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先生说李商隐诗〔一〕

田寶

有一次，有一个人偶然有一个幸运的机会，他真的见到麻姑
了，他看见麻姑的手指甲这么长，他的脑子里就忽然间动了一个念头，他想如果我的后
背痒，自己抓不到的时候要是能让麻姑给我搔一搔背一定很解痒。他一动念，麻姑就晓
得了，麻姑说你怎么能有这样不恭敬的念头？而且麻姑还告诉他说，因为你见到神仙了
，神仙的世界跟人间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你跟我这个神仙见面的片刻之间，在人间的世
界上沧海曾经干涸了变成了桑田，桑田再陷下去，又变成沧海，这样沧海桑田的变化已
经有三次了，极言人间的短暂。   

田寶

现在你要知道，李商隐在诗中用神话，不是只单纯地用这个神话，他是把这个神话融入
他自己的感情意思来使用，麻姑搔背，就是一个人想，要是麻姑能给他搔背就好了，其
实那个人没有真正让麻姑搔背，只是脑子里这样想，麻姑还骂了他一顿。可是李商隐使
用这个神话的时候有他自己的意思，李商隐说，就算你不只遇到了麻姑，而且你真的让
麻姑给你搔背了，这个人一定跟仙女有密切的关系，李商隐下面说“可能留命待桑田”
，你真的能够永远就不死了吗’你能够留下你的生命，等待那沧海桑田的变化吗？你真
的能移等到吗？李商隐的诗基本上有一个情调，他的诗基本上是写他有一种追求，有一
种向往，而这种追求、向往是永远不可得的，如果就算是得了，也是不能保全的，永远
是失落。他所写的世界，永远是一个失落的世界，永远是在追寻跟哀悼之间的怅悯，永
远是在追寻跟失落之间。所以，他的诗就是用神话表现了这样的一种感情。   

田寶

李太白的《远别离》，虽然也用了很多神话，可是他在诗中说“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
臣号鼠变虎”，他把现实的意思点明了，他所写的是政治上的争夺，可是李商隐说的是
什么，诗里面点明了吗？没有。  第二首是《瑶池》：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

田寶

现在我们再看他的第二首诗《瑶池》。  他说“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这是另外的一个神话的传说，因为他第
一句写了瑶池，所以他的题目就叫做《瑶池》。我们说过，杜甫的诗中也写过“瑶池”
，可是杜甫笔下的“瑶池”所指的，一个是玄宗喜欢求仙，一个是贵妃本来是女冠，女
冠就是女道士：他所指的是现实。李商隐也写“瑶池”，他说“瑶池阿母绮窗开”，传
说瑶池上有王母娘娘，所以这个“母”一般人都这么称，说是瑶池上的那个王母，可是
李商隐说的是“阿母”，他为什么不说是“瑶池王母”呢？

田寶

他完全可以说“瑶池王母”
，第三个字平仄没有关系，而且“王”是平声，“阿”也是平声，他为什么要把“王母
”写成“阿母”呢？你要知道，瑶池的王母娘娘是一个客观的大众的一个称呼，一个尊
称，可是你要把“王母”称为“阿母”就有一种很亲近的感觉，就仿佛是“阿哥”、“
阿弟”、“阿妈”这样的称呼。“瑶池阿母”，如果天上真的有一个神仙，如果那个神
仙真的关怀了我们人间，她就应该爱护我们，她就应该关心我们，她就应该拯救找们，
那么“瑶池阿母”是不是不理我们呢？李商隐说不是的，她是关心我们的，所以她整天
把她所住的那个楼阁的窗子打开，“绮”是说有花纹的，那个窗子上有雕刻的花纹，很
美丽的花纹，所以说“瑶池阿母绮窗开”。

田寶

天上有一个像母亲一样关怀我们的神仙，如
果她果然把她的窗子打开，她听一听、看一看我们下界人类的悲惨的生活。我讲这首诗
的时候常常会想起我很多年以前看过的一个剧作，那是瑞典剧作家史特林堡的作品。这
个剧的一开场就是从舞台上边传来声音，整个舞台完全是黑色的，有一个人满身穿着黑
色的衣服，他不代表演员，他手里拿着一个衣架，衣架的钩子上有一个人的脸孔，在黑
暗中你看不清楚。舞台上有两个人对话，神（就是舞台上边的那个人）说，从天上到地
下，我留下了一个孔道。天地之间，神仙和人类之间有一个交通的孔道。

田寶

为什么每天从
这个孔道传进来的都是哀哭的声音？为什么人类过着这么悲惨的生活？所以神就对他的
女儿说，我要让你下去看一看，为什么人类是一片的哀哭，于是他的女儿说好，就下来
了。舞台上就从上方飘下一片白绸子，很轻的白绸子，那个绸子在空中一转，就落到了
衣架上，于是那个有一个人的脸孔的衣架就如同穿上了一件衣服，成为了一个人形，然
后神的女儿就见到了人间各种各样、不同年龄的、不同职业的、不同环境的人的经历，
都是艰难困苦，悲哀的遭遇，人类是一片哀哭。   

田寶

现在我们回到李商隐的作品上来，他说“瑶池阿母绮窗开”，如果天上有一个女子像母
亲一样地关怀我们，她也会听到“黄竹歌声动地哀”。“黄竹”是一个山名，据说周朝
的时候有一个天子，就是周穆王，他有八匹骏马给他驾车，他要到瑶池击见王母，当周
穆王驾着八匹骏马经过黄竹山的时候，下起了大雪，路上都是被冻死的人，周穆王为他
的人民而悲哀。为什么我的人民这么贫寒饥苦，在风雪之中都冻死了。

田寶

所以穆王就作了
《黄竹歌》来哀悼他的人民，“黄竹歌声动地哀”和史特林堡的剧作中的想象是符合的
。周穆王的那八匹骏马跑得很快，传说一天能跑三万里路，“八骏日行三万里”，他到
瑶池去见王母，他岂不是应该乞求王母拯救我们人类吗？几千年过去了，周穆王真的见
到王母了吗？周穆王真的恳求王母拯救他的人民了吗？李商隐说“穆王何事不重来”？
如果王母是关心我们的，是把窗户打开的，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到王母那里去替我们这些
悲哀的人民求一个拯救呢？“穆王何事不重来”？那个当年追求神仙的周穆王为什么不
再到瑶池去了呢？这一句让我们想到的是这种追寻本来就是虚幻的。

田寶

如果早就有周穆王
，如果早就追求到了王母，那么为什么到了李义山的时代，人民还在悲哀之中呢？为什
么整个唐朝，李义山所生活的那个人间的世界，还是这样的悲苦的世界，如果果然有瑶
池，果然有阿母，她的“绮窗”果然是打开的，那为什么一直到现在这种能够求得神仙
，见到阿母的事情就永远也不会再发生呢？  

田寶

讲到这里我们就要讲陶渊明了，陶渊明有一篇很有名的散文叫《桃花源记》，在《桃花
源记》里边，陶渊明在自己的想象之中所要写的是一片人间的乐土，在人世之间有一片
桃花源，那里的人男耕女织，过着最朴实的生活，没有竞争、狡诈、欺骗这些罪恶的事
情，这是陶渊明假想的一片人间的乐土，可是他最后说什么？进入桃花源的那个人，后
来离开了桃花源，回到了外边的世界，他要再想回到桃花源里去的时候，就迷路了，没
有办法再回去了。

田寶

。而且陶渊明说后来有一个叫刘子骥的人，听说了这件事情，也想寻找
这个桃花源，他也迷路了，也没有找到。陶渊明在文章的最后说“后遂无问津者”。陶
渊明这篇散文，表面上就是说一个故事，看起来一个很简单的故事，可是陶渊明的感慨
用很短的几个句子表现了出来。桃花源里边的那些人民，“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他
说桃花源里的人是在秦朝的时候就躲避在这里了，所以他们不知道后来的汉朝更不知道
后来的魏和晋朝。中国历史上魏之篡汉，晋之篡魏，一直到陶渊明的东晋的时代，中国
大半的北方国土沦陷在异族之中，那个灾难，这种人民的痛苦是一代比一代更加深重的
。住在桃花源的人，他们不知道有汉朝，更不用说魏晋了。

田寶

天下果然有这样一个桃花源
，能够不经历像人间的魏晋这样的战乱悲苦的事情吗？这是陶渊明的假想，在这句话里
他有很多的感慨。以前还偶尔有人去试一试，渔人偶然找到了桃花源，但后来迷路了。
刘子骥呢？他本来也想去找的，后来因为他生病，所以没有能够找到，刘子骥就死去了
。陶渊明最悲哀的一句话是“后遂无问津者”。就是说后来没有再想要寻找这个渡口的
人了，连有理想去追寻这个美好境界的人都没有了。   

田寶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李义山所要说的就是这种追寻，过去有过这样
的记载，而这种追寻本来就是虚幻的，本来就是没有的。如果有的话，“穆于何事不重
来”？穆王要去找王母，有种种原因，一个是个人的原因，是为他个人的追寻，只是以
个人求得长生不老，只是为了满足私人一己的愿望。

田寶

第二个，从他所写的“瑶池阿母绮
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来看，不是为他个人的追寻而是为了天下的追寻，那“动地哀
”的人间能不能得到拯救？为什么再也没有—个穆王要去追寻瑶池的阿母呢？而穆王走
到黄竹，在他个人追求神仙的路上，他也曾经为人民的饥寒而作了黄竹的哀歌，现在有
这样的人吗？有这样的穆王吗？就算有这样的人，有这样的穆王，但还有真的八骏能够
带他到瑶池阿母那里去吗？这就是李义山的感慨，可是他并没有像我这样很笨的说明，
他完全是用感发来表现的。这是李商隐七言绝句的特色，有很奇妙的一种意境，他可以
用很短的诗表现很幽深奇妙的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