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空间位置的回旋 空间的浓缩是由整体或全局逐层缩小,最后突显一个细部的特写;空间的拓展则是首先突显一个细部,然后慢慢放大,最后形成一个整体,一个全局。空间位置的回旋则是上述两种手法的综合运用,即先由细部逐渐放大,然后在逐渐缩小回归这个细部,形成一个回环照,。如张继这首著名的《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诗中首先显现的是一叶扁舟,扁舟中是位在深秋的夜晚难以入眠的诗人。寒霜之下,乌啼声中,从月出东山到玉兔西坠,他面对瑟瑟的枫叶和点点渔火,愁绪满怀,彻夜无眠。这自然会引起读者的思虑?为何彻夜无眠?贬谪路上的幽怨,还是游子对故乡的思念?抑或是柳永式的“杨柳岸,晓风残月”?诗人并未就此作出回答,仍然接着描叙:首先点出地点:“姑苏城外寒山寺”,然后点出此时此地的独特景观:“夜半钟声到客船”。直到最后两个字“客船”,我们才明白诗人此时的位置,此时的处境,才明白他要抒发的是“客愁”——一个游子对故乡、对亲人的思念!整首诗,在空间位置上绕了个大圈:由一条小船中贮满乡愁的游子,放大到附近的江枫渔火,月落乌啼,再到小船、枫树、渔火、乌啼所在的河蚌到附近的寒山寺,让寒山寺的钟声在从远处再回到客船。诗人的乡愁透过秋夜的冷月寒霜,伴着江枫渔火,掺和着阵阵乌啼和夜半钟声,更有种幽寂清冷的氛围,更突显孤孑清寥的感受。当然,这首诗之所以成为千古名篇,并不仅仅是空间位置的回旋这种手法的巧妙运用,还有许多独到的手法,如典型景色的选取和布局:落月、乌啼、寒霜,最易形成一种孤寂清寥的氛围;秋江、枫叶、渔火,这又是典型的水乡秋夜景色,这对抒发羁旅和客愁自然起了很好的渲染和衬托。从布局上说,前两句密度很大,十四个字写了六种景象;后两句却特别疏朗,只写了一件事:卧听夜半钟声。前两句的密匝,突出了江南水乡秋夜的繁富,反衬诗人独处清夜的孤孑;后两句的疏朗,不仅意在显示江南秋夜的静谧,更在揭示江南秋夜的深永和清寥,他带给客中游子的感受也就在意料之中了。不过这些手法,将是我们下面讲义中所要着重谈到的。
与张继《枫桥夜泊》空间处理手法相近的还有李商隐的《夜雨寄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李商隐是个极富才情又极为坎坷的晚唐诗人,他无意在牛李党争中钻营谋利,却又偏偏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以至“一生襟抱未曾开”。他那深情绵邈、富艳精工的无题诗,不知打动过古往今来多少读者。但这首寄给妻子的小诗,却通俗浅切,既不富艳也不绵邈,但同样深情和精工,与秦观的《鹊桥仙》一样,成为天各一方夫妻之间的爱情绝唱。这个成就的获得,主要是通过时间和空间的转换取得的。从时间转换来说,是今宵——他日——今宵的回环,这将在下一讲提及;从空间转换来说,是巴山——西窗——巴山的回环:诗人此时在巴山写信给远方的妻子,回答她关于归期的询问。根据李商隐年谱,唐宣宗大中五年(851)至十年(856),李商隐在梓州(今四川三台县)刺史柳仲郢处当幕僚。既然是幕僚,就是一种人身依附关系,行止自然无法自己作主,所以诗人的回答是“未有期”,三字之中所蕴含的人生苦痛,自不待言。梓州秋夜那淅淅沥沥的雨水似乎就在诉说着诗人的愁绪和思念,它涨满了池塘也涨满了诗人的胸臆!接下来,诗人并没有像其它诗人那样去分写对方对自己的思念,即所谓“对面傅粉”之法,也没有像他自己的名句“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那样一写自己,一写对方,道出相互的思念,而是来个大幅度的时空跳跃,设想有那么一天,夫妻二人在西窗下相拥而坐,诉说自己昔日在巴山夜雨时的相思之情。如果说,由今日相思之苦设想来日的相聚之欢,这还是众多诗人都能做到的话;再跳一步,由来日的相聚再回忆今日的相别,即由巴山跳到西窗下再跳回巴山,这就是匪夷所思,不是常人所能达到的水平了。所以清人姚培谦赞叹说:白居易在《邯郸冬至夜思家》中说“料得闺中深夜坐,多应说着远行人”,“是魂飞到家里去。此诗则是予飞到归家之后也,奇绝”(《李义山诗集笺》),清人桂馥也说:“眼前景反做后日怀想,此意更深”(《札朴》),都是在赞叹此诗空间跳跃的处理手法。
下面的两首诗词也都是空间位置的旋转,即由眼前所处之处,转到亲人或情人所居之地,再回到眼前之处,一首是欧阳修的《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眼前之地是驿馆,诗人旅途上暂居之处,高楼危栏则是妻子所居之地,诗人设想她对自己的思念,这就是上面提及的对面傅粉之法。结句的“行人更在春山外”则又回到“行人”自己所处之处——“春山外”。
另一首是柳永的《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 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柳永是个浪子,思念难舍的对象常常在青楼,但这首词怀念的倒是妻子,而且很真挚,手法和欧阳修的《踏莎行》几乎完全一致:先是秋日楼头的诗人自己,面对着傍晚连绵不断的秋雨,一阵阵浸透寒意的秋风和默默东去的江水,对故乡、对亲人顿起无穷的思念。然后来个空间跳跃,遥想家乡的妻子此刻也正在妆楼之上思念着自己;最后又来个空间转换回到自己所在的楼头倚阑干处,抒发远离家乡的懊悔和愁恨。
周邦彦的《兰陵王·柳》也是采用空间位置回旋的手法,但比张继的《枫桥夜泊》、欧阳修的《踏莎行》、柳永的《八声甘州》手法都更进了一层:它不是两度转换时空(此处——别处——再回到此处),而是三度转换时空: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据研究者说,这是首“客中送客”之作:作者在京都客居,又送友人离开京都,此来抒发长期客居京都的倦意以及对故乡的思念。至于其中有无事业无成、岁月流逝的伤感,从词的伤感情调来看,似乎也不止是伤别。从时空结构来看,它是三度转换:首先是今日隋堤上的送别之处。作者明是咏柳,暗是抒别,因为“柳”寓“留”,自古以来就是留别的代称,更何况词中还点明“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送别的主人自然是诗人自己,即词中的这位“京华倦客”,客人是谁呢?有人说是京都名妓李师师,宋人张端义还言之凿凿,说是周邦彦和名妓李师师相好,得罪了宋徽宗,被押出都门。李师师置酒长亭相送,周邦彦当场写下这首留别词(见《贵耳集》)。此事已被王国维考证为子虚乌有,但从中可见周词在宋人中的影响。过片的“闲寻旧踪迹”则从眼前的离席转换到昔日的两人相会之所,但一点即过,很快又回到眼前的“酒趁哀弦,灯照离席”。至此是“今——昔——今”、“此处——别处——再回到此处”的两度时空转换。接下去“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写离别时,“惭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春无极”写离别后,时间上在推移,但空间未变;“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几句则在空间上也开始转换,从眼前的留别之处转到昔日相聚之所;结句“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则又转回到眼前离别之处,这是三度将时空旋转。《兰陵王·柳》为周邦彦带来巨大的声誉,有人甚至说就是这首词让宋徽宗回心转意,让周邦彦返回京城,并提拔为大晟乐府的提举官(见张端义《贵耳集》)。甚至到了南宋初,这首词的影响仍在发酵,“西楼南瓦皆歌”,有人甚至将它比之为流传千古的王维的《阳关三叠》。(宋·毛幷《樵隐笔录》)。这种声誉的获得,与此词数度转换时空的别致手法不无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