光用“红”、“碧”还很不够,又用“纷烂漫”加以渲染,才把那“山红涧碧”的美景表现得鲜艳夺目。
 
  这篇诗,极受后人重视,影响深远。苏轼与友人游南溪,解衣濯足,朗诵《山石》,慨然知其所以乐,因而依照原韵,作诗抒怀。他还写过一首七绝:“荦确何人似退之,意行无路欲从谁?宿云解驳晨光漏,独见山红涧碧诗。”诗意、词语,都从《山石》化出。金代元好问论诗绝句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他的《中州集》壬集第九(拟栩先生王中立传)说:“予尝从先生学,问作诗究竟当如何?先生举秦少游《春雨》诗为证,并云:此诗非不工,若以退之芭蕉叶大栀子肥之句校之,则《春雨》为妇人语矣。”可见此诗气势遒劲,风格壮美,一直为后人所称道。
 
                (霍松林)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49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雉带箭                 
 
  原头火烧静兀兀,野雉畏鹰出复没。 
  将军欲以巧伏人,盘马弯弓惜不发。 
  地形渐窄观者多,雉惊弓满劲箭加。 
  冲人决起百余尺,红翎白镞随倾斜。 
  将军仰笑军吏贺,五色离披马前堕。

 
  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韩愈在徐州武宁军节度使张建封幕中。秋,被辟为节度推官。本诗写随从张建封射猎的情景,寥寥十句,波澜起伏,神采飞动,“短幅中有龙跳虎卧之观。”(汪琬《批韩诗》)宋代苏轼非常喜爱这诗,亲自用大字书写,以为妙绝。
 
  首句写猎场的情境:原野上猎火熊熊燃烧,四周围静悄悄的。一个“静”字,传出画面之神,烘托猎前肃穆的气氛,由此可以想见从猎人员屏气静息,全神贯注地伫伺猎物的情态。这是猎射前的静态,与下文猎射时和猎射后的动态,成强烈的对照。次句把读者注意引向猎射的对象雉鸡,笔墨简捷精炼,衔接自然紧密。野雉被猎火驱出草木丛,一见猎鹰,吓得急忙又躲藏起来。“出复没”三字形容逼肖,活现出野雉惊惶逃窜的窘态,与下边“惜不发”呼应。阁本李谢校改作“伏欲没”,就索然无味了。两句是猎射前的情景。
 
  三、四句转入猎射,写将军的心理活动和猎射时的风度、神采。将军出猎自然不是单纯为了觅取野味,而是要显示自己的神功巧技。所以,他骑马盘旋不进,拉满强劲的弓,又舍不得轻易发箭。近人程学恂《韩诗臆说》评道:“二句写射之妙处,全在未射时,是能于空际得神。”所谓空际得神,就是不在实处作穷形极相之语。诗人不写将军如何勇猛敢决,也不写他如何纵横驰骤,呼鹰嗾犬,白羽交飞,围场中惯见的情景全部略去不提,而只选取了“盘马弯弓”这一特定的镜头,以突出将军矜持、自信、踌躇满志的神态。这里的巧,不仅指射技的精巧,更主要的是写人的智谋,写将军运筹的巧妙。这位将军不专恃武功取胜,他盘马弯弓,审情度势,选择着最能表现自己精湛射技的时机。他要象汉朝飞将军李广那样,“度不中不发,发必应弦而倒”,要一举使众人折服。一位有血有肉、有着鲜明性格特征的将军形象,便显现在我们眼前。两句笔势顿挫,用意精深。
 
  接着两句写“巧”。野雉隐没之处,地势渐渐狭窄,野雉处于“人稠网密,地迫势胁”(曹植《七启》)的窘境,要继续窜伏已不可能;观猎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饶有兴味地观赏将军猎射。这是将军一显身手的时机。正当野雉受惊乍飞的一刹那,将军从容地引满弓,“嗖”的一声,强有力的箭,迅猛而准确地命中雉鸡。“雉惊弓满箭加”,一“惊”一“满”一“劲”一“加”,紧凑简炼,干脆有力,“巧”字之意于此全出。
 
  诗写到这里,似乎意已尽了。然而诗中忽起波澜,那只受伤的野雉带箭“冲人决起百余尺”,向着人猛地冲起百多尺高,可见这是只勇猛的雉鸡。侧写一笔,更显出将军的绝妙射技。“红翎白镞随倾斜”,野雉强作挣扎之后,终于筋疲力尽,带箭悠悠而堕,染血的翎毛和雪亮的箭镞也随之倾斜落下。这正是樊汝霖所谓“读之其状如在目前,盖写物之妙者”,非亲历其境者不能道。诗写到这里,才直接点题,真是一波三折,盘屈跳荡。以写长篇古风的笔法来写小诗,更觉丰神超迈,情趣横生。
 
  末两句在热烈的气氛中关合全诗。先以“仰笑”二字,极为传神地突现将军个人的性格特征,一位地方主帅骄矜得意的神气跃然纸上,接着以“军吏贺”照应前面“伏人”,写出围观的军吏敬服将军绝妙的射技,为他的成功庆贺。末句接写“雉带箭”——一只五彩缤纷的野雉,毛羽散乱地堕向将军的马前。诗戛然而止,然余响不绝,韵味无穷。
 
  清人朱彝尊《批韩诗》评云:“句句实境,写来绝妙,是昌黎极得意诗,亦正是昌黎本色。”道出了韩愈善于捕捉艺术形象以描述客观事物的高超艺术手腕。
 
                (陈永正)韩愈◎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沙平水息声影绝,一杯相属君当歌。 
  君歌声酸辞且苦,不能听终泪如雨:
  “洞庭连天九疑高,蛟龙出没猩鼯号。 
  十生九死到官所,幽居默默如藏逃。 
  下床畏蛇食畏药,海气湿蛰熏腥臊。 
  昨者州前捶大鼓,嗣皇继圣登夔皋。 
  赦书一日行万里,罪从大辟皆除死。 
  迁者追回流者还,涤瑕荡垢清朝班。 
  州家申名使家抑,坎轲只得移荆蛮。 
  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 
  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 
  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
  “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
   这首诗以接近散文的笔法,古朴的语言,直陈其事,不用譬喻,不用寄托,主客互相吟诵诗句,一唱一和,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衷情共诉,洒脱疏放,别具一格。
 
  诗里写了张署的“君歌”和作者的“我歌”。题为“赠张功曹”,却没有以“我歌”作为描写的重点,而是反客为主,把“君歌”作为主要内容,借张署之口,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诗人自己的块垒不平。
 
  诗的前四句描写八月十五日夜主客对饮的环境,如文的小序:碧空无云,清风明月,万籁俱寂。在这样的境界中,两个遭遇相同的朋友怎能不举杯痛饮,慷慨悲歌?韩愈是一个很有抱负的人,在三十二岁的时候,曾表示过“报国心皎洁,念时涕汍澜”。他不仅有忧时报国之心,而且有改善政治的能力。贞元十九年(803)天旱民饥,当时任监察御史的韩愈和张署,直言劝谏唐德宗减免关中徭赋,触怒权贵,两人同时被贬往南方,韩愈任阳山(今属广东)令,张署任临武(今属湖南)令。直至唐宪宗大赦天下时,他们仍不能回到中央任职。韩愈改官江陵府(今湖北江陵)法曹参军,张署改官江陵府功曹参军。得到改官的消息,韩愈心情很复杂,于是借中秋之夜,对饮赋诗抒怀,并赠给同病相怜的张署。
 
  诗的开头在描写月夜环境之后,用“一杯相属君当歌”一转,引出了张署的悲歌,是全诗的主要部分。
 
  诗人先写自己对张署“歌”的直接评论:说它声音酸楚,言辞悲苦,因而“不能听终泪如雨”,说明二人心境相同,感动极深。
 
  张署的歌,首先叙述了被贬南迁时经受的苦难,山高水阔,路途漫长,蛟龙出没,野兽悲号,地域荒僻,风波险恶。好容易“十生九死到官所”,而到达贬所更是“幽居默默如藏逃”。接着又写南方偏远之地多毒蛇,“下床”都可畏,出门行走就更不敢了;且有一种蛊药之毒,随时可以制人死命,饮食要十分当心,还有那湿蛰腥臊的“海气”,也使人受不了。这一大段对自然环境的夸张描写,也是诗人当时政治境遇的写照。
 
  上面对贬谪生活的描述,情调是感伤而低沉的,下面一转,而以欢欣鼓舞的激情,歌颂大赦令的颁行,文势波澜起伏。唐宪宗即位,大赦天下。诗中写那宣布赦书时的隆隆鼓声,那传送赦书时日行万里的情景,场面的热烈,节奏的欢快,都体现出诗人心情的欢快。特别是大赦令宣布:“罪从大辟皆除死”,“迁者追回流者还”,这当然使韩、张二人感到回京有望。然而,事情并不如此简单。写到这里,诗情又一转折,尽管大赦令写得明明白白,但由于“使家”的阻挠,他们仍然不能回朝廷任职。“坎轲只得移荆蛮”,“只得”二字,把那种既心有不满又无可奈何的心情,完全表现出来了。地是“荆蛮”之地,职又是“判司”一类的小官,卑小到要常受长官“捶楚”的地步。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发出了深深的慨叹:“同时辈流多上道,天路幽险难追攀”。“天路幽险”,政治形势还是相当险恶啊!
 
  以上诗人通过张署之歌,倾吐了自己不平的遭遇,心中的郁积,写得形象具体,淋漓尽致,笔墨酣畅。诗人既已借别人的酒杯浇了自己的块垒,没必要再直接出面抒发自己的感慨了,所以用“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一接一转,写出了自己的议论。仅写了三句:一是写今夜月色最好,照应题目的“八月十五”;二是写命运在天;三是写面对如此良夜应当开怀痛饮。表面看来这三句诗很平淡,实际上却是诗中最着力最精彩之笔。韩愈从切身遭遇中,深深感到宦海浮沉,祸福无常,自己很难掌握自己的命运。“人生由命非同他”,寄寓了极深的感慨,表面上归之于命,实际有许多难言的苦衷。八月十五的夜晚,明月如镜,悬在碧空蓝天,不开怀痛饮,岂不辜负这美好的月色!再说,借酒浇愁,还可以暂时忘掉心头的烦恼。于是情绪又由悲伤转而旷达。然而这不过是故作旷达而已。短短数语,似淡实浓,言近旨远,在欲说还休的背后,别有一种耐人寻思的深味。从感情上说,由贬谪的悲伤到大赦的喜悦,又由喜悦坠入量移“荆蛮”的怨愤,最后在无可奈何中故作旷达。抑扬开阖,转折变化,章法波澜曲折,有一唱三叹之妙。全诗换韵很多,韵脚灵活,音节起伏变化,很好地表现了感情的发展变化,使诗歌既雄浑恣肆又宛转流畅。从结构上说,首与尾用酒和明月先后照应,轻清简炼,使结构完整,也加深了意境的悲凉。
 
                (张燕瑾)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0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谒衡岳庙遂宿岳寺题门楼                 
 
  五岳祭秩皆三公,四方环镇嵩当中。 
  火维地荒足妖怪,天假神柄专其雄。 
  喷云泄雾藏半腹,虽有绝顶谁能穷? 
  我来正逢秋雨节,阴气晦昧无清风。 
  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 
  须臾静扫众峰出,仰见突兀撑青空。 
  紫盖连延接天柱,石廪腾掷堆祝融。 
  森然魄动下马拜,松柏一径趋灵宫。 
  粉墙丹柱动光彩,鬼物图画填青红。 
  升阶伛偻荐脯酒,欲以菲薄明其衷。 
  庙令老人识神意,睢盱侦伺能鞠躬。 
  手持杯伛导我掷,云此最吉馀难同。 
  窜逐蛮荒幸不死,衣食才足甘长终。 
  侯王将相望久绝,神纵欲福难为功。 
  夜投佛寺上高阁,星月掩映云朣胧。 
  猿鸣钟动不知曙,杲杲寒日生于东。

 
  贞元十九年(803),京畿大旱。韩愈因上书请宽民徭,被贬为连州阳山(今属广东)令。永贞元年(805)遇大赦,离阳山到郴州(今湖南郴县)待命。九月,由郴州赴江陵府(今湖北江陵)任法曹参军,途中游衡山时写下这首诗。诗中深沉地抒发了他对仕途坎坷的不满情怀。
 
  衡山耸立在湖南衡阳盆地北端,气势雄伟。山上的衡岳庙,是游人向往的名胜。诗的开头六句,写衡岳的形势和气象,起笔高远,用语不凡。先总叙五岳,再专叙衡岳,突出衡岳在五岳中的崇高地位。按古时帝王的祭典,五岳都相当于爵秩最高的“三公”。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各镇东、南、西、北四方,而嵩山则处在中间。衡岳在炎热而荒僻的南方,古人以为这里有很多妖魔鬼怪,天帝授予岳神权力,使它能专力雄镇一方。诗人一连采用四个叙述句,从“五岳”写到衡岳,竭尽铺垫之能事。紧接二句,便一下子把衡山形势的险要勾勒了出来:衡岳半山腰中蕴藏着云雾,不时喷泄出来,虽有山顶,又怎能攀登上去呢!一句中连用“喷”、“泄”、“藏”三个动词,来描绘平日衡山云雾浓重不散,既奇突,又贴切。
 
  以下八句写登山。“我来”二句,是叙事,亦是写景,写出了秋雨欲来的景象,给人一种沉闷和压抑之感。欲扬先抑,诗意推起一道波澜。“潜心默祷若有应,岂非正直能感通”,说衡岳有灵,使天气由阴而晴,诗意陡转。云雾全消,众峰顿现,原是自然界本身的变化,而诗人却说是自己“潜心默祷”、把正直的神明“感通”的结果。“正直”二字寓有深意。往下连用两联,描写众峰由隐而现后的景象。“须臾”一联,写出了山间景色变化之快:霎那之间,浮云扫尽,众峰显露,仰面看去,那高峻陡峭的山峰,就好比擎天柱支撑着天空。这一联是虚写,给人以豁然开朗、奇险明快之感。据《水经注》载:衡山有三峰,自远望去,苍苍隐天。所以晋代罗含的《湘中记》也说:“望若阵云,非清霁素朝,不见其峰。”“紫盖”一联,描写紫盖峰连延着与天柱峰相接,石廪峰腾跃起伏,堆拥着祝融峰。这是实写。汪佑《南山泾草堂诗话》说,“是登绝顶写实景,妙用‘众峰出’领起,盖上联虚,此联实,虚实相生;下接‘森然魄动’句,复虚写四峰之高峻,的是古诗神境。”联系上下诗意来看,此说不无道理。
 
  “森然”以下十四句,写谒庙,是全诗中心所在。诗人通过对祭神问天的描述,倾吐其无处申诉的悒郁情怀。“森然”二句,点出谒衡岳庙的题意。目的地已经到达,险峻的山峰,使人惊心动魄,不由得下马揖拜。沿着一条松柏古径,急步走向神灵的殿堂。既反映了诗人当时肃然起敬的感受,也烘托出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粉墙”二句,写走进庙门后四壁所见:雪白的墙壁和朱红的柱子,交相辉映,光彩浮动;上边都用青红的彩色,画满了鬼怪的图像,写出寺庙的特征。“升阶”以下六句写行祭。诗人登上台阶,弯着腰向神像进献干肉和酒,想借这些菲薄的祭品来表明自己的虔诚。掌管神庙的老人很能了解神意,眼瞪瞪地在一旁窥察,鞠躬致礼。他手持占卜用的杯珓,教给诗人投掷的方法;而后又根据卦象,说是得到了最吉的征兆,那是其他人所不易得到的。但是,正是“云此最吉馀难同”的结语,却引出了诗人一肚皮牢骚:自己在阳山贬所没有被折磨致死,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今后只求衣食粗安,就甘心长此而终,哪里还存什么侯王将相之望!神明纵然想赐福保佑,恐怕也难奏效了。这一段描写和牢骚,既真实,又动人,深刻地反映了诗人当时内心的不满情绪。诗人关心自己的前途,当然希望占卜能得到一个非常吉利的答复。但是,当他得知是一个“最吉”的答复之后,他倒反而产生了怀疑,以致大发起牢骚来了。这大概与他当时对朝延政治斗争的形势有所了解有关吧!
 
  末四句,归结诗题“宿岳寺”之意。先写上高阁时所见夜景:月色星光,因云气掩映而隐约不明。接着翻用谢灵运“猿鸣诚知曙”句诗意(《从斤竹涧越岭西行诗》),写道:“猿鸣钟动不知曙”。本来听到猿声啼叫就知道是天亮了,但诗人因为酣睡,连天亮时猿的啼叫声和寺院的钟声都没有听到。诗人身遭贬谪,却一觉睡到天明,足见襟怀之旷达。末句“寒日”,又照应上文“秋雨”、、“阴气”,笔力遒劲。
 
  此诗写景、叙事、抒情,融为一体,意境开阔,章法井然。诗一开首便从大处落笔,气势磅礴。中间写衡岳诸峰,突兀高耸,令人心惊魄动。求神问卜一段,亦庄亦谐,其实是诗人借以解嘲消闷。末尾数句,更清楚地反映出诗人对现实所采取的比较泠漠的态度,他对自己被贬“蛮荒”的怨愤,也溢于言表。通篇一韵到底。押韵句末尾皆用三平调(少数用“平仄平”),音节铿锵有力。诗的语言古朴苍劲,笔调灵活自如,风格凝炼典重,无论意境或修辞,都独辟蹊径,一扫前人记游诗的陈词滥调,正如沈德潜《唐诗别裁》所说:“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公诗足以当此语。”
 
                (吴文治)韩愈◎李花赠张十一署       江陵
  城西二月尾,花不见桃惟见李。 
  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 
  君知此处花何似? 
  白花倒烛天夜明,群鸡惊鸣官吏起。 
  金乌海底初飞来,朱辉散射青霞开。 
  迷魂乱眼看不得,照耀万树繁如堆。 
  念昔少年著游燕,对花岂省曾辞杯? 
  自从流落忧感集,欲去未到思先回。 
  只今四十已如此,后日更老谁论哉? 
  力携一樽独就醉,不忍虚掷委黄埃。

 
  唐宪宗元和元年(806)春,韩愈为江陵府法曹参军,常与功曹参军张署诗酒往还。在二月底的一个晚上,韩愈往江陵城西看李花,张署因病未能同游,韩愈归作此诗以赠。
 
  这首诗写得精妙奇丽,体物入微,发前人未得之秘。诗歌前段着力摹写李花的情状,刻画从黑夜到清晨之间李花的物色变化,真是灿烂辉煌,令人魂迷眼乱。后段借花致慨,百感交集。全诗情寓物中,物因情见,可称咏物佳作。
 
  “江陵”二语,前人多所不解。如清末诗评家陈衍说:“桃花经日经雨,皆色褪不红,一望成林时,不如李花之鲜白夺目。”实未领会作者深意。“二月尾”,已点明是无月之夜。“花不见桃”,并不是没有桃花,而是在黑夜中红桃反光微弱,看不清楚:“惟见李”,李花素白,反光强烈,在黑暗的背景中特别鲜明可见。这里以桃花作陪衬,更突出了李花的皎洁与繁茂。王安石《寄蔡氏女子》诗:“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也注意到颜色与光的关系,把桃花和李花在昼夜间给人不同的感觉形象地表达出来。最能领略韩愈此诗妙处的是南宋诗人杨万里。他的《读退之李花诗》云:“近红暮看失燕支,远白宵明雪色奇。花不见桃惟见李,一生不晓退之诗。”并有小序:“桃李岁岁同时并开,而退之有‘花不见桃惟见李’之句,殊不可解。因晚登碧落堂,望隔江桃李,桃皆暗而李独明,乃悟其妙。盖‘炫昼缟夜’云。”
 
  “风揉”五句,力写李花“缟夜”的情景。诗人在低徊叹赏:城西的李花啊,和煦的春风在抚摩它,霏微的春雨去洗涤它,李花白得连雪花儿也比不上。繁密的花树林,望去象无际的波涛,在空中翻腾涌动。看,这是何等瑰丽的景象!古来咏花之作,每偏于纤巧仄媚,而韩愈却以如椽之笔,写奇壮之景,形象生新,境界宏阔,具见韩诗“思雄”、“力大”的特色。诗人接着写道:朋友,您知道这儿的李花象什么呢——那亿万朵洁白的花儿,把夜空照得通亮。群鸡误以为天明,都惊觉而啼,官吏们因此也纷纷起床了。此数语浓墨重彩,正是韩愈善用的“狠”笔!“群鸡惊鸣”之语,想象怪奇,把李花的“缟夜”渲染到极至。
 
  韩愈是写文章的大手笔,很讲究谋篇布局,法度严密,命意曲折,一篇上下,都有线索可寻。每段每句,都要安排得法,以使文章变化多姿。“群鸡”一句,似虚似实,正是上下接榫之处,仿佛李花真的把天照亮了,而下面紧接“金乌海底初飞来”句,由虚写转为实写,由夜晚写到清晨,接得非常自然,韵脚也由仄韵转为平韵,声情一致,音节谐畅。我们看,诗人是怎样描写朝阳初照花林的情景的:那神话传说中的金乌——太阳,刚从海底飞来,半天空红光散射,青霞披开,使人眼乱魂迷,无法逼视——啊,阳光正照耀着千万树李花,繁密成堆!诗人以厚重的笔触和浓烈的色调,描绘了阳光、云彩和花树交相辉映的丽景。诗中这无比奇特的意象,正表现了韩诗“放恣横从,神奇变幻”的艺术特征。
 
  “念昔”句以下为第二段。由花及人,感物兴怀,今昔对比,自伤身世。诗人回忆起往日少年时候,爱游赏宴乐,对着美丽的春花,开怀畅饮;自从流落不遇,百忧交集,要去看花时,未到已先想着回家了。而今从阳山贬所量移江陵,追想起自己被放谪的经过,不禁感喟苍凉。末四句更跌深一层,写自己今日尽情对酒赏花,是为了不忍辜负春光,让美好的花儿寂寞地零落在黄土里。这一段抒发个人的感慨,全用散文化笔法,而依然有着浓郁的诗味。“只今四十已如此,后日更老谁论哉”等句,虚字的使用尤为妥贴。如方东树所云:“其于闲字语助,看似不经意,实则无不坚确老重成炼者。”(《昭昧詹言》)
 
  此诗上半段,造意奇特,气象雄浑。诗人以劲健之笔描写绮丽的景物,发掘出常人所未曾领略到的自然的美。诗中的奇思壮采,浪漫的情调,宏阔的意境和难以捉摸的纷繁的艺术形象,都表现了诗人无比丰富的精神世界。如用翻空的波涛形容李花林,写白花倒映得天亮而使群鸡惊鸣等,都是戛戛独造的未经人道之语。然而,正如李黼平《读杜韩笔记》指出的,这些诗句“可谓工为形似之言,而诗之佳处不在此”。诗人写李花,也是在写自己。上半篇极写李花的洁白与繁茂,我们不也可以联想到诗人那惊众的才华吗?时当盛年的诗人,胸怀着匡时济世之心而处于无用之地,他只惋伤光阴的浪掷,大丈夫志业无成,故在诗中借花以寄个人的深慨。下半篇惜李花也是自惜,诗语质朴,与上边华赡的写景语恰成强烈的对比,而诗中有文,则辞气更为流畅,感情也显得更为浓挚了。蒋抱玄《评注韩昌黎诗集》云:“此诗妙在借花写人,始终却不明提,极匣剑帷灯之致。”如宝剑在匣,华灯在帏,而剑气灯光却若隐若显,给观者以想象和联想的余地,这正是此诗高妙之处。
 
                (陈永正)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青青水中蒲三首                 
 
  青青水中蒲,下有一双鱼。 
  君今上陇去,我在与谁居?   青青水中蒲,长在水中居。 
  寄语浮萍草,相随我不如。   青青水中蒲,叶短不出水。 
  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

 
  这三首乐府诗是具有同一主题的组诗——思妇之歌。它是韩愈青年时代的作品,写于贞元九年(793),是寄给他的妻子卢氏的。清人陈沆《诗比兴笺》说是“寄内而代为内人怀己之词”,是一种“代内人答”的体裁,风格别致。
 
  第一首描绘送别情景。诗人以青青的水中蒲草起兴,衬托离思的氛围,又以蒲草下有一双鱼儿作比兴,以反衬思妇的孤独。鱼儿成双作对,在水中香蒲下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而诗中女主人公却要与夫君分离。她触景生情,不禁依依不舍,深情地说:您如今要上陇州去,谁跟我在一起呢?语意真率、朴素,是民歌格调。短短四句诗,上下两联形成鲜明的对照:从地域上看,“青青水中蒲”,是风光明丽,一片蓬蓬勃勃的中原河边景色;而“君今上陇去”,却是偏远荒凉的西北边境。从情调上看,“下有一双鱼”,显得多么欢愉而写意;而“我在与谁居”,女主人公又见得多么伶仃而落寞。
 
  第二首仍言离情,诗人以不同方式作反复回环的表现。开始两句诗是比,以蒲草“长在水中居”象征女主人公长在家中居住,不能相随夫君而行。又用可以自由自在地随水漂流的浮萍来反衬,言蒲不如浮萍之能相随。所以,思妇寄语浮萍,无限感慨。
 
  第三首主题相同,一唱三叹,感情一首比一首深沉。“青青水中蒲,叶短不出水”,这两句诗有兴有比。用蒲草的短叶不出水,比喻思妇不能出门相随夫君。“妇人不下堂,行子在万里”,在空间上距离那么遥远,女主人公孤单单的形象也就显现出来,而其内心的凄苦也可想而知。诗中没有表示相思之语,而思夫之情自见。谢榛叹为“托兴高远,有风人之旨”(《四溟诗话》卷二)。
 
  三首诗是一脉贯通,相互联系的“三部曲”。
 
  第一首,行子刚刚出门离家,思妇只提出“我在与谁居”的问题,其离情别绪尚处在发展的起点上。第二首,行子远去,思妇为相思所苦,发出“相随我不如”的叹息。离愁比以前浓重多了。第三首,女主人公内心的孤凄感受随着行子“在万里”而与日俱增,一层深一层,全诗就在感情高潮中戛然而止,余韵无穷。
 
  在体裁上,《青青水中蒲》继承《诗经》、汉乐府的传统而又推陈出新。朱彝尊谓“篇法祖毛诗,语调则汉魏歌行耳”。
 
  诗的语言通俗流畅,风格象民歌朴素自然,看似平淡,而意味深长,前人赞之曰:“炼藻绘入平淡”,正道出这组诗的风格特色。
 
                (何国治)
韩愈◎听颖师弹琴                 
 
  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 
  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 
  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 
  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 
  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 
  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 
  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 
  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 
  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喜惧哀乐,变化倏忽,百感交集,莫可名状,这就是韩愈听颖师弹琴的感受。读罢全诗,颖师高超的琴技如可闻见,怪不得清人方扶南把它与白居易的《琵琶行》、李贺的《李凭箜篌引》相提并论,推许为“摹写声音至文”了。
 
  诗分两部分,前十句正面摹写声音。起句不同一般,它没有提及弹琴者,也没有交待弹琴的时间和地点,而是紧扣题目中的“听”字,单刀直入,把读者引进美妙的音乐境界里。琴声袅袅升起,轻柔细屑,仿佛小儿女在耳鬓厮磨之际,窃窃私语,互诉衷肠。中间夹杂些嗔怪之声,那不过是表达倾心相爱的一种不拘形迹的方式而已。正当听者沉浸在充满柔情密意的氛围里,琴声骤然变得昂扬激越起来,就象勇猛的将士挥戈跃马冲入敌阵,显得气势非凡。接着琴声又由刚转柔,呈起伏回荡之姿。恰似经过一场浴血奋战,敌氛尽扫,此时,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远处浮动着几片白云,近处摇曳着几丝柳絮,它们飘浮不定,若有若无,难于捉摸,却逗人情思。琴声所展示的意境高远阔大,使人有极目遥天悠悠不尽之感。
 
  蓦地,百鸟齐鸣,啁啾不已,安谧的环境为喧闹的场面所代替。在众鸟蹁跹之中,一只凤凰翩然高举,引吭长鸣。“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这只不甘与凡鸟为伍的孤傲的凤凰,一心向上,饱经跻攀之苦,结果还是跌落下来,而且跌得那样快,那样惨。这里除了用形象化的比喻显示琴声的起落变化外,似乎还另有寄托。联系后面的“湿衣泪滂滂”等句,它很可能包含着诗人对自己境遇的慨叹。他曾几次上奏章剖析政事得失,希望当局能有所警醒,从而革除弊端,励精图治,结果屡遭贬斥,心中不免有愤激不平之感。“湿衣”句与白居易《琵琶行》中的“江州司马青衫湿”颇相类似,只是后者表达得比较直接,比较显豁罢了。
 
  后八句写自己听琴的感受和反应,从侧面烘托琴声的优美动听。“嗟余”二句是自谦之辞,申明自己不懂音乐,未能深谙其中的奥妙。尽管如此,还是被颖师的琴声所深深感动,先是起坐不安,继而泪雨滂沱,浸湿了衣襟,犹自扑扑簌簌滴个不止。这种感情上的强烈刺激,实在叫人无法承受,于是推手制止,不忍卒听。末二句进一步渲染颖师琴技的高超。冰炭原不可同炉,但颖师的琴声一会儿把人引进欢乐的天堂,一会儿又把人掷入悲苦的地狱,就好比同时把冰炭投入听者的胸中,使人经受不了这种感情上的剧烈波动。
 
  全篇诗情起伏如钱塘江潮,波涛汹涌,层见迭出,变化无穷。上联与下联,甚至上句与下句,都有较大的起落变化,例如首联“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写柔细的琴声,充满和乐的色调,中间着一“怨”字,便觉波浪陡起,姿态横生,亲昵的意味反倒更浓,也更加富有生活气息。又如首联比以儿女之情,次联拟以英雄气概,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一柔一刚,构成悬殊的形势。第三联要再作起落变化,即由刚转柔,就很容易与第一联交叉重迭。诗人在实现这一起伏转折的同时,开辟了另一个新的境界,它高远阔大、安谧清醇,与首联的卿卿我我、充满私情形成鲜明的比照,它所显示的声音也与首联不一样,一者(首联)轻柔细屑,纯属指声;一者(三联)宛转悠扬,是所谓泛声。尽管两者都比较轻柔,却又各有特色,准确地反映了琴声高低疾徐的变化。清人方东树说韩愈写诗“用法变化而深严”(《昭昧詹言》),这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历来写乐曲的诗,大都利用人类五官通感的生理机能,致力于把比较难于捕捉的声音转化为比较容易感受的视觉形象。这首诗摹写声音精细入微,形象鲜明,却不粘皮着肉,故而显得高雅、空灵、醇厚。突出的表现是:在摹写声音节奏的同时,十分注意发掘含蕴其中的情志。好的琴声既可悦耳,又可赏心,可以移情动志。好的琴声,也不只可以绘声,而且可以“绘情”、“绘志”,把琴声所表达的情境,一一描摹出来。诗歌在摹写声音的同时,或示之以儿女柔情,或拟之以英雄壮志,或充满对自然的眷恋,或寓有超凡脱俗之想和坎坷不遇之悲,如此等等,无不流露出深厚的情意。
 
  韩愈是一位极富创造性的文学巨匠。他写作诗文,能够摆脱拘束,自辟蹊径。这首诗无论造境或遣词造语都有独到之处。以造境言,它为读者展示了两个大的境界:一是曲中的境界,即由乐曲的声音和节奏所构成的情境;一是曲外的境界,即乐曲声在听者(诗人自己)身上得到的反响。两者亦分亦合,犹如影之与形。从而使整个诗歌的意境显得深闳隽永,饶有情致。以遣词造语论,不少诗句新奇妥帖,揉磨入细,感染力极强。例如开头两句押细声韵,其中的“女”、“语”和“尔”、“汝”声音相近,读起来有些绕口。这种奇特的音韵安排,恰恰适合于表现小儿女之间那种缠绵纠结的情态。后面写昂扬激越的琴声则改用洪声韵的“昂”、“场”、“扬”、“凰”等,这些都精确地表现了弹者的情感和听者的印象。另外,五言和七言交错运用,以与琴声的疾徐断续相协调,也大大增强了诗句的表现力。如此等等,清楚地表明,诗人匠心独运,不拘绳墨,却又无不文从字顺,各司其职。所谓“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其实也是韩愈本人诗歌语言的一大特色。
 
                (朱世英)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2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调张籍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伊我生其后,举颈遥相望。 
  夜梦多见之,昼思反微茫。 
  徒观斧凿痕,不瞩治水航。 
  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 
  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 
  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 
  帝欲长吟哦,故遣起且僵。 
  剪翎送笼中,使看百鸟翔。 
  平生千万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电下取将。 
  流落人间者,太山一毫芒。 
  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 
  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 
  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 
  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 
  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 
  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颉颃。

 
  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成就,在盛行王、孟和元、白诗风的中唐时期,往往不被重视,甚至还受到某些人不公正的贬抑。韩愈在此诗中,热情地赞美李白和杜甫的诗文,表现出高度倾慕之情。在对李、杜诗歌的评价问题上,韩愈要比同时的人高明得多。
 
  本诗可分为三段。前六句为第一段。作者对李、杜诗文作出了极高的评价,并讥斥“群儿”谤伤前辈是多么无知可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二句,已成为对这两位伟大诗人的千古定评了。中间二十二句为第二段。力写对李、杜的钦仰,赞美他们诗歌的高度成就。其中“伊我”十句,作者感叹生于李、杜之后,只好在梦中瞻仰他们的风采。特别是读到李、杜光彩四溢的诗篇时,便不禁追想起他们兴酣落笔的情景:就象大禹治水那样,挥动着摩天巨斧,山崖峭壁一下子劈开了,被堙遏的洪水便倾泻出来,天地间回荡着山崩地裂的巨响。“惟此”六句,感叹李、杜生前不遇。天帝要使诗人永不停止歌唱,便故意给予他们升沉不定的命运。好比剪了羽毛囚禁在笼中的鸟儿,痛苦地看着外边百鸟自由自在地飞翔。“平生”六句,作者惋惜李、杜的诗文多已散佚。他们一生写了千万篇金玉般优美的诗歌,但其中多被仙官派遣神兵收取去了,流传人间的,只不过是泰山的毫末之微而已。末十二句为第三段。“我愿”八句,写自己努力去追随李、杜。诗人希望能生出两翅,在天地中追寻李、杜诗歌的精神。他终于能与前辈诗人精诚感通,于是,千奇百怪的诗境便进入心里:反手拔出大海中长鲸的利齿,高举大瓢,畅饮天宫中的仙酒,忽然腾身而起,遨游于广漠无穷的天宇中,自由自在,发天籁之音,甚至连织女所制的天衣也不屑去穿了。最后四句点题。诗人恳切地劝导老朋友张籍:不要老是钻在书堆中寻章摘句,忙碌经营,还是和我一起向李、杜学习,在诗歌的广阔天地中高高飞翔吧。
 
  韩愈在中唐诗坛上,开创了一个重要的流派。叶燮《原诗》说:“韩诗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诗人以其雄健的笔力,凌厉的气势,驱使宇宙万象进入诗中,表现了宏阔奇伟的艺术境界。这对纠正大历以来诗坛软熟褊浅的诗风,是有着积极作用的。而《调张籍》就正象诗界异军崛起的一篇宣言,它本身的风格,最能体现出韩诗奇崛雄浑的诗风。
 
  诗人笔势波澜壮阔,恣肆纵横,全诗如长江大河浩浩荡荡,奔流直下,而其中又曲折盘旋,激溅飞泻,变态万状,令人心摇意眩,目眩神迷。如第二段中,极写李、杜创作“施手时”情景,气势宏伟,境界阔大。突然,笔锋一转:“惟此两夫子,家居率荒凉。”豪情壮气一变而为感喟苍凉,所谓“勒奔马于嘘吸之间”,非有极大神力者何能臻此!下边第三段“我愿”数句,又再作转折,由李、杜而写及自己,驰骋于碧海苍天之中,诗歌的内涵显得更为深厚。我们还注意到,诗人并没有让江河横溢,一往不收,他力束狂澜,迫使汹涌的流水循着河道前流。本诗在命题立意、结构布局、遣词造句上,处处可见到作者独具的匠心。如诗中三个段落,回环相扣,展转相生。全诗寓纵横变化于规矩方圆之中,非有极深功力者何能臻此!
 
  尤可注意的是,诗中充满了探险入幽的奇思幻想。第一段六句,纯为议论。自第二段始,运笔出神入化,简直使人眼花缭乱。“想当施手时,巨刃磨天扬。垠崖划崩豁,乾坤摆雷硠。”用大禹凿山导河来形容李、杜下笔为文,这种匪夷所思的奇特的想象,决不是一般诗人所能有的。诗人写自己对李、杜的追慕是那样狂热:“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他长出了如云般的长翮大翼,乘风振奋,出六合,绝浮尘,探索李、杜艺术的精英。追求的结果是“百怪入我肠”。此“百怪”可真名不虚说,既有“剌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又有“腾身跨汗漫,不着织女襄”。下海上天,想象之神奇令人惊叹。而且诗人之奇思,或在天,或在地,或挟雷电,或跨天宇,雄阔壮丽。韩诗曰奇曰雄,如此诗者可见其风格了。
 
  诗人这种神奇的想象,每借助于夸张和比喻的艺术手法,就是前人所盛称的“以想象出诙诡”。诗人这样写那些妄图诋毁李、杜的轻薄后生:“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设喻贴切,形象生新,后世提炼为成语,早已家传户晓了。诗中万丈光焰,磨天巨刃,乾坤间的巨响,太山、长鲸等瑰玮奇丽的事物,都被用来设喻,使诗歌磅礴的气势和诡丽的境界得到充分的表现。
 
  此诗是“论诗”之作。朱彝尊《批韩诗》说:“议论诗,是又别一调,以苍老胜,他人无此胆。”这所谓的“别调”,其实应是议论诗中的“正格”,那就是以形象为议论。在本诗中,作者通过丰富的想象和夸张、比喻等表现手法,在塑造李白、杜甫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的同时,也塑造出作者本人及其诗歌的艺术形象,生动地表达出诗人对诗歌的一些精到的见解,这正是本诗在思想上和艺术上的成功之处。
 
                (陈永正)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答张十一         
 
  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 
  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 
  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 
  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

 
  韩愈一生中两次遭贬,《答张十一》是他第一次被贬到广东阳山后的第二年春天作的。张十一名署,德宗贞元十九年(803)与韩愈同为监察御史,一起被贬。张到郴州临武令任上曾有诗赠韩愈,诗云:“九疑峰畔二江前,恋阙思乡日抵年。白简趋朝曾并命,苍梧左宦一联翩。鲛人远泛渔舟火,鵩鸟闲飞露里天。涣汗几时流率土,扁舟西下共归田。”韩愈写此诗作答。
 
  诗的前半段写景抒情。“山净江空水见沙,哀猿啼处两三家”,勾勒了阳山地区的全景。春山明净,春江空阔,还传达出一种人烟稀少的空寂。寥寥数笔,生动的摹写了荒僻冷落的景象。这一联如同一幅清晰鲜明的水墨画。紧接着第二联是两组近景特写,“筼筜竞长纤纤笋,踯躅闲开艳艳花。”筼筜是一种粗大的竹子。踯躅即羊踯躅,开红黄色的花,生在山谷间,二月花发时,耀眼如火,月余不歇。这一联,可以说是作者为这幅水墨画又点缀了一些鲜艳、明快的色彩,为荒僻的野景增添了春天的生气。上句的“竞”字同下句的“闲”字,不但对仗工稳,而且传神生动。“竞”字把嫩笋争相滋生的蓬勃景象写活了:“闲”字则把羊踯躅随处开放、清闲自得的意态揭示了出来。这四句诗,写了远景,又写了近景,层次分明。有淡墨涂抹的山和水,又有色彩艳丽的绿竹和红花,浓淡相宜,形象突出。再加上哀猿的啼叫,真可谓诗情画意,交相辉映。
 
  这首诗中的景物,是与作者此时的处境与心情紧密相连的。它体现了这样两个特点,一是静,二是闲。静从空旷少人烟而生,作者从繁华嘈杂、人事扰扰的京城一下子到了这荒远冷僻的山区,哀猿啼声处处有,人间茅舍两三家,这种静与作者仕途的冷遇相互作用,使他倍感孤独和凄凉。这种闲,由他的处境遭遇而来,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悠闲超脱,没有羁绊,然而不免使人触景生情。身虽居闲地,心却一刻也没能摆脱朝廷的束缚,常常被“未报恩波”所搅扰,不能得闲,故而格外感慨。作者虽然写的是景,而实际上是在抒发自己内心深处的隐情,正如王夫之《唐诗评选》所说:“寄悲正在比兴处。”
 
  诗的下半段叙事抒情,“未报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前句的“未”字贯“报”与“知”,意谓皇帝的深恩我尚未报答,死所也未可得知,但求不要在南方炎热的瘴气中虚度余生而已。这两句是全诗的关键,孕含着作者内心深处许多矛盾着的隐微之情:有无辜被贬的愤怨与悲愁,又有对自己从此消沉下去的担心;有自己被贬南荒回归无望的叹息,又有对未来建功立业的憧憬。他虽然没有直接说忧愁怨恨,只提到“死所”、“炎瘴”,却比说出来更为深切。在这样的处境里,还想到“未报恩波”,这体现着儒家“怨而不怒”的精神。有了这一联的铺垫,下一联就容易理解。“吟君诗罢看双鬓,斗觉霜毛一半加。”“斗”同“陡”,是顿时的意思。“斗觉”二字用得奇崛,把诗人的感情推向高潮。这一联写得曲折迂回,诗人没有正面写自己如何忧愁,却说读了张署来诗后鬓发顿时白了一半,似乎来诗是愁的原因,这就把全诗唯一正面表现愁怨的地方掩盖住了。并且写愁不说愁,只说霜毛陡加,至于何以至此,尽在不言之中。诗意婉转,韵味浓厚。
 
  作者似乎尽量要把他那种激愤的感情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但是又不自觉地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来,使人感受到那股被压抑着的感情的潜流,读来为之感动,令人回味,形成了这首诗含蓄深沉的特点。
 
                (常振国)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3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题木居士二首(其一)                 
 
  火透波穿不计春,根如头面干如身。 
  偶然题作木居士,便有无穷求福人。

 
  唐时耒阳(今属湖南)地方有“木居士”庙,贞元末韩愈路过时留题二诗,此为其一。诗乃有感于社会现实而发,非一般应景的题咏。诗中“木居士”与“求福人”不妨视为官场中两种人的共名。作者运用咏物寓言形式,在影射的人与物之间取其相似点,获得丰富的喜剧效果,成为此诗最显著的特色。
 
  汉代南方五岭间有所谓“枫人”的杂鬼。以枫树老而生瘿,形状类人,被巫师取作偶像,借施骗术。“木居士”大约也是同一类木魅。它原本是山中一棵普通老朽的树木,曾遭“火透”(雷殛),又被“波穿”(雨打水淹),经磨历劫,伤痕累累,被扭曲得“根如头面干如身”这样一种不自然的形状。前两句交代“木居士”先时狼狈处境,揭其老底,后两句则写其意外的发迹,前后形成鲜明对照。幸乎不幸乎,世间的机遇往往带有偶然性质。老树根干状似人形,本是久经大自然灾变的结果,然而却被迷信的人加以神化,供进神龛。昨天还是囚首丧面,不堪其苦,转眼变成堂堂皇皇的“木居士”,于无佛处称尊了。其名与实、尊荣的处境与虚朽的本质是何等不谐调。在讽刺艺术中,喜剧效果的取得,多着力于揭露假、恶、丑的事物的表面现象与内在本质的极不谐调,换句话说,就是“把无价值的撕毁给人看”(鲁迅)。此诗中,诗人正是这样作的。因此,“木居士”的形象给人以滑稽可笑的感觉,收到极好讽刺效果。可诗的妙处还在最后一句,它画出这样一幅图景:神座之上立着一截侥幸残存、冥顽不灵的朽木,神座下却香烟缭绕,匍伏着衣之饰之的善男信女,他们在祈求它保佑。这种庄严的、郑重其事的场面与其荒唐的、滑稽可笑的内容,再一次构成不协调,构成喜剧冲突,使人忍俊不禁。这里挖苦讽刺的对象又不仅是“木居士”了。“木居士”固然可笑,而“求福人”更可笑亦复可悲。诗人是用两副笔墨来刻划两种形象的。在“木居士”是正面落墨,笔调嬉笑怒骂,尖酸刻薄。对“求福人”则著墨不多,但有点睛之效:他们急于求福,欲令智昏,错抱“佛”脚。“木居士”不靠他们的愚昧尚且自身难保,怎么可能反过来赐福于人呢?其“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论语。为政》)不是荒唐之至么?诗中对“木居士”的刻薄,句句都让人感到是对“求福人”的挖苦,是戳在“木居士”身上,羞在“求福人”脸上。此诗妙处,就在抓住了“聋俗无知,谄祭非鬼”(《?溪诗话》)的陋俗与封建官场中某种典型现象之间的一点相似之处,借端托喻,以咏物寓言方式,取得喜剧讽刺艺术的效果。
 
  不过,需要说明:从此诗的写作背景看,作者可能有影射贞元末年“暴起领事”的二王(王伾、王叔文)及其追随者的用意。他反对二王和永贞革新,固然是保守的表现。但就此诗而言,是写在革新运动之前且未涉及革新之事。而当时二王的追随者中确有不少钻营投机的分子(参阅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因而此诗讽刺形象的客观意义,是不可简单地以韩愈的政治态度来抹煞的。
 
                (周啸天)
韩愈◎湘中                 
 
  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 
  蘋藻满盘无处奠,空闻渔父扣舷歌。

 
  自从汉代贾谊被贬长沙写了《吊屈原赋》之后,以贾谊自喻、借凭吊屈原寄托失意之感便成了诗歌中常见的手法。韩愈此诗别具匠心,不写与屈贾同病相怜之苦,而是写英魂无处凭吊之情;不正面用典,而是以神秘空灵的意境烘托心头的迷惘惆怅,这就更深刻地表现了世无知音的寂寞悲凉。
 
  贞元末年,韩愈官监察御史,因关中旱饥,上疏请免徭役赋税,遭谗被贬为连州阳山令。政治上突如其来的打击,在诗人心底激起了无法平息的狂澜,从而形成了《湘中》诗起调那种突兀动荡的气势:“猿愁鱼踊水翻波,自古流传是汨罗。”这两句语调拗折,句法奇崛。如按通常章法,应首先点出汨罗江名,然后形容江上景色,但这样语意虽然顺畅,却容易平淡无奇,流于一般写景。现在诗人运用倒装句法,突出了江景:山猿愁啼,江鱼腾踊,湘波翻滚,一派神秘愁惨的气氛,以为诗人哀愤的心境写照。首句又连用“猿”、“鱼”、“踊”等双声字相间,以急促的节奏感来渲染诗人激动不平的心声。因而,诗人虽然没有直抒见到汨罗江时所引起的无穷感慨,却自有不尽之意溢于言外。
 
  诗人来到汨罗江本是为凭吊屈原而一泄心中的郁闷,然而就是在这里也得不到感情上的慰藉:江边到处飘浮着可供祭祀的绿蘋和水藻,可是屈原投江的遗迹已经荡然无存;当初贾谊尚能投书一哭,今日却连祭奠的地方都无从找寻,唯有江上的渔父舷歌依然,遥遥可闻。相传屈原贬逐,披发行吟泽畔,形容枯槁,遇一渔父相劝道:“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说罢,“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如今屈子已逝,渔父犹在,今日之渔父虽非昔日之渔父,然而今日之诗人正如昔日之屈原,贤者遭黜,隐者得全,清浊醒醉,古今一理。因此那悠闲的歌声似乎永远在嘲弄着一代代执着于改革政治、不肯与世同流合污的志士仁人。这里暗用楚辞《渔父》的典故,情景交融,浑成无迹,构成清空孤寂的境界,与前两句激切哀愁的气氛在对比中达到高度的和谐,生动地表现了诗人面对茫茫水天怅然若失的神情,含蓄地抒发了那种无端遭贬的悲愤和牢骚。
 
  这首诗寓激愤哀切之情和排奡跌宕之势于清空的意境和深长的韵味之中,成功地将探怪求新的特点和传统的表现方法揉为一体,充分体现了韩愈在艺术上的创新精神和深厚造诣。
 
                (葛晓音)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4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春雪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 
  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这首《春雪》,构思新巧,独具风采,是韩愈小诗中的佼佼者。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新年即阴历正月初一,这天前后是立春,所以标志着春天的到来。新年都还没有芬芳的鲜花,就使得在漫漫寒冬中久盼春色的人们分外焦急。一个“都”字,透露出这种急切的心情。第二句“二月初惊见草芽”,说二月亦无花,但话是从侧面来说的,感情就不是单纯的叹惜、遗憾。“惊”字最宜玩味。它似乎不是表明,诗人为二月刚见草芽而吃惊、失望,而是在焦急的期待中终于见到“春色”的萌芽而惊喜。内心的感情是:虽然春色姗姗来迟,但毕竟就要来了。“初惊”写出“见草芽”时的情态,极其传神。“惊”字状出摆脱冬寒后新奇、惊讶、欣喜的感受:“初”字含春来过晚、花开太迟的遗憾、惋惜和不满的情绪。然而这种淡淡的情绪藏在诗句背后,显得十分含蕴。韩愈在《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中曾写道:“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诗人对“草芽”似乎特别多情,也就是因为他从草芽看到了春的消息吧。从章法上看,前句“未有芳华”,一抑;后句“初见草芽”,一扬,跌宕腾挪,波澜起伏。
 
  三、四两句表面上是说有雪而无花,实际感情却是:人倒还能等待来迟的春色,从二月的草芽中看到春天的身影,但白雪却等不住了,竟然纷纷扬扬,穿树飞花,自己装点出了一派春色。真正的春色(百花盛开)未来,固然不免令人感到有些遗憾,但这穿树飞花的春雪不也照样给人以春的气息吗!诗人对春雪飞花主要不是怅惘、遗憾,而是欣喜。一个盼望着春天的诗人,如果自然界还没有春色,他就可以幻化出一片春色来。这就是三、四两句的妙处,它富有浓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可称神来之笔。“却嫌”、“故穿”,把春雪描绘得多么美好而有灵性,饶富情趣。诗的构思甚奇。初春时节,雪花飞舞,本来是造成“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的原因,可是,诗人偏说白雪是因为嫌春色来得太迟,才“故穿庭树”纷飞而来。这种翻因为果的写法,却增加了诗的意趣。“作飞花”三字,翻静态为动态,把初春的冷落翻成仲春的热闹,一翻再翻,使读者如入山阴道上,有应接不暇之感。
 
  此诗于常景中翻出新意,工巧奇警,是一篇别开生面的佳作。
 
                (汤贵仁)
韩愈◎晚春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晚春》是韩诗颇富奇趣的小品,历来选本少有漏选它的。然而,对诗意的理解却是诸说不一。
 
  题一作“游城南晚春”,可知诗中所描写的乃郊游即目所见。乍看来,只是一幅百卉千花争奇斗妍的“群芳谱”:春将归去,似乎所有草本与木本植物(“草树”)都探得了这个消息而想要留住她,各自使出浑身招数,吐艳争芳,一刹时万紫千红,繁花似锦。可笑那本来乏色少香的柳絮、榆荚也不甘寂寞,来凑热闹,因风起舞,化作雪飞(言“杨花榆荚”偏义于“杨花”)。仅此寥寥数笔,就给读者以满眼风光的印象。
 
  再进一步不难发现,此诗生动的效果与拟人化的手法大有关系。“草树”本属无情物,竟然能“知”能“解”还能“斗”,尤其是彼此竟有“才思”高下之分,着想之奇是前此诗中罕见的。最奇的还在于“无才思”三字造成末二句费人咀嚼,若可解若不可解,引起见仁见智之说。有人认为那是劝人珍惜光阴,抓紧勤学,以免如“杨花榆荚”白首无成;有的从中看到谐趣,以为是故意嘲弄“杨花榆荚”没有红紫美艳的花,一如人之无才华,写不出有文采的篇章;还有人干脆存疑:“玩三四两句,诗人似有所讽,但不知究何所指。”(刘永济《唐代绝句精华》)姑不论诸说各得诗意几分,仅就其解会之歧异,就可看出此诗确乎奇之又奇。
 
  清人朱彝尊说:“此意作何解?然情景只是如此。”此言虽未破的,却不乏见地。作者写诗的灵感是由晚春风光直接触发的,因而“情景只是如此”。不过,他不仅看到这“情景”之美,而且若有所悟,方才做入“无才思”的奇语,当有所寄寓。
 
  “杨花榆荚”,固少色泽香味,比“百般红紫”大为逊色。笑它“惟解漫天作雪飞”,确带几分揶揄的意味。然而,若就此从这幅晚春图中抹去这星星点点的白色,你不觉得小有缺憾么?即使作为“红紫”的陪衬,那“雪”点也似是不可少的。再说,谢道韫咏雪以“柳絮因风”,自古称美;作者亦有句云:“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春雪》)雪如杨花很美,杨花如雪又何尝不美?更何况这如雪的杨花,乃是晚春具有特征性景物之一,没有它,也就失却晚春之所以为晚春了。可见诗人拈出“杨花榆荚”未必只是揶揄,其中应有怜惜之意的。尤当看到,“杨花榆荚”不因“无才思”而藏拙,不畏“班门弄斧”之讥,避短用长,争鸣争放,为“晚春”添色。正是“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红楼梦》黛玉葬花词),这勇气岂不可爱?
 
  如果说诗有寓意,就应当是其中所含的一种生活哲理。从韩愈生平为人来说,他既是“文起八代之衰”的宗师,又是力矫元和轻熟诗风的奇险诗派的开派人物,颇具胆力。他能欣赏“杨花榆荚”的勇气不为无因。他除了自己在群芳斗艳的元和诗坛独树一帜外,还极力称扬当时不为人重视的孟郊、贾岛,这二人的奇僻瘦硬的诗风也是当时诗坛的别调,不也属于“杨花榆荚”之列?由此可见,韩愈对他所创造的“杨花榆荚”形象,未必不带同情,未必是一味挖苦。甚而可以说,诗人是以此鼓励“无才思”者敢于创造。前文所引述的两种对此诗寄意的解会,虽各有见地,于此点却均有忽略。殊不知诗人对“杨花榆荚”是爱而知其丑,所以嘲戏半假半真、亦庄亦谐。他并非存心托讽,而是观杨花飞舞而忽有所触,随寄一点幽默的情趣。诗的妙处也在这里。
 
                (周啸天)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游太平公主山庄                 
 
  公主当年欲占春,故将台榭压城闉。 
  欲知前面花多少,直到南山不属人。

 
  这首诗写作上一个特点是善用微词,似直而曲,有案无断,耐人寻味,艺术上别有一番功夫。
 
  太平公主是武则天之女,封建统治阶级中一个野心勃勃的女性。她的山庄位于唐时京兆万年县南,当年曾修观池乐游原,以为盛集。先天二年(713),她企图控制政权,谋杀李隆基,事败后逃入终南山,后被赐死。其“山庄”即由朝廷分赐予宁、申、岐、薛四王。作者所游之“太平公主山庄”,无疑已为故址。而诗题不明言“故址”,是很有蕴藉的。
 
  第一句写公主“当年”事。诗人游其故地而追怀其故事,是很自然的。此句“欲占春”三字警辟含深意。当年人间不平事多如牛毛,有钱有势者可以霸占田地、房屋,甚至百姓妻女,然而谁能霸占春天呢?“欲占春”自然不可思议,然而作者这样写却活生生地刻画出公主骄横贪婪、欲壑难填的本性。为了占尽春光,她于是大建别墅山庄,其豪华气派,竟使城阙为之色减。第二句一个“压”字将山庄“台榭”的规模惊人、公主之势的炙手可热极意烘托。“故”字则表明其为所欲为。足见作者下字准确,推敲得当。山庄别墅,是权贵游乐之所,多植花木。因之,第三句即以问花作转折。诗人不问山庄规模,而问“花多少”,从修辞角度看,可取得委婉之功效;而且问得自然,因为从诗题看,诗人既是在“游”山庄,他面对的正是山花烂漫的春天;同时“花”与首句“春”字略相映带。此句承上启下,又转而引出末句新意。一路看花花不尽,前面还有多少花?看啦,“直到南山不属人”!“南山”即终南山,在京兆万年县南五十里,而乐游原在县南八里,于此可见公主山庄之广袤。偌大地方“不属人”,透出首句“占”意。“直到”云云,它表面是惊叹夸耀,无所臧否,骨子里却深寓褒贬。“不属人”与“占”字同样寓有贬意,谴意。然而最妙的潜台词还不在这里。别忘了所有的一切均属“当年”事。山庄犹在,“前面”就是,但它属于谁?诗人没有说,不过早不属于公主了。过去“不属人”,现在却对人开放了。山庄尚不能为公主独占,春天又岂可为之独占?终究是“年年检点人间事,惟有春风不世情”呵。这事实不是对“欲占春”者的极大嘲讽么?但诗写到“不属人”即止,让感慨见于言外,使读者至今可以想见诗人当年面对山花时富有深意的笑影。
 
                (周啸天)
韩愈◎次潼关先寄张十二阁老使君                 
 
  荆山已去华山来,日出潼关四扇开。 
  刺史莫辞迎候远,相公新破蔡州回。

 
  此诗写在淮西大捷后作者随军凯旋途中。当时唐军抵达潼关,即将向华州进发。作者以行军司马身分写成此诗,由快马递交华州刺史张贾,一则抒发胜利豪情,一则通知对方准备犒军。所以诗题“先寄”。“十二”是张贾行第;张贾曾做属门下省的给事中。当时中书、门下二省官员通称“阁老”;又因汉代尊称州刺史为“使君”,唐人沿用。此诗曾被称为韩愈“平生第一首快诗”(蒋抱玄),艺术上显著特色是一反绝句含蓄婉曲之法,以刚笔写小诗,于短小篇幅见波澜壮阔,是唐绝句中富有个性的佳构。
 
  前两句写凯旋大军抵达潼关的壮丽图景。“荆山”一名覆釜山,在今河南灵宝境内,与华山相距二百余里。华山在潼关西面,巍峨耸峙,俯瞰秦川,辽远无际;倾听黄河,波涛澎湃,景象十分壮阔。第一句从荆山写到华山,仿佛凯旋大军在旋踵间便跨过了广阔的地域,开笔极有气魄,为全诗定下了雄壮的基调。清人施补华说它简劲有力,足与杜甫“齐鲁青未了”的名句比美,是并不过分的。对比一下作者稍前所作的同一主题的《过襄城》第一句“郾城辞罢辞襄城”,它与“荆山”句句式相似处是都使用了“句中排”(“郾城——襄城”:“荆山——华山”)重叠形式。然而“郾城”与“襄城”只是路过的两个地名而已;而“荆山”、“华山”却具有感情色彩,在凯旋者心目中,雄伟的山岳,仿佛也为他们的丰功伟绩所折服,络绎不绝地奔来表示庆贺。拟人化的手法显得生动有致。相形之下,“郾城”一句就起得平平了。
 
  在第二句里,作者抓住几个突出形象来展现迎师凯旋的壮丽情景,气象极为廓大。当时隆冬多雪,已显得“冬日可爱”。“日出”被采入诗中和具体历史内容相结合,形象的意蕴便更为深厚了。太阳东升,冰雪消融,象征着藩镇割据局面一时扭转,“元和中兴”由此实现。“潼关”古塞,在明丽的阳光下焕发了光彩,此刻四扇大开,由“狭窄不容车”的险隘一变而为庄严宏伟的“凯旋门”。虽未直接写人,壮观的图景却蕴含在字里行间,给读者留下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军旗猎猎,鼓角齐鸣,浩浩荡荡的大军抵达潼关;地方官吏远出关门相迎迓;百姓箪食壶浆,载欣载奔,夹道慰劳王师……“写歌舞入关,不着一字,尽于言外传之,所以为妙”(程学恂《韩诗臆说》)。关于潼关城门是“四扇”还是两扇,清代诗评家曾有争论,其实诗歌不比地理志,是不必拘泥于实际的。试把“四扇”改为“两扇”,那就怎么读也不够味了。加倍言之,气象、境界全出。所以,单从艺术处理角度讲,这样写也有必要。何况出奇制胜,本来就是韩诗的特色呢。
 
  诗的后两句换用第二人称语气,以抒情笔调通知华州刺史张贾准备犒军。潼关离华州尚有一百二十里地,故说“远”。远迎凯旋的将士,本应不辞劳苦。不过这话得由出迎一方道来,才近乎人情之常。而这里“莫辞迎候远”,却是接受欢迎一方的语气,完全抛开客气常套,却更能表达得意自豪的情态、主人翁的襟怀,故显得极为合理合情。《过襄城》中相应有一句“家山不用远来迎”,虽辞不同而意近。然前者语涉幽默,轻松风趣,切合喜庆环境中的实际情况,读来倍觉有味。而后者拘于常理,反而难把这样的意境表达充分。
 
  第四句“相公”指平淮大军实际统帅——宰相裴度,淮西大捷与他运筹帷幄之功分不开。“蔡州”原是淮西强藩吴元济巢穴。元和十二年十月,唐将李愬雪夜攻破蔡州,生擒吴元济。这是平淮关键战役,所以诗中以“破蔡州”借代淮西大捷。“新”一作“亲”,但“新”字尤妙,它不但包含“亲”意在内,而且表示决战刚刚结束。当时朝廷上“一时重叠赏元功”,而人们“自趁新年贺太平”,那是胜利、自豪气氛到达高潮的时刻。诗中对裴度由衷的赞美,反映了作者对统一战争的态度。以直赋作结,将全诗一语收拢,山岳为何奔走,阳光为何高照,潼关为何大开,刺史远出迎候何人,这里有了总的答复,成为全诗点眼结穴之所在。前三句中均未直接写凯旋的人,在此句予以直点。这种手法,好比传统剧中重要人物的亮相,给人以十分深刻的印象。
 
  综观全诗,一、二句一路写去,三句直呼,四句直点,可称是用刚笔,抒豪情。大胆地用了“没石饮羽之法”,别开生面。由于它刚直中有开合,有顿宕,刚中见韧,直而不平,“卷波澜入小诗”(查慎行),饶有韵味。一首政治抒情诗,采用犒军通知的方式写出,抒发了作者的政治激情,实是一般应酬之作望尘莫及的了。
 
                (周啸天)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奏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韩愈一生,以辟佛为己任,晚年上《论佛骨表》,力谏宪宗“迎佛骨人大内”,触犯“人主之怒”,几被定为死罪,经裴度等人说情,才由刑部侍郎贬为潮州刺史。
 
  潮州在今广东东部,距当时京师长安确有八千里之遥,那路途的困顿是可想而知的。当韩愈到达离京师不远的蓝田县时,他的侄孙韩湘,赶来同行。韩愈此时,悲歌当哭,慷慨激昂地写下这首名篇。
 
  首联直写自己获罪被贬的原因。他很有气概地说,这个“罪”是自己主动招来的。就因那“一封书”之罪,所得的命运是“朝奏”而“夕贬”。且一贬就是八千里。但是既本着“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论佛骨表》)的精神,则虽遭获严谴亦无怨悔。
 
  三、四句直书“除弊事”,认为自己是正确的,申述了自己忠而获罪和非罪远谪的愤慨,真有胆气。尽管招来一场弥天大祸,他还是“肯将衰朽惜残年”,且老而弥坚,使人如见到他的刚直不阿之态。
 
  五、六句就景抒情,情悲且壮。韩愈在一首哭女之作中写道:“以罪贬潮州刺史,乘驿赴任;其后家亦谴逐,小女道死,殡之层峰驿旁山下。”可知他当日仓猝先行,告别妻儿时的心情若何。韩愈为上表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家何在”三字中,有他的血泪。
 
  此两句一回顾,一前瞻。“秦岭”指终南山。云横而不见家,亦不见长安:“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李白诗),何况天子更在“九重”之上,岂能体恤下情?他此时不独系念家人,更多的是伤怀国事。“马不前”用古乐府:“驱马涉阴山,山高马不前”意。他立马蓝关,大雪寒天,联想到前路的艰危。“马不前”三字,露出英雄失路之悲。
 
  结语沉痛而稳重。《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记老臣蹇叔哭师时有:“必死是间,余收尔骨焉”之语,韩愈用其意,向侄孙从容交代后事,语意紧扣第四句,进一步吐露了凄楚难言的激愤之情。
 
  从思想上看,此诗与《论佛骨表》,一诗一文,可称双璧,很能表现韩愈思想中进步的一面。
 
  就艺术上看,此诗是韩诗七律中佳作。其特点诚如何焯所评“沉郁顿挫”,风格近似杜甫。沉郁指其风格的沉雄,感情的深厚抑郁,而顿挫是指其手法的高妙:笔势纵横,开合动荡。如“朝奏”、“夕贬”、“九重天”、“路八千”等,对比鲜明,高度概括。一上来就有高屋建瓴之势。三、四句用“流水对”,十四字形成一整体,紧紧承接上文,令人有浑成之感。五、六句宕开一笔,写景抒情,“云横雪拥”,境界雄阔。“横”状广度,“拥”状高度,二字皆下得极有力。故全诗大气磅礴,卷洪波巨澜于方寸,能产生撼动人心的力量。
 
  此诗虽追步杜甫,但能变化而自成面目,表现出韩愈以文为诗的特点。律诗有谨严的格律上的要求,而此诗仍能以“文章之法”行之,而且用得较好。好在虽有“文”的特点,如表现在直叙的方法上,虚词的运用上(“欲为”、“肯将”之类)等;同时亦有诗歌的特点,表现在形象的塑造上(特别是五、六一联,于苍凉的景色中有诗人自己的形象)和沉挚深厚的感情的抒发上。全诗叙事、写景、抒情融合为一,诗味浓郁,诗意盎然。
 
              (钱仲联徐永端)韩愈◎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
 
       寄白二十二舍人        
  漠漠轻阴晚自开,青天白日映楼台。 
  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

 
  一个久雨之后轻阴转晴的傍晚,曲江涨起了新碧,绿树如洗,万紫千红,临风吐艳。兴致勃勃的韩愈,邀约张籍、白居易同游曲江。可惜白居易因雨后泥泞未去。游罢归来,韩愈写了这首诗,寄给白居易。
 
  从美学观点看,水中之月,镜中之花,往往格外给人以美的享受。大概,水中、镜里反映出来的形象,总在似与不似之间,给人一种澄明而又微茫仿佛的美感,其动人情处,往往超过实体。本诗写景之美,正从水中得来:久雨乍晴,蓝蓝的天,明晃晃的太阳,千门万户的楼台,姹紫嫣红的花树,统统倒映在“曲江水满”之中。花树和楼台的倒影斑驳地叠映在水里。于是,花从翠楼顶上长出来,鱼从绿树中间穿过去。偶然,微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楼台花树,摇晃生姿。这不比岸边实景更令人神摇心醉吗?
 
  诗的结构也很有新意。它打破了绝句三句便转的规律,一连三句写景,第四句才陡然一问作结。这种结构上的特点,也很值得玩索。
 
  这首诗是写给白居易的,除了倾诉自己的激情之外,也有惋惜和埋怨对方爽约的意思。诗人没有直接表露自己苦候、失望、埋怨的情绪,而是巧妙地极写曲江雨后空气清新景物明净所特有的美。曲江的春天,曲江楼台花树的迷人,愈是渲染得美好,愈显出辜负这良辰美景是多么可惜。末句虽只轻轻一问,尽管语气十分委婉,却把诗人这种心情表述得淋漓尽致。诗人构思巧妙,也于此可见。
 
                (赖汉屏)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二首(其一)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这首小诗是写给水部员外郎张籍的。张籍在兄弟辈中排行十八,故称“张十八”。诗的风格清新自然,简直是口语化的。看似平淡,实则是绝不平淡的。韩愈自己说:“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送无本师归范阳》)。原来他的“平淡”是来之不易的。
 
  全篇中绝妙佳句便是那“草色遥看近却无”了。试想:早春二月,在北方,当树梢上、屋檐下都还挂着冰凌儿的时候,春在何处?连影儿也不见。但若是下过一番小雨后,第二天,你瞧吧,春来了。雨脚儿轻轻地走过大地,留下了春的印迹,那就是最初的春草芽儿冒出来了,远远望去,朦朦胧胧,仿佛有一片极淡极淡的青青之色,这是早春的草色。看着它,人们心里顿时充满欣欣然的生意。可是当你带着无限喜悦之情走近去看个仔细,地上是稀稀朗朗的极为纤细的芽,却反而看不清什么颜色了。诗人象一位高明的水墨画家,挥洒着他饱蘸水分的妙笔,隐隐泛出了那一抹青青之痕,便是早春的草色。远远望去,再象也没有,可走近了,反倒看不出。这句“草色遥看近却无”,真可谓兼摄远近,空处传神。
 
  这设色的背景,是那落在天街(皇城中的街道)上的纤细小雨。透过雨丝遥望草色,更给早春草色增添了一层朦胧美。而小雨又滋润如酥。酥就是奶油。受了这样的滋润,那草色还能不新吗?又有这样的背景来衬托,那草色还能不美吗?
 
  临了,诗人还来个对比:“绝胜烟柳满皇都”。诗人认为初春草色比那满城处处烟柳的景色不知要胜过多少倍。因为,“遥看近却无”的草色,是早春时节特有的,它柔嫩饱含水分,象征着大地春回、万象更新的欣欣生意。而烟柳呢?已经是“杨柳堆烟”时候,何况“满”城皆是,不稀罕了。到了暮春三月,色彩浓重,反倒不那么惹人喜爱了。象这样运用对比手法,与一般不同,这是一种加倍写法,为了突出春色的特征。
 
  “物以稀为贵”,早春时节的春草之色也是很娇贵的。“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韩愈《春雪》)。这是一种心理状态。严冬方尽,余寒犹厉,突然看到这美妙的草色,心头不由得又惊又喜。这一些些轻淡的绿,是当时大地唯一的装饰;可是到了晚春则“草树知春不久归”(韩愈《晚春》),这时那怕柳条儿绿得再好,人们也无心看,因为已缺乏那一种新鲜感。
 
  所以,诗人就在第三句转折时提醒说:“最是一年春好处。”是呀,一年之计在于春,而春天的最好处却又在早春。
 
  这首诗咏早春,能摄早春之魂,给读者以无穷的美感趣味,甚至是绘画所不能及的。诗人没有彩笔,但他用诗的语言描绘出极难描摹的色彩——一种淡素的、似有却无的色彩。如果没有锐利深细的观察力和高超的诗笔,便不可能把早春的自然美提炼为艺术美。
 
              (钱仲联徐永端)张仲素◎春闺思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 
  提笼忘采叶,昨夜梦渔阳。

 
  风俗画画家画不出时间的延续,须选“包孕最丰富的片刻”画之,使人从一点窥见事件的前因后果。这一法门,对短小的文学样式似乎也合宜,比如某些短篇小说高手常用“不了了之”的办法,不到情事收场先行结束故事,任人寻味。而唐人五绝名篇也常有这种手法的运用,张仲素《春闺思》就是好例。
 
  这诗的诗境很象画,甚而有几分象雕塑:一位采桑女子手提空笼(一种篮状竹器),斜倚在树旁,神情恍惚若有所忆……从这凝思的顷刻,借助作品标题(可命名为“梦渔阳”),观众会悟到很多画外之意。当然,诗毕竟是诗,终究有许多画图难足而只有文字可以传达的东西。
 
  “袅袅城边柳,青青陌上桑”。城边、陌上、柳丝与桑林,已构成一幅春郊场景。“袅袅”写出柳条依人的意态,“青青”是柔桑逗人的颜色,这两个叠词又渲染出融和骀荡的无边春意。这就使读者如睹一幅村女采桑图:“蚕生春三月,春柳正含绿。女儿采春桑,歌吹当春曲”(《采桑度》),真可谓“无字处皆具义”(王夫之)。于是,这两句不仅是一般地写景,还给女主人公的怀思提供了典型环境:城边千万丝杨柳,会勾起送人的往事;而青青的柔桑,会使人联想到“昼夜常怀丝(思)”的春蚕,则思妇眼中之景无非难堪之离情了。
 
  后二句在蚕事渐忙、众女采桑的背景上现出女主人公的特写形象:她倚树凝思,一动不动,手里提着个空“笼”——这是一个极富暗示性的“道具”,“提笼忘采叶”,表露出她身在桑下而心不在焉。心儿何往?末句就此点出“渔阳”二字,意味深长。“渔阳”是唐时征戍之地,当是这位闺中少妇所怀之人所在的地方。原来她是思念起从军的丈夫,伤心怨望。诗写到此已入正题,但它并未直说眼前少妇想夫之意,而是推到昨夜,说“昨夜梦渔阳”。写来不仅更婉曲,且能见昼夜怀思、无时或已之意,比单写眼前之思,情意更加深厚。
 
  “提笼忘采叶”,这诗中精彩的一笔,许会使读者觉得似曾相识。杨慎早有见得,道是:“从《卷耳》首章翻出。”《诗经。卷耳》是写女子怀念征夫之诗,其首章云:“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斜口小筐不难填满,卷耳也不难得,老采不满,是因心不在焉、老是“忘采叶”之故,其情景确与此诗有神似处。但就诗的整体说,彼此又很不同。《卷耳》接着就写了女子白日做梦,幻想丈夫上山、过冈、马疲、人病及饮酒自宽种种情景,把怀思写得非常具体。而此诗说到“梦渔阳”,似乎开了个头,接下去该写梦见什么,梦见怎样,但作者就此带住,不了了之。提笼少妇昨夜之梦境及她此刻的心情,一概留给读者,让其从人物的具体处境回味和推断,语约而意远。这就以最简的办法,获得很大的效果。因此,《春闺思》不是《卷耳》的摹拟,它已从古诗人手心“翻出”了。
 
                (周啸天)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7 | 显示全部楼层
张仲素◎秋夜曲                 
 
  丁丁漏水夜何长,漫漫轻云露月光。 
  秋逼暗虫通夕响,征衣未寄莫飞霜。

 
  这首诗写闺中人一夜间的情思,抒情细腻,结构工巧。篇中的女主人公因丈夫远行,离情萦怀。计时的漏壶在静夜里响起“丁丁”的滴水声,一滴滴、一声声,仿佛都敲打在她心坎上。她听着,数着,心里着急地在想,夜怎么这么长啊!她百无聊赖地把目光投向天空,天幕上无边无际的轻云在缓慢地移动,月亮时而被遮住,时而又露了出来。思妇在失眠时的所见所闻,无不引动并加重着她的凄清孤寂的感情。
 
  在失眠的长夜里,暗处的秋虫通宵一直在鸣叫着。听着听着,她突然想到该是给丈夫准备寒衣的时候了。第三句中的“通夕”二字明是写秋虫的鸣叫的时间之长,实际是暗示思妇通宵达旦未能成眠。“逼”字用得神妙,既“逼”出秋虫的叫声,衬出思妇难耐的寂寞,又“逼”得思妇转而想到丈夫寒衣,自然引出抒情的末一句。
 
  第四句“征衣未寄莫飞霜”是思妇内心的独白。她是在向老天爷求告呢,还是在径直命令呢?求告也罢,命令也罢,总之都可以从这天真的出语中窥见她对丈夫的无限深情。
 
  这首诗采用了画龙点睛的写法。前三句虽然是以情取景,但若没有末一句的点题,读者既无法领会景中之情,也不可能知道全诗主要抒写什么感情,诗中的主人公又是谁。最后一句响起思妇情浓意深的一片心声,使人恍然大悟:原来诗人在《秋夜曲》中所要弹奏的,不是别的,而是思妇心上的那根悠思绵绵的情弦。
 
                (陈志明)

张仲素◎秋闺思二首                 
 
  碧窗斜月蔼深晖,愁听寒螀泪湿衣。 
  梦里分明见关塞,不知何路向金微。 
  秋天一夜静无云,断续鸿声到晓闻,
  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

 
  第一首诗首二句写思妇醒时情景,接着写她的梦境,是倒装写法。
 
  她一觉醒来,只见斜月透进碧纱窗照到床前,境界如此清幽,心头却无比寂寞,更有那秋虫悲鸣,催人泪下;她的泪水早已沾湿了衣襟。
 
  刚才在梦里,不是分明地见到关塞了么?那“关塞”正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因为她的良人就出征到那里。心头一喜,快,赶上前去吧!可是,到良人所驻防的金微山迷失了方向,连路也找不着了。一急,就此醒来。金微山,即今阿尔泰山,是当时边关要塞所在。
 
  诗人以饱蘸同情之泪的笔,写出了她的一片痴情。
 
  第二首写思妇心潮起伏,一夜不眠,她看到夜静无云,她听到鸿声断续。鸿雁,向来被认为是替人捎带书信的,因此,她便由鸿声而想到要邮寄征衣,但寄到哪儿去呢?本想寄到遥远的居延城(在今新疆),谁想到,如今那儿又在移军。怎么办?真叫人愁绪万般,坐卧不宁。
 
  初、盛唐时,国力强盛。诗歌里洋溢着高昂、乐观情调。中唐诗的基调开始转为低沉了。就这两首诗而论,从闺中思妇的悲愁惶惑里,使人看出了边关动乱不宁的影子。
 
  从风格方面来看,盛唐气象,往往贵在雄浑,一气呵成。而中晚唐作品则讲究用意用笔的曲折,以耐人寻味见长。象这二首中,“梦里”句是一折,“不知”,又是一折,如此回环曲折,方将思妇的心情极细致地表达出来。“居延城外”句亦是曲折的写法,出于读者意料之外。特别是加深了主题,丰富了内涵。
 
  二首均有声有色,有情景交融之妙。用字亦有讲究。如用一“蔼”字,表现月光深暗,创造氛围。用一“静”字,显示夜空的冷寂,并衬托出下面的“鸿声”清晰,女主人公则惟闻此声,勾起天寒欲寄征衣的满腔心事。
 
              (钱仲联 徐永端)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8 | 显示全部楼层
王涯◎秋思赠远二首  当年只自守空帷,梦里关山觉别离。 
  不见乡书传雁足,唯看新月吐蛾眉。 
  厌攀杨柳临清阁,闲采芙蕖傍碧潭。 
  走马台边人不见,拂云堆畔战初酣。

 
  这二首诗,描写了诗人对妻子真挚专一的爱情,文笔洗炼,意境明朗,亲切感人,向为人们称道。
 
  开头两句,前句说了“当年”,后句便含“至今”之意。“只自”是唐人口语,作“独白”讲,句中含有甘心情愿的意味。意思是:当年自己就立下心愿,与妻离别后,甘自独守空帷;几年来,常常是“梦里关山”——历尽千山万水,和妻子相会,但醒来却发觉两人仍处在别离之中。上句写宿志兼点处境,下句写梦幻兼诉情思,表现出诗人怀念妻子的深情。相传王涯对妻子情笃,虽做高官而“不蓄妓妾”(《唐才子传》),读他的这首诗,更觉其情真意切了。
 
  后两句,上句说“不见乡书”,下句道“唯看新月”,从这对举成文的语气里,显示了诗人对家书的时时渴望;他该多么想望能象古代传说那样,突见雁足之上,系着妻子的信啊!乡书不见,唯见新月,一个“唯”字,写出了诗人无可奈何的怅惘。诗人对月怀人,浮想联翩,仿佛那弯弯新月就象娇妻的蛾眉。
 
  短短四句诗,却写得感情深,情态真,末句以景结情,更给人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的艺术美感。
 
  从诗的内容看,第二首显然是写于穆宗朝诗人节度边陲之际。
 
  古人送别,常常折柳相赠,因此,杨柳便成了伤别的象征。诗开头说,“厌攀杨柳临清阁”,“厌”字一贯全句,“杨柳”触起离思,自然厌之有理;官署中的“清阁”,有似送别时的长亭,因此临清阁也令人伤情。诗人极力想避开这离思之苦,可又怎么能够呢?你看,他避开了清阁杨柳而游清池,那明艳动人的芙蕖(即荷花)却又向他笑了。“闲采芙蕖傍碧潭”,一个“闲”字,刻画出了诗人那种情不自禁的动作。芙蓉如面,莲步生春,诗人芙蕖在手,但仿佛跳入诗人眼帘的却是螓首蛾眉,美目盼兮的娇妻。这离愁真是既苦且甜,既甜且苦,懊恼缠人啊!但诗人转而又想,既有王命在身,自当以国事为重,于是笔锋一转,写道:“走马台边人不见,拂云堆畔战初酣。”“走马台”系指汉时张敞“走马章台街”之事。拂云堆,在朔方,代征战之地。这两句说:娇妻既在千里之外,想效张敞画眉之事已不可能,而现在边关多事,作为运筹帷幄的边关统帅,应以国事为重,个人儿女之情暂且放一放吧!诗人极力要从思恋中解脱出来,恰是更深一层地表现了怀念妻子的萦绕之情;也是对久别的妻子的说明,完满地表达了“秋思赠远”的题意。
 
  这首诗是情思缠绵与健美风格的有机结合。前两句诗人将思远之情写得深情绵邈,卒章处却是开阔雄放。缠绵与雄放,一般是难得相容的,但在诗人的笔下,却达到了自然和谐的妙境,表现出诗人既富有感情又能正确对待的风度。诗的个性就在于此,作品的可贵也在于此。
 
                (傅经顺)
吕温◎刘郎浦口号
 
  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幄黄金。 
  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

 
  这首咏史诗是作者经过刘郎浦时,听说此地是三国时刘备到东吴迎亲的地方,有所感触而写的。
 
  咏史诗难在是议论而又不死于议论之下。我们且看吕温是怎样解决这一难题的。
 
  前二句:“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幄黄金。”初看时,上句是叙事,下句是想象中的物象,似乎没有什么议论在内。据《三国志》记载,当时孙权对于刘备,既有戒心,又要结亲,是包藏政治用心的。这一点,周瑜说得很明白:“愚谓大计,宜徙(刘)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
 
  可是作者写诗,并没有把史实简单概括一下完事,而是借令人可以触摸的艺术形象发表议论。请看“明珠步障幄黄金”这句,既写出孙刘结亲时那种豪华场面:孙夫人使用的步障,是缀满了明珠的;新婚夫妇居住的地方,连帷幄也用黄金来装饰。然而我们深入加以寻味,会发觉这种描写,不仅仅是为了铺叙结婚场面的豪华,还含有这种豪华所隐藏的政治用意。不难看出,诗人把“史”和“诗”很好地统一起来了。
 
  再看下面:“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分明是对孙权的嘲笑。看来已显出议论的面目了。但是细看之下,它又和一般论史不同。一般论史可以是这样平直地写:“刘备以天下事为重,不因一女子而易其志。”说得准确,没有味道。这里却以唱叹出之。诗人发问道:谁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看轻了天下呢?而孙权、周瑜居然想用来换取刘备鼎足三分的决心,结果又如何呢?写来有顿挫之势,饶有情致。这是从侧面取影,让人们自己去寻思和领悟它的正面意思。这样,它同史论就有灵活与板滞的区别,不是死在议论之下了。
 
                (刘逸生)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8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禹锡◎插田歌  连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楼,适有所感。遂书其事为俚歌,以俟采诗者。 
  冈头花草齐,燕子东西飞。 
  田塍望如线,白水光参差。 
  农妇白纻裙,农父绿蓑衣。 
  齐唱郢中歌,嘤咛如竹枝。 
  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 
  时时一大笑,此必相嘲嗤。 
  水平苗漠漠,烟火生墟落。 
  黄犬往复还,赤鸡鸣且啄。 
  路旁谁家郎,乌帽衫袖长。 
  自言上计吏,年幼离帝乡。 
  田夫语计吏:“君家侬定谙。 
  一来长安道,眼大不相参。” 
  计吏笑致辞:“长安真大处,
  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 
  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 
  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

 
  这首乐府体诗歌写于刘禹锡贬为连州(今广东连县)刺史期间。诗以俚歌形式记叙了农民插秧的场面以及农夫与计吏的一场对话。序文说希望中央派官吏来采集歌谣,明确表示他作诗的目的是讽谕朝政、匡正时阙。中唐新乐府诗虽然大都有意仿效乐府民歌通俗浅显的风格,但象《插田歌》这样富于民歌天然神韵的作品也并不多见。这首诗将乐府长于叙事和对话的特点与山歌俚曲流畅清新的风格相结合,融进诗人善于谐谑的幽默感,创造出别具一格的诗歌意境。
 
  首六句用清淡的色彩和简洁的线条勾勒出插秧时节连州郊外的大好风光,在工整的构图上穿插进活泼的动态:冈头花草崭齐,燕子穿梭飞舞,田埂笔直如线,清水粼粼闪光。农妇穿着白麻布做的衣裙,农夫披着绿草编的蓑衣,白裙绿衣与绿苗白水的鲜明色彩分外调和。这几句笔墨虽淡,却渲染出南方水乡浓郁的春天气息。
 
  “齐唱郢中歌”以下六句进一步通过听觉来描写农民劳动的情绪。在农夫们一片整齐的哼唱中时时穿插进一阵阵嘲嗤的大笑,忧郁的情调与活跃的气氛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因而歌声虽然哀怨,但并无沉闷之感。“但闻”、“不辨”、“此必”扣住诗人从郡楼下望的角度描写,虽然楼上人听不真歌词和嘲嗤的内容,却传神地表现了农民们朴野而又乐天的性格特征,绘出了富有特色的民风乡俗。“怨响音”是农民们在繁重劳动和艰难生活的重压下自然流出的痛苦呻吟,而“时时一大笑”则爆发出他们热爱生活、富于幽默感的旺盛活力。时怨时嘲的情绪变换,暗示了农民对现实的不满,这就与下文农夫对计吏的嘲讽取得了照应。
 
  尤其高明的是,诗人没有描写劳动时间的推移过程,而仅用“水平苗漠漠”一句景物描写点明插秧已毕,使场景自然地从水田转移到村路。炊烟袅袅、鸡犬奔啄的四句景色点缀承上启下,展现了农民劳动归来时村落里宁静和平而微带骚动的气氛,同时引出计吏的登场,将全诗前后两部分对比的内容天衣无缝地接合成一个完整的场面。计吏乌帽长衫的打扮出现在这青田白水的背景上,在农妇田夫白裙绿衣的衬托下,不但显示出计吏与农夫身份地位的差别,而且使人联想到它好象一个小小的黑点玷污了这美好的田野,正如他的庸俗污染了田间辛勤劳动的纯朴气氛一样。计吏的自我介绍引出田夫与他的对话,着一“自”字,巧妙地表现了计吏急于自炫身份的心理。
 
  田夫对计吏的应酬颇含深意。“君家侬定谙”,说明田夫知道计吏本来也是出身于附近乡村的。“一来长安道,眼大不相参”,讽刺计吏一旦当上官差,去过一趟长安,便与乡邻不是一路人了。话虽是对“这一个”计吏而发,却也概括了封建社会世态炎凉的普遍现象,揭示了官贵民贱的社会关系的本质。计吏没有听出田夫话里的讽刺意味,反而“笑”着致辞,借机大肆吹牛。这一“笑”正显出他的愚蠢。“长安真大处,省门高轲峨,侬入无度数”,活画出尚未脱掉土气的计吏鄙俗可笑的神情和虚荣浅薄的性格。“昨来补卫士,唯用筒竹布”是全诗讽刺的重点。既然计吏的姓名补入朝廷禁军的缺额,只须拿出些筒竹布便贿赂得来,那么官职当然也可随意买卖了。“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这种推测既是计吏的自夸,也道出了诗人的忧虑。但让这话出自一个小小的计吏之口,则收到比诗人直接议论更强烈的效果。连计吏都觉得官价便宜,更可见出皇家卫士名额之贱,朝廷卖官鬻爵之滥。全诗写到计吏得意忘形地预卜自己将会高升的前途时便戛然而止。听了这一席话田夫的反应如何,则让读者自己去想象,这就留下了无穷的余味。这一段对话全用口语,寥寥数言,朴素无华,却传神地表现出农夫与计吏这两个不同身份的人物不同的心理状态和性格特征,体现了诗人通俗活泼而又具有高度概括力的语言特色。
 
  这首诗继承汉乐府缘事而发的优秀传统,以俚歌民谣揭露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诙谐嘲嗤中寄寓严肃的政治意义,以平凡真实的生活显示深刻的主题思想,从艺术结构、叙事方式、细节描写到人物对话都深得汉乐府民歌的真髓,但又表现出诗人明快简洁幽默的独特风格,因而以高度的思想艺术价值为中唐新乐府运动增添了光彩。
 
                (葛晓音)
刘禹锡◎平蔡州三首(其二)                 
 
  汝南晨鸡喔喔鸣,城头鼓角音和平。 
  路旁老人忆旧事,相与感激皆涕零。 
  老人收泪前致辞:“官军入城人不知。 
  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
   元和十二年(817),唐王朝在宰相裴度的主持下,由李愬率军雪夜袭破蔡州,活捉了割据抗命的淮西藩帅吴元济。刘禹锡满怀激情地写作此诗,热烈赞颂这一重大胜利。
 
  蔡州,天宝时为汝南郡。首句用“汝南”而不用“蔡州”,正好化用古乐府《鸡鸣歌》成句:“东方欲明星烂烂,汝南晨鸡登坛唤”,句中“汝南”两字仿佛专为此诗而设,信手拈来,可谓一巧;平蔡之役原是雪夜奇袭,正好至翌日晨鸡啼鸣而奏功,二巧;雄鸡一唱天下白,隐含官军克复蔡州城、人民重见天日之意,首句因而具备兴句的性质,三巧。细绎诗意,其地、其时、其事无一不巧,可谓巧合无垠,深切乐府神理而又全不着痕迹。次句“城头鼓角”四字说到了平蔡州的战事。这次战役是奇袭,判军猝不及防,在睡梦中就被解除了武装,敌我双方没有经过激烈的厮杀,而李愬又极富于指挥才能,城破以后号令严明,一无所犯,所以连善悲的鼓角声听起来也觉得十分“和平”了。开头两句用常语写奇袭,而务于字外着力,看似平易,其实笔运千钧,而又能举重若轻,不同凡响。淮西藩帅判乱达三十多年之久,唐王朝发动多次征讨,都以损兵折将告终。李愬出敌不意,攻其不备,一举平蔡。按照常情,“攻城以战,杀人盈城”,平蔡之战,却几乎是兵不血刃,简直是个奇迹。刘禹锡不去正面描写奇袭的险艰,也不去正面描写李愬的智勇,而是竭力渲染蔡州凌晨雄鸡报晓、鼓角不悲的和平气氛。这样写,把神奇包含在平凡之中,不着“奇”字而奇迹愈显,取径之曲,全在借端托寓。《艺概。诗概》所谓“本面不写写对面、旁面,须如睹影知竿乃妙”,这两句适足以当之。
 
  接下来两句用速写手法,表现人民对于平叛事业的拥护。说“道旁”而不说“道中”,是暗示读者,“道中”正有大队官军在行进。“忆旧事”实际上是一种对比。蔡州老人看到路上一队队雄赳赳的官军,引起了深沉的回忆。他见过天宝盛世,享受过国家统一的太平,也经历过安史之乱后,蔡州沦为叛军巢穴的痛苦。“忆旧事”,到“皆涕零”,深刻揭示了人民对于国家统一的热烈向往,和平蔡之役的重大意义。
 
  诗的后四句叙老人语,“官军入城人不知”一句与开头两句相关合,盛赞李愬用兵如神。最后两句为喜极之语。从天宝末到元和十二载,已有六十多年之久,历史即将翻过这黑暗的一页,老人于迟暮之年而出乎意外地睹此快事,顿觉无比欣慰、满眼光明,对国家的中兴充满着希望。至此,全诗主旨顺势托出,一笔作颂,一笔作收,流吐毫不费力,而不尽之意,仍在篇外。诗中特别标明“元和十二载”,是出于诗人精心安排,他要用史笔将这一重大事件著之竹帛,流传千古。
 
  这诗写得通俗易懂、流走飞动,而又不失之浅近。既平易流畅而又精炼,显示出诗人高度的艺术才能。清人翁方纲说,刘禹锡此诗“以《竹枝》歌谣之调而造老杜诗史之地位”(《石洲诗话》卷二),一语道出了它的艺术价值。
 
                (吴汝煜)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0:59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禹锡◎蜀先主庙                 
 
  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 
  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

 
  《蜀先主庙》是刘禹锡五律中传诵较广的一首。蜀先主就是刘备。先主庙在夔州(治所在今四川奉节东),本诗当是刘禹锡任夔州刺史时所作。
 
  首联“天下英雄气,千秋尚凛然”,高唱入云,突兀劲挺。细品诗味,其妙有三:一、境界雄阔绝伦。“天下”两字囊括宇宙,极言“英雄气”之充塞六合,至大无垠:“千秋”两字贯串古今,极写“英雄气”之万古长存,永垂不朽。遣词结言,又显示出诗人吞吐日月、俯仰古今之胸臆。二、使事无迹。“天下英雄”四字暗用曹操对刘备语:“今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三国志。蜀志。先主传》)。刘禹锡仅添一“气”字,便有庙堂气象,所以纪昀说:“起二句确是先主庙,妙似不用事者。”三、意在言外。“尚凛然”三字虽然只是抒写一种感受,但诗人面对先主塑像,肃然起敬的神态隐然可见;其中“尚”字下得极妙,先主庙堂尚且威势逼人,则其生前叱咤风云的英雄气概,自不待言了。
 
  颔联紧承“英雄气”三字,引出刘备的英雄业绩:“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刘备起自微细,在汉末乱世之中,转战南北,几经颠扑,才形成了与曹操、孙权三分天下之势,实在是很不容易的。建立蜀国以后,他又力图进取中原,统一中国,这更显示了英雄之志。“五铢钱”是汉武帝元狩五年(前118)铸行的一种钱币,后来王莽代汉时将它罢废。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又恢复了五铢钱。此诗题下诗人自注:“汉末童谣:”黄牛白腹,五铢当复‘。“这是借钱币为说,暗喻刘备振兴汉室的勃勃雄心。这一联的对仗难度比较大。”势分三足鼎“,化用孙楚《为石仲容与孙皓书》中语:”自谓三分鼎足之势,可与泰山共相终始。“”业复五铢钱“纯用民谣中语。两句典出殊门,互不相关,可是对应自成巧思,浑成自然。
 
  如果说,颔联主要是颂扬刘备的功业,那么,颈联进一步指出刘备功业之不能卒成,为之叹惜。“得相能开国”,是说刘备三顾茅庐,得诸葛亮辅佐,建立了蜀国:“生儿不象贤”,则说后主刘禅不能效法先人贤德,狎近小人,愚昧闇弱,致使蜀国的基业被他葬送。创业难,守成更难,刘禹锡认为这是一个深刻的历史教训,所以特意加以指出。这一联用刘备的长于任贤择相,与他的短于教子、致使嗣子不肖相对比,正反相形,具有词意颉颃、声情顿挫之妙。五律的颈联最忌与颔联措意雷同。本诗颔联咏功业,颈联说人事,转接之间,富于变化;且颔联承上,颈联启下,脉络极为分明。
 
  尾联感叹后主的不肖。刘禅降魏后,被迁到洛阳,封为安乐县公。一天,“司马文王(昭)与禅宴,为之作故蜀伎。旁人皆为之感怆,而禅喜笑自若。”(《三国志。蜀志。后主传》裴注引《汉晋春秋》)尾联两句当化用此意。刘禅不惜先业、麻木不仁至此,足见他落得国灭身俘的严重后果决非偶然。字里行间,渗透着对于刘备身后事业消亡的无限嗟悼之情。
 
  从全诗的构思来看,前四句写盛德,后四句写业衰,在鲜明的盛衰对比中,道出了古今兴亡的一个深刻教训。诗人咏史怀古,其着眼点当然还在于今。唐王朝有过开元盛世,但到了刘禹锡所处的时代,已经日薄西山,国势日益衰颓。然而执政者仍然那样昏庸荒唐,甚至一再打击迫害象刘禹锡那样的革新者。这怎不使人感叹万分呢!全诗字皆如濯,句皆如拔,精警高卓,沉着超迈,并以形象的感染力,垂戒无穷。这也许就是它千百年来一直传诵不息的原因吧。
 
                (吴汝煜)刘禹锡◎金陵怀古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 
  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宝历二年(826)冬,刘禹锡由和州返回洛阳,途经金陵。从诗中的写景看来,这诗可能写于次年初春。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首联写的是晨景和晚景。诗人为寻访东吴当年冶铸之地──冶城的遗迹来到江边,正逢早潮上涨,水天空阔,满川风涛。冶城这一以冶制吴刀、吴钩著名的古迹究竟在哪儿呢?诗人徘徊寻觅,却四顾茫然。只有那江涛的拍岸声和江边一片荒凉的景象。它仿佛告诉人们:冶城和吴国的雄图霸业一样,早已在时间的长河中消逝得无影无踪了。傍晚时分,征虏亭寂寞地矗立在斜晖之中,伴随着它的不过是投在地上的长长的黑影而已,那东晋王谢贵族之家曾在这里饯行送别的热闹排场,也早已销声匿迹。尽管亭子与夕阳依旧,但人事却已全非。诗在开头两句巧妙地把盛衰对比从景语中道出,使诗歌一落笔就紧扣题意,自然流露出吊古伤今之情。
 
  “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颔联两句虽然仍是写景,但此处写的景,则不仅是对历史陈迹的凭吊,而且以雄伟美丽的山川为见证以抒怀,借以形象地表达出诗人对某一历史问题的识见。看哪,时序虽在春寒料峭之中,那江心不沉的战船──蔡洲却已长出一片嫩绿的新草;那向称金陵门户的幕府山正雄视大江,山顶上升起袅袅青烟,光景依然如旧。面对着滔滔江流,诗人想起了东晋军阀苏峻曾一度袭破金陵,企图凭借险阻,建立霸业。不久陶侃、温峤起兵在此伐叛,舟师四万次于蔡洲。一时舳舻相望,旌旗蔽空,激战累日,终于击败苏峻,使晋室转危为安。他还想起幕府山正是由于丞相王导曾在此建立幕府屯兵驻守而得名。但曾几何时,东晋仍然被刘宋所代替,衡阳王刘义季出任南兖州刺史,此山从此又成为刘宋新贵们祖饯之处。山川风物在变幻的历史长河中有没有变异呢?没有,诗人看到的仍是:春草年年绿,旧烟岁岁青。这一联熔古今事与眼前景为一体,“新草绿”、“旧烟青”六字下得醒豁鲜明,情景交融,并为下文的感慨作铺垫。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颈联承上两联转入议论。诗人以极其精炼的语言揭示了六朝兴亡的秘密,并示警当世。六朝的繁华哪里去了?当时的权贵而今安在?险要的山川形势并没有为他们的长治久安提供保障;国家兴亡,原当取决于人事!在这一联里,诗人思接千里,自铸伟词,提出了社稷之存“在德不在险”的卓越见解。后来王安石《金陵怀古》四首其二:“天兵南下此桥江,敌国当时指顾降。山水雄豪空复在,君王神武自无双。”即由此化出。足见议论之高,识见之卓。
 
  尾联“《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六朝帝王凭恃天险、纵情享乐而国亡,历史的教训有没有被后世记取呢?诗人以《玉树后庭花》尚在流行暗示当今唐代的统治者依托关中百二山河之险,沉溺在声色享乐之中,正步着六朝的后尘,其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玉树后庭花》是公认的亡国之音。诗含蓄地把鉴戒亡国之意寄寓于一种音乐现象之中,可谓意味深长。晚唐诗人杜牧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便是脱胎于此。
 
  《贞一斋诗说》说:“咏史诗不必凿凿指事实,看古人名作可见。”刘禹锡这首诗就是这样,首联从题前摇曳而来,尾联从题后迤逦而去。前两联只点出与六朝有关的金陵名胜古迹,以暗示千古兴亡之所由,而不是为了追怀一朝、一帝、一事、一物。至后两联则通过议论和感慨借古讽今,揭示出全诗主旨。这种手法,用在咏史诗、怀古诗中是颇为高明的。
 
                (吴汝煜)
 楼主| 发表于 2013-8-5 11:00 | 显示全部楼层
刘禹锡◎昼居池上亭独吟                 
 
  日午树阴正,独吟池上亭。 
  静看蜂教诲,闲想鹤仪形。 
  法酒调神气,清琴入性灵。 
  浩然机已息,几杖复何铭?

 
  刘禹锡是我国唐代一个很有政治抱负的诗人。长期遭贬,备受打击,却仍然抗厉不屈。这首诗正是充分地表现了他的可贵品格。唯写作时间不可确考,但定于开成元年(836)分司东都以后,当无大误。
 
  “日午树阴正,独吟池上亭。”首联两句写出了一个恬静幽雅的环境,借以衬托诗人孤独闲适的情韵。
 
  “静看蜂教诲,闲想鹤仪形。”颔联写诗人的两个动作:看和想。并从所看所想的内容展现出诗人美好的心灵。池边花草丛生,蜜蜂飞舞。他静静看去,感到很受教益。蜜蜂“繁布金房,垒构玉室。咀嚼华滋,酿以为蜜”(郭璞《蜜蜂赋》),一生何尝偷闲?对于敌害,它们群起而攻,万死不辞,临战何尝退却?这就引起诗人深沉的思考。诗人积极参加政治革新,并写了大量讽刺权贵的诗篇,这一切都是问心无愧的。但历遭打击,也曾产生过消极退隐的念头。这里“蜂教诲”三字,说明诗人从蜂的勤奋勇敢受到启示。我国古代有“圣人师蜂”的说法。师蜂自励,表现出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这一联出句从“看”字引出,是实写;对句“闲想鹤仪形”则从“想”字着笔,是虚写。相传鹤是君子所化(见《抱朴子》),所以“鹤仪形”也就是君子的仪形。在他另一首《鹤叹》诗里有:“徐引竹间步,远含云外情”两句,就可以想象出“鹤仪形”的神态,及诗人曲折表达的高尚人格。这里以“鹤仪形”为尚,修德至勤,表现了“身闲志不闲”的高尚情操。总的来说,这两句诗抓住蜂的勤劳勇敢和鹤的志趣高尚的属性,构成了鲜明的感性形象,是极耐人寻味的。
 
  “法酒调神气,清琴入性灵”。颈联进一步刻画诗人的自我形象。“法酒”是按照法定规格酿造的酒。古人饮酒,有的纯系纵情享乐,有的是为了消忧,诗人饮酒则是为了“调神气”,即调节精神。这与他在《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诗中说的“暂凭杯酒长精神”是一致的。下句借清琴以陶冶性灵,寄托自己高洁的情怀。紧承上联仍从“静”、“闲”两字着笔。表面上写得恬淡闲雅,而感情的伏流并不平静。接受“蜂教诲”,应该勤奋工作,勇于为人;取法“鹤仪形”,应该进德修身,心存社稷。但诗人当时已被排挤出朝,无政可从。这种主观与客观的矛盾,使诗人深感苦闷。饮酒、抚琴,既表现了诗人不甘沉沦、在寂寞中力求振拔的精神,又是诗人娱情悦志、排遣愁绪的一种方式。显然,渴望用世与琴酒自娱,从写形的角度来看,是相反的,矛盾的;而从写神的角度来看,又是相成的,统一的。颔联和颈联正是运用相反相成的艺术手法,形神兼备地写出了诗人的美好情操。
 
  “浩然机已息,几杖复何铭?”尾联作达观之语,正好与“鹤仪形”相契合,不失为君子风度。但又以反问句作结,隐隐透出内心的不平。“浩然”是形容心胸的开阔和澹荡。“机”是机心。世人为了争权夺利,机心百出,刘禹锡无意于此,所以说“机已息”。给几、杖作铭文,往往有自警或劝诫之意。“几杖”在这里是偏义词,主要是说“杖”。刘向《杖铭》:“历危乘险,匪杖不行;年耆力竭,匪杖不强;有杖不任,颠跌谁怨?有士不用,害何足言?”本诗末句暗用刘向《杖铭》之意,讽刺朝廷“有士不用”,而又不直接点破,只是说当今为几杖作铭,毫无意义。内心的不平,仅以反语微露而不使泻出,因而诗意就显得更为含蓄了。
 
                (吴汝煜)
刘禹锡◎始闻秋风                 
 
  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 
  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 
  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 
  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

 
  这首《始闻秋风》不同于一般封建文人的“悲秋”之作,它是一首高亢的秋歌,表现了独特的美学观点和艺术创新的精神。
 
  开头两句“昔看黄菊与君别,今听玄蝉我却回”,就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一个有知有情的形象──“我”,即诗题中的“秋风”,亦即“秋”的象征。当她重返人间,就去寻找久别的“君”──也就是诗人。她深情地回忆起去年观赏黄菊的时刻与诗人分别,而今一听到秋蝉的鸣叫,便又回到诗人的身边共话别情。在这里诗人采取拟人手法,从对方着墨,生动地创造了一个奇妙的而又情韵浓郁的意境。据《礼记。月令》,菊黄当在季秋,即秋去冬来之际;蝉鸣当在孟秋,即暑尽秋来之时。“看黄菊”、“听玄蝉”,形象而准确地点明了秋风去而复还的时令。
 
  颔联“五夜飕飗枕前觉,一年颜状镜中来”,是诗人从自己的角度来写。诗人说:五更时分,凉风飕飕,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知道是“你”回来了,一年不见,“你”还是那么劲疾肃爽,而我那衰老的颜状却在镜中显现出来。这前一句是正面点出“始闻秋风”,后一句是写由此而生发的感慨;和以上两句连读,仿佛是一段话别情的对话。
 
  读到这里,颇有点儿秋风依旧人非旧的味道,然而颈联“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用力一转,精神顿作。骏马思念边塞秋草,昂起头,抖动拳曲的毛;鸷雕睁开睡眼,顾盼着万里青云,这一“动”一“开”,极为传神地刻画出骏马、鸷雕那种“聆朔风而心动、眄天籁而神惊”的形象。它不仅反映了它们内心的“思”和“盼”,还显示出一种潜藏的力量,似乎让人们感到,只要时机一到,它们就可以一展骥足,奔驰疆场;或展翅蓝天,搏击长空。“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不因感时节,安能激壮心,”正是秋风使它们心动、神惊,是秋风给它们带来了虎虎的生气。秋是美妙的,秋是神奇的,它赋予万物以活跃的、饱满的神韵。所以五六两句并没有离题,而正是透过这两个形象,有力地从侧面渲染了秋风秋色的魅力。同时,也是为下文蓄势。“草树含远思,襟怀有佘情”(刘禹锡《秋江早发》),“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刘禹锡《秋词二首》),秋天的一景一物无不触动着诗人的情怀:“马思边草”、“雕眄青云”的形象,也同样唤起了诗人的激情。所以下怀:“马思边草”、“雕眄青云”的形象,也同样唤起了诗人的激情。所以下两句便直抒胸臆:“天地肃清堪四望,为君扶病上高台。”啊!寥廓江天,山明水净,真是“秋容一洗,不受凡尘涴。许大乾坤这回大”(陈亮《洞仙歌》)。我就是抱着这衰病之躯,也要登上高台,放眼四望,为“你”──胜过春色的秋光引吭高歌!由于上联有“马思边草”、“雕眄青云”为比兴,这里的迎秋风上高台,翘首四望的形象的寓意也就自在不言之中了。“为君”二字照应开头,脉络清晰,结构完整。“扶病”二字暗扣第四句,写出一年颜状衰变的原因。但是,尽管如此,豪情不减,犹上高台,这就更表现出他对秋的爱,更反映了诗人自强不息的意志。可见前言“一年颜状镜中来”,是欲扬先抑,是为了衬托出颜状虽衰,心如砥石的精神。所以沈德潜说:“下半首英气勃发,少陵操管不过如是”。
 
  刘禹锡作为中唐时期政治革新派的一员,作为一位朴素的唯物主义的思想家,是比较爽朗和倔强的。他并不因失败和不幸而消沉气馁,相反他却以为这倒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不足,从中获得教益。这就是他所说的:“百胜难虑敌,三折乃良医。人生不失意,焉能暴己知”(《学阮公体三首》)。所以他在遭贬之后,仍然能保持着对用世的渴望和对理想的执着,至老不衰。晚年写的这首《始闻秋风》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跌宕雄健的风格和积极健康的美学趣味,正是诗人那种“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倔强进取精神和品格的艺术写照。
 
                (赵其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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