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性格的另一面

奉旨填词柳三

在《红楼梦》中，李纨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悲剧形象，正如曾扬华先生《末世悲歌红楼梦》中所指出的那样：“这个人物的悲剧和《红楼梦》里其他女性的悲剧有一个明显的不同，李纨的悲剧远远不是发生在我们并未能看到的她的最后结局，而是从她成为寡妇，甚至在接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训教时，悲剧就已经开始了。也就是说，在《红楼梦》的帷幕揭开之前，她已是一个悲剧人物。”她的悲剧道路更漫长，她的人生历程更酸楚。
李纨出身于金陵名宦之家，父亲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不曾叫她认真读书，却以纺绩女红为要，因此给她取名李纨，子宫裁，从小已被封建礼教所严重束缚。小说故事还为开始，她已青春丧偶，成了寡妇，守着贾兰度日，唯知侍亲养子，心如“槁木死灰”一般。在这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她却独自走着那漫长、寂寞的人生之路。人们因此更关注和同情她的不幸遭遇和悲剧命运。
曹雪芹笔下的人物性格大都是丰满、多彩的，李纨的形象也同样如此。李纨并非总是如同“槁木死灰”一般，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也描写了她性格中的另一些侧面，从而使一形象更为丰厚，更为复杂，更富于内蕴。
无论封建礼教如何压抑她的个性，扭曲她的心灵，她毕竟是一位年轻的女性，她也同样有青春焕发的时候。
《红楼梦》里特意 描写了她对建立诗社、赋诗作画特有的情致和兴趣。探春要发起诗社，她“自荐掌坛”，并这一做法“雅的紧”，又说：“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看，她热情多么高涨，兴趣多么浓厚！黛玉建议说：“既然定要起诗社，咱们都是诗翁了，先吧这些姐妹叔嫂的字样改了才不俗。”她立即表示赞成：“极是，何不大家起一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接着便给自己起了个“稻香老农”的别号，然后又为宝钗起了个“蘅芜君”的雅号。并说宝玉的旧号“绛洞花主”很好。她还跟大家进一步说：“但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意。”“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我虽不能作诗，这些诗人竟不厌俗客，我作个东道主人，我自然也很清雅起来了。若是要推我作社长，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必要再请两位副社长，就请菱洲藕榭二位学究来，一位出题限韵，一位眷录监场。”于是在李纨的热情关怀和亲自参与下，诗社便正式地建立起来了，并且高了第一次诗歌创作活动，开了以咏白海棠为题材的诗歌笔会。在这里，我们也看到了李纨过去少有的饱满热情、活泼情趣和幽雅风格，这同平时她那种对周围的很多事似“一概无见无闻”，生活中心境如“槁木死灰”的性格迥然不同。李纨本是一个自小深受封建影响，出嫁之后又成了寡妇的女子，能够对建诗社抱有这样高的情趣，实在是极其难得的。
李纨虽不怎么会作诗，创作才能很一般，但她却有很高的艺术鉴赏能力，并且能以诗社之长的身份，对姐妹们包括宝玉所写的诗，作出恰如其分的评论和极为公道的裁判。所以宝玉曾说：“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李纨对诗歌的评论，包括着很多方面，既包括思想内容，又兼顾艺术风格，还要注意字词锤炼、章法结构等。她的评论，使大家心悦诚服。在评咏白海棠诗时，李纨说：“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俨然是一位见解高明的诗评家了。她评完之后，探春马上表示拥护：“这评的有理，潇湘妃子当居第二。”李纨甚至还说：“怡红公子是压尾，你服不服？”宝玉也接受了：“我的那首原不好了，这评的最公。”可见，李纨的评判，得到了人们的认可。深深爱着黛玉的宝玉，对李纨评黛玉、宝钗的诗，似乎有点想法：“只是蘅潇二首还要斟酌。”但是李纨敢于坚持自己的观点，驳回了宝玉，表现出了生杀予夺的魄力，宝玉听后也只好罢了。李纨虽把第一名给了宝钗，但是她还是说出了钗、黛两首诗各自的千秋，这的确是有艺术眼光的。宝钗的这首《咏白海棠》确实是一首难得的佳作，诗中托物言志，体现着人物的性格特征，向来受后人喜欢，特别是“淡极始知花更艳，愁多焉得玉无痕”一联，以成了千古名句，具有极强的艺术生命力。
等到评“菊花诗”时，李纨又说：“等我从公平来，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梦菊》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鞠》、《供菊》、《忆菊》次之。”宝玉听说，喜得拍手叫“极是，极公道”。黛玉却自谦地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而李纨却说：“巧的却好，不露堆砌生硬。”李纨能够在较短的时间内，对这么多首诗一一比较，认真评析，并作出最公正的裁决，这足以说明她的艺术鉴赏力是相当出众的。她还能准确地概括出黛玉这首诗的风格特征，这也说明一确实是行家里手，真正懂得对诗歌的批评。曹雪芹把他的诗歌主张通过李纨之口表达出来，这也说明作者不仅对李纨这一形象是同情的，也说明作者力图展示出她性格中的不同色调。
李纨也很愿意参加大观园中青年人的娱乐活动。宝玉过生日，大观园内开了夜宴，她也应邀欣然前往参加。当时连黛玉对这种开夜宴的做法都有些担心，说什么：“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以后怎么说人。”而李纨却说：“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五夜夜如此，这到也不怕。”对比之下，黛玉倒显得有点拘谨怕事，而李纨则无所顾忌。不仅如此，这一晚李纨还和这些姑娘们完得十分开心，甚至她还和史湘云、香菱等人一起“强死强活”去灌探春喝酒。这时，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特殊身份，把那些束缚人的礼教，早抛到了九霄云外，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性形象。
李纨有时很爱开玩笑。她出语幽默诙谐，生动活泼，但却决不会过火，与王熙凤的俗言取笑形成了对照。
在宝玉生日的晚宴上，探春抽得“瑶池仙品”，诗局云：“日边红杏倚人栽。”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等到后来袭人抽完签后，注云：“杏花陪一盏。”黛玉便问探春笑到：“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探春一听黛玉在打趣袭人，便对李纨说：“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这时李纨笑了笑说：“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她的幽默风趣，把大家都逗笑了。
李纨也常和王熙凤开玩笑。诗社因经费原因，众人请王熙凤作“监社御史”。王熙凤却说：“你们别哄我，我猜着了，那是请我作监社御史！分明是叫我作个进钱的铜商。你们弄什么社，必是要轮流作东道的。你们的月钱不够花了，想出这个法子来拗了我去，好和我要钱。可是这个注意？”李纨便笑着说：“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话说得既形象贴切，又巧妙自然，幽默多趣，表面上看李纨是在赞美王熙凤聪明绝顶，玲珑剔透，实是明褒暗贬，为下面的话张本铺垫。接下李纨又说道：“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细算盘分金拔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你还是这么看；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你个小子，还不知怎样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得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区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报不平。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这一席幽默诙谐、刚柔相济的话，把大家都说得笑了起来。我们从中看到了李纨性格中很少见的开朗活泼、热情真率的一面。王熙凤有几人敢打趣她，尤氏在她面前成了“锯了嘴子的葫芦”，根本不可能与她争高低，而李纨的一席话却使王熙凤无可奈何。可见李纨是非同一般的。
李纨由于青春丧偶，平时甚至连脂粉都不用，甘守淡泊，清心寡欲。但是在芦雪广联句时，李纨却罚宝玉去向妙玉乞“如胭脂一般”的红梅，在这个情节中，作品透出了她内心里对美的追求。李纨说：“逐局评去都还一气，只是宝玉又落了第了。”宝玉便笑道：“我原不会连句，只好担待我罢。”李纨笑道：“也没有社社担待你的。又说韵险了，又整误了，又不会连句了，今日必罚你。我才看见栊翠庵的红梅有趣，我要折一枝插瓶。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他。如今罚你去取一枝来。”果然宝玉取来了梅花，“原来这枝梅花只有二尺来高，旁有一横枝纵横而出，约有五六尺长，其间小枝分歧，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笔，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各各称赏。”李纨虽不喜妙玉为人，却对栊翠庵那“如胭脂一般”、“花吐胭脂”的红梅非常欣赏，特意名宝玉去乞。这个情节里，对李纨的描写看似不经意，其实作品借此含蓄地表达出李纨内心对美的东西是很欣赏的，她虽不施朱粉，但对“胭脂”类青年女子最喜欢的东西还是非常感兴趣的，这说明她情田未涸，青春犹在，她的心中绝非总如“槁木死灰”一般沉寂。
李纨青年守寡，心中未必没有痛苦，但是她不愿让内心的痛苦，轻易地流露出来，这正像她所抽到的花名签中所形容的，她有似一株“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老梅，常以其独具的“霜晓寒姿”出现在人们面前，但是在宝玉挨打的情节中，王夫人看宝玉被打得如此惨重，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王夫人这一说，别人听了还可，惟有李纨一听便禁不住放声哭了，她把自己的满腔悲伤哀愁，终于化作泪水，化作悲声，倾泄了出来。这也说明，她并不麻木，只是碍着礼教的约束，平时只能强忍悲痛，独吞泪水，不能轻易地流露而已。
《红楼梦》为李纨这个形象定下了“槁木死灰”的性格基调，但是作者并没有死守着这一点，而是从很多个侧面，来展示了她性格上的多种色调，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李纨。而这些特点又与“槁木死灰”的主色调相互映衬，突出了主色调，从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礼教对妇女的戕害，对青春的摧残，对人性的禁锢。

南山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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