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慕白 于 2011-12-26 18:03 编辑
一梦醒来,看到的是南天的一弯晓月,她是梦的精灵。借着淡淡的月光,伴着习习的晓风,迅速拾捡起那千年的梦。梦中又到沈园,又看到两个背影,一个亘古男儿,一个缥缈惊鸿!
梦入沈园, 丝雨飘飘,古乐悠悠,千年水井汩汩溢出的依然是宋词诗韵,题词壁上那首千古绝唱《钗头凤》似在向游人诉说着曾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1141年,那是一个春天,唐琬走进这雅致的“沈氏园”。与那个倜傥少年偷偷幽会,那份羞涩和腼腆启开了幸福的帷幕。
“共事二三年,始而未为久。”但“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礼记》)迫于封建家长的淫威,有一对棒打的鸳鸯。至今我已无法想象唐琬走出陆家大门时那眼神该是怎样的哀怨,也无法想象当他们听说对方又走进婚姻殿堂时的怨恨和落寞。但沈园的邂逅,让他们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都还如此的在意。 1151年,又是一个春天。憔悴的唐琬挽着丈夫来沈园散步,和三十而立的表哥意外地邂逅,但此刻,唐琬只有转身离去…
相爱却不能相守、相见却不能互诉。甜蜜的回忆,无情的现实,如一把双刃剑残割着陆游,泣血的心在沈园的粉墙上,流淌出这首凄美动人的千古绝唱: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如血的夕阳下,一条长长的背影,伴随着惆怅,一拖就是千年。“滴下钗头多少泪,沈家园里草犹悲。”春如旧,人空瘦,垂柳轻拂下的那一泓碧水已不再清澈,绿荫婆娑里的青青竹林没有了生机。那触目惊心的三个“错”,是在向谁诉说?而那三个“莫”又有多少无奈?!
次年,唐琬独自一人又来沈园,是重温旧梦,还是渴望又一次意外的相逢?然而,留给她的没有意外,只有沈园的粉墙上陆游留下的那首词。
读罢壁间急就章,
春色满园透骨凉。
那一句句发自他心上,
却一字字割断我柔肠。
想当初孤女弃妇一身集,
头顶是雨扑面是霜,
我隐忍,我承受,我抗争,我担当,
以为拣回昔日恩与爱,
抚平了从前痛与伤,
本以为枯木逢春花再发,
断翅的鸟儿重飞翔。
八年心血苦营造,
敌不过断肠诗句一行行,
原来你我咽泪装欢梦一场,
则只见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伴夜茫茫……”(越剧《唐婉》唱词)
泪水涟涟中,唐琬,也只有唐琬读懂了陆游的字字血,声声泪,她以爱回应着陆游爱的呼唤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乾,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妆欢。瞒!瞒!瞒!
两首《钗头凤》在风雨飘摇中,并排流泪,披着青灰色的涂粉,虽相隔咫尺,却永远无法相连。我不忍其痛,于是伸开双臂,左手牵着陆游的词,右手牵着唐琬的词。但是,我牵着他们的手了吗?分明即使是风,是空气,我也没有牵着。我牵着的,只是我对爱情的思念。
好女人生如夏花,唐琬不久便带着无穷的心事和幽怨,轻轻到,不舍地,闭上了双眼。这一笔相思债,唐琬浓缩在薄命里,陆游一直还到泪干气咽。他活了八十四岁,一生写了过万首诗词,除了如“但悲不见九州同”等表达抗元侵略与国家统一的,剩下的很多都是怀念表妹唐琬的字句。这是怎样的绵绵无绝期的刻骨相思!
沈园,成了一个象征,永远荡漾在陆游心间。“放翁晚年居鉴湖之三山,每入城,必登禹迹寺眺望沈园,不能胜情。”(周密《齐东野话》)报国无门的陆游回到了故乡鉴湖,痴情一生的陆游,年复一年的从鉴湖的三山来到城南的沈园,在愁痕恨缕般的柳丝下,在一抹斜阳的返照中,踽踽独行。
1192年,68岁的陆游回沈园时写下了: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为什么沈园一别蓬山远?为什么重托锦书讯不回?为什么情天难补鸾镜碎?为什么寒风吹折雪中梅?山盟海誓犹在耳,生离死别空悲哀。沈园偏多无情柳,满地落絮沾泥总伤怀……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1199年唐婉溘然长逝四十年,75岁的陆游,又春游沈园,睹物伤情,即作七绝二首,题为《沈园》: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年迈的老人,脑海里闪现的仍是“她”的惊鸿倩影啊!沈园柳:空有碧涛千万缕, 春波水:惊鸿月影何时现。四十年生死两茫茫,景依旧,鬓已秋,不思量,泪空 流。便纵有千秋万古悲情,更向何人说!已是古稀高龄的陆游,柱着拐杖,在沈园的记忆中寻找着过去的感伤的思绪。沈园梦,痴情的梦,梦里依稀几度愁!如血的夕阳给破旧的亭子染上了多情的红!
1205年的一个夜晚,81的老陆游又一次梦游沈园了: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醮寺桥春水生。
次年,又写道: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鹤归来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谁为拂颓墙?
公元1208年,陆游84岁,也就是他去世的前一年犹在吟诵:
沈家园里花似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沈园铸成了陆游生命中另一种姿态。这种姿态同样千古卓绝!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生死相许的爱情固然催人泪下,但那份承诺,那份忠诚只定格在生死相许的瞬间,那一刻两人便得以解脱。而像陆游这样一生牵念,从风流年少到鬓发霜染,从风华正茂到奄奄一息,从春风得意到身世浮沉,都在时刻呼唤,时刻牵念一个人的爱情更让人动容!因为青春年少的誓言,来得更多,也更常见。一生追念的至爱,才是爱情全部的内涵。
放眼现实,花前月下,今夕耳鬓厮磨,明朝形同陌路;昨日与他海誓山盟,今天与她生死相许。更莫说网络中,示爱频频,信誓旦旦,网络一断,尚不如一梦!我们需要是一生的真爱,不是瞬间的刺激和麻醉阿!帅哥美女,只是年少时的安慰,当你走进黄昏晚中,谁来安抚你沧桑的灵魂?
亘古男儿,我只仰慕放翁,为他的忠勇,为他的忠情!他的情坚贞不渝,他的心始终如一。尽管秦观、李清照、柳永等也有歌吟情爱的佳句:
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 ……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
其间,很多作品名气和质量超过陆游,然在对于爱情这个问题上,多如“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和“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的对吟,少了一份坚贞不渝,也少了一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死生契阔”。
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与感性的“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相比,未免显得过于抽象和笼统,因而只能流于物是人非类的感叹了,其实质相当于苏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里说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试问,有谁能像陆游这样,在唐琬溘然长逝四十年后,吟出“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这样肝肠欲裂的心声呢?有谁像陆游这样在八十四岁即临终前,还写出“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这样坚贞不渝的祭言?
这里有多少“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有多少“怕人寻问,咽泪装欢”?其中滋味,谁能解得开?谁能解得开?唯有唐琬!唯有唐琬啊!
我愿做沈园中,葫芦池畔的那株柳树,用诗词为唐琬铺成通向幸福的小径,用绿荫为相爱遮挡世俗的风雨。我不会只选择忠孝,而让爱情空化作幽怨的泪水。我要用葫芦池畔的一泓春水滋润爱的生命!
天已亮了,我惊喜地发现太阳和月儿一起出现,没有此消彼长。天边一颗流星闪过,一瞥惊鸿飞入怀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