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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徐晉如: 國詩答疑錄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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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9 16: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郁离格格 于 2009-11-10 15:21 编辑

知秋客問:初填長調如何避免氣力不濟?
胡馬答:初學填詞,宜由長調入手,拙著《大學詩詞寫作教程》第三章《體性與門徑》已詳論之。填詞須由長調入手,便如學書當先習篆隸或唐楷,以後才能寫行草。長調以其篇幅較長,故須多所鋪敘,而鋪敘——也就是「賦」的手法,要求較大的詞彙量,初學詩詞,最難的一關不是平仄關,而是詞彙量不夠,找不到足夠的詞彙傳情達意,多填長調,多用鋪敘,對於詞彙量是一種強制性的訓練。另外,詞之難於小令,正如詩之難於七絕,以少勝多,非絕大工力莫辦,初學者先填長調,雖不甚工,要亦差強人意,如上手便作小令,捉襟見肘,辭儉於情,便難藏拙。
這裏面似乎有一個矛盾。作為初學,本就沒有多少詞彙量,卻又要專事鋪敘,豈非強人所難?其實這個道理便如鍛煉肌肉,你若毫不負重,永遠練不出肌肉,而手持啞鈴,便有進益。你所說的氣力不濟的問題,我推測原因有二。其一,你沒有掌握好一首詞的謀篇佈局,不知重點所在,寫著寫著,自己就把要表達的東西給忘了。其實一首長調,以雙調詞論,重點就上片結尾、過片開頭。抓住這兩個地方,其它的地方就好弄了。其二,則為你詞彙量太少,搜肚刮腸,也無以為繼。這個沒有任何速成的方法,衹能靠多讀多練。
但在我的詩學體系中,氣力,有著不同的意藴。我所説的氣,就是古人常說的潛氣內轉的那個氣。我認為牠是道的層面的東西,也是一首詩、一首詞的靈魂。氣這個東西需要養。如何養?不論是詩還是詞,都要求你的內心充足丰盈,要有對人類的愛。這種愛充盈了,自然便有氣力。沒有愛的心靈是乾涸的泉眼,這樣的心靈,永遠迸激不出有氣力的詩詞。楚海問:請問如何評價毛澤東詩詞?
胡馬答:詩的本質是自由,而毛澤東詩詞的本質是反自由;詩的本質是人道主義,而毛澤東詩詞的本質是神道主義——把自己塑造成神的主義。拙著《大學詩詞寫作教程》第二章有這樣的論述:   詩的本質是自由,但是有一類詩,它在本質上是反自由的。即是說,這類詩所體現出來的,是極權者的心聲。黃巢有詠菊詩云:「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宋太祖有詩云:「未離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萬國明」,皆是極權主義的詩歌。這類詩,往往會選擇宏大的、貌似崇高的意象,乍一讀,真是氣勢非凡,但如果你與西方悲劇相比,就會發現,這類詩中體現的是一種偽崇高。因為那裏面不是以真摯的情感、偉大的情操去感動人,而是以所謂的「氣魄」、「霸氣」——也就是絕對權力的體現——去壓服人。中國幾千年來的皇權崇拜傳統,至今猶自陰魂不散,故此這類詩詞也仍有不小的市場。
   英國保守主義思想家阿克頓勛爵說過,自由的本義:不被他人奴役,自由的反義,奴役他人。黃巢、趙匡胤的詩,正反映了他們要奴役他人的心聲。試想,菊花本有菊花的時令,桃花也有桃花的時令,這些都是由它們的本性所決定的,你又如何能夠要求別人順應你的意志,去戕賊自己的天性呢?即此二句,可見黃巢這個野心家是多麼蠻橫。黃巢的另一首詠菊詩,更見其本性之專斷凶殘:「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後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殘酷的戰爭、塗炭的生靈,在黃巢的眼中,竟有了「滿城盡帶黃金甲」的美感。這是對暴力和殘忍的禮讚,任何熱愛人類、熱愛和平的人,都是不能認同這種所謂的「暴力美學」的。
    宋太祖的兩句詩,有著一段悲涼的故事。這個故事見於宋陳師道的《後山詩話》。略云:
   王師圍金陵,唐使徐鉉來朝,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圍,謂太祖不文,盛稱其主博學多藝,有聖人之能。使誦其詩。曰:《秋月》之篇,天下傳誦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語爾,我不道也!」鉉內不服,謂大言無實,可窮也。遂以請。殿上驚懼相目。太祖曰:「吾微時自秦中歸,道華山下,醉臥田間,覺而月出,有句曰:『未離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萬國明。』」鉉大驚,殿上稱壽。
    徐鉉是南唐使者,他覺得趙氏粗鄙無文,沒有資格征服文采風流的後主李煜。然而,在聽到趙氏的兩句詩後,徐鉉卻不得不拜服在地,不敢再爭。其所以然者,即在於他通過這兩句,感受到了趙氏要掌握絕對權力的決心。
   趙匡胤的這兩句詩,選擇宏大壯偉的意象,以造成崇高的錯覺。但實際上,崇高感衹能來自於個體生命意志對命運的反抗,以及對人類的終極悲憫。像美狄亞、普羅米修斯、俄狄浦斯、屈原,那都是真的崇高,而這樣的詩,卻表現的是一種君臨天下的帝王心態,它是要凌駕於一切世人之上的反自由的宣言書,是「先做救世主,再做人上人」式的偽崇高。
   明太祖朱元璋也有類似的作品。他有一首詩云:「雞叫一聲蹶一蹶,雞叫兩聲蹶兩蹶,三聲喚起扶桑日,掃盡殘雲與淡月。」相比宋太祖的救世主心態,顯得更加的殘暴與冷酷。宋太祖衹能自己擁有無上權力,而其它人都得沐浴在他的光芒下——「未離海底千峰黑,才到中天萬國明」;而明太祖,則是要把一切異己分子都徹底消滅——「掃盡殘雲與淡月」。後世的專制暴君,往往以這兩個人為榜樣,自比太陽的光輝,其心態如出一轍。   聞一多說,「詩人的最主要的天賦是愛,愛他的祖國,愛他的人民」,然而,在毛澤東的詩詞中,完全沒有一絲一毫「詩人的最主要的天賦」。他想的是主蒼茫大地之沈浮,是抹倒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好去做“馬克思加秦始皇”。民族的苦難、人民的血淚,他視如不見,聽如不聞。正像李汝倫先生在《遺民淚盡胡塵裏》一文中所說的那樣:「八年抗戰中,抗戰口號喊得賊響賊響的大詩家,卻一首抗日的詩也沒有寫過,中國人民的苦難、中國軍的將士們的浴血奮戰,艱苦卓絕的奮勇犧牲,竟不能使之動情。他的詩全是以殺中國人為快……中國大地那如山如嶺的血債,不在他的關心之內,他關心的是(戰爭賠償)因此而增加了『日本人民的負擔』。」這樣凉薄的心靈,即使跨過幾百億百年,也到不了詩的層面。楚海問:汪精衛的詩詞,如同康生的書法,因為政治和道德問題,人們不願意去談,而對他們作出評論的人,又基本不是詩詞的行家。是否我們應該還原歷史?
胡馬答:不知你所謂的還原歷史是什麼意思。中國文學有一個獨立於世界文學之外的傳統,即文藝以人傳,而非人以文藝傳。比文藝更重要的是人格。近世學者,最懂中國文學的,我以為當屬錢賓四先生。他就指出,“中國文學之成家,不僅在其文學之技巧與風格,而更要者,在此作家個人之生活陶冶與心情感映。作家不因其於其作品而偉大,乃是作品因於此作家而崇高也。”由於此種觀念,而有所謂詩史之觀念:“每一文學家,即其生平文學作品之結集,但成為其一生最翔實最眞確之一部自傳。故曰不仗史筆傳,而且史筆也達不到如此真切而深微的境地。所謂文學不朽,必演進至此一階段,即作品與作家融凝為一,而後始可無憾。”(《中國文化與中國文學》,收入《中國文學論叢》。)這裏面有兩層意思,第一,作家的作品須真實地反映他的人生;第二,作家的人生須是高明的。汪精衛早年謀刺攝政王失敗,於獄中作「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之句,為時人所欽敬,然而先依蘇聯,後投日本,做了雙料的漢奸,前後對照,是一個「兩截人」,他的人生絕不高明。汪晚年的詞,充滿著絕望、無奈,這其中應有懺悔的成份,而這種懺悔,也還算真誠,但他所處的勢位完全不同於錢謙益、吳梅村,因此不可能獲得人們的同情。從中國文學的傳統而言,苟其人一無足觀,文藝便不必論了。要還原歷史,先還原到這個傳統中來!
說到書法,又不同於詩詞。書法相對詩詞,要形而下得多。古人以書法為心畫,詩為心聲,而實則書法技巧的成份太大,基本上不能見出為人的。故康生的書法,應能在拍賣市場上賣出好價,汪精衛的詩詞,卻永遠不能在中國文學史上佔有一席之地。七十二峰深處問:《笑傲江湖》中的風清揚道:「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抒,能成大詩人麼?」今人作詩,受古人影響甚深,詞彙,章法,意境,無不模仿乃至剽竊。那麼,今人寫詩詞如何能自出機抒呢?
胡馬答:古龍先生對《情人箭》主人公展夢白的武功有這樣一番評論:「以正勝邪,以拙勝巧,這本是武功中最高的境界,展夢白卻本不知道,衹是他生性剛直,寧折不回,多次的冤屈凌侮後,他性情變得更是激烈,竟使得他的拳路武功,無意中走上了這條至大至剛的道路。」武功如此,文學同樣不免於這種規律。文學的風格,歸根結底是作家的性情決定的。有什麼樣的性情,就有什麼樣的風格。或者說,你想成為什麼樣的人,便會有什麼樣的詩。
錘鍛詩藝以求鮮明風格,我不屑為之。當代詩家,多有以新詩之風格改造國詩,以成一家之詩風者,這就譬如近世散原老人,故意以生奇怪澀為詩,終是取巧,终非詩中正道。求詩之風格異於人,終須由腔子中著力。
今人之能異於古人者,不在詞彙章法意境,乃在今人所有之思想。古之詩人,以忠君愛國為其生命終極,而今人則當在人格上演進為一有「獨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知識分子,有此思想精神,始有自出機杼之詩作。
然俗人之好尙,多於媸妍笑貌中求之,予之所論,固有違於世矣。鞏書問:今人寫作詩詞,已無忠君出仕之事,還有沒有寄託可言?
胡馬答:寄託之濫觴,殆為詩三百。詩經開創了主文譎諫的詩學傳統,借賦詩以曲折明志,這便是寄託。故謂有思想斯有寄託。把寄託僅僅理解成像離騷那樣冀君心之自悟,無疑是偏頗的。衹要詩人不是那種夜鶯式的作家,衹要詩人心中充盈著歷史感,他就不能不有寄託。清張惠言說詞,即重寄託,他認為詞之上品,可以道其賢人君子怨悱不能自言之情,這種怨悱不能自言之情,其實根源於詩人超越時代的思想。對於詩人而言,文才易得,思想難得。而在任何時代,一旦你擁有超越時代的思想,你都免不了孤獨,免不了會遭遇來自各種陣營的明槍暗箭。沒有任何一個時代可以容忍思想家的存在,沒有任何一個時代的人們不以思想者為全民公敵,所以有思想的詩人衹能通過寄託的手段以道其怨悱不能自言之情,所以衹要人類社會在延續,寄託的手段便不會過時。
沒有寄託的作品,當然也有好的。比如納蘭性德的詞。但中國文學傳統,終究更重寄託。有時候,判斷一個作家是優秀還是平庸,就是看他的作品是否有寄託,因為寄託遙深,正是思想深刻的表現。第二屆穗港澳大學生詩詞大賽有这樣一首作品:“虽言南国不飞霜,莫怨天涯离恨长。两袖熏风罗绮暖,一帘微雨桂花香。蛩音渐次啼红瓦,蝶影翻飞过画墙。茶代杜康书作枕,和衣结梦水云乡。”(《嶺南居感》)沚齋師評為「平庸」,劉夢芙先生更直截了當地说,“一點寄託也沒有”。平庸不是文辭上的,而是思想上的。沒有思想,做不到有寄託,可以有摯情,雖淺,亦足動人。如果連摯情也沒有,那就與文學沒有任何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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