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雅与俗 1、雅 所谓雅是指语言的典雅、清丽。这也是古代诗论家为诗歌语言所确立的一个审美标准,魏庆之的《诗人玉屑》论诗就以典重渊雅为贵。南宋诗论家严羽认为要学诗必须“先除五俗,即俗体、俗意、俗句、俗字、俗韵,都以趋雅避俗为正则”(《沧浪诗话》)。孟浩然诗风古淡,画面清空幽远,历代备受推崇,这与其语言雅洁韵远关系极大,如《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此诗是孟浩然年轻时在江浙一带漫游时所作。建德江,即新安江流经浙江建德县一段江面。诗意很简单,抒发一位客子的思乡之情,但景色很美,构图很精致。使用简练的勾勒,清淡的着墨,来表现大自然的清幽景象,制造一种静谧又散淡的氛围,这是孟浩然山水诗的特色,也是孟浩然的特长,这首诗就是一个明证:诗人通过日暮、烟渚、旷野、清江等画面的选取,再加上“天低树”、“月近人”等对景物的直接感受,展示出一幅充满旅思乡情的秋江夜泊图。在结构上,诗人又使用交综之法:第三句“野旷天低树”与第一句“移舟泊烟渚”相接,皆写江边泊舟的环境,而且是由近及远;第四句“江清月近人”则对接第二句“日暮客愁新”,皆写人,抒客子之愁。日暮时分,是游子最易思亲之时,所以日暮时分又添新愁。孟浩然之前的《诗经·君子于役》,孟浩然之后的柳永《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无不如此。而“江清月近人”则在此基础上又作进一步的渲染:旷野之下,烟渚之中,与客亲近的只有“月”,客的孤单不是自在言外了嘛,这也是“日暮客愁新”的原因吧!由此看来,这首绝句之所以传唱不衰,诗人的构思、运笔、结构上这种交综翻叠的美皆是很重要的原因,但这些都是通过清丽幽远的语言来实现的。他的《夜归鹿门歌》语言上也是呈现类似的风格: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自来去。 此诗语言上最大的特点是不追求秀句巧对,重在或从视觉、听觉出发,或通过与前贤、世人的比较,运用冲淡清旷,富于韵味语言,表现了一位淡漠世情者在山村晚归渡头、月下松径上的体验和感受,显现出一位恬然超脱隐者形象。诗的首联写傍晚时分归途所见,主要从听觉落笔,两相对举:山寺里响起悠然的晚钟,渡头传来归人的喧闹。声响中有静谧,喧闹里显出尘。反衬之下,更显得山寺的僻静和世俗的烦扰,一个潇洒出尘隐者形象已暗含其中。颔联则是从视觉摹写:平沙远渡、归村人影,显得异常静美,这是以静写静;“余亦乘舟归鹿门”则点出自我,与世人相对,显现出两种襟怀,两种归趋。从构图上来看,全诗八句皆是描景,间以叙事,但每句皆是一幅清淡的水墨画。明代诗论家胡震亨说孟诗“出语洒落,洗脱凡近”(《唐音癸签》),这首七古很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 王维《山居秋暝》也是语言雅洁秀美的一个典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此诗写山间隐居的感受,用秋天傍晚新雨之后的疏朗清新的美景与诗人澄澈高洁的情思相辉映,既是一幅疏朗静谧赏心悦目的山水画,也是一首咏歌闲适、避世心无杂尘的隐士之歌。其中的颔、颈两联遣词用语格外雅致清纯,也是这首诗最为动人之处。这两联皆是以动写静、以景寓情,但表现手法又各有别:颔联“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状物,咏歌山间景象;“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是写人,描叙山下世情。“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是一静一动,动静相承,写出雨后夜晚山间的美景;“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则一远一近,显出生活的气息。为了与“空山”相符,也为了突出隐者的落寞,诗人又刻意让生活中的欢乐离得远一些,涂抹得淡一些:让浣女的笑声隔着密密的竹林,让渔舟隐藏在浓密的荷叶之间。这是何等精心的设计与构筑。严羽称赞王维的山水诗作,“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言已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真是确评。 古典诗人中因词汇句法精美而使全诗流传千古的诗例还很多,如谢灵运《登池上楼》中的“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中的“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无不如此。李白曾感叹道:“解到澄江静如练,令人常忆谢玄晖”,李白尚如此,况吾辈乎! 2、俗 所谓俗并非庸俗,而是指语言上的通俗,口语化,风格上的浅切、直白,这也是古典诗人们刻意追求的旨趣。也就是说,俗不俗的标准不在于语言的通俗、直白、口语化,而在于是否一味重复别人的陈腔滥调,格调低下的油腔滑调,而在于创新,在于发人之所未发。如能如此,即使是俚俗野语,也能让人耳目一新。例如用倾国倾城来形容美色,汉代的李延年首创《佳人》之歌,让千百年来传唱不衰。但历代沿用,倾国倾城之喻已变得烂熟,成为毫无新意的陈腔滥调,再在诗中不断沿用,这就变得“俗”。但到了宋代江西派代表作家黄庭坚的手中,他用来形容一个诗人的诗歌影响:“君诗如美色,未嫁已倾城”(《次韵刘景文登邺王台见思》),一下子就让这个烂熟的比喻变得新鲜动人。黄庭坚是宋代江西派代表作家,他一生反对“熟烂”而提倡“生新”,讲求求翻空出奇、点石成金,主张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过去,有人老是批评他颠倒了文学的源泉,其实书本何尝不是文学创作的源泉。单是就他将烂熟变的词汇变为生新的改造功夫,就是很了不起的。 中国古典诗人中,许多有成就的诗人都将“寻常事”、“俚俗语”写的别开生面,将变俗为雅作为考验或衡量自己艺术水准的终生追求。南宋的著名词人姜夔说:“人所易言,我寡言之;人所难言,我易言之,自不俗”(《白石道人诗话》)。众所周知,姜白石词,用词雅驯、音律精美,格调清空淡远,但也有刻意俚俗之作,这在诗中表现更为明显,如《契丹歌》: 大胡牵车小胡舞,弹胡琵琶调胡女。
一春浪荡不归家,自有穹庐障风雨。 此诗写契丹族的民族习性:男女皆喜爱歌舞,到处流浪像吉普赛一样,居住的是可以随时迁徙的穹庐。其中“大胡牵车小胡舞”、“一春浪荡不归家”等句,刻意口语化,显得俚俗直白,但却符合人物身份和民族习性,给人“自不俗”之感。姜夔写诗,师法晚唐诗人陆龟蒙、皮日休。皮、陆诗歌就是以通俗化著称,文学史上将其作为新乐府运动在唐末的余绪。 杜甫自称“老来渐于诗律细”,又说“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他的诗歌沉郁顿挫,分外精美。但有时又向民歌学习,刻意追求俚俗和直白,如前面例举的《草堂》中“旧犬喜我归,低徊入衣裾”等数句。他的另一首诗《遭田父泥饮美严中丞》则刻意选取粗俗的口语:“田翁逼社日,邀我尝春酒。叫妇开大瓶,盆中为我取。回头指大男,渠是弓弩手。”诗中直接道出这位田翁俚俗言行:“叫妇开大瓶”是言,“盆中为我取”是行,语言行为都很粗豪。正是这种不加修饰的粗豪写出了农民的质朴、心口如一的待客热情,也写出农家的典型特征:盛酒的是大瓶,盛菜的是大盆。将“俚俗语”写的别开生面,符合人物身份,有力表达题旨,这才是作家才力高超的表现。 3、雅与俗的关系 字词的雅与俗并无一定的标准,之间是可以互相转换的。寻常事加以改造,也可变得新奇;土俗语置于特殊环境,也可变得雅致温馨。高明的诗人都善于将俚俗语化为雅驯,例如桃红、柳绿、梨花白,可谓最通俗常见的词汇了,李白的诗中“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已经不俗,杜甫的“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更觉去俗生新。至于“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李金吾花下饮》),“瓢弃尊无绿,炉存火似红”(《对雪》)更是对“绿”、“红”这些俗字的化用,给人雅驯之感。岑参的“梨花千树雪,杨叶万条烟”,苏东坡的“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南一枝雪,人生看得几清明”,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山村水廓酒旗风”(《江南春绝句》),对桃、柳、梨花的描绘也是化俚俗为雅驯。 如从整首诗来看,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用语上不避土俗,而成一首温馨感人的小诗: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可以说,从诗题开始,就很土俗。全诗无一精雕细刻的诗句和词汇。“绿蚁酒”和“红泥炉”配对,就很犯忌,至于“小火炉”就更土更俗,最后两句更是直白,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但再挑剔的读者也不能不感到此诗的温馨,不为老友之间不拘形迹、无须客套的友谊和真情所感动,这就是土俗的力量。章燮对此评价说:“用土语不见俗,乃是点铁成金手法”。 吴可的《藏海诗话》曾称赞一位不见经传的陈克的诗,也是化土俗为雅驯: 江头柳树一百尺,二月三月花满天。
袅雨拖风莫无赖,为我系着使君船。 “柳树一百尺”这算什么夸张?而且就音韵而言,五个字都是仄声,又用“一百尺”三个入声字收尾,这也够笨的了。下句“二月三月花满天”更是个大白话,而且“二月三月”连用,可谓土到了家。第三句“袅雨拖风”是句土话,大概是说雨下个不停,风吹个不住。就在我们认为此诗庸俗不堪之际,突然来个第四句:“为我系着使君船”,整首诗就变了样:原来他夸张江头柳树一百尺,也未能留住使君——柳树不就是“留”吗?二月三月的春光也未能使使君流连忘返。现在只有靠你这个“袅雨拖风”,下雨天,留客天,更何况还有打头风,怎么能行船呢!有了这最后一句奇想,前面几句顿时鲜活起来,充满了人情味,这就是化俗为雅。这种翻空出奇的手法,不由得使人想起冯梦龙《笑林广记、》中一个秀才给岳母献祝寿诗的笑话。诗的第一句是“这个婆娘不是人”,正当合家错愕时来了个第二句:“九天仙女下凡尘”。大家刚释然,又来个第三句:“养儿个个都是贼”,正当几位内弟大动肝火时,又来了个第四句:“偷得蟠桃献双亲”。 查为仁的《莲坡诗话》也载有一则化俗为雅的诗歌,作者是张灿的《手书单幅》: 书画琴棋诗酒花,当年件件不离它。
而今七事都更变,柴米油盐酱醋茶。 “书画琴棋”算是雅事,“柴米油盐”算是俗事。由于生活所迫,当年弹琴赋诗的雅趣变成柴米油盐的俗务,诗人的辛酸和懊恼,表现的坦率真切,使人忘却了诗中词语的土俗。从另一角度看,“书画琴棋诗酒花”、“柴米油盐酱醋茶”虽然土俗,但这一连串的市井俚语堆砌在一起,反给人一种警拔兴起之妙感,极俗之后,反别具妙趣。以至“柴米油盐酱醋茶”七字,从此成为日常生活的代名词。张祜的《苏小小歌》也是化俗为雅的典型诗例,其手法也是最后一句翻空出奇,与张灿的《手书单幅》几乎完全相同: 新人千里去,故人千里来。
剪刀横眼底,方觉泪难裁! 前面三句可谓平庸,无须张祜这位晚唐才子来写。直到最后一句用剪刀裁泪这个奇想出现,才感到苏小小这位名妓阵日送往迎来心底的悲伤!就像《苕溪渔隐丛话》所评点的:“最后一句,境界全出”。与此相类的还有裴诚《新添声杨柳枝才词》:“思量大是恶姻缘,只得相看不相怜。愿作琵琶槽那畔,得他常抱在胸前”! 蔡絛在《西清诗话》中引用王君玉的话,认为“诗家不妨兼用俗语,尤见功夫”。这个功夫就是化俗为雅。他指出苏轼诗中就有不少这样的例子:“东坡《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又云:‘风来震泽帆初饱,雨入松江水渐肥’。‘寻医’、‘入务’、‘风饱’、‘水肥’皆术语也。又南人以饮酒为软饱,北人以昼寝为黑甜,故东坡云:‘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此皆用俗语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