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孟东野不是“虫”

苍梧听风

    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以禅喻诗，时有真知灼见，给后人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诗评佳话。然而此公好恶过于分明，有时难免把话说过头。他对孟郊的评价便是一个例子。

    《沧浪诗话·诗评27条》云：

    李、杜数公，如金翅擘海，香象渡河；下视郊、岛辈，直虫吟草间耳。

    “金翅擘海”典出《华严经》，言金翅鸟入海，双翅搏水，水即分开。严羽用它比喻李白、杜甫笔力雄壮。“香象渡河”出自《传灯录》，说的是兔、马、象渡河，前二者是浮渡、半浮渡，只有大象沉身水底而渡。佛家用这个来说明同是听佛说法，各人所悟的深浅不同。严羽用它比喻李白、杜甫的诗作气象浑厚。诚然，李、杜之诗龙吼虎哮，鲸跃滔翻，上述赞誉并不为过，但用“虫吟草间”将孟郊与贾岛等而比之，则有失公允了。

    毋须否认，孟郊、贾岛同以“苦吟”著名，孟说：“夜吟晓不休，苦吟神鬼愁”，贾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两人吟诗之苦，是人所共知的。特别是贾岛，作诗专以铸字炼句取胜，但短于结构全篇，再加上活动范围的狭窄、生活内容的单调，他的诗，气势宏大的确实不多，用“虫吟草间”比之，也有几分真实。

    但孟郊不是这样。翻阅二人的诗集，我们能明显感觉到孟郊诗歌的思想深度及艺术表达技艺都是贾岛所难以比拟的，孟郊的诗歌创作道路也与贾岛有着相当大的差别。

    孟郊，字东野，唐德宗贞元十二年与另一位著名诗人崔护一起进士及第，一生“拙于生事，一贫彻骨。裘褐悬结，未尝俯眉为可怜之色”（《唐才子传》），他体恤生民，关怀国事，鞭挞权贵，抨击罪恶。《杀气不在边》、《吊国殇》、《伤春》等大量作品都充满了忧国忧民之情，其思想深度与精神风貌直追老杜。仅就这一点，就使多写应酬、赠答之作的贾岛难以望其项背。

    另外，孟郊的诗作不袭陈言，力求创新，用意深远，造句新奇，其雄奇峭拔之风，真可谓自成一种特色。“南山塞天地，日月石上生”（《游终南山》），雄气横出，构思奇绝；“天地入胸臆，吁嗟生风雷”（《赠郑夫子舫》），置之太白集中谁人能辩得出？与孟郊同时的诗人李观认为，孟郊的五言诗“高处在古无二”，极受严羽赞扬并被严羽认为可以和李、杜并列的韩愈特别推重孟郊的诗认为是“横空盘硬语”。孟郊以他的“雄骜”之诗将大历以来唐朝诗坛的靡弱之气涤荡殆尽，具有开宗立派的大家气象，真真是“天地间自欠此诗不得”（《沧浪诗话·诗评29条》）。

    最早把孟郊与贾岛拉到一处评议的是苏轼。苏不喜二人之诗，笼而评之曰：“郊寒鸟瘦”。仔细想想，这四个字所评的恐怕不仅是诗。严羽极推崇苏轼的诗文，自然也承继了苏轼对郊、岛的评价。只是严羽之评越发显得不客观了。严羽只看到了孟郊、贾岛“苦吟”方法的相似之处，却忽略了他们吟出的内容的巨大差异。得“苦吟”三味者，吟出的常常是诗味醇厚、出人意表的奇警之作；为苦吟而苦吟者，吟出的自然是憔悴枯槁、气脉滞涩的东西。无疑，孟郊属于前者。

    需要强调的是，“苦吟”不是缺点。杜甫就曾说过自己“新诗改罢自长吟”、“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不是“苦吟”又是什么？

    “凡作诗，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随园诗话》）；凡读诗，各有喜好，亦各有用意；凡评诗，各有标准，亦各有因由。以“看诗须着金刚眼睛”自许的严沧浪又何必爱之誉为神鸟香象、恶之贬作草间之虫呢？

    孟东野不是虫。

苍梧听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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