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词

奉旨填词柳三

欧阳修是北宋前期重要词人。他的词收在《六一词》和《醉翁琴趣外编》中，有240余首，数量较多。词家向来晏欧并称，刘熙载《艺概》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虽同承南唐遗绪，接受冯延巳的影响，但欧阳修词感情真挚，清疏隽永，蕴藉沉厚，有别于晏殊词。
欧阳修词多写男女恋情，离别相思，并且描写细腻，抒情委婉，与其诗文的庄重严肃风格迥异，反映了作者生活感情的另一个侧面。如《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词写早春南方行旅的离愁，上片写行人旅途上的所见所感，下片写闺中相思的惆怅苦闷。艺术特点有五：
第一，乐景哀情，先扬后抑：早春景色反衬离情。《诗经·采薇》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谢玄认为这是《诗经》中最佳之句。王夫之《姜斋诗话》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如杜甫“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可谓“乐景写哀”，而欧阳修此词“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先写春色之美，再写离家远去，同样也是如此。
第二，化用典故，翻新旧意：一是陆凯自江南寄梅给长安的范烨，赠诗：“折梅逢驿史，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此处有怀家人之意。二是古人有折柳赠别的习俗，此写柳，暗寓别意。三是“草熏风暖”，翻用江淹《别赋》：“闺中风暖，陌上草薰。”亦自有别意。
第三，以水喻愁，形象生动：“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即景取喻，形象贴切而又韵味深长。寇准《夜度娘》词云：“烟波渺渺一千里，白蘋香散东风止。日暮汀洲一望时，柔情不断如春水。”但不及欧阳修词影响广远。
第四，从对面着笔，构思新颖：“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不写自己思念家人，而写家人思念自己，更能够衬托自己对家人的思念，手法别致。金圣叹评曰：“前半是自叙，后半是代家里叙，章法极奇。……从一个人心里，想出两个人相思，幻绝，妙绝。”说得很贴切。
第五，以超极表至极，递进层深：“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加深了愁苦之感。范仲淹《苏幕遮》：“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张炎《渡江云》：“常疑即见桃花面，甚近来、翻笑无书？书纵远，如何梦也都无？”亦用此法。
再如《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词写闺怨，缠绵悱恻，含蓄蕴藉。起句连用三个“深”字，既绘庭院之深，又状隔绝之深，更言愁苦之深，词意深婉，颇耐寻味，李清照以为深得叠字之法，拟作“庭院深深”三首。《古今词论》引毛先舒云：“永叔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划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足以说明其刻画深致。词中“情痴”色彩，对《红楼梦》颇有影响。
欧阳修的这类词，个别的趣味庸俗，不够健康。
欧阳修也有表现个人抱负和坎坷遭际的词作，这些词大多写于两次遭贬谪之后，具有蕴藉深沉的风格。如《朝中措》：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词塑造了诗人的自我形象，自然使人联想到《醉翁亭记》的滁州太守。此外如“浮世歌欢真易失，宦途离合信难期，尊前莫惜醉如泥”（《浣溪沙》），“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临江仙》），都表达出了复杂的生活感受。他还有两首《玉楼春》，借歌咏自然寄托感慨，写得回肠荡气。
欧阳修也有写景词，10首歌咏颍州西湖风光的《采桑子》可以为代表。如其四：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濛濛，垂柳栏杆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词写得格调清新，语言精美，形象鲜明生动，洋溢着浓郁的诗情。其三云：“行云却在行舟下，空山澄鲜，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其五云：“谁知闲凭栏干处，芳草斜晖，水远烟散，一点沧皱白鹭飞。”都写得清新如画，意境优美。
    欧阳修词虽未脱南唐影响，但在宋词的发展史上起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他进一步开拓了词的题材领域，促进了词风的转化。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说：“宋至文忠公始复古，天下翕然尊之，风尚为之一变。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这足以说明欧阳修在词史上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