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人在创作中严于律己、细加推敲,这是中国诗歌传统,杜甫说自己在创作中是“摊书满床头”,反复查对,而且是“老来渐于诗律细”,反复吟哦,反复修改:“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而且不止是唐代诗人,这类“一字师”故事历朝历代,不绝如缕,成为我国古典文化的宝贵传统,如陈辅之《诗话》记载了宋代一个“一字师”故事:宋朝进士张咏做湘东太守时,一日在家作诗,诗中有“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之句,写完之后就出去了。溧阳知县萧楚才来访,见了张咏墨迹未干的诗作,提笔将“独恨太平无一事”中的“恨”字改为“幸”字。张咏回来见后不悦,认为这一改动违背了他的本意。萧楚才解释说:当今小人当道、奸佞横行,大人位高权重、功勋卓著,已成众矢之的,“恨太平”恐招杀身之祸。张咏听后大悟,感激地说:“萧弟,一字之师也。”其实,即使没有当今小人当道、奸佞横行这个时代背景,“恨太平”也不如“幸太平”,因为“恨太平”原意是天下太平,自己治理才干无处发挥,因而起怨,立脚点是个人。“幸太平”则是因天下太平,自己可以无为而治,因而庆幸,立足点是为天下人。一个是为己,一个是为天下人,胸怀自然有差别。萧楚才的境界自然高于张咏。 洪迈的《容斋随笔》则记载另一个“一字师“故事:宋朝文学家范仲淹,非常敬仰东汉名士严子陵,于是写了一篇《严先生祠堂记》,原文中有这样几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一天,范仲淹把此文给朋友南丰李泰伯看。李泰伯读后,建议把“先生之德”改为“先生之风”。因为云山江水为自然浩瀚之物,山寓意仁,水寓意智,这是一种风范,仅仅一个“德”字不足概括,故而李泰伯建议换作风字,这样上下句之间内涵更加吻合,意味更为深远,更能表达出对严子陵高山仰止的崇敬之情。况且“风”字属平声韵,“德”则是仄声,“风”字从音韵上来说也更浏亮一些。结果“公凝坐颔首,贻欲下拜”,称李为“一字师”。 明代黄溥《闲中今古录摘抄》卷一还记载了一个元代的“一字师”故事:元朝杰出的蒙古族诗人萨都剌,曾写过一首《送欣笑隐住龙翔寺》,其中有两句诗:“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读过此时这皆称赞为妙句。唯一位乡村老叟读后却不以为然。萨都剌听说后,专程上门请教。老叟直言道:“此联措词固善,但诗中前句用‘闻’,后句用‘听’,字虽不同但意思一样,犯了作诗的大忌。不如改成‘地湿厌看天竺雨’”。 萨都剌疑问道:“有‘看雨 ’这个说法吗”?老叟说:“有呀!唐诗中就有‘林下老僧来看雨’” 萨都剌大为叹服,急忙施礼道谢,称老叟为“一字师”。改“闻”为“看”,不但避免了近体诗“合掌”同义的忌讳,从诗意上看前有视觉,后又听觉,摹景状物也更具声色。 类似的“一字师”故事还很多,如苏东坡《富韩公神道碑》:“公之勋在史官,德在生民,天子虚己听公。西戎北狄,视公进退以为轻重,然一赵济能摇之”。他的门生张耒将“然一赵济能摇之”的“能”改为“敢”;宋省试赋题《天子听朔于南门之外》,满场皆曰“诣南门而听焉”,惟其中的状元改“诣南门而听焉”的“诣”为“出”;王贞石《御沟》诗:“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诗僧贯休改“此波涵帝泽”为“此中涵帝泽”;陆举之诗“岩边桂树团丹雾,石上苔花阁绿云”,王荫伯改“团丹雾”为“生丹雾”,改为“动绿云”;张养重诗:“南楼楚雨三更远,春水吴江一夜增”,清代神韵派代表人物王士祯改“春水吴江一夜增”为“春水吴江一夜生”;陈奕禧“斜日一川汧水北,秋峰万点益门西”,王渔洋改“秋峰万点益门西”为“秋山万点益门西“等,皆是改易一字,则使诗句更加准确形象,诗意涵盖更加深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